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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第191章【VIP】

    出府的馬車多,他們一過去,旁人肯定要避讓,顧知灼嫌麻煩,讓重九先別走。

    她放下馬車的窗簾,隔絕了外頭的喧嘩聲。

    謝應忱注視著圣旨,心跳略微有些加快。

    最初的最初,他也有過怨,怨皇祖父不相信父親,逼死他的爹娘。

    后來,皇祖父也死了,因為他爹娘的死,悲痛而亡。

    謝應忱心中的怨,也在那時候變為了懷疑,懷疑皇祖父是不是另有苦衷,逼死爹娘并非他的本意。

    “皇祖父當時立了榮親王繼位,有遺詔,有口喻,一切名正言順。”

    榮親王為繼任之君。

    而他,反倒成了尷尬了存在。

    “國不立幼主,我當年尚未及冠,父親又是廢太子,立我不足以安民心。而皇叔們中間,也只有榮親王最為合適。”

    謝應忱的手指不禁微微用力,圣旨上出現了淺淺的折痕。

    直到長風事敗,謝應忱意識到了真相。

    既然皇祖父是迫不得已,那么,他清醒后,必然會為自己留一條保命的退路。

    晉王謹慎,連那截斷墨他都能藏了這么多年,倘若皇祖父果真有另外的遺詔,肯定在晉王的手里捏著。

    “公子。”顧知灼挪了個位子,坐在他的身邊,眉梢揚起,“看吧看吧。”

    輕快的嗓音吹散了他心中的郁結,謝應忱應了聲“好”,眸底的暖意幾乎要溢出來了。他慢慢展開圣旨,雙手拿著兩端,把圣旨放在膝上,讓顧知灼也能一起看。

    他的目光從第一行掃過,圣旨是先帝親筆所書,他在寫這道圣旨的時候,已是強弩之末,筆觸無力,圣旨正面同樣也有一些血跡,幾乎可以想象,他一邊寫,一邊在咳血,甚至是吐血,十分艱難地寫完了這道圣旨。

    謝應忱釋然了。

    “皇祖父……”

    他閉了閉眼,隨后把圣旨卷起,看著圣旨上頭這些星星點點的血跡,他想法和顧知灼一樣——瞞不住。

    以晉王的謹慎,一旦得知謝璟去過莊子,一定會回去一趟。

    哪怕掃尾掃得再干凈,這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他肯定會發現的。

    謝應忱的拇指在圣旨表面的龍紋上慢慢摩挲,思忖著。

    “公子。”顧知灼抓著他的衣袖,鳳眸亮晶晶地說道,“你再跟我說說,晉王還活著沒。”

    “活著。”

    謝應忱分出一分心神去思考遺旨該如何處置,余下的九分全在她的身上。聽她問,便說道:“晉王請來的大夫倒也有些本事,血止住了。”

    “謝啟云的血肉融化了大半,收殮時,已成了半具骷髏。”

    謝應忱懂她心結,仔細和她說著謝啟云的慘樣,聽得顧知灼眉飛色舞,愉悅道:“活該。”就是可惜沒親眼見著。

    “不看,臟眼睛,丑極了。”

    顧知灼伏在他肩頭就笑:“師父說的對,天道是公平的,因果報應,誰都逃不了。”

    她仰臉看他:“公子。你說,如今的晉王還有多少雄心壯志?”

    她靠得他很近,近到他能夠清晰的看到她臉頰上細小的絨毛。

    兩人的氣息交融在了一起,心念相通。

    謝應忱放下圣旨:“重九,你去一趟里頭,把晉王叫出來。”

    重九應命去了。

    這馬車是顧知灼親手布置的,她熟悉地打開一個小柜子,里頭是紅泥小火爐,上頭還煨著一小鍋粥。

    謝應忱脾胃弱,顧知灼特意交代了馬車上要一直煨著粥,她特意配了藥包和粥一起煮,就是為了類似今日這樣沒時間用膳的情況。

    餓著肚子等了幾個時辰都不開席,好好的人都要餓的胃痛,更別說是公子了。晉王府做事真不地道。

    顧知灼給他盛了一碗:“公子快吃。”

    她又分出來兩碗給了外頭的重九和晴眉,最后一碗是她自個兒的,小小的砂鍋就空了。

    粥煨了一上午,暖洋洋的下肚,略微發緊的腸胃頓時舒坦了許多。

    謝應忱夸道:“好吃。”

    “不是我煨的。”

    “是你盛的。”

    顧知灼莞爾一笑,樂呵呵地說道:“下回讓他們煨紅棗粥,甜絲絲的也好吃。”

    謝應忱放下碗,拿了顆金絲蜜棗喂給她。

    蜜棗抵在唇邊,顧知灼張嘴咬下,帶著花香的甜膩在唇齒間彌漫。

    “甜。”

    謝應忱用指腹撫去了她嘴角殘留的些許糖霜,在她的唇邊落下了一個親吻,有若羽毛輕撫,一觸即離,仿佛還帶著蜜棗的香甜。

    “嗯,甜的。”他的眸光仿佛含著蜜,帶著幾分蠱惑,“很甜。”

    甜的還想再吃一口。

    顧知灼拈起蜜棗給他,蜜棗還含在嘴里沒有咽下,重九帶著晉王來了。

    晉王的臉色蒼白,手掌又綁上了白棉布,雙腿虛浮無力,走路的時候,跟在水上飄似的。

    “公子。晉王來了。”

    重九稟完,稍待片刻后,撩開了車簾,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王爺,請。”

    一股濃郁的藥香撲鼻而來。

    馬車里的兩人正在用著粥,一人一碗吃得不緊不慢,就連見他上了馬車,謝應忱也只是略略抬眸,頷首示意他坐下。

    藥香來自粥,并不難聞,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晉王心中郁結,五臟六腑隱隱發痛,但這股藥香一涌進鼻腔,連這些隱痛也淡去了許多。晉王不由看了顧知灼一眼,想必這藥也是出自她的手。

    細細想來,若沒有她,謝應忱必是走不到這一步的。

    在車簾放下前,顧知灼招呼了一句:“重九,這碗是你的。”

    重九自然地拿過放在小桌上一碗粥,坐在車櫞上吃了起來。

    車簾落下,車廂里哪怕坐了三個人,也還寬敞的很。

    “是臣,招呼不周。”

    晉王坐下,勉強扯了扯嘴角道,“讓殿下來我府上,還得自備粥食。”

    吃下了最后一口粥,謝應忱熟練地把兩人的碗整理收好,放回到了小桌第二層的抽屜里,又拿出了茶罐,慢條斯理地在茶碗中加入了茶葉和風干的花瓣,三停茶葉一停花。

    晉王直勾勾地盯著他,見他并沒有理會自己的冷嘲熱諷,終于還是主動開口問道:“不知殿下叫臣過來有何事。”

    “臣還得為兒子準備喪儀,若無事,臣想先告退。”

    “王叔留步。”

    謝應忱淡聲道,“孤今日得了一樣小玩意,想請王叔為孤鑒鑒。”

    小玩意?

    晉王不解。

    顧知灼把那道卷起的圣旨放到了小桌上。

    這是!晉王瞳孔驟縮,下意識地伸手想奪,顧知灼直接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啪!

    輕脆的響聲讓晉王打了個寒戰,腦子一下子清明了,他有如站在冰天雪地中,脊背升起了一股顫栗的寒意。

    不會錯的,這道圣旨跟了他這么多年,他連上頭的血漬分布都記得清清楚楚,不會有錯。

    為什么會在謝應忱的手里!

    莊子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沒有人來稟報他。

    他腦海中思緒四起,一時間理不出頭緒,他甚至在一瞬間,涌起了一個念頭——除掉謝應忱。

    謝應忱現在就在他府里,殺了他,神不知鬼不覺。

    然而,這個想法剛剛在心底縈繞,就被一聲似有若無的冷哼所打斷。

    一抬眼,他對上了一雙滿含殺意的鳳目。

    晉王壓抑著慌亂的心跳,佯裝淡定地說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王爺是聰明人,不用在這兒與孤拐彎抹角。”

    “又不是在公堂,王爺無須費力去澄清什么,說的再多,你自己都不信,讓孤怎么信?”

    晉王:“……”

    小火爐上的水沸了,謝應忱提起小銀壺,在茶碗中斟滿水,淡雅的花香飄散了開來。

    “王爺。”顧知灼單手托腮,笑吟吟地問道,“您是不是想問,為什么它會出現在這里。”

    晉王沒有說話。

    顧知灼自顧自地道:“季南珂跑了,三皇子殿下心急如焚,追回了京城。”

    “他們倆呀,一個跑,一個追。一不小心跑到了一個小莊子上,兩個這么一吵起來,莊子上的管事都嚇壞了。”她夸張道,“重九看屋里沒人,怕有小賊進去,好心地去幫忙看著屋子,一不小心發現一個暗室,再一不小心,就找到了這個。”

    “哎呀。”

    “王爺,您說這運氣好不好?”

    晉王心口發緊。

    什么怕有小賊,什么給他看屋子,什么一不小心發現……晉王都要被她氣笑了。

    他幾乎可以還原出當時的場面。

    是謝璟沒用,成天為了一個女人要死要活,孰輕孰重都搞不懂,給了謝應忱可趁之機!

    把他和晉王府推上了絕路。

    他有一種莫名的悲哀。

    顧知灼嘆道:“哎,王爺,您這般汲汲營營,還有什么意思呢?我呀,真替您覺得累。”

    這一嘆,仿若一根尖刺,扎進了晉王的心中。

    謝璟是一個扶不起來的,資質差就算了,野心還不夠。

    承恩公這混賬東西,把他千刀萬剮都不解恨,讓自己為他一家子的榮華富貴殫精竭慮?呸!

    至于皇帝……軟弱無能,六年了都坐不穩這個位置,謝應忱一回來,就被逼到幾乎軟禁的地步。

    他還能為了誰?!

    王妃?

    王妃只有云兒一個兒子,云兒沒了,王妃有心悸,花神醫說怕也難活了。

    為了爵位?

    他不傻,是謝笙推了云兒一下,云兒才會摔下來的。云兒都病成了這樣,又能活多久,謝笙連一個月都等不及,在眾目睽睽下動手。心倒是更狠,偏偏蠢的很,這個爵位落到他的手上,他也保不住。朝上那些老狐貍,謝笙這蠢貨,能玩得過誰?

    想到這些,心頭涌上了一陣心灰意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咳咳咳。”

    “我還有救嗎?”晉王撫著自己的手背上的傷口,不抱什么希望的問道。

    “沒救了。”顧知灼坦然道,“王爺,您必死無疑。”

    “一樣是死,本王又何必多此一舉?!費心費力。”

    晉王呵呵笑著。

    他看懂了謝應忱找他的用意。

    無外乎兩個字——正統。

    這道遺旨在謝應忱的手里,但若是謝應忱自己在朝上拿出來,公諸于眾,是下下策。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他的親叔父,他仗著一方遺詔逼得親叔父退位,恐難免燭影斧聲之嫌。

    廢太子當年因篡位而廢。

    所以,謝應忱不但想要這個皇位,而是要昭告天下,廢太子一脈才是正統。

    “死和死是不一樣的。”顧知灼的手腹輕觸了一下他的手背的傷口,晉王嚇得縮了回去。

    顧知灼:“長風是衰老,腐敗而死。謝啟云是皮開肉綻,骨肉不存而死……”

    晉王攥緊了衣袖。

    “至于王爺你,你會流干身上的每一滴血。”

    晉王的手背緊繃,沒有愈合的傷口又崩裂了開來,鮮血在白棉布上暈開。

    “你會一直活著,直到變成一具干尸而死。”

    晉王親眼見過長風和云兒死前的慘樣,額上冷汗涔涔。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若只是為了一個痛快,臣也可以自己來的。”

    自己捅自己一刀,也不是那么難的。

    顧知灼往后靠了靠,端起茶碗,輕輕吹開上頭飄浮著的玫瑰花瓣,茶香花香融合在一起。

    謝應忱溫言,仿若在閑話家常一般說道:“王爺是宗室,此罪不會禍及三族,孤聽聞,王爺的安陽郡主上個月剛為你添了一個小外孫女。”

    打一頓給一個甜棗,為了這顆甜棗,他才會拼命。

    “安陽郡主日后若是在夫家活不下去,孤可給允她和離,帶孩子和嫁妝自立門戶。”

    晉王猛一抬頭,這些日子來一樁樁一件件的糟心事壓過來,他平白老了近十歲,保養得當的臉上滿是蒼老。

    他子嗣艱難,只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

    大啟律,罪不及出嫁女。但若娘家獲罪,出嫁女在夫家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的?若是他的安陽能夠和離,單單那些嫁妝也夠養活她后半輩子了。

    謝應忱拿捏住了他的死穴。

    謝應忱含笑道:“王爺大可以再想想,孤不著急。”

    他是不急。

    自己答不答應都不重要,自己只是他的一個選擇,而不是唯一選擇。

    往前一步是死。

    往后一步也是死。

    謝應忱得到了這道遺旨,等著自己的唯有死路一路。

    他站了起來。

    因為馬車的高度有限,晉王的腰只能略彎著。

    他調整著動作,跪在車廂里,又深深地彎下腰,他的額頭伏在了謝應忱的腳邊。

    這一跪,意味著,他徹底輸了。

    輸的是闔府性命。

    “臣。”

    “遵旨。”

    謝應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沒有叫起。

    又過了一刻鐘,晉王從馬車上下來,他的后背濕透了,里衣濕嗒嗒的粘在身上。

    他真的怕了。

    他用手抵住額頭,過了一會兒,發出了一聲苦笑,慢慢往回走。

    第192章 第192章【VIP】

    “走啦。”

    馬車里傳來輕快的聲音,車輪滾動著出了晉王府的大門。

    “公子,你瞧這黑云。”

    顧知灼從窗戶探頭,示意他看頭頂的陰云。

    已近黃昏,天色有些暗沉,涌動的黑云籠罩在晉王府的上空,風一吹,大門上貼著的大紅喜字又掉了下來。

    謝應忱陪著顧知灼學過天象,沉吟道:“烏云蓋頂,家破人亡?”

    嗯嗯。她傻樂著點頭:“師父說過公子有天賦的。”

    謝應忱就笑:“師父對誰都這么說。”

    “才不是呢。師父說,我最有天賦。要是出家入道門,說不定還能當個國師,光耀門楣。”

    胡說,出什么家!謝應忱的手指勾起她的發尾,俯身在她耳際道:“不當國師了,當禁軍統領好不好?”聲音里帶著一種蠱惑的意味。

    顧知灼在國師和禁軍統領中間猶豫了一息,愉快地選擇了后者。

    很好,不出家了!謝應忱放心了。

    車輪骨碌碌地往前,把晉王府拋在了身后。

    晉王府掛白,所有的大紅喜字都被取了下來,燒成灰燼,又正式對外報了喪。

    晉王連夜招來小莊子的管事,問清楚謝璟他們誤入莊子的整個經過,在知道謝璟不敢回京城,安頓好季南珂后,又匆匆趕回西疆后,心徹底冷了。

    王府管事來問世子的喪事事宜,晉王也只說了一句“簡辦”,就把自己關進書房里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為了世子的死悲痛欲絕,直到第四天一大早,晉王從書房里出來。

    他的臉上雖不似三天前的頹喪,但短短三天,鬢角染霜,烏發與銀絲相纏。

    當他走進文淵殿時,蒼老的模樣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王爺……”衛國公脫口而出,“你怎就老了這么多。”

    晉王笑了笑:“年紀大了。”沒再多說。

    早朝已經停了許久,大啟朝上下所有的政事如今全都在文淵殿解決。

    向謝應忱見過禮后,晉王在眾目睽睽下,呈上了一道折子,并躬身道:“太孫殿下,自今年起,大啟境內災禍連連,先是大壩決提,再是地動、疫癥。又有前朝余孽虎視眈眈,在江南煽動民心,圖謀不軌。”

    不止是這一年。

    仔細想想,自打今上繼位后,沒有一年是風調雨順的。

    不是天災,就是人禍。

    其他人也都想到了,有些唏噓。

    重九接過折子呈了上去,謝應忱一邊翻看,一邊聽晉王說道:“臣想請太孫殿下,代君祭祀太廟,為國祈福。”

    這番話,說得不少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祈什么福?

    而且,讓太孫代君祭祀?豈不是在向天下宣告太孫的正統地位……當然這對太孫黨而言是極大的好事,卻也代表了三皇子繼位的可能性又一次被大幅削減。難不成晉王讓承恩公氣瘋了,打算放棄三皇子投誠太孫?

