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岸我上來了。
十二點整,酒店送餐到VIP客房。
兩面煎至焦黃的藍(lán)鰭金槍魚腮、和牛番茄盅、龍蝦意面、黑松露西藍(lán)花配海鮮濃湯。
還有餐后水果和希臘酸奶,比餐廳提供的餐食高出一個檔次。
“天吶!”印央高呼,“簡直暴殄天物!這可是一萬塊毛爺爺一斤的藍(lán)鰭金槍魚啊!”
肉質(zhì)緊實、口感鮮美,生吃最能品出其風(fēng)味,且還是堪比“金磚”的魚腮幫子肉,怎么就給火燒火燎了啊……
可印央也明白,欒喻笙腸胃孱弱,忌生冷,吃一次夠他腹瀉整整三天的。
他身體健全時就如此,現(xiàn)在更要嚴(yán)格忌口,不然場面怕是不堪入目。
“你賴在我這兒,就是想夸張地贊嘆一下我的午餐?”欒喻笙斜眼冷覷,擺出不耐煩,心里卻在為吃飯犯難。
趁印央的注意力傾注在食物上,他偷偷活動右腕。
上次同她單獨(dú)共餐,遙遠(yuǎn)得仿佛上輩子。
他私心想留她用餐,可他自己吃飯必須借助助力手套,虛握著一把叉子,灑一半、吃一半,胸口像孩童一樣圍一塊方巾,全神貫注才能不染臟嘴角。
破敗、狼狽、骯臟。
這便是他吃飯的樣子。
昨天處理了兩封重要文件,看久了,右肩和右手腕此刻還隱隱酸困,他沒信心在她面前靠自己進(jìn)餐,又不同于飯局那日,印央對他不再老鼠怕貓。
欒喻笙預(yù)估,印央不僅會大大落落地盯著他看,甚至,有極大可能她會一臉無賴樣地提出喂他吃。
“三文魚你端走。”欒喻笙眉心擠出褶皺,微揚(yáng)下頜送客,“我吃飯一向準(zhǔn)時,不送。”
“干嘛趕我走呀?怕我吃了你的好吃的?”印央反客為主,將餐碟一一搬上會客桌,還講究擺盤到位。
纖指捻一顆紅亮香甜的草莓,她拔著絲兒似的緩慢張開紅唇。
小指嬌媚外翹,口去找手,拉長細(xì)白的后脖頸,貝齒咬合,咬出馥郁汁水。
“真甜,嘗嘗?”
沾一絲她唇色的草莓喂到欒喻笙嘴邊,清香甘甜熏醉了鼻腔,可他只被她瑩白玉指戳中心窩。
他微不可查地吞咽一下,倏地避開臉,冷笑:“呵,我憑什么吃你吃過的東西?”
“這顆甜呀。”印央的手跟著欒喻笙的臉走,“那幾顆草莓誰知道甜不甜呢?這顆甜,我檢驗過了。”
“歪理。”欒喻笙薄唇緊抿。
“快吃飯吧,菜別涼了。”草莓汁襯得她的唇瓣愈顯紅潤飽滿,她擠巴眼睛,楚楚可人,“我們就不能一起吃嗎?這么多菜,你又吃不完,多浪費(fèi),我?guī)湍惴謸?dān)。”
印央舉手發(fā)誓:“你放心,我絕不只顧著自己吃,我喂你,你一口,我一口……”
“魏清。”
欒喻笙深吸氣,擠壓胸腔喊道,他很少抬高音量說話。
話畢,他有些氣不接續(xù),單薄的胸膛費(fèi)勁起伏。
“欒總。”魏靜幾乎秒到。
“送……客。”欒喻笙不容置喙。
“哼!”嬌嗔一聲,咬了半截的草莓被印央一下子投入口腔,她嘎吱嘎吱咀嚼得用力。
紙(尿)褲都換過了,喂個飯他害什么臊呢……
皺皺鼻翼,她毫不客氣地端起那盤藍(lán)鰭金槍魚,扭著腰肢豪放地推門而出:“我自己走,不用送。”
拍上門,她又倏地拉開,內(nèi)縮雙肩可憐兮兮地貼著門框,故意甩下幾縷碎發(fā)半遮眼簾,營造我見猶憐的氛圍:“欒喻笙,有人欺負(fù)我。”
“誰?”
他許諾過在游輪抵岸之前,他將護(hù)她周全。
油畫一事所有人都該明白印央不是軟柿子,他是她的五指山,卻同時也是強(qiáng)有力的靠山。
誰這么大的膽子?
欒喻笙豎耳,嚴(yán)肅到眉心懸針。
印央抬起胳膊,伸一根食指徑直指來,癟嘴努下巴,眼角向下耷拉,委屈地申訴:“你。”
“就你,壞蛋。”
“……魏清。”
“是,欒總。”魏清截過印央手里的三文魚盤子,禮貌欠身,“印小姐,我送你回房。”
印央:“……”
*
欒喻笙比其他人提前半個小時下船。
他乘坐升降機(jī)抵達(dá)碼頭平臺,這種私人渡口,環(huán)境清幽,鮮少有閑雜人等。
護(hù)工慎之又慎地推著坐在醫(yī)用輪椅上的他,等送他到車上,再由保鏢去歸還。
游輪的負(fù)責(zé)人本來安排了一位隨行跟從,這樣一來,欒喻笙不必再麻煩手下的人歸還一趟。
可欒喻笙傲骨不屈。
他不愿陌生人看到他在路上顛簸的丑態(tài)。
路面常年修繕維護(hù),還算平坦,但遇到磚縫或者小溝小坎,輪椅難免磕絆一下。
他癱軟的長腿要么雙膝并攏歪斜向一邊,要么失控一彈,癱腳掉下腳踏板。
他的腰腹和胸口都綁著束縛帶,戴著護(hù)腰,上身僵挺在輪椅上好似鋼板,下半身則東倒西歪。
幾百米的路,護(hù)工屢
次停下,擺正他的腿腳,避免他受傷。
來接的車早已恭候多時。
全球最頂級的車企為欒喻笙量身打造的一款商務(wù)車,車頂高、空間敞闊,座椅自由可調(diào),配備升降板、斜坡和固定鎖扣,滿足欒喻笙的一切出行需求。
他可以從輪椅換成到座椅,座椅根據(jù)他的身形定制,穩(wěn)穩(wěn)承托他癱廢的肢體,坐久了也不太累。
他也能直接駕駛電動輪椅進(jìn)入車內(nèi),收起座椅,用鎖扣固定輪椅的四個輪子即可。
今日,他需要有人抱他上車。
輪椅停在車門邊,一位護(hù)工來到欒喻笙面前,屈膝彎腰,膝蓋夾住他的雙膝,扶著他的肩膀輕緩地將他往前拉,直到他的肩頭抵靠上護(hù)工的胸膛。
護(hù)工騰出一只手穿過欒喻笙的腿彎,將他細(xì)瘦的雙腿撈起,雙腿呈交叉狀,一上一下,褲腿后縮,露出蒼白伶仃的兩截小腿,腳快掛不住皮鞋。
另一名護(hù)工操控遙控器,只見一個座椅旋轉(zhuǎn)了90°,向前移,移出車門后平穩(wěn)下降。
“欒總,我現(xiàn)在抱您上車。”護(hù)工雙腳踩實地面,積蓄力氣,倒數(shù)三個數(shù),“三,二,一。”
欒喻笙的臀部離開坐墊。
他的身子弓出窄窄的銳角,幾乎前胸緊貼著大腿面,唯一能發(fā)力的脖頸卯著股勁兒,缺少實感,他下巴勾著護(hù)工的肩,擔(dān)心自己墜落在地。
雙手原本被護(hù)工交疊著安置在胸前,可一個起身,無力的左手滑落,垂墜在身側(cè),隨護(hù)工的動作而軟綿綿地蕩秋千,勉強(qiáng)能動彈的右手努力地佝僂著。
護(hù)工熟練地將欒喻笙挪上座椅,然后控制座椅移回車內(nèi),他的腿腳雖被護(hù)工拎著,可進(jìn)車門的時候還是輕碰了一下前面座椅的椅背,碰掉了一只皮鞋。
護(hù)工急忙撿起,托起他彎成蝦子的腳,小心地套進(jìn)去,最后妥善擺置好他的肢體,系上安全帶。
椅背后調(diào)了約莫45°,欒喻笙半躺半靠,人體工學(xué)椅和他的身體適配到嚴(yán)絲合縫,回祖宅將近三小時的車程,這種配置,才能讓他不太過難受。
“印央呢?”欒喻笙眺望窗外,其余賓客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停車場,上了來接的車。
他沒看見印央。
“欒總,我下去問問。”
“不必了。”欒喻笙截斷道。
他不能太處處為她著想,給六分,留四分,也算自重。
不然她那自戀型人格會誤以為他欒喻笙卑躬屈膝地盼著和她復(fù)婚,不容她作威作福。
“出發(fā)。”欒喻笙道。
*
日光融暖,從茂盛的綠葉縫隙中滲析而下,光影交織,在人行道映出斑駁陸離的畫卷。
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人拖一個行李箱,踩著高跟鞋,穿梭于綠樹林陰。
細(xì)高跟時不時嵌入地縫,她沒有絲毫難為情,長卷發(fā)一甩,利落抬腳一拔,繼續(xù)邁開巾幗步伐。
“欒總。”副駕駛位的魏清轉(zhuǎn)過身來說,“夫……印小姐正在人行道那里。”
欒喻笙瞬間移眸望去。
印央的發(fā)尾堪堪墜在她曲線性感的腰身處,一條修身的包臀魚尾長裙,裙擺似魚輕盈游動,偶爾轉(zhuǎn)身拽一下行李箱,光斑打在她的側(cè)顏。
“開慢點。”欒喻笙目不轉(zhuǎn)睛。
聽她喊窮,他以為又是她扮可憐的把戲,難道她真的窮到連打車的錢都沒了?
還是,這又是她織就的一場圈套?
“欒總,需要靠邊停車嗎?“魏清問。
“……”欒喻笙剛欲開口。
一輛SUV忽然提速從他的商務(wù)車旁超車經(jīng)過,鳴笛兩聲,停在印央身旁。
好似嗅到危機(jī)的猛獸,欒喻笙眸光銳冷,眉眼壓得逼仄:“再開慢點。”
印央被突如其來的鳴笛聲嚇了一跳,剛想罵一句“這么寬敞的馬路你摁什么喇叭,急著投胎啊”,卻聽見清越潤朗的嗓音如海風(fēng)吹來:“央央。”
鄭柳青?
印央扭頭,只見鄭柳青降下副駕駛座的車窗,手臂搭著方向盤伏低身子和她對視。
他問:“你一個人嗎?”
“對啊,我不是一個人,還能是半個人?”印央打趣,貓腰望進(jìn)車窗,“柳青,你不也一個人?這趟旅行,別人都成雙成對了,咱們半斤八兩。”
鄭柳青綻開笑意,正解著安全帶:“不介意的話,央央,我送你回……”
“嗶嗶——”
倏而,接連幾聲尖銳的鳴笛劃破云霄。
印央循聲望去,一輛超長豪華商務(wù)停在她的側(cè)后方,副駕駛位的窗戶勻速下降。
黑色遮光膜后面,探出魏清的臉:“印小姐,合同細(xì)節(jié)需要和您再商議一下,您現(xiàn)在方便嗎?”
“合同?”辨別出那男聲來自欒喻笙的秘書,鄭柳青停下了開車門的手,神色略顯黯淡,他語帶疑惑問,“什么合同?你和欒總簽合同了?”
“簽了。”那黑膜的隱蔽性極強(qiáng),印央凝矚不轉(zhuǎn)也看不到后排坐著的欒喻笙。
嘖嘖嘖,什么合同細(xì)節(jié)?他分明來截胡的!
哼,這男人可真擅長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瞳仁在眼眶里靈巧地打個轉(zhuǎn),印央半蹲,手扒著車窗下框,故作神秘地用手掩口,音量極低:“柳青,我簽了星魅娛樂,我準(zhǔn)備做星魅旗下的藝人了,欒喻笙是我的老板。等我紅了,給你親筆簽名,哈哈。”
演出了地下黨接頭的嚴(yán)峻肅穆。
“……哦,謝謝。”鄭柳青有些懵地應(yīng)了聲,“祝你前程似錦,早日大紅大紫。”
“嗶嗶——”
某人按捺不住地連聲催促。
印央跟鄭柳青道了聲別,拎著行李箱走向豪華商務(wù)車,屈起指節(jié)叩后排車窗:“咳咳!”
黑色窗膜降至一半,男人冷毅的側(cè)臉半露半隱。
他的下頜角格外緊繃,冷眸收窄,暗藏著幽綠的妒忌之火,因為聽不見他們剛才的交頭接耳,火苗肆意高漲。
“上來。”
欒喻笙的聲音比冰刃還凌厲。
“哦。”印央把行李交給魏清。
繞到另一側(cè),車門自動為她打開,她抬腿上車,屁股觸了一下那側(cè)的座椅便又抬起,她手腳并用爬上欒喻笙身,膝蓋跪在他座椅的兩側(cè)。
“……做什么?”
欒喻笙被印央圈錮,她的氣息無一不在撩撥他的心神,他后腦勺緊抵頭枕,喉結(jié)滾動。
“你說的啊。”
印央抽絲剝繭般收束兩人之間的距離,直至她的柔月匈像個果凍膠黏欒喻笙的前胸,下巴埋進(jìn)他的頸窩,她對著他敏感的耳孔吹一口氣:“上來。”
“我上來了。”
第22章 回程那手還不如動物的爪子。……
印央的濕灼吐息,宛如水蛭吸附上了欒喻笙,以他的耳道為入侵口爬進(jìn)他的血骨筋脈,快意放肆。
長發(fā)如蛇扭動,微硬的發(fā)稍尖尖撫掠他一觸即癢的鎖骨,將他小口啃食。
痛癢,卻谷欠仙欲死。
她凝脂般的肌膚似有若無地輕蹭他的面頰,鼻息近在咫尺,忽深忽淺地彌散開來,筑成將他融化的高熱牢籠。
欒喻笙的喉結(jié)快速滾動,眸珠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印央那好似蛛網(wǎng)的飽滿雙唇……
即將落網(wǎng)之際,他腦海忽然閃現(xiàn)那日的舞會,她曖昧勾著鄭柳青的后脖頸,用唇去迎。
剛才兩人說悄悄話的場面再次復(fù)活。
一瞬,妒火燎原,燒得欒喻笙渾身焦灼難耐,欲要撕毀印央的唇網(wǎng)占為己有。
讓她再也無法撩撥別人。
“呵。”
一聲自喉嚨深處發(fā)出的冷笑,欒喻笙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
下頜微揚(yáng),他低覷印央:“才半只腳踏進(jìn)娛樂圈,就這么迫不及待送上門了?”
印央微愣,旋即屈指節(jié)沙沙地刮欒喻笙的皮膚,笑嘻嘻:“欒總同意我搭車,不就是把門把手遞我手里了嗎?我不上門,多不知好歹呀。”
“你的自信當(dāng)真無
人能及,理解力也別具一格。“欒喻笙唇角噙一抹嘲諷涼笑,深邃眼眸微瞇,語帶挑釁,“我的門,不會為你開第二次。”
他余光偷瞄前方,確定鄭柳青的車已經(jīng)消失在千米之外,才下巴指車門:“下車。”
“不下。”見這一招不奏效,印央從欒喻笙腿上下來,坐上他旁邊的座椅,系好安全帶,坐得四平八穩(wěn)。
印央擠眼睛賣可憐:“欒總心善又大度,一定舍不得讓身無分文的小女子踩著高跟鞋、托著巨大的行李箱哼哧哼哧走幾公里的路的。”
“舍得。”欒喻笙冷酷地目視前方。
印央吃癟:“……我都要當(dāng)女明星了。萬一被人拍到我苦兮兮的照片怎么辦?影響我的形象!”
“那不正好?”欒喻笙冷嗤,“賣個自強(qiáng)自立的人設(shè),還能吸引一批心疼你的粉絲。”
“……”印央捧起手機(jī)激將道,目光偷瞟欒喻笙,“那行吧。我問問鄭柳青走遠(yuǎn)了沒。”
“……”
一瞬,車內(nèi)被一股無形無聲的暴怒籠罩。
欒喻笙眼神如冰錐,破風(fēng)攪雨般剜向筆直的大路,右手在身側(cè)氣到顫抖。
孱弱地肺部有些供氣不足,他臉色陰沉,呼吸愈漸急促且大聲。
眼見氣氛不妙,印央趕緊偷摸著用腳后跟使勁兒蹭高跟鞋的后包口。
惹急了金主“爸爸”她賺哪門子的錢?
再說,她還有事相求。
捂住腳踝,印央皺眉,吃痛地吸氣:“嘶——”
欒喻笙喘著粗氣,眸子向她的方向微轉(zhuǎn)。
這雙高跟鞋印央穿過好幾次了,過了打腳時期,好在她硬蹭也蹭出了一片紅。
“欒喻笙,我的腳都磨紅了,不信你看。”印央蹬掉高跟鞋,白皙的腳上那紅色格外顯目。
她彎腰,指腹去蹭那塊肌膚,雙目水光瑩潤:“別說走路了,我站著都疼。”
“超級疼呢。”她強(qiáng)調(diào)道,裝得有模有樣。
該死的疼惜剎那間充盈欒喻笙的心臟,他望著她磨紅的足跟,呼吸懸停。
與印央極短地對視一瞬,他的怒火由她眼眸中汪著的水澆熄。
明知這其中有多少演戲和夸張成分在。
明知那水汪汪的眼睛是她刻意為之,就等他心軟。
而他還是……
知餌上鉤。
“開車。”欒喻笙無可奈何地喟嘆一聲,呼吸漸漸平順,他扭頭望向窗外,“去哪?”
