第81章 發瘋
阿嫵深吸口氣, 攥緊了拳頭,盯著前方的殿門。
她知道奉天殿分前后殿,內殿是景熙帝歇息之處, 她來奉天殿一直在內殿, 不能隨意前往外殿, 外殿是景熙帝處理朝政奏章的,也會接見朝臣, 司禮監各路太監也都是在那里侍奉待命。
內外殿之間其實并沒有侍衛把守, 甚至也沒什么內監在此, 只有一道并不太引人注意的廊道,可是沒有人敢輕易跨過。
在內殿的宮娥女官以及內監眼中,那條廊道上有一道無形的線,那便是生死線。
眾人侍奉帝王, 恭送帝王, 或者別的什么事, 走到廊道的臺階前便會戛然而止, 絕對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嫵想, 其實自己偷偷踏過去, 也沒什么, 這會兒廊道上沒什么人, 沒人看到。
于是她假意在殿中庭院散步, 支開了身邊的女官和宮娥,之后故作懵懂地踏上去。
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 仿佛是走在滾燙的石頭上。
她知道如果被發現了, 自己怕是要死,但她不能被蒙在鼓中,不能坐以待斃。
她躡手躡腳地往前走。
其實對于這里的布置, 她心里大概清楚,那次元宵節景熙帝曾經帶她來過一次。
這么走著,便見前面是一處巨大的八面山水屏風,而屏風的東面,隱隱有聲音傳來,是景熙帝和太子的聲音。
他們在說話。
議論的都是朝堂大事,什么兵馬什么支出的,沒頭沒尾的,聲音斷斷續續,阿嫵聽不懂。
她這么聽了一會,心里也慌,攥著裙子,躡手躡腳的感覺逃回去了。
阿嫵匆忙回去瑯華殿,如此異常行徑倒是驚到了福泰,福泰匆忙趕來,問起怎么回事,底下人自然不敢說。
貴妃娘娘竟似乎去了外殿,這種話誰敢說?
大家都知道帝王寵愛貴妃娘娘,且貴妃還生了一對小兒女,帝王把她看得比自己眼珠子還嬌貴,她們若說出什么,貴妃會如何她們不知道,只怕先死的是她們。
福泰何等人也,心思細致精明,當即喚了兩三個宮娥,私底下逼問,那宮娥哪里經得起事,幾句話便哭哭啼啼招了。
福泰聽著這個,臉便沉了下來:“胡說,這是栽贓冤枉娘娘嗎?”
他這么一說,幾個宮娥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說自己看錯了。
福泰又一番威逼,所有人都說看錯了,這才便罷,就此將事情隱瞞下來。
壓下后,他自己也是一身虛汗,無力地抬起手,支額。
他對景熙帝自然忠心耿耿,可以為他去死。
他看阿嫵像看女兒般,心疼阿嫵。
可是現在,事情卻不是他能掌控得了。
他皺眉沉吟半響,終于喚來親信,命人盯著瑯華殿的動靜。
“只盯著,不必過問!彼@么吩咐。
而就在此時,在御書房中,太子眉頭深皺:“也就是說,母妃,母妃她可能和陸允鑒有關系?”
景熙帝:“根據如今得到的消息,應該是了!
密使還在進一步詳查,但情況自然不容樂觀。
太子不敢置信地道:“父皇,兒臣不明白,為什么要放走陸允鑒?”
景熙帝淡漠地垂著眼,一聲不吭。
太子幾乎要爆炸了:“我完全沒辦法接受,如果他們——”
景熙帝:“事情還沒水落石出,你急什么?”
太子深吸口氣,他知道進一步的消息還需要確認,必須問明白。
這會兒自然不敢去問阿嫵,但可以去逼問皇后,皇后必然知道確切的!
景熙帝撩起眼皮,盯著兒子:“況且,墨堯,她是朕的貴妃,你這是做什么?”
太子怔了下,之后痛苦再次涌上來。
他艱澀地搖頭:“父皇能忍,兒臣沒辦法忍,兒臣要殺了他!
他不能訴諸于口的是,他可以接受阿嫵投靠了父皇,成為父皇的后宮娘子,父皇是他的父親,他認了,認了還不行嗎!
可是陸允鑒,憑什么,陸允鑒竟然曾經和阿嫵有過瓜葛,他憑什么!
太子的心幾乎要碎了,被一把刀狠狠地戳,被戳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景熙帝低垂下眼,有條不紊地摩挲著手中的扳指:“你知道這扳指的來歷嗎?”
太子看向那扳指,半晌,道:“知道。”
景熙帝:“這扳指是大暉的帝位,是先帝對朕的疼愛。”
他頓了頓,才道:“但也是對朕的禁錮!
太子皺眉。
景熙帝:“先帝得一罕見美玉,制成這扳指,但制成扳指時,還削下一片,制成了玉片!
太子眼睛都直了:“那塊玉片,賜給了鎮安侯府?”
景熙帝面無表情地道:“賜給陸允鑒!
太子呼吸艱難,過了片刻,才道:“所以,這是取同根生之意?”
一枚扳指,一塊玉鎖片,來自一塊舉世無雙的美玉,為先帝所賜,其中寓意再明顯不過了。
景熙帝嘲諷地笑:“是!
太子:“有這玉鎖片在,陸允鑒便不能死,所以,他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我們都動不得他了嗎?”
景熙帝眼神很冷。
太子:“兒臣記得,昔年皇祖母提起,先帝曾留下一份密詔,但一直不曾對外宣示,難道竟和此事有關?”
景熙帝:“先帝這份密詔是留給陸允鑒的,因為,他覺得對不起這個兒子,不能讓他認祖歸宗,讓他寄于他人之家,所以要保他永世的富貴榮華,東海,便是留給他這個兒子的。”
太子聽聞,緩慢地皺起眉,突然之間,他理解了。
理解了父皇這些年對東海不著痕跡的蠶食,他一直不明白,以父皇執掌朝堂的手段,何至于如此,原來竟是顧忌了這一層!
景熙帝:“所以你知道了,你皇祖父可是有情有義,對他這位流落在外的兒子用盡了心思——”
他淡漠地道:“卻把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留給了十四歲的朕!
太子:“……”
他知道父皇當年初登帝位時并不容易,這么一想,先帝實在是——
他突然對父皇有些同情了。
他縱然對父皇有些不滿,但總歸……父皇還是比先帝靠譜一些的吧?
景熙帝:“現在,你告訴朕,該如何處置陸允鑒?”
太子擰眉,略沉吟一番:“父皇軟禁了皇后,是想以此要挾陸允鑒,要他交出密詔和玉鎖片?”
景熙帝:“皇后也許有些分量,但還不夠。”
太子略想了想,之后心神微震:“鎮安侯府轄制東海百年,根深蒂固,如今又有先帝密詔和玉鎖片,朝廷投鼠忌器,父皇不好施展,所以如今干脆把他逼到絕路,終究后患無窮,所以……”
他緩緩地道:“父皇就是要放虎歸山,要他投靠海寇。”
景熙帝冷笑,之后殘酷的聲音在御書房蕩開:“朕要他主動交出密詔,交出玉鎖片,要他聲名狼藉,遺臭萬年!
太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微瞇起眼,一字字地道:“那兒臣愿意請纓,前往東海,與他決一死戰!
景熙帝視線淡漠地巡過眼前的兒子。
太子迎著自己父親的目光,眼底有著不畏死的狠意。
景熙帝了然,嘲諷一笑:“這是做什么?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覺得我是這么狼心狗肺的東西嗎?”
太子愣了下,之后鼻子發酸。
他艱澀地壓下喉頭滾動的情緒,嘶啞地道:“父皇,兒臣愿意,兒臣既為儲君,愿意代替父皇前往東海,為上一輩的恩怨做一個了結,也為朝廷鏟除東海隱患!
景熙帝審視著自己兒子,良久,輕嘆:“墨堯,現在提這個,為時過早,我們需要時間收網,給他一些時間。”
太子低下頭。
景熙帝拿著案上的幾份奏章,隨手扔在一旁:“你年紀也不小了,下次做事過過腦子,朕不希望看到這么多參你的奏章了!
太子視線掃過去,他自然明白,這是參他霸占皇孫乳娘的奏章,都被父皇壓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父皇倒也不必特意壓下,兒臣不在乎。”
景熙帝聲音陡然冷厲:“住口,你若再敢犯渾,信不信朕現在就宰了你!”
太子倔強地抿著唇。
半晌,景熙帝神情稍緩,他掃了太子一眼,淡淡地道:“還有,下次遇到什么事,冷靜冷靜,不要慌慌張張的,免得嚇到你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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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逃走后,其實心里猜測著,或許內監和宮娥必然看到了。
但這種事情,估計誰也不敢說,當然也可能他們已經開始監視自己,會將一切說給景熙帝。
可是……那又如何?
阿嫵只覺自己仿佛深夜航行在無邊無際的大海,看不到岸邊的燈火,也沒有水羅盤,更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這時候船卻破了,海水彌漫,即將淹沒,逃無可逃!
她窒息地想,下一刻就要被淹沒了,他會找上自己,會質問,會用冰冷嫌棄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他會把所有的寵愛和包容一并收回,讓她看到他君王的殘忍和冷硬。
這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日夜的纏綿也暖不熱他的心。
阿嫵在這魂不守舍中,卻見有女官匆忙自前面宮墻行過,看那方向,竟是前去回鳳殿。
回鳳殿?皇后?
她猶豫了下,到底吩咐一聲,輦車前往回鳳殿。
其實當想明白自己必然面臨的下場后,似乎也沒什么好怕的。
阿嫵如今貴為皇貴妃,又才生下皇子皇女,盛寵之下,自然無人阻攔,抵達回鳳殿時,便見這里早已經有內監把守,更有女官宮娥在此,尋常人等,輕易不能入內。
阿嫵吩咐道:“本宮奉御命前來,要見皇后娘娘。”
眾人意外,面面相覷,便有內監問起阿嫵可有手諭。
阿嫵昂起臉,眼神俾睨地掃過眾人,淡淡地道:“怎么,本宮要見皇后,還要手諭?”
在場諸人心中微窒,誰不知道這位如今懷孕幾個月便已身居貴妃之位,如今眼看著中宮是不行了,若是如此,這位再往前一步,踏上鳳位也指日可待。
誰敢得罪她?
況且,她說奉皇命……
當下眾人不敢阻攔,少不得讓開。
阿嫵卻是沒什么懼怕的,她想的很清楚,如果自己能安然無恙,那自己假借御命,景熙帝也就包容了,但是如果不能逃過這一劫,反正左右都是死。
她挺著纖細的背脊,張揚地步入。
此時的回鳳殿早已不復往日風光,有著曲終人盡的凄涼,不過銅爐中的熏香依然點燃著,裊裊熏香彌漫開來,這是阿嫵第一次步入回鳳殿時聞到的那香。
見到皇后的時候,她幾乎不敢認。
褪去了華麗衣冠,她看上去憔悴枯瘦,眼角甚至隱隱有了些紋路。
她臉色慘白,神情木然地在軟榻上,視線盯著前方,猶如枯木一般,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感覺到動靜,緩慢抬起眼,便看到了阿嫵。
看到阿嫵的那一刻,她眼底泛起尖銳的恨意。
阿嫵走到皇后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皇后。
她是一個記恨的人,至今記得那一日,陸允鑒抱著衣冠不整的自己步入皇后的輦車,他們姐弟望著自己時那羞辱的眼神,那不是看一個人,是看一個物件,可以利用的物件。
時間過得很快,不到兩年的功夫,皇后似乎已經走到窮途末路。
皇后感覺到了阿嫵的幸災樂禍:“你過來這里,不就是想看看我的熱鬧?”
阿嫵:“是,就是來看你熱鬧的。”
她歪著腦袋,好一番打量后,非常誠懇地道:“看你這要死了的樣子,我心里還挺高興的!
皇后臉色頓時格外難看,她的視線一寸寸刮過阿嫵的臉龐,嬌艷的臉龐。
就是這么一張臉,曾經讓陸允鑒沉迷其中,之后迷惑了太子,更是讓一代帝王沉淪其中。
她眼底瘋狂涌現出嫉妒,痛恨以及各種復雜的情緒。
她死死盯著阿嫵:“你以為你能有什么好下場嗎?”
阿嫵:“我有什么下場不知道,但你,我知道——”
她語調一頓,皇后下意識看過去。
阿嫵陡然抬起手,用盡全力,一個巴掌甩出去,直接打在皇后臉上。
皇后原本便憔悴虛弱,病入膏肓,如今突然被打,猝不及防間,竟是被打得歪在那里,氣都喘不過來。
阿嫵:“是你,你容不得我,所以你要陸允鑒把我送給太子的是不是?”
提起這個,她其實并沒太多恨,太子比陸允鑒好,可是跟隨在太子身邊,才開始了她后面遭遇的種種,她更不喜那種被人隨意贈送的感覺。
當然,永遠永遠無法忘記的,依然是那一日,那個衣衫半褪的她。
想起這個,她涼涼地道:“我至今記得你身為皇后的儀仗,威嚴華麗,浩浩蕩蕩,高貴的皇后,如今被人踩在腳底下,這滋味怎么樣,是不是很好受?”
皇后費力地掙扎著,卻完全沒有力氣,她死死地攥著錦褥,盯著阿嫵道:“你以為,我沒了,你就能坐上鳳位嗎?”
阿嫵:“我為什么不能?”
皇后艱難地抬起眼,眼底泛起無法形容的惡意:“你不知道?”
阿嫵呼吸一頓:“哦,我該知道什么?”
皇后便突然嘲諷地笑了:“陸允鑒的身份可不一般,皇帝恨極了他,他必是不能容忍!”
阿嫵手指死死捏著衣袖邊緣。
皇后:“你和陸允鑒有過瓜葛,你以為皇帝會放過你嗎?”
阿嫵的心揪緊,不過她依然毫無反應地盯著皇后。
皇后幾乎枯竭的眸底泛起狠厲:“皇帝不會放過你,他一旦知道你和陸允鑒的瓜葛,他一定會懷疑你,懷疑你別有居心!”
阿嫵冷冷地看著她。
皇后:“你以為,他會饒過你嗎?他是皇帝,他要臉面!他也足夠心狠手辣!”
她眼底泛起瘋狂:“你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帝位,他殺了自己皇兄奉北王,奉北王全家二百多口一個不曾放過,你知道他有多狠嗎!”
阿嫵開口:“他是什么樣,不必你告訴我。”
皇后涼涼地笑:“你怕了,果然怕了,從一開始,你就注定是這個下場,你以為能逃得過嗎?鎮安侯府倒,你必死。”
阿嫵:“那又如何,反正要死的話,你也得死在我前面!
皇后嘲諷:“誰先死都不一定,雍天賾必要留了我來威脅陸允鑒你知道嗎,他估計馬上就要提審我,你說到時候我——”
然而,陡然間,便覺阿嫵用什么對著自己刺過來。
她待要躲,卻根本來不及,銳利的尖物刺入她的咽喉,血瞬間飛濺出來,滴答答地落在錦褥上。
劇痛襲來,皇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伴隨著嘶嘶之聲,血自喉嚨溢出。
她艱澀地道:“你,你……”
阿嫵墨黑的眸子有著瘆人的平靜:“雍天賾要提審你?極好,那我就殺你,殺了你,你一句話都別想說出來!”
說著,她手中的簪子拔出,血越發涌出,皇后不甘心地看著瞪著眼睛。
阿嫵冷漠地道:“我可是殺過很多魚,殺人和殺魚也沒什么不同!”
皇后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阿嫵,她的眼神天真又殘忍,明明仿佛不曉世事,卻又精明得可怕。
若說她嬌弱,可此時此刻她竟能——
皇后抽搐了下,大口大口的血自唇角流出,她眼前開始模糊。
她這一生享盡了榮華富貴,用盡了心機,她知道景熙帝不會放過自己,也想過最后該如何面對景熙帝,該如何為鎮安侯府謀取最后的一線生機。
可……沒想到,她就這么死了,竟然死在一個殺魚的漁家女手中。
還是以殺魚的手法被殺死了……
阿嫵沒想到皇后抽搐著茍延殘喘,她竟然還不死。
她攥著那簪子,端詳了一番,試量著,對著她又來了幾下。
略顯笨拙的動作,卻很有殺傷力,金器刺中血肉的聲音格外刺耳,不過阿嫵不在乎。
皇后絕望地瞪著阿嫵,滿眼都是不甘心,目眥盡裂。
可她到底斷了氣。
阿嫵看著皇后依然瞪著眼睛,那是一雙死人的眼睛。
她打量了一番,后知后覺地,害怕起來,怕得渾身發抖。
徹骨的寒意和恐懼襲來,她竟然殺了人。
皇后自然該死,可阿嫵從未想過自己會殺人。
她心里突然發慌,手也顫抖起來。
她將那簪子藏在袖子中,又胡亂扯過來錦被將皇后蓋上,之后故作鎮定地出去,卻是吩咐女官和內監:“皇后睡著,要歇息,不許打擾,如有違背,統統給本宮死!”
那女官內監嚇了一跳,她們只覺這位皇貴妃面上透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她們不敢抗命,紛紛跪下稱是。
阿嫵這才匆忙離開,回去自己的瑯華殿。
一進入寢殿,阿嫵幾乎當場癱在那里。
皇后告訴景熙帝了嗎?不過就算沒告訴,景熙帝估計也知道了。
至少現在,那父子兩個估計已經查到自己和陸允鑒有瓜葛了。
他們應該是順著陸允鑒查到他的安排,知道自己是陸允鑒被安排給太子的。
而繼續往后查,他們會查到更多!
阿嫵心慌意亂,忐忑不安,只覺得自己必定要死了。
這時候她也想到一雙兒女。
儲君之位是不能想了,退而掙扎于生死間,景熙帝疼愛那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應該不會死。
幸好她是進宮一段時間才懷孕的,景熙帝肯定不會懷疑兩個孩子的血緣,所以他必定會殺了自己。
也許會掐死自己吧,掐死后,就說病了,然后這件事就此掩埋。
從此后兩個孩子直接養在太后身邊?
阿嫵幾乎已經可以預見將來了。
景熙帝殺死自己,自然會不舍,他會難受,會惆悵,會追思,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他的心思,他就是會殺了自己!
一個多情又無情的男人!
阿嫵渾身沒半分力氣,直接癱在地衣上,垂首,捂著臉嗚嗚嗚地哭起來。
皇后死了,她也多活不了幾日,也沒賺到什么。
她真的不想面對景熙帝,不想被質問,他一定會大發雷霆,會將往日所有的恩愛收起來,殘忍地殺死自己。
也許自己比皇后死得還慘!
阿嫵痛苦到窒息,她覺得自己還是自己了結得了。
想到這里,她拿起那簪子,對準了,決定對著自己的咽喉來一下。
誰知道這時,德寧公主卻來了。
她一進來,看到這情景,嚇了一跳:“你,你在做什么?”
阿嫵不理她,試探著要給自己戳一下。
德寧公主沖過來,趕緊奪走:“你瘋了,你干嘛!”
阿嫵頓時流淚了,她發現自己就那么一股勁,那股勁殺了皇后,她沒膽子殺自己了。
殺別人只需要用力戳戳戳就行了,可自己殺自己,多疼!她戳不下去!
德寧公主見她臉色煞白,幾乎沒半分血色,越發擔憂:“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第82章 出逃
阿嫵哆哆嗦嗦:“德寧, 你可知,今日太子殿下來見皇上了?”
德寧公主:“和我皇兄有關?因為皇兄,父皇惱你了?”
阿嫵聽著, 仿佛德寧公主知道什么, 忙扯著她衣角追問:“你為什么認為和太子有關?到底怎么了?”
德寧公主有些臉紅, 不過還是道:“我只是聽說……皇兄府中有個乳娘有喜了,所以, 所以就給了妾的名分……”
阿嫵聽著茫然, 乳娘, 那個妾?
她見過啊,不過這和她有什么關系?
她想知道陸允鑒!陸家!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她還能茍活幾日?
德寧公主看著阿嫵那恍惚迷離的樣子,越發擔憂:“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說!”
阿嫵怔怔地看向德寧公主:“德寧,昔日皇上賞賜我的各樣玉器首飾, 你有喜歡的, 就拿走吧, 我留著也沒用了, 全都是你的了, 我還攢了一些銀子——”
她的銀子, 她其實想留給自己父兄, 不過估計沒機會了。
如果她死在宮中, 這些必然會被查收。
于是她握著德寧的手, 顫巍巍地道:“我很是藏了一些細軟,你挑好的, 不嫌棄的, 全都拿走,剩下的,你看看分給我往日要好的姐妹, 特別是李近侍,她家窮,沒錢,你多分給她一些!
她又想起那兩個孩子:“還有小皇子和小公主,以后他們沒娘了,皇上將來有顧不到的,你幫幫我。”
說著這個,她崩潰地大哭起來。
德寧公主嚇傻了:“到底怎么了?怎么到了這一步?我去問父皇!”
阿嫵此時也不想隱瞞什么了,這些事情壓在她心里,太難受了。
反正都是死。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之后斷斷續續把事情說了。
德寧公主不敢置信:“你是說,父皇提到,若是他賓天了,便要你殉葬?”