    承恩公也是這么想的,陪著笑臉道:“王爺,有話好好說,別沖……動。”

    謝啟云是死了。

    可是晉王也捅了他一劍,算扯平了。何必再得理不饒人?為了這點事就要另擇新主,也太沒有原則了。

    “孤允了。”

    謝應忱合上了折子,抬手讓承恩公不要插嘴,淡聲道:“云城真人羽化后,大啟國師之位已經空懸十年,大啟災禍連連,孤以為,應當盡快擇定國師。”

    國師求的是大啟國運,云成真人在世時,經常閉關,為國運祈福。

    師父入世是為了夭夭,夭夭的事一了,他就會回天心觀。不然的話,師父肯定是最適合的。

    “由道錄司先擇出適合的人選,三日內呈上來。”

    道錄司屬禮部,禮部尚書連忙應諾。

    沒有國師,祭祀的黃道吉日,只能再由禮部尚書去了一趟太清觀,請觀主占吉,一連三卦后,定在了十月十五。

    也是顧知灼及笄的日子。

    只有十來天了,禮部立刻忙碌起來。

    承恩公想阻止,也生怕晉王真的倒戈不再管謝璟,一連幾天往晉王府跑,卻連門都進不去。

    謝啟云在停靈七日后,草草起棺,按親王世子的儀制葬入陪陵。

    一切喪儀從簡。

    黑棺無聲無息地出了城,承恩公一大早就趕了過來,一邊抹著眼淚喊賢婿,一邊墜在了后頭,拉著晉王套近乎。靠著臉皮厚,回程的時候終于蹭上了晉王的馬車。

    上馬車時,滿臉的討好和焦慮。

    下了馬車時,神清氣爽,趕緊遞了牌子進宮去了。

    一連幾天,京城里,皆是一派詳和。

    官府貼出公告,為求大啟國運昌隆,百姓福祉,太孫代君祈福后,朝廷會正式冊立國師。

    一時間,引來滿城議論紛紛。

    如今京城里風頭最盛的無疑是清平真人,百姓們都在暗自揣測,新的國師會不會就是他。

    “我看不會。”

    有個書生搖著折扇,指點江山道:“清平真人往來皆是權貴,身為國師,當以天下福祉為重,求的是國泰,是民安,豈能一心只為權貴而謀!”

    “這國師啊,他還不配。”

    “聽到沒。”

    顧知灼坐在二樓雅座,瞪著清平道,“師兄你呀,就是少了這份公心。”

    清平不滿地翹起小胡子:“什么叫作往來都是權貴,也只有權貴會特意請我上門啊!普通人都是自個兒去觀里的。”

    他這回來京,也是應了人所請,過來看風水的。普通人誰會特意找他看風水啊!

    “此言差矣。”

    有人在底下反駁那位書生道,“清平真人待人和善,但凡有人去太清觀求卦求符,從不拒絕。”

    對對。清平連連點頭,回瞪了小師妹。

    “你在觀里事事皆應,有多少人看見?”顧知灼指點道,“該招搖的時候就要招搖、作勢。”

    “蒙著腦袋,誰又會知道師兄你做了什么。”

    “你想成為國師,你就得有站在萬人之上的氣魄,懂不懂?”

    好、好有道理。清平傻愣愣地點頭。

    “這才對。”

    顧知灼拍拍胸口,自信道:“師兄,你聽我的準沒錯!”

    成為國師是清平師兄兩世最大的心愿。

    “所以,”清平撓撓頭,不太確定,“是要去城樓上占卜嗎?”

    顧知灼:“……我說了什么,會讓你想到去城樓上占卜?”

    “不是嗎?”

    清平真誠地看著她,一雙細小的眼睛,瞳孔黑亮清澄。

    顧知灼:“……”

    城門的方向傳來了喧鬧的響聲,晴眉提醒了一句:“大姑娘,來了。”

    顧知灼迫不及待地移步臨街的窗戶,雙手撐著窗沿朝外探頭探腦。

    “誰來了?”

    “我哥。”顧知灼說著,補充道,“我哥去西涼為三皇子迎親去了。”

    哦哦。清平也坐過去看。

    謝應忱沒有親迎,只派了禮部官員去接,一行百余人沿著京城主道進了城門,為首的就是顧以燦,顧以燦鮮衣怒馬,煞是招搖。

    顧以燦的信提前三天到了,說好了今日會回京,顧知灼一大早出門,就是為了接他。

    現在還不到午時。

    跟在后頭的是謝璟和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男子穿披甲衣,披散著的烏發綁了幾根小辮子。看打扮應當是涼國的大王子多棱。

    后頭還有兩匹馬,一白一黑,白馬上是一個異域風情的少女,落后她半個馬身的是季南珂。

    額,季南珂?她怎么也在!

    一行漸行漸近,顧知灼隨手丟了顆核桃,顧以燦反手抓住,一抬首見是妹妹,沖她笑得陽光燦爛。

    “等我,一會兒就過來!”

    謝璟和多棱也循聲看了過來。

    “咦?”

    清平悄悄指著多棱,“那個人,氣運不錯,日后必為草原之王。”

    顧知灼豎了個大拇指,夸他:“師兄相面的功夫更老道了。”

    上一世,涼王死后,繼位的就是多棱。

    那個時候,因為謝啟云怯戰,多棱步步逼近,西疆岌岌可危,朝上已經在商議割地了。公子用計挑撥了多棱和涼王,涼國內亂,顧不上西疆,最終退了兵。

    后來,贏的是多棱,也元氣大傷。

    公子去世前,涼國都沒能再進一步。

    清平摸了摸下巴:“還有一股肅殺之氣,不簡單。”

    他摸出了放在袖中的算籌,隨手起了一卦。

    底下的人已經走遠了,顧知灼扭頭看去:“師兄,你在算什么?”

    “氣運好的那個。”清平頭也不抬,“貧道瞧他眉心略有黑影,近日會有一劫。”

    “你快說說。”

    清平用他的尾指理了理翹起的胡須:“坎為水,土克水,遇土不吉。”

    說著又重新起了一卦。

    顧知灼湊過去一看,沉吟道:“困龍得水。”

    此卦大吉。

    清平的第三卦是,行險而順。

    見顧知灼看完了卦象,清平收拾起了算籌,說道:“此人氣運極佳,遇事呈詳,唯有三個月內會有一劫,此劫若是應上了,是死劫。但只要避開,此生再無大劫,日后必為草原之王。”

    懂了!顧知灼打了個響指,意思就是讓他趕緊死,別拖延。

    顧知灼在意的是第三卦。

    行險而順。

    它和“困龍得水”一樣,屬于吉卦。

    顧知灼用羅盤補了一卦,推過去給他看:“行險而順,九紫離火運。”

    清平盯著羅盤,“九紫離火運”一般都會與國運相關。

    他沉思著連連掐算,起卦,但卦象太大,千絲萬縷各有變化,一個時辰都算不明白。

    “師兄。”顧知灼雙手托腮道,“都事關國運了,你應該好好閉個關,把卦象看透了。”

    她頗有氣勢地一舉手:“到時候,一出關,彩霞漫天,仙樂飄飄,國師之位還不是手到擒來!”

    清平越想越有道理,摸了摸胡子,覺得趕緊回去閉關為好,還得請教一下師父。

    “夭夭。”

    輕快的腳步聲蹬蹬蹬地上了樓,推開了雅座的門。

    “師兄。”

    顧以燦先是跟清平打了聲招呼,又往顧知灼的身邊一坐:“妹妹,我回來啦。”

    他的右臂往她肩上一搭,湊過去看:“你們在算什么?”

    “國運。師兄想當國師。”

    顧以燦捧場的鼓掌:“師兄卦無一失,肯定可以!”

    清平被他的捧得老臉微紅:“胡鬧。貧道先回去閉關了。”

    “一塊兒走。”

    顧知灼說著還不忘給顧以燦倒了杯溫水:“你進宮了?”

    顧以燦一口喝完,抹了把嘴說道:“對,在含璋宮見到皇上了。先不回家,我帶你去個地方!”

    兩人也跟著下了樓,把清平送上馬車,再肩并肩往回走。

    “快說說,西疆現在怎么樣了。”顧知灼拉著他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顧以燦腦后的馬尾也跟著一晃一晃的。

    “姜有鄭有些本事,西疆治理的還不錯,他問你什么時候再去,他帶你四處走走玩玩。”

    “明年去!”

    上回去西疆,只匆匆走了個來回,也沒好好看看。

    而且她還想去趟上虛觀,問問祝音咒。

    大啟尊道,人間事不涉道觀,因而并不會因為長風的過犯查封上虛觀,但朝廷的文書會把長風的罪狀送到上虛觀中公諸于眾。

    “然后呢?謝璟跑了,你們知不知道?涼王應了沒?”

    顧知灼一口氣問了好幾問,想到什么問什么,問完又興奮道:“是糖人,我要吃,你去買。”

    好嘞!沒一會兒,顧以燦拿回來了兩個糖人,一只貍奴一只孔雀,顧知灼挑了貍奴,在它的尾巴上咬了一口。

    喀嚓。

    很脆,也很甜。

    顧以燦一口吃掉了孔雀尾巴,說道:“剛進西疆沒多久,謝璟說京城有事要回去一趟,辦完了就趕回來,我懶得管他,隨他去了。”

    這事對顧以燦來說小的不能再小,連寫回家的信里都懶得帶一筆。

    “我見完涼王,威脅……不對,是友好的說服了他。”顧以燦斟酌了一下用詞,“我們相談,那個,甚歡。”

    “迎了親,我們都快要走了,謝璟才回來。”

    “季南珂怎么也在……燦燦,買那個。”

    顧知灼指的是海棠糕。

    她還是頭一回在京城看到有人賣海棠糕。

    “快快,只有兩個了。”

    顧以燦的速度足夠快了,還是慢了一步,跑過去的時候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個,再起一爐得等一盞茶。

    “我們一人一半。”

    顧知灼用油紙把海棠糕一掰為二,給了他半個。

    一口咬下去便是甜甜的豆沙,焦黃的底部脆脆糯糯的,特別香。

    這一打岔,虧顧以燦還記得剛剛說到哪兒,接著往下:“在翼州時,謝璟把他和季南珂的事與涼國公主說了,涼國公主說是想見見人,謝璟把人帶了過去。”

    剛烘好的海棠糕特別燙,高溫讓里頭的豆沙質地綿綢,燙得他夠嗆。

    顧以燦懶得管他們的破事,反正他去涼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把手上的海棠糕吃完,顧以燦還想了一件重要的事。

    “對了,妹妹。剛剛我們進宮去了,皇帝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當場讓人叫了欽天監,定下了婚期。”

    顧知灼用帕子擦完手,把他的手拉過來也擦了擦,頭也不抬道:“什么時候?”

    “十月十四,欽天監說,黃道吉日。”

    如今已是十月初九,也就是僅僅只有五天?顧知灼算了算時間:“好趕啊。”

    不過,早在定下謝璟要和親后,禮部已經開始準備大婚事宜了。

    哪怕再趕,擠擠也不是問題,最多簡陋些。

    又要大婚,又要祭祀,還偏偏定在前后兩天。禮部還真辛苦。

    顧知灼樂道:“十月十四是不是黃道吉日我不知道,十月十五肯定是黃道吉日!”

    “當然!”

    那是他們倆的生辰。

    “到了。”

    顧以燦拉著她拐了一個彎,停在了金玉閣前。

    第193章 第193章【VIP】

    進了金玉閣,立刻被迎到了頂層。

    掌柜親自拿出了一個雕著精美花紋的木盒,木盒里是一根金簪。

    金絲在簪身纏繞,有如花枝,綻放在簪頭。每一花瓣都是黃金捶打而成的,薄如蟬翼,在陽光下流淌著眩目的光芒。金絲編織成的流珠垂下,金絲間還鑲著細小的寶石,仿若藏進了星辰。乍一看,做工就極為耗時。

    顧知灼越看越喜歡:“燦燦,你什么時候定的?”

    顧以燦掰著手指數了一下,歡快道:“三月!我離京前。”

    顧知灼驀地捏緊了簪子,手指略微緊了一瞬,生怕傷到簪子,又立刻放開,珍惜用雙手把它捧在掌心中。

    三月。

    也就是說,在定了這支簪子后,她的燦燦就出京剿匪去了。

    上一世,這一別是永別,他們再也沒能相見,她也不知道她的燦燦,她的哥哥,還為她準備了及笄禮。

    上一世,她直到死也沒能見到過這支簪子。

    顧知灼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心口滾燙滾燙的,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灼灼燃燒。

    顧以燦呆住了,傻愣愣地問了一句:“不喜歡嗎?”

    不會是被丑哭了吧,還挺好看的呀。他親手畫的,畫了好久的。

    “喜歡。”

    顧知灼雙掌合攏,小心地捧在掌心里。

    “姑娘要不要戴上試試看。”掌柜問道,“若有不合適的地方,還能再調整一下。”

    “不試了。”顧知灼的手指撫著簪子,花瓣隨著她的動作輕顫,宛若鮮花怒放,“等及笄那天再戴。”

    她看了又看,不舍地放回到了匣子里,又把流蘇全都整理好,才蓋上蓋子。

    她的動作既珍惜,又小心,仿佛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稀世珍寶。

    “我來拿。”

    “不要。”顧知灼捧在懷里,一別頭,“我的,不給你。”

    顧以燦:?

    哪怕有一個打從娘胎起就在一塊兒的妹妹,顧以燦有時候也還是搞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不過,這不重要,妹妹喜歡就好!

    “明年再給你買!”

    顧知灼:“后年也要,一直買到我變成老太太。”

    好嘞!

    高高興興地出了金玉閣,顧知灼的手里拿著寶貝簪子,也不樂意去逛了,生怕磕著碰著,直接打道回府。

    府里都知道顧以燦今兒會回來,太夫人早早就讓人在儀門候著。

    一回來就去了榮和堂,見兩個人一起進來,太夫人高興地招手把他們叫了過去,先是摸了摸顧以燦的臉,又讓他站起來轉了一圈,確認連一根頭發絲也沒有掉,太夫人放心了。

    “西疆好不好玩?”

    “好玩!”

    “以后啊。”太夫人摸摸他的臉,“只接這種差事就可以了,多風光啊。別去危險的地方,知不知道。”

    在太夫人看來,顧以燦這趟去西疆,真的單單就只是迎親。

    比剿匪,平亂什么的要風光多了,主要是安全。

    顧以燦笑著答應:“我留在京城陪祖母打葉子牌,哪兒都不去。”

    等打下北狄,他就留在京城,再也不到處跑了。

    太夫人樂得瞇起了眼:“燦燦乖。”

    “那祖母庫房里的波斯短刀能給我嗎?”顧以燦眨巴著眼睛看他,“就是舅祖父從波斯帶回來的那把。”

    去歲江家的商隊去了一趟波斯,帶回來了好些波斯的稀罕物,前陣子給太夫人也送來了不少。

    給!太夫人打發祝嬤嬤去拿:“全帶過來給燦燦挑。還有波斯地毯,一會兒幾個丫頭來了,讓她們自個兒挑。”

    “灼丫頭,”太夫人拉著她的手,笑瞇瞇地說道,“你過幾天及笄,祖母給你備好簪子了。是你們曾祖母留下的,你瞧瞧喜不喜歡。”

    她遞了一支垂鳳簪給她。

    垂鳳簪價值連城,美得不可方物。

    “我有了。”顧知灼坐在腳凳上,顯擺著她新得的金簪,“祖母你看,好不好看?燦燦親手畫的樣子,及笄用。”

    “祖母給的,我也要。”

    她樂呵呵地接過垂鳳簪。誰又會嫌簪子多呢,對吧。

    “祖母還有別的嗎?”

    “給給給,都給你。”

    太夫人只有一個閨女,自打顧繚繚及笄后,府里再沒有辦過及笄,好不容易有個孫女長大了,太夫人正稀罕的緊。

    不一會兒,堂屋里就擺開了好幾張桌子,又是頭面,又是短刀,連波斯地毯也只能先堆到一邊放著。

    太夫人還特意讓祝嬤嬤把放著珠寶頭面那個庫房的冊子帶過來,讓顧知灼自個兒挑。

    顧知灼點一件,就讓人去拿一件,擺滿了兩張桌子。

    太夫人坐在上頭,樂呵呵地瞧著。

    她的庫房都快堆不下了,拿去拿去,都拿去。

    “太夫人。”

    挑的正熱乎,有管事嬤嬤從前院進來稟道:“皇上口喻,今晚為涼國大王子和公主設宴接風,宣王爺和大姑娘進宮。”

    顧以燦:“去嗎?”

    “不想去。”顧知灼樂滋滋地把玩著一支蝶戲花的金簪,頭也不抬。

    顧以燦:“我也不想去。”

    太夫人虎起臉來:“宮里都宣了,哪由得了你們想不想去的,要聽話,趕緊去梳洗。祝嬤嬤,讓人去備馬車。燦燦,你剛回來還累著,不許騎馬,在馬車上還能睡一會兒,快去快去,別遲到了。”

    顧知灼依依不舍地看著滿桌的頭面。

    “全給你。”

    顧以燦學妹妹,眼巴巴地看著滿桌的波斯短刀和蒙古短刀。

    太夫人:“……只許一人挑一把。”

    好吧。顧以燦給妹妹也挑了一把,手拉著手,跑了。出門見到顧以炔,他還不忘道:“快進去,祖母把舅祖父送來的波斯短刀全拿出來了,快去挑。”

    “祖母祖母!我也要。”

    顧以炔飛奔了進去。

    顧知灼是真不樂意進宮,尤其是宮宴什么的,聽著就累得慌。

    她慢悠悠地梳妝,沈貓蹲在門口看她。

    顧知灼順手一撈,帶它一塊兒去。到了儀門時,顧以燦已經靠在馬車里打完了盹,見妹妹一來,主動給她掀起了簾子。

    顧知灼往他身邊一坐。

    “走啦。”

    顧以燦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總覺得妹妹哪里有點不太對勁。

    等下了馬車才反應過來,妹妹的腰上是……剛剛討來的波斯短刀?