問到印央擔(dān)心的事了。
高利貸的截止日期是今天下午六點,現(xiàn)在都三點多了,打手到時候肯定拎著棒槌榔頭來她租住的房子要債。
連本帶利,一共還十二萬三千六百二十五塊七毛一,然而她囊中羞澀,連兩百塊打車的錢都湊不出。
空手回去,即死路一條。
印央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你不是找我細(xì)化合同嗎?去公司,或者去哪里聊都行。”
這不過是讓她上車的說詞罷了。
欒喻笙乜斜印央一眼,眸色如海深不可測,沉聲道:“去中心城的公寓。”
司機(jī)立即更改路線:“好的,欒總。”
印央默默松口氣,暗自盤算起,如何才能在兩小時的路程內(nèi)管欒喻笙借到錢。
臨時變道,商務(wù)車劃出稍大的一個轉(zhuǎn)彎。
于正常人而言這晃動微乎其微,可欒喻笙渾身癱軟,一點點細(xì)微的震蕩都能使他東倒西歪。
他的上半身由束縛帶牢牢固定,而細(xì)瘦雙腿歪向一側(cè)。
兩條綿軟的手臂順勢從手托中滑墜,右手落到座椅上,左手被甩到手托外面,像甩面條。
難堪之情驀地沸反盈天,欒喻笙故作冷面來掩飾,悄然卯足力氣讓左臂物歸原位。
因為印央上了車,座位有限,所以陪車的護(hù)工去了另一輛車,魏清在副駕駛座又看不見欒喻笙的狀況。
換作平時,只需欒喻笙開口,他們馬上停下車來替他重新擺放好手腳,可今日印央在,他唯有緘口無言。
他祈禱,她不要看他。
不要再目睹他如同渣滓濁沫,面對這種小事都一敗涂地。
可一雙柔軟的手不由分說抬起他的左手,欒喻笙錯愕轉(zhuǎn)頭,看見印央正握著他下勾的手腕,而后,插進(jìn)他蜷曲的五指,試圖把他的手指拉平展。
“……放開!”欒喻笙雙目浮現(xiàn)條條血絲,極度的不安和自卑讓他的音色聽起來不近人情。
“放!馬上放!”罕見地,印央有話聽話,乖巧地將欒喻笙的左臂擱上手托,“你平時都不做復(fù)健嗎?你看看,手硬得跟木頭棍似的……”
印央察言觀色,輕輕撥拉一把欒喻笙的手指:“想跟你十指緊扣都扣不了。”
“少管閑事。”他頸側(cè)繃起清晰可見的血管,像一頭瘸腿的老虎怒目示威。
“遵命。”印央給嘴巴拉拉鏈,笑得討俏。
兩條腿還歪斜著,欒喻笙無心顧及,內(nèi)心釀出了五味雜陳。
他看向被車速拋之腦后的沿路的香樟樹排,沉默片時,開口道:“說吧。”
印央愣了一下:“我嗎?”
欒喻笙后腦勺對著她,微微頷首。
“說什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印央有些費(fèi)解。
他直言了當(dāng):“你的需求。”
主動提出喂他吃飯、幫他撿起掉落的手、賣弄風(fēng)姿、撒嬌賣乖還言聽計從……
無事不獻(xiàn)應(yīng)勤。
她像難以管教的貓,只在討小魚干時乖巧。
明擺著有求于他。
“欒喻笙,借我點錢!”既然小心思已經(jīng)被他道破,印央也不藏著掖著了,她雙手合十,眼巴巴道,“或者,你算我預(yù)支工資!拜托了!”
“金額。”
“十……”印央換口氣,“九萬。”
能多借先多借一點,高利貸知曉她的住處,即使還了錢,鑒于安全考慮,她得換個新住處。
而且,許是窮怕了,多攥點錢在手里面她才有安全感。
“魏清。”欒喻笙低喚。
“欒總。”魏清恭敬地扭頭看來,指尖頂一下眼鏡,靜待自家總裁的吩咐。
欒喻笙平和而深沉:“去辦吧。”
*
車程約莫行至一半,一陣強(qiáng)烈的不適感忽然自小腹下方游躥至欒喻笙的胸腔,繼而一波接一波的憋痛席卷膀胱,仿佛在湖面投下巨石。
欒喻笙心慌氣促,他憋尿了。
尿路感染還沒痊愈,他依舊排尿困難,沒插尿管,他穿著加厚款的紙尿褲,不借助外力摁壓小腹,尿液只會一直儲留在他的膀胱內(nèi)。
每兩小時排一次,時間差不離了。
這次格外來勢洶涌,欒喻笙背脊發(fā)燙,頭皮發(fā)麻,清癯的五官很快便因為刺痛而淅出汗珠。
此時,魏清的手機(jī)響起,他接起聽:“……好的,我知道了,我問問……”
掛斷電話,魏清顯得欲言又止,帶著顧慮瞥了好幾眼印央,隱晦道:“欒總,前方有個加油站,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到中心城預(yù)計還要一個小時。”
“不……”
欒喻笙剛啟唇,卻被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截斷:“好呀。”
印央纖細(xì)的手臂抵上車頂,手肘打彎,她挺胸仰脖,束手束腳地伸了個懶腰:“剛好我坐累了,下車活動活動。欒總,你的豪車坐著也不過如此嘛。”
欒喻笙痛到分不出精力計較,強(qiáng)撐安好。
五分鐘后,商務(wù)車停靠加油站。
印央拿著手包和手機(jī)下了車,背對欒喻笙瀟灑揮手:“我去一下洗手間,然后溜達(dá)溜達(dá)。今天天氣真好,空氣清新,我不得好好呼吸一會兒!”
*
在洗手間磨磨蹭蹭地解了手,印央還順帶著補(bǔ)了全妝,光洗手就洗了六遍。
汩汩涼水淋濕她的肌膚,她手心朝上,抓握水流,水在她的掌心四處竄逃。
印央若有所思,一遍遍地沖洗,卻沖刷不掉欒喻笙廢用的畸手烙下的觸感。
枯瘦。
冰涼。
僵硬。
甚至沒辦法分開和伸展五指。
印央討厭那種雞爪子一樣的癱手。
吃飯時,總會抖落飯菜湯汁,弄臟被單,讓她不得不在比她還大的水盆里一遍遍搓洗;什么都拿不穩(wěn),常掉在地上,頤指氣使地使喚她來撿;明明不能動卻非常怕疼,每晚的慣例按摩,她拉開印父的手指,他吼她力道粗魯,盼他疼死,她不拉開,他又罵她偷懶、不孝順。
還不如動物的爪子。
就是這樣的手,讓父親毫無自理能力,家庭的重?fù)?dān)全壓在她稚嫩而單薄的肩膀上。
時至今日,陰霾仍尚未褪盡。
可面對欒喻笙,除了無邊的心疼,她竟還鬼使神差地
試著和他十指相扣……
不該閃躲嗎?
他那雙廢手比她父親的手還殘破、還沒用,她上次給他按摩雙手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
印央郁悶地抬起左手打了一下右手,濺起的水花沾附在她鴉羽似的長睫,沐光之下熠熠閃亮,襯得睫毛投下的陰影愈發(fā)濃黑,和眸色同樣沉。
不用裝作沒心沒肺了,她闔眼輕嘆。
出了洗手間,印央漫無目的地逛了好幾圈,但自始至終離欒喻笙的商務(wù)車很遠(yuǎn)。
將近過去了半小時,印央琢磨,欒喻笙怎么也該排完尿了吧?
嘴比鋼還硬,說什么“不要”?堂堂欒大總裁遲早因為面子讓自己活活被尿憋死!
印央相隔甚遠(yuǎn)地望了望商務(wù)車那邊,只見護(hù)工已經(jīng)回到另一輛車上了,她才提步上前。
“我回來了。”印央上車,嗅到一股輕致淡雅的木質(zhì)調(diào)香水味。
欒喻笙西裝筆挺、正襟危坐,全然看不出他剛在車上換了一張干凈的紙尿褲。
他痛出淡緋色的面頰,此刻有些蒼白,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磨難后難掩虛弱。
“真慢。”他抱怨,卻聽不出煩意。
“讓欒總久等啦。”印央笑得嬌俏。
第23章 欒家我和她還是因為你才相識的。
車窗外的風(fēng)景逐漸從靜謐海畔過渡到了喧鬧擁密,寫字樓鱗次櫛比,車駛?cè)肓顺鞘凶罘比A地段,中心城,放眼望去,看不盡欒家的商業(yè)帝國。
印央透過車窗流連這一寸土一寸金的地段,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油礦,又余光輕瞥欒喻笙。
重殘的前夫,生活完全假手他人。
卻是金字塔尖的掌權(quán)者。
商務(wù)車駛?cè)肓艘惶幧倘Φ牡叵萝噹臁?br />
車停穩(wěn),車門自動開啟,印央抓起手包跳下車,魏清把她的行李箱拎下了后備箱。
印央摁下彈扣,延長行李箱的拉桿,故意磨紅的那一側(cè)腳后跟隱隱灼痛,她便單腳受力,一側(cè)的胯骨懶洋洋地頂出來,愈凸顯她的曼妙身線。
“我回避一下?”她語氣輕描淡寫。
“回避什么?”欒喻笙不為所動,漫不經(jīng)心地稍稍斜轉(zhuǎn)眸子。
“回避……”把印央問不會了,商務(wù)車后面跟著的那輛護(hù)工乘坐的車悄無動靜,沒有把欒喻笙八抬大轎抬上輪椅的跡象,她皺眉問,“你不下來?”
考慮到他下車不便,她才如此問道。
欒喻笙默認(rèn)。
“你不下來你把我放這干嘛?”印央的疑惑轉(zhuǎn)為大驚,“……等等!這里是什么地方?你該不會把我拐來你的地盤對我做上不了臺面的事吧!”
欒喻笙懶得理睬,穩(wěn)健道:“魏清,送她上去。”
*
電梯停在頂層,一層兩戶。
魏清在其中一戶前停下,從胸前的口袋掏出水筆,在名片上洋洋灑灑地寫:“印小姐,您如果不方便回租住的房子,我可以派人過去收拾您的東西。”
印央接過名片,背面寫了六位數(shù)字。
——公寓的密碼。
“這里……讓我住?”印央從名片里驚訝地仰頭。
魏清頷首,示意印央開門:“密碼您隨時可以更改,不懂的隨時打電話聯(lián)系物業(yè)。”
門打開,半空通透清新的風(fēng)從落地窗灌進(jìn)室內(nèi),只吹著,便身心闊然舒暢。
家居擺設(shè)一應(yīng)齊全,一百六十平的空間雖遠(yuǎn)不及曾經(jīng)的婚房,但印央一人住綽綽有余,她俯瞰城市的全景,車流行人微縮成了小芝麻粒。
“魏清,替我謝謝欒喻笙。”印央唇畔勾笑。
“好的。”魏清把筆插回口袋,鏡片粼光一閃,“一個月的房租是四萬四千四百塊人民幣。印小姐,欒總給您抹零頭,一個月算你四萬塊,水電物業(yè)費(fèi)也由您個人承擔(dān)。”
“……”印央笑容僵住。
“在您能自力更生前,房租都由欒總墊付,和那十萬塊都是欒總借您的,按照銀行利息收取利息費(fèi)用。”魏清整理西裝領(lǐng)口,“請問印小姐還有疑問嗎?”
勁爽的風(fēng)呼嘯涌來,印央嗅到空氣里滿是銅臭味,她生無可戀地問:“搬行李呢?收費(fèi)嗎?”
“按照市場價,大概一位勞動力一小時五十塊。”魏清答得一板一眼,“印小姐,您需要我這邊幫您找?guī)讉勞動力?大約需要幾小時?”
印央:“……”
“印小姐放心,我不收取中間費(fèi)。”
……還中間費(fèi)呢?!
……住房這點錢也要逮著她薅!
……欒喻笙你不愧是個資本家!
……這世界上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
印央咬牙切齒:“我自己找房子住,大可以不找這么貴的!”
“這里離‘星魅’近,地段優(yōu)越,安全性一流。”魏清搖頭反駁,“還配得上您‘待爆小花’的身份,等您成名了,欒總再安排遠(yuǎn)離人煙的別墅給您。”
印央:“……”
他盤算的還挺好???
魏清后退一步退出門框:“印小姐,還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需要你……”印央一只手手掌向上攤開,一只手彎曲食指和中指,拇指做弩,手掌做托,彈出兩根指頭,狠狠把怨種之火射向魏清。
印央大聲氣嚷:“消失!”
“好的。”魏清貼心地關(guān)上了門。
叮咚一聲短信提示音響起,印央氣悶參半地掏出手機(jī)查看:【您的賬戶于X月X日入賬190000.00元……】
*
欒家祖宅。
商務(wù)車蜿蜒行駛在綠植林間,繞過前院偌大的雕塑噴泉,在祖宅門前停靠。
欒母宋蓉枝衣著華貴,正候在門前。
兩位護(hù)工手腳麻利地將欒喻笙抱下車,一輛備用的高背電動輪椅早已恭候多時,護(hù)工一個抬一個托,把欒喻笙倦意濃濃的身體搬上了座椅。
回程,外加送了印央一趟,近四小時的車程,欒喻笙猶如秋風(fēng)中的殘葉一吹即落。
“小笙!”山間濕寒重,宋蓉枝披一件金絲披肩防寒,她步態(tài)匆匆但不折雍容,“你可算回來了!哎呦,瞧瞧,怎么才一星期,你就又瘦了!”
欒喻笙自幼便最得母親的寵愛。
宋蓉枝一輩子順風(fēng)順?biāo)蟾淮筚F,她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一是欒喻笙鐵了心腸娶了一位沒頭沒臉的窮酸野女人,二是她疼愛有加的小兒子因車禍至殘。
砸多少錢都醫(yī)治不了的重度殘疾。
舐犢情深,每每宋蓉枝看見欒喻笙,都恍如被弄人的命運(yùn)剔骨扒肉一般,痛達(dá)心底。
“唉,本就沒幾兩肉!”宋蓉枝抱怨,怪罪的眼神一一掃過魏清和兩位護(hù)工,“你們怎么照顧的!我馬上給小笙安排全面體檢,我的小笙但凡有一點……”
“媽。”欒喻笙打斷。
他疲軟地偎著輪椅靠背,頭無力地枕著頸枕,雙手搭在略顯臃腫的小腹處一動不動。
“他們照顧我照顧得很好,海上風(fēng)浪大,又水土不服,我能健康回來已經(jīng)不易。”
“所以啊!我就說了你別去!”宋蓉枝傲慢地斜睨魏清和護(hù)工,手撫欒喻笙的面頰,“一個慈善拍賣會而已,又不是大事兒,交給曄磊,再不濟(jì),交給哲佑也行,反正他也愛玩,你費(fèi)不上親自千里迢迢去一趟。”
宋蓉枝喜玉,玉戒指觸感冰涼,引得欒喻笙下意識一避,腦袋逃出枕托,驀地歪斜至一邊。
體能告罄,欒喻笙用僅存的鎖骨以上的肢體卯力支起頭部,但卻適得其反,掙扎中,他不甚歪向一邊,孱弱無力的身子就靠腋下的擋板卡著不摔。
“小笙!”
“欒總!”
“欒總!”
護(hù)工和魏清急忙將欒喻笙扶正坐好,又調(diào)整輪椅靠背,讓欒喻笙四十五度半仰躺著。
剛鬧一出,氣管彎折呼吸受阻,欒喻笙此刻喘得力不從心,嚇得宋蓉枝不敢再多言。
“快!”宋蓉枝著急忙慌地指揮人,“你們愣著做什么?快送小笙回房間休息!”
*
臥室空間敞闊,便于體積較大的電動輪椅行駛,全部家具家電皆能聲控操控,燈、床、窗簾等等,最大限度地給欒喻笙提供了自主行動的權(quán)利。
護(hù)工在床上鋪一張護(hù)理墊 ,將欒喻笙抱上床平躺妥當(dāng),兩人齊力換下欒喻笙的外衣外褲,他細(xì)長慘白的一雙腿無處掩藏,腿根上面,小腹鼓起,像倒扣了一只小碗。
圓鼓石更挺,格外怪異。
“欒總。”護(hù)工掐日子一算,“您今天可以出倉了。欒總,您先小睡一會兒,晚飯后,我們來協(xié)助您出倉,然后再給您好好地洗個熱水澡。”
“現(xiàn)在吧。”欒喻笙盯著天花板。
除味器和換氣扇都開著,可剛換下的飽和的紙(尿)褲散發(fā)出來的異味仍頑固不褪,每次呼吸,(騷)腥便在鼻孔前挑釁,他厭惡骯臟的自己。
“欒總,坐了四小時車,您累了,要不休息休息,恢復(fù)一下體力再……”護(hù)工試問,兩人面面相覷,真不敢讓欒總有一絲一毫的閃失,不然鐵定被問罪。
“不打緊。”困倦濃烈,但欒喻笙尚可堅持。
方才那一出不過是讓宋蓉枝早些放他走的小伎倆,不然,母親又將嘮叨個沒完沒了,說到苦處,又要淚眼婆娑地責(zé)罵起印央,罵印央是禍水。
罵印央八字硬,克癱克死了親生父親,又來禍害丈夫,狐媚妖相的野女人就是克男人!
生意人沒有不信命理玄學(xué)的,畢竟,能日進(jìn)斗金的人,除了自身的硬實力外,有幾分上天之恩賜,欒家還自建了寺廟和佛堂,代代參拜。
即便他信印央克男人,他也認(rèn)了。
他可以接受,唯獨(dú)不能接受她當(dāng)初毫無留戀的拋棄。
一個護(hù)工將欒喻笙擺成側(cè)躺位,一個拿來質(zhì)地較硬的枕頭抵在欒喻笙的胸前,保證他不倒,輕抬他的手臂搭在枕頭上,再讓上面的一條腿彎曲,搭在另一條腿的上面,兩膝之間夾一個軟枕預(yù)防褥瘡。
小黃油入氵同,油乎乎地往進(jìn)流,氵同口的土壤質(zhì)地懈弛稀松,以防內(nèi)部的水土流失,需借用工具堵住片刻,靜待長長的氵同里面自行潤化與發(fā)酵。
約莫十分鐘,一陣絞痛自腹部深處蛇竄向上,仿佛一副尖牙即將刺穿欒喻笙的皮肉。
他壓制嗚咽,咬酸了牙肉。
碎石子從氵同口隕落,不見通(暢),夾雜混濁的泥石流,痛得欒喻笙眼前白茫茫一片。
似有一只不知輕重的粗手絞擰他的腸子,緊攥讓他快要窒息,又撒手幾秒讓他喘息,復(fù)而再次施力,毫無章法地攪,將他攪成一灘爛泥。
明明喪失知覺的某部位傳來尖利的痛,石頭堵塞,氵同口便有塌方的架勢。
“唔……”欒喻笙的頭蹭動枕頭。
痛到滿床打滾。
這竟是健全人才擁有的福利。
他連掙扎一下都難如登天,冷汗瓢潑大雨似的打濕枕巾,唯一靈活的右手朝天佝僂手腕。
擰出可憐又怪異的直角。
*
“欒總,還是排不干凈……”
不知過了多久,欒喻笙聽到護(hù)工忽近忽遠(yuǎn)的聲音,他半闔的眼前滿是虛無,像隔一層毛玻璃。
紙白色的薄唇因為反反復(fù)復(fù)的急促呼吸而裂開兩道口子,唇壁干涸,下唇顫抖。
“那……算……了。”欒喻笙說得斷斷續(xù)續(xù)。
“欒總,要不……”看欒喻笙痛苦不堪,護(hù)工于心不忍,于是大著膽子建議,“欒總,之前在游輪上給您扎過針的那個小姑娘,她醫(yī)術(shù)挺好的,要不您用用她?中醫(yī)也比這些化學(xué)物質(zhì)的刺激性小些,對您身體好。”
臥室內(nèi)只剩欒喻笙游絲般的呼吸聲。
護(hù)工以為自己多管閑事了,頓時汗毛倒立,卻聽見欒喻笙艱難地振動聲帶道:“讓……魏清……去……聯(lián)系。”
他心中已有七分猜測。
可不明白她為什么能放下芥蒂、對污穢殘破的他做她最深惡痛絕的事?