阿嫵含淚點頭:“他就是這么說的。”
德寧公主眼神都變了:“父皇怎可如此狠心?父皇往日對你寵愛有加,他不會——”
她想起那一日在郊野,父皇望著阿嫵的眼神,是那么憐惜喜愛,他怎么可能舍得!
阿嫵含淚道:“德寧,你讀史,應當知道漢武帝駕崩之前,親自賜死鉤弋夫人,漢武帝生前對鉤弋夫人想必也是寵愛有加,并不遜色于如今的帝王于我,可如同漢武帝那樣的帝王,雄才偉略,卻又鐵石心腸,再是寵愛,手下也不會留情!
德寧眼睛都瞪直了,她覺得阿嫵說得有道理。
阿嫵搖頭,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況且,若只是如此,我自然盼著他能長命百歲,我也能借他的天壽茍活,可現在,現在……我往日的一些事他知道了,他怕是不能容我了。”
德寧公主無法理解:“可是,你和皇舅?和母后?”
她一直覺得皇后還算溫柔賢惠,那位皇舅人也不錯,沒想到背后竟隱藏了這樣的事!
阿嫵看著一臉震撼的德寧公主,喃喃地道:“你不懂,這后面只怕是大有玄機,可我也不懂,我已經身在其中,如今皇后已經死了,我殺的——”
她想想自己從奉天殿逃回,只怕早被看到了,福泰知道,宮娥也知道,事發只是早晚的,她必死無疑了!
德寧公主直接嚇傻了:“你,你殺了皇后?”
阿嫵:“對,我不想說了,反正事情都這樣了,死了算了。”
她的視線開始在寢殿中尋,一眼看到一抹綾子布,她跑過去扯來:“你先走吧,我看我還是上吊死,我不敢戳自己,上吊也挺好,我不想他來逼問我,我不想……”
德寧公主趕緊拽住她:“你和皇舅,那個孩子是你的?”
阿嫵:“我不知道,他告訴我生下來就夭折了,也許并沒有死,但我分明記得已經死了,至于他府中有沒有什么孩子,和我無關!
她低垂下頭:“我什么都不知道,皇后這么說,她污蔑我!”
德寧公主看著她,一看就在說假話。
她喃喃地道:“可是,父皇會查……他如果追查這件事……”
她打了一個寒顫,不敢想象。
父皇御臨天下,哪能接受這種事,后宮的妃嬪,一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絕對不能容許半分嫌疑!
可阿嫵,阿嫵之前不但和太子有過那樣的瓜葛,她還和皇舅舅有瓜葛。
阿嫵頹然地抬起頭,很無奈地道:“其實最初,皇上便逼問過我,他早就懷疑了,被我瞞過去罷了!
她想起那一日,那個男人曾經捏著她的下巴,冷冷地道,若自己膽敢欺瞞他,他一定會讓自己碎尸萬段。
那一刻,他眼底的冷硬狠絕,絕對不是作假的。
他那樣驕傲的人,怎么能容忍這件事呢!
她吐出口氣:“所以我熬不到為他殉葬了,我先死了吧。”
德寧公主皺著眉頭,卻是一言不發。
阿嫵想了想:“所以我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聽到他質問我——”
他們之間也有一些甜蜜的回憶,她還生下了皇子皇女。
昔年李夫人病去,臨死不肯見帝王,她也許可以效仿。
反正無非是早死幾天晚死幾天,與其歇斯底里被逼問昔日的不堪,倒是不如自我了斷,這樣他猝不及防間,必然心痛。
也許還心存一些愧疚憐憫,或者說遺憾,如此也會對那雙兒女更疼愛幾分。
——這不就是他打算對付太子的攻心之計嗎?人突然死了什么都原諒了,正好利用他管孩子!怎么也得給孩子封個好藩地,再給女兒多準備嫁妝!
阿嫵冷冷地想,很好,她可以學以致用了!
老皇帝就是好,手把手地教。
她現在就給他死,她相信他一定會難過死!
誰知德寧公主卻攥住她的手腕:“你未必非要死!”
阿嫵:“你父皇不會放過我的,他怎么可能容忍——”
他當時把自己拋在南瓊子,就是因為嫌棄自己,嫌棄自己昔日種種。
他是帝王,他驕傲,他要的女子就該是經過一層層篩選,最完美無瑕的,而不是她這樣的。
他之前忍了太子,可他未必要隱忍陸允鑒,隱忍她的欺騙。
德寧公主卻道:“你可以逃!
阿嫵聽到這話,完全不想說話。
深宮之中,怎么逃,她膽敢跑去奉天殿的前殿偷聽到那一句,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德寧公主卻正色道:“你可知我為何來尋你?”
阿嫵看著德寧公主。
德寧公主:“我和明國公府的娘子約了,要去她家別苑,之前已經和父皇提過,父皇應允了,所以宮中已經準備了車馬,剛才遇到福公公,還提起你,我看福公公挺擔心的,我就想先過來看看你!
阿嫵聽著,緩慢地望向德寧公主。
她的心便突突突地跳。
德寧公主握住她的手腕,道:“我們可以來一個偷梁換柱,我的輦車經過瑯華殿,特意來看你,更換了衣裙后,你乘坐輦車出宮,我在這里假扮你,幫你支應著拖延時間,反正你最近身子不適,大家也知道,到時候只說疲乏,要休息,不讓女官進來帳中,她們就算懷疑,也不敢說什么!
阿嫵心幾乎跳出來,她反握住德寧公主的手:“我,我——”
她腦子里一時有些亂,許多念頭瞬間涌上來。
如果景熙帝為此生氣德寧公主怎么辦,自己逃出去又該如何,宮中龍禁衛出動,自己也逃不遠,而且自己孤身一人,能逃去哪里?
德寧公主:“我對外面也不懂,不過若是留在宮中終歸一死,逃出去興許還有希望,至于我,你不必擔心,父皇便是再惱我,他還能殺了我不成?”
她笑了笑:“他曾經說,我是大暉的大公主,身為大暉公主,受萬民供養,身居顯赫,我原該心系蒼生,體恤民情,如今,我為公主,你是民情,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阿嫵不言語,她咬唇看著眼前的德寧公主。
其實從她的孩子出生起,她未嘗沒有過比較,希望自己的小公主像德寧公主一樣受寵,不能被比下去。
她并沒想到德寧公主在知道一切后,竟還肯幫著自己。
她幫自己,就等于背叛了景熙帝,也背叛了她自己母妃。
德寧公主:“你的兒女,便是我的弟妹,父皇說要我擔起長姊之責,那我現在保住他們母親的性命,有何不可?”
阿嫵眼淚落下來,她哽咽著道:“好,我若能逃得生天,會日日為你祈福!
這時,她也想到了,她想設法去尋葉寒。
尋到葉寒,也許還有希望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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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挑揀好的貴重的,瘋狂地拾掇了一堆細軟,有景熙帝賞的,有太子贈的,竟然還有幾樣是陸允鑒送的陳年老貨!
陸允鑒那兩件她本來不想要了,不過想想還是拿著吧。
陸允鑒贈她時,還說很貴重,要她永遠貼身戴著,可她當然不稀罕,就隨手扔包袱里。
她如今殺了陸允鑒的姐姐,陸允鑒仇恨自己,萬一狹路相逢,說不得有用!
她和德寧公主換了衣裙,由德寧公主幫襯著出了瑯華殿。
接下來一切順利到不可思議,以至于當阿嫵換上了尋常仆婦的粗布衣衫,背著一個裝了細軟的藍花小包袱,騎著一頭毛驢,匆忙奔向附近的真武道君大觀時,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逃出了深宮,得了自在。
當然也不是真的自在,這里還屬于都城的郊野,她必須設法逃得遠一些,最好是逃往東海,徹底逃出大暉!
她很快抵達了真武道君觀中,這真武道君的神府占地頗光,遠遠看去,便見寶殿琳宮,回廊復道,香火裊裊而起,又因接近仲夏時候,這會兒官宦人家市井小民全都來燒香祈福,那道觀前還有許多畫攤,賣牛鬼蛇神各路神仙的畫像,以及一些零散小食。
阿嫵混在人群中,順著石磴往上去,小心翼翼地進了寶殿,尋到一個小道士,大著膽子打探葉寒,她也不知道葉寒如今的道號,只說是“俗家名諱葉寒的”又大致比劃了個子外貌。
那小道士一聽:“可是南方口音?”
阿嫵連忙點頭:“是是是!”
小道士便讓阿嫵稍等,阿嫵便站在西配殿的西北隅,這里有兩棵龍爪槐,并有八角小亭,阿嫵躲在龍爪槐下,提防地盯著周圍人等。
她不知道德寧公主那里能瞞過多久,若是不幸,說不得宮里頭已經開始捉她了。
正想著,就見前面搗椒紅泥墻下,有一穿了道袍的小道士匆忙往這邊走,赫然正是葉寒。
看到葉寒的那一刻,阿嫵淚水奔涌而出。
葉寒也看到她了,他顯然也驚得不輕,連忙看四周圍,見周圍沒人,當即跑過來,之后以眼神示意,讓阿嫵跟著他走。
阿嫵不敢出聲,生怕引起周圍人注意,便跟著葉寒往前走。
葉寒走得很快,他順著前面甬道,走過正殿,來到飛檐流丹的鐘鼓樓下,之后繞過一道回廊,便停在一處朱紅槅子前。
那里有一處藤蘿架,此時綠葉正茂,恰好擋住不遠處人群的視線。
葉寒的聲音因為緊繃而略顯嘶啞:“發生什么事了?”
她是貴妃,貴妃娘娘,天子的御妻,如今竟然穿成這模樣跑來道觀,這必是出了大事!
阿嫵終于見到葉寒,心略松了下來,覺得自己有了倚靠。
她拖著哭腔,小聲說:“阿兄,皇帝要殺我,他必要殺我了,我想著我得趕緊跑!
葉寒:“為什么?他為什么要殺你?到底怎么了?”
阿嫵看看四周圍,周圍有香客,雖然沒人往這邊看,但她依然心慌。
她咬牙道:“阿兄,時間不多,反正他就是要殺我,我得離開,阿兄帶我離開好不好?”
葉寒略抿唇,看著阿嫵,神情間有幾分猶豫。
阿嫵有些忐忑,她突然意識到,她信任葉寒,把葉寒看作親人,所以理所當然地找他,要他帶自己逃,因為她下意識覺得,他就和自己父兄一樣,是永遠會幫襯自己,是自己可以倚靠的人。
可是這樣會連累他,也許他并不愿意。
她張了張唇:“阿兄,我——”
葉寒卻捕捉到了她的心思,他直接打斷她的話:“我自東海劫后余生,一路北上,其實就是要尋你,一直在尋你,你若有難,我什么都可以做,死也愿意為你做!
阿嫵怔怔地看著他,看到他墨黑眸底的隱忍以及壓抑。
她頓時鼻子一酸,這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過去,昔日那個熟悉的葉寒。
葉寒注視著阿嫵,苦澀地道:“可你現在是皇貴妃,你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你還生了皇子皇女,可以享受錦衣玉食,你若跟著我逃離,我不知道會不會害了你……所以我拼命克制,哪怕知道你在宮中,我也不敢隨意去尋你,免得讓你沒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前程,我只能偷偷打聽你的消息。”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嘶啞:“皇帝真的要殺你嗎?為什么突然這樣?”
阿嫵頓時明白他的意思:“阿兄,你不懂,那是皇帝,皇帝有皇后,他還有很多妃嬪,他那樣的人,就算一時喜愛,但怎么會有什么真心呢!他冷血得很,之前便險些要了我性命,我也是勉強逃得一死,才能留在他身邊,君恩無常,這日子并不好過……不說別個,只說以后他若不在了,還想著要我殉葬呢!”
葉寒皺眉,他沒想到皇帝竟如此心狠手辣。
阿嫵道:“還有許多事,我還殺了人,我殺了皇后,這些事我不好解釋,反正我若留在宮中,一定不得好死了!”
葉寒聽此,立即明白了。
皇后是陸家的人,被阿嫵殺了。
他低頭略想了想,很快道:“既發生了這樣的事,耽誤不得,你且在這里等下,一炷香時間,我便過來,我帶你離開,路上你再和我詳細說說怎么回事。”
阿嫵使勁點頭。
接下來葉寒匆忙回去住宿之處,阿嫵兀自等在那里,沒多久便見他拎了一個包袱,提著一根長棍,他叮囑阿嫵故作無事往道觀外走,約定了等在外面一處花木處,阿嫵照辦。
之后倒是一切順利,葉寒自己也更換了俗家衣衫,帶著她混在上香的人群中,騎著驢,直奔山下而去。
路上,葉寒低聲叮囑道:“我帶了干糧和水囊,你我也不用歇腳,就一直趕路,往東海方向而去,我們如果能跑回東海,就能尋到船出海,到時候便是朝廷的人也奈何不得我們了!”
阿嫵當然明白,路途遙遠,若是景熙帝派人來追,兩個人只怕很難逃過,但此時別無選擇,只能拼了,當下連連點頭。
好在葉寒做事很是穩妥,這么短的時間內,他已經把前后都想得很周到了。
葉寒握著韁繩,將阿嫵牢牢護在懷中,道:“阿嫵,你慢慢和我說,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他明明是那么冷峻的一個少年,聲音也過于硬朗,但和阿嫵這么說的時候,卻很溫柔,像是哄著一個小孩子。
阿嫵從身到心放松下來,她感覺自己回到了過去,嗅到了昔日光陰的氣息。
她要跟著他,回去東海,等著阿爹和阿兄的歸來。
這就是回家的路!
阿嫵緊緊抱住葉寒剛硬的腰身,將自己的臉埋進他的衣襟中。
他的衣襟是尋常粗布的,略有些粗糙,和景熙帝那華貴的衣袍觸感全然不同,可阿嫵卻喜歡得很。
她鼻子發酸,胸口涌起無法言喻的幸福,無論是陸允鑒還是太子,甚至景熙帝,他們都不能給予她這種踏實的幸福感。
她甚至覺得,此時此刻,哪怕兩個人不能逃脫,就此死去,至少這一刻,她滿足了。
第83章 娘娘不見了!
奉天殿的宮燈早已經熄滅, 只有一盞蠟燭在燃燒著,景熙帝沉默地望著案卷,一言不發。
他就這么看著案卷看了很久。
案卷上略顯潦草的字跡敘事簡潔, 不過卻會幻化為許多畫面, 清晰而真實地浮現在他的腦中, 讓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她的往日。
從一開始他便知道,知道她并不若尋常女子那般。
她曾經在太子的府邸中, 由著太子徹底纏綿!
這些曾經猶如苦果一般懸在他心里, 偶爾間會試探著品品, 太痛,一觸便離,過一段,還是忍不住品品, 品多了, 仿佛也就慢慢不在意了。
從那個孽子招惹了奶娘, 他便知道那孽子是什么心思!
只是他未曾想到, 在太子之前, 竟還有別的男子——
也許想到過, 但忽略了, 不愿意細想。
那個男人竟是陸允鑒。
這時候他也才回憶起來, 那一日年節時, 他把阿嫵喚來,問起道經之理, 當時太子在, 陸允鑒也在。
他不免嘲諷地慘笑一聲,敢情當時在場三個男人,竟都是她的入幕之賓!
他是尊貴無上的帝王, 可是他不知道,當時他身邊一個陸允鑒,一個兒子,竟都曾經在他之前擁有過她。
想到這里,他心里的恨幾乎像刀子,恨不得把陸允鑒撕成碎片!
可就在這痛楚之中,他突然心中一陣凄涼。
他已經三十有四了,年紀并不小了,兒子已經成親,連孫兒都有了。
可他卻被一個年紀能做他女兒的小娘子給玩弄了。
那小娘子說出許多甜蜜的言語,哄得他這一介帝王神魂顛倒,哄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什么都顧不得,只盼著能和她朝朝暮暮。
可她呢,她心里又把自己當做什么!
騙子,這個騙子!
俯瞰天下的帝王,他執掌朝綱,乾坤獨斷,朝堂上秋毫明鑒,將帝王心術把玩得爐火純青,文武百官皆在他股掌之間。
什么都能瞞過他的眼睛?哪個在他面前不是畏懼瑟縮不敢直視天顏!
可就是她——
景熙帝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栽了一個大跟頭,徹徹底底的大跟頭。
曾經的他驕傲,傲氣到目無下塵,面對曾經被別的男人招惹過的阿嫵,自然是不屑的,玩玩也就罷了,哪怕再是沉迷,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一個一眼看穿的小娘子而已,無論是手段、心思還是身體,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隨時可以割舍。
只是他寂寞時的一時興起,只是他單向的凝視,將他對男女之事的向往投射給她,而他,不需要她的回饋,更不要她仰望的眼神。
他只是把她當做一件好瓷,一束鮮花,或者說一個床榻上的玩物。
當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在意她的時候,一番纏綿,下了榻,整理好袍冠,他果斷割舍了。
割舍的時候心里自然是痛的,不過卻有一種殘忍的成就感,看,我并不在乎她,我依然是我,她不會影響我分毫。
他是冷血無情的,也是足夠冰冷殘忍的,他彌補了她,給了她銀錢和安置,所以無半分愧疚。
可是后來發生的種種,成為一個契機,讓他一下子倒退了。
他當時可以殺,也應該殺,但不曾殺。
殺意陡現,卻又驟然剎住的那一刻,情緒奔涌而出,他這個素來寡淡冷漠的帝王,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克制壓抑的帝王,在那個比自己小了十六七歲的小娘子面前,幾乎崩潰,歇斯底里。
從來沒有人看過他的這一面,這是隱藏在帝王體面下的另一個他!
他發泄了,怒斥了,失去了所有體面,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給她,于是那一刻,她在他心里終究不一樣了。
那是他自己的人,是他徹底擁有的。
在這個嬌軟的小東西面前,他可以卸下面具,可以發現另一個他自己。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十六歲,肆無忌憚地去沉迷,去放縱,去彌補。
藏在帝王威嚴下的他,內心是一片孤獨的海,陰暗晦澀,死死地壓抑在一方天地中。
后來她來了,他才有了出口。
這時候再想起往日,他為自己預設的傲慢,早已經土崩瓦解。
他明明對她鄙薄不屑,卻一步步沉淪,再想回首,已經泥足深陷!
如今,他不但失卻了驕傲,還要親眼看著她昔日的不堪,痛苦憔悴,備受折磨!
他又能怎么辦……
他想起曾經,她那么卑微地跪在他面前,祈求他賜給她一些憐愛。
如今回想,他終于明白,那時候的她已經走投無路,她是在祈求他給她最后一絲生路。
為什么在他扼住她頸子時,她絲毫不曾掙扎,因為沒有希望了。
她根本逃不掉!
逃不掉,所以開始虛與委蛇!
景熙帝痛苦而木然地站在御案前,怔怔地望著遠處虛無的一處。
被人狠狠折損的驕傲,對那弱女子的憐惜,以及被欺騙的痛苦,這些全都在他心中,混在一起,猶如一把把刀切割著他的心。
須臾間一個念頭尖銳地刺痛他,她怎么可以這樣,為什么要欺瞞自己!一個身份卑微的弱女子,她憑什么這么對待自己!
須臾間又是另一個念頭,阿嫵,阿嫵,她是他的阿嫵,她受了許多委屈,他要抱住她,哄她。
他的阿嫵!
于是轉瞬間,他又懊惱痛恨起來,痛恨往日的自己,不曾提前察覺,也痛恨自己的種種,其實是插在她心頭的最后一把刀!
有那么一刻,景熙帝甚至想卑微地跪下,跪在地上。
天之驕子的傲慢早就蕩然無存,此時他也只是一個尋常男人。
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曾經遭遇過什么,但又心存顧忌,怕自己心痛,怕自己憤恨,更怕自己無法克制,做出什么,遺恨終身!
這時,太子突然來了。
進來后,他先規規矩矩地拜見了,之后緩慢地抬起視線,望向景熙帝。
他眼底血絲彌漫:“父皇,阿——”
他深吸口氣,艱難地咽下那個“嫵”字。
無論如何,阿嫵生下他的弟妹,都是他庶母,他不可能直呼其名了。
他一字字地道:“母妃和我最初相遇,確實是陸家的安排,她和陸允鑒有過一段,他們——”
這話說得艱澀別扭,可那又如何?
他突然悲憤起來,如果說之前只是疑似,只是懷疑,那現在已經證據確鑿了,想自我欺瞞都不行了,他們就是有一腿!
陸允鑒,竟曾經擁有過阿嫵,那么多親密的事情,他們曾經一起做過!
太子不敢相信,怎么會這樣?阿嫵,陸允鑒,他們竟然有過魚水之歡!
景熙帝一直低垂著眼,望著預案上的卷宗,他仿佛沒聽到兒子的話,眼睛都不抬一下。
太子:“父皇,告訴兒臣,到底是不是?”
他苦澀地道:“原來一開始就是假的,都是假的……她騙了我………”
他這么說著,便見自己的父親緩慢地抬起眼,望向自己。
那是一雙深暗而冷硬的眼睛,里面沒有半分情緒。
太子怔了下,眼前的父親看著太過陌生。
一直以來,父親都是穩妥地掌控著一切,哪怕是那一夜,為了阿嫵父子幾乎操戈時,他依然覺得,父親對自己牢牢地拿捏著。
可是現在,他感覺父親變了,他的情緒幾乎在失控的邊緣,只是硬生生壓著罷了。
景熙帝終于開口,聲音緩慢:“騙你又怎么了?”