    肩上背的是……貓?

    顧知灼回首沖著他笑,一臉無辜。

    顧以燦悄咪咪道:“要不要藏藏好?”

    除了御前帶刀侍衛,任何人進宮都是不能帶武器的。

    “沒事,皇上瞎了看不見。”

    隨身帶著短刀是顧知灼重生以來的習慣,不帶著她不舒坦。

    “這是皇上看不看得見的問題嗎?”

    兩人斗著嘴往宮門走,候在宮門前的內侍殷勤地迎了上來,目光從顧知灼腰間的短刀上掠過,像是瞎了一樣,還側了側身替她擋住了金吾衛。

    看著貓,更是掏出了小魚干孝敬。

    顧以燦:?

    現在在宮里當差,連小魚干也要隨身帶了嗎?

    他摸摸下巴,略有所思,他的刀還在馬車上,不知道現在回去拿還來不來得及。

    宮門在身后關上,好吧,看來是來不及。

    “顧大姑娘,您累不累,肩攆已經備好,您要不要坐?”

    “不了,我們不去含璋宮,直接入席吧。”

    “是,您請。”

    小內侍殷勤恭敬。

    沈貓進宮就跟回家一樣,趴在顧知灼的肩膀上,自在地甩著尾巴。

    顧知灼沒有如往常去后宮向皇后問安,而直接跟著顧以燦到了華章殿入席。

    兄妹們來得不早不晚。

    鎮北王府足夠尊貴,他們的位次在很前面,一坐下就有內侍端來了果子露,讓她潤潤嘴。

    又坐了一會兒,其他人陸續也到了,依次入席。

    有相熟的也過來說會兒話。

    今兒沒有男女分席,但除了顧知灼有著朝廷的正式冊封,掌了千機營的兵權,有資格站在朝堂外,也就只有幾位未婚的公主和王府郡主來了。

    謝丹靈見到他們倆,樂得跑了過來。

    “我要坐這兒。”

    她讓內侍給她挪一下位子,內侍看了一眼顧知灼,樂呵呵地應了。

    “貓,你也來啦。”她一坐下就抱起貓親了一口,說道:“皇后娘娘說,給西涼公主接風洗塵,讓我們來招呼一下。”她說的“我們”指的公主們。

    兩人頭靠頭,顧知灼跟她顯擺自己收到的及笄禮,謝丹靈朝著顧以燦一攤手,還不等她開口,顧以燦也向她攤開手:“姐,我的生辰禮。”

    顧知灼學他:“生辰禮。”

    謝丹靈:?

    “本宮只比你們大三天!”

    “大三天也是大。”

    “就是。要不你叫我姐?”

    “讓你耍賴。”謝丹靈撲了過去,三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謝應忱進來時,目光久久的粘在她的身上,走到自己的位次,只比皇帝的尊位矮了一階。

    殿中舞樂聲聲。

    “皇上駕到!”

    帝后由內侍宮女一眾人等簇擁著走了進來。

    皇帝瘦得厲害,剛到不惑之年,已是兩鬢斑白,凹陷的臉頰讓他的樣貌格外蒼老。

    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人前,乍一見他,周圍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顧知灼聽謝應忱說過,皇帝的眼睛不行了。

    皇帝應該是不想示弱于人,哪怕看不見也沒有公諸于眾,除了貼身伺候的,還沒有人知道。他走得四平八穩,除了耳朵會習慣性地側向有聲音的方向外,唯有扶著皇帝的李得順會時不時低頭說幾句話。

    “臺階……抬腳……落下……”

    顧以燦讀了唇語,低聲跟妹妹說著,忽而挑眉道:“是謝琰。”

    顧知灼這才注意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跟在皇子們中間。

    皇帝沒提,禮親王也只當忘了,謝琰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名份,也沒有入玉牒,哪怕皇帝把他帶了出來,他也沒有皇子蟒袍,低頭走在眾人中間,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皇帝坐下,喜怒不形于色,抬了抬手道:“免禮。”

    涼人是和皇帝一起進來的,入了席后,不少人在暗暗打量著這兩位涼國王族。

    “朕今日為涼國大王子和公主接風,愿兩國締結永世之好……”

    皇帝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足足說了半盞茶。

    他清了清嗓子,已經有些精神不濟了,很快切入正題:“欽天監擇了十月十四為黃道吉日,為朕的三皇子和珈葉公主完婚。”

    “傳朕旨意。”

    皇帝只能看到模糊的光線,面向了謝應忱坐的方向:“冊封三皇子為瑞親王。”

    禮部尚書看向了謝應忱,見他點頭,才躬身應諾。

    舞樂又響,推杯換盞,其樂融融。

    皇帝和多棱談天說地,多棱在邊境待得久,說起了啟涼邊界的風土人貌,侃侃而談,皇帝也頗為捧場地屢屢稱贊。

    就像兩國從來沒有打生打死過。

    席下眾人也時有附和,夾雜著舞樂曲聲,席間熱鬧了起來。

    顧知灼給貓夾了一只蝦仁,這是內侍特意讓御膳房為貓做的,只用清水煮過,剝好后呈上來的。

    謝丹靈提著小銀壺給她把面前的杯子斟滿,顧知灼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哪兒來的?”

    謝丹靈對著她笑:“新進貢來的,是果子酒,甜甜的,好喝極了。”

    顧知灼淺嘗了一口,果然甜!

    “好喝。”

    貓的小腦袋湊過來聞了聞,不滿地拍了拍酒壺,顧知灼又讓人給它端來了一小碗溫熱過的羊奶。

    一舞畢。

    幾個抱著琵琶的樂伎上來,琵琶聲聲如珠滾玉盤。

    顧知灼聽得入迷,謝丹靈嬌聲道:“我娘和福安縣主一塊兒把殘譜補全了,那曲子好像是叫《蘭庭思》,是百年前方大家與夫和離后譜的,我聽娘彈過,聽得想哭。”

    她小臉微微有些紅,見小表妹看她,她嘴角彎彎,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

    醉了?

    顧知灼捏了捏她的臉頰,果然有點燙。

    顧知灼把吃飽了羊奶和蝦仁正在舔爪爪的貓給她抱,又把她面前的果酒換成了果子露。

    貓瞪大眼睛,盯著席間飄揚的水袖,爪爪張開又收攏,躍躍欲試。

    “……大啟皇帝陛下,請!”

    多棱一口標準的官話。

    酒過三巡,他起身敬酒,一連干了三杯,李得順附身和皇帝說了,皇帝連連叫好,也跟著飲了一杯。

    先敬過帝后,多棱又面向著謝應忱道:“太孫殿下,許久未見,你風采依舊。”

    “來,你可要喝上三杯!”

    顧知灼揚了揚眉。

    多棱拿著酒杯走了出來,走向謝應忱。他笑得豪邁,扎起的細小發辮垂在肩頭,朝謝應忱做了一個敬酒的動作。

    謝應忱回敬,一口飲下,喝的是溫水。

    夭夭不許他喝酒,除了那回和沈旭共飲,他滴酒不沾。

    “太孫如今瞧著倒是康健的多了,哪像從前在王都時,你上不了馬,提不起刀,拉不開弓的……就是廢物一個。”

    這話他是用涼語說的,仗著其他人聽不懂。

    畢竟他在大啟“做客”,公然折辱大啟儲君這種蠢事,他還是做不出來的。

    大啟近日連連進攻,壞了他在邊關的布局,大啟皇帝軟弱無用,這必是謝應忱的意思。這人弱不經風,來涼國六年病了六年,卻是一肚子壞水,挑撥的涼國六年換了兩任國君。

    多棱舉杯,做著敬酒的動作,面上笑得豪爽,仿佛他說的只是一些勸酒的話。

    “廢物就該待在廢物該待的地方。別礙人眼。”

    “你說呢?”

    說完,又換了大啟官話,敬酒道:“請。”

    啪。

    顧知灼放下了酒杯。

    她聽得懂涼語。上一世,公子挑撥多棱和涼王內斗,她就跟在他身邊,公子親自教她的。

    “提不了刀,拉不開弓,也照樣可以打爆你的頭。”

    顧知灼這標準的涼語一出,多棱猛地看了過來。

    她笑靨如花:“腦袋開花喲。”

    第194章 第194章【VIP】

    謝應忱輕笑。

    他什么都不用說,她的想法素來與他一致。

    謝應忱的雙眸仿佛帶著柔和的光暈,停留在顧知灼的身上。

    多棱瞳孔驟縮,瞇眼注視著顧知灼,沒有注意到,謝應忱手里一直拿著一把漆黑色的火銃,直到顧知灼出聲,他把火銃放到了條案上。

    涼國在京城安插了不少暗探,謝應忱的未婚妻是顧韜韜之女,這件事多棱早已知曉。

    她的容貌與顧以燦極為肖似,方進京城時,多棱就認出了她。

    他還聽聞,這位顧大姑娘在京城頗為張揚。

    “顧大姑娘。”

    他稱呼道,意思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了。

    “你也是想與我同飲一杯?”

    他劍眉挑起,發辮垂落在前胸,顯得無比肆意,又輕佻。

    在西涼的一些特定時節中,女子若請男子共飲,一杯過后就會一同入帳共度良宵。

    謝應忱眸色一沉,指腹摩挲著火銃的槍管。

    顧知灼輕哼,同樣用涼語道:“我是說,要打爆你的頭。”

    她嘴邊含笑,說出來的話字字含刀帶刺。

    “至于酒,你自個兒去黃泉路上慢慢喝。”

    顧知灼從條案上跨了過去,紅衣長裙,珠釵環繞,明明是富貴嬌美的貴女打扮,在她的身上,舉手投足間卻頗有一份英姿颯爽。

    席間懂涼語的人不多,大多聽得有些不明所以。

    倒是晉王當年去過西疆,和涼人進行過和戰談判,略能聽懂幾句。

    誰能想到,這兩人面上談笑晏晏,實則暗含殺機。

    多棱笑了,輕慢的目光打量著她:“你?”

    這胳膊,這纖肩,這細腰,在涼國哪怕一個普通的養馬婦人都生得要比她健碩,自己一只手就能把她提起來。

    多棱朗聲大笑,他拿過一個海碗,把壺中的酒全都倒了進去。

    涼人好酒,他這一壺都是烈酒,一碗足有一斤重。

    他把碗重重一放,濺灑出來的酒液讓整個大殿酒香濃郁。

    “顧韜韜的女兒,輸了的人就把這碗喝下去。”

    “你喝,我就與你玩玩。”

    “我不占你便宜,我輸了,也喝。哈哈哈哈哈。”

    他雙手背在后頭,斜眼看過去的時候,目光中滿是傲慢。

    “一言為定。”

    顧知灼說完,向著皇帝的方向抱拳:“皇上。”

    她行的不是女子的福禮,而是作為將士的軍禮。

    她道:“多棱王子說就算打爆了他的頭,也想見識一下大啟國威。”

    多棱:?

    這話說的好像哪里不太對。是他大啟官話沒學好?

    “他說請皇上應允,讓末將打爆他的頭。”

    皇帝實在看不清,李得順俯下身,與他低聲說著。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

    顧知灼盡管出身將門,畢竟是一介女子,比不上多棱的高大健碩,不說別的,光是手臂就比她粗了一圈有余,肩膀更是又寬又厚,兩人在力量上,難以相提并論。

    顧大姑娘此言是要與大王子多棱以武相搏?!

    謝璟:!

    謝丹靈打了個激靈,嚇得酒都醒了,趕緊去扯顧以燦的袖口:“燦表弟,你上!”

    顧以燦和謝應忱遙遙對視了一眼,他道:“表姐你看著就是。”

    話是這么說,他拿起了酒盅,在手上掂了掂,凌厲的鳳眸鋒芒畢露。

    謝丹靈不放心,她抱起沈貓,指著多棱悄悄道:“貓,等一下我要是把你丟出,你就去撓他。懂?”

    “喵!”

    沈貓亮出爪子。

    皇帝發出一聲冷哼,語氣無喜無怒:“顧大姑娘,你想好了?”

    “是。”

    皇帝:“多棱大王子,你說呢?”

    “大啟皇帝陛下。”多棱輕佻道,“在我們涼國,勇士是不能拒絕任何一位美麗的姑娘。”

    “朕允了。”

    顧知灼面向多棱,她在女子中算是高的,也堪堪矮了他大半個頭。

    兩人都帶著笑,仿若只是在友好交談,但劍拔弩張的氣息還是不知不覺地流露了出來。

    “老宋,你能聽得懂涼語吧?他們在說什么啊。”衛國公用手肘撞了一下宋首輔,悄聲問道。

    宋首輔涉獵廣,能聽懂兩三句,再加上連猜帶蒙,和他說了一遍。

    衛國公怒而拍桌:“蠻夷安敢!不過,顧大姑娘會吃虧吧?”

    “太孫不會讓顧大姑娘吃虧的。”宋首輔目視前方,肩膀往衛國公方向靠了靠,淡聲道,“太孫沒動。”

    “顧大姑娘也莽撞了些。”衛國公心里著急,有些口無遮攔,“國威為注,豈不是只能勝,不能敗。”

    衛國公正想著要怎么緩和一二,顧知灼用官話道:“大王子的武器呢?去拿來。”最后三個字是朝著內侍說的。

    不多時,內侍拿來了一把又厚又寬的大刀。

    多棱提起他寬刀,吐出兩個字:“找死。”

    “哎喲。”衛國公拍了大腿,“這內侍也太實誠,讓他去取還真去取……”

    宋首輔目不轉睛:“顧大姑娘主動提了武器,她才能用武器。”

    多棱來到大殿中間,在對敵時,他從來不會輕慢,哪怕對方是個女人。

    他握刀的手臂繃緊,肌肉鼓鼓囊囊。

    顧知灼走到謝應忱跟前,朝他一攤手,謝應忱把黑色的火銃放在了她的手上。

    火銃只比手掌略大,造型奇特,她背對著多棱,后背擋住了多棱的視線。多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毫不在意。

    顧知灼走到大殿中間。

    謝丹靈抱著貓,身體緊張地前傾,萬一小表妹吃虧,她就放貓撓人。

    兩人面對面而立。

    咚。

    內侍敲響了一面花鼓。

    多棱揚手,寬刀平舉向她,抬步猛沖的同時,一刀砍了下去。

    顧知灼抬臂,舉槍,扣下扳機。

    砰!

    這一槍顧知灼瞄準了多棱的頭顱。

    涼國沒有火器,多棱也只聞過,乍一見火銃,見它小巧到一手能握,他也只當是什么女孩家家的玩意。

    直到顧知灼扣下板機的那一剎那,一股莫名的危機瘋狂襲來。

    會死!

    多棱顧不上狼狽,舉刀擋在臉前,健碩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柔韌度向后彎折。

    一連串的動作有如行云流水,他在地上打了個滾,卸去了力道后,后怕地摸了一把微痛的臉頰,指腹頓時染上了血珠。

    太快了。他剛剛只要慢了一息,傷的就不止是臉了。

    彈丸擊穿了他用了數年的寬刀,還擊穿了他身后的柱子,留下了一個圓形的小小彈孔。他抬頭,顧知灼站在原地,槍口正冒著白煙。

    這是大啟的火銃?

    槍管滾燙,顧知灼抬臂指著他,這一回,她居高臨下。

    她用涼語道:“手無縛雞之力,照樣打爆你的頭!”

    多棱:!

    這不是在開玩笑,那一槍確實是沖著自己的頭顱去的,她存了殺心。

    殿中一片靜。

    皇帝看不見,槍聲驚得他心口狂跳,李得順趕緊附耳說著經過。

    所有人都被這火銃的威力所震懾。

    迦葉公主持杯的手抖了一下,嘴角微彎。

    兵部尚書瞠目結舌,這火銃的尺寸連姑娘家都能一手握住,射速和威力更是驚人,遠勝火槍營的火繩槍。

    太孫的手上已經有這般厲害的火器了嗎?若是給火槍營配備上,看這些蠻夷還敢不敢在大啟面前逞威風!

    這么一想,兵部尚書心頭火熱,覺得自己還能再干個十年,親眼看到四夷來朝的盛世。

    “大王子。”

    “聽聞在涼國,一方不認輸就是不死不休。”

    這是用官話說的,說話的同時,顧知灼再度舉槍。

    多棱以為她是在裝腔作勢,據他所知,火銃在用過一次后,要重新填裝火藥和彈丸,頗為費時,遠比不上弓箭來得迅捷。

    砰!

    槍聲打亂了他的思緒。

    多棱驚了一跳。

    他的動作比大腦更快地往后閃躲,狼狽地趴在了地上,這一槍擦著他的肩膀而過。

    竟然能連發兩槍!衛國公激動的快要跳起來,他看得清清楚楚,顧大姑娘沒有放置彈丸和火藥,更沒有去點過火繩。距離第一槍也不過才幾息。

    威力,射速,便攜,樣樣俱備。這簡直就是一大殺器。

    太孫有這樣的好東西,竟然一點口風都沒有露,他恨不能立刻搶過來,好好看看。

    多棱的胸口劇烈起伏,震驚之余,目中流露出更多的是貪婪。

    砰!