其中,有幾分對他的疼惜?
*
簡單地清理了一下,護(hù)工將欒喻笙抱進(jìn)科技感滿滿的洗手間,浴池為他奪身定做的,底部有用來固定他的雙腿的束扣,讓他癱瘓的下肢不在水中浮起來。
還有頭部凹槽、腋下束縛帶和腰帶,以及一個可以實時檢測心率的防水手環(huán),萬一欒喻笙不甚嗆水,手環(huán)將立即觸發(fā)警報,護(hù)工能第一時間趕來營救。
“欒總,水放好了,我們抱您進(jìn)去。”
溫度適宜的水漸漸沒過欒喻笙的胸腹,他感知全無,但無力的恐懼,卻隨著水面高度的上升而如漣漪般擴(kuò)開,一旦溺水,他毫無自救的可能。
不過,兩位護(hù)工的專業(yè)性毋庸置疑,欒喻笙愛干凈,還有點輕微的潔癖,每天都沐浴泡藥澡,抱欒喻笙進(jìn)浴池,已成了他們的肌肉記憶。
給欒喻笙扣好各處的安全束帶,他才稍松一口氣,因為浮力,他的左臂不著一力地浮于水面,藥浴呈現(xiàn)棕褐色,他滲白的膚色加倍顯目。
手臂像翻白肚皮的死魚。
和死魚一樣動彈不得,喪失生機(jī)。
“你們出去吧,有事我叫呼叫鈴。”
待護(hù)工關(guān)門出去,欒喻笙卸下堅強(qiáng)鋒利的硬殼,頭枕凹槽,任由自己癱軟在浴池里。
濃釅的中草藥味夾雜水蒸氣鉆進(jìn)他的鼻腔,幾日沒泡,藥味有些嗆鼻了,少時,藥效揮發(fā)了出來,他冰窖一般的軀體開始微微發(fā)熱發(fā)汗。
癱到他這種程度,連出汗都得借助外力。
草藥包是鄭柳青家的獨(dú)門秘方,針對性地治療四肢寒涼,增強(qiáng)血液循環(huán),他正合適。
*
“叮鈴鈴——”
正享受這短暫的愜意時光之時,洗手間內(nèi)的電話響起,電話連接欒喻笙的手機(jī)。
他聲控:“接電話。”
一陣細(xì)微的電流聲過后,不太正經(jīng)的一道聲音接踵而至:“欒總擺駕回宮了?”
是大哥欒哲佑。
水汽繚繞,欒喻笙的羽睫尖尖墜一排小水珠,隨著眨眼過渡到下眼瞼,他稍加思索道:“你沒事從來不打我的電話。說吧,又闖禍了?”
“這你就對你大哥我有刻板印象了!”欒哲佑笑得恣爽,聽筒依稀響起紙頁翻動的窸窸窣窣。
欒哲佑思唔,語調(diào)深長:“有份入職合同到我手上了,呵,這位新員工可不得了。”
欒喻笙的右手撥了一下水面,他倒映之上的深邃面容,隨著波瀾的水波逐漸看不真切:“當(dāng)然不得了,和你還有些淵源。”
彼端忽然噤聲。
莫名像被踩住尾巴卻不敢吱聲的貓。
欒喻笙有些狐疑地蹙起眉頭,沉聲問:“掉線了?”
而后,繼續(xù)默然了幾秒,欒哲佑才打著哈哈輕笑道:“……剛才信號突然不太好了。我剛聽你說‘淵源’?什么‘淵源’?我洗耳恭聽。”
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王者,嗅覺異于常人得敏銳,欒喻笙的眉心愈漸收緊。
——欲蓋彌彰。
欒喻笙從欒哲佑的話中聽出了如此的意味。
而后,欒喻笙倏爾松松地輕笑一聲,卸掉嚴(yán)肅的口吻,用兄弟之間閑聊的語氣說:“印央,我的前妻,你的曾經(jīng)弟媳,還不算淵源?”
“你不是恨死她了嗎?”欒哲佑不解問,“想當(dāng)初,你東搜西羅她的下落,巴不得連下水道都拆了找,把她找出來宰了她!現(xiàn)在不恨她了?”
“恨,但她有賺錢的資質(zhì)。”欒喻笙不咸不淡道,“我不會和錢過不去。”
語音通話,他們看不見彼此的神色表情,欒喻笙又噴出一聲松弛的笑,面色卻云翳聚攏。
“大哥難怪是員工口中的好領(lǐng)導(dǎo),連一個還沒入職的新員工都親自打電話來關(guān)切。”
絲絲縷縷的蒸汽織就出一張迷離的網(wǎng),網(wǎng)后,欒喻笙目露猜忌與陰騭:“下周一起吃個飯,和印央一起,算敘舊,也算老板關(guān)心新員工。”
他勾唇,笑意卻不達(dá)眼底:“哥,想起來,我和她還是因為你才相識的。”
欒哲佑在極短的無聲之后,爽快答應(yīng):“……行呀,阿笙,餐廳我來訂。”
第24章 試探好
久不見。
熱氣催人疲乏,泡了不過二十分鐘,欒喻笙已然昏昏欲睡。
他清嗓子,磁性音色在浴室中撞出醉人的微啞回響:“我累了,帶我出去。”
他對著頭側(cè)的通訊器低聲道。
轉(zhuǎn)頭的動作,讓額前凝聚的水滴沿著雕刻般的眉骨滑落,闖入眼眶蟄疼了雙眼。
不由地,他皺眉閉眼。
他試圖抬起右臂擦拭,可水有浮力亦有重量,打濕的手臂比往時沉甸幾分,半浸在水里面,愈是忤逆他的使喚,他嘗試數(shù)次,只換來一次次無用的水花。
藥池子一圈圈地蕩開漣漪,草藥味蒸騰擴(kuò)散,捉不住、又撇不開的藥水穿過他蜷縮五指和手掌構(gòu)成的小小空洞,他越賣力,撥起的水撓得他手心越癢。
十分之九的身體癱廢。
剩下的那十分之一,便成倍地敏感。
很快,兩位護(hù)工進(jìn)來浴室,排凈了藥水,一位扶著欒喻笙,一位依次解開欒喻笙身上的束縛帶。
腋下的束縛帶松開的瞬間,他的身子不住地往浴池底部滑去,全靠護(hù)工托著他,他沐浴后的膚色白得發(fā)光,更像軟嘰嘰的、泡爛的面條。
暈眩感排山倒海。
欒喻笙的腦袋死死地垂著,抬不起來分毫。
清癯的背脊凸起嶙峋骨頭,一節(jié)一節(jié),皮包骨,頸椎第四、五節(jié)處有一道泡得浮漲的白色“蜈蚣”。
當(dāng)年手術(shù)烙下的疤痕。
給他的殘疾蓋棺定論的印章。
護(hù)工將欒喻笙抱上床躺好,給他換上嶄新的紙(尿)褲,在他的小腿肚下面墊上軟枕,抬高雙腿,消除下肢的水腫。
欒喻笙足跟的壓傷剛剛長出來了新肉芽,嬌嫩得很,護(hù)工便沒給他套預(yù)防足下垂的足托,上好藥,只在他的腳上纏上了一圈透氣的無菌繃帶。
松軟的枕頭,松垂的雙腳,因為養(yǎng)著傷,才幾日不佩戴足托,他的足下垂加重,腳跟攣縮,腳尖內(nèi)扣,那模樣怕是不按摩十分鐘以上,很難穿得上皮鞋。
面容憔悴,男人幾乎沾枕頭便遁入了夢鄉(xiāng)。
*
日落余暉與西山擁抱,一絲橘色的光漏進(jìn)遮光窗簾,欒喻笙從熟睡轉(zhuǎn)為淺眠。
“欒總,到晚餐時間了。”
欒喻笙被護(hù)工輕聲喚醒,夢寐未醒,但再睡下去,晚上怕是要睜眼等天亮了。
“給我換衣服。”床的遙控器就擱在欒喻笙的右手邊,他不甚靈活的小指節(jié)摸索到了按鈕,吃力地摁下,床頭緩慢升起,隨著高度的增加,他頻繁吞咽。
體位性低血壓,頭暈,還伴一陣反胃。
床頭自動升到了一個他感到最舒適的角度,他仍閉眼緩著,耳邊響起沙沙的聲音,幾乎同時間,那股子熟悉的不雅的騷味飄進(jìn)他的鼻腔。
“好些了嗎?”欒喻笙忍住惡心問。
“欒總,還有點炎癥。”護(hù)工仔細(xì)端詳著,“謝醫(yī)生叮囑您,再用兩天紙尿褲才能插尿管。”
欒喻笙臉色懨懨,眉間鎖著痛苦,他盡量輕吐輕吸,可那惱人的味道和紙尿褲摩擦發(fā)出的聲響,好似利劍猛戳他的脊柱,蠶食他的自尊。
只能后天再去公司了。
讓他穿著紙尿褲去上班……
絕無可能。
*
時間差不多了,欒喻笙操控電動輪椅乘上家用電梯。
電梯空間寬敞,他佝僂的右手握住手柄向一側(cè)施力,四個輪子滋滋地掉轉(zhuǎn)方向,旋轉(zhuǎn)一百八十度。
他面朝電梯門:“關(guān)門,去一樓。”
欒家祖宅建成已有半個世紀(jì)了,這種現(xiàn)代化的聲控電梯則是在欒喻笙癱瘓后才加裝的,基本只有他一人使用。
菜肴精致而講究,以軟爛清淡口為主,還有一盤專為他接風(fēng)洗塵的清蒸鱸魚和一碗海帶蝦餃湯。
護(hù)工托起欒喻笙的癱手,給他佩戴他專用的助力手套。
他捋不直的五指好像任人采擷的白蘿卜,嬌弱,又硬邦邦,七扭八歪地鉆進(jìn)指套口。
最后,護(hù)工粘好粘扣,把一把輕質(zhì)叉子插入掌心設(shè)計的插口。
“小笙啊,快來,多吃點優(yōu)質(zhì)的蛋白質(zhì)。”宋蓉枝的疼惜之情溢于言表,“回家了,可再不能瘦了。”
魚肉易碎,叉子不好掌控,宋蓉枝便夾一塊鱸魚直接放到欒喻笙的叉子上。
她又從湯碗里夾出一只蝦餃,姿態(tài)雅致地將筷子頭落到欒喻笙面前的盤子。
蝦餃包得緊實,欒喻笙可以自己插著吃。
“謝謝媽。”欒喻笙勉力舉起右臂,前伸脖子,還算順利地咬下魚肉,轉(zhuǎn)而晃悠悠地去戳蝦餃。
“一家人,不言謝。”一和欒喻笙吃飯,宋蓉枝就顧不上自己。
她的眼睛巡視各個菜碟,生怕落下某樣菜:“多吃點,小笙。我今天專門跟廚師長說了,晚餐就做我們小笙最愛吃的,我啊,都沒考慮你爸。”
欒喻笙的盤里井然有序地堆滿了滋補(bǔ)食物。
若不是他寧死也不肯讓母親喂飯,不然宋蓉枝的筷子早就伸進(jìn)他的嘴巴里了。
“幸好爸和我一樣,口味淡。”欒喻笙輕笑,掀眸望向坐長桌對面的父親,欒松。
欒松濃眉鷹眼,年過半百的人,渾身的銳氣一如當(dāng)年,坐姿如松剛健,他頭發(fā)斑白,卻不損精氣神,眼神滄桑沉穩(wěn),像裝著一本歲月史書。
“去了一趟,有哪些收獲?”欒松沉默地咀嚼著,突然投來嚴(yán)肅的目光,問欒喻笙。
“哎呦,先吃飯!”宋蓉枝出聲抱怨,“小笙才剛回家,要聊公事你們就上辦公室聊去!”
“爸。”欒喻笙緩緩咽下口腔里的食物,予以宋蓉枝一個溫文爾雅的眼神,轉(zhuǎn)而看向欒松,“興誠電子的長子和總能達(dá)新能源車企的二兒子這次暗中交往甚密。去年年中,有消息外泄,興誠電子的芯片研發(fā)有大的突破,興誠壓著消息不發(fā),恐怕是怕我們欒家有所行動……”
此行,欒喻笙的目的不單單是去逮印央,名流云集的場合,多少能透出些合作動向。
游艇上,他安插了幾名眼線采集信息。
欒喻笙揣摩:“興誠電子的研發(fā)已接近尾聲,但試驗還需要一段時日,現(xiàn)在,是最好的切入點。”
一旦兩家聯(lián)合,將打破欒家在新能源自動駕駛汽車領(lǐng)域一家獨(dú)大的局面。
“這塊市場的潛力還沒開采殆盡,不能拱手讓人。”欒松咬動鱸魚肉,神色嚴(yán)正,“你的措施是什么?”
“神導(dǎo)航、大路條條通導(dǎo)航,欒家,在今年成了這兩家企業(yè)最大的股東,壟斷市面上其他還算精準(zhǔn)的導(dǎo)航軟件并不算難事。”欒喻笙淺笑。
他的笑,韻味儒雅,卻透出毒蛇蟄伏的狠詐。
欒喻笙接續(xù)道:“導(dǎo)航是眼睛,而自動駕駛汽車離不開眼睛。”
欒松聞言眉梢上挑,贊賞地頷首道:“你把握分寸就行。”
欒喻笙點頭:“是,爸。”
雖說現(xiàn)如今他欒喻笙是欒家的舵手,可他上任才短短兩年,根基尚淺,欒松仍掌握一定的話語權(quán),甚至,不得欒松的心,欒松有能力更換繼承人,所以,欒喻笙恭敬代之。
“行了,行了,專心吃飯。”宋蓉枝招呼保姆過來,讓保姆把涼了的海帶湯端去溫一溫,她笑容慈愛,“出遠(yuǎn)門一趟,回家了,不能少了一碗海帶湯。”
護(hù)工把欒喻笙手中的叉子換勺子,拿出欒喻笙的專用小餐桌架在兩個輪椅扶手之間,再把湯碗端到小餐桌上,放進(jìn)圓形的凹槽里固定。
這樣,碗便不會亂跑。
欒喻笙舀起一勺海帶湯,碗,到嘴邊,這短短的三十厘米路,湯灑出一半。
“慢點喝。”宋蓉枝一邊心疼地擦拭欒喻笙濕了的領(lǐng)口,一邊語帶期待地問,“小笙啊,這次玩得開心嗎?”
“還好。”欒喻笙應(yīng)付道。
“實話說,媽媽不想你去。”宋蓉枝笑得意味深長,“我啊,看了貴賓名單,才勉強(qiáng)同意的。”
“怎么說?”欒喻笙有些不解。
“我看到鄭家醫(yī)館的那對兄妹在名冊上。”宋蓉枝探一眼欒松,又道,“鄭家,和咱們欒家也算有挺深的交情,但是啊,你們小輩的關(guān)系卻一直不溫不火的。我想,趁這次機(jī)會,你啊,和
鄭柳青能相熟一些。”
“嗯,我和鄭柳青……”欒喻笙牽起嘴角,用溫笑來掩飾內(nèi)心沸騰的嫉妒和不爽,“算熟悉了。”
“那就好!”宋蓉枝抿下唇,顯然語意未盡,她試探,“那鄭茹雅呢?你們熟悉了嗎?”
欒喻笙眉宇一沉:“我和……鄭茹雅不太聊得來。”
“聊不來可以多聊聊,多聊聊就聊得來了。”
“媽。”欒喻笙打斷,“在醫(yī)生眼里,我只能是個病人。”
這句話,讓宋蓉枝心心念念的牽紅線,徹底偃旗息鼓。
她頓時悶悶不快,筷子一摔:“也就是……就是……就算這樣,鄭家嫁進(jìn)咱們欒家也是高攀!”
也就是欒喻笙殘疾了。
也就是欒喻笙離過婚。
似鈍刀子切割宋蓉枝的咽喉,她遲遲說不出口。
“行了,吃飯。”欒松出言中斷。
欒喻笙繼續(xù)如一歲嬰兒般控制著勺子喝湯,湯未見底,他胸前的口水巾已經(jīng)深一塊淺一塊。
慧黠如他,自然預(yù)判到了話題的發(fā)展方向,于是,他沒有透露真正的鄭茹雅其實并未現(xiàn)身,不然,宋蓉枝必給他和鄭茹雅安排一場相親。
“也罷。”宋蓉枝嘆氣,“媽再給你物色個溫柔又旺夫的,那種不吉利的野女人,休想再進(jìn)我欒家的門!那女人,我想起一次,生氣一次!”
說著,宋蓉枝怒火攻心,扶著額角哀聲哉道起來。
“哥呢?怎么兩人都沒回來?”欒喻笙岔開話題。
“曄磊在公司忙工作。哲佑……估計野去了,哲佑這孩子啊,在國外待久了,國外好的那些經(jīng)商理念他是沒吸取多少,光學(xué)會及時行樂了……”
宋蓉枝念叨,不愉快的人和事便暫時擱淺在腦后了。
欒喻笙垂斂眼睫,潑潑灑灑地,默然喝完了海帶湯。
*
當(dāng)晚,臨睡前,欒喻笙接到了魏清的電話:“欒總,何醫(yī)生那邊同意了。”
“好。”欒喻笙的唇角不禁輕揚(yáng),可這弧度還稱不上笑,便被緊隨而來的忐忑沖淡。
面對她,他到底還是自卑的。
“欒總。”魏清接著問詢,“何醫(yī)生她說日期由您來決定。您想何醫(yī)生幾號開始上門給您做理療?”
“下月一號吧。”欒喻笙早已心中有數(shù)。
距離下月一號還有半個月,幾率渺茫,卻也夠他稍稍給這副破敗的身子作出些許改變。
掛斷電話,欒喻笙斂起眼皮看向他腳邊的護(hù)工,他們正在妥善安置他的腿腳。
“阿明、小峰。”欒喻笙喚道,一縷隱忍的輕嘆飄逸出口,他顫巍巍舉起手指蜷縮的右手,“來給我按按,最好,把手指一根根地都打開。”
“欒總,您愿意做手部復(fù)健了!”兩護(hù)工都面色欣喜。
兩人一左一右端起欒喻笙的手托在掌心,慎之又慎地按摩,那手指脆生生的,仿佛一折就斷。
左手骨節(jié)的變形程度比右手更嚴(yán)重些,稍用些力氣,骨頭磨損發(fā)出生銹般的咯吱咯吱,聽得人膽寒,而被按摩的人咬牙忍住痛不欲生。
痛感不亞于手指被生生折斷。
“欒總,急不得,每天都按一按,恢復(fù)需要個過程。”
“對啊,欒總,太心急了,反而容易受傷。”
見欒喻笙痛到虛脫,剛擦干爽的面頰沁出了晶瑩的汗珠,手臂和手掌孱那弱的肌肉不住地痙攣,兩個護(hù)工勸道。
“好。”欒喻笙滿腔無奈。
他突然后悔受傷初期,他沒有聽謝星辰的按時按量做復(fù)健,才讓自己銹跡斑斑,如此拿不出手。
“你們也休息吧,明天繼續(xù)……”
話畢,欒喻笙貼枕沉眠,雙手被護(hù)工小心地送入被中,而那折骨斷筋的痛,尾隨他入夢。
*
印央閑了整整一周。
閑著的日子,她把行李搬到了公寓,給那邊的房子辦了退租,又上號直播了兩天,賺了點生活費(fèi),說好捧她當(dāng)明星的,欒喻笙屁動靜沒有。
不給安排經(jīng)紀(jì)人。
不給她對接工作。
一屁股債,她猴年馬月才能還清?