太子一愣。
景熙帝:“她連朕都騙了,騙你有什么問題嗎?”
太子越發愣了,他望著景熙帝,完全不知道說什么了。
景熙帝以眼神示意:“過來,朕有話問你。”
太子木然地上前一步。
景熙帝略擰眉,神情冰冷,但依然問道:“現在,你告訴朕,你最初和她在一起時,她——”
他垂下眼,到底吐出那幾個字眼。
太子只覺轟隆一聲,腦子炸開了。
他完全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的親生父親會和自己探討這個話題。
他有些慌,眼神飄忽,左右看。
他猶豫,想逃避,不過父皇顯然是要答案的。
于是他到底有些艱澀地道:“不是……但兒子并不在意!
他其實根本沒在意過這個問題,阿嫵那么好,他怎么會在意這個,他只是惱恨阿嫵竟然和陸允鑒有瓜葛,這讓他怎么接受,他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原來最初的相遇只是她的謀算!
景熙帝:“出去吧!
太子無法接受父親像打發一條狗一般打發自己。
他追問:“父皇,兒子想知道——”
他這么一問,景熙帝驟然大怒。
他一把攥起案前卷宗,劈頭砸了太子一個滿臉,卷宗散開來,雪花一般飛了滿地。
景熙帝脖頸上的青筋暴起,嚴肅俊美的面龐繃出弧線。
他咬牙,冷冷地道:“你長眼睛了就自己看,問什么問?朕不欠你什么,給朕滾!”
太子大驚,他沒見過他父皇發這么大的火,也沒見過他說出這樣的話。
但他到底忍下來,跪著,將那一把宣紙抓起來,一張不剩地攥在手中,之后低頭退至一旁偏殿,迅速抓起來一張張地看。
一看之下,太子恨得靈魂出竅。
“陸允鑒,我要你死!我要你碎尸萬段!”
他縱然早已不敢肖想他的庶母,可是,他和阿嫵那一段纏綿的光陰,是他這輩子永遠無法忘記的回憶。
他不允許,不允許有人給這段夢一般的纏綿涂上污漬!
他必要陸允鑒付出代價!
***************
景熙帝不曾帶任何隨從侍衛,一個人麻木地走向瑯華殿。
不過當行至瑯華殿們前時,又陡然止住腳步。
他站在長巷前僻靜的一處,看著瑯華殿掛著的琉璃燈,燈盞在亮著,一如往常的許多夜晚,可是如今,昔日的美好仿佛霧中花,水中影,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其實他早猜到了,知道她必有一個曲折的過去,事到如今,他并不會在意那些了。
他的阿嫵往常有過什么,他不會怪她,也并不會認為是她的錯,他早已經默認了這一切。
可……
他確實不曾想到是陸允鑒!
如果是其他的什么人,遙遠的什么人,那都是過去了,阿嫵不再記起,他也不會想,他們就這么安靜地過日子,誰會在意。
可偏偏是陸允鑒。
陸允鑒,這個自他九歲開始便如鯁在喉的人,這個從他十四歲開始便強行隱忍的人,竟然曾經擁有過阿嫵!
這簡直是——
景熙帝深吸口氣,痛苦地想,也因為是陸允鑒,這就意味著阿嫵對自己的許多隱瞞,躲閃。
她甚至從來沒有信任過自己,因為她自始至終不曾對自己說出真相。
他就這么寂寥地站在長巷的院墻下,看著瑯華殿的燈,一直到了很晚,他依然徘徊在那里,無法踏入其中。
他想著,也許阿嫵已經知道了,她也許已經在忐忑驚惶。
可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
要發雷霆之怒去逼問她什么嗎,可她又能怎么說?
景熙帝竟然有些怕了,他視阿嫵為自己的妻,阿嫵為自己生兒育女,走到今天,阿嫵于他來說便是心頭肉,他怎么舍得逼問她什么,她必是淚如雨下,驚慌失措。
他不忍心,他也怕嚇到她,他應該走過去安撫她?哄哄她?
他會把陸允鑒處置了,再也不提起,彼此裝傻就這么過去吧?
景熙帝猶豫之際,又去看了兩個孩子。
如今兩個孩子送過來奉天殿,已經分別睡下了。
兩個小人兒,雪白柔嫩,握著小拳頭放在腦袋兩側,睡得香甜。
看著這一對孩子,景熙帝便想起許多。
平心而論,當年太子和德寧尚在母胎之中時,他和賢妃以及那時候康妃并不熟稔,只是彼此各盡職責,況且他年少,又忙于國務焦頭爛額的,他能懂得什么體貼,無非是盡其所能,叮囑各處內監仔細照看,并賞賜優厚罷了。
許多事,還是母后操持的。
因為這個,他對于這兩個孩子的孕育以及種種過程,其實并不清楚,也就不曾親自陪著親自體會孕育的種種,便是生下來后,他也只是看看罷了。
可是對于眼前這兩個孩子,他感覺自然不同。
他陪著阿嫵孕育,親自過目阿嫵的膳食,時不時會查看阿嫵的脈案,會過問她孕育的種種,會在夜晚摟著她睡。
之后她生產,他在產房外陪著,煎熬著,揪心著。
生產后,他驚喜地自女官手中接過哇哇啼哭的小娃娃,擁有了為人父的喜悅。
他陪著阿嫵休養身體,看著她有了乳水,并甜美地品嘗了。
所有的這一切,于他來說都是第一次,是新奇的,這輩子都難忘的!
這一切都將阿嫵深深地植入他的心里,把她視作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現在,他才知道,她竟然對自己有這樣的欺瞞!
景熙帝恨,恨極了,恨陸允鑒,也恨阿嫵。
當我欣喜若狂摟著你激動不已的時候,你在想什么,可曾想起過往?
景熙帝艱難地闔著眼。
他知道此時的阿嫵也是脆弱的,不能驚嚇到她,可是他該怎么辦,該怎么面對她?
就在這時,內監匆忙趕來了,說是回鳳殿的女官來報。
景熙帝艱難地收斂了情緒,沉默了一番,才宣召。
結果那女官一來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皇后死了。
死了?
景熙帝略問了問,面無表情地趕往回鳳殿,便看到皇后的慘狀。
殺她的人力氣并不大,顯然也沒什么經驗,所以胡亂笨拙地戳了數次,才有這等情態。
景熙帝看著錦褥上觸目驚心的血,當即命人審問,很快便知道皇貴妃曾經來過。
眾女官臉色慘白,語不成句,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此時太子也已經抵達,景熙帝命太子審問。
景熙帝自己卻大闊步匆忙奔向瑯華殿,待抵達瑯華殿,他幾乎是疾步踏入。
踏入院中,卻見瑯華殿還和往日一般無二,此時隱隱入秋,院中芭蕉搖曳,石榴花開,幾個小宮娥正安分地守在廊檐下,還有兩個小太監正在灑掃。
看到這一幕,景熙帝的心略松了下,不過很快,他便意識到,不對!
他的心瘋狂地跳起來,顧不得其它,大踏步邁入寢殿,迎面遇到宮娥,宮娥大驚:“皇上?”
景熙帝一把揪住那宮娥:“娘娘呢?娘娘人呢?”
宮娥嚇傻了:“在,在殿中,歇著呢……”
景熙帝扔了那宮娥,奔向屏風后,一把扯開錦帳,結果便看到了一女子正背對著他坐在那里。
他的心這才徹底松下。
他大口喘著氣,啞聲道:“阿嫵,朕——”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意識到不對,猛地上前扼住,扭轉過來,一看之下,竟是德寧!
他死死扣住德寧的肩膀,厲聲道:“她人呢,她人呢?”
德寧公主慘白著臉,望著他的父皇,倔強地道:“她已經離開了,走了!”
景熙帝眼神陰鶩,一字字地道:“你在說什么!”
德寧公主:“跑了。”
景熙帝死死盯著自己的女兒,之后陡然間,他狠狠把她摜在一旁。
德寧公主猝不及防間,狼狽地摔在地上,發髻散亂,不過她咬著唇,一聲都沒吭。
她覺得自己是對的!她是大暉的公主,她要做自己該做的!
從某一刻開始,她心里壓著一些不甘或者別的什么,直到今日,終于釋放出來。
反正她心里舒坦了!
景熙帝:“來人,把她關押回她的寢殿!沒有朕的命令,不許出殿一步!”
之后,他矯健邁出,厲聲命道:“龍禁衛!”
第84章 追蹤
一夜之間, 皇都風云乍起。
市井百姓尚沉浸于夢鄉之中,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街道上驟然響起馬蹄聲, 車馬轟隆中, 似乎有大批人馬經過。
有人猛然被驚醒, 待要出去,皇都各處卻已經開始戒嚴, 五步一哨, 守衛林立, 一片肅殺之氣。
眾人大驚,但自然不敢窺探,匆忙躲回房中,只盼著不要是什么天大的事件。
而就在此時, 景熙帝火速傳令皇都附近州府都司下轄衛所, 有逆賊自皇都潛逃, 要求各衛所調遣精銳衛兵, 密布皇都各大要緊光卡, 隨時聽候調遣, 同時密令皇城十二衛, 布下天羅地網, 追查搜捕。
這皇都十二衛是他自己一手把控的親軍, 如今已經盡數出動。
至于他自己,則帶著龍禁衛精銳三百人, 縱馬出城, 直奔真武道君觀中,去尋阿嫵什么舊識。
他布下天羅地網,是怎么都不會讓阿嫵就此離開。
景熙帝帶領人馬, 火速抵達真武道君道觀,迅速追查到阿嫵的這位青梅竹馬葉寒,并得知對方已經于白日潛逃,一邊留派人手嚴加審訊,一面龍禁衛,縱馬去追。
當景熙帝騎著瘋狂的快馬時,風狠狠地刮過他的臉,他咬著牙,泛白的指骨幾乎捏碎那韁繩。
他徘徊了整整一晚,終于決定不再去計較,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這個養不熟的白眼狼,竟然跑了!
隨便抓了一個男人,讓人家帶著她跑了!
痛意像一把刀,狠狠地在他胸口捅著。
他對她不夠好嗎,對她不夠好嗎?
兩個人之間的恩愛算什么,還有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兒,她看都不多看一眼,就這么狠心地拋棄了!
景熙帝也想起當初,她要聶三帶著她逃,她永遠都是這一套!
可——
現在不一樣。
往日那些柔情蜜意,那些纏綿悱惻,此時竟然無法抑制地涌入腦中,化為一片片碎刀,把他傷得體無完膚,傷痕累累。
她怎么可以這樣對自己!
景熙帝心中的怒意滔天而起,如果此時的阿嫵就在他眼前,他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
葉寒帶著阿嫵,晝伏夜出,一路往南而去。
他在一處集市賣掉毛驢,又設法以高價買了一匹馬,阿嫵身上有金子。
阿嫵道:“哥哥,我有許多金子,都是他們給我的。”
葉寒知道,這個“他們”是阿嫵曾經的幾個男人。
他扶著阿嫵上馬,之后自己也翻身上去,從后面抱住她:“你喜歡就留著吧,不過哥哥也會努力掙金銀給你,以后會讓你過好日子,我們也可以不要他們的。”
他知道阿嫵的那些細軟都是那些男人給的,為什么會給,他心里自然明白。
三個男人,他們都曾經擁有過阿嫵,這讓他心酸,但也說不得什么。
家鄉遭遇洪水,身若浮萍,幾年流離,她能好好活著就已經是萬幸。
阿嫵聽到這話,愣了下,道:“好,阿嫵只要爹爹阿兄他們的,還有你的金銀,不要別人的!
葉寒低頭吻了吻她的發:“沒事,都已經過去了,要了就要了。”
兩個人這么說著話,葉寒也問起陸允鑒來,他恨極了陸允鑒,一直疑心陸允鑒害了村人性命,如今知道阿嫵曾經和陸運加你有過交道,自然想問問。
阿嫵便將昔日一切都一一說給陸允鑒,葉寒蹙眉:“果然是他,就是他!”
阿嫵咬唇:“他太壞了,可是阿寒哥哥,我不想你去送死,你打不過他……他那樣的身份,怎么打?”
她想著景熙帝會對付陸允鑒。
葉寒聽此,沒再說什么,他只是抱緊了她:“我知道,好,以后我陪著阿嫵過日子,我們不理會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他抱得很緊,嚴絲合縫,恨不得將阿嫵柔軟的身體揉到自己懷里。
阿嫵感覺到了他的力道。
葉寒自小生在海邊,是做粗活的,為了保護家人,也為了打海寇,他很會一些武藝,是一個精壯的少年。
他的手很粗糙,和景熙帝的完全不同,上面淡青色的筋脈暴起,還因為過去種種經歷,左手中指指甲蓋上有一個駭人的裂痕。
他這么抱著阿嫵的時候,像鉗子一樣,能把阿嫵扣住,讓阿嫵有些發疼。
不過阿嫵卻覺得熟悉又親切。
她就知道,葉寒一定會救自己,會幫自己,哪怕自己遭遇了什么,他都不會嫌棄自己,會接納自己。
他和景熙帝不同,和太子不同,和陸允鑒也不同。
所以她找他幫自己,帶自己離開時,幾乎不假思索,沒有任何猶豫。
這就是家人,親人,是她可以倚靠的人!
阿嫵突然哭出來,她委屈得要命:“你為什么不早點來找我,他們都欺負我,沒有人對我好!”
這一刻,突然覺得所有的金銀都比不過此時他的懷抱,她要他抱著自己,一直抱著。
葉寒握著韁繩,緊緊摟著阿嫵,將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發間,又低頭吻她臉頰。
他愧疚地道:“是我不好,我沒能早點來尋你,讓別人欺負你!
其實他想到那些人如此待她,只恨不得親自殺了他們才好!
阿嫵越發想哭:“還有阿爹,阿兄,他們不回來,沒有你們,誰都可以欺負阿嫵!”
葉寒:“他們可能遇到麻煩,一時半刻回不來,不過沒關系,我帶你去找他們!
阿嫵哽咽著點頭:“好!”
這一刻她真切地感到,這才是她應該的歸處。
陸允鑒,太子,甚至皇帝,他們都不是。
皇帝對她寵愛有加,要她喚賾郎喚夫君,可其實提起她的阿爹,依然是一句“令尊”,一句疏遠冷淡的稱呼。
他自己并不曾意識到,但她心里明白,因為她只是一個妾,她的阿爹便不是他的岳父。
況且他是皇帝,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所以他可以輕描淡寫地說,令尊回來給他開恩,給他賞一個官。
多么居高臨下。
皇帝固然本應如此,可她未必想要這樣的夫君。
她抹抹眼淚,道:“咱們離開這里,一輩子不回來了!
葉寒猶豫了下,才道:“好!
他想報仇,想殺陸允鑒。
殺死村人的是陸家人,欺負了阿嫵的也是陸家人,這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若不殺陸允鑒,他終究不甘心。
可是阿嫵想離開,阿嫵還招惹了大暉的皇帝,于是他便想著,還是應該先離開。
先保護好阿嫵,把阿嫵安頓好,以后還可以想法殺陸允鑒。
——當然,也許他根本沒辦法殺陸允鑒了,他還是要活著,活著才能保護阿嫵。
其實這時候的阿嫵逐漸冷靜下來了,她大概猜到葉寒想報仇,但是她覺得憑他們自己不可能的,先逃吧,過幾天安靜日子再說,她真的太害怕了,心慌,總覺得根本逃不掉。
至于陸允鑒,景熙帝一定不會放過的,他會把陸允鑒碎尸萬段。
只是這些話,她一時不想和葉寒提,這里面的糾葛太復雜了,她沒辦法和葉寒說明白景熙帝是什么樣的人。
她對景熙帝既怕,又信。
下意識覺得他是疼愛自己的,但又覺得他心狠手辣心機深沉。
她自己都說不明白這個男人,比她大十幾歲,又是皇帝,這樣的城府和心機,她怎么能想明白。
相比之下,葉寒心思很單純坦率,他可能不容易理解一個皇帝為什么可以既溫柔憐惜,又能回頭把你殺了。
他們村里沒有這樣的人。
這時,天已經是凌晨時分了,他們來到一處水灘前,前方是蘆葦成片,后面則是荒草靡靡。
葉寒觀察了下周圍:“我們最好過去這水灘!
阿嫵:“游水過去?”
葉寒沒吭聲,他在看著遠處水面,晨曦中,似乎有一條船。
阿嫵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也看到了。
他們這一路逃來,都是晚上時候逃,一直沒看到什么人煙,突然看到這么一艘船,阿嫵也有些心驚。
她害怕。
葉寒感覺到了,他手握成拳,輕護在阿嫵前方:“沒事,我們去坐那艘船,正好去河對岸!
他知道阿嫵才生了孩子半年,在他們家鄉生了孩子后最好不要下水,更何況現在還沒入夏,又是晨間,河水一定很冷,他想著還是坐船好。
阿嫵:“嗯,好!
她現在沒什么太多想法,只想著聽葉寒的。
不過她還是道:“如果萬一我們被捉住,我們就一起死吧,是我拉著你一起死!
本來他可以在道觀活得好好的。
葉寒明白阿嫵的意思,他越發抱緊了阿嫵:“沒事,一起死也挺好的。”
家人都死了,村里人也差不多沒了,他在這個世上孤苦伶仃,好不容易尋到阿嫵,他可以陪她一起死。
阿嫵仰臉,靠在他肩膀上,低聲喃喃道:“我以前總是害怕死,死了就找不到阿爹阿兄了,可現在有你在,萬一死了我也不怕了,至少我找到你了,黃泉路上,你也要護著我!
葉寒眼圈紅了:“我當時打聽到你進了宮,當了貴妃,還生了皇子公主,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我混進道場,其實只是想和你說說家里的事,好讓你知道!
他也沒想到,她突然跑出來,要他帶她走。
于是這一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他們的從前。
阿嫵明白他的意思,她輕輕點頭:“我總覺得,我們如果回去村里,那邊還是當初我們離開的模樣!
那些人都在,有人在曬網,有人在收拾魚蝦,也有人笑著來迎他們。
阿嫵沒有親眼看到,所以她想象不出村里人竟然都死了,更不相信曾經的家已經物是人非了。
因為沒看到,所以心里下意識想到的還是昔日的一幕,那些真切溫暖的回憶。
葉寒聽著阿嫵的話,鼻子發酸,他也很想家,想回到過去,也想哭,不過他努力克制住了。
在村里所有人全都死去,當阿嫵的父兄不在,他便是她唯一的倚靠,所以他永遠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于是他擠出笑來:“好,我們先去看看那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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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船上有一個艄公,艄公說話聲音很低很啞,他戴著斗笠,披著蓑衣,蓑衣里面似乎是黑色粗布袍,反正他就是尋常艄公該有的樣子。
不過葉寒還是有些提防,他試探了幾句,又問了對方價錢,對方說要收十文錢。
阿嫵連忙道:“我有十文錢!
那艄公看了一眼阿嫵,示意他們上船。
葉寒扶著阿嫵上了船,之后小心地拿下自己的包袱,墊在船頭,讓阿嫵坐在那里。
阿嫵坐下后,他便坐在阿嫵和那個艄公之間,擋住那個艄公的視線。
阿嫵長得好看,他怕有人起什么歹心。
好在一切都非常順利,艄公看起來只是普通艄公。
不過當阿嫵掏出一個銀錠子,遞給那艄公的時候,艄公卻說:“太多了。”
阿嫵道:“給,拿著吧!
她沒零散的錢,只有銀錠子。
其實銀錠子也沒幾塊,她包袱中細軟都是金子。
艄公便接過去了。
當艄公接過去的時候,阿嫵的手指無意中觸碰到對方的手指,她突然感覺有些奇怪。
說不上來怎么奇怪,就是心里的感覺。
這時候,艄公胳膊用力一撐,那小船便離岸而去,水中泛起漣漪。
阿嫵直直地盯著那艄公的背影,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頭皮發麻。
葉寒:“怎么了?”
阿嫵連忙對著艄公道:“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艄公卻道:“走吧,有人來了,我要接下一個客人了!
阿嫵的心狠狠一宕。
這種略顯尖細的聲音,讓她一下子想到一個人!
她忙道:“你,你為什么在這里?”
然而艄公并沒言語,他的船已經沒入蘆葦叢中,阿嫵只能聽到劃槳的聲響。
葉寒皺眉:“你認識?”
阿嫵盯著那人的背影,她幾乎確定那就是聶三。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葉寒:“怎么了?”
阿嫵回過神,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們走吧!
葉寒握著阿嫵的手,盯著對岸:“走,有人追來了,有馬蹄聲,我們趕緊走!”
阿嫵慌忙點頭:“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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艄公的船抵達河對面的時候,他便看到一個人,是提著刀的方越。
方越一身官服,腰佩長劍,挺拔冷厲。
方越也看到了他:“之前就聽說你逃了,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艄公便是聶三。
聶三摘掉了自己的斗笠:“皇上真是有心了。”
皇上親自出城捉拿他的貴妃娘娘,卻只帶了龍禁親衛追捕,這意味著,他給他的貴妃娘娘留了后路,只要貴妃回去,他便可以為她遮掩。
一個和別的男人私奔的女人,皇帝依然要原諒,確實是有心了。
方越:“你現在去追他們,也許可以將功贖罪。”
聶三當然不會去追,不但不會追,他還想幫阿嫵攔住龍禁衛。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竟然為了一個女人淪落到這個地步!