    第三槍。

    這一回,他躲得沒那么及時,只堪堪避開了頭部要害,彈丸射穿了他的肩膀。

    和中箭不同,疼痛從肉中爆開,骨肉的撕裂和滾燙的灼熱同時襲來,饒他是實打實的靠軍功拼殺出來的西涼勇士,也忍不住痛呼出聲。

    “我認輸!”多棱快速喊道。

    顧知灼可惜地放下了火銃。

    這把改進過的燧發槍,可以連發五槍,但是,每一槍之間得有十息的間隔,不然槍管會過熱爆開。

    若是能連擊,絕對能讓他腦袋開花。

    師兄說的極是,此人氣運頗佳。

    自己這三槍全是朝著他的頭顱開的,偏偏一槍都沒打中,太可惜了。

    多棱直勾勾地盯著她。

    “生的壯又如何,一個姑娘都能把你打到跪地求饒,不過是廢物罷了,廢物就該待在廢物該待的地方。”

    顧知灼用涼語把他剛剛的話,盡數還了回去。

    她說話時還是笑瞇瞇,仿若只是隨意的問候。

    “大王子你說是吧?”

    多棱捂著受傷的肩膀,也笑,陰狠如狼。

    顧知灼:“大王子日后若再口無遮攔,當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她說完,輕擊了兩下手掌,立刻有內侍把那一海碗烈酒端了過來。

    “本王子既輸了,當然會認輸。”

    多棱接過海碗,一口氣喝完,他的手還在發顫拿不穩,濺出來的酒液不小心撒在傷口上,又是一陣鉆心的疼痛。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顧大姑娘……很好,本王子記著了。”

    “好酒量。”

    顧知灼輕輕擊掌,把火銃還給了謝應忱,兩人目光對視。

    她向著皇帝的方向抱拳道:“皇上,末將不負所托。

    皇帝驚疑不定,三記槍聲震得他胸口悶痛。

    謝應忱有這等利器,一旦用此招兵買馬,自己的禁軍能抵擋嗎?

    自己已經在他的軟禁下了,他下一步就該要除掉自己,篡位登基了吧?

    他越想越怕,不能再耽擱了!皇帝心慌的厲害,也怕得厲害,兩條腿不自覺地在發抖,自打看不見后,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發慌。

    更何況是他最忌憚的人。

    顧知灼見過禮后,直接起身,吩咐道:“宣太醫。給大王子好生瞧瞧,別怠慢了‘貴客’。”

    多棱眉心一跳。

    從方才,把控主導的都是這位顧大姑娘,如今的大啟已是謝應忱這個太孫說了算的?

    顧知灼轉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我厲害吧?”

    她向著顧以燦一挑眉。

    顧以燦捧場的鼓掌:“妹妹好棒。妹妹天下第一!打得他腦袋開花。”

    “我都快嚇死了。”謝丹靈嘟著嘴,“貓也是。”

    三聲槍響把貓嚇得夠嗆,小腦袋縮在了謝丹靈的咯吱窩里。

    顧知灼用手指頭戳了戳它。

    “咪?”

    貓探頭出來,左看右看,喵嗚喵嗚的訴委屈。

    多棱讓內侍領了下去,彈丸嵌在了肉里頭,還需要太醫用小刀割開取出。

    舞樂又響,大殿中,誰有也沒有品舞的心思了。文武百官心緒各異,仿佛還沉浸在一連三聲槍響中。

    衛國公一臉興奮上前問謝應忱要火銃看,拿在手里摸了摸,恨不能也親手試試。

    晉王端起面前的酒盅一口飲盡,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三槍,出氣是次要的。

    震懾才是太孫的目的。

    震懾西涼,震懾朝臣,震懾皇上……他在逼迫皇上盡快出手。

    謝應忱心思縝密也就罷了,偏偏還有一個顧知灼與他心念相通,明明只是突發,兩人沒有任何的交流。

    顧知灼卻將震懾做到了極致。

    “天命……”

    晉王又飲下了一杯,喃喃自語。

    他竟然輕狂的以為,自己可以主宰天命。

    他問過長風,天命要是又被改回來了會怎么樣。

    那個時候,長風用黑水堡城的滿城鮮血繪著符咒,他看得毛骨悚然,鼻腔里充滿了濃郁血腥味。作為一個武將,他不怕血,唯有那一次,他差點吐出來。

    他想轉移注意力,所以,問出了那句話。

    “真到了這么一天……”長風當時說,“太子這一脈倘若還能有子孫僥幸幸存,他必將為天命之主,氣運蓋天,不可阻擋。”

    “氣運蓋天。”

    被篡改的天命,回歸正途,回到了廢太子唯一血脈的手上。

    自己果然是沒有活路的。

    “皇上。”晉王起身,忍不住道,“臣瞧著您有些疲了,要不要回去歇一會兒。”

    他想說,讓皇帝老實待著,謝應忱出師無名,皇帝才能安度余生。

    謝應忱知他意圖,輕輕一笑,沒有理會。

    皇帝正煩著,不耐道:“晉王也想另擇新主?”

    這一刻,晉王的心徹底的死了。

    第195章 第195章【VIP】

    皇帝有些不知所云,偏偏該聽懂的人都聽懂了。

    這是在嘲諷太孫煽風點火,蠱惑人心。

    晉王沉默了良久。

    也罷。

    他端起一杯酒:“臣敬皇上一杯。”

    這一杯算是徹底了斷了他們之間的君臣之誼,兄弟之情。

    皇帝喝完,又死死地盯著下頭,拼命想看清謝應忱在做什么,眼前只有影影綽綽的黑影,耳畔是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響,說著什么“火銃”、“太孫”、“賢能圣明”、“五夷來朝”、“先帝英明”。

    “太孫。”皇帝冷冰冰地說道,“把火銃給朕瞧瞧。”

    “皇上。火銃威力太大,您眼神不佳,若是不小心傷著就不好了。”

    謝應忱溫言拒絕,沒有一個聲音出言反駁。

    哪怕自己現在追究他帶了利器進宮,也只會自討沒趣。

    是啊。

    他病得太久了,久到他的臣子們連主子是誰都不知道了。

    他們全都讓謝應忱給收買了!

    他拿起酒杯,手指捏得太緊,酒水灑到了手背上。

    皇帝一飲而盡,火辣辣的酒液從喉嚨流下,燒得他心煩意亂。

    一連好幾杯,李得順不敢再斟了,小心翼翼地勸道:“皇上,您身子剛好,保重龍體。”

    皇帝一臉陰沉,李得順不敢抬頭,過了一會兒酒盅沒有砸到頭上,李得順聽他問道:“多棱大王子呢?”

    李得順一問一答:“太醫正在后頭診治。”

    “讓人去問問。”

    李得順應諾,打發了小內侍去瞧瞧,不多時,小內侍便回來了。

    “皇上,太醫在給大王子挖取彈丸,太醫說,至少還要一炷香。”

    “朕去瞧瞧。”

    皇帝在李得順的攙扶下起身,往后頭走去。

    清越的琴音如流水,舞姬們在殿中翩翩而動,裙擺飛舞,水袖飄揚。

    承恩公坐在下頭打著拍子看得起勁,一抬頭見到皇帝走了,他的眼珠滴溜溜打了個轉,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酒過三巡,陸續有人出去更衣。

    除了晉王多看了他兩眼外,承恩公的動靜并沒有引來多少人的注意。

    他出了正殿,叫了一個小內侍問了一句,小內侍領他到了偏殿。

    “皇上。”

    他追上了皇帝,親昵地叫了一聲:“姐夫。”

    “我來我來。”

    承恩公到皇帝的另一邊去扶他:“許久沒見到姐夫,我、我……臣太想您了。臣日日都惦記著您,生怕您受了委屈。臣又見不著您,只能讓姐姐……讓皇后娘娘給您帶話。”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他這小舅子,還真是個實誠人。

    “皇上。”

    承恩公左看右看:“皇后姐姐與您說了吧?”

    承恩公覺得應該是說了,不然也不會定下十月十四為三皇子大婚。

    皇帝頷首。

    那就好。承恩公放心了,低著聲音道:“姐夫,太孫他連火銃都弄出來了,再不動手,我們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了。”

    皇帝心思沉重,不發一言的往前走。

    “姐夫……”

    承恩公跟在他身邊,一聲聲的“姐夫”套著近乎。

    皇帝其實沒有完全下定決心,這一動,他就再沒有退路了。

    “朕先與多棱談談。”

    “姐夫,我和大王子談妥了……”承恩公沒來得及往下說,有巡邏的金吾衛路過,他又立刻把話咽了下去。

    “皇上。大王子就在前頭的偏殿里。”

    李得順恰到好處的開口,讓人推開了偏殿的門。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承恩公往后頭縮了縮,自打親眼見到謝啟云死在面前,他聞到血腥味就有些作嘔。

    “皇上。”太醫見他進來,趕緊見禮。

    “大啟皇帝陛下。”

    多棱坐在太師椅上,衣裳解開了一半,露出了赤裸的肩膀。太醫已經用刀子劃開了皮肉,小麥色的半邊肩膀血肉模糊,為了止痛,太醫還在傷口的附近用了銀針。

    “大王子傷得如何。”皇帝問道。

    “彈丸已經取出來了。”

    太醫擦了把額上的汗,給皇帝看彈丸。

    他學醫這么久,還是第一回處理火銃的傷。割開皮肉后,彈丸附近灼燒的厲害,所幸沒有打中骨頭,不然這只手肯定得廢。

    這些他沒有細說,只道:“臣還要把灼燒過的肉割掉,再上藥包扎。”

    皇帝搭著李得順的手走了進去,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

    李得順把其他伺候的人都打發了下去,只留下了兩個太醫。

    “大啟皇帝陛下。”多棱板著臉,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道,“太孫有此等利器,皇上是想哄我們送命嗎?”

    “大王子,您誤會了!”

    承恩公本來想說,他們也不知道之類的,話到嘴邊總算是聰明了一回,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就算沒說出口,多棱也聽出了話外之音。

    有意思。

    蠢貨!皇帝在心里暗罵了一句。

    他這小舅子聽話是聽話,忠心是忠心,就是太蠢。

    他這樣豈不是在明晃晃的告訴多棱,火銃是謝應忱的,連自己這個皇帝也是第一回見。

    這樣一來,多棱若是想要火銃就得去交好謝應忱。

    謝應忱為了皇位向來是不擇手段的,多棱一去交好,他肯定會應。有涼人助力,他豈不是就能逼宮了?!

    如今由不得自己再遲疑。

    不是謝應忱死。

    就是他死。

    皇帝也看不見多棱的傷,面對著他,意有所指道:“大王子。這趟迎親倉促,聘禮備的不夠鄭重。在大啟民間有風俗,若夫家特別滿意親事,也可以在三朝回門時再額外補送一份聘禮。”

    “珈葉公主是朕的兒媳,璟兒亦是朕最中意的嫡子,聘禮再多也不為過。”

    他這話中含了幾層意思,多棱聽懂了,若有所思。

    太醫執刀的手抖了一下,剜下了那塊灼燒成焦黑色的肉。

    唔。哪怕用了銀針止痛,血肉生生挖下來的痛楚還是讓多棱痛的發出一聲悶哼。

    承恩公打了個哆嗦,一看這塊挖下來的肉就想到了謝啟元。

    “皇、皇上,臣出來的太久,怕是會叫太孫盯上。”

    皇帝抬了抬手。

    承恩公連忙躬身退下,只聽到背后多棱在說:“大啟若愿補上聘禮。我大涼也不會虧待了珈葉……”

    一個西涼蠻夷,還挺會打機鋒的。承恩公心想,能說妥就好。

    待散席后,自己再找晉王一起去拜訪一下大王子。

    離十月十五沒有幾天了,得早做準備。

    承恩公想著走了出去。

    一踏出門,撲面而來的風立刻吹散開了縈繞在鼻尖的血腥味,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正要關上門,他想起了一件事,問道:“皇上,臣想請皇后娘娘給念兒指門親事……”

    皇帝:“孫念看上了哪個?”

    “是王家子。”

    “王家子?”皇帝遲疑了一下,但也實在沒有精力去管這種小事,“你讓皇后好好和丹靈說,讓丹靈讓讓,別鬧得太難看。”

    承恩公趕緊謝恩,又輕聲關上了門。

    皇上答應就好了。

    承恩公這下是真的神清氣爽了,腳步輕快地回了殿中。

    舞伎正攏起水袖,蓮步輕移的退下,又有懷抱著古琴的樂伎上來。

    承恩公隨著樂伎一起進來,樂顛顛地把皇帝的意思和皇后一說,就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反正有皇后姐姐在,念姐兒的親事肯定不愁。

    皇后略有所思。

    她本來是想問過皇帝,直接賜婚就行了,謝丹靈這丫頭脾氣壞得很。

    皇后目光掃過去,沒見著謝丹靈,以為是去更衣了。沒想到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都快散席了人才回來,三五人簇擁著走了進來。

    他們是去試槍的。

    顧以燦心癢的很,這把剛做出來的時候,他人還在西疆,這是第一回見到。

    他迫不及待問謝應忱借來了火銃,就領著妹妹和表姐從席上溜走了,結果試完發現射程不行,還不到一石弓的一半。

    “百步內,論準頭和威力是火銃更勝一籌,但在百步外,還是得靠連弩和弓箭。”顧知灼低聲道,“需要再改進。”

    為了連擊,減少了火藥的量,又縮短了槍管,影響了射程。

    不過,他們不知道公子手上有多少把這樣的火銃,是不是配了一營。這就足夠讓人心生懼意。

    嗯嗯。謝丹靈試過兩槍,過足了癮,手臂也震得隱隱有些發脹。

    “五公主。”

    剛入席坐下,皇后身邊的大宮女便從后頭緩步走到了謝丹靈的身后,低聲道:“五公主,娘娘讓您過去說說話。”

    謝丹靈正讓小表妹給她揉手臂,聞言暗暗嘆了口氣。

    “我去去就來。”

    謝丹靈拍了拍衣裙上的貓毛,磨磨蹭蹭地過去了。

    “母后。”

    見過禮后,謝丹靈坐到了皇后的腳凳上,雙手放在膝上,嘴角彎起一個完美的弧度,安靜溫柔。

    包括謝丹靈在內,年長的公主也就三人,大公主被圈禁,二公主和三公主早夭,四公主母妃位份不高,她來了后一直在珈葉跟前,小意奉承。

    皇后就著琴音輕輕打著拍子,仿佛叫她來只是為了聽曲子。

    顧丹靈心不在焉地往下看,顧以燦不知何時跑到了謝應忱的旁邊,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沾酒,在條案上畫著什么,衛國公仗著臉皮厚,也擠了過去。

    偶爾有“火銃”之類的詞飄起,又被樂聲壓下。

    一曲畢。

    皇后夸贊了幾句,說了一聲:“賞。”

    伎子紛紛抱琴謝恩。

    皇后回首柔聲問道:“丹靈,本宮讓你學的曲子,學得怎么樣了。”

    一說到彈曲,謝丹靈就不樂意了,她溫婉一笑,說道:“沒學好,白費了皇后娘娘您的一番苦心。”

    “母后,您瞧女兒這手。”謝丹靈抬起手來,纖纖十指,白皙修長,“太笨了,琴弦都撥弄不開。母妃說,讓我彈琴就是在糟踐琴。”

    “你呀。”皇后點了點她的額頭。

    謝丹靈配合的掩嘴笑。

    兩人有若母女笑談,其樂融融。

    皇后飲了口水酒,若無其事道:“本宮聽聞你的表哥也到了京城,是要參加來年的秋闈?”

    “表哥并無入仕的打算……”

    皇后打斷了她,不讓她繼續往下說,自顧自道:“本宮以為,古人所云,先成家后立業,其實頗有幾分道理。男子一生求功名,求地位,求名利。又哪里比得過,求得一位賢妻相伴。”

    謝丹靈莫名其妙地挑了一下眉。皇后說這話是要讓自己和表哥趕緊定親?唔,好像不對。她哪會這么關心自己。

    “本宮以為,你表姐和王家公子甚是相配。”

    表姐?謝丹靈沒反應過來誰是她表姐,微怔了一下后,恍然大悟:“孫念?”

    沒規矩。皇后不快地眉頭輕蹙。

    “你說呢。”

    皇后含笑地看著謝丹靈。溫言細語中,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勢頭。

    見謝丹靈沒有出聲,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

    皇后心里清楚,淑妃把王家子叫到京城來,是為了尚謝丹靈,把她嫁回王家。

    本來對淑妃看不上她娘家侄兒,皇后是極為不滿的,嫁不嫁王家,她也懶得摻和。可是孫念出了這檔子事,尤其是弟弟在晉王府這么一鬧騰,孫念的名聲也毀了個七七八八,日后再想找一門像曾經的晉王府一樣的好親事就難上加難了。

    孫念是她的嫡親侄女,不能不管。

    皇后把京城里適齡的男兒都想了一遍,也沒有合適的。還是弟妹提到了王家,王家是世家大族,孫念也不算低嫁。

    雖說王星無官無職,但明年就是秋闈了,督促他好好考試,取個進士也就成了。

    王星念著前程,會對念兒好的。

    最重要的是,弟妹和孫念都十分樂意。

    偏皇上說,要讓她好好和謝丹靈說……皇后忍住不耐,好聲好氣道:“你表姐比你年長一歲,上一門親事定的不好,本宮也心疼她。丹靈最心善了,是不是?”

    謝丹靈沉下臉:“表哥定了親了。”

    皇后撫過護甲,似笑非笑:“哦,誰?”