愛財之人。
禁不住被金子做的魚鉤這樣吊著。
第八天,抓心撓肝的印央一跺腳,殺去了欒家公司總部。
上班族們行色匆匆,忙得不可開交,卻仍有大批量的人被公司樓下身材吸睛的印央抓牢了眼球。
來討工作的,著裝不能太露骨,印央便一身淺色襯衣配修身牛仔長褲,襯衣衣擺扎入褲腰,腰線纖細(xì),翹臀豐腴,知性的輕熟感渾然天成。
掏出魏清的名片,印央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輸入,摁下?lián)艽颍奸g浮一絲焦急。
欒喻笙日理萬機(jī),不提前預(yù)約不知道能不能見得上?
“喂,印小姐。”
很快,電話接通,傳來魏清彬彬有禮的問候:“好久不見了,請問您有什么事?”
……你也知道好久不見了?
“魏清,我要見欒喻笙。”印央開門見山。
她向上遠(yuǎn)望,六十層的摩天大樓直沖云霄,最頂層,便是欒喻笙的辦公地點。
“印小姐,請稍等。”彼端響起掛機(jī)等候的舒緩音樂,片刻,魏清的聲音再次入耳,“請問您現(xiàn)在在哪里?”
“總部樓下,B號門。”
許是被印央的執(zhí)行能力有所震撼,魏靜語滯一秒,轉(zhuǎn)而不疾不徐道:“好的,請稍等,我現(xiàn)在下樓接您。”
總部大廈共十六部電梯,分高層區(qū)和低層區(qū),而魏清帶著印央乘上了欒喻笙的私人電梯。
結(jié)婚三年,印央對欒喻笙的事業(yè)可謂毫無過問,提款機(jī)只源源不斷地吐出現(xiàn)金即可,她不在乎是否更新?lián)Q代,是否有更上一層樓的潛質(zhì)。
即使他在三子爭權(quán)中落敗,他給的錢也足足有余,夠她下半輩子揮金如土。
因此,這是印央第一次來欒喻笙工作的地方。
長廊靜謐而雅致,極簡的裝修風(fēng)格更添幾分神秘和威嚴(yán),不同于工薪階層人頭密密的辦公氛圍,頂層獨(dú)屬于欒喻笙,靜得針落可聞。
搞得印央肅然起敬,又生出緊張。
“欒總。”魏清屈起指節(jié)扣一扇高大寬敞的磨砂玻璃門,“印小姐到了。”
屋內(nèi)的低聲談話戛然中斷,旋即,低沉磁性的嗓音聽似一杯醇厚的酒,替印央開了門。
“讓她進(jìn)來。”
聲控門悉聽尊便,向兩側(cè)回收,越來越寬的門縫之中,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現(xiàn)身于辦公桌之后。
落地窗明凈敞亮,他仿佛嵌入蔚藍(lán)如洗的廣袤天空,西服肩頭落滿暖陽。
光束在他的側(cè)臉淺吻輕啄,光影分明,他的眼鼻嘴分外俊逸清雅。
老板椅,和高背輪椅,似乎差別不大了。
他的矜貴自持,不怒自威,傾軋了殘疾。
印央略顯呆愣,春季已過,卻有粉紅芳馨的種子在沉寂已久后蘇醒破殼,頂?shù)盟男目谒职W。
他播的種,終還是由他來收割。
印央突然不知道手該往哪放,捋了捋衣擺:“……”
真是的,錯失一個億……
早知道工作中的男人這么帥,以前就多來參觀了……
“坐。”
此時,欒喻笙出聲,拉回了印央的思緒,她看著他微揚(yáng)下巴,指向沙發(fā):“正好,你們敘敘舊。”
印央順著欒喻笙的視線望去,心里猛地一緊,迅速破開沒心沒肺的笑:“喲,前……大伯哥。”
“嘖,叫老板。”欒哲佑咋舌,笑著打趣,蹺二郎腿來掩飾肢體上的緊繃,“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印央波瀾不驚地回道。
同時,輪椅上的欒喻笙深眸晦暗。
他犀利的目光來回落在欒哲佑和印央的臉上,見縫插針地將其審視,眸光如剔骨刀鋒利,不錯過任何草蛇灰線,誓要剝掉這兩人有可能的偽裝。
“找我什么事?”欒喻笙盯著印央問。
“欒總,你怎么只簽約不給資源呢?”印央舉止自然,坐上欒哲佑的對側(cè)沙發(fā),楚楚可憐地擠眼睛,“你再不給我安排工作,我要揭不開鍋了。”
印央的眼神是淋滿糖漿的蜜網(wǎng),欒喻笙登時軟化了七分。
他移開眸子去看時鐘:“你和哲佑總詳聊。”
“不早了,一塊兒吃飯唄?飯桌上詳聊。”欒哲佑提議,“上次欒總還說一起聚一聚,正好我們都碰上了,就擇日不如撞日吧!這地段的餐廳我熟,我來訂。”
“行呀。”
印央附和。
欒喻笙不作聲,帶著壓迫感沉沉地掃視兩人。
片時,他聳肩揮動右臂,甩起右手置于手柄上,操控輪椅從辦公桌里面出來:“走吧。”
繞桌行駛時,欒喻笙背對著欒哲佑和印央。
他看不見兩人極快地交換眼神,又心虛地彼此匆匆錯開。
第25章 拉扯……你開心了?
中心城人稠物穰,吃喝玩樂一應(yīng)俱全,各色菜式應(yīng)有盡有。
考慮到欒喻笙忌諱熱鬧,欒哲佑便將晚餐訂在了一家高級西餐廳,并擇了間視野最好的包間。
避人耳目,環(huán)境清雅,口味上佳,是個不錯之選。
而且欒喻笙只能借叉勺用餐,這下,三人都持叉勺吃飯,不用筷子,欒喻笙則能少一些被自尊戳著脊梁骨。
“坐吧。”欒哲佑命服務(wù)生移開一把座椅,待欒喻笙駕駛電動輪椅駛?cè)氩妥劳:茫质疽庥⊙肼渥坝⊙耄阕@吧,這里視野好。”
“謝了。”印央不推辭。
落地窗外,一覽城市繁華,華燈初上,青色的天幕綴上千萬點霓虹,只待夜?jié)馇巍?br />
欒喻笙審視的目光按兵不動地在兩人身上流轉(zhuǎn)。
“這家店是西式融合菜,口味沒有傳統(tǒng)的西餐那么單調(diào)。”欒哲佑坐下,“很值得一試。”
“是嗎?那我可要好好嘗嘗。”印央從繁麗的夜景中拉回視線,桌面上疊放著一本酒水單,一本菜單,她不顯拘泥地拿起兩本菜單翻看,“點菜了嗎?”
“老板是我的朋友,我跟他打了招呼,他會安排好的。”欒哲佑十指交叉,肘支桌面,笑容透一絲勾人的玩世不恭,“當(dāng)然,你想吃什么就點什么。”
“OK,老板大氣。”印央興致濃厚地翻閱著菜譜,這一周她過得勤儉,還買菜自己做飯,現(xiàn)在有人請客吃大餐,她抓緊機(jī)會好好補(bǔ)一補(bǔ)。
瀟灑風(fēng)流的欒哲佑。
愛拍人馬屁的印央。
他們兩人的性格本如此,這再正常不過的一段對話,傳進(jìn)欒喻笙的耳道竟字字帶刺。
刺尖,還淬了沾著醋意的毒,扎進(jìn)他皮膚,沿血液流淌,悶在體內(nèi)又酸又惱地發(fā)酵。
“呵。”
一聲低沉的輕笑自欒喻笙微翹的唇角飄出,他神情淡然:“這方面,還得看哲佑總。”
“阿笙,你這是吹捧我呢?還是糗我呢?”欒哲佑笑笑,給印央喝了一半的水杯里添薄荷茶。
欒喻笙討厭被外人圍觀吃飯,欒哲佑便特地交代服務(wù)員只在上菜的時候進(jìn)來。
欒喻笙默不作聲,目光落在錘紋工藝設(shè)計的玻璃水壺,繼而,滑向了金色手柄上欒哲佑骨節(jié)分明的手。
手指筆直,手掌寬厚,充滿靈活度與力量感,給印央倒水時,手背上可見性感的青色紋路。
“夸贊。”欒喻笙神色得體,氣質(zhì)沉穩(wěn)端重,桌面之下,一雙變形的癱手卻被他悄悄地往毛毯底下送。
“除了吃的,玩,這一方面,找我推薦也準(zhǔn)沒錯。”欒哲佑又給自己添水,笑得散漫不羈,“我喜歡探店,我啊,從小到大就愛嘗試新鮮事物。”
“愛嘗鮮是好事。”欒喻笙一側(cè)的清眉上挑,用兄弟間拉拉家常的口吻道,“只要注意好分寸。”
似有暗流在空氣中涌動,莫名帶一絲焦酸味。
欒哲佑的手微滯,薄荷茶斷了一秒又緊接著續(xù)上,他打趣:“阿笙,我都老大不小了,你這口氣,聽起來怎么和爸的口氣那么像啊……”
此時,欒哲佑的手機(jī)嗡嗡地震動起來,亮屏一看,進(jìn)來了一通電話,他對欒喻笙和印央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我失陪一下,你們先聊。”
說罷,他便出了包間。
“好了,我點好了。”印央“啪”一下合上菜單,按下服務(wù)鈴,“我們先下單吧,我要餓死了!”
欒喻笙不置可否。
印央大致問了一下菜式,她想吃的基本都囊括了,就只加了一道甜品,把菜單遞給服務(wù)員讓其收起:“對了,麻煩給我們?nèi)埽x謝。”
欒喻笙面前的水杯還滿著,他一口水沒喝。
*
菜上齊了,欒哲佑卻不知去向。
請客的人沒回來,出于禮節(jié),印央苦等著,先是一小撮一小撮地揪餐前小面包墊吧肚子,又是無聊地把牛小排給剔骨了,正好也便于欒喻笙吃。
“喏。”印央把自己的餐盤換給了欒喻笙,盤里的牛肉已然切成適口的大小,她打量他的輪椅,“欒喻笙,你的吃飯工具呢?我給你戴上唄。”
欒喻笙垂眸望著擺得齊整的牛肉,雙手藏在毛毯下紋絲不動,冷嗤:“嘁,少來這些表面功夫。”
“我深層次的東西……現(xiàn)在也不適合看呀。”印央媚眼帶笑,隱晦的黃腔開得我行我素。
欒喻笙冷眄:“粗俗。”
印央當(dāng)耳旁風(fēng)聽,直接上手翻找欒喻笙的高背輪椅:“在哪呢……在哪呢……”
欒喻笙一臉篤定她找不到的志在必得。
他所用到的一切輔助工具,均由貼身護(hù)工攜帶。
翻了一圈,輪椅的各個口袋比臉還干凈,欒喻笙犟得很,見問不出來,印央湊臉上去,笑嘻嘻地激將:“欒喻笙,你是不是不能自己吃飯?”
“……”欒喻笙的右手受刺激似的抽動一下,他轉(zhuǎn)過臉來,深眸低睨印央,挑釁的笑染著些苦味,“是。”
他眸色凌冽,單單那眼神就足夠咄咄逼人:“印小姐,你有過照顧病人的經(jīng)歷卻還明知故問,未免有點太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了吧?”
“啊——”印央眼珠靈巧地轉(zhuǎn)著,尾音拖出慵軟綿長的調(diào)調(diào),“早說嘛,我不介意喂你。”
“不需要。”欒喻笙避開臉龐,冷冽地斬釘截鐵道。
“真的?”印央叉一塊牛小排在欒喻笙鼻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令人垂涎的香味油而不膩,欒喻笙的薄唇卻如兩扇不可撼動的鐵壁,他冷眼看她逗弄自己。
“好香,肯定很好吃。”
“拿開。”
“好兇哦,欒喻笙,你不餓嗎?”
“不餓。”
這是實話。
自鎖骨以下癱廢,神經(jīng)像折斷的電線再也無法傳導(dǎo)信號,嚴(yán)重影響到了欒喻笙的腸胃功能,他不知饑餓,一日三餐,不過是維持生命的公事罷了。
“算了,你不吃,我吃。”不自討沒趣了,印央遞牛肉到口邊,貝齒開合,咬下細(xì)細(xì)品味,“……味道真好!唉,哲佑總哪里是去接電話了,他是去西天取經(jīng)了吧。”
印央吐槽,將叉子搭上餐具托架,又開始揪小面包解饞。
欒喻笙瞥一眼印央餓扁了的肚子,即使弓背彎腰也擠不出絲毫贅肉來,視線向上,她瀲滟泛波的明眸饜足滿桌菜肴,竟可憐兮兮的,像只饞牛奶的貓。
“真稀奇。”欒喻笙冷哼,“你什么時候這么守規(guī)矩了?”
“誰發(fā)我工資,誰給我錢,我就可以為了誰而守規(guī)矩。”印央玉潤的指腹輕捏小面包,蓬松感一如她的語氣,她勾唇道,“倒是我們欒總,沒等人等過這么久吧。”
“回報率低的等待,就是浪費(fèi)時間。”欒喻笙眉梢微揚(yáng),嘲諷說得行云流水,“你也沒必要假裝很懂禮數(shù),印央,你幾斤幾兩,我們還不清楚?”
“哇……”印央嘴角抽搐,指甲戳進(jìn)小面包捅穿一個洞,捻起濕巾擦拭手指,笑意虛假道,“我們欒總還真是罵人不帶臟字呢,中氣十足,看來真的不餓。”
說罷,印央三兩口吃掉了欒喻笙盤里的牛小排。
確實餓極了,印央每道菜都淺嘗了幾口,她自顧自地吃,誰讓欒喻笙說他不餓、他駁她的好意還跟她打嘴炮。
良久,欒哲佑終于推門進(jìn)來:“抱歉抱歉!
我的一個朋友遇到了些急事,需要我過去給他撐撐場子!”
中指和食指并合,他飛速地點一下太陽穴以表歉意:“這頓飯恕我招待不周,下次!下次我?guī)銈內(nèi)ジu的海底隧道餐廳,吃最新鮮的野味。”
急慌慌抄上衣架上的西裝外套,欒哲佑三步并作兩步地閃現(xiàn)到門口:“阿笙,印央,實在抱歉了。你們慢慢享用,想吃什么、喝什么盡管點,記我賬上。”
據(jù)欒喻笙那倨傲嚴(yán)苛的秉性,招待不周他都能甩冷臉,可況這樣半道放他鴿子的。
而欒喻笙神色無波。
他掀眼皮慵懶地和欒哲佑對視,腔調(diào)盡顯慢條斯理:“哲佑,抽空回祖宅一趟。”
“唉,爸媽又念叨我了?”欒哲佑嘆氣,扶額苦笑,“好,我近期回去看看……哎,對了,印央。”
欒哲佑想起正事:“周一來‘星魅’找我,我給你安排經(jīng)紀(jì)人。最近正好有個都市戲缺個女三號,你去練練手。”
“行啊!謝了,哲佑總。”印央兩掌相合,拍出清響。
待欒哲佑離開,印央兩手倒向一邊,下巴抵在手背上,神態(tài)嬌俏而狡黠:“都市劇的女三號啊……”
窗外拉起巨大的星幕,城市的闌珊燈火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似報復(fù)欒喻笙方才的譏諷,印央故作純良,儼然情竇初開期待初吻的小女生。
“欒喻笙。”她閃著星眸問他,“你猜有吻戲嗎?”
空氣冷滯在他逐漸收窄的深眸之中,他的慍火如野草般瘋長,難以拔除,唇畔的笑意卻如臘月的寒冰:“呵,區(qū)區(qū)女三號,就想拍吻戲?”
印央不作答,似笑非笑地端起玻璃水杯含住吸管。
圓孔頭,她薔薇色的唇痕溫柔,又兼?zhèn)滹L(fēng)情萬種。
“欒喻笙,你說得對。女三號難說,但是女二號,或者女一號就有吻戲了。”
豐盈的唇瓣被薄荷水打濕,更顯得潤澤與飽滿,比晨霧灌溉而出的嬌骨朵兒更引人采擷。
薄荷的氣味清冽,混雜桌面點燃的橙花味熏香蠟燭,襯得印央艷而不俗。
視聽嗅味,全方面向欒喻笙發(fā)動猛攻。
“演不好就NG重拍。”印央散漫地手肘撐上桌面,眼神化作炙燙的糖漿,“拍吻戲,第一場拍不到位,就得重來,想一想挺尷尬的,一堆人圍觀你親一個人。”
“呵,所以?”欒喻笙的喉結(jié)像急著破繭的蟬蛹,蠕得急躁,卻仍維持面上的不痛不癢。
“所以……”印央望進(jìn)欒喻笙的眸子,“你說,我要不要找個人提前練習(xí)?”
“找誰?”欒喻笙幾乎是威脅的口氣。
“你說呢?”印央笑著起身,繞過欒喻笙高背輪椅的后背,抵達(dá)他的另一側(cè),抬起那側(cè)的扶手,臀黏連他枯瘦的腿,從他的膝頭往他的腿根滑去。
欒喻笙的大半個身體封鎖在輪椅上,毛毯下的手因為荷爾蒙激升而撲簌簌地抖。
踢踢噠噠,輕微的撞擊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是他癱廢的腿腳不受控制地起起落落,敲在腳踏板上。
“阿笙,放輕松。”
印央的氣息逼近,好似繞樹而生的藤蔓,在欒喻笙的耳邊喃喃哼唱,蠱惑他掏出心扉,束縛他任她宰割,不費(fèi)一兵一卒,便攻城略地。
情不自禁,他仰起脖子迎吻。
曖昧的光線纏繞在兩人越靠越近的唇上,令欒喻笙懷念又貪戀的印央的味道,呼吸可聞……
他閉眼,靜待期翼中的那柔軟落下。
“咚——”
乍然,欒喻笙的額頭猛地一重,好似被什么硬邦邦的東西砸了一下,他立時睜眼。
印央翹一抹惡作劇似的壞笑,抱起手臂,砸吧嘴端量他:“嘖嘖嘖,干嘛?以為我要吻你啊?”