方越看著聶三,他知道聶三很慘,他被閹割了,成了公公,還被打發去做苦工,跑出來后東躲西藏猶如喪家之犬。
可現在,他竟然要保護那個始作俑者,要為那個女人斷后。
聶三:“可是我總是會想起她說的話,她說我不配,說我七尺男兒卻要踩踏著她一個弱女子往上爬!
他聲音尖細:“我沒有!我要告訴她,我沒有!”
方越好笑:“少廢話,你直接受死吧!
聶三和方越在十幾歲時便認識了,他們還曾經被編在一處校尉衛所,算是很好的朋友,當時景熙帝賞賜了白露茶,其實方越第一個想到的是聶三,他想邀請聶三一起喝茶。
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他追查那個小娘子,卻追查到聶三身上,聶三竟然因為一個小娘子私奔。
方越為此暗中盯著那小娘子幾日,他想不明白,他想弄明白。
他也想過幫襯一把聶三,其實如果后來景熙帝永遠不問起這位阿嫵娘子,那聶三也許可以逃得一劫。
那一日方越被景熙帝叫過去,問起五娘子的來歷,他便知道,聶三必不得好死。
方越當然替聶三心痛,可是對于他來說,效忠帝王和前途似乎更重要。
而這次,他當然也不會留任何余情。
皇都十二衛是天子親兵,而龍禁衛更是近身校尉,這次帝王要捉拿貴妃,這是天大的機密,他參與其中,只要辦好這次的差事,他知道從此他必能平步青云,徹底成為天子提拔的對象,成為親信。
所以對于這趟差事,他驕傲,得意,甚至有些激動雀躍。
必須竭盡全力辦好!
于是接下來,他對著聶三拔刀。
和聶三廝殺的時候,他格外用力,以至于當聶三死在他手中的時候,他還狠狠再捅了兩刀。
兩刀之后,聶三無力倒下,他才意識到,聶三真的死了。
他有些疲憊,緩慢地拔出刀,看著剛剛死去的聶三。
他嘆了一聲:“其實我能理解你!
有時候,人就是一念之差,便走上歧途。
他就從來不給自己這樣的機會。
所以,每次他于奉天殿值守,在那位貴妃娘娘行經廊道時,在他唯一能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從來都目不斜視,絕對不會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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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路并不好走,于是縱馬的速度便放慢了,少年剛硬的臂膀緊緊箍著阿嫵的腰肢,這讓阿嫵很安心。
她靠在他懷中,忍不住再次和他說起往日細碎的點點滴滴,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起來什么說什么。
能說的,不能說的,她都想說給他。
自從離開家鄉,她經歷了太多,縱然也會有處得來的,但終究是外面的人,和家鄉的親人不一樣。
現在見到葉寒,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事都說給他,要他知道。
說著說著,阿嫵道:“他對我不好,他就是騙我的,我原不該對那樣的人有什么期盼!”
葉寒無聲地聽著,他知道她說的是皇帝。
那個皇帝比阿嫵年紀大許多,但她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和那個男人生兒育女了。
他可以聽出來,那個男人對她是喜歡的,也曾經疼愛過,他給了她皇貴妃的身份,對她生的兒女也很是寵愛。
她心里也是有些在意的,不然不會這么傷心。
他摟著她安慰道:“阿嫵,這些都過去了,等回到家,咱們好好過日子就是了!
他們是漁民,經常出海的人,哪能不遇到風浪,但熬過去了,留得命在,便一切都好。
阿嫵抹了抹眼淚:“我知道,我只是痛恨自己,到底對他存著期望,其實他根本不值得!
說著,她回身攬住葉寒的腰,將自己的臉貼上他的:“哥哥,阿嫵心里不會在意他們了,他們都是狗,阿嫵只當被狗咬了,以后阿嫵要和你在一起,阿嫵要給你當娘子!
柔軟緊緊貼著葉寒,葉寒血脈賁張,他心痛又愧疚。
他剛硬的臉龐熨帖著阿嫵柔軟的肌膚,啞聲道:“以后再不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我們要成親,我會好好待你。”
阿嫵:“好,我要拜天地,他們都沒有和我拜過天地,我還沒和人拜過天地。”
想到這里,她突然傷心起來。
葉寒柔聲安撫:“是他們不好,豬狗不如,回去我們拜天地,成親,要讓阿嫵當新娘子!
聽到葉寒的這話,阿嫵想起她為皇帝生下的那對兒女,其實有些不舍,不過也只是一瞬間。
這一生,她把他們生在帝王家,已經對得起他們了,以后他們自然有他們的福分,和自己終究無緣。
于是她一狠心,道:“嗯,回去就拜天地!”
誰知道這時,陡然間,耳邊響起尖銳的聲響,隨之而來的便是駿馬痛苦的嘶吼聲。
葉寒到底機敏,他瞬間抱起阿嫵矯健躍起,在落地的瞬間一個翻滾。
阿嫵被滾得暈頭轉向,驚魂甫定間看過去,卻見馬腹部中了一箭,但又沒死,正發瘋地四處尥蹶子,狂躁奔跑。
幸好葉寒反應快!
葉寒死死盯著不遠處,卻對阿嫵道:“有人追上我們了,躲我后面!
阿嫵瑟瑟發抖,趕緊躲在葉寒身后,看著不遠處。
有人隱藏在樹后。
葉寒啞聲道:“是龍禁衛,他們來了,我們快跑!”
他扯著阿嫵就要跑。
龍禁衛……
阿嫵一下子哭出來,看來所有的打算果真是一場幻夢,他們怎么可能逃出去呢!
她的心都要絕望了,哭著道:“哥哥,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了!
葉寒:“閉嘴!我背著你,快!”
阿嫵卻將包袱塞到葉寒手中:“你拿著,拿著離開,要是能找到我父兄,就給他們,找不到你就留著自己,你自己跑,還有機會!
葉寒狠狠瞪她一眼,氣得額頭青筋直跳:“我怎么可能扔下你,怎么可能讓你一個人在這里等死!”
阿嫵:“我有辦法,不一定會死,我自己想辦法!”
葉寒才不管呢,一把將她扯過來,強行背起:“走,要死一起死,他們追上來,我就帶著你一起死!”
阿嫵沒辦法,她趴伏在葉寒肩頭,使勁抱住葉寒:“好,那就一起死吧!
可就在這時,前方一個聲音道:“天羅地網,你們以為你們能跑掉嗎?”
阿嫵看過去,發現竟是方越。
葉寒銳利的視線冷冷地盯著方越。
方越卻很是悠閑,他提著刀,刀尖在往下滴血,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血。
阿嫵趴在葉寒肩頭,看著方越,弱弱地哀求道:“方統領,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我有很多細軟,都可以給你。”
方越捏著那把刀,略低著頭,抬起眉,盯著被這個少年背著的阿嫵。
她淚流滿面地趴在少年的背上,顯然是和那少年極為親昵。
他面無表情地道:“貴妃娘娘,你未免太天真了!
竟妄圖用銀錢打動他。
就連聶三都不會為銀錢動心吧。
阿嫵不吭聲了,她明白對于方越來說,捉住自己回去是榮華富貴平步青云,放過自己那就是死路一條前途無著。
葉寒放下阿嫵:“你先走,我來對付他。”
方越今年已經二十有八,御前聽令十載,他見過太多朝堂沉浮了。
而葉寒只比阿嫵大一點,今年十九歲,縱然是海邊長大的硬朗少年,乍看也是一個硬漢子了,可方越還是能看出,對方武藝遠不如自己,不過是三腳貓功夫。
而且,還很年輕,也沒什么見識。
他嘆了一聲:“你們根本不可能逃得掉,白白送命。”
葉寒微偏首,咬著腮幫子,目光兇狠地盯著方越:“皇帝的狗腿子,我可不怕你!”
方越哂笑:“來!
葉寒攥緊手中的長棍,盯著方越,話卻是對阿嫵說的:“我攔住他,你快跑!”
阿嫵卻不動。
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方越來了,這就說明其他龍禁衛就在這附近,她一個弱女子怎么能跑掉呢。
于是分開跑被人家捉,不如一起死。
可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奔馬的聲音,那是許多馬匹在奔騰的轟隆聲。
阿嫵突然記起,這種聲響自己聽到過一次。
那一次,她被人關押在馬車中,景熙帝從天而降。
她緩慢地看過去,便看到了一行人縱馬馳騁而來。
風聲獵獵,為首的那個人紫袍玉冠,袍服翻飛間,矯健凌厲,勢不可擋。
是景熙帝!
此時,隔著滾滾煙塵,他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了她。
那雙眼睛犀利如刀,幾乎將她當場斬殺。
阿嫵瞬間兩腿發軟,再無力氣。
第85章 阿嫵到我這里來
龍禁衛迅捷卻又井然有序地一字排開。
景熙帝指尖捏緊韁繩, 修長的指骨幾乎壓出白痕。
他淡漠地垂著眼皮,冰冷而俾睨地看著這一對小兒女。
荒草靡靡,一個彪悍的少年緊張地將她抱在自己的臂彎中, 她烏發散落, 雙眸含淚, 如雪面頰上殘留著些許紅痕。
這就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人,哄著她, 寵著她, 什么都愿意給她, 可她卻欺瞞自己,轉首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這一刻,帝王的尊貴被她踩踏在腳底下,碎了一地。
景熙帝心中有一千個一萬個瘋狂的念頭, 不過, 他的視線依然冰冷而理智。
他知道, 他要阿嫵, 要她回來。
無論她做了什么, 他都要。
所以他聽到自己竟然用異常溫柔的聲音道:“阿嫵, 過來!
阿嫵怔怔地看著他, 含淚的眸子中飄著惶恐和忐忑。
過了一會, 阿嫵掙扎著, 便要爬起來。
葉寒下意識握住她的手腕,攔住她。
阿嫵卻推開葉寒:“皇上來了, 我去見皇上, 你放開我!
她的聲音很冷漠生疏,葉寒愣了下,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阿嫵跌跌撞撞地起身, 向景熙帝跑過去。
景熙帝矯健翻身下馬,包裹住修韌身形的長袍在風中逶迤出流水一般的弧度。
阿嫵幾乎是如乳燕一般撲到景熙帝懷中,并瞬間纏繞上景熙帝的頸子。
一股乳香撲鼻而來,柔軟的小東西重新回到景熙帝的懷中,不過他并沒有抬起手抱她,只是冷靜地審視著她,看著她的淚水和驚惶。
阿嫵哆哆嗦嗦地喚道:“皇上……”
她咬著唇喚他,顯然很怕。
景熙帝神情終于松動,他也抱住她:“阿嫵!
阿嫵趴在景熙帝懷中:“皇上,阿嫵好害怕!
她在瑟瑟發抖。
景熙帝心疼,將她摟緊,安撫道:“沒事了,別怕。”
說著便要抱她上馬,誰知這時阿嫵卻道:“皇上,放過他吧,讓他離開,阿嫵跟皇上回去。”
景熙帝眼底的溫柔瞬間凝結。
之后,他緩慢低首,審視著阿嫵的忐忑。
阿嫵心里發緊。
她知道自己太急了,可她真怕葉寒會死。
景熙帝聲音寒涼徹骨:“原來我的阿嫵和我重逢后,第一句便是要和我說這個,要我放過那個人。”
怪不得對自己如此柔順親昵,以至于在經歷了這么多后,他竟受寵若驚了。
原來是為她的情郎求命!
此時已經有龍禁衛上前,拘拿葉寒,葉寒便是有些身手,又怎么可能抵得過武功高強的龍禁衛,不過三兩下功夫便被反按在那里,掙扎不得。
葉寒咬得腮幫子緊繃著,他拼命地仰起臉看向阿嫵,卻見阿嫵已經被景熙帝抱在懷中了。
他恨極了,眼睛中幾乎滴出血來。
阿嫵看著葉寒被按下,嚇壞了:“皇上,只要你放過他,怎么都可以!
她抱住景熙帝,軟軟祈求:“皇上,那是阿嫵的哥哥,是阿嫵的親人,皇上,放了他,不要殺他,留他一條命吧!
景熙帝無聲地看著她。
阿嫵卻已經急了:“你要我怎么樣都行,你問我什么我都說!我以后再也不跑了!”
景熙帝面無表情:“你沒有別的要對朕說的了嗎?”
那些人已經綁起葉寒,阿嫵聽到了葉寒的慘叫。
阿嫵哭著道:“皇上,若他死了,阿嫵也不會獨活,阿嫵會咬舌自盡,只要他活著,阿嫵怎么都行,日日喚你賾郎,為你生兒育女,與你同生共死,若有一日你先去了,愿為你殉葬。”
景熙帝沉默地看著祈求的阿嫵。(原來的動聽是說喊賾郎,不是說殉葬,刪了那句免得誤會)
他想要卻得不到的那句“賾郎”,她為之生了隔閡的殉葬,這些都是他和她之間的隱秘痛楚,是屬于兩個人的結。
現在,她一股腦棄械投降,失了所有的驕傲和倔強,只為了要他饒那人性命。
景熙帝一直不說話,阿嫵屏住呼吸,也不敢出聲。
天地寂靜,萬籟俱寧,阿嫵只聽到帝王的呼吸,一下下的,可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不知道下一刻是生是死,更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劍下保住葉寒。
長久的沉悶讓她幾乎窒息,她覺得自己下一刻便會失去意識。
這時候,突然間,景熙帝抬起手。
阿嫵的心提起,她怔怔地看著他。
曾經纏綿旖旎的枕邊人變得陌生而遙遠。
她害怕著這個人,猜不透這個人,這是皇帝,是她需要跪拜的人。
景熙帝面無表情地將阿嫵攬在懷中,抱住,像是抱著一個孩子。
阿嫵不敢反抗,只能小心翼翼蜷縮在他懷里。
這時候,她感覺到了他手上的扳指,于是突然間,她想起往日,想起他曾經要掐死自己的情景。
窒息如冰冷的潮水一般襲來,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陡然間,阿嫵聽到一聲錚鳴。
她一驚,抬眼看,卻看到了太子。
太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到的,他冷漠地拉起弓,那弓卻是對準——
阿嫵心神俱裂,拼盡一切自景熙帝懷中掙脫,瘋了一般沖過去:“不要,不要殺他,不許你殺他!”
景熙帝見此,神情微變,拔劍,大踏步迅疾邁步沖過去。
方越等人也匆忙沖過去,保護景熙帝。
太子是一心要殺葉寒,箭已離弦,突然見此情景,也是大驚,連忙收回,卻已經來不及了!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就在飛來的利箭即將抵達葉寒時,景熙帝閃身擋住,同時護住阿嫵。
侍衛提劍格擋,冰冷的利箭錚錚跌落在地上。
葉寒依然被人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阿嫵看著這情景,半晌沒反應過來。
過了一會,她神情渙散地望向景熙帝。
景熙帝緊緊攥著手中長劍,臉色冷沉晦暗。
不過他還是伸出手:“阿嫵,過來!
然而阿嫵卻久久不動,她看著景熙帝,神情陌生而遙遠。
景熙帝突然心慌起來。
他竟然開始害怕。
此時她的目光讓他想起那一日,他要扼死她時,在她幾乎窒息的時候,她望向遠方虛無之處的目光。
那是他無法觸及的遙遠荒蕪,是他一輩子無法揭開的謎。
他屏住呼吸,聲音緊繃:“阿嫵,別怕,我帶你回去!
然而阿嫵的視線卻只落在遠處,她仿佛被什么攝去了心神,喃喃地道:“葉寒哥哥會帶阿嫵回家,阿嫵要回去,皇上不要殺他……我要葉寒哥哥…”
這么說著間,她神情渙散,眼神迷惘,身體搖搖欲墜,不過口中依然倔強地道:“我要回去,找我阿爹阿娘,我不要在這里,我要回家。”
景熙帝大踏步上前,將她攔腰攬在懷中,阿嫵也失去了意識。
她面色慘白,毫無血色,像是一片凋零的花。
*************
陰暗的地牢中,葉寒被用鐵鏈固定住,垂下的額發遮住他的臉面,不過漁船上長大的少年是倔強的,他昂著頭,墨黑的眼睛倔得仿佛一頭狼,泛著狠厲的兇光。
景熙帝負手而立,無聲地審視著這個少年。
阿嫵昏迷過去,至今不曾醒來,御醫已經看了幾輪,說只能等著,又說并無大礙。
景熙帝苦熬了半日,他看著床榻上的阿嫵,縱然在睡夢中,她依然一口口喊著不要殺他。
她惦記著葉寒,可以為葉寒而死。
于是他終究想看看那個被阿嫵牽腸掛肚的少年。
比起身邊常見的侍衛,這個少年看著更年輕,也更魯莽,他面龐是黝黑的,個子也不是太高。
景熙帝看不出這個少年的任何出奇之處,不過他卻在這樣一張面孔中,試圖去想象阿嫵的過去。
那些他未曾參與的過去,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她記掛的東海。
她對陸允鑒毫無牽掛,對太子并不留戀,對自己更是殘忍至極,她心里甚至都不曾記掛過她才剛出生的孩子。
可她卻惦記著這少年,要這個少年活著。
嫉妒正殘忍地撕扯著景熙帝的心,他無法理解,所以他一直盯著這個少年看,看他的性情模樣。
許久后,他終于自陰影中走出。
葉寒被放開了,他看到了景熙帝。
他只是東海的尋常漁民,皇帝于他而言太過遙遠,他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見到皇帝。
皇帝欺凌了阿嫵,擁有了阿嫵,那是奪妻之恨。
他緊攥著拳,盯著眼前的帝王,他威嚴矜貴,只隨意往這里一站,整個地牢便充滿了他的華貴之氣。
這就是擁有天下的帝王,是自己無力抵抗的人。
葉寒踉蹌著上前。
有龍禁衛的刀出鞘,鏗鏘之聲在陰暗的牢房中響起。
景熙帝抬手,示意眾人推下。
他雖貴為帝王,他也是勤于騎射每日晨間會練拳的人,若是一對一,那個少年未必是他的對手!
他為什么需要龍禁衛來護衛自己?
這一刻,景熙帝看著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少年,竟起了逞兇斗狠之心。
這時,葉寒卻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景熙帝淡漠地垂眼,看著。
葉寒虔誠地以額觸地,兩手按在耳朵前方:“草民給皇上磕頭。”
這個舉動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龍禁衛對視一眼,略退兩步。
景熙帝:“平身吧!
葉寒不敢平身,他抬起上身,卻依然保持跪姿,一臉小心翼翼。
景熙帝命龍禁衛退下,他想單獨和這個少年談談。
他負手,斂著眉眼:“你有話要和朕說。”
葉寒驚詫于這位帝王的銳利,不過他還是恭敬地道:“是!
景熙帝:“說吧!
葉寒舔了舔唇,才快速地道:“皇上,草民想求皇上饒了草民,草民都是冤枉的!”
景熙帝:“冤枉?”
葉寒便磕了三個頭,之后才道:“是貴妃娘娘威脅草民,非要草民帶著她離開,說不然她便不會放過草民,草民不得已,才只好帶她離開,草民也勸她,她既貴為貴妃,又是大暉子民,竟率性逃離,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可她不聽,她非要草民帶著她走,草民不得已……草民想著,先安頓了她,便向皇上告發,還沒來得及!”
他聲音嘶啞誠懇:“皇上,草民敬仰皇上,絕對不敢冒犯皇上,都怪貴妃娘娘,草民也是被貴妃娘娘逼的,求皇上饒命!”
景熙帝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這個貪生怕死的葉寒,之后驟然間,矯健地抬腳,一腳踢出去。
他雖久居帝位,但每日晨練都有龍禁衛陪練,騎射武藝處處不遜于人,如今一腳踢出,力道之生猛并不遜色龍禁衛。
這葉寒任憑身形彪悍,竟被他活生生踢了一個倒仰,狼狽地一個翻滾,趔趄著撲在地上。
景熙帝側額,面無表情地審視著地上少年。
他就如同一條不知廉恥的狗,卑微怯懦,瑟瑟發抖。
葉寒抬起眼,望向景熙帝:“皇上饒命。”
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在距離獄門三尺之處停下,龍禁衛紛紛低首行拜禮。
這是太子。
景熙帝眼皮都沒抬一下,略抬手示意。
太子走上前,恭敬一拜:“父皇!
景熙帝:“你親自來審!