    “女兒我呀。”

    謝丹靈說的毫無羞澀感。

    娘說,星表哥要不要尚公主,讓她和星表哥自己決定。其實她也還沒決定好。

    “胡鬧。你有沒有定親,本宮會不知道?”皇后的聲音冷硬了幾分,“丹靈,你聽話,本宮會為你擇一門好親事的。”

    “你顧家表弟怎么樣?家世高,與你又親近,你不是很喜歡和你表弟表妹一起玩?”

    謝丹靈:?

    有病!

    她從鼻腔中發出一聲悶哼,擺明了是不悅。

    竟然對自己甩臉子!皇后的聲音漸漸冷薄,淡聲道:“本宮聽聞多棱大王子正妃難產早逝,留下一女,尚未續弦。本宮瞧著你年紀相仿,甚好。”

    “你說呢?”

    謝丹靈猛地攥緊了衣角。

    皇后的話分明就是在脅迫。

    明擺著的意思就是,讓她主動放棄和王星的口頭婚約。

    她若聽話,皇后會為自己換一門好親事。

    若不聽話,皇后會說服皇帝,讓她遠嫁多棱。

    畢竟和王家的婚事,只是淑妃和王家私下商議的,尚未走過明路,更未曾訂親。

    顧知灼瞇了瞇眼,略有所思地注視著謝丹靈的方向。

    皇后坐在高臺上,說話時又是低聲細語,顧和灼離她們有點遠,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但是,看著謝丹靈的樣子就不太對。

    謝丹靈生氣的時候,慣愛攥住衣角。

    小時候,她的衣角總是皺巴巴的。

    顧知灼叫來一個小內侍,溫言道:“煩勞你幫我打聽一下,皇后在和五公主說什么。”

    小內侍樂意的很,應諾而去。

    謝丹靈笑了笑,搖頭道:“母后,女兒代星表哥謝過母后的好意。”

    “這門親事,王家不愿。”

    “女兒不讓。”

    她不能讓王家和承恩公府綁在一塊兒,讓表哥成為犧牲品。

    第196章 第196章【VIP】

    皇后怒而拍案:“跪下。”

    謝丹靈跪了下來,她倔強的抿著嘴,脊背挺得筆直。

    話都攤開了,謝丹靈也不再裝乖乖女的樣子了,她放開了攥緊的衣角,輕哼道:“孫念這是嫁不出去了嗎,要勞煩母后您來幫著她搶親。”

    “這不是還有多棱大王子嗎。母后也認為這親事好,給您侄女好了。”

    她倒是不擔心皇后會把孫念硬塞給燦燦。

    燦燦是親王,皇后不敢做他的主。而王家家底再顯赫,也無人入仕,星表哥無官無職,若真下了旨還挺麻煩的。畢竟當年一紙圣旨,就讓娘不得不嫁給父皇。

    “至于王家表哥,兒臣不讓。”謝丹靈冷下臉,重復了一遍。

    “放肆!”

    這一聲的動靜著實有些大了,引人側目。

    顧知灼目視著謝丹靈,聽小內侍俯身說了經過后,又道:“……皇后娘娘就說要五公主把和王家公子的親事讓給孫姑娘。”

    顧知灼面色一沉。

    笑話!坑了姨母還不夠,竟然還想來坑表哥!

    當年娘和姨母的親事是先帝下的旨,先帝親自去信給外祖父后,反復說了有一年,才下旨定下。姨母許給榮親王的時候是正妃,后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才成了側妃。

    也因此,先帝對王家愧疚甚多,對于王家不愿入仕,避世而居,再沒有強求。

    砰!

    是瓷器破碎的聲音。

    皇后捂著胸口,被氣得怒火中燒。

    “小小年紀,句句忤逆。本宮還治不了你了?”

    皇后揚手便摑。

    謝丹靈倔強地抬著臉。

    “喵嗚!”

    一聲憤怒的貓叫突如其來,貍花貓有若一道黑影躥出,它伸出鋒利的爪子,啪地撓了上去。

    貓是好貓。

    謝丹靈前陣子跟著顧知灼住,顧知灼軍營京城太清觀三頭跑,忙得很,都是謝丹靈在陪它玩。

    皇后的手背上驀地出現了三道深深的爪痕。

    她嚇了一跳,撞上案幾,杯盅碗碟砰砰作響,酒水淺灑在了皇后衣裙上,前所未有的狼狽。

    “打死它。”

    皇后氣急敗壞地指著貓,貓弓起背來擋在謝丹靈面前,發出了威懾的哈氣聲。

    大宮女和嬤嬤們全都圍了上來。

    緊跟著,便是總管太監尖細的一聲:“誰敢動!”

    瞎了眼了,也不瞧瞧這是誰的貍奴。

    他們捧在手心里,當小祖宗供起來都還來不及,敢打它!?

    周圍的內侍紛紛上前,虎視眈眈。

    眾人:?

    看不懂了。

    怎么他們一愣神的工夫,內侍要跟皇后的人打起來了?

    他們是錯過什么了?

    衛國公小心肝亂跳,忍不住看了一眼謝應忱,人還在呢,還沒開始逼宮……對吧?

    舞樂驟然停下,殿中風聲鶴唳。

    “皇后娘娘。”

    顧知灼出聲,打破了寂靜。

    她的嗓音不高不低,偏周圍靜得很,一開口,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她。

    “您病了,就該回去好生歇著了,莫要操勞。”

    此話一出,皇后驚住了。

    顧知灼就坐在底下,與她有三階臺階的高度之隔。

    顧知灼在下,她在上。

    偏偏,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才是位于人下的那一個。

    恍惚間,她還是榮王側妃時,有一年進宮朝賀,她和當時的淑妃王氏起了些爭執,太子妃就是這樣說的:“孫側妃病了,帶她下去休息。”

    “帶皇后娘娘下去休息。”

    兩道聲音重合在了一起,一個在腦海中,而一個是現實。

    還沒等她從回憶中抽離,華章殿的總管太監陰陽怪氣道:“皇后娘娘,你身子不濟,就別勉強了。”

    顧大姑娘果然是在為貓撐腰!

    顧大姑娘真好!

    他們當然也不能弱了勢頭,給貓丟臉。

    “聽到沒,還不帶皇后娘娘下去休息。”

    “喵!”

    沈貓甩著尾巴,金色的貓眼像琥珀一樣。

    “大膽。”皇后拍案,怒目道,“你們要造反不成。”

    有人遲疑地看向謝應忱,謝應忱雙手交握置于身前的條案上,睥睨眾人,不怒自威。眾人紛紛垂首避其鋒芒。

    承恩公喉嚨發緊,他縮了縮脖子,眼神飄忽。

    顧知灼微微一笑,溫言道:“皇后娘娘,您上巽下巽,面色潮紅發暗,目光發直,口唇抽搐,是為中風之癥。當好生休息,莫要胡來。”

    她這么一說,不管是真是假,也頗有些說服力。

    哦,原來還沒有進行到逼宮這一步。還好還好。嚇死他(們)了。

    “去給皇后娘娘叫個太醫來,好生瞧瞧。”

    “是。”

    總管太監應了諾,半推半拉地把皇后拖了下去。

    皇后目眥欲裂:“放開本宮!”

    “中風可大可小,莫要耽擱了。”顧知灼幽幽嘆道,“生病的人,難免會倔強些,咱們也不能由著病人的性子亂來。”

    衛國公不分是非的拍馬屁:“顧大姑娘醫術高明,說得極是。”

    “你們大膽……”

    聲音漸行漸輕。

    承恩公探頭看了一眼皇后被帶走的方向,還沒賜婚呢!皇后走了,念兒的婚事怎么辦?

    更衣回來的謝璟目瞪口呆,他只聽了個七七八八,還有些魂飛天外。

    “母后!”

    追皇后沒追著,謝璟遲疑了一下,又大跨步地沖到顧知灼跟前。

    他雙手抵著條案,俯下身,怒道:“你別太過分了。這宮里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三皇子。”

    謝應忱出聲打斷,“你學不會好好說話,就下去,也讓太醫好生瞧瞧。”

    謝璟:!

    謝應忱很少理會他,仿佛在他的眼里,自己這個中宮嫡子對他毫無威脅。

    “三弟。”大皇子謝瑯趕緊過來拉人,“三弟你喝多了,快向太孫賠罪。”說完,他又沖著謝應忱討好地笑笑,“大堂兄,我三弟他酒量淺,您多包涵。”

    “你別胡鬧了,你想在西涼公主面前下不來臺嗎?”謝瑯附耳說著,又拉了他一把,想把他拉走。

    謝璟甩開他。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不走,也不說話。

    怎么好賴不聽呢!謝瑯賠笑道:“大堂兄,我這就帶他走。”

    承恩公嚇壞了,他下意識地看向晉王,想讓晉王出面訓斥。顧大姑娘一介女子如此無法無天,不嫻不靜,絲毫不懂女子本份。彈劾,一定要彈劾鎮北王府教女不嚴!

    晉王靜靜地喝著酒,一言不發。

    皇帝沒用。

    皇帝的兒子也沒一個有用的。

    謝璟優柔寡斷扶不起來,光站著,除了丟人現眼,還能有什么用?!

    謝瑯更是,連鉆營都不會,發現自己半沒點指望,就立刻當起閑散宗室,生怕謝應忱日后會遷怒他,乖的跟條狗似的。

    呵,這種靠邪術強行換來的天命,活該不長久。

    晉王又一杯酒下肚,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琉璃燈搖晃的燭光下,沾在手上的透明酒液仿佛添上了點點鮮紅。

    顧知灼輕擊了兩下手掌,舞樂聲又響了起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謝璟還是不動,雙腳像是生了根一樣,直勾勾地盯著顧知灼。

    鈴鐺聲中,西涼公主珈葉走了過來。

    她長發披散,辮子上綁了幾個銀鈴鐺,手腕和腳踝都戴了數十個細細的鐲子和腳環,走路的時候,叮當作響。

    她除了膚色比大啟貴女要略深一些,生得格外好看,濃眉深目,唇色極艷。

    “顧大姑娘,我初來乍到,言語不通有些怕生,方才纏著三皇子殿下陪我多飲了幾杯,殿下怕是喝多了,走不動道。”珈葉的官話極為標準,“這一杯是賠罪的。”

    她手執銀壺,給自己斟滿了酒,一口飲盡。

    她倒過了酒杯,酒中滴酒不剩。

    “好酒量。”顧知灼夸了一句。

    “不不,我酒量淺的很。”珈葉撫著額頭,仿佛快要站不住了,“殿下,能不能陪我出去吹吹風。”

    謝璟微怔。

    他其實早就有些后悔了,但又下不了臺,只能繼續站著。他也沒想到珈葉會過來,護住他的顏面。

    他心中一陣柔軟,答應了。

    “顧大姑娘,待我醒醒酒再來討教。”她笑聲清越,發辮隨著動作飛揚,拉上謝璟走了,和站在殿門前的多棱擦肩而過。

    她跨出門檻,笑道:“大哥,你別站著了,快進去吧。我們倆出去走走。”

    多棱在殿門前站了有一會兒了,親眼目睹大啟皇后因為顧知灼的一句話被人帶下去,而滿殿的文武竟沒一個人說一個“不”字,連皇后的親生兒子,也只是光站著生氣。——換作自己,對辱母之人,早就拔刀相向了。

    他來大啟之前就知道,謝應忱這個太孫和大啟皇帝斗得厲害。

    王上本來沒打算讓他來送嫁,是他無意中聽王上和心腹說起這件事后,主動要求的。

    這對他來說,是個機會。

    只要能攪動大啟內斗,大涼就能繼續東進,拿下西疆的領土。一旦他有了這開疆辟土之功,連王上都不敢再拿他怎么樣。

    再不濟,他也能把西疆作為自己的領地,另作謀劃。

    來了大啟后,他發現,這兩人不止是斗得厲害,而且還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尤其是謝應忱竟還有了火銃這大殺器!

    大啟皇帝被步步緊逼,以至于方才對于他提出的各種條件都全盤接受。有些條件甚至連多棱自己都覺得有些過了,只等他討價還價,沒想到他全都答應了。

    被珈葉叫破,多棱也只得穩步走進殿內,數十根細小的發辮隨著他的動作揚起,又垂落在胸前。

    再看眼下這一幕,看來大啟皇帝這是到了不搏就死的地步了。

    “大王子。”

    承恩公上躥下跳的厲害,見他回來又趕忙迎了過來,想問和皇上談的怎么樣了,話到嘴邊換成了,“你傷口怎么樣了。”

    他連連拱手:“哎,遠到是客,著實是怠慢了。”

    多棱隨口應和了幾句,坐在席間。

    那一大海碗的烈酒讓他的頭隱隱作痛。

    大啟皇帝勢弱至此,自己幫他,顯然會冒極大的風險。

    可若一旦贏了……

    他看了一眼殿外,黃昏的夜色已經暗沉,早已不見了謝璟的身影。

    大啟的繼任之君越是懦弱,才越有可為。不止是火銃,甚至還能讓大啟對他俯首稱臣。

    這誘惑太大了,大到讓人抵抗不住。

    相比之下,謝應忱這個黑心肝的滿肚子的壞心眼,就不好對付了。

    “請。”

    承恩公連連敬酒,與他低聲說話,滿臉奉承。

    “太孫,臣敬您一杯。”

    衛國公率先舉起了杯子。

    他開了頭,一口干完,倒過了酒盅朗笑道:“太孫,臣今日可就只能喝這一杯,您得賞個臉。”

    謝應忱端起面前的溫水喝了一口。

    “好!”

    衛國公夸張地高喊,仿佛他一口干下的是什么烈酒一般。

    席間一下子又熱鬧了起來。

    不多會兒,陸續有人過來敬酒,謝應忱喝的全是溫水,他們看在眼里,眼瞎的頻頻叫好。

    帝后都不在,席間也更加自在,喝酒的喝酒,談天的談天的,還有喝多了的勛貴悄悄劃起了酒拳。

    謝丹靈抱著貓走了回來,氣鼓鼓地說道:“想讓星表哥娶孫念,怎么想的!王家又不傻,好端端的,為什么非要和承恩公府綁在一起!而且孫念還討我厭。”

    “喵!”

    謝丹靈摸摸小貓頭,親手給它剝蝦仁,喂到它嘴邊。

    “夭夭,你不知道。”謝丹靈是真的生氣了,拉著她的衣袖,讓她靠過來,兩個人說著悄悄話,“前幾天,我和表哥一塊兒去廟會玩,正好也遇上了孫念。”

    “我沒理她,和星表哥猜燈迷去了,星表哥給我贏了這么大一盞走馬燈,上頭畫的是各種模樣的貍奴,可好看了。”說完,又低頭對貓解釋了一句,“沒你好看。”

    “咪~”

    顧知灼把果子露遞到她手里,讓她潤潤嗓子。

    “后來呢?”

    “星表哥說給我去買小泥人,我就在橋邊等他,沒想到又遇上孫念了。”她越說越生氣,虎著臉繼續道,“孫念說星表哥是她榜下捉婿捉到的,說我既然和星表哥連口頭婚約都沒有,就不該纏著他不放。”

    “懶得理她。”

    “哼,還榜下捉婿呢,又不是戲文。”

    王星說過這件事,顧知灼當時就覺得莫名其妙,以為孫念是因為晉王府的親事焦頭爛額,到處亂撞。

    “后來呢。”

    顧知灼又把話題扯回來。

    “她就摔了,還裝作是我推的。”這種事謝丹靈在宮里見多了,她哼哼著一拍案幾,“結果一轉頭,星表哥果然就在后頭站著,手里還拿著泥人!她哭唧唧地和星表哥說是我推的。”

    謝丹靈越想越生氣,學著孫念的樣子,拿腔作調道:“王公子,丹靈表妹她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錯。上回茶館一別,又見公子,我是想過來打聲招呼,可能是讓丹靈表妹誤會了……”

    “還有呢!”謝丹靈捏著帕子,繼續學,“丹靈表妹打小就任性,你千萬別怪她。”

    “哼!”

    顧知灼摩挲著腕上的玉鐲。

    “本宮才不會吃這啞巴虧!”謝丹靈雙手叉腰道,“我就把她提溜了起來,推池塘里去了。”

    站在后頭伺候的晴眉沒憋住笑出了聲。

    “她說是本宮推的,本宮就推給她看!”

    “總得做實了。”

    顧知灼捧場地給她鼓掌,夸她英明神武,睿智天縱,夸得謝丹靈兩頰飛紅,得意洋洋。

    “那星表哥呢?”

    “孫念她丫鬟護衛帶了一大堆,星表哥幫我擋住了人,沒讓他們過來打擾我推人。”

    要不然,她可不能推的這么順溜。

    “推完我們就走啦!”

    呵呵。開玩笑!星表哥是她的親表哥,不幫她,還會幫別人?

    星表哥也就愛穿得五顏六色了點,讓她瞧著眼睛痛,人又不瞎。

    第197章 第197章【VIP】

    謝丹靈說得興奮。

    “星表哥還給我買了一只特別好看的鳥,黃澄澄的,圓鼓鼓胖嘟嘟,尾巴可漂亮了。聽說養大了后它還會說話。”

    謝丹靈一不小心把話題又給扯遠了,興致勃勃地說她的鳥有多好看,放出籠子都不會飛走,還會站在她肩膀上睡覺什么的。說著說著,還不忘跟貓表白:“你最好看了!”