欒喻笙臉色驟冷:“……”
印央有些無賴地聳肩:“也算吻吧,誰說吻只能用嘴呢?額頭對額頭不行嗎?”
欒喻笙的眼神陰風(fēng)陣陣:“……”
“哎呦喂,我快要餓死了。”印央撥散一頭濃密的長卷發(fā),跳下欒喻笙的輪椅,安分坐好,拿起刀叉,不一會兒,嘴巴里填滿噴香的食物。
“……你開心了?”
欒喻笙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沉怒響在耳畔,印央不知死活地笑嘻嘻道:“可太開心了。”
間隙,她挑出一團(tuán)蝸牛肉喂到欒喻笙地嘴邊:“嘗嘗唄,紅酒焗的,你喜歡這種口味。”
被戲耍了的火氣漸漸熄滅在了她的體恤之中,欒喻笙斂眸注視那團(tuán)蝸牛肉。
半晌,印央的手都舉酸困了,他才狀似不情不愿地張口。
印央將扎著蝸牛肉的雙齒叉伸進(jìn)那窄小的縫隙,難得笑容溫婉柔和:“慢點吃,小心噎著。”
欒喻笙眼風(fēng)生冷,卻聽話地仔細(xì)咀嚼透爛。
比這更上乘的食材和烹飪方式,欒喻笙都嘗味過,卻都沒有她給的這一口有滋有味。
蝸牛肉下肚,印央又端來水杯,調(diào)整好吸管的角度后遞到欒喻笙的嘴邊:“喝點水吧,嘴都起皮了。”
就著吸管喝下幾口水,薄荷的清甜溢滿口齒,欒喻笙舔舔略顯干燥的上下唇。
驀地,毫無預(yù)兆地,一陣激痛自小腹下方萌發(fā),痛得他的腹部肌肉嚴(yán)重痙攣,兩條細(xì)瘦的大腿猛然彈跳兩下,繼而,一雙腳拔地而起,踢踩空氣!
“……欒喻笙?!”嚇得印央甩掉了叉子。
“啊……唔……”
粉紅泡泡碎盡,包間內(nèi)只剩欒喻笙極盡壓抑的吃痛聲。
他屬于完全性脊髓損傷,軀體呈軟癱,鮮少痙攣,如此天崩地裂的狀態(tài)只曾有過一回。
當(dāng)時,他剛剛接手欒家的主要事業(yè),忙得不可開交,雖然有貼身護(hù)工提醒,排尿時間卻也一托再拖,拖到尿袋不堪重負(fù),引起尿回流……
欒喻笙突然驚覺,尿袋怕是悄摸著早已滿了。
第26章 脆弱你對我的好,從來都帶著目的。……
痙攣來勢洶洶。
頃刻間,欒喻笙的雙腿在虛空中亂蹬,上上下下不知停歇。
高凸的膝蓋沒輕沒重地磕在餐桌邊,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皮鞋甩飛,劃出拋物線后撞上桌子底部,下墜,如同徑直向地面殉葬的黑鳥。
皮鞋骨碌碌滾遠(yuǎn),伴著電動輪椅咯吱咯吱被瘋狂擠壓晃動而發(fā)出的哀嚎。
“欒喻笙!”印央蹭地拔腰站起,箭步貼近欒喻笙,慌亂地一把握住輪椅的操控手柄,向后拉,控制輪椅先離桌子遠(yuǎn)一些,避免他的腿腳繼續(xù)撞傷。
輪椅一動,欒喻笙的左手順勢滑下扶手,垂在扶手外側(cè)好似深秋的枯藤,萎靡搖晃,襯衫衣袖反反復(fù)復(fù)地摩擦著扶手側(cè)邊,手指跟著一塊兒抖。
白嫩的五指收攏進(jìn)掌心,掌根和除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的前端剮蹭著輪椅的鋼筋鐵架,頓時泛紅。
而右手,因為痛苦而想抓住些什么來分散注意力,手腕內(nèi)扣,佝僂在胸前枉費(fèi)工夫地蹭動,手指無抓握力,抓來抓去地,只最大幅度地拉平了手指。
可指關(guān)節(jié)已發(fā)僵,伸不直,手掌瘠薄,像小山包扣在胸膛,指甲蓋壓出滲白的月牙兒。
“呃……呃……”
欒喻笙的脖子死命地后仰,猙獰的一道道青筋在他薄薄的頸部皮肉下面匍匐。
氣管堵塞,他鼻孔擴(kuò)張,賣力地呼吸卻喘不上氣來,他張開嘴巴口呼吸,蒼白的臉龐憋出了異樣的紫。
印央試圖摁住欒喻笙的腿,卻被他一腳正中小腹,一抬頭,她看到他幾近窒息的模樣。
腦子里仿佛有顆炸彈炸彈轟一聲爆炸,印央同樣氣喘連連,卻是因為害怕。
根本顧不上被踹得疼不疼,印央的手扎進(jìn)欒喻笙的后腦和頭枕之間,攬起他的腦袋,讓他的呼吸道處于順暢的位置,痙攣的他一抽一抽地頂她的手掌。
“欒喻笙,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印央聲音發(fā)抖,放大音量好讓欒喻笙聽見。
“呃……嗬……”
他發(fā)不出聲,包間的輕奢吊燈投下光暈,
照亮了他眼角涔涔凝聚的生理性淚水。
四肢軀干都容不得他來掌控,身子下滑,胸口的束縛帶漸漸地勒到了腋下,兜著又僵又軟的他。
眸子失焦渙散,濃厚的絕望在他眼底鋪成開來。
比在血肉里游走的刺痛更痛的,是他的自尊心,好似氣球被針扎破,瞬間干癟,零落塵泥。
他仍舊痙攣不停,抖成篩子,呼吸頻率雜亂無章。
卻居然逼自己分出了氣力,挪動右手去夠輪椅手柄,想擺脫印央的注視……
快點躲起來。
如此不堪的自己。
“欒喻笙,你聽我說!放輕松,你不要去想其他的事,跟著我深呼吸——”
印央眼疾手快地抓住欒喻笙的右手,另一只手捋他的胸口,幫助他順氣:“欒喻笙!跟著我的節(jié)拍,來!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慢慢來……沒事的,慢慢來……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印央的話遠(yuǎn)得像飄在天邊,欒喻笙抓住她的裊裊之音,竭盡全力跟隨她的節(jié)奏調(diào)整呼吸。
一聲一聲,他逐漸平穩(wěn)下來。
可平日里死寂的雙腿持續(xù)上躥下跳,西褲勾勒出他盈盈一握的腿骨,待他能喘上氣了,印央才注意到,他右側(cè)的褲腿有一處奇怪的鼓起……
該不會是尿袋吧?
難道……尿袋爆滿了?
印央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伸手撩起欒喻笙的褲腿,只見一個小號的尿袋充盈得快要炸開似的。
“……欒喻笙!你怎么不說啊!你不要命了嗎!”話音未落,印央推著欒喻笙飛沖進(jìn)了包間內(nèi)的洗手間。
迷你尿袋由透氣的防過敏的醫(yī)用膠布貼在欒喻笙的右小腿,輪椅停在馬桶邊,印央剛彎腰去解,一只面條手突然揮來,撥亂她頭頂?shù)陌l(fā)。
“別……碰我!”
三個字,欒喻笙說得斷斷續(xù)續(xù)還漏氣,他虛弱至極,卻執(zhí)拗地晃動右手想趕開印央。
護(hù)工每次給他放空尿袋的時候都戴著手套,因為不可避免地會沾濕手指。
他哪里敢、又哪里舍得弄臟她?
“……哇!欒喻笙,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倔!”印央一把刨開欒喻笙的手。
蚍蜉撼樹,他那連叉子都拿不穩(wěn)的“雞爪子”,能有幾分力道和她抗衡?
說罷,印央繼續(xù)去撕醫(yī)用膠布。
欒喻笙的雙腿此時慢慢地消寂下來,穿著黑襪子的月牙腳掉在腳踏板外面,腳尖觸地。
身子消停了,他的嘴巴卻歹毒起來,喘著粗氣冷咒:“印央,你這……這輩子……就……就是給男人……端……端(屎)倒(尿)……的命?”
印央手停:“……”
舌尖恨恨地頂一下上顎,她惱火地仰頭怒瞪他,唇畔揚(yáng)起了一抹冷笑:“行啊,你自己來。”
小腹猶遭針刺,像摔進(jìn)了麥芒堆里,密密匝匝地泛疼,欒喻笙痛到冷汗連連,卻咬牙應(yīng)道:“本就……與你無關(guān)。”
他以肩關(guān)節(jié)為軸,聳肩轉(zhuǎn)動,蓄力再倏地發(fā)力,將右手從身側(cè)蕩到了大腿上,而后,抬起右臂,試圖去夠尿袋,手指到小腿短短的距離。
于他而言遙不可及。
印央揣著擔(dān)心,硬著心腸冷眼旁觀。
而后,欒喻笙咬緊牙關(guān),同時聳動雙肩發(fā)力,后腦勺也用力地去頂頭枕,他的后背漸漸和輪椅靠背分離,霍然,他使出全力讓自己往前傾!
他軟溜溜的上半身倒如垂柳,眼看要栽倒!
刺啦刺啦,欒喻笙胸口的束縛帶似有掙開的趨勢,魔術(shù)貼快要不堪重負(fù)。
“……我去!”印央嚇得花容失色,撲上來抱緊了欒喻笙,心跳快到她的胸口疼,又氣又急地擰了一下他的大臂,“至于嘛你!不許再亂動了!”
“滾……開!”
“……艸!怎么還罵上人了!”
有些粗暴地將欒喻笙拉出懷抱,印央對上他猩紅欲滴的眸子,他的眼神說:“再碰我一下試試。”
重殘之身,手無縛雞之力。
可他又像好戰(zhàn)的刺猬,皮內(nèi)外都布滿了尖刺,似乎扎的他們彼此都滿身瘡痍他才痛快。
“行,我不碰。”印央氣得不輕,揚(yáng)手一推,欒喻笙向后倒,背撞上輪椅靠背,他一瞬眉宇緊鎖。
印央后退兩步,抱臂站直,瞇眼俯視欒喻笙:“欒總自便,我不熱臉貼您的冷屁股了。”
刺痛加劇,欒喻笙抖著手臂操控電動輪椅來到洗手間門口,他想打電話給護(hù)工,護(hù)工就在樓下候著他,上來花不了幾分鐘,而他的手機(jī)在餐桌上……
可驀然,他眉心一跳。
深眸中殘存的光碎成了片,身體再痛,也比不過自尊徹徹底底支離破碎。
欒喻笙空茫地盯著洗手間門的門把手……
門關(guān)著,以防外人進(jìn)來誤撞他的狼狽。
而他卻無法打開這扇門。
他握鐵制的勺子都力不從心,何談駕馭這門把手?
“欒喻笙,靠你自己,你出不去的。”印央直白到有些尖銳,走上前,她不再廢話,直接抓住輪椅的推手,帶著輪椅轉(zhuǎn)個方向,回到馬桶跟前,“犟死了!”
她氣悶地罵了一句。
俯身,印央十分熟練地拆下迷你尿袋,對準(zhǔn)馬桶扭開了蓋子,她的手撤得及時,但還是碰到了一點點那濕熱。
“……”欒喻笙深深闔眼,下唇止不住地顫抖。
淅淅瀝瀝的水聲將他凌遲,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刻這般厭惡自己。
很快,尿袋變得空癟癟的,印央擰上了蓋子,抽一張紙巾把滴漏出來的擦干,沖了水,洗干凈手,她折回輪椅邊,挽起欒喻笙的褲腳,重新把尿袋掛上去。
液面不見上升。
剛用冷水洗了手,手還涼著,她搓熱手掌,把礙事的毛毯拿遠(yuǎn)一些,解開欒喻笙的(皮)帶,從褲腰里抽出他的襯衫,將手沿著褲月要向內(nèi)探了進(jìn)去。
下腹部有些鼓月長,硬邦邦的,她便力道適中地摁壓起來,欒喻笙的肢體又抽搐了兩下。
而后,透明管里面涌出了液體,通往袋子,她繼續(xù)摁揉,直到他的小腹恢復(fù)軟塌塌。
“回去記得吃消炎藥,還有啊,盡快去醫(yī)院沖洗一下膀月光,尿液回流引起炎癥就慘了。”印央一邊說,一邊給欒喻笙往褲月要里扎襯衣,“嘖嘖嘖,我們欒總啊,小身板虛得要死,全身上下就屬最嘴硬!”
欒喻笙始終閉眼沉默。
“昏過去了?”印央噴出帶著笑意的氣音,一巴掌拍上了欒喻笙的臉頰,他太過虛弱,面如土色,讓她手掌落下的力氣猶如蝴蝶落腳。
印央調(diào)笑:“我沒洗手哦。”
欒喻笙鴉羽輕顫:“……”
“騙你的,我洗手了。”
欒喻笙仿佛置若罔聞:“……”
印央叉腰盯了一會兒裝死的欒喻笙,堂堂欒家的繼承人,脆弱得像一枚破鏡,快要拼不起來。
叫她怎么……
能不心疼?
嘆口氣,她彎腰,擺正他打折的兩只腳腕,大大落落地一屁股坐上馬桶,拽著他的輪椅把他拉近些,灑脫問:“欒喻笙,你一天喝幾升水?”
半晌,欒喻笙聲音艱澀:“三升。”
“今天沒喝夠吧?”
“太……忙了。”
“減壓呢?”
欒喻笙閉口緘默。
“你們資本家,不光壓榨我們平頭老百姓,狠起來,真是連自己都不放過。”拇指指腹貼上欒喻笙的眼角,印央揩去他已被風(fēng)干的生理性淚水。
連眼淚都不能自個兒擦,還逞什么強(qiáng)啊!
印央默默腹誹,又解開欒喻笙的束縛帶,小心地攬著他的背,將他拉進(jìn)懷里,輕拍他的背來舒緩肌肉。
背脊紙板般單薄,脊骨凸出,每順一下,她都能感到根根骨頭劃過手掌。
“不餓也要按時吃飯。”印央偏頭,小聲囑咐,“多吃一點,長點肉才有好的抵抗力,不然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的,一泡尿都能把你弄死。”
話糙理不糙。
鼻息噴灑在欒喻笙的耳廓,他頸側(cè)的血管被她撬起,他徒勞地掙扎幾下,最
終將臉扭向她的反方向。
印央襯衣的質(zhì)感順滑,她沒噴香水,洗衣液的清香恰到好處,欒喻笙偷偷細(xì)嗅,自甘沉淪。
一下一下,她紓解他僵硬的肌肉,從腰部往上。
按摩到肩胛骨時,欒喻笙忽然冷吸一口氣,他無比克制,可兩人間貼面抵耳,印央聽得清楚。
“疼了?”她解開他領(lǐng)口的三顆紐扣,把襯衣的后衣領(lǐng)往后撤,露出他的肩胛骨。
凸出的兩塊骨頭的表面皆暈開不健康的紅。
“都壓紅了,欒喻笙。”紅色燙眼,燙得印央心口火辣辣的疼,她指腹輕柔地將其觸碰,慢慢揉開那兩團(tuán)紅。
于全癱病人而言,除了下肢骨節(jié)突出的部位,比如足跟、尾椎骨等,肩胛骨也最容易壓出褥瘡來。
印央輕聲耳語:“今天坐了多久?”
欒喻笙啟唇,停頓了一秒:“八小時。”
他少報了兩個鐘頭。
“真敬業(yè)啊,欒總,不要命的那種敬業(yè)。”印央嘲笑,韻味回蕩在口中卻是苦的,她每揉一下,他即便隱忍,也不可克制地肌肉猛抽一下。
欒喻笙傷在了頸椎4、5截,肩胛骨附近,他存在感知,感覺得到痛。
壓難受了,卻無法自己緩解,只能忍受。
如此一琢磨,印央心里的疼惜之情,就好比濃墨滴在水中,一圈圈暈染擴(kuò)大。
此刻,對他的憐惜戰(zhàn)勝了“殘疾”在她心頭常年籠罩的陰霾,她一時竟忘記了去介意。
手下的力度又放輕了幾分,印央苦笑:“欒喻笙你忍者啊,怎么這么能忍……”
可不是。
不然那數(shù)千個被愛與恨熬煮滾燙的夜,他溺在身體的虛無中,如同活死人,枕著他們的合照,枯望著天花板,不能忍,又怎能獨(dú)自捱過去?
“說吧。”
欒喻笙良久才開口,低磁的嗓音有一種平靜的無望。
“說什么?”印央被問愣住。
喉結(jié)滾動,他佯裝運(yùn)籌帷幄,淡然問:“缺錢了?公寓太小住不慣?還是想演女一號?”
似乎她的一切全數(shù)被他洞悉。
“你……什么意思?”印央隱約聽出幾許深意,還沒細(xì)想,欒喻笙的低喃如沉煙吹來。
他說:“你對我的好,從來都帶著目的。”
“不是嗎?”
第27章 曖昧他真是被逼急了啊……
目的?
印央一瞬怔愣,將欒喻笙從懷中拉出來,男人仍別扭地避臉,他拒絕與她視線相接。
因為痙攣,他后腦的發(fā)蹭頭枕蹭得亂七八糟,和他一樣,倔強(qiáng)又狼狽地保持硬挺。
的確。
許多次,數(shù)不清多少次,她因己私欲,為了實現(xiàn)或得到什么,而喂他糖衣蜜甜的雜質(zhì)糖吃。
可這次的體恤,她無欲無求。
“目的?”印央慵懶的輕笑好似羽毛撓,將欒喻笙的頭發(fā)抓得更亂,終于,他耐不住她的如此尋釁,艱難地扭過頭來回以慍怒的目光。
身子如爛泥一攤癱在她胸前,頸部以下只感空蕩蕩的,他連躲開的能力都不具備。
他只能借眼神發(fā)泄。
欒喻笙強(qiáng)迫自己斂起神色中的自棄自厭,換上凌厲,問道:“說吧,你的目的。”
“不愧是欒總,洞察力一流,我確實有目的。”印央笑意愈濃,蔥白手指伸入欒喻笙蓬亂的頭發(fā),一一將那茂密捋順,“我的目的啊,就是欒總等下和我一塊兒吃飯。”
欒喻笙微滯,呼吸斷了一拍。
印央笑容純良,他無法判斷她所言的是純潔的白玫瑰,還是涂抹白色迷藥的罌粟?
“呵。”他故作油鹽不進(jìn),冷嗤,“你越來越會糊弄人了,我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jī)會。”
“等下你和我一起吃飯。”印央毫不含糊地復(fù)述,她繼續(xù)抓欒喻笙的頭發(fā),低喃,“就夠了。”
略粗硬的發(fā)質(zhì)在印央的指尖穿梭,上一次無拘無束地?fù)崦故侨昵啊?br />
情難自持,印央的手指久久與那片濃密纏綿,欒喻笙的發(fā)型已經(jīng)整理妥善了,她還梳過來,捋過去。
“沒有……其他?”