太子微意外。
景熙帝視線冷漠地看著前方,再一次強調:“親自審。”
太子心里一動,下意識看向自己的父皇,恰此時,景熙帝也看過來。
地牢朦朧的光線中,父子兩個的視線對上。
在這一刻,太子瞬間讀懂了自己的父親,他眼底的糾葛,痛苦,以及顫抖的隱忍。
他心里痛極了,痛得幾乎崩潰。
無論是陸允鑒一事,還是阿嫵那復雜的過去,還是眼前這明目張膽的私奔和背叛,都足以摧毀自己的心志。
可他在忍耐,在包容。
阿嫵在他心口砍下的一刀刀,他將自己無聲地吞下,慢慢地消化,然后再伸出手,為她撫平一切,把她抱回后宮,把她安放在皇貴妃的位置上。
——甚至以后還會是皇后的位置。
所以他只帶了少量貼身龍禁衛,如今這私奔的審查,他要自己親自來審。
親自審的意思是,絕對不能外傳,甚至一些私密事,不能有第三人在場。
縱然如今阿嫵已經犯下大錯,可他依然要為她收拾殘局,只是涉及私奔,他不可能再讓阿嫵和人私奔的細節傳到底下人耳中了。
太過不堪,所以他只能交給自己的親生兒子。
只有親生兒子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能從這個少年挖出他想要的真相,也只有親生兒子才能做到絕對的守口如瓶。
太子想到此間曲折復雜的情緒,竟難言心頭滋味。
他知道,當然知道父皇一直提防著自己,昔日自己一時邪念,招惹的那乳娘,落在父親耳中那更是明目張膽的挑釁,是無法容忍的酸澀。
可現在,他到底要假手于自己。
因為,他只能信任自己了。
他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這是自己的父親,是帝王,自小手把手地教誨自己,嘔心瀝血,他要把大暉整治得清明,他要把一個繁榮盛世交給自己。
他嚴厲多于慈愛,因為他希望自己更長進一些,能夠順利接手這至高無上的權柄,要這大暉天下傳承下去,至少不要祖宗的基業敗壞在自己手中。
現在,父子為一女子相爭的提防和戒備中,他只能倚重自己。
這一刻,太子覺得自己可以觸碰到父皇的心。
自從阿嫵一事后,他對自己父皇的情緒一直過于復雜,服膺崇敬,嫉妒不甘,如今卻更多了幾分同病相憐的理解以及……同情。
他竟深刻體會到了父皇在這一刻的脆弱以及掙扎。
他喉結顫了下,有些艱澀地點頭:“父皇,兒臣明白,兒臣親自來審!
第86章 醒來
阿嫵逃離皇都的來龍去脈是福泰負責查的, 葉寒如何混入道觀進入宮中,阿嫵怎么召見了她,之后阿嫵又去了哪里, 整個過程查得清清楚楚。
福泰跪在景熙帝面前請罪, 當時他知道阿嫵去過奉天殿前殿, 但是為了避免麻煩,隱瞞了。
之后在宮中遇到德寧公主, 更是曾經和德寧公主提起阿嫵, 要德寧公主去看看皇貴妃, 萬不曾想到,竟然引發這樣的后果。
對此,景熙帝不置可否,反而詳細問起阿嫵殺皇后的前后種種, 又提審了德寧公主, 逼問了那一日的情景。
德寧公主依然梗著脖子, 倔強得很:“我若是不幫她, 她便要死了!
景熙帝面無表情:“你說!
他啞聲補充說:“說你看到的。”
德寧公主便把當時她前往瑯華殿, 看到阿嫵惶恐不安面如白紙, 如何拿著一根簪子要自盡, 又如何哭泣害怕, 她一口氣全都說了。
說了半晌, 最后跪在那里,以額觸地:“兒臣知道兒臣背叛了父皇, 可是父皇曾說, 要兒臣盡長姊之責,兒臣不忍心看皇貴妃為父皇殉葬,更不忍心看父皇一怒之下誅殺皇貴妃, 倒是使得幼弟弱妹失了母親!
景熙帝聽得“殉葬”二字,冷冷地道:“你在胡說什么,只是一句戲言,你竟也當真!
德寧公主梗著脖子,喃喃地道:“可,可母妃說是真的,她說的不無道理……”
景熙帝聲音壓得沉而慢:“她說什么?”
德寧公主:“她說帝王將相沒幾個真心的,漢武帝駕崩之前親自賜死鉤弋夫人,越是雄才偉略的帝王,越沒幾個真心的,全都是鐵石心腸,她又做下這等事,你必不會放過她,她必死無疑——”
她說到這里,卻是聲音越來越低。
景熙帝面色陰沉,整個寢殿都都變得沉重起來,周圍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德寧公主也有些怕了,她沒見過父皇如此陰霾的神情。
過了片刻,景熙帝才慘淡冷硬地道:“是,朕無情無義,殘暴冷血,她說得對,你也做得好,你們是對的,是朕的錯,全都是朕的錯!”
德寧公主嚇傻了:“父皇……”
景熙帝:“出去。”
德寧公主:“父皇,兒臣也不是有意,可兒臣看著母妃如此驚恐——”
景熙帝:“出去吧!
早有侍女和女官上前,將德寧公主帶走,寢殿內又恢復了沉寂。
滴漏一下下地響著,景熙帝臉色慘白冷沉,他直直地看著前方繁瑣的地衣花紋,眼前卻不斷地浮現出一幕幕。
她柔軟而依賴地偎依在那個少年懷中,她戒備而驚恐地望著自己,她明明伸出纖細的胳膊要自己抱,但是開口卻是為那個少年求情。
景熙帝也記起皇后死時的慘狀,觸目驚心的慘狀。
阿嫵不曾殺過人,但如今她殺了,費力地戳下去,用她發髻上的金簪笨拙地戳破他人的皮肉。
景熙帝殺過人,他知道對于一個從未殺過人的人來說,第一次殺人意味著什么,哪怕再冷血無情的人,在殺人后,都會心有余悸,都會有著無法擺脫的恐懼,會晚間做噩夢,會驟然醒來,那是需要時間慢慢地習慣適應。
可是她,她本就是尋常嬌弱女子,她卻去殺人了,還是那樣費力笨拙地殺。
景熙帝以手支額,艱難地闔上眼。
她才剛生產半年,年紀又小,這時候想不開,郁結于心,他原該更耐心一些,給她慢慢解釋,不該對她如此苛責,以至于她再遭遇皇后一事,鉆了牛角尖,鋌而走險。
她是真的被逼到了絕路,才會不顧一切。
殺皇后,其實已經無異于自殺了,她就沒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此時,福泰無聲地進來,跪在那里,一直不曾吭聲。
他自然有錯,大錯特錯,他心中愧疚,甘愿受罰。
景熙帝神情陰晦,一直不曾言語。
福泰跪著,無聲地等著。
之后,驟然間,景熙帝突然道:“那一日,她自道場回到瑯華殿,先去了偏殿,當時可有人在場?”
福泰忙恭敬地道:“蔚蘭跟隨在側,奶娘也在!
景熙帝:“宣蔚蘭和奶娘!
他的聲音冷冽如冰,透著寒意。
福泰一愣,陡然意識到了什么。
阿嫵,她看似單純,不曉世事,但骨子里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絕然和殘忍,看看她是怎么對待太子以及陸允鑒的便知道了。
她不會回頭,永遠不會心軟,她固執倔強。
她一怒之下殺了皇后,那在這之前——
福泰嚇得心都縮起來,他不敢細想。
蔚蘭和奶娘很快就到了,奶娘當時被阿嫵趕出去了,什么都沒看到。
蔚蘭呆呆地跪在那里,渾身直顫。
景熙帝冷厲的視線盯著蔚蘭:“說。”
蔚蘭嘴唇哆嗦:“奴婢,奴婢看到——”
景熙帝無聲地聽著。
蔚蘭猶豫了一番,突然大哭,她跪在那里拼命磕頭,哭著說:“奴婢看到,貴妃娘娘她拿了金簪,她要——”
福泰驚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想阻止,但發不出聲音。
他如今已經明白,皇貴妃殺皇后,太過一氣呵成,不假思索,她心中必存著一股戾氣,這戾氣已經醞釀數日。
而這戾氣從何而來,從那一日殉葬之言,戾氣便已經生了根!
可殉葬那一日,她又是對著誰?又是如何克制住的?
蔚蘭哭著道:“她對著小皇子舉起金簪——”
當她這么說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皇帝正注視著自己,他的神情異樣可怕,眼神有些瘆人。
蔚蘭打了一個哆嗦:“娘娘好像要殺小皇子,差點刺下去……不過,不過又收回了!
說完,她匍匐在地衣上,哆哆嗦嗦的,卻是死死壓抑著,不敢再哭出聲,很快她便被帶下去。
蔚蘭下去后,寢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中。
福泰十三歲便跟隨在景熙帝身邊,至今二十三年了,可從未見過景熙帝的臉色如此慘白。
即使當年景熙帝的親皇兄意圖謀取皇位,他都不曾如此過。
其實細想之下,最寵愛的娘子,放在心坎記掛著,又給自己生了那樣可人的一對龍鳳胎,正是幸福美滿花團錦簇時,笑得合不攏嘴,喜歡到大赦天下。
就在這興頭上,若是突然沒了,一切都沒了,那對于景熙帝來說意味著什么?
福泰不敢想,也后怕,怕到骨頭縫中往外冒冷意。
讓人毛骨悚然的慘事,原來在他們無知無覺時,便險些釀成,一切不過就在一念之間罷了。
就在這種讓人窒息的痛苦和不安中,福泰看過去,卻見景熙帝額頭滲出細細的冷汗。
他薄薄的唇動了下,似乎要說什么,但發不出聲音。
之后,景熙帝弓下背,指骨修長的手覆蓋住自己的眼睛:“若因我一句妄言,竟釀成人倫慘事,那我……”
他闔上眸子,低低地喃道:“我也活不下去了!
***********
蔚蘭連著幾日都是忐忑不安的,不過福泰命人把她喚來,一番安撫,蔚蘭這次心安。
福泰是慈愛和藹的,一番寬慰后,還會把她送去尚食局,要她好好干。
他語重心長地道:“我會一步步幫襯著,把你扶持上去,一直扶你走到五品尚宮的位置!
當他這么說的時候,蔚蘭顯然也有些疑惑,她意識到了什么,神情鄭重。
福泰嘆息:“但你必須記住,記住這次你看到的,你聽到的,記在心里。”
蔚蘭低頭:“是!
福泰:“來,你說說,你看到了什么,記住了什么?”
蔚蘭想了想,道:“陛下說,將來要貴妃娘娘殉葬,娘娘要扳指,陛下不給,娘娘為皇二子要儲君之位,陛下依然不給,娘娘深受打擊,產后郁躁,險些釀成大禍,陛下為此悲痛欲絕!
福泰負手而立,頷首:“極好!
他嘆道:“陛下再是寵愛娘娘,可也不曾縱容娘娘半分,甚至為此險些釀成慘劇!
蔚蘭想起自己所見種種,越發后怕,眼眶發酸,又想哭了。
福泰:“蔚蘭,我要你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一直等到有一日,你可以說的時候,說給一個人聽!
蔚蘭疑惑地看著福泰,卻見福泰的神情肅穆,眼神深遠縹緲。
她喃喃地道:“福公公,奴婢應該說給誰?”
不是太懂。
福泰卻是和藹一笑:“自然是說給那個應該聽到的人,你自己慢慢想吧!
蔚蘭神情一頓,突然間明白了。
福泰笑而不語。
總有一日,蔚蘭的言語會化作一根刺,戳在那個人心口最柔軟之處。
這是攻心。
當這么想的時候,福泰望著遠處重重殿宇。
他要重回司禮監,重新登上掌印總管的位子,同時兼任東廠提督,將扔下的權柄再撿回來。
他十三歲跟隨在景熙帝身邊,對景熙帝忠心不二,景熙帝也對他信任有加,可以說是以性命相托。
可是,當阿嫵伏在榻上哭泣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經生出一個念頭。
這個孩子哭得如此傷心,為什么不可以給她?
所以,他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光陰來織成一道羅網,要對付的是景熙帝的親生兒子,皇太子。
兵不血刃,要他退出儲君之爭。
************
景熙帝撩袍,邁步,緩慢地走向瑯華殿。
他踏入其中,便有宮娥躡手躡腳地上前,膝蓋微屈,恭敬地行禮。
景熙帝薄唇蠕動:“如何?”
宮娥低聲道:“御醫才剛來過,說是并無大礙,只是需要靜待!
說著,呈上適才御醫留下的醫案。
景熙帝接過來,隨意翻了翻,還是一樣的言辭。
整整兩日了,阿嫵一直不曾醒來,御醫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她身子并無不適,也許只是心里逃避,不敢醒來。
景熙帝走到榻旁,一旁宮娥撩起了錦帳,又搬來了繡凳,之后才無聲退下。
景熙帝坐在繡凳上,低首注視著榻上的阿嫵。
睡夢中的她面色略顯蒼白,細弱的頸子上甚至能隱隱看到淺青色的脈絡。
她是如此脆弱,仿佛雪捏成的,似乎仔細呵護,可是他卻曾經將自己有力的指骨落在這里,想要她性命。
回憶昔日,景熙帝無法釋懷。
在她險些死去后,她跪在自己面前,含淚祈求自己,并無怨無悔地獻上了自己的愛意和仰慕。
他竟然也信。
可能處于高位太久,以至于太過理所當然,以為自己可以順理成章地擁有一切吧。
就在這時,睡夢中阿嫵的手突然動了一下。
景熙帝的視線瞬間落在她的手上,他屏著呼吸,死死盯著。
卻見那手指輕輕顫動了下,之后,無意識地伸展著,仿佛在抓著什么。
景熙帝伸出手來,輕握住那小手,在掌心揉搓安撫。
阿嫵卻蠕動著薄薄的唇,口中發出囈語聲,細致的眉心也略蹙起。
她顯然做了什么噩夢。
景熙帝壓下來,貼近了她的唇,傾聽著她的聲音。
睡夢中的她被精心照顧著,身上竟散發著淡淡的乳香,以至于含糊的言語都帶著甜。
她呢喃聲軟軟糯糯的,聽不真切。
景熙帝壓抑著心跳,用低到仿佛氣音的聲音道:“阿嫵,夢到什么了,來,告訴朕!
他仿佛在誘哄著一個不懂事的孩童,想從她口中窺探一二。
阿嫵蹙了蹙眉,口中卻呢喃出一些字眼。
景熙帝捕捉到了其中一個字,船。
之后,再要聽,她便安靜下來,徹底陷入夢鄉。
景熙帝摩挲著被自己攏在手心的那雙手,柔若無骨的小手,手背上還有四只小窩窩。
他便想起昔日的言語,阿嫵是個有福氣的,也想起她說起這個時的沾沾自喜。
景熙帝怔怔地捧著那雙手:“阿嫵,醒來,朕給你福氣,可以嗎?”
可是她并不曾有任何動靜。
為什么不肯醒來?是不敢面對他嗎?
景熙帝一下下親著她薄嫩的臉頰:“阿嫵乖,醒來吧,不怪你,不生你的氣,也不會質問你什么。”
他在她耳邊低低哄著:“還有那個葉寒,朕也不殺他,只要你醒來,朕都可以答應你,好不好?”
他緩慢地俯首下來,將自己的臉龐埋在阿嫵的胸前,深吸一口氣,感受著屬于她的甜軟香氣。
半闔著眸子,他低聲道:“朕給你賠不是,那句殉葬之言,是朕錯了,大錯特錯!
如今的他,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她看。
他苦澀一笑:“阿嫵還記得嗎,朕曾經說過,朕愿以父母之心待阿嫵!
可是后來問起這些言語,阿嫵卻說,她終究和德寧公主不同,怎么可能相提并論,德寧公主是生來的金枝玉葉,是皇室血脈,這是無法更改的,所以德寧公主可以囂張可以犯錯,哪怕錯了,有皇帝父親為她撐腰,為她周全,無論如何她依然是公主。
阿嫵卻不一樣,她錯了,便是冷宮,便是死,便是失去一切。
景熙帝緩慢地垂下眼瞼:“在你心里,是不是總覺得有一日帝王一怒,會要了你的性命……你其實一直存著不安,都怪朕,都是朕不好。”
“可是阿嫵還記得嗎,你入宮后朕第一次臨幸于你,你固然覺得禮儀過于繁瑣,可在朕心里,自那一日起,你便是朕心里的妻,朕是想著,要和你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那時候,他們名不正言不順,內有太子,外有群臣,他確實沒辦法給她一個光明正大。
“只是于朕而言,君無戲言,朕說了以父母之心待你,無論你有什么過錯,朕都會努力記得這句話!
況且她并沒有錯,其實錯的是他。
身為萬民之父,卻不能庇護一個無辜弱女,讓她流離失所,讓她淪落在奸佞之手,以至于不得不以色相換得安寧。
他曾經以那樣嫌棄的心思去揣摩這件事,可是如今,他只有憐惜和愧疚。
他望著阿嫵許久,終于也上了榻,寬衣之后,就躺在阿嫵身邊,將她纖弱的身子摟在懷中,輕輕拍哄著。
蒼天覆育,萬物蒙其恩,雷霆雨露,皆是恩賜。
他埋首在她發間,呢喃:“阿嫵什么都不要怕,朕會一直陪著你。”
他會處理好一切,陸允鑒,葉寒,也會為她尋找她的父兄。
再把她捧到皇后的位置,成為他明媒正娶的妻。
男人溫醇的呢喃聲寵愛至極,不過阿嫵并不曾醒來。
睡夢中的她甚至不得安寧,偶爾間依然會發出些許掙扎的囈語,甚至身子都會輕輕地哆嗦著。
景熙帝抱緊了她,恨不得入到她的夢中去安撫她。
***********
阿嫵是在一個清晨時分醒來的,守候的女官發現她睫毛顫動,便連忙呼喚御醫,等御醫來了,阿嫵也醒來了。
不過醒來后的阿嫵似乎有些不對,女官和御醫都被嚇到,當即趕緊稟報了景熙帝。
此時的景熙帝正在奉天殿處理政務,聽到這個,不及細聽,當即扔下幾位重臣子,匆忙闊步離開。
幾位臣子站在那里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景熙帝寵愛皇貴妃娘娘,也聽說貴妃娘娘病了,這其中具體事情原委,坊間有些傳說,但自然不是他們能夠妄議的。
不過帝王對這位皇貴妃如此疼惜,以至于聽說醒來的消息便不顧一切,這委實讓眾位大人震驚。
震驚之余,大家紛紛想著,罷了,好歹這位娘子給帝王添了皇子皇女,誰還沒有個心頭好。
景熙帝趕到瑯華殿后,絲毫不曾留意女官宮娥那略顯微妙的神情,當即沖過去,見阿嫵披著一頭烏發,斜歪在軟緞織錦引枕上。
景熙帝的心瞬間狂跳。
他扣住阿嫵的手腕:“醒了,你終于醒了?”
他刻意壓制下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聲音溫柔平和。
阿嫵懶懶地仰起臉,睜著霧濛濛的眸子,困惑地看著他。
她猶如不曉世事的雛鳥一般,驚奇地看著他。
她眼底的陌生讓他心微沉了一下,不過他還是無聲無息地壓下自己的心思,屏著呼吸,抿出一個溫柔的笑,對阿嫵道:“阿嫵昏睡了幾日,如今感覺如何?”
才剛醒來的阿嫵還有些虛弱,她歪腦袋打量著他,之后微微蹙起細致的眉。
景熙帝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不過他還是用最溫柔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道:“阿嫵?怎么了?”
阿嫵蠕動了下唇瓣,發出有些細弱的聲音:“你是誰?”
景熙帝呼吸頓住。
阿嫵茫然地看看四周圍,有些沮喪地耷拉下腦袋:“我阿爹阿娘呢,我阿兄呢?”
景熙帝:“阿嫵,你不認識我了?”
說著,他上前便要握住她的手。
誰知道阿嫵卻躲開了。
她困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葉寒哥哥呢,我要葉寒哥哥!
景熙帝神情緩慢凝結。
第87章 嫌棄
當阿嫵沮喪地問起爹娘阿兄時, 一旁女官臉色便有些慘白。
她們適才已經發現了,貴妃娘娘不對,但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向帝王說起, 至于旁邊的宮娥, 也是面色惶恐, 不知如何應對。
景熙帝從旁不曾打擾,沉默地端詳著現在的阿嫵。
昏睡幾日的她, 有些無力地倚靠在引枕上, 面頰蒼白到幾乎透明。
她嬌弱無助, 咬著唇,一臉迷惘。
寢殿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景熙帝抬手作了一個手勢, 宮娥和女官按次序無聲退下。
阿嫵終于把目光再次落在景熙帝臉上, 她眼神怯生生的, 有些怕, 又有些好奇。
這讓景熙帝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阿嫵時, 她如同一只初初墜入人間的雛鳥, 好奇地望著這個人世間。
在這樣一雙眼睛面前, 他連呼吸都不敢過重。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 嗓音壓得輕而緩慢:“阿嫵, 真的不記得我了?”
阿嫵小心翼翼地搖頭。
景熙帝陷入窒息的沉默。
在知道那些真相后,看著她的逃離, 他一個人沉悶地消化了所有, 現在,他走到她面前,已經在心里斟酌了許多的措辭, 想著怎么說服她,怎么安撫她,要她回心轉意,要讓她相信他會把一切都處理得穩穩妥妥。
可她輕飄飄地這么一下,說她不記得了,說她不認識了。
她走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原地。
這時,宮娥重新進來,奉上了膳醫特意叮囑過的軟粥,這是要在阿嫵醒來后給她吃的。
景熙帝命宮娥退下,對阿嫵道:“我是你的夫君!
阿嫵睜大眼睛:“夫,夫君?”
景熙帝:“是,我姓雍,名天賾,你可以喚我天賾,也可以喚賾郎!