    顧知灼還記得她曾說,沈貓身上的貍花紋有十二種不同深淺的黑,好看得不得了。

    “咪~”

    貓吃完了蝦仁,乖乖洗臉,謝丹靈的心都要化了。

    “對了,丹靈表姐,你打發人去與姨母說說。要不然,你和姨母去行宮住幾天吧,免得被動了。”

    謝丹靈頻頻點頭,她本想讓阿嫵去,轉念一想,決定自個兒跑一趟:“我去去就來。”

    她提著裙裾跑了,顧知灼目送著她離開,打了個哈欠,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歌舞,正無聊著,顧以燦偷偷摸摸地從背后靠了過來,右手提了一只葉子編成的鳥兒,在她眼前晃了晃。

    哇哦。顧知灼眼睛一亮。

    鳥兒編得惟妙惟肖,仿佛隨時會振翅而飛。

    顧知灼開開心心地接過,剛想問他從哪兒摘的葉子,就見謝應忱坐席后頭那株剪下來用作裝飾的茱萸光禿禿的,只剩下了枝頭上紅艷艷的果實。

    她掩嘴一笑,話鋒一轉道:“你怎么知道星表哥送了只鳥給丹靈表姐。”

    “不告訴你。”顧以燦洋洋得意,“我可厲害了。”

    不說拉倒。顧知灼扮了個鬼臉,也不追問。

    鳥兒在她手上晃來晃去,貓眼睛都看直了,伸出爪子撲了過來。

    “沒抓到!”

    “咪嗚。”

    “還是沒抓到。”

    貓歡快地叫著,興奮地滿殿跑來跑去,一點兒也不認生。

    眾人:“……”

    打從大啟朝有宮宴起,就沒這么“熱鬧”過。前朝估計也沒有過。

    一直到散席的時辰,皇帝也沒有再回來,多棱跟個沒事人似的,還過來敬了顧以燦三杯,到最后喝得半醉半醒,讓人扶了下去。

    謝應忱看了一眼角落的漏壺,率先起身,見狀,殿中眾人也紛紛起來,見禮恭送。

    這才陸陸續續地離開了華章殿。

    顧知灼本想再等等謝丹靈的,阿嫵過來帶話,說淑妃讓他們先回去,又悄悄遞了她一封信:“娘娘讓奴婢交給大姑娘的,娘娘說五公主及笄那日,大姑娘不用進宮了。”

    顧知灼默不作聲地接過信,藏進了袖袋里。

    走出殿門,她左右一張望,腳步輕快地走向了謝應忱。

    “公子。”顧知灼拉著他的衣袖,向他顯擺新得的草編鳥兒,“公子,好不好看。燦燦給我的。”

    顧以燦得意地沖他抬了抬下巴。

    謝應忱:“好看。”

    “對吧對吧,它還會飛。”

    顧知灼歡喜地提起鳥,左晃右晃,它的翅膀好像真的會迎風扇動。

    扒在她肩上的貓被勾得眼睛發直。

    咳咳。

    禮親王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也在。

    他數落道:“你這丫頭,什么時候能把脾氣收收,當眾給皇后沒臉,這要真追究起來,是忤逆之罪。”

    顧知灼理直氣壯:“皇后病了。”

    “你還說。”禮親王虎著臉嚇唬她,要不是她臨時憋出來了這個借口,自己都不得不出面。

    那是皇后!

    哪怕在民間,她也得喚一聲叔母。一點也不孝順!

    “以后不許這樣了,知道沒?”

    “知道了。”不會改的!

    禮親王見她乖,滿意了,跟著他們一起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和謝應忱說道:“那個叫珈葉的西涼公主,本王瞧著倒是個懂事的,若是謝璟有她規勸一二,日后能省些心就好了。”他說著,小心地去看謝應忱。

    作為宗令,他實在不想謝家人之間手足相殘。

    忱兒不是個心狠手辣的,若是謝璟能聽話,謝應忱說不定不會趕盡殺絕。

    生怕他直接拒絕,禮親王連忙又道:“先看看,咱們先看看再說。我瞧著好歹比那個姓季的懂事。”

    “十月十四的婚期,忱兒,會不會太趕了些?”

    禮親王是覺得定的有些急了。

    十月十五以后也是有不少好日子的。

    謝應忱溫言道:“叔祖父,這也不是我的婚期,不用問我。皇上他樂意就行。”

    什么婚期不婚期的!顧以燦默默地和妹妹換了個位置,走在了她和謝以忱中間,把自己的袖子給她拉。

    嗯。這下舒坦了。

    到了宮門,禮親王先走一步。

    謝應忱又目送顧知灼他們的馬車離開,然后上了自己的馬車。

    懷景之已經等在了馬車上,起身見禮后說道:“公子,這是從雍州送來的緊急公文。”

    謝應忱抬手接過,問道:“景之,你會用葉子編鳥兒嗎?”

    啊?

    懷景之博學多才,熟讀經史子集,唯獨沒學過這個。

    “不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家公子抬眼朝他看來時,眼底仿佛藏著濃濃的失望,好像他不會編鳥兒是什么十惡不赦的事一樣。

    不是!他是幕僚呀,幕僚什么時候連編鳥兒都得會?

    懷景之莫名其妙,很想和他家公子好生說道說道,一個合格的幕僚應該做的是什么。

    “算了。”謝應忱翻開了其中一本,頭也不抬道,“讓人去準備一些柳條來。”

    未出口的話憋在了喉嚨里,化作了一句……

    “是。”

    他得去問問,誰會編鳥兒。

    謝應忱繼續低頭翻著文書,一回府又匆匆去了書房,百忙之中,還不忘叮囑他去找柳條。

    柳條倒也不難找,不到一個時辰,下人就找來了一大堆,直接送到了書房。

    這些柳條翠生生,韌勁極佳。

    謝應忱把文書推到了一邊,挑了兩根模樣最好的。

    他剛剛在席間親眼看著顧以燦編,沒上手前覺得應該不難,可上手以后,柳條在手上完全不聽使喚,折來折去,別說是鳥兒了,連個最簡單的螞蚱都折不出來。

    “不應該啊。”

    謝應忱微微蹙眉,他打小有好幾個太傅教學念書,又有先帝手把手的帶著,他學什么都快,幾乎一眼就懂,過目不忘。

    怎么連只螞蚱都編不出來呢?

    咦?

    柳條在反復翻折下,終于出現了折痕和柳絲,用不成了。

    謝應忱放下,又重新挑了兩根,這一回,勉強編成了身體的輪廓,但有些松松垮垮,他的手一用力,“咔喳”,柳葉斷了。

    繼續。

    懷景之挑亮了油燈,又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提議道:“公子,要不屬下讓人去逮只活的回來?”

    十月天冷,螞蚱不太好逮,但也不是逮不到,一晚上的工夫也差不多了。

    謝應忱放下了手中柳條,默默抬頭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看得他心里發毛。

    謝應忱:“難怪你娶不上媳婦。”

    懷景之:!

    公子,你說這話,可是有點扎心了啊。

    又試了幾遍,依然只能勉強編成身體,書案上堆著的柳條已經少了一大半。

    咚咚咚。

    黑夜中敲響了三更的銅鑼聲。

    “公子,您該睡了。”懷景之篤定道,“您再不睡下,屬下明天就要去鎮北王府告狀了,要是讓顧大姑娘知道……”

    謝應忱默默地放下了柳條。

    剛要去休息,庭院里響起了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公子,是秦沉。”

    毛毛躁躁的聲響他一聽就是秦沉。

    也確實是秦沉,秦沉剛從青州回來,這個時辰城門已關,但謝應忱在他臨行前給過他一塊令牌,他再晚回京也能進城。

    他本來以為謝應忱睡下了,也就過來書房看一眼,沒想到燈竟然還亮著。

    “公子。”

    他叩了兩下門,隨著一聲“進來”,推門而入。

    “公子,您竟然還在。”

    “今兒怎么這么晚都不睡,顧大姑娘要是知道您就完了。”

    謝應忱:“多嘴。”

    他樂呵呵地討完了嫌,又站好了,抱拳見禮道:“太孫殿下,末將不負所托,從青州回來了。”

    謝應忱抬了抬手:“坐。”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今日是意外,不許和夭夭說。”這話是對著懷景之說的。

    秦沉一路上風塵仆仆,身上又是灰塵又是泥,快馬加鞭都需要七八天的路程,他五天就跑到了。他瞧著還精神的很,眉飛色舞道:“公子,青州的疫癥已經控制住了,多虧一批批藥丸送的及時。”

    光靠京城趕制藥丸供給一州百姓肯定是不夠的。

    在最初的那一批藥丸后,謝應忱就命太醫署去了翼州,招募大夫和醫館學徒,除了朝廷會給予一些銀子外,顧知灼額外還答應了給這些醫館兩個驗方,都是秘方。有這條件在,報名的醫館趨之若鶩。

    謝應忱還動員了一些大商賈,以允許其子弟參加科考為條件,讓他們采買相應的藥材。

    商為九流之末,在大啟是不能靠科舉入仕的。因而哪怕謝應忱只是答應給每家三個名額,也足以讓他們瘋狂。

    商賈,尤其是那些產業遍及大啟的大商賈,他們的人脈和門路都極廣,源源不斷的藥材送到京城。

    除了最開始藥丸供應不足,一丸難求外,到后來,青州上下每一個人都能得到藥。

    秦沉去青州,他的差事只是護送和分發藥丸,不涉地方內政。

    秦沉把當地的情況說了,又道:“……屬下離開青州時,連續三天沒有因疫癥死亡的了。”

    謝應忱頷首,垂眸思忖。

    說完了正事,秦沉討了杯茶,又眼巴巴地盯著桌上的點心。

    “自個兒拿。”

    好嘞!秦沉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幾塊,差點沒噎死。

    緩過一口氣來他又說道:“公子,我在青州看到有好些百姓都為顧大姑娘立了長生牌位。尤其是五江府,顧大姑娘在義和縣救的人就有來自地五江府,那家姓張的給大姑娘立了生祠,周圍的人家都去那兒供奉。”

    他們都說,要不是顧大姑娘,這回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想想就后怕。

    “公子,青州亂,屬下剛去時,還有人趁亂生事,教唆一些青壯年沖擊官府,殺人搶糧。結果一把火一放,風一吹,整著燒了好幾條街,死了好多人。”

    他搖頭嘆了一聲,想到什么說什么:“沈督主一來,沒多久,青州上上下下乖的不得了。這手段,難怪他這把椅子坐得穩穩的。”

    沈旭出京前,謝應忱就修書給了秦沉,讓他在青州一切都只從沈旭安排,以免政令不一,鬧出什么亂子來。

    “沈督主一到青州,就先殺了一批,連罪名都是現編的。”

    來迎他的,說拋下政事,逢迎獻媚。

    沒來迎他的,就說對他不敬,圖謀不軌。

    反正都該殺。

    謝應忱淡笑,沈旭剛到青州沒多久,彈劾他濫殺的折子都快堆滿案頭了。

    但正像他臨走時,謝應忱答應過的那樣,所有的彈劾折子,謝應忱盡數都擋下了,也沒有干涉過他在青州的所行所為。

    “后來,屬下才知道,沈督主殺的那幾個全都是該死,有貪腐了朝廷賑災銀子的,有陽奉陰違耽擱救人的,也有趁機攬財,搶奪民女的……沈督主肯定是覺得一個個按罪處論,審案斷案太費時間了,直接殺了干脆,還能震攝其他人。”

    秦沉一開始沒有看懂,也是后來慢慢明白的。

    也確實夠震懾,血流到一百人以后,沈旭說一,再沒有人敢說二。

    他交代下去的差事,沒有人敢拖延,生怕他一個氣不順,不審不問地殺了再說。

    “一個個乖的跟群兔子似的。”

    懷景之又看了一眼天色,認命了,公子這十有八九得通宵。他讓人去煮一碗安神湯來,順著他的話尾道:“沈督主是相信公子的承諾,才敢這么干。要不然,這每一件事都是把柄。”

    謝應忱轉動著玉板指,思忖片刻道:“沈督主什么時候啟程的?”

    “比屬下晚了一天,不過,他也不趕路。總得還要十天八天才能到。”

    不但不趕路,他出行的排場之大,讓秦沉看一次咋舌一次,哪怕到了青州這地界,也沒受一點苦,哪怕自己,吃不好喝不好。秦沉忍不住掬了一把淚。

    “景之,研磨。”

    “是。”

    謝應忱很快修書了一封,又拿出一塊令牌,這塊令牌讓懷景之也為之一驚。

    “秦沉,你再跑一趟,把這兩樣送去給沈督主。”

    秦沉雙手接過。

    “回來后,也不用回京了,直接去千機營的軍營待命。”

    秦沉先前已經調到了千機營任校尉。

    他抱拳應命。

    他三兩口把桌上的糕點全塞了嘴里,謝應忱把一壺茶都遞了過去,他一口氣全喝完了,又蹭了一碗剛煮好的安神湯,也不等天亮,連夜匆匆出城去了。

    這一去,足足三天。

    等秦沉再回來的時候,又是大半夜,他還帶回來了一把傘。

    “公子,沈督主讓屬下帶回來,是青州百姓地給顧大姑娘的萬民傘。”

    “萬民傘?”

    說是傘,實則展開有如華蓋,傘下垂下的一根根布條,有寬有細,五顏六色的,既有昂貴的綢緞,也有普通的麻布。

    每一根布條上頭,或是寫了名字,或是按了手印,光是這些布條就足有幾百根,每根上頭至少有數百個名字或手印,寫得密密麻麻。

    萬民傘,帶來的是萬民的祈愿。

    這是夭夭的功德。

    “備車。去鎮北王府。”

    這都快五更了!懷景之遲疑著,話還沒有說出口,謝應忱抱著這把萬民傘,匆匆出了門。

    謝應忱在鎮北王府常來常往,對府里上上下下都和氣的很,太夫人更是喜歡他到不行。

    哪怕大半夜來,門房也樂呵呵地把他迎了進去,連問都不問一聲。就跟自家主子偶爾晚歸一樣,都不用下人通稟帶路。

    沿著青石板小道剛走到儀門,冷風當頭一吹,謝應忱終于意識到,確實是太晚了。

    他失笑著搖搖頭。

    是先回去,明天再來?

    還是先去花廳坐坐?

    一來一回地耽擱時間,謝應忱索性拐了個彎往最近的花廳走去。

    “公子!”

    蹬蹬蹬的腳步從儀門的方向傳來,步履生風。

    第198章 第198章【VIP】

    “公子,你怎么來了。”

    顧知灼歡快道。

    謝應忱扶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著。

    明艷的臉上神采熠熠,頭發散開綁成了麻花辮,辮子上的珠花扎得穩穩當當,連頭發絲都沒亂。

    這樣子,壓根就像是,根本沒睡。

    都快五更了,不睡覺?

    啊!顧知灼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她的身體勉強恢復了六七成,師父一句話要好生養著,他可上心了。

    顧知灼看了看天色,馬上又理直氣壯,搶先他一步道:“公子,都五更天了,你竟然還不休息!到處亂跑。”

    惡人先告狀是不是?謝應忱瞪她。

    顧知灼的尾指勾著他腰間環佩,繞啊繞的,繞的他心都化了。

    謝應忱捏住她作亂的手,掌心肌膚滾燙,力道卻有如接住一片雪花般輕柔。

    低頭時,氣息交融在了一起:“在做什么?”

    “算卦。一不小心就晚了。”顧知灼注意到他抱在手上的東西,“公子,這是什么?”

    “萬民傘。”

    傘下掛著的布條不少,收攏起來相當不容易,展開時有如一頂華蓋垂下流蘇,謝應忱雙手扶著,擋在她的頭頂。

    謝應忱與她說道:“沈督主讓秦沉從青州帶回來的。”

    沈旭確實是有心了。

    知道夭夭需要功德來滋養神魂,甚至還為她拿到了萬民傘。

    “沈督主什么時候回來,貓想他了。”

    沈貓天天一大早跑出門,中午回來后就坐在窗沿上,悶悶不樂地看外頭。

    “還要過幾天。”

    謝應忱說著,示意她往后退兩步。

    顧知灼依言抬起頭,一眼就看到傘正面的最上頭,是用金色的繡線繡成的一行字——

    唯愿顧大姑娘長壽安康,無病無憂。

    顧知灼笑了。她伸出手,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輕撫過,仿若這是什么稀世珍寶。

    咦。

    顧知灼微愕,有一股淡淡的暖意順著手指涌入她的四肢五腑。

    師父曾說,她能險死還生,是因為有無數人在真心祈求。

    就如這把萬民傘上的祈愿一樣。

    “公子,我很喜歡。”

    顧知灼目視著上頭的每一個名字,嘴角彎起,頰畔浮起兩個淺淺的梨渦。

    謝應忱扶著萬民傘站在她身側,仰望天空。

    還不到黎明破曉的天色萬里無云,在無數的繁星中謝應忱準確地找到了那顆伴星。

    它的光芒又璀璨了幾分。

    謝應忱心滿意足地拉住了她的手,不到兩息,這小沒良心的就甩開了他,鉆到了華蓋底下。

    她仔細去看布條上的名字,一點兒也不嫌煩。忽而她腳步一頓,捏著一個草編的小螞蚱,一臉狐疑。

    “咦,這是什么?”