“沒有,你這人怎么猜忌心這么重。”
聞言,欒喻笙深眸閃爍,動容中夾雜些許的難以置信,又用冷笑掩去:“畢竟,你在我這信用度很低。”
“我難得實話實說,真情實感,欒總也太不給面子了。”印央伶牙俐齒,扮可憐道,“再說,那一桌子菜,我一個人哪吃得完?你就舍得眼睜睜看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吃飯嗎?我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
“多大的人了,吃飯還要人陪。”欒喻笙冷嗆。
“多大的人了,吃飯還要人喂。”印央笑嘻嘻回懟。
“……”欒喻笙陰騭目色滲著寒意,終了,他閉口不言,吃下了這口悶氣。
換作別人膽敢調(diào)笑他的殘疾,他必當(dāng)割了這人的舌頭,扒光這人的牙齒,再叫其死無葬身之地。
可他許。
許她拿他最脆弱的一面開玩笑。
“好了好了,你嘴巴乖一點,我也不會刺你了。”印央抬手,食指搭上欒喻笙的薄唇,他的唇干燥而微涼,她往下壓,壓扁他的毒嘴巴做懲罰。
欒喻笙卻忽然張口咬住印央的食指。
“……啊。”印央驚呼。
他擠壓齒尖,壓扁她手指的肉直抵她的骨節(jié),濕熱的氣息汩汩涌出將她的指尖包圍,似報復(fù)、似宣泄,可在聽到她措手不及的呼痛時,他猛地卸了力道。
再也不能把她壓在身下馴服乖順了。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咬她了。
齒關(guān)微啟,欒喻笙的齒尖感受到印央的指肉隨著他牙齒的松開而重新膨脹起來,他輕滑顳頜骨,下齒廝磨她的皮膚,眼中的火光只余灰燼。
他沉眸凝望她,像一片濃霧彌漫的枯寂森林。
而后,欒喻笙徹底松口,再次沉默地偏過頭去。
“……欒喻笙你……”印央失神,破天荒地口吃起來,指節(jié)印著欒喻笙的牙印,他咬得用力,愛恨憐怨,具象化在了這幾個紫紅色的齒痕凹槽。
印象中,他從沒像此刻這樣粗魯而失態(tài)過。
真是被逼急了啊……
“欒喻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不屬狗吧?”印央換上沒心沒肺的口氣,笑著揶揄,不管欒喻笙的反抗愣是掰正了他的頭,“不鬧了,我們?nèi)コ燥埌桑硕紱隽恕!?br />
他沒再唱反調(diào)。
肩胛骨處皮膚的壓紅差不多淡去了,背肌也紓解了不少,印央扶著欒喻笙的肩膀,讓他慢慢地靠上輪椅椅背,后腦枕上頭枕。
劇烈的痙攣一番,他的身子好似抽了骨頭般往下流淌,還沒打理好的襯衫衣擺鼓囊囊地堆在褲腰處,撐起小肚子,愈顯腹部堆積了脂肪。
熟稔地,印央的雙手插進(jìn)欒喻笙的腋下,將他的身體提了提,趁他還算坐得端正時,及時地兩手扶上他的雙膝,用力一頂,將他的臀部推至輪椅坐墊的根部。
這樣,他便不會再往下滑。
“鞋飛哪去了?”印央環(huán)顧洗手間的地面一圈,沒找到,便蹲下來拎起欒喻笙松垂的腿腳。
一只腳掉在踏板外邊,腳尖松松下垂,黑襪子滑落,在腳尖皺皺巴巴地積疊;一只腳的腳踝內(nèi)折,直到此刻,它還如同脫水瀕死的魚兒一抽一抽的。
兩只腳,各有各的慘法。
悶痛,疼惜之情再度在印央心里肆意亂撞。
怕欒喻笙察覺又開始豎起尖刺胡亂扎人,她便裝得云淡風(fēng)輕,麻利地擺好了他的腿腳。
真應(yīng)了欒喻笙的話……
她這輩子或許就是“勞苦命”,都好些年了,照顧高位截癱病人她還是游刃有余……
印央無語地想著,彎腰捋平整了他的襯衫和西褲,再給他系好皮帶,最后蓋好毛毯,她扶后腰起身,便看見欒喻笙正在暗暗跟他的左手叫著勁兒。
左手不知何時漏進(jìn)了扶
手下面的一片空隙,掉在坐墊外面。
他下頜緊繃,努力上提左側(cè)得肩膀,試圖把左手打撈上來。
旁人一眨眼就辦得到的事,他卻好似困囿于捕獸夾,只能無望地等待有人向他施救。
“欒喻笙,你是黑心資本家,都不給新員工吃飯。”印央裝作若無其事地握住欒喻笙的左臂,提起,將其擱上扶手,拉起電動輪椅的手剎,打開了洗手間的門,“餓死我,你將損失一名未來的奧斯卡影后。”
門敞開,印央貼邊站,假模假樣一派恭敬:“欒總,請。”
“嘴貧。”
欒喻笙右手虛虛握住輪椅的手柄,掌根往前推,駕駛電動輪椅駛出洗手間:“我自己吃。”
許是缺點信心,他說得很輕。
可依舊清晰地傳進(jìn)印央的耳朵,笑意在心底悄悄蕩漾,高位截癱能獨(dú)立完成一兩件事總是好的,但她故意攏耳廓,皺眉頭裝作沒聽見:“你說什么?”
“不用你喂我。”欒喻笙擲地有聲。
地面淺淺的防水坎讓他連人帶輪椅顛了一下,一陣擺晃,剛擺好的左手滑落到了腿上。
兩人都裝作沒看見。
*
欒喻笙打電話喚來護(hù)工為他佩戴輔助手套。
手機(jī)關(guān)了靜音,他才看到好幾通魏清的未接來電,約莫是魏清掐時間,他該清理尿袋了,可未經(jīng)他允許,誰也沒膽子貿(mào)然闖入包間。
護(hù)工見到欒喻笙安然無事,長松一口氣,偷瞥一眼正在大口朵頤的印央。
她似乎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美食上,護(hù)工跟欒喻笙壓低嗓門咬耳朵:“欒總……到時間了。”
隱約其辭地,護(hù)工眼珠子往下望去,視線所指,是欒喻笙綁了迷你尿袋的小腿。
欒喻笙幅度極輕地擺擺頭,又沉著地闔一下雙眼,示意護(hù)工無需再有顧慮。
他掀眸窺探印央,她那德行,目無旁視,垂涎三尺,簡直恨不得直接爬上圓桌了,她一定無心留意他關(guān)節(jié)攣縮的畸手,可他還是控制輪椅旋轉(zhuǎn)九十度,與她相背。
“給我戴上。“欒喻笙這才稍稍安心。
在他的視線盲區(qū),印央用余光偷瞥他的背影,僅一眼,她接著裝出只顧口腹之欲。
護(hù)工有些不解,但老老實實地照做了,掰開欒喻笙僵死的右手手指,一根一根地將彎曲的手指送進(jìn)手套指口。
待欒喻笙的右手停止抽搐,護(hù)工才拉緊了粘扣,黏好魔術(shù)貼,將欒喻笙專用的輕質(zhì)叉子固定在他手心。
舒然輕呼,欒喻笙眉心的深皺舒展,每次戴手套,都不亞于一次指縫插針。
護(hù)工又拾回來欒喻笙的皮鞋,托著他足弓高凸的癱腳妥帖穿好,端正地擺放在腳踏板上。
右手持叉,欒喻笙無法自控輪椅,護(hù)工便推著他停在了印央的身畔:“印小姐,麻煩您給欒總夾菜了。”
“沒問題,你去休息吧。”印央挑眉,“哦,對了,麻煩你跟服務(wù)生講一下,我們的菜冷了,麻煩上幾個加熱工具。”
待服務(wù)生離開,燈光融暖,橙花熏香愈發(fā)臻濃的私密空間,再次只有彼此。
印央俏笑著拖餐墊,上面的餐盤碗碟跟著移動到欒喻笙伸手可夠的位置,拎起方巾抖了抖,她不給他抗辯的機(jī)會,將方巾圍在他的領(lǐng)口。
欒喻笙眸子下睨口水巾,擺動腦袋、聳動肩膀抗議。
然而印央不慣著,纖指捻著口水巾一角伸進(jìn)欒喻笙襯衣的領(lǐng)口做好固定,再展開鋪平。
三十而立的人了,卻仿佛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
自卑和屈辱淤積在喉間,他愈發(fā)口干舌燥,可又摻一絲被她寵愛而生的竊喜。
“尊敬的欒總,請問您第一口想吃什么?”
音色甜膩,欒喻笙略微嫌棄地斜睨印央,轉(zhuǎn)眸環(huán)視菜肴,惜字如金道:“牡丹蝦。”
其實,無關(guān)乎他想吃。
蝦已經(jīng)剝了殼,肉質(zhì)軟彈,體積較大,不滴湯汁,即便是他這廢手也能一次就叉中,且不易從叉刃脫落,這樣,他的吃相不會太丑。
“OK,挑一只最大的給你。”印央擇了一只蝦,放入欒喻笙手邊的餐盤,“嘗嘗,應(yīng)該已經(jīng)加熱好了。”
印央繼續(xù)埋頭吃,她忍不住斜眼偷看,關(guān)切他那雞爪手究竟能不能把蝦順利地喂到嘴邊。
只見欒喻笙屏息斂氣,提肩抬臂,擱在大腿上的右手抖抖嗖嗖地抬離腿面,艱難地向餐盤進(jìn)發(fā),每挪一寸,他下頜的線條便凌厲一分,額角的青筋顯目。
把手抬到桌面上時,欒喻笙稍作歇息,手放在餐盤邊像養(yǎng)精蓄銳的戰(zhàn)士,無名指被蹭地嚴(yán)重移位,獨(dú)獨(dú)一根虛虛地翹起來,凌亂而孱弱。
欒喻笙瞧見,下意識對大腦發(fā)號施令收回?zé)o名指,事與愿違,僅換來無名指一陣如被踩扁的蟲似的微弱抽動,他不露聲色地翻轉(zhuǎn)手腕,提起手肘,讓指關(guān)節(jié)抵著桌面,他咬牙向下使勁,把無名指壓了回去。
疲憊地松了口氣,還沒進(jìn)食,他已經(jīng)用盡了六成的體力,晦暗的眼神往旁側(cè)蜻蜓點水一瞥。
還好。
印央沒在看他。
而后,欒喻笙抬起右手瞄準(zhǔn)餐盤里的蝦,轉(zhuǎn)動塌薄地手腕,調(diào)整握叉子的角度,蓄力、發(fā)力。
第一下以失敗告終。
叉刃劃過蝦肉,與瓷盤輕撞發(fā)出一聲脆響,好在第二遍欒喻笙命中了,沒讓自己太丟臉。
此刻,右臂已然酸困難耐,瑟縮在掌心的五根手指隱隱有了跳騰的不妙趨勢,欒喻笙急忙一鼓作氣,咬緊牙關(guān),卯力舉起右手往嘴邊送。
傷在頸椎高位,嚴(yán)重影響到了上肢功能,他手臂內(nèi)外兩側(cè)的感知能力和可控性不同,外側(cè)臂肌比內(nèi)側(cè)臂肌有力量一些,內(nèi)外的力量不平衡,導(dǎo)致叉子總向上翻。
右手越抖越兇,好似在滾滾浪濤中岌岌可危的一艘破船,上起下浮皆由不得自己,眼看就要翻船,欒喻笙脖子發(fā)力,支起腦袋向前伸,用嘴去夠右手……
痙攣一番太消耗體能。
平時,他自己吃飯也沒如此不忍直視過。
*
“欒喻笙。”
倏而,印央吧唧著嘴巴喚道,她手握叉子,叉刃搭在她飽滿玉潤的下唇之上,壓出性感又俏皮的幾道紋路。
欒喻笙一頓,轉(zhuǎn)眸看向印央。
齒尖咬磨叉子尖尖,印央瞳仁里映出香薰柔暖的燭火,她直勾勾盯著他手里的蝦,莫名望眼欲穿。
“說。”欒喻笙微微蹙眉。
“你的那只蝦看起來好大好好吃。”
“……”欒喻笙微愣。
出自同一名廚師之手的同一鍋菜中的同一盤,她卻總覺得他碗里的更好吃,撒嬌要討來嘗一口。
和從前一樣。
習(xí)慣使然地,欒喻笙的手越過自己的口,盡管顫抖也遞向了印央的嘴邊。
和從前一樣。
第28章 旖旎他就等不及要給了。
高樓間霓虹閃爍,溫柔的晚風(fēng)輕搖慢舞,悸亂,突然像夜貓子越夜越活泛。
熏香蠟燭的蠟芯忽地一滅,又復(fù)燃,橙花香中夾上一縷煙氣,如同欒喻笙此刻灼灼燃燒的心臟。
快要燒焦。
這個舉動……
似乎有點主動且曖昧了。
他們現(xiàn)在,不再是能喂吃的到嘴邊的伴侶關(guān)系,況且,他不應(yīng)該像曾經(jīng)那般再對她百依百順。
甚至,她都沒提要。
他就等不及要給了。
如此念頭一經(jīng)萌發(fā),欒喻笙的神情再度變得冷峻,扼制住自己那股子上桿子給予的廉價感,右手在空中停滯一下,而后猛地卸力落下。
卻被印央溫軟的手一把打撈起。
握著他皮包骨的細(xì)腕,他的尺骨卡在她的虎口處,瘦得硌手。
他的手腕如弱不禁風(fēng)的柳條垂著,向內(nèi)折出直角,她另一只手扶起他的手,輕輕一擰,讓叉子正對自己,伸口去夠,細(xì)白的天鵝頸拉得很長。
白齒咬住牡丹蝦,將其拖下叉刃,含在口中細(xì)嚼慢咽,她蜜網(wǎng)般的眼神也將他吃干抹凈。
“……唔,嗯!”印央贊賞地點頭,細(xì)細(xì)咂摸著,“好吃好吃!欒喻笙你的果然更好吃。”
“呵,既然想吃最大的,那一開始就不要夾給我,多此一舉。”欒喻笙冷聲譏誚,暗暗掙脫印央的手,可又不敢大幅度,怕
叉子傷到印央。
“真奇怪,那只蝦在圓桌上的時候都沒在你盤子里看著讓人直泛口水。”印央嬉皮笑臉道,在扭身時自然而然地將欒喻笙的右手搭在了輪椅的扶手上,“來。”
一手拿起勺子,一手接在勺子下面防掉渣,她倩笑著喂到欒喻笙的嘴邊:“欒總老笑話我不知禮數(shù),但是呢,我印央至少懂得‘禮尚往來’這個道理。”
滿滿一勺美味。
醬香濃郁的黑胡椒意面上放了一塊去了殼的青口貝,面條里,還塞了三顆小扁豆。
都是欒喻笙愛吃的、卻無法靠自己吃進(jìn)肚子的食物。
許是燭火撩人,許是夜色旖旎,欒喻笙的內(nèi)心猶如蠟油在灼熱中融化,他喉結(jié)翻動,垂眸盯著那一勺吃的,前伸脖子,薄唇張開裹住了勺子。
很久,他都沒這樣大口吃過飯了。
這一口的量剛剛好,不會多到讓他吞咽不及引發(fā)嗆咳,又能讓他吃得滿福。
涼了又熱的意面口感不比往時彈滑爽口,可格外勾人朵頤,汁香溢齒,貝肉鮮嫩,癱瘓后,他的食欲便消失了,但此時此刻,他很想多吃幾口。
“慢點吃。”印央笑笑,擱下勺子,又挑了一只肥肥的大蝦放進(jìn)欒喻笙的餐盤,“魯迅先生都說了,吃飯,每口多嚼三下,人生多活三十年。”
“魯迅沒說過。”欒喻笙慢慢咽下,無情反駁道。
“……哦,是嗎?”印央訕訕地用中指指腹點了一下太陽穴,挑眉抬眼,作出一副一點都不丟人的灑脫樣,“那我記錯了,反正……有位名人這么說過。”
語間,她端起水杯,將吸管喂到欒喻笙嘴邊:“欒總,駱駝都沒你耐渴,喝杯水吧,都喝完。放心,這是用Svalbardi冰山水泡的茶,水質(zhì)很好。”
破天荒地,欒喻笙沒諷回去,他默默咬住吸管,一口一口,一杯薄荷茶見了底。
吃了兩口東西,邊嚼,印央邊給勺子里堆食物,葷素兼?zhèn)洌钆溆械溃康啦耍急M量讓欒喻笙嘗一嘗,忙得專心,沒留意身畔的男人投來的似水般溫柔的目光。
夜藏不住星光,愛意也一樣。
燭火在他漆沉的瞳眸中灼灼躍動,她的面龐浸在燭芯里,刻在他瞳仁的中央。
這頓飯,欒喻笙的食欲格外得好。
*
回到家,已近十點鐘。
護(hù)工給欒喻笙洗漱更衣之后,推來吊瓶架,給他掛上一瓶消炎用的生理鹽水。
雖說目前欒喻笙的體溫正常,尚未有不適癥狀,可尿路回流輕則高燒,重則破壞腎功能,還是將可能存在體內(nèi)炎癥扼殺在萌芽中比較妥當(dāng)。
饒是難受起來,欒喻笙破敗不堪的身子又遭轟轟烈烈的一劫。
“今晚到明早持續(xù)觀察一下,每兩小時量一次體溫,如果不發(fā)燒的話,大體就沒事了。”
欒喻笙平躺在大床上,左手扎針,手機(jī)放在臉側(cè)。
聽筒里繼續(xù)傳來謝星辰的一驚一乍:“天啦擼,欒總!您什么世面沒見過?區(qū)區(qū)一家西餐店,竟然讓您吃撐了!您是把下半輩子的飯一口氣都吃了嗎?”