阿嫵蹙眉,低聲呢喃:“賾郎?”
景熙帝看著薄軟的唇很輕很輕地吐出這兩個字,明知道她只是無意識,可他心口竟然有了異樣的悸動。
他不動聲色壓下,笑著道:“你病了,躺了幾日了,如今才醒,來,先洗漱!
說著,他扣住她的手腕,溫柔而強勢地把她拉到懷中。
阿嫵神情有些迷糊,她也沒什么力氣反抗,綿軟地偎依在他臂彎中,任憑他擺弄。
景熙帝親自幫阿嫵洗漱擦拭了,細心地用巾帕幫她擦拭過下巴。
之后,他拿來那一碗粥,一口口喂她吃了。
她顯然還有些迷迷糊糊的,明明不認識他的樣子,仿佛要問問什么,可他喂她,她也就張口。
精致薄軟的唇漸漸有了些許血色,看上去添了幾分嬌艷,一張一合地吃著粥,像是一只被喂食的小雛鳥。
景熙帝沒這樣喂過任何人,便是自己新得一雙兒女也不曾這樣喂過。
當看著阿嫵一小口一小口吃著的時候,他心里竟滋生出奇異的感覺,酸脹,滿足。
他想,她說不認識自己了,但骨子里對自己依然有熟悉。
這碗粥吃了一半后,景熙帝不再喂了。
阿嫵卻張著圓圓的小嘴,沖著他“啊”,期盼而困惑地看著他。
她還想吃。
景熙帝拿起巾帕,輕柔地替她擦了擦唇:“御醫說過,你醒來后,只可以用半碗,不可太過飽食!
阿嫵有些失望,她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他。
景熙帝溫柔輕笑,低聲道:“不能吃了,先下來走走?”
阿嫵懵懂地看著四周,之后輕輕點頭。
景熙帝便攙扶著她下榻,誰知道才一下榻,她便眼前發黑,險些栽倒在那里。
景熙帝將她纖弱的身子撈在懷中,小心地安放在榻上,還幫她掩好被褥。
阿嫵尖細的下巴抵在雪白的被褥上,咬著唇,好奇地看著上方的他。
景熙帝很輕地揚眉:“嗯?”
阿嫵望著上方的男人,有些艱難地消化著:“你是……阿嫵的夫君?”
景熙帝:“是!
他略側首,面龐矜貴俊美,不過神情卻有些失落傷心的樣子:“阿嫵忘了嗎?我是你的賾郎,你的夫君。”
阿嫵清澈的眸底浮現出愧疚,她咬著唇:“我,我……”
她確實不記得了,她不知道啊……
景熙帝抬起手來,指腹輕輕摩挲過她的唇,視線卻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似乎怔了下,之后臉上瞬間泛起紅暈,眼底也浮現出羞澀。
景熙帝虛壓下來,湊近她耳邊,低聲哄:“我是賾郎,你的夫君,一直陪在你身邊,夫妻恩愛。”
他的聲音低醇溫厚,任何小娘子聽了都會為之陶醉,而此時,失去記憶不通世事的阿嫵更是暈暈乎乎,羞澀地紅著臉,悄悄地看他。
景熙帝含著笑,略俯首下來,任憑她看。
可阿嫵好像很羞澀,她用手捏著被褥,輕輕拉了拉,遮住了半邊臉。
景熙帝故意道:“想起我來了嗎?”
阿嫵不吭聲,兩排烏黑濃密的睫毛緩慢掀起,清亮而懵懂的眸子無辜地注視著景熙帝。
小心翼翼地打量,又有些困惑的樣子。
景熙帝聲音輕柔:“有什么問題?”
阿嫵的白牙咬著被褥邊角,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你今年多少歲了?”
景熙帝:“嗯?你覺得呢?你看著我多大了?”
阿嫵略歪著腦袋,端詳著景熙帝:“你是不是二十多歲了?”
景熙帝沉默了片刻,之后輕挑眉:“差不多。”
阿嫵:“我猜你比我阿兄還大,估計有二十七八歲了!”
她毫不留情地猜了一個比較大的年紀。
景熙帝笑得微妙而愉悅。
阿嫵便低聲嘟噥了一句。
景熙帝沒聽清:“什么?”
阿嫵不太滿意地道:“你好像有點老了,阿嫵不喜歡這么老的夫君。”
景熙帝的笑容凝固。
阿嫵越發嘆息:“太老了,我可不要!”
景熙帝:“我……很老嗎?”
阿嫵不敢置信:“難道不老嗎?”
景熙帝:“我們相差也不大吧?”
阿嫵困惑,過了一會,她才茫然地道:“不大嗎?我這么年輕貌美,你都這么老了,你說我們相差不大?”
她不懂眼前的男人,都二十歲往上了,難道不老嗎??
他怎么好意思說是自己夫君,她當然不要這樣的夫君!
景熙帝沉默了。
或許,他確實年紀大了一些。
太子年輕,葉寒年輕,就連陸允鑒都比他小幾歲。
**************
這兩三日,阿嫵身體恢復了一些,不再那么虛弱,可以下榻慢慢走,甚至可以被扶著去外面院子站一會,可她依然不記得往日。
根據景熙帝的試探,她只記得她家父兄出海了,至于之后的種種,包括她家阿娘的去世,她全不記得了。
再繼續試探著問,阿嫵便抱著腦袋說頭疼,她也很茫然,什么都不記得了。
太醫院相關的御醫全都來了,十幾個白發蒼蒼的醫中泰斗都曾為阿嫵診脈,大家聚在一起好一番商議,卻無法給出確切的診斷。
阿嫵的身體除了略顯虛弱,其實并沒什么不好,便是腦部也沒見任何外傷淤傷。
他們只能猜測,皇貴妃娘娘遭受重大打擊,心緒郁結,所以忘記一部分事。
對于這個猜測,景熙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一言不發,倒是讓眾御醫都忐忑起來。
過了許久,他才抬手,示意眾御醫先行退下,大家這才略松了口氣。
最近宮中實在發生了許多事,皇后娘娘沒了,還被廢黜了,中宮空懸,其實大家隱約猜到,這位皇貴妃娘娘再進一步,便應該是入主中宮了吧。
誰知道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待到眾人退下,寢殿中安靜下來,景熙帝就著朦朧的光線,打量著阿嫵。
柔軟的水紅軟緞被褥將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映襯得越發雪白,她比之前消瘦了一些,嬌弱到仿佛削薄的玉片,剔透水潤,但不能用力,稍微一捏就會碎掉。
這么弱不禁風的一個小東西,偏偏藏著那么多心事,有過那樣的往昔。
她必是承受不住,懼怕他的逼問,倉皇逃離,卻又被他捉住,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對,便失去了這一段的記憶。
若是之前,景熙帝必恨不得剖開她的心看看,看看那里面到底有沒有自己,不過現在,他竟淡然了,也開始自圓其說了。
他端詳著睡夢中的她,看著她偶爾間輕蹙起的眉尖,便抬起指來,用指腹輕輕摩挲,為她撫平,又親昵地用揉捏著她的肌膚,臉頰,耳后,修長的頸子。
他虛壓下去,將自己的臉埋首在她的肩窩中,輕輕地磨蹭著。
才剛沐浴過,身上散發著清淡的桃花香,混著些許的乳香。
他有些貪婪地汲取著,口中低聲呢喃:“阿嫵,你如果早些告訴我,我——”
他說到一半,頓住,突然想起昔日初識時,自己對這些事的斤斤計較,對她的苛刻,以及曾經逼問過她的種種。
曾經那個捏著她下巴威脅的,便是他自己。
他艱澀地闔上眼簾,喃喃地道:“阿嫵,我固然會惱怒,可你只要……”
只要哄哄,稍微哄哄,他就能被哄住,就會妥協,退讓,包容她的一切啊。
可現在她忘記了,她不會哄他,也不會在意他了。
他反過來哄她,她也聽不到了。
*************
阿嫵吃了許多湯藥,并不見恢復記憶,反而開始鬧騰起來。
她抹著眼淚要回家,說是要找她爹娘阿兄,還有鄰家葉寒哥哥。
對此,景熙帝不動聲色,只抱著她哄,說如今嫁人了,他便是她的夫郎,這里便是她的家,不必想著過去的家。
可阿嫵哪里依從,依然和他鬧。
這一日,景熙帝哄著她用藥,她卻不肯用,甚至故意踢騰起來,把錦被踢得滿榻飛,又把引枕全都扔得老遠。
景熙帝看著這情景,并不見任何惱怒,只平靜地看著,吩咐宮娥重新收拾,又要她們熱了湯藥來喝。
阿嫵現在已經約莫看出,景熙帝對自己頗為縱容,自己怎么鬧騰他都不會惱。
她便仰著下巴,故意道:“反正阿嫵不喝,不喝!沒有葉寒哥哥,阿嫵就不喝!”
景熙帝聽著她一句句的“葉寒”,依然一臉平靜。
他甚至夸道:“阿嫵身子好了,這么重的褥子都能踢飛了!
阿嫵一聽,氣得拿了旁邊靠枕來擲他,甚至跳腳來踢他,撓他,像是一只被惹急的小狗。
她是帶了牙的,真的會傷人,會刮破他的頸子,不過景熙帝毫無反應,很平靜地任憑她鬧。
如果她是一只張牙舞爪的獸,心中藏著戾氣,也許正好可以借機發泄。
毫無顧忌地發泄,忘記他是皇帝,忘記那些宮廷規矩,隨心所欲。
這時候景熙帝甚至想,如果他們是民間尋常夫妻,她便是那個撒潑惱恨的妻,恨極了她的夫君,會咬他罵他。
于是他便甘之如飴。
阿嫵惱了,氣了,她要發泄。
等她打夠了,他便溫柔地哄她,讓她平靜下來,抱住她,哄她睡覺。
之后再無聲無息地處理好可能的淤青和傷痕。
身體的疼痛格外清晰,這一再提醒他,這是阿嫵給予的,是他應該承受的。
可這一次。當阿嫵把引枕扔過來時,素錦里衣竟然敞開來,露出里面水紅抹兜。
景熙帝視線落在那里,一抹酥白明晃晃的眨眼,其下水紅抹兜略有些潮,散發出淡淡奶香。
他不著痕跡地挪開了。
自從阿嫵失去記憶,他總覺得她心智仿佛也回到了更早時候,還是小孩兒家,諸事不懂,身為一個年長者,縱然名正言順,卻也不愿意在此時教她這些心思。
況且他也察覺到,阿嫵這次醒來后,情緒脆弱,甚至會很激動,會對他表現出惱恨,也許她并不是單純地忘記了,而是選擇逃避了。
為了避免刺激到她,以至于引起她激烈的抗拒,他也刻意隱瞞了一些。
比如他告訴她,他們是正經夫妻,明媒正娶,他們格外恩愛。
甚至他暫時含糊了小皇子小公主的存在。
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在她最為脆弱的時候,又何必要她承擔做人母親的責任。
景熙帝可以說用了十萬分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哄著,體貼地照料著,可是依然會遇到一些麻煩。
比如今日這樣,她自己是絲毫不懂的,也不知如何處置。
他怕貿然提起,嚇到這不懂風月的小娘子。
于是他耐著性子道:“阿嫵,該沐浴了,讓怡蘭為你沐浴好不好?”
阿嫵不高興地扁著唇:“不想去沐。
景熙帝:“不想去?”
阿嫵理直氣壯點頭:“我要葉寒哥哥,不然就不沐!你把葉寒哥哥給我!”
景熙帝:“聽話好不好?”
阿嫵:“就不聽!”
景熙帝看著阿嫵,阿嫵昂著下巴,較勁。
她倔強得很,一心要反抗他,要和他作對,仿佛要把昔日阿嫵不曾做過的,全都補回來。
景熙帝輕笑,只是笑得有些涼寒:“既如此,來人,把怡蘭拉出去,打!
侍奉在屏風外的怡蘭嚇得一哆嗦。
阿嫵愣了下,狐疑地看著他。
景熙帝神情涼淡:“連娘娘沐浴用藥都侍奉不好,留你何用?”
說完,一個手勢,很快便有女官進來,要把怡蘭拉出去。
怡蘭兩腿發軟,直接跪那里了。
阿嫵氣得臉都紅了,這幾日這位小娘子照顧她,也陪她玩,她喜歡得很。
結果這個壞人,竟要打她!
她氣得呼哧呼哧的,揮舞拳頭:“放開,不許,你敢打她,我就打你!”
眾人聽了,嚇傻。
打皇帝?
景熙帝卻很習以為常的樣子:“沐浴,用藥,她侍奉不好,不該打嗎?”
阿嫵悲憤控訴:“你這個惡霸,我和你拼了!”
說完她就沖過來,用腦袋撞向景熙帝,跟頭小牛一樣。
景熙帝趁機牢牢抱住她。
阿嫵掙扎,卻不能,她好生氣,拍打他:“壞人,惡霸,海寇,你就是?!”
景熙帝穩穩地抱住她,等著她平靜下來。
阿嫵終于不再鬧騰,可她不太甘心,含淚道:“你不是好人,你是壞人!”
景熙帝:“嗯,我是壞人!
阿嫵:“你!”
她氣哼哼的,不過又不想打他了。
她知道他對自己挺好,打了他,他也不會哭,只會溫柔地看著她。
景熙帝看著這驕縱的小東西,自從失憶后,她不怎么出去寢殿,日常只穿著松散的軟綢里衣,層層疊疊的里衣下,露出光潔的腳丫。
地衣太過柔軟,且每日都會仔細清潔,她不想穿軟緞襪了。
此時的她,仿若一朵花苞被剝去外層幾瓣后,里面最鮮嫩的小小花骨朵,無任何粉飾,澄澈天然,純凈如玉。
可她驕縱,刁蠻,有些被寵出來的性子。
景熙帝:“先沐浴,等會就是午膳了,給你吃好吃的!
阿嫵泄憤一般,高聲要求:“要吃桂花芋頭乳糕,烏梅糖,還要蜂糖糕!”
景熙帝:“嗯,吃,都給你吃。”
阿嫵:“還有葉寒哥哥!”
景熙帝微怔了下。
之后,他自嘲地笑了:“你聽話,聽話的話,我便幫你找你的葉寒哥哥。”
阿嫵不太相信:“真的嗎?”
景熙帝:“嗯,真的!
阿嫵:“好!”
景熙帝側額,無聲地看著她歡喜的樣子。
也許在他心里,初識阿嫵時,也不是沒有過念想,比如在太子之前,在葉寒之前,那個白紙一張的阿嫵,全然不曾沾染塵埃的阿嫵,不曉風月,不通世事,完全屬于他,由他來恣意揮墨,占據她所有的身心。
如今,機緣巧合,把這樣一個阿嫵送到他面前,他自是喜歡疼愛,可卻多了幾分禁忌,以及自我的克制。
這個阿嫵他固然也喜歡,可她不是原來的那個阿嫵。
他要的自始至終是那個阿嫵。
這時卻是再次想起葉寒。
事到如今,他已經可以平和地去想葉寒,去想陸允鑒。
這是屬于阿嫵的過去。
葉寒是她的執念,她心里定是怕自己要了葉寒性命,以至于她失去記憶后,依然日日牽掛著葉寒,一聲聲地喊著。
這樣的眷戀,那個少年能承載得起嗎?
第88章 我不要你的
一大桌子的膳食, 都是阿嫵昔日愛吃的,阿嫵吃得津津有味。
景熙帝從旁看得也興致盎然。
不過景熙帝也不敢讓她多吃,御醫說了, 她腸胃虛弱, 怕不好克化。
吃過后, 宮娥為阿嫵梳掠。
景熙帝的視線一直流連在她臉上,她顯然沒見過各樣華麗的珠玉, 她好奇地東摸西看。
景熙帝:“喜歡嗎?”
阿嫵點頭:“嗯!
她好奇:“這都是你的?”
景熙帝:“是你的。”
阿嫵對著銅鏡, 再次摸了摸鬢邊垂下的珍珠串兒, 顯然喜歡得緊。
她睜著明媚的眼睛,滿足喟嘆:“原來我這么美!”
景熙帝聞此,笑了。
她說這話的樣子,像極了那個他熟悉的她。
他笑著伸出手, 挽著她的:“走, 我陪你去看外面的花!
阿嫵:“外面?是去逛街嗎?”
景熙帝:“不能隨便逛街, 不過等幾日我有空了, 會陪你去別苑, 那里有水, 有草, 也有花, 更有各樣美味, 阿嫵可以隨意玩耍!
阿嫵顯然有些向往,不過向往之余, 突然又記起來了, 劈頭問道:“那你什么時候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景熙帝神情頓了頓。
她總是會在突然間想起回家,嚷著要回家, 一旦起了這個念頭,便固執地和他鬧,需要他花費很多心思來哄。
如今他只能哄著道:“阿嫵,你已經是我的娘子,出嫁從夫——”
阿嫵卻立即抗議:“才不呢!”
景熙帝停下腳步看著她。
阿嫵歪著腦袋,倔倔地道:“反正我不記得了,我才不認呢!”
景熙帝堅持:“但你是。”
阿嫵:“你都這么大了,我不要年紀大的,我要年輕的,我要——”
她說到一半,卻不敢說了,因為身邊男人正看著自己,他淡茶色的眸子仿佛覆上了一層薄冰。
阿嫵頓時膽寒,心虛。
景熙帝盡量溫柔,誘哄:“阿嫵繼續說,你想要誰?”
阿嫵猶豫了下,到底是道:“你答應了我的,你答應我給我葉寒哥哥,我葉寒哥哥呢!”
景熙帝:“我是答應了你,但沒說現在給你!
說著,他好奇地看著她:“葉寒對你很重要?”
阿嫵點頭:“葉寒是阿嫵的未婚夫,是訂了親的,阿嫵要嫁給他,要拜天地!
景熙帝端詳著她的嬌羞:“你很喜歡他?”
阿嫵:“葉寒哥哥對阿嫵最好了!
景熙帝扯著唇線,輕笑:“哦,怎么好?給你吃魚?”
阿嫵點頭:“也吃蝦!
景熙帝:“所以你親他?”
阿嫵聽了,迷惘了下,之后道:“親?親什么?”
景熙帝看她迷迷糊糊的樣子,竟是心緒百轉千回。
他伸出修長整潔的指尖,輕按在她唇上:“當然是親這里,不然呢?”
阿嫵卻委屈得很,困惑地道:“為什么你會這么問我?”
景熙帝無聲地望著她。
阿嫵推開他的手:“才沒有呢!”
景熙帝:“你的葉寒哥哥,沒有親過你嗎?”
阿嫵擰著細致的眉,想了想,搖頭:“沒有!”
景熙帝蹙眉,端詳著阿嫵。
很容易便可以感覺到,如今的阿嫵沒有說謊,她也沒必要說謊。
所以曾經的阿嫵沒幾句話是真的……
這時,阿嫵咬著唇,霧濛濛地的眼睛有些委屈:“你肯定是假的,你不是我夫君!
景熙帝:“為什么?”
阿嫵:“因為你欺負我!”
景熙帝:“我欺負你了嗎?”
阿嫵:“對,你欺負我!
之后,她瞥了他一眼:“你為什么非要說你是我夫君,我怎么會嫁給你?我的葉寒哥哥那么好,你比他差遠了!”
略顯稚氣的聲音,倔強又固執,卻仿佛在和他較勁。
景熙帝:“比起他來,我就這么差嗎?”
阿嫵:“當然了!”
景熙帝:“我哪里不如?”
他微擰眉,神情間有幾分疑惑:“不能給你吃魚還是不能給你吃蝦?我哪次不是把你喂得飽飽的?”
阿嫵:“我也不知道,但你就是不好,你就是不如葉寒哥哥,你哪兒都不如!一百個你都比不上一個葉寒哥哥!”
景熙帝微吸了口氣。
他覺得她在報復自己,在拿尖刀戳著自己的心,好殘忍的一個孩子。
可他卻只能包容,忍受著,連和她澄清或者訴說一下心思都不能。
她已經忘記了一切,他沒辦法把她拽入深淵。
他緊緊抿著唇,無聲而麻木地想,她也許就是故意的,天真稚氣下,包裹著的是鋒利的尖刀。
昔日的阿嫵逃了,躲起來了,卻用這樣的面孔來對付他。
阿嫵自然也發現他的異樣,她打量著他:“你怎么了?”
景熙帝:“擔心我?”
阿嫵咬著唇不吭聲。
景熙帝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道:“你也知道擔心我?”
阿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擔心,可是看著他剛才的樣子,還是有點難過。
他像是一棵住在秋天的樹,葉子仿佛都要落光了。
她低垂下頭,輕輕挪動著自己的腳丫。
景熙帝也看過去,穿了白色錦襪的腳丫踩在柔軟的地衣上,她喜歡故意踩來踩去,覺得好玩。
這種略顯稚氣的動作讓景熙帝心底的痛意消散了許多。
他沒辦法和她計較,永遠不能和她計較。
她曾經是自己放在心坎上的妻子,現在她退化,失憶,仿佛一個不知世事的小女兒。
這次,他可以像寵愛一個女兒般寵愛她。
她想要什么都可以,怎么任性他都不會生氣,會比對待女兒更包容許多。
于是他走過去,牽著她的手,要她坐在矮榻上,之后拿來新的軟襪為她換上。
對此他做起來已經很熟稔了。
阿嫵其實有些別扭,她當然知道自己氣到他了,也說了讓他傷心的話,可他并沒有生自己的氣,反而為自己換新的軟襪。
她想告訴自己,下次不要氣他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腦子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就要,就要,氣死他。
看他難過,她心里才好受呢。
她看著幾乎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是個內雙的眼皮,眼皮褶子薄薄的,如今低垂著,又有著高而窄的鼻梁。
不得不承認,他很好看,很貴氣,和她往日認識的男人都不同。
況且,他如今這么溫柔地為自己換軟襪,還捧著自己的腳丫,很是珍惜的樣子。
這么想著,她心里也有些蕩漾了……
不過她到底問:“你到底幾歲了?”