    唔,有點丑。

    “我編的。”

    編了三天,終于有一個能看得了。

    “真可愛!”

    謝應忱:“……”

    這表情,一看就是在哄他!

    哄的這么老練,也不知道平日里干過多少回。

    顧知灼捏著他的袖口嘿嘿笑著,快速轉移話題,拉過一條寶藍色的布條給他看:“這是五江府的。張子南和孔秀蘭……他們倆就是在我在義和縣時遇到的。公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義和縣,這個張子南挑唆流民鬧事,讓我打趴下了……”

    其實她一回來就說過。

    不過,謝應忱依然含笑聽著,替她撩開垂下的流蘇,時不時附和一兩句。

    顧知灼一點也不嫌累,又指了一個名字道:“還有他,我想著孩子病得重些,藥又不夠,就先管著孩子,結果,他前一天還好好的能打架,過了一晚上直接躺下快不行了。病來得比孩子們還兇!我可厲害了,把他救活了。”

    “咦,這是哪兒的?好多名字和手印。”密密麻麻,一點間隙都沒有。

    “東陽縣。”

    哦哦。

    顧知灼眸光微閃,上一世,謝璟領了地動賑災的差事,帶季南珂去的正是東陽縣。

    后來,十室九空。

    “江言到東陽縣的時候,癥疫正厲害,死的人都顧不上埋,全堆在了街上。江言臨時又多調了一批藥過去,跟閻王搶命。”江言是他派去青州的人之一。

    謝應忱和她一塊兒把幾百根布條全都看完了,黎明的光芒照耀了下來,映在這五顏六色的萬民傘上,帶著些許的微光。

    兩人還真就一晚上沒睡,顧知灼讓人在花廳備了早膳。

    謝應忱一邊喝著粥,一邊眉眼含笑地看她,連白粥吃到嘴里也是甜絲絲的。

    顧知灼:?

    “我在想。”

    “什么?”

    “等我們成親以后。”謝應忱眉眼溫柔,“就能和現在一樣。”

    一睜眼就能見到她。

    她的氣息早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他的血肉里,與他一心一體。

    顧知灼難得的耳垂紅了紅,呼吸略有些紊亂。她掩飾地提筷夾了一個蝦餃給他:“公子今晚絕對不許熬夜了,一更就得睡!”

    謝應忱好脾氣地連連應聲,就著她的筷子一口咬下。

    “夭夭,一會兒陪我去趟太清觀。”

    顧知灼挑眉看他。

    “國師,還是師兄最為合適。”

    謝應忱這幾天來把道箓司呈上來的幾位真人的度牒都看了一遍。

    在道法上,清平絲毫不遜于其他人,最關鍵的是知根知底。

    撇開他是夭夭的師兄不提,清平心思純粹,沒什么野心也不看重權利,最大的愛好是攢銀子,還偏攢不下銀子,完全不用擔心他會想不開別有所圖。不然,若是再出一個像長風這樣的,大啟是經不起再一次折騰的。

    “好呀。”

    顧知灼愉快地撫掌:“師兄肯定要高興哭了。公子,國師有俸祿嗎?”

    “……有,與年俸1050石,與正一品相當。”

    這就好!她迫不及待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清平,一用完早膳直接出城去了太清觀。

    謝應忱先是親口問過了無為子的意思。

    無為子吃著顧知灼親手做來孝敬他的鳳凰酥,對清平道:“你離觀入世時,為師曾為你占過一卦,此行有如火中取栗,向險而行,若成可得機緣,若敗生死難料。”

    清平嚇了一跳,這話師父此前沒告訴過他。不過,入世修道對他們來說,本就是一場考驗和機緣,師父就算明知有險,也不能泄露天機。

    “國師,便是你此行入世的機緣。”

    “日后你當為柱,撐起大啟國運,如云城真人一般,凡事不可懈怠。”

    清平收斂起笑容,深深拱手應諾。

    “徒兒明白。”

    謝應忱牽著顧知灼的手,待無為子訓誡后,又告訴了他青州送來了萬民傘,無為子給她切了脈,掐指一算含笑說:“是好事。灼兒的魂魄正是需要功德溫養。”

    無為子說著,給了顧知灼一個福包。

    “你們等請期的時候打開,是為師給你們卜算的吉日……”

    顧知灼背過身,偷偷摸摸地拆開一個角,往里瞄。

    啪。拂塵在她頭上拍了一下。

    “說了等請期再看的。”無為子從她手里搶了回來,交給了謝應忱,“你拿著,別給她。”

    說著又嚇唬他道:“泄漏天機會影響婚后福運。”

    “是。”謝應忱立刻藏好,“絕對不給她。”

    顧知灼:“……”

    “你們早些回京去吧。”

    謝應忱帶上清平一起回了京城,當天他便下了令旨,冊封清平真人為大啟國師,并交由工部修繕京城的國師府。

    在云城真人羽化后,大啟時隔八年,終于又有了國師。

    他也是大啟的第三任國師。

    清平得意張揚了一整天,各種奉承聽得他心花怒放,各種禮收到手軟,把玩了一晚上后就全都轉手給了碧霞元君堂,用于安置被遺棄的女童。

    作為國師,清平需要主持十月十五的祈福。

    他特意跑去太廟,指點著禮部儀程布置,又連連卜了幾卦,算完后,回頭找上了顧知灼。

    “師妹啊。”清平悄悄道,“師兄我算著不太對。”

    他不管怎么算,卦象只有一個——

    鏡花水月。

    他搖頭嘆說:“這卦象不吉。”

    清平一開始他還想著要不換個日子,但后頭也沒什么好日子。

    “師妹呀,要不你勸勸阿忱,干脆別祈福了。”

    清平把拂塵一甩,搭上手臂上,說道:“這祈福求的是福祉,既然求不到福,干脆就別求了,免得福禍難料。”

    “師兄。”顧知灼給他斟了杯茶,“你起的是什么卦?”

    “九紫離火運下的帝王簽。”

    咚咚。

    雅座緊閉的門敲響了兩下。

    顧知灼示意晴眉去開門,緊跟著是一個異域口音的女聲:“顧大姑娘?”

    站在門口的是西涼公主珈葉,還有臉色略有些別扭的謝璟。

    “果然是你。”

    珈葉手中提著馬鞭,毫不認生地進來,深褐色的雙瞳在清平的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這位是,國師大人吧?”

    “貧道清平。”

    清平拱手見了禮,又重新落座。

    謝璟來回看了看顧知灼和清平,曾經清平還一直在幫他,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不知不覺中,清平反倒和顧知灼他們更為親近。

    珈葉笑吟吟地說道:“我們跑馬去了,剛回京,約了王兄來這兒吃飯。我在下頭一眼就認出是你。”

    顧知灼坐在臨街雅座,窗戶半開著。

    “顧大姑娘,上回說要敬你三杯的,只喝成了一杯,正好補上。”

    珈葉的官語沒有多棱老練,一句話里還會摻雜一些涼語。

    顧知灼沒有點酒,陪著清平喝茶,珈葉去問小二要了一壺酒來,一連敬了兩杯,顧知灼若有所思著也干脆陪飲了兩杯。

    珈葉笑道:“中原的酒還是綿軟了一些,我這回來帶了些馬兒酒來,口感甜甜的,一會兒我讓人給顧大姑娘送幾壇去。你也嘗嘗我們草原的酒。”

    顧知灼應了聲好,撫掌贊道:“素聞草原女子豪邁爽利,與公主一見果真如此。”

    珈葉捏著馬鞭的手指略緊,若無其事地笑道:“顧大姑娘的涼語說的這般好,從前來過涼國嗎?”

    “上輩子去過。”

    嗯?珈葉怔了怔,當然是不信的。她隨口笑道:“你這么說,我就當真了?”

    顧知灼似真似假道:“不但上輩子去過,上輩子還和娜古雅爾首領一起用過酒,也是馬兒酒。聽說娜古雅爾首領早年間被父兄以十匹羊的價嫁去了余部,結果還不到十年,她便成了余部的首領。著實讓人欽佩有加。”

    作為涼國公主,珈葉對娜古雅爾并不陌生。

    她的出嫁只是一樁買賣,余部有殺女的野蠻習俗,族中素來女少男多,兄弟共妻。娜古雅爾甚至都沒有貴族血統,只是一個草原牧羊女。

    就是這樣一個牧羊女,被“嫁”去余部后,在二十五歲時成了余部首領,讓那些野蠻男人俯首在腳下。

    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顧大姑娘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她看出來自己親近她的用意了?

    思忖間,顧知灼又將一杯酒遞到了她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出了她深褐色的瞳孔。

    “請。”顧知灼抬了抬手,“這一杯是我敬公主的,祝賀公主新婚之喜。”

    珈葉笑得大大方方:“三殿下說,太孫是他的堂兄,以大啟的風俗,日后,我與顧大姑娘也算是妯娌了。”

    她又喝了一杯。

    揚袖的同時,辮子輕揚起來,又垂落在肩頭。

    謝璟不樂意聽到她就要嫁給謝應忱了這樣的話,待這杯喝完,他主動道:“珈葉,你王兄該等急了。”

    珈葉沒有拂他的面子,和顧知灼道了別。

    謝璟遲疑了一下,回身問道:“清平真人。你曾說,珂兒是天命福女,如今……”

    清平揚起拂塵,打斷了他的話。

    清平不說謊,實事求是道:“天命已盡。”

    站在外頭等他的季南珂在聽到這句話時,臉色晦暗。

    她的確發現,自己的運氣沒有以前好了,不但如此,還變得很糟糕。

    方才跟著謝璟去跑馬時,她還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石頭撞在了她的小腿上,差點走不了路。當時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三年前,她和一些貴女們去打獵,驚馬摔了下來,但方家姑娘的馬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現在了她的馬前。

    兩匹馬撞在一塊,她摔在了方家姑娘身上,方姑娘摔折了骨,正好也是相同的部位。

    還有……

    “珂兒,走吧。”

    謝璟打斷了她的思緒,季南珂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他們也沒有走遠,而是進了距離這間足有三間之隔的另一間雅座。

    推門進去時,多棱銳利的目光直接投了過來。

    “王兄。”珈葉嬌俏地說道:“我們上來的時候看到顧大姑娘了,過去打了聲招呼。”

    她往圈椅上一坐,把馬鞭放在了八仙桌上。

    “馬上就是大婚的日子了,三皇子殿下,你想好了嗎?”

    這位三皇子實在是個沒有主意的,又優柔寡斷,粘粘糊糊。多棱可不想自己白忙活一場。

    大啟皇帝如今困在宮里,除了宮宴那天,連人都見不到。要如何配合,只能靠這位蠢皇子。

    “我。”謝璟猶豫了一下。

    他想說不好,承恩公已經搶先一步對多棱道:“您放心。”

    “此事絕不會有岔子。”承恩公討好地笑道,“殿下是您妹婿,一家人。”

    多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他拿起一壇酒,嘩啦啦注滿了面前的海碗。

    抽出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割,滴下來的鮮血在透明酒液中暈開了層層疊疊的漣漪。

    “權當是歃血為盟。”

    他把海碗推謝璟的面前一推。

    短刀也啪的扔了過去。

    承恩公催促道:“殿下,快啊!”

    謝璟攥緊了手。

    與蠻夷合作,有如與虎謀皮。

    他想起顧知灼看向他時,永遠帶著嘲諷和鄙夷的目光。

    他驀地起身,黑著臉摔門而去。

    第199章 第199章【VIP】

    呵。

    多棱發出一聲冷笑,怒而拍案:“大啟是想哄著我大涼勇士送命?”

    “還是在耍弄我大涼!?”

    “當然不是。”

    承恩公連連擺手:“三皇子殿下,許是、許是去更衣了。”

    他說了一個連他自個兒都不信的借口,換來了多棱的冷笑連連。

    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季南珂忽而出聲道:“我去看看。”

    她出了雅座,環顧了一圈后,見他下了樓,又急匆匆地追了上去,在大堂追上了他。

    季南珂拉了他一把,走向天熹樓后頭的庭院。

    小樓還沒有修好,庭院里沒什么客人,季南珂安靜地陪著他走了一會兒,小心地問道:“殿下。您是不愿意?”

    謝璟站在臨水的涼亭,看著池塘里搖頭擺尾的錦鯉,他嘆聲道:“珂兒,涼國是蠻夷,與大啟又有世仇。非我族類,蠻夷豈會這么好心來幫父皇,多棱必是所圖甚大。

    事到如今竟然還去考慮西涼是蠻夷?

    “殿下,您擔心西涼別有所圖,未免也有些早了。送親隊伍統共才多少人?多棱人在大啟,他就算想要從西涼調兵,還有西疆總兵在那里擋著。”

    她緩緩道:“若說圖謀。珈葉公主倒是與我說過。”

    謝璟向她看去。

    珂兒人緣好,從前就是這樣,誰都和她處的很好。唯有顧知灼因為自己的緣故不喜歡她。

    “多棱大王子并非涼王親生,從血緣上只能算是涼王的兄弟,涼王對他防備頗深。珈葉公主也說,多棱幫您和皇上,也是在幫他自己。待您上位,他也想借著大啟之勢,從涼王的手上拿過王位。”

    “互有所圖,又怎么能說是他有意在利用您呢,圖謀不軌。”

    謝璟思忖片刻,沒有反駁。

    這么說,也確實有幾分道理。

    季南珂的話,讓他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一些。

    也對。

    此趟涼國送親,只帶了三千人,絕不可能趁亂顛覆大啟。

    至于日后,等到父皇肅清奸佞,是戰是和,就看涼國識不識相了。

    其實說到底,若能和,誰又愿意戰呢?

    戰亂,意味著死亡。誰又會愿意送死?!

    父皇曾與他說,北疆連年戰亂不斷,死傷無數,耗盡國力。是因為顧家人以戰攬權,以戰攬財。

    “況且,我還聽說了,西疆總兵奉命對涼國步步緊逼,屢屢開戰。無論是珈葉公主和親,還是大王子與您合作,實則是為了兩國交好。”

    謝璟默默點了頭。

    自己去時也發現了,西疆枕兵邊關,不許涼人踏進一步。

    謝應忱在涼國為質多年,肯定受盡了折辱,他對涼國本就懷有惡意,貪戰好戰。

    父皇說,大啟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待日后,大啟交到自己的手里,才能足夠的底蘊,迎來盛世。

    自己是為了大啟!

    謝璟倚在美人靠的欄桿上,雙手緊緊地抓住欄桿。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說:是的。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啟。

    “殿下。”

    季南珂小臉微仰,帶著蠱惑一樣的嗓音在耳畔回蕩:“您難道想永遠讓太孫凌駕于前。您不想見顧知灼……”

    “后悔嗎?

    說到“顧知灼”三個字的時候,季南珂語氣復雜,然而謝璟并沒有發現,他只是下意識地順著她目光的牽引,落到了天熹樓的二樓,從打開的窗戶,隱約能看到那抹倩影。

    季南珂的眸中掠過了不甘與嫉妒,她學乖了許多,面上不露分毫說道:“曾經我也一直以為顧知灼是因為誤會我,才執意和您退婚。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殿下,她其實是為了太孫。”

    “她棄了您,重新挑了一個能讓她登上鳳位的人。”

    謝璟想起謝應忱剛回京的那一天,他親眼見到顧知灼把謝應忱送到宮門前。

    他們倆,相談甚歡。

    從那之后,顧知灼就不再理自己了,還聯合謝應忱,使計和自己退婚,一心一意的扶持謝應忱。

    “您不想讓她后悔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季南珂自己都有些酸澀,她緊張地捏緊了帕子。

    她想聽他說,他不在乎她后不后悔,可是,聽到的卻是一個字——

    “好。”

    所以,謝璟果然一直都想著顧知灼。

    因為得不到?

    季南珂的心里沉甸甸的,難受的很。

    明明她輕易就取代了顧知灼,為什么到了最后,她也依然比不上顧知灼。

    季南珂憶起了多棱如狼一樣的眼神,打了個寒顫,挽住了他的手臂道:“回去吧。”

    謝璟:“……”

    他半推半就的讓季南珂拉回了雅座。

    一推門,迎來的是多棱的一聲冷哼。

    “殿下。”承恩公趕緊向他使眼色,夸張道,“您更衣回來了啊。”

    謝璟沒有應聲,他走到了八仙桌前。

    他想到了眼睛已經看不見,還被軟禁在含章宮的父皇。

    也想到了宮宴那天被強行帶下去,無助的母后……

    謝璟閉了閉眼睛。

    先帝傳位給父皇,父皇授命于天,是正統。

    謝應忱才是奸佞。錯的是謝應忱!

    他拿起那把短刀,在手腕上一劃,鮮血順著刀鋒滴落在了酒中,與血色的酒液融合在了一起。

    他顫抖著手,端起了那個海碗,碗中滿滿的酒液濺灑在他的手背上。

    酒和血混雜在了一起。

    謝璟一口飲下。

    烈酒灌入喉嚨,灼燒著口腔和喉嚨火辣辣的痛,身上頓時起了一層薄汗,后頸濕嗒嗒的,難受的厲害。

    啪。

    他把喝完一半的海碗重重地放下,往多棱的面前一推,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烈酒沖頭,他的腳步搖晃了一下,靠在八仙桌上。

    “好!”

    多棱拍著桌子夸贊起來。

    “不愧是我多棱的妹夫。”

    他端起了碗,一口氣喝下了剩下的半碗。

    承恩公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順著話尾道:“大啟與大涼從此便是血肉相連了!”