喉嚨堵得慌,仿佛快漏水的桶,欒喻笙蹭動枕頭,讓自己躺得更舒適一些,沉聲道:“聒噪。”
謝星辰嘎嘎的,笑得像個快樂的山猴子,轉(zhuǎn)而,語調(diào)一變,一本正經(jīng)叮囑:“睡前用按摩器按摩腹部至少半小時,不然欒總,您明天鐵定積食。”
“知道,掛了。”欒喻笙音控掛斷了電話。
晚餐他的確吃多了。
曉得欒喻笙消化能力差,腸胃蠕動慢,印央沒喂他吃很多,奈何高位截癱后,他的食量和小鳥旗鼓相當(dāng),只吃維持生命活動所需的最低標(biāo)準(zhǔn)。
如此一對比,確有幾分謝星辰玩笑中“把下半輩子的飯都吃了”的不理智。
平時軟肉綿綿的腹部,此刻像吞了幾斤石頭般硬,胃里過度充實,頂?shù)檬车澜z絲泛疼。
“欒總,我現(xiàn)在給您戴上?”護(hù)工抱著一個儀器推門進(jìn)來,征求欒喻笙的同意。
最新科技的腹部按摩儀。
欒喻笙微微頷首:“好。”
掀起欒喻笙的睡衣,白花花的高腰紙(尿)褲從褲腰冒出邊邊,護(hù)工把褲腰連帶著紙(尿)褲都往下卷一卷,露出他“平地起山丘”的腹部,分外豐腴。
側(cè)面看,他的身板從頭到腳都薄如蟬翼,唯獨(dú)在腹部拱起一弧圓圓滾滾,呼吸時,瘦削的胸膛規(guī)律地起起伏伏,可撐得晶亮的雪白肚皮卻紋絲不動。
撐得他著實難受。
而心尖卻充盈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目煲狻?br />
一個護(hù)工雙手伸進(jìn)欒喻笙的后腰,將他的腰部抬離床面,一個護(hù)工同時將按摩儀的扣帶送到他的身下,調(diào)整好位置和松緊,黏上固定貼。
打開開關(guān),伴隨著“嗡嗡”的響動,按摩儀的按摩頭在欒喻笙的腹部模擬人手進(jìn)行著按摩,他長年久坐堆積而成的軟肉,像面團(tuán)似的攪來拌去。
他不愛別人碰他的肚子。
四肢健全時,他習(xí)慣健身,也擅長運(yùn)動,腰線勁瘦,腹肌線條分明利落,而現(xiàn)在皆是南柯一夢。
按摩儀器他也用不慣,冷冰冰的,體感自然比不過人手,非必要時,這些個儀器都在儲藏室里吃灰。
按了十分鐘,腹脹緩解了些許,欒喻笙打嗝排出淤堵的脹氣,硬邦邦的肚皮也軟和了。
“叮——”
正閉目養(yǎng)神,一條消息提示音叨擾了欒喻笙。
他有些不悅地睜眼,眉心微蹙,扭過臉去,語音操控道:“查看消息。”
語音:【您有一條好友請求。】
欒喻笙心下存疑,挪動右手到枕邊,手指不能抓握,他便用指節(jié)推起手機(jī)。
正對他視線的屏幕上,申請人的頭像是一張十分臭美的自拍。
他的心跳,陡然像從玫瑰盛放的懸崖邊飄飄然飛下,有種美好的失重感。
化成灰他都認(rèn)得出來她。
是印央。
好友請求竟是印央發(fā)來的。
他的私人號貴如珍寶,多少名門望族可望而不可得,沒利用價值的人,向來不配進(jìn)入他的好友列表。
可欒喻笙幾乎迫切地,驅(qū)動右腕,用小指指節(jié)的側(cè)面去點“通過申請”,即便他深知,在這段關(guān)系里,有利用價值的人究竟是彼還是此。
即將觸到按鈕之時,骨子里的高傲突然提醒欒喻笙矜重一些,可以允許印央有他的私人號,但他必須穩(wěn)坐釣魚臺,晾她二十分鐘再通過。
二十分鐘竟如此漫長……
掐著秒數(shù),欒喻笙摁下了“通過”按鈕,印央的消息框出現(xiàn)在了他的消息列表。
抱著手機(jī)佇候,不見她發(fā)來第一句問候。
“欒總,時間到了,我把儀器給您拆掉。”片刻,護(hù)工進(jìn)來卸掉了按摩儀。
給欒喻笙掖好被子,墊高他水腫的腿腳,拔掉已經(jīng)掉完的生理鹽水,護(hù)工退到臥室門口:“欒總,我給您關(guān)燈了,祝您好夢。”
“不用。”欒喻笙制止,“我自己關(guān)燈。”
護(hù)工恭敬地關(guān)門退下:“好的,欒總。”
直到睡意濃上心頭,“嗡”一聲消息提示音倏地撬開了欒喻笙沉重的眼皮。
印央發(fā)來一個“老板好”的丑萌表情包。
而后,一條語音接踵而來:“早點睡,晚安。”
貓咪在午后伸懶腰般的懶調(diào)調(diào),混著哈欠將打未打的含混。
五個字,五秒鐘,在困到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欒喻笙不知饜足,一遍遍地聽。
*
周一,印央如約去“星魅”找欒哲佑談工作安排,誰知欒哲佑去了國外談項目,這不靠譜的,又放了她鴿子,好在給她的經(jīng)紀(jì)人已經(jīng)就位了。
齊娉,鉆石級別的經(jīng)紀(jì)人,眼光毒辣,嗅覺刁鉆,擁有“帶五個藝人,兩個大滿貫影后、一個國內(nèi)影史最年輕影帝、一個福布斯青年演員富豪榜榜首、一個國民度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業(yè)界神話。
印央天不怕地不怕,她鮮少怵人,可頭一次見齊娉時,心瓣不由自主緊縮了一下。
嚯。
這氣質(zhì)……
女版的欒喻笙啊。
不過很快,印央的心態(tài)變得四平八穩(wěn),畢竟,她可最會拿捏“欒喻笙”了。
周一談完一堆事項,周二,印央便被塞進(jìn)了《發(fā)光的我們》都市劇劇組,扮演女三號,一個明艷動人、頗具心機(jī)、從底層靠美貌和手段爬上來的女性角色。
還有種種人物特質(zhì),都和印央大差不差。
……直接報印央的身份證號吧。
難怪敢讓一
天表演都沒學(xué)過的她去演一個還算重要的配角,原來啊,只需她本色出演。
這部劇走短小精悍的精品路線,一共二十集,月底前便完成了全部演員的殺青。
印央整日泡在劇組,除了努力演好自身的角色,空閑下來,她便向其他演員取取經(jīng)。
她白丁一個,有許多拍攝方面的知識需要盡快掌握,雖然有些摸著石頭過河,但好在沒鬧出什么笑話來,而演技方面……
不知導(dǎo)演是真情實感,還是被欒哲佑提耳交代了,印央竟每場戲都被夸演得自然……
也是。
演自己,不算難演。
*
劇組吃完散伙飯的那晚,一眾人喝得爛醉如泥,沒醉的,負(fù)責(zé)送酩酊的安全回家。
印央淺酌了幾杯,微醺的醉意像把心捧出來拿到日光下曬,有種暖洋洋的暢快。
手插風(fēng)衣口袋,她站姿婀娜慵懶,晚風(fēng)卷起她順滑的長發(fā),與發(fā)稍披星戴月地溫存纏綿。
打車時,一輛眼熟的SUV亮著前車燈向她緩緩靠近,印央彎腰瞇眼盯著看,眸色一亮。
副駕駛位的車窗同步降下。
一道久違的清潤嗓音和她異口同聲道:“好久不見,央央。”
“好久不見啊,柳青!”
第29章 暴怒呵,我倒要看看。
“最近過的怎么樣?”
古樸裝潢的小茶館里,印央抿一口竹節(jié)杯中的清香龍井,一雙明眸在暗燈下愈是千絲婉轉(zhuǎn)。
她望著鄭柳青淺笑:“怎么好像……曬黑了些?”
“我前段時間去山區(qū)了,給那邊的孤寡老人做義診。”鄭柳青流露出含蓄的靦腆,翩翩公子,白凈斯文,曬黑了些反倒添一絲別樣的韻味。
他手背碰了一下面頰,笑意清朗:“我和我妹一起去的。山區(qū)海拔高、紫外線強(qiáng),一開始,我們還注重防曬,活得講究些,后來實在忙亂,心里也一直掛記著病人,就越來越糙、越來越不修邊幅了。”
“多虧了不修邊幅,我才能看到不一樣的鄭柳青。”飲茶一杯,口齒生香,印央的眉梢娟媚上揚(yáng),“有點……野性,帶著書香氣質(zhì)的野性,別有風(fēng)味。”
落進(jìn)鄭柳青耳朵,竟如同這龍井令他回甘留芳。
飲茶也醉人,他耳后騰升一片滾燙,揮手失笑道:“你就別拿我打趣了。”
印央隨鄭柳青嫣然一笑,就不“調(diào)戲”良家婦男了,酒意被清茶沖消,她去拎煮爐上的茶壺添空杯,手才剛碰到茶壺把,便被鄭柳青接了過去。
“央央,我來,小心燙。”
“哦,謝啦,你也小心燙。”
鄭柳青一邊倒茶一邊問起:“你呢?明星做得還順利嗎?”
“還行。”印央眸光流轉(zhuǎn),“劇組的人,沒有因為我只是籍籍無名的新人就看輕我,我收獲良多,也認(rèn)識了一些人脈……就是劇組的盒飯?zhí)y吃了。”
話畢,兩人相視笑開了顏。
鄭柳青溫聲道:“難怪看你瘦了些。”
“瘦了好,上鏡。”印央拿一塊茶點板栗糕就茶吃,“這種小糕點啊,拍戲的時候可饞壞我了!對了,柳青。”
揩去嘴角的糕點渣子,不顯粗鄙,倒顯隨性自在,印央咀嚼著唔唔道:“我沒用真名出道,我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叫‘荷梓’,荷花的荷,梓木的梓。不過你放心好了,等我大紅大紫了,給你簽名還是簽‘印央’,哈哈。”
“好。”被印央無知無畏的樂天派闖勁兒給逗樂,鄭柳青笑彎了如玉般的眼,細(xì)品琢磨道,“荷梓,‘荷’指荷花,美麗典雅,‘梓’指落葉喬木,生機(jī)勃勃……”
他點頭稱贊:“好名字,很適合你。”
“鄭公子。”印央舉茶杯,“果然胸藏文墨。”
似有心事,鄭柳青綣一弧溫笑沉默地吃茶點,片刻,踟躕地開口問:“央央,你……你和……欒總。”
他抿下唇,一雙潤眸殷殷望來:“你們還好嗎?”
聞言,印央眸色閃爍,蔥白玉指探進(jìn)一碟瓜子盤中亂攪合:“正常,不好不壞的關(guān)系吧。他現(xiàn)在對我不再是貓拿耗子,我倒是好過了不少。”
“那……”鄭柳青一貫謹(jǐn)言慎行,尤其旁人的男女之情,他從不過問。
可情愫自游輪上時便小河淌水般源源萌動,他禁不住情意多問了幾句:“你和……欒總,最近還聯(lián)系嗎?你在欒總的企業(yè)上班,應(yīng)該常見他吧?”
“偶爾聯(lián)系,不常見面。”但說無妨,印央無所謂地聳肩,垂眸淺抿茶杯。
微微頷首,鄭柳青端起剛添的熱茶喝一口,有些燙到,沖著印央掩唇輕笑一下,他又問:“你們……有可能復(fù)合嗎?”
燈籠形狀的仿古燈吊在茶桌正上方,頂光將印央的五官勾勒得明暗分明,匯聚在眸中的光,被下垂的長睫掩映,她抓一把瓜子靠指甲殼剝。
“沒想過。”她答得干脆利落。
沒想過復(fù)合。
還是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印央的回答模棱兩可。
鄭柳青像個求知只求了一半的好學(xué)生,探索欲讓他抓心撓肝,可出于禮節(jié),他沒再八卦地追問,學(xué)印央捏了一枚瓜子,卻不知怎么嗑。
“沒吃過?”印央詫然,像見了外星人。
鄭柳青搖頭,擺弄手中的瓜子:“鄭家人養(yǎng)生,這在我家族算‘毒品’了。炒瓜子鹽重、香料多,易引起胃脹氣和消化不良,易上火口燥,還損害口腔黏膜和牙齒。”
他講得認(rèn)真且頭頭是道。
“來,我教你!嗑兩三顆瓜子毒不死你的!”印央忍俊不禁,纖指捻一顆瓜子送進(jìn)門齒間,咬擰剝,做示范,“對了,你沒帶玉蟬回家,家里人有對你問責(zé)嗎?”
鄭柳青依樣而為,吃得稍顯笨拙:“玉蟬歸家了,欒總派魏秘書送到了我家。”
“……”印央呆滯一瞬。
轉(zhuǎn)而,她認(rèn)輸似的往椅背無奈一靠。
此前只是個猜想,歷經(jīng)千百年風(fēng)霜雪雨的古玩怎會那么輕易就碎在她的手中?而現(xiàn)在猜想印證了。
她含笑喟嘆,自言自語道:“我果然中招了。”
欒喻笙,還真會一舉多得……
“央央,要不要再點點什么?”鄭柳青看著嗑瓜子嗑得不亦樂乎的印央問道,“要不要斟一壺酒?”
“酒就不了,柳青。”印央把菜單推給鄭柳青,“我明天還有點事情,我今晚喝了白的,再混點別的,我怕明天誤事。你看看你想吃點什么,隨意點。”
印央打個響指:“我還欠你人情呢,這頓,我請。”
*
酒館臨街而開,街燈映黃了木質(zhì)牌匾,有種時光在濃夜悄然沉淀的安謐之感。
對面街道的巷子內(nèi),一輛超長的豪華商務(wù)車停靠良久,前后車蓋都鋪一淺層落葉,一陣夜風(fēng)撥動樹梢,枝頭撲簌簌唱出秋季的回響,又落幾片金黃。
偶有行人往車內(nèi)打量,可惜車窗膜私密性太強(qiáng),映入眼簾的只有自己滿臉好奇的面容倒影。
夜景靜好,而車內(nèi),欒喻笙正在暴怒邊緣掙扎。
他耳廓掛著藍(lán)牙耳機(jī),命令護(hù)工升起第二排座椅的所有擋板,此時,這一隅天地,只有他獨(dú)身一人,他的眼前則是從車頂降下來的一塊車載屏幕。
畫面中,印央和鄭柳青談笑風(fēng)生。
降噪耳機(jī)傳來他們有來有往的愜意寒暄。
欒喻笙右邊的座位,擺一捧包裝精美的花束,花叢中夾一張精致的賀卡:【祝順利殺青。】
想給她一個驚喜。
卻從殺青宴一直等到了夜色如墨濃稠。
吃劇組全員的殺青飯無可厚非,他不便干涉,可是,她為什么又跟鄭柳青夜聊?為什么一副促膝長談、尋覓到知音的作態(tài)?她為什么對他沒有那么多的話?
為什么……
說沒考
慮過和他復(fù)合?
為什么!
為什么鄭柳青如此親昵地喚她“央央”!
嫉妒。
妒火中燒。
甚至演變成了狼牙森森的怨恨。
欒喻笙猩紅的雙眼好似餓瘋了的禿鷲盯食獵物,陰騭而寒冷,他命魏清買通了一位店員暗中錄像,竊聽器則是其添水時安裝在桌背面的。
一字一句、一顰一笑,欒喻笙盡數(shù)吸納。
他們愈是相談甚歡,妒忌的旋渦愈是拖他翻天覆地地下沉,巨浪撞得他體無完膚。
盡管,他們的言行與出格無關(guān)。
久坐一天,疲勞感遍布欒喻笙的全身,有知覺的身體部位累到要散架,肩胛骨火燒火燎的疼,卻抵不過心底張著噴火的血盆大口的恨之野獸。
“呼……呼……”
欒喻笙呼吸愈漸粗重急促,眼睛始終不曾側(cè)目,左手癱在腿上如同死蟲微抖,右手佝僂在胸前顫動,半握的拳頭一下下砸向單薄的胸骨。
兩只癱廢的腳也變成了宣泄情緒的工具,開始上起下落,凌亂地踢著前座椅,皮鞋虛虛地掛在足下垂的腳上,露出盈盈一握的蒼白腳踝。
直到這小小的私密空間彌漫開來一股騷腥,欒喻笙才驚覺恐是小腿上的迷你尿袋泄了閘。
他才將目光從顯示屏上移開,勾著脖子看向下半身,卻只能看見自己的一雙麻桿細(xì)的腿,西裝褲蹭出狼狽的褶皺,似乎,有深色的印跡自褲腿往上攀……
“魏清!”
欒喻笙疾言厲色地吼,聲音好似有火星霍然迸裂,可怖的紅血絲蛛網(wǎng)般纏繞眼球:“讓護(hù)工進(jìn)來!”
兩護(hù)工匆忙降下?lián)醢澹邕M(jìn)二排空間,映入眼簾的便是污穢橫流的欒喻笙。
兩人束手束腳地給欒喻笙褪下西褲,用濕巾擦干凈他被黃液玷污的細(xì)白皮膚,換了個新的迷你尿袋,再給他穿好車?yán)锏膫溆醚澴雍托m。
最后,卷起被打濕的地毯丟進(jìn)了街上的垃圾桶。
“欒總,您堅持一下!”知曉欒喻笙有潔癖,最受不了自己身體上的骯臟,魏清在副駕駛座系好安全帶,忙說道,“司機(jī)這就送您回祖宅……”
“不用。”欒喻笙一反常態(tài)地忍下了這份腌臜。
他目視顯示器,豎耳細(xì)聽,眼神陰冷如恐怖片里的慢鏡頭,嘴角的一抹涼笑鋒利如冰刀:“呵,我倒要看看。”
“他們能聊多久。”
*
翌日上午,一身白袍的“小何醫(yī)生”斜背藥箱,敲開欒家祖宅別墅的門。
祖宅仍是過往氣派雅致的模樣,依山傍水,別墅前院從清湖飲水過來,建了荷花池和納涼亭,一座連環(huán)橋橫亙湖面,若想,甚至能泛舟湖上。
迎門的是年過半百的章森,跟了欒松大半輩子,見證過印央和欒喻笙的婚姻。
剛面對面時,印央心里不免忐忑,怕被認(rèn)出,可章森只例行公事地沖她頷首問候:“何醫(yī)生,您好,我是欒家的管家,姓章。快請進(jìn)。”
“章管家你好,我是何醫(yī)生。”印央捏著嗓子回話。
跟著章森乘電梯來到二樓主臥,欒家太大,印央曲著腿走路膝蓋都開始抗議了。
“何醫(yī)生,您如有任何需要,盡管找我,欒總就麻煩您了。”章森說罷,便欠身退下了。
印央沉步走進(jìn)臥室:“欒總,打擾了。”
樹影斑駁,落進(jìn)窗戶的光,由枝葉切割成各種玄妙的形狀,床上的男人恍如披一張光影編織的紗。
“嗯。”欒喻笙喉結(jié)滑動,悶沉應(yīng)道。
他身穿淺色居家服,和此前一樣戴黑色眼罩,他平躺在床上,蓋兩床毯子,一床蓋在上半身,連帶著藏好雙手,一床嚴(yán)嚴(yán)實實遮擋腿腳,只露上下腹部。
腹部呈不見天日的白,柔軟而平坦。
印央走到跟前,將醫(yī)藥箱放在地板上打開,先伸出食指和中指兩指并攏,叩擊欒喻笙的小腹探探軟硬:“欒總,近期出倉可還順暢?”