心里卻想著,年紀太大的話,還是不行吧。
景熙帝為她換了一只腳的襪子,正要穿另一只,此時聽到這個,有些意外地看過來。
阿嫵覺得這個男人很深沉,是自己完全看不懂的,她忍不住道:“你該不會真的比我大十幾歲吧?”
景熙帝試探著道:“如果比你大十幾歲呢,你會如何?”
阿嫵茫然了:“你說我嫁給你了?”
景熙帝含糊地道:“嗯!
阿嫵蹙眉,掰著手指頭算了算:“你都三十歲了,這么大年紀才娶妻,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吧!
她這么想著,突然又記起什么,狐疑戒備地看著他。
景熙帝:“怎么了?”
阿嫵:“你之前該不會有過別的妻子吧?”
景熙帝神情微凝。
阿嫵緊盯著他:“不許騙我!”
景熙帝坦誠:“確實有過,已經休棄了,也死了!
阿嫵驚訝:“死了?該不會被你氣死的吧?”
景熙帝沉吟著,他想說被你殺死的,可這話只能嚇到她。
阿嫵看他欲言又止,道:“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瞞著我了!
景熙帝微詫。
阿嫵抬起腳丫,故意用腳尖輕踩著景熙帝的掌心:“就是被你氣死的!你這么兇,誰敢給你當娘子,她必是日日糟心,最后氣死了!”
景熙帝視線抬起,看著她那理所當然的樣子,啞然。
他承認:“就當是這樣吧!
其實說起來也大差不差。
阿嫵突然又想起來了:“你這么有錢的樣子,該不會還有什么妾吧?”
景熙帝的臉色便不太好看,該說這孩子聰明還是不聰明呢?
但他還是承認:“是有一些,還不少。”
阿嫵倒吸一口氣:“一些?多少?”
景熙帝:“妾室依然在家中養著,只是不會碰了,另外還有一雙兒女!
阿嫵不敢置信,睜圓了眼睛:“你——”
景熙帝端詳著阿嫵:“阿嫵很在意,是不是?”
阿嫵簡直要氣暈了:“在意,當然在意——”
她捂著胸口,大聲堅持著:“死也不要嫁給你,才不要呢,阿嫵只要清清白白的郎君!還要年輕的,超過十八歲就是老!”
“阿嫵也不要當續弦,反正不當續弦!”
“阿嫵也不要給人當后娘,不要有兒女的男人!”
景熙帝哄著:“阿嫵——”
阿嫵卻直接打斷他的話:“反正你不好,比我葉寒哥哥差遠了,我怎么可能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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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景熙帝的政務繁忙起來,可他又想陪著阿嫵,于是便會將阿嫵帶到御書房來,讓她在旁邊玩耍,他自己處理政務。
皇后死了,朝堂上自然有些波瀾,不過鎮安侯府的種種鐵證如山,案卷砸下去,沒人敢說什么。
后宮所有人都噤聲,大家小心地明哲保身,以至于出了這么大的事,前朝后宮依然是一片安寧。
不過東海的海寇是要處置的,各處的政務是要打理的。
景熙帝批閱著奏章時,阿嫵百無聊賴地靠在御案旁,看著一旁的宮燈,她拿起御案上的朱筆,胡亂涂抹著什么,一張白色的宣紙很快被他糟蹋了,旁邊掌印太監看到,心驚肉跳。
要知道大暉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但景熙帝破例了,就把這位皇貴妃帶來,就在旁邊陪著看著。
如今可倒好,親娘啊,那可是御用的朱筆,那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不過景熙帝并不在意,只是用巾帕幫她擦拭了下:“仔細一些,不要弄臟手!
阿嫵點頭,軟軟地嗯了一聲,之后便不停地在上面胡亂地劃,很快涂抹了一大張。
景熙帝看過去,上面墨跡斑斑,倒是有些像輿圖。
阿嫵感覺到他的視線,指著一處大片的墨痕:“海。”
景熙帝看著她的眼睛:“東海?阿嫵的家?”
阿嫵點頭,望著那畫,眼神迷離縹緲,里面漾著的是思念和渴望。
她喃喃地道:“這里有阿爹,有阿兄,他們會回來……”
景熙帝:“嗯,會回來。”
阿嫵:“阿爹和阿兄回來接我和阿娘,他們會帶來珠寶玉器,會帶來很多綾羅綢緞,我們家要發大財了,阿嫵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景熙帝側首打量著這樣的阿嫵,
這是十五歲的阿嫵,望著遠處的海,期盼著親人的歸來。
這也是一張白紙的阿嫵,還不曾經歷后來的種種。
可他卻在她略顯嬌憨的神情中,辨別和尋找著那個阿嫵。
這時候,阿嫵卻突然抬起眼,看到了他眼底的思念。
她好奇地道:“你怎么了,為什么那么看著我?”
景熙帝收斂了情緒,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些物件想讓你看看!
阿嫵:“什么?”
景熙帝一抬手,便有內監碰了紅漆捧盒過來,打開那捧盒后,阿嫵驚嘆連連。
里面都是各樣華美的金頭面,金燦燦的自不必說,只上面鑲嵌的各樣玉石便讓人贊不絕口,比如耳墜兒,竟是用金累絲小亭子,輕盈精致,小巧玲瓏,讓人忍不住把玩,還有一些金鑲珠寶的頭冠,簪子等,上面的各樣珠寶流光溢彩,讓人驚嘆不已。
阿嫵把玩著這些,不敢置信:“好看!”
景熙帝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唇畔浮現笑意:“戴上試試?”
阿嫵驚訝:“?”
景熙帝:“挑一個。”
說著,他便挑了一個鑲琥珀金簪子:“這個,試試吧?”
阿嫵愣了下,打量著他。
景熙帝感覺到了:“怎么了?不喜歡這個?那換一個?”
阿嫵卻搖頭:“我不要!
景熙帝怔了下,溫和地看著她:“不喜歡?”
阿嫵用手推了推,雖然不舍,但還是把那紅漆捧盒推開,之后小心瞥了他一眼:“我不要你的!
景熙帝輕聲問道:“為什么?”
阿嫵低下頭,若有所思,之后才小聲嘟噥道:“阿娘說,等阿爹和阿兄回來,便會給我買,我要什么都可以……”
說完這個,她低垂著小臉,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要別人的!
景熙帝在這一瞬間,思緒是有些遲鈍。
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試探著哄道:“賾郎不是別人,是你的夫婿——”
這么說著,他便看到阿嫵睜著澄澈的眼睛,認真地搖頭:“可是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心被輕輕蟄了一下:“為什么我不是?”
阿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有些固執地握住她的手腕,看著她的眼睛:“為什么不是?”
阿嫵想了想,才道:“你不是我爹爹女婿,便不是我的夫君,只有拜過天地父母的,才是阿嫵的夫君!”
景熙帝的呼吸停頓。
過了好一會,他沒事人一般將那紅漆捧盒放到一旁,哄著她道:“不要就不要吧!
于是阿嫵繼續低頭描繪她的畫,景熙帝坐在那里,拿來奏折看,只是低頭看著奏折,字都認識,卻怎么也無法拼湊出意思。
之后,在某一刻,驟然間,尖銳的酸楚狠狠地掠過他的胸口,這痛猝不及防地襲來,幾乎把他擊碎。
眼前的奏章全都是虛影,他神情渙散,什么都看不清。
阿嫵見景熙帝臉色慘白,幾無血色,額頭上也有冷汗溢出,不免疑惑。
她眸底流露出關切:“你,你怎么了?”
景熙帝看著眼前這個單純稚嫩的阿嫵,她在擔心自己。
但是這個擔心只是她純粹的善良,是對陌生人都會有的善良。
她不知道后來的種種,她也不懂這些言語意味著什么。
毫不設防的阿嫵,率直天真的言語,卻道破了昔日他和她之間無法言說的隱晦。
面對這樣一個陌生到竟然在同情他的阿嫵,他又能說什么?
于是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發:“沒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件不太要緊的小事!
阿嫵:“什么?”
景熙帝:“在一個叫南瓊子的地方,有個人帶著心愛的女子去采野菇。”
阿嫵好奇:“然后呢?”
景熙帝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她問他家中可有兒女,他說了,說女兒被寵得無法無天,性子過于驕縱了。
她說什么來著?
她說,“定是你太過疼愛她了”。
當時的他沉迷于自己的心事,并不曾細聽她這句言語中隱藏的細微情緒。
以至于如今回想起來,一切都是模糊的。
那一刻,兩個人盡管同在一處,但卻如同陌生人一般,各自揣著各自的心事。
他這么想著時,旁邊的阿嫵有些疑惑地看著景熙帝:“你怎么不說了?”
景熙帝才繼續道:“……一起采蘑菇,她突然不高興了,甚至有些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那個男人察覺到了,但他并沒有說什么。”
當時的自己到底不夠在意,因為不在意,所以忽略了,反而覺得她的恭維是如此拙劣。
阿嫵:“他為什么不問?”
景熙帝:“不知道。”
阿嫵卻道:“必是因為他并不在意,若是在意,怎么會不問?”
景熙帝怔了下,道:“你說得對,那時候沒那么在意,所以忽略了!
于是許多事,就在這種不在意的忽略中過去了。
終于有一日,世事轉了一個彎,給了他響亮的一個耳光。
阿嫵又問:“然后呢?”
景熙帝:“沒有然后了!
阿嫵:“。俊
景熙帝:“所以那個男人開始傷心。”
阿嫵有些意外,她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下了一個簡單粗暴的結論:“傷心?那他不是活該嗎?”
景熙帝:“嗯,他活該!
阿嫵重新低下頭去涂畫了,她很快沉迷其中,不再去想那個咎由自取根本就活該的人。
景熙帝的視線卻緩緩轉向窗外。
昔日的種種,那些他也許上心也許不曾上心的,全都在腦中浮現。
在南瓊子,他贈她金銀,覺得這小娘子貪慕錢財,其實昔日未嘗沒有鄙薄。
他大言不慚,說以父母之心待她,其實根本便是居心叵測,可笑至極。
他所給出的每一份饋贈,都是要她付出代價的。
他比她年紀大,不曾明媒正娶,甚至沒有和她拜過天地。
他口中稱呼她阿爹為令尊,語氣中有著居高臨下。
她心里何嘗不知,只是她別無選擇罷了。
所以事到如今,兜兜轉轉,從另一個她口中,他得到一句“活該”。
第89章 癡兒
相較于面對自己父皇的服從與隱忍, 在面對葉寒這么一個近乎同齡少年時,太子穩重而鋒利。
他到底是景熙帝的親子,是按照下一任帝王培養的儲君。
他冰冷地用了刑, 對葉寒逼供, 終于從葉寒口中審出許多, 包括他和阿嫵年少時的種種,他們的親事, 以及阿嫵父兄的下場。
至于葉寒和阿嫵的這次私奔, 葉寒也終于說了實話。
景熙帝站在地牢的陰影中, 眼瞼垂著,整齊修長的指尖緩慢地摩挲著玉扳指。
葉寒狼狽地匍匐在太子面前:“草民如今說的都是實話,草民本為東海漁民,和寧阿嫵有過婚約, 因知道她已為皇貴妃之尊, 草民便心生憤恨, 想著怎么也要訛詐她一筆銀子, 所以草民趁著前次進宮做道場, 偷偷尋到貴妃, 要求貴妃跟著草民離開, 不然草民便要將貴妃昔日種種說給皇上聽。”
太子沉聲道:“所以在你的威脅之下, 皇貴妃娘娘便離開宮廷, 隨你而去?”
葉寒:“也不只是因為這個,草民知道娘娘牽掛父兄, 所以故意編造了娘娘父兄的消息, 娘娘心憂家人,果然上當,要隨草民去尋找父兄!
他想了想, 又道:“草民還要娘娘務必帶一些細軟,這樣才好尋找父兄。”
說到這里,他紅了眼圈,低聲道:“這些事,皇上英明神武,一查便知,草民刻意接近娘娘,誘騙娘娘,這是再瞞不過的,草民不敢隱瞞,愿意認罰。”
太子又細問了葉寒許多,葉寒這次再無抵賴,全都招供了。
站在暗處的景熙帝走上前,無聲地盯著那個匍匐在地上的少年。
因為遭受了刑罰,他的腿上都是血,瑟縮地躺在稻草中,狼狽而可憐。
景熙帝扯唇,嘲諷地笑了一聲,走出牢獄。
片刻后,太子也跟隨景熙帝走出去。
景熙帝略偏首,垂眼,眼角余光掃過太子:“你怎么想的?”
太子皺眉:“他最先的供詞太過荒謬,母妃手無縛雞之力,怎么可能逼迫他?又有什么手段逼迫他?可見他為了活命,不惜將一切過錯推給母妃,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罷了!
景熙帝:“然后?”
太子:“如此兒子一番逼供,他才終于吐出真言。母妃是被逼的,她性情單純,一心牽掛出海的父兄,如今聽得消息,關心則亂,便被這卑鄙小人利用了,想必她也是迫不得已。”
對于這個結果,他本該是滿意的,可是不知為何,他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景熙帝看都不曾看一眼兒子:“對于這個葉寒,你怎么看?”
太子聽這話,垂下眼簾,略猶豫了下,道:“依兒子看,此子不過貪生怕死之輩,先是想推脫責任,撇清罪過來保全自己,如今在嚴刑之下,知道抵不過,不得不認了。”
景熙帝輕嘆了一聲,笑了。
太子愣了下,他在父親的這聲笑中,感覺到了窺破一切的情緒。
這讓他心底涌現出一些狼狽。
景熙帝:“你生怕朕惱了她?”
太子微吐出口氣,含糊地道:“父皇,這次的事,也不能怪她,她只是被嚇壞了,她……”
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阿嫵確實和那個男人私奔了,這是事實。
景熙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兒子,他在擔心,在求情。
“墨堯,她哭著跪在朕的面前,為她這位竹馬求情,要朕放過他!
他的聲音很平淡,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太子無聲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景熙帝:“所以朕一直想知道,憑什么?”
他冷冷一笑:“可是現在朕知道了!
說完,他邁步離開。
太子望著景熙帝的背影,回想這幾日審訊葉寒的種種,心便咯噔了一聲。
其實他已經察覺到了,察覺到哪里不對勁,但他下意識忽略了。
現在,父皇的言語讓他明白,他確實上當了。
葉寒先是荒謬可笑地推卸責任,之后被嚴刑逼供,才說出所謂的真相,其實就是要以此取信于他們,讓他們相信他的供詞。
他在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想盡量為阿嫵多承擔一些,想為阿嫵爭取一些存活的希望。
那個少年,和自己年紀不相上下的少年,可以為了她編纂謊言,自我抹黑,可以放下倔強的骨氣,讓自己變成一條怯弱的狗!
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年,才會值得阿嫵跪在那里,不惜一切地哭著請求,求帝王放過他的性命。
*********
阿嫵擺弄著手中的九連環,吭哧吭哧玩了許久,一抬頭間,便看到了景熙帝。
他正站在漢白玉仙人插屏旁,一旁的青玉海晏河清書燈投射出些許的光來,在他臉上投射下一片光影。
挺峻窄瘦的鼻梁堪堪落于燈光下,明暗交匯間,在薄薄的唇間投射出拉長的陰影。
可是那雙眸子卻是深邃幽暗的,讓人看不透。
阿嫵疑惑,待要細看,他卻已經垂眸,微撩袍,向她走來。
頎長的身形陡然行至面前,高高在上,以至于她需要仰臉看著他。
阿嫵囁嚅地動了動唇,卻并不能喚出什么。
景熙帝感覺到了,但他不動聲色地忽略了。
他愛憐地揉了揉她的發,又接過她手中的九連環:“解不開?”
阿嫵有些沮喪地耷拉下腦袋:“阿嫵不會!
景熙帝輕笑,坐下來,之后將阿嫵攬在懷中:“賾郎教你!
阿嫵便乖順地偎依在男人懷中,任憑他的長指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一下下地繞,不過片刻,便解開了。
景熙帝略偏首,輕貼著阿嫵臉頰旁膩白的肌膚,低聲道:“學會了嗎?”
阿嫵:“好像學會了!
景熙帝聲音鼓勵:“嗯,自己試試?”
阿嫵便試探著重新來,這次好像確實解開了。
景熙帝夸獎:“阿嫵果然最聰明了。”
阿嫵抿唇,也笑了,笑得眼睛璀璨,光影流動。
景熙帝垂眼看著這樣的阿嫵:“阿嫵,喚我賾郎,只叫一聲,可以嗎?”
阿嫵愣了下,之后懵懵地看著他,卻不出聲。
景熙帝:“怎么,不愿意叫?”
阿嫵動了動唇,試著發聲。
景熙帝耐心地等著。
可是阿嫵最終卻并沒有喚,她只是有些沮喪地搖頭。
景熙帝垂眼看著她:“不愿意,是不是?”
阿嫵蹙眉,神情便迷惘起來,她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
景熙帝:“那就不必叫了!
他又拿來一些賬目:“你看看這些,還記得嗎?”
阿嫵疑惑地看著。
景熙帝將昔日阿嫵曾經學過的那些,都一一給阿嫵看。
阿嫵看著那些什么賬目,蹙著眉頭,她完全不懂,他為什么非要問自己記不記得。
她頭疼,頭疼!
偏偏這時景熙帝彎腰下來,攬住她:“阿嫵記起來了嗎,我曾經陪著你,教你這個記賬法?”
阿嫵不假思索:“不記得!”
景熙帝越發耐心,試探著道:“你再看看這個——”
阿嫵卻一把搶過來,扔到一邊,之后大聲道:“不記得,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我什么都不記得!”
景熙帝萬沒想到她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阿嫵捂著耳朵,跳腳,大聲道:“你不要管我,你走,你離我遠一些,我不想知道!”
景熙帝無聲地端詳著阿嫵,有時候他會有種錯覺,她其實是故意的。
阿嫵已經一把將那些賬簿扔到了一旁,她以為他會過來哄自己,可誰知道他并沒動靜。
她疑惑,停下動作,好奇看過去。
他安靜地坐在那里,溫柔地望著自己。
阿嫵怔了下:“我……”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和他鬧。
景熙帝伸出手:“過來!
阿嫵走到他身邊,很安靜地低垂著頭,她好像有些沮喪,有些自責。
景熙帝低聲安慰道:“沒關系,不想看就不要看,今日午膳有許多好吃的,朕陪你用!
阿嫵:“嗯……”
誰知這時,卻聽內監來報,太后抵達奉天殿,正等著他。
阿嫵不懂:“太后?”
這個稱呼有些熟悉,以至于好像牽扯起她心里一些熟悉的什么。
只是那些被壓制住,她怎么都想不起來。
景熙帝安撫:“你不必理會就是,先自己玩,我去見見她,很快就回來!
阿嫵茫然地點頭,她心里亂亂的。
這時,景熙帝起身離開,趕往奉天殿。
阿嫵坐在矮榻上,側首看著他的背影,卻隱隱覺得,這個畫面格外熟悉。
之后,陡然間,有些熟悉的畫面驟然躍入她的腦中。
***************
太后站在奉天殿的寢殿中,無奈地望著景熙帝。
景熙帝上前見禮:“母后!
太后:“皇帝,你知道哀家為什么過來吧!
景熙帝:“知道。”
太后:“哦?”
景熙帝了然:“母后要求情,母后要兒子放手!
求情,是為鎮安侯府求情,放手,是要他放了阿嫵。
原本朝廷對鎮安侯府自有一番計謀,不過因皇后驟然被刺,景熙帝當機立斷,由龍禁衛將皇后往日所作所為悉數查證,并由給事司馮希宏、御史陳光等人連番上奏彈劾,雷霆手段之下,削去鎮安侯府爵位,同時罷免鎮安侯府兵權,鎮安侯府等人悉數被拘拿,唯獨陸允鑒帶領親信叛逃,投奔海寇。
太后長嘆一聲:“這些年來,哀家修道念經,皇帝可知為何?”
景熙帝:“為了兒子!
太后:“哀家知道皇帝不容易,所以皇帝做什么說什么,哀家都不會多言一句,后宮不得干政,哀家也說不得,可是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哀家想起你二皇兄,心里終究有些難受!
景熙帝并不以為意地“哦”了聲:“難道母后覺得,他不該死嗎?”
太后:“該死,自是該死,他罪該萬死!但是無論如何,兄弟鬩墻,同室操戈,骨肉相殘,這都是皇室之悲,皇帝可以說哀家婦人之仁,但是九泉之下,哀家要去見先帝。
她踱步走到窗欞前,望著窗外,此時的巍峨的宮殿沉浸在沁涼的夜色中。
她滄桑的聲音在靜謐的寢殿中響起:“先帝臨終時召鎮安侯覲見,要鎮安侯府嫡女備位中宮,并賜鎮安侯府金玉相護,這是為了你,也是為了他,如此既能要鎮安侯府為你獻忠,又能庇護他一生平安!
景熙帝:“為了朕?”
太后:“皇帝,那是先帝流落在民間的骨血,先帝不愿意要他認祖歸宗,是不想在你們兄弟之間再生變故,也是擔心于帝王不利,畢竟他有鎮安侯府為依傍,所以干脆如此安排,護他一生平安富貴,保你江山穩固,當然先帝也是要你知道,好歹留他一命,有朝一日,不至于把他逼到絕路!
景熙帝俊美的面龐冷硬威嚴:“母后,朕為人君父,天下士庶皆為朕的子民,朕又怎么會把誰逼得絕路?朕從來沒有逼過誰,是別人在逼朕,朕已經容忍了他十八年,還要如何?”
太后盯著景熙帝的眼睛:“你以為哀家不知?他對你處處提防,你對他暗起殺機!
景熙帝輕笑:“母后,他是如何對墨堯的,你老人家難道不知道?哪個是你親兒子親孫子,你老人家今天竟然對我說出這種話?”
太后:“皇帝,你們之間的事,哀家沒資格管,但哀家要你留下他的性命,無論如何,那也是先帝的血脈!
景熙帝聽此,神情微妙地一頓,之后他唇邊泛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他涼笑一聲:“母后,原來朕這么滅絕人性!
太后盯著自己兒子:“你不是恨極了陸允鑒嗎,恨不得殺了他,要他聲名狼藉,要他成為亂臣賊子,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如此,才能消你心頭之恨,你非要鬧到菏澤一步嗎?”
景熙帝:“有什么問題?”
太后痛心疾首:“皇帝!”
景熙帝眼神冷漠:“母后,你不必再說了,兒子也不想聽!”
太后:“皇帝,哀家這些年茹素念經,都是為了你,你這些年后宮子嗣單薄,哀家難免想著,是不是先帝的怨念,竟應承到子嗣身上,哀家日日求道,也是盼著你能夠開枝散葉!
景熙帝冷冷地道:“母后多慮了,什么報應不報應的,天地人三界,朕為人界之君,天下之宰,有哪個竟敢報應到朕的頭上?至于先帝,他老人家既已鼎湖馭龍,那就隨他去吧,人間的事,他就不必操心了!
太后深吸口氣,幾乎不敢信心,他竟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
景熙帝卻是渾不在乎:“至于朕的兒女,朕以帝王之氣相佑,誰敢來報應朕的子女?朕就是不信神,不信邪,也不信什么天地報應,該殺的就殺,難道朕殺的人還少了嗎?”
太后聽著這話,顫巍巍地坐下來。
這兒子真是瘋了,徹底瘋了。
她深吸口氣,幾乎是哀求地道:“皇帝,那寧氏呢,你就這樣繼續留著她嗎?”
景熙帝:“哦,母后什么意思?”
太后:“她如今大病一場,已經猶如癡兒般,你日日沉迷,幾乎置一切于不顧,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如今朝臣們也都在議論!”
景熙帝笑了下:“母后說這話,兒臣不想聽,什么叫癡兒?她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她會想起來的,等想起來,不就好了?就算她想不起來,兒子可以一點點教,手把手教會她,兒子不但要留著她,還要她登上后位,要她母儀天下!”
無論她傻了,癡了,還是怨恨自己,都沒什么,他反正有的是時間和耐心,更有的是權勢,可以把她摟在懷中,慢慢寵著,護著,撫平過去的一切。
哪怕她一輩子記不起來也沒什么,那他就重新涂滿她的記憶!
太后神情艱澀:“她——”
景熙帝直接打斷了太后的話:“過去的事,朕不在乎,他是朕的女人,就應該站在后位,陪著朕俯瞰天下,至于世人怎么說,朕為什么要在乎?”
太后聽得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景熙帝面無表情地道:“朕現在覺得,當一個無道昏君也極好,明日就去問問滿朝文武,朕倒要看看,哪個敢論一句是非!”
太后瞪直了眼,頹然地坐那里,喃喃地道:“這,這世道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看著這樣的母親,神情稍微緩和。
他嘆道:“母后,當時你我言語激動之下,我說出殉葬一言,恰落入她耳中,她大受刺激,幾乎弒子,母后你說,若她當時一念之差,那兒子該怎么活?”
這些日子,他還是會想起皇后死去的樣子,他知道,當時那簪子險些落在一對稚子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太后聽著,震撼得說不出話。
景熙帝:“現在無論兒子做什么,她都不記得了,她只知道要葉寒,要回家!
再大的權勢在一個心智喪失的孩童面前,也無濟于事。
太后眼蹙眉,低聲道:“皇帝,她會毀了你,你是皇帝,你留著她在身邊——”
景熙帝聲音狠絕地打斷太后的話:“母后,沒有人可以毀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毀掉我自己。我今天把話放在這里,阿嫵,她就是我的命,她但凡有一點點不好,那我也不想活了!
他輕笑,一字字地道:“兒子帶著墨與和墨兮給她陪葬,我們一家四口一起走!保ㄗⅲ耗兄髋绿髮Ω杜,故意威脅太后,不是要殺孩子,這也是側面提醒女主和兩個孩子的血緣親情,公主太子無這層關系,所以話中不帶他們)
第90章 你帶她回家
太后走了沒多久, 宮娥突然來報,說是阿嫵不見了。
景熙帝匆忙趕往瑯華殿,結果一進去, 便見里面暗沉沉的, 他四處找, 宮娥們也找,可根本找不到。
景熙帝:“快查, 怎么會突然不見了!”
瑯華殿外內監全部出動, 大家全都嚇傻了, 分明沒見有人外出,怎么會活生生不見了人!
景熙帝站在殿中,銳利的眸子掃過,之后陡然停在一處。
他大踏步上前, 一把揭開垂帷, 便看到了阿嫵。
阿嫵抱著膝蓋, 將下巴抵在兩腿間, 睜大眼睛, 惶恐地望著他。
看著這樣的阿嫵, 景熙帝僵了一下, 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幕。
那一日他離開南瓊子, 阿嫵便是這樣抱著膝蓋坐在榻上。
可他狠心,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景熙帝的身體僵硬地停頓了許久, 最后終于緩慢地蹲在阿嫵面前。
他單膝跪地, 沉默地和眼前的阿嫵對視。
阿嫵眸中淚水盈盈欲滴。
景熙帝抿了抿唇,用盡量溫柔的聲音道:“阿嫵,怎么了?”
阿嫵不說話, 她委屈地扁著唇。
景熙帝試探著伸出手,啞聲道:“阿嫵,賾郎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阿嫵哭了:“可你不叫賾郎,你不是阿嫵的賾郎!
景熙帝屏住呼吸:“那誰是,誰是阿嫵的賾郎?”
阿嫵搖頭:“阿嫵沒有賾郎,賾郎是別人的,不是阿嫵的。”
景熙帝聽這話,無聲地保持著溫柔的平靜。
許久后,他單膝跪在她面前,用兩手捧著她的臉:“阿嫵,是那個人不好,那個人太壞了,他說得不對。阿嫵生氣嗎,阿嫵打他好不好?”
說著,他用自己大掌包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阿嫵打一下試試?”
阿嫵看著眼前這個冷峻的男人,他眼眶都紅了,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她迷惘搖頭:“我不要打!
景熙帝不放開她的手,他注視著她含淚的眼睛:“那阿嫵要怎么才能原諒他,告訴我好不好?”
阿嫵卻不言語,她只是無辜地看著他。
景熙帝看著她那略顯稚氣的眼睛,看了許久,他將臉埋在她的發間:“阿嫵,雍天賾已經跪在你面前了,你依然不會原諒他,是不是?”
阿嫵困惑地打量著他,輕輕地撫過他的發,手指幫他捋順。
這種親近于此時的景熙帝而言,是彌足珍貴的。
他溫柔地望著阿嫵:“阿嫵真乖,再摸摸賾郎?”
阿嫵試探著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
女兒家略顯瘦弱的指輕撫過那張冷峻剛毅的面龐,這是朝堂上過于威嚴肅穆的臉龐,多少朝臣不敢直窺的天顏。
**********
讓景熙帝沒想到是,第二日,阿嫵卻病了。
病中的阿嫵神情惶恐,她哆嗦著,縮進他的懷中,口中喃喃:“不要,不要……”
景熙帝:“不要什么?”
阿嫵簡直要哭了,眼淚都要落下來了:“葉寒哥哥,我不要葉寒哥哥死,我不要他死,不要殺葉寒哥哥!
景熙帝視線冷硬地看著前方,聲音卻是繾綣溫柔:“為什么,告訴賾郎,為什么葉寒不能死?”
阿嫵仰起修長的頸子,怯怯祈求地道:“葉寒哥哥要帶阿嫵回家,阿嫵要回家,阿嫵不要嫁人,不要留在這里,阿嫵要回家……”
景熙帝緩慢地垂下眼,視線落在懷中小娘子臉上。
明明生了攝人心魄的艷色,卻嬌憨稚氣,睜著含淚的眼睛,喊著別人叫哥哥。
他修長的指落在阿嫵下巴上,輕掐起那張楚楚可憐的小臉,細細審視著。
阿嫵眼尾有淚珠兒再次淌落,流過明潔如玉的臉頰。
他低聲哄著道:“等阿嫵病好了,我帶你去南瓊子,那里有水!
阿嫵聽了,卻并無半分喜色。
景熙帝彎下腰,唇瓣輕落在她唇角,輕柔而細致地啄吻,卻嘗到了澀澀的咸味。
這是她的淚水。
之后她哭了一場,埋首在他懷中一直抽噎,他哄了許久才把她哄睡。
接下來幾日,景熙帝干脆將奏折搬到瑯華殿,他一邊處理政務一邊親自照顧著阿嫵。
阿嫵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終于病好了,不過卻依然懨懨的,臥在病榻,嬌弱不堪,見了他也不理會,只耷拉著腦袋。
晚間時,他摟著她,親自哄她入睡,她卻推他。
他便拉開錦帳,借了些光亮,捧著她的臉仔細端詳。
她用力閉著眼睛,用力到修長的睫毛在撲簌簌地顫。
景熙帝揉了揉她的臉頰,視線卻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他用輕柔的聲音哄著道:“阿嫵不困?”
阿嫵冷漠地別過了視線。
景熙帝:“睡吧!
最近阿嫵總是這樣,臨睡前會鬧,需要他抱著一直拍。
這次抱著許久,總算哄睡后,景熙帝下了榻,站在陰影中,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熟睡的她,看了半晌才離開寢殿。
只是在他走后,原本熟睡的阿嫵睫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她側首,望向錦帳外,宮娥,女官,都戰戰兢兢地守著,徹夜守著。
她藏在錦被下的手,緩慢地攥緊了。(注1)
*******
這一日,為了散心,景熙帝帶著阿嫵前往南瓊子。
出發前,景熙帝命人抱來兩個孩子,此時兩個孩子已經半歲了,白胖軟糯,睡得香甜。
阿嫵視線堪堪擦過,并不多做停留。
景熙帝從旁平靜地觀察著。(注2)
他故意問道:“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很討人喜歡?”
阿嫵再不看他們:“討不討人喜歡的,我哪知道呢!”
景熙帝:“我陪你去南瓊子玩,帶著他們一起去?”
阿嫵便不高興,扁著唇,排斥地道:“他們這么小,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一點也不好玩!”
景熙帝看著她那打心里的不愿意,默了一會,才道:“好,不帶他們,只帶阿嫵。”
他自是百般哄著,可誰知道上了輦車后,阿嫵還是不悅,竟拿拳頭捶打他。
景熙帝不以為忤,握著她的拳頭,縱容地道:“賾郎又是哪里得罪了阿嫵?”
阿嫵鼓著腮幫子,嚷嚷道:“阿嫵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拉著她的手,將她摟在懷中:“阿嫵已經沒有家了,賾郎的家便是你的家。”
阿嫵一聽,頓時氣得炸毛了,她揮舞著拳頭來打他,景熙帝摟著她不放,她便張著小牙,直接咬在景熙帝胳膊上。
對于這樣鬧騰的阿嫵,景熙帝沉默地包容著。
阿嫵咬過后,看到自己咬下的壓印,神情頓了頓,之后抬起頭,困惑地看著景熙帝:“你不疼嗎?”
景熙帝搖頭。
阿嫵:“為什么?”
景熙帝:“阿嫵精神極好,會咬,也能咬得動,我看著心里喜歡。”
阿嫵愣了下,眸底浮現出茫然,之后,她便怔怔地看著遠處。
這時,南瓊子已經到了。
景熙帝領著她來到湖邊,看遠處的湖泊,蘆葦,看蕩在水中的小舟。
他指著一處,道:“當初,便是在這里,我捉住了阿嫵,決心要把阿嫵帶回宮中,時間過得好快。”
已經快兩年了。
當初的他躊躇滿志,一切盡在掌控,是矢志要把她調教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要抹去她曾經的所有,讓她成為自己獨屬。
光陰逝去,須臾間,他再次帶她重游故地,卻已經不是昔日的那個他。
在人間情愛的煉獄中掙扎過一遭,昔日的驕傲已經盡皆折碎。
此時的他再清楚不過,情愛兩字說來簡單,但只有陷入其中方知滋味。
他是大暉的帝王,為人君父者,大暉疆域有九千萬子民,可唯獨有一個她,和別人不一樣。
唯有她。
且只能是當時的那個她。
在稀薄的夕陽下,景熙帝側首看著阿嫵,問道:“阿嫵想回家?”
阿嫵:“嗯!
景熙帝:“阿嫵親親賾郎,你親了賾郎,賾郎什么都允你!
阿嫵眨著半信半疑的眼睛:“真的嗎?”
景熙帝;“是!
阿嫵猶豫了一會,便兩手搭在他肩膀上,之后仰著臉,湊過去,用自己的唇來親景熙帝。
顯然這對于她來說是羞澀的,以至于她支撐著身體的胳膊都在顫。
景熙帝略低首,含住了迎上來的唇,主動送上來的,很甜。
他合著眼,享受地好品著,甚至探入其中,慢慢地享受其中滋味。
這一刻,景熙帝有種錯覺,仿佛他的阿嫵又回來了。
他陡然睜開眼,卻看到小娘子正睜著含水的眸子,無辜地看著他。
景熙帝捧著阿嫵的臉,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睛。
夕陽落在她的眼睛中,她美得絢麗。
他的指腹輕輕撫摸著她細白的臉頰,眸底閃過一絲異樣。
阿嫵感覺到了,困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景熙帝俯首,輕咬著她的耳珠,低聲喃道:“阿嫵,我恨不得吃了你,你讓我吃了好不好?”
阿嫵眼神懵懂:“可是阿嫵不想讓你吃掉,阿嫵還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怔了下,之后緩慢地放開了這個阿嫵,垂下眼。
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
他并不喜歡一個人的獨角戲。
**********
陰暗的地牢中,景熙帝審視著這個倔強剛毅的青年,突然想起那一日阿嫵和自己提起她的父親,她那考中秀才卻被牽連,被抹去功名的父親。
當時的他尚且游刃有余,聽著那位邊遠沿海之地秀才的遭遇,想著他是經歷了怎么樣的困境,以至于留下嬌妻弱女為生計奔走,以至于讓阿嫵這樣的小女兒顛沛流離。
那時候的他未嘗將那位邊遠之地的秀才放在眼中,可是現在,阿嫵的家鄉,阿嫵的父兄,阿嫵的未婚夫,這些只出現在阿嫵口中的過往,終于向他露出了一個邊角。
葉寒不只是葉寒,他其實是阿嫵昔日親人的一部分,是過去的一部分。
景熙帝知道,他從來沒有真真正正得到過阿嫵。
陸允鑒不曾,太子也不曾,阿嫵的心里有一道硬核,封裝了她的過往,任何人都不曾碰觸到,可阿嫵卻會輕易在葉寒面前打開。
此時的景熙帝也終于明白,要想觸碰到那硬核,要想讓阿嫵對他敞開心,他便必須走入她的親系,去得到他們的認可。
哪怕貴為帝王,也必須向當年無緣功名的秀才低下頭。
甚至,這個低頭,也許要從眼前這個倔強的少年開始。
他當然可以繼續高傲,可以目無下塵,甚至可以游刃有余地轉身離去。
可他做不到。
于是他望著眼前的葉寒,終究開口:“你可以離開這里了!
葉寒聽得這聲響,陡然看過來。
他看到那位衣冠華麗的帝王,此時正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
這時,他聽到那人開口:“現在,我給你七日的時間,養好這一身的傷!
葉寒蹙眉,戒備地看著。
景熙帝:“你,送她回家。”
***********
葉寒被從地牢中帶出,梳洗后,換了一身尋常粗布衣衫,之后他被帶到南瓊子的別苑,見到了阿嫵。
阿嫵見到葉寒的第一眼,便毫不猶豫地撲入他的懷中。
葉寒也旁若無人地抱住她。
景熙帝自一旁看著,一聲不吭。
接下來幾日,葉寒陪著阿嫵,他便在暗處看著他們。
那日太子帶了奏章過來找景熙帝批復時,景熙帝正在水廳中。
他隨手把玩著手中的長弓,長弓蒼勁,這是他昔日喜歡的,一箭射出,必有所獲,不過現在,他也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罷了。
不遠處的河灘旁,是葉寒和阿嫵。
葉寒正陪著阿嫵,坐在那里說話。
一對小兒女并不曾倚靠在一起,隔著一些空隙,不過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們的親密無間。
阿嫵偶爾側首看一眼葉寒,那眼神充滿欣喜和依賴。
景熙帝漫不經心地旋轉著手中的長弓,不過視線卻一直落在阿嫵的背影上。
她歡快地坐在河灘邊,甚至調皮地晃蕩著兩條小腿。
陽光灑下來,落在河灘上,也灑在小娘子明媚嬌艷的臉龐上,她一派天真無邪,笑起來眉眼彎彎的。
太子冷著臉,看了一眼遠處的那對,皺眉。
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父皇,你——”
景熙帝卻渾不在意的樣子,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兒子:“我都沒說什么,你卻在這里受不了?”
太子的心一抽,他不敢置信地道:“父皇,你什么意思?”
景熙帝卻并不言語,只沉默地看著。
遠處那對小兒女,葉寒下水了,他似乎要去撈水中的什么花兒給阿嫵。
景熙帝悠悠地道:“你看,她對那個男人滿心依賴喜歡,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她很喜歡,她終于得償所愿,這樣不是很好嗎?”
太子被震撼到了。
他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父皇,這還是大暉的皇帝,他的父皇嗎?
景熙帝卻是不再提了:“說說最近朝中的幾樁事,關鍵是鎮安侯府,東海!
***********
葉寒陪著阿嫵玩了兩三日,阿嫵自然歡快得很,景熙帝自始至終從旁沉默地看著。
看著別的男人帶給她的喜悅。
這一日葉寒離開后,阿嫵終于想起景熙帝,她好奇地看他:“這幾日你忙著嗎?你都不理我了!
景熙帝沒什么情緒地道:“不是我不理你,是你不理我,我一直都在這里,你沒發現嗎?”
阿嫵頓時不說話了,她才回憶起來,他似乎一直都在,但她一直不曾看他。
自己和葉寒玩,他也不惱,就冷眼看著。
景熙帝:“喜歡他?”
阿嫵有些猶豫。
景熙帝:“想跟著他離開?”
阿嫵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吭聲。
景熙帝笑了下:“若是想要,便說實話!
阿嫵還是有些猶豫的樣子。
景熙帝伸出手,命道:“過來!
阿嫵邁前一步,景熙帝一扯,便把她扯入自己懷中。
他托著阿嫵的臉龐,修長的大掌輕攏,強勢地要她望著自己。
阿嫵仰臉看過去,淡茶色眸子平靜溫柔,但在這種目光下,阿嫵竟然有些不安。
她隱隱有所感,如今的一切會被打破,他似乎有了決斷。
應該是期盼的,但是心里又泛起絲絲的酸痛,其實是有些不舍得的。她知道,一旦走了,便再不能回頭。
景熙帝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別扭,他用拇指抵著她頸骨,輕輕地揉著。
這種安撫于阿嫵來說頗為受用,可她心里越發有了自己無法控制的情緒,一種深層次的,她自己都說不明白的。
景熙帝俯首,用額抵住她的,低聲道:“阿嫵,我是皇帝,在遇到你之前,我覺得自己只是皇帝,有你,我才和以前不一樣了。”
和她相遇的那一日,他寡淡冷漠的心才被注入一些溫度。
景熙帝:“我曾承諾阿嫵,要以父母之心待你,可其實我根本做不到,你也不會信我,如今想來,實在可笑至極。”
阿嫵心頭微震,她怔怔地抬頭看過去。
景熙帝收斂了笑意,無聲地看著她,沉默而嚴肅。
阿嫵突然有些心慌:“你……”
這讓他看上去很有距離感,就好像……他徹底離她而去了。
景熙帝抬起手,幫她順起耳邊一縷發:“阿嫵,這一次,我給你你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