“沒有大礙。”欒喻笙眉眼掩在眼罩下方,探不清虛實,唯有薄唇略顯冷酷地翕動。
“幾日一出?”
“三日。”
出倉的頻率還行,三日一次,于癱瘓病人而言算正常范圍,腹部摸著倒也柔軟,沒有藏污納垢。
印央取出銀針消毒:“欒總,我這邊,一個療程十四天,十四天后,您的出倉會改善許多,您能舒服許多。”
埋頭拾掇消毒用具,印央口沒停:“您最好能提升一下頻率,做到一日一次,這樣,體內(nèi)不易堆積毒素,對消化系統(tǒng)、泌尿系統(tǒng)都有好處……”
話音落,印央抬頭隨意地望向欒喻笙。
冷不丁地,竟對上他那深不可測的眸,銳冷異常,好似蟄伏已久的猛獸,單用眼神即可將人吃干抹凈。
印央心中一凜。
面紗下,她下意識地反復(fù)吞咽口水。
欒喻笙半斂眼睫低睨她,目光焦點又準(zhǔn)又狠,他的黑色眼罩不知何時掉在了枕邊。
第30章 刁難我該去嗎?
做賊心虛,銀針自印央的兩指間松落,墜地時的清響在寂靜的房間分外撼動神經(jīng)。
“……欒總,抱歉。”印央忙彎腰去撿銀針,驚亂的心跳震得鼓膜脹疼,她穩(wěn)住甜膩的聲線,彎彎眉眼裝作自若,“這根針用不得了,我換干凈的。”
欒喻笙的沉默極具壓迫性。
話畢,印央硬著頭皮頂著欒喻笙刀鋒凌厲般的視線,盡量淡定地拆開新一包的銀針,柔聲細(xì)語說道:“欒總,我醫(yī)術(shù)尚淺,施針的手法恐是不具觀賞性。”
一雙細(xì)長媚眼現(xiàn)下畫得又大又圓,她刻意瞪大雙眸,讓眼型更顯圓鈍。
印央對自己的易容技術(shù)還算信心有余,她這身裝扮,和她平日里的風(fēng)格大相徑庭,就算敏銳如欒喻笙,他應(yīng)該也很難識破“小何醫(yī)生”為她所扮。
可他的眼神堪比明焰,仿佛能燒毀一切糖衣偽裝。
而且,就這樣被他盯著,她心里毛乎乎的,保不齊落針不準(zhǔn),把他的肚皮扎成“馬蜂窩”……
……他還是戴上眼罩的好。
“欒總,我給您戴上眼罩吧。”
印央剛拿起枕邊的黑色眼罩,欒喻笙低沉磁性的聲音響起:“何醫(yī)生,不用。”
許是錯覺,“何”這個字他著重強(qiáng)調(diào)。
“欒總……”印央腦筋飛快地轉(zhuǎn),“我怕您暈針。”
“無妨。”欒喻笙不緊不慢道,“如果我睜著眼睛,可能影響到何醫(yī)生施針,那到時候,我閉著眼。”
印央無話可說:“……”
幽潭般的眼神深不可測,他追隨她移動,清淺勾唇:“之前是我禮數(shù)不周。”
“何醫(yī)生忙里抽閑來給我做治療,我卻蒙眼以待,但愿沒太給何醫(yī)生留下傲慢的印象。”
欒喻笙笑容謙和潤朗。
可卻讓印央如芒刺背。
眼罩捏在手里戴不是,不戴又心不踏實,手心冒出薄汗,印央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微笑:“欒總,哪里的話,小輩誠惶誠恐。欒總愿意給我這個機(jī)會,已屬我的榮幸。”
“何醫(yī)生不僅坦誠,還很謙遜。”欒喻笙笑意深長,目光如炬,一瞬不瞬膠在印央臉上,“沒有隱瞞過自己初出茅廬,沒有虛報行醫(yī)資歷來誆騙我,真不愧是行以至善的醫(yī)者,做事光明磊落,我非常欣賞何醫(yī)生的——”
他的停頓耐人尋味,唇畔的笑意漸濃,眸底卻隱隱有冷潮潮漲潮落:“誠實。”
兩個字,他說得輕巧又曖昧。
“不敢當(dāng),欒總過譽(yù)了。”印央皮笑肉不笑。
“將心比心,真心換真心。”欒喻笙語氣平和,卻莫名句句帶刺剌得印央渾身刺撓,他淡笑道,“所以,我欒喻笙至少不能再藏在眼罩后面,至少,要坦誠相見。”
……媽的。
……話都讓他說了。
“……哈哈。”印央笑聲干巴巴,裝作被夸得有些難為情,心里罵娘,但嘴上不缺場面話,“欒總有心了。我為欒總服務(wù),自然要欒總身心都感到輕松愉悅。欒總?cè)绻认孪氪餮壅中菹⒘耍M管喚我。”
說完,印央氣定神閑地給銀針消毒。
嘖,無所謂。
認(rèn)出來就認(rèn)出來吧。
慌什么慌?就算被拆穿身份,她印央也是為了欒喻笙的健康才說的這個善意的謊言。
許是對印央的反應(yīng)不滿意,欒喻笙立時收斂笑意,她遮面的那層面紗,在他眼里礙事又礙眼。
可讓她摘面紗,怎樣的話術(shù)都顯得他不得體。
都顯得他仗著位高權(quán)重欺負(fù)小姑娘。
瞳色深深地凝視了印央幾秒,欒喻笙輕勾唇角:“今天也有勞何醫(yī)生了。”
“欒總,不必客氣。”
印央在欒喻笙的大腸俞穴、天樞穴、大橫穴、腹
結(jié)穴等穴位依次落針,這次,她嚴(yán)格遵照鄭柳青給的方子,沒有因個人恩怨而多添三兩針。
欒喻笙的腹肌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針頭刺入他孱白的肉,猶如陷入有點彈性的棉絮堆。
昨晚情緒使然,整宿整宿,欒喻笙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鄭柳青和印央相談甚歡的場景,沒休息好,身體分外敏感,沒幾分鐘,他大腸俞穴處的肌肉乍然簌簌抽動起來!
皮肉一緊一松,銀針豎立之上,地動山搖!
“唔……”
欒喻笙忽地吃痛悶哼。
無知無覺的身體倏爾像竄進(jìn)了一條滿身尖刺的電鰻,所到之處,皆燃起刺麻的激痛。
他下意識蜷身子瑟縮起來,抵御下半身游走的刺痛,可只有雙肩向內(nèi)聳了聳,頸部以下癱廢的肢體困死在床上,無法轉(zhuǎn)移這突如其來的痛。
“欒……”險些直接喊出欒喻笙的名字,印央及時收口,將胡亂彈跳的大腸俞穴處的銀針抽出一截,“欒總,可能碰到神經(jīng)了,抱歉,我調(diào)整一下。”
印央捻著旋轉(zhuǎn)出銀針,如此手法可以減輕拔針時的疼痛,再重新瞄準(zhǔn)穴位扎下。
精度無誤,深度合適,可欒喻笙依然猛烈地抽動了兩下,引得腿腳一陣輕度痙攣,魚兒擺尾般,亂糟糟地踢開了毯子,骨瘦如柴的腿腳再無藏身之地。
薄薄的一層白皮覆蓋骨頭,小腿肌肉萎縮殆盡,襯得膝蓋骨格外碩大。
長期缺乏站立等康復(fù)訓(xùn)練,欒喻笙的雙腿伸不筆直,平躺時,兩腿微微向外彎著,兩只腳腳心相對。
他沒穿襪子,腳后跟的壓傷雖已愈合,但他愈傷能力不比常人,留下了幾塊白得發(fā)亮的痕跡。
“呃……唔……”欒喻笙緊咬的牙縫間溢出破碎的呻吟,右手捶打床面,磨紅了細(xì)嫩的掌根。
“欒總,我這就取了針,您先休息一下!”印央急忙抽出大腸俞穴的銀針,摁住欒喻笙彈起落下的雙腿按摩,試圖減緩痙攣,自上而下地細(xì)細(xì)按著,他變形的癱腳在她的掌心不聽話地抖一下,再抖一下……
印央有些手足無措。
而欒喻笙痛到滿頭大汗,眼皮沉重黏連。
*
“噔噔——”
此時,響起了叩門聲。
還不等印央和欒喻笙反應(yīng),臥室的門便被推開。
只見宋蓉枝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是欒喻笙每日必吃的藥和淺淺的一杯溫水。
端水送藥這種活計,宋蓉枝向來不沾手,可她知曉今日有位鄭家的中醫(yī)過來給欒喻笙做針灸。
一股郁氣憋在宋蓉枝心窩,鄭家老一輩的名醫(yī)不來就算了,尚可諒解,可新一代的,以欒家的雄厚實力,怎么著,也得是鄭柳青或者鄭茹雅來吧?然而竟來了個無名無姓的小醫(yī)女,這小醫(yī)女搞的什么名堂?
因此,宋蓉枝是來找麻煩的,隨便找個理由辭退了何醫(yī)生,最好日后換鄭茹雅來。
撮合欒喻笙和鄭茹雅,宋蓉枝還摩拳擦掌著。
沒干過體力活,輕飄飄的托盤在宋蓉枝手里搖來晃去的,瓷杯里的水蕩出水波紋,她十分生澀地用肩頭頂開門,滿臉堆笑地朝欒喻笙和印央走來:“小笙啊,該……呀!”
一聲驚叫,宋蓉枝驟然大驚失色。
托盤落地砸在地上,瓷杯碎片和水一齊四濺。
“……小、小笙啊!我的小笙這是怎么了?”汗涔涔的欒喻笙虛弱地喘粗氣的模樣撞進(jìn)宋蓉枝的眼睛,她踩著碎瓷片,直奔欒喻笙的身邊,掀開被子,二話不說就握住了欒喻笙的手,“呀,怎么出了這么多汗啊?疼嗎?”
母子連心,心疼是真,但也參雜幾分帶著目的的夸張,宋蓉枝眉間緊鎖,滿臉痛惜著自說自話:“肯定疼啊!扎針本就疼,醫(yī)生的水平欠佳就更疼!”
聞言,印央后背一緊。
果不其然,旋即,宋蓉枝便睨過來,笑意虛假:“你就是何醫(yī)生吧?哎呦,真年輕。”
印央談不上慌張,既然來欒家,碰見只是時間問題。
再見舊相識,她心里五味雜陳,許多情緒在心口千回百轉(zhuǎn),最終化作一聲輕輕的:“嗯。”
曾經(jīng),宋蓉枝特別愛對印央挑三揀四,總把印央是底層出身的話掛在嘴邊。
可權(quán)貴階層待人接物的禮節(jié)禮儀都是宋蓉枝親自教她的,也沒在她身上吝惜過錢,珠寶首飾看到合適印央的,便買來甩給印央。
印央很煩宋蓉枝,卻也打心底感激她。
“小何真是年輕有為。”宋蓉枝從頭到腳掃描印央,“年紀(jì)輕輕就能力這么強(qiáng),身材好,還這么會打扮。這身衣服真漂亮,是漢服吧?”
印央應(yīng)道:“嗯。”
宋蓉枝的視線最終停在印央蒙著的臉上:“現(xiàn)在年輕人穿漢服是新潮流,小何看來很新潮呀。有些行業(yè)需要求新,年輕人頭腦靈活,點子多,但是,有些行業(yè)還是上點年紀(jì)的有保障,比如,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中醫(yī)。”
聽到這,宋蓉枝的小算盤,印央心里門清了。
“多大了呀?”宋蓉枝接著問。
“十八。”印央面不改色地答,心里卻有些羞恥于當(dāng)時把假年齡報的太小了。
“十八歲啊……”
宋蓉枝原本還擔(dān)心這“小醫(yī)女”會不會又是個“小妖女”,一聽年紀(jì)她便心石落地,自家兒子有分寸,這剛成年的小姑娘,絕不可能下得了手。
但審視的目光一直在印央身上游移,宋蓉枝莫名感覺印央這妝容畫得怪模怪樣的,她問:“還在讀書吧?”
“嗯。”印央模樣乖巧。
“正是讀書的好年紀(jì),別荒廢了學(xué)業(yè)。”宋蓉枝話里有話,“人不能急于求成,打好基礎(chǔ),將來才能穩(wěn)步前進(jìn),別在需要聽課背書的時候做實踐,搞不好……舍本逐末。”
得,曲曲繞繞的。
直接說嫌她資歷淺、能力不夠想換人唄。
印央垂眸不語,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捧著欒喻笙的腳,此刻,他的癱腳已再度靜靜長眠。
“小何啊,你這么聰明,應(yīng)該明白……”
“媽。”此時,欒喻笙撕扯著干痛的喉嚨出言打斷,音色裹滿病后的疲憊。
望著印央把自己的腳放回床榻,他眸色復(fù)雜,努力聳動肩膀把右手從宋蓉枝手里掙出來,沉聲道:“讓人進(jìn)來打掃吧,小心碎片割傷了腳。”
語意未盡,宋蓉枝難免有點不痛快,但還是摁下呼叫鈴,喊清潔阿姨來房間掃地。
“哎呦呦,怎么出了這么多汗。”宋蓉枝抽紙巾替欒喻笙拭去額頭的汗珠,又望向床尾一團(tuán)亂的被子,意味深長的眼風(fēng)時有時無地刮向印央,“小笙,你剛才是不是痙攣了?你說說,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一扎針……”
話雖說一半,深意不言而喻。
有點眼力見的人此刻都該自覺提出“力不能勝,要不換人”之類的話了,但印央無動于衷,仿佛聽不懂。
印央并非聽不慣宋蓉枝的弦外之意而刻意反骨,請她來的人是欒喻笙,終止治療與否,也該由欒喻笙來決定,她不會因為別人的摻和而主動請辭。
瞧見印央四平八穩(wěn)的,宋蓉枝不禁有些心急,剛想再逼兩句,欒喻笙先一步開口:“何醫(yī)生。”
他道:“我想休息十分鐘。一樓備了茶點,不知道合不合何醫(yī)生的口味?”
“好的,欒總。”印央起身,識趣地退出了臥室。
“媽。”待印央離開,欒喻笙輕嘆,有氣無力卻盡量把每個字說得清晰,“天冷、下雨、受累、生病,都可能引起痙攣,與何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無關(guān),我只是昨天忙工作累著了。也多虧了何醫(yī)生,我才能平平安安從游輪上回來。”
這些話,欒喻笙當(dāng)著印央的面說,會駁了宋蓉枝的面子,還顯他的撐腰之嫌疑。
因此,最好私下說。
聞言,宋蓉枝面露愁色地?fù)u搖頭,索性也把話說
開:“小笙,何醫(yī)生才十八歲,你讓她給你做針灸,就等于讓她拿你練手啊!她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憑什么你做她的試驗品!論能力、論天賦、論見識、她都比不上鄭茹雅,要媽說,就讓茹雅做你的私人中醫(yī)。”
欒喻笙眉間浮起褶皺。
“小笙。”宋蓉枝又抓住欒喻笙的右手,一邊捋他的手指一邊推心置腹道,“茹雅性子沉靜、為人踏實,當(dāng)真是個好姑娘,媽不想你再被人耗了感情。”
欒喻笙本能地啟唇,欲反駁,卻終是緘默地望向了門口,視網(wǎng)膜中還殘存她當(dāng)年決絕離去的背影。
哪怕受不了他淪為重殘之人,陪他渡過最最最艱難的那一段煉獄再離開也好啊,這樣,她留給他的將是遺憾,而不是所有情緒里最濃釅而持久的恨。
讓他在愛恨交織中苦苦掙扎。
的確。
他的感情,像一口漂浮著毒果子的深水井,不給任何人開采,他恨她又毒不死她,愛她又等不到她把毒果子全部撈起,讓他只余清澈。
就這樣耗著。
時至今日也是,她說了,沒想過和他復(fù)合。
她可以和鄭柳青暢聊三小時二十四分鐘零十秒,哪怕熱戀期,他都不曾有過。
“小笙啊。”宋蓉枝撒手,欒喻笙的手指瞬間蜷縮回掌心,她痛心到不忍再看,音色染上鼻音,“聽媽的,去和茹雅見上一面,媽給你安排。”
欒家嚴(yán)謹(jǐn),鄭家傳統(tǒng),兩家對待相親的態(tài)度都格外莊重,雙方如果都應(yīng)下見面之事,則意味著,欒喻笙和鄭茹雅都懷著正式交往的想法。
欒喻笙不置可否,盯著天花板眼神漸漸泛空。
*
當(dāng)晚,一輪清月掛上云絲渺渺的夜暮,印央一邊擦頭發(fā),一邊走出洗手間。
隱隱地,她聽見幾聲微弱的敲門聲。
揣著疑惑印央打開門,待看清了門外的來客,詫異在她臉上一晃即逝,轉(zhuǎn)而,她笑出聲:“不睡覺來干嘛?”
門外的人,是欒喻笙。
他孤身一人端坐在高背電動輪椅上,一身淺灰色休閑服,褪去了西裝加持下的那股子凌人盛氣,甚至依稀,淡淡的寥落附在走廊的光上,鍍在他身。
護(hù)工送他上來,他便讓護(hù)工去附近開酒店休息了,猶豫良久,他抖著右手用全力敲響了門,門鈴太高,他臂不能舉,試過了,他夠不到。
欒喻笙淺淺勾唇:“少了一針,效果不好。”
印央一愣,笑容愈漸爽朗,大大方方說笑:“來興師問罪?還是來找售后的?”
欒喻笙不語,眼神深沉如海。
恣懶地抱臂倚上門框,濕發(fā)垂落肩頭,洇濕的居家服緊貼她精致的鎖骨,印央將頭發(fā)撥一側(cè):“什么時候知道的?”
“第二次。”欒喻笙如實道。
“第二次就知道了,那今天又何必讓我費(fèi)心費(fèi)力地偽裝呢?嘖嘖嘖,欒總真折騰人。”印央咋舌,轉(zhuǎn)而又笑意盈盈,彎腰問,“所以大半夜的來找我撒氣?”
“我要相親了。”
驀然,欒喻笙答非所問,頭枕頸枕,他揚(yáng)下頜,神態(tài)慵懶地補(bǔ)充道:“和貨真價實的鄭茹雅。”
似有重錘砸了一下胸腔,心跳兀地踩空一拍,原本斜倚著門框的印央瞬時站直,卻仍掛著事不關(guān)己的笑:“所以呢?欒總是希望我說你不要去呢?還是直接殺到你們的相親現(xiàn)場搞破壞呢?抑或是……”
印央挑眉:“夸一句郎才女貌?”
欒喻笙鴉羽似的濃密長睫垂落,將他眼底翻涌的情緒遮蔽,走廊的感應(yīng)燈熄滅后又被印央拍手喚亮。
“印央。”
再次亮堂時,印央對上欒喻笙的沉眸。
他喉結(jié)翻動,用低磁的嗓音毫不含糊地問:“我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