    他親自扶著謝璟坐下,謝璟不勝酒力,一碗下去人就暈乎乎的,到回去時還搖搖晃晃。

    謝璟本住在宮里,宮宴那日,皇帝冊封了他為瑞親王后,還賜了一座王府。這座王府曾是皇帝的潛邸,年年有修繕,也樣樣都不缺,謝璟提前兩天已經從宮里搬了出來。

    大婚將至,王府張燈結彩,門前也掛上了大紅燈籠。

    謝璟的大婚定的急,又是和親,大啟還沒有番邦公主和親的先例,禮部只能再去翻《禮記》和歷朝歷代的史料,忙得焦頭爛額。

    涼國雖然不似大啟這般,講究十里紅妝,也陪嫁了一萬頭牛羊和一萬兩黃金。按大啟的習俗,嫁妝單子在前一日由多棱在禮部和涼國屬臣的陪同下,親自送上。

    但是皇帝“病了”,只能送到謝應忱的案頭。

    “太孫。”多棱在文淵閣謝應忱待的主殿繞了一圈,拉了把圈椅在他跟前坐下,“我們在西涼也有六年的交情了。”

    謝應忱笑道:“七十三鞭,孤和大王子還確實交情不錯。”

    涼國以武為尊。

    謝應忱病弱不堪,是大啟的棄子,又是大涼的質子,當然人人可欺。

    多棱與他目光對視。

    謝應忱就是個黑心肝的,他在涼國日子不好過,就使計攛掇他和父王和大王兄父子相殘,血染了整個王都,接著又使計弄死了大王兄……

    自己不過是前后抽過他幾鞭,他居然還數過數!?

    過了片刻,他忽而哈哈笑道:“……大啟有一句俗語:往事莫提。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來日你若再來涼國,本王子定要好好款待。肯定能讓你早日忘記那七十三鞭。”

    謝應忱的聲音不緊不慢:“大王子有心了。”

    罷了。多棱試探了這一回,也是徹底死了心。

    謝應忱陰險又記仇,腦子里的彎彎繞繞能繞上好幾圈,還是跟個蠢人合作,讓人安心。

    “這是我大涼公主的嫁妝。”

    多棱遞上嫁妝單子,謝應忱代表大啟收下,說一些類似“愿兩國再無戰亂”之類的場面話,再交由禮部進行接下去的大婚儀程。

    “太孫。臣尚有一事需稟。”

    “說。”

    禮部尚書范恒當著多棱的面稟道:“是關于迎親的儀程,臣想請大公主為珈葉公主送嫁。”

    這是大啟的風俗。

    出嫁女會由已出嫁的姐妹陪同送嫁,從前一天起就住在一塊兒,直到禮成。

    倘若沒有人送嫁,會被認為不吉。

    一般是嫡親姐妹,或者堂表姐妹,再不濟就是夫家的姐妹。

    珈葉沒有帶姐妹來京城,謝璟也只有一位長姐大公主是已經出嫁的。

    只不過,大公主被圈禁了,就需要謝應忱破例答應。

    “那就讓大公主去。”

    范恒躬身應諾。

    一切都由禮部按儀制來,謝應忱并不插手,范恒求妥事事稟報,他也忍不住會去想自己的大婚。

    一聯想著自己的大婚,不免覺得謝璟這場婚禮實在太簡單了,若是自己……

    不能讓夭夭這么委屈。

    謝應忱眸中柔和,仿佛能滴下水來。

    多棱:?

    看不懂。

    走出文淵閣,多棱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看向東方,那座他只去過一次的殿宇,琉璃瓦在陽光中反射出金色的光華,滿是奢靡,讓人向往。

    “大王子,請。”

    范恒緊跟著又腳步匆匆地去了瑞王府,把迎親的規制又一五一十地重新和謝璟說了一遍,又親自走了一遍迎親路。

    三皇子是皇帝登基以來頭一個大婚的皇子,瑞王府張燈結彩,熱鬧極了。

    謝璟輾轉反側,一晚上沒睡著。

    天還沒亮,禮部和宗人府的官員,就已經到了瑞王府和涼人住的會同館。

    大婚的請帖散布全京城,鎮北王府當然也不例外,不過,去赴宴的只有顧知灼兄妹倆。

    對太夫人來說,如今還是顧知灼的及笄禮最為重要,為了及笄宴,太夫人已經準備了整整三個月,現在日子快到了,樣樣都要重新再檢查一遍。

    她得留在府里坐鎮,不然不放心。

    臨出門,太夫人千叮萬囑道:“你們倆都不許飲酒,誰勸都不行。”

    “還有,不許與人吵架。”

    “尤其是灼丫頭你,不許與人打架,聽到沒?要是弄傷了哪兒,及笄時就沒法好好打扮,不漂亮了。”

    顧知灼:?

    她在別人的婚宴與人打架?唔。祖母想多了。

    “太夫人。”管事嬤嬤過來稟道,“桂花采摘好了,您瞧瞧……”

    太夫人說,要摘新鮮的桂花,作成花簾,代替熏香。

    免得及笄禮時,熏香煙大,擋了眼。

    “快走。”

    顧知灼拉扯了一下顧以燦,兄妹倆趕緊跑了。

    大街上熱熱鬧鬧,不少百姓正等著散喜錢。

    顧以燦陪著她坐了馬車,嘻嘻鬧鬧了一路,顧以燦撥弄著妹妹珠花上的流蘇,外頭的馬夫忽然稟道:“王爺,前頭是瑞王府去迎親的隊伍。”

    “讓一下。”

    “是。”

    顧知灼撩開車簾,正好看到謝璟騎著高頭大馬與馬車擦肩而過,后頭是敲敲打打的鑼鼓聲。

    仿佛和上一世謝璟迎娶季南珂的畫面重疊在了一起。

    遠沒有上一世的隆重。

    更沒有上一世用顧家血肉為季南珂所鋪成的十里紅妝。

    他們到了瑞王府不久,花轎也進了門。

    顧知灼沒有去前頭觀禮,持續不斷的鞭炮聲,和禮部的唱諾聲,連后院也聽得清清楚楚,不多時,拜完了堂。

    幾個相熟的貴女嘻笑著拉上顧知灼道:“我們去瞧瞧,我還沒見過西涼公主,顧大姑娘你見過沒?”

    顧知灼快步輕快地跟上。

    “西涼公主會不會打馬球?我們正好缺一個人。”

    “不行不行,你賴皮,西涼的姑娘都是長在馬背上的。”

    “顧家姐姐,”宋九娘挽著她的胳膊,細聲細氣道,“你收我當藥童好不好,我祖父說,你的藥可靈了,他現在一天三頓,都胖了好幾圈,小腹一點也不痛了。”

    “我教你做藥酒,你祖父饞酒時,可以喝一小杯。”

    宋九娘親昵地蹭著她:“顧家姐姐你真好,九娘最喜歡你了!”

    說著話,就到了正院。

    合巹酒已經喝完,新房里除了大公主,只有幾個宗室的郡主陪著。

    貴女們一過去,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在被圈禁了小半年后,曾經風光無限的昭陽大公主早已不見了當初的嬌容艷色,她背脊佝僂著,面上沒有一點喜色。

    貴女們都不敢去和大公主說話,看過了珈葉的模樣,笑吟吟地稱贊了幾句話后,就找了個借口溜了。

    午時開席,到末時才散席。

    席面還是挺好吃的,顧知灼正要去等顧以燦,剛走過垂花門,就讓人叫住了。

    “顧大姑娘。”

    顧知灼耳朵動了動,沒理會。

    “顧大姑娘!”

    聲音又高了一分,顧知灼自顧自地往前走。

    她忽而眉心一動,從垂花門的隔斷墻看過去,目光穿過密密的林木,遠遠地顧知灼看到謝璟正送大公主昭陽出來,他們到了一輛馬車前,隨后一前一后,上了馬車。

    第200章 第200章【VIP】

    謝璟目光復雜的看著容色大減的長姐,沒了一身傲氣的她,佝僂的像個老婦。

    馬車遮得嚴嚴實實。

    他心中暗暗嘆氣,壓低聲音道:“大皇姐,你們應當看到字條了吧?”

    被圈起來后,每隔三天,都會有人給他們送來食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三天前,一張字條夾雜在其中遞了進去。

    昭陽點點頭。

    謝璟松了一口氣。

    守在龔府外頭的是金吾衛,上直二十六衛是皇帝的親軍,他們只聽君令,是值得信任的。但為免萬一,那條字條上也不敢寫太多。

    幸好。

    謝璟從喜服中拿出了一塊令牌,遞了過去。

    “大皇姐,你把這塊令牌交給龔大人,還有這封信,是父皇的親筆信。”

    信是宮宴那日,謝璟從皇帝手中拿到的。

    昭陽伸出了手。

    她藏在袖中的手,早不似曾經的白皙柔嫩,手背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傷口。

    她拿過了令牌,啞著聲音問道:“若成事,父皇會讓我與龔海和離嗎?”

    “會。”

    謝璟拉著她雙手承諾道:“你是最尊貴無比的大公主。你的公主府還留著呢。

    “好。”

    昭陽的眸中露出一抹狠色。

    “我會交給龔海,也會保證龔海絕無二心。”

    “辛苦大皇姐了。”

    謝璟拱了拱手。他送久違的大皇姐出來,天經地義,但若是在馬車上待太久,也難免會惹人注目。

    事到如今,絕不能再有一點差池。

    謝璟撩開車簾跳下了馬車,揚聲道:“大皇姐走好。”

    西斜的陽光落下,在他的半張臉上投下了影影綽綽的倒影。

    他轉身正要往回走,一聲憤怒而又高亢的聲音驚了他一大跳。

    “顧大姑娘!”

    “顧知灼!”

    謝璟下意識地抖了一下,趕緊循聲去看,遠遠的就見顧知灼正走過垂花門,與他相隔至少百余步。

    “你站住。”

    丁香色的衣裙裙擺飛揚,一個人影擋在顧知灼的面前。

    “我叫你,你沒聽見沒?”

    是孫念。

    上回見孫念時,她還是養尊處優的貴女,傲氣中不失嬌蠻,而這會兒,嬌蠻變成了蠻橫,連面相瞧著也顯得有些刻薄。

    顧知灼輕嘖了一聲,她和孫念不熟,也不想和她熟。

    “顧大姑娘學醫,難道你不知道?還是你故意想害王公子?!”

    孫念先發制人,等她來問自己,結果顧知灼只是抬了抬手:“沒事滾遠點。我們不熟。”說完抬步就走。

    孫念跺了跺腳,又一次追過去擋在她面前。

    許是見她真的不想理會自己,只得一口氣把話說完:“王公子是丹靈的嫡親表兄,血脈關系太近,如若成親,日后誕下的孩子會蠢笨。你學醫,不可能不知道。”

    孫念目光灼灼。

    顧知灼冷笑:“是季南珂跟你說的?”

    “是珂兒在古醫書上看到的。”孫念去拉她的手,見她避開,又道,“淑妃是因為不得寵,才想把丹靈嫁給王公子,綁上王家來固寵。她們的私心會毀了王公子!”

    “我要是你,就該告訴王家真相,為王公子另擇賢婦。”

    顧知灼挑了挑眉,突然來了一句:“你爹娘也是表兄妹?”

    孫念不明所以:“不是。”

    “你爹娘不是表兄妹,你都這么蠢。看來,蠢不蠢和是不是表兄妹也沒多大關系。”

    “你!”

    “我表哥不理你,你就找上皇后賜婚,想要強買強賣。賜婚不成,你又找上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臆想。”

    顧知灼嗤笑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整日躲在暗地里,尋思著一些見不得人的主意。仗著皇后娘娘是你姑母,誰都不敢動你,是不是?”

    孫念白了臉:“你做什么,放開我。”

    “顧大姑娘……”

    謝璟從儀門的方向奔了過來,不等他開口,顧知灼已經先發制人道:“瑞王爺是想替你表妹撐腰?”

    她譏諷道:“不然瑞王爺干脆就娶了你這恨嫁的表妹,免得她到處‘捉婿’!”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就滾。”

    “表哥!殿下,快救我。”

    謝璟:“顧大姑娘……”

    “滾。”

    顧知灼扯著她的手腕就走,直接丟上了馬車。

    正值散席的時辰,無數道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了過來,孫念臉頰滾燙,羞憤難當。

    “晴眉,你留下來,見到燦燦和他說一聲。”顧知灼說完,喝令道,“走。”

    車夫甩了一下空鞭,馬車出了瑞王府。

    謝璟又氣又急,偏偏他又走不開,只能道:“小允子,你跟過去看看。”

    “你帶我去哪兒?”

    “放我下去。”

    孫念坐在車廂里叫嚷著,她撩開車簾想要跳下去,馬車在急馳她又不敢。

    顧知灼也不攔她,譏笑地看著她。

    她先前為了不守寡,病急亂投醫,看上了星表哥也就罷了。該拒絕就拒絕。

    可是現在,謝啟云死了沒人逼嫁了,她又心知肚明星表哥和丹靈有口頭婚約在,還纏著不放,那就不值得任何憐憫了。

    若說她有多戀慕星表哥,非君不嫁,肯定是假的,不過是找不到比當初的謝啟云更好的親事。

    三位年長的皇子要么定了親,要么成了親。各勛貴王府的世子,但凡和她年歲相仿的也大多定了親。而星表哥家世顯赫,長得也不錯,就成了最佳的選擇。

    “有本事你往下跳。死了也活該。”

    顧知灼冷冰冰的一說,她反而不敢跳了。瑞王府就在內城,距離皇城很近,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馬車就停在了宮門前。

    顧知灼扯著她的手腕,把她從馬車上拖了下來,遞上牌子進宮去了。

    孫念都快嚇死了,萬沒有想到,自己只是說了這么幾句公道話,她會不顧顏面的胡來。

    “我只是好心!”她是好心提醒。

    顧知灼大踏步的往走前,在路上隨手叫了一個內侍讓他把五公主叫去鳳鸞宮,便先一步拖著孫念過去。

    通報過后,她把孫念推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心疼侄女,拍案而起:“大膽!”

    顧知灼福了福身:“皇后娘娘,王家表哥和五公主的親事是皇上親口應下的。您侄女屢屢糾纏,是為對圣意不滿,是欺君。皇后娘娘一向明理,應當管束一二。”

    “你……”

    皇后猛地捏住了扶手。

    她拼命喘息了幾聲后,讓自己冷靜下來。

    再一天,再忍一天就夠了。

    只要再容這姓顧的賤人在的自己面前囂張一天而已,等過了明天……非要打爛她的牙,拔了她的舌頭,踩斷她的傲骨!

    把她做成人彘,讓她在自己面前匍匐爬行。

    “皇后娘娘,您管不管?!”

    “姑母。”孫念又羞又惱,都快哭出來了,“她不講理。”

    她就算不答應去和王家說也就罷了,犯得著讓自己這般丟人現眼嗎!

    皇后舍不得侄女,但也恨鐵不成鋼,都跟她說了再忍忍。日后,不管是王家還是李家、張家……她想挑誰就挑誰,偏要在這個時候,去招惹這煞星。

    皇后冷聲道:“孫念,你去外頭跪著,什么時候知道錯了再起來。”

    “姑母!”

    “去。”

    皇后厲聲說完,又冷笑連連道,“顧大姑娘,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皇后娘娘果然公正,毫不徇私。”

    “五公主。”

    宮女們見禮聲中,謝丹靈走了進來,她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立刻維護小表妹道:“皇后娘娘,您別欺負我表妹。”

    擋在她面前。

    皇后被氣笑了,自己欺負她?她不欺負別人已經萬幸了。

    顧知灼拉住了她的手。

    謝丹靈挑眉看去,小表妹的掌心很燙,好像全是汗,手指崩得緊緊的,把她的手也捏得很緊。

    像是……緊張?

    顧知灼不開心地說道:“你跟我回去住,不然皇后娘娘非逼著你把親事讓出來怎么辦,你沒看到,孫念竟然都跑來找我了。蠢不蠢啊!”

    表姐妹倆的默契根本不需要明說什么,謝丹靈氣鼓鼓地沖到孫念跟前,抓著她的肩膀猛地推了一下。一旁的宮女趕緊扶住。

    “皇后娘娘,臣女明日要及笄了,想請五公主出宮住幾天,做臣女的贊者。”顧知灼面向著皇后說道,用她的聽得到的聲音嘀咕道,“免得一會兒您侄女仗著您在,又欺負了她。”

    皇后咬牙切齒地盯著顧知灼,恨不能活撕了她:“想去就去!”

    再忍一天就夠了。

    只是,少了個謝丹靈,就只有淑妃還在……罷了,一個丫頭而已,在與不在,也不傷大雅。

    “多謝皇后娘娘。”

    “丹靈表姐,快謝恩呀。”

    謝丹靈照著小表妹的話謝了恩。謝什么都不知道,隨便含糊了一下,又拿鼻子對孫念哼哼了兩聲,大搖大擺地跟著小表妹走了。

    這兩人一走遠,皇后恨恨地一拍扶手,冷聲道:“看著淑妃。不許她踏出重華宮半步……等等,先別去了。”

    “姑母?”孫念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都快哭出來,“您瞧瞧她們,根本沒把您放在眼里。”

    “還不出去跪著!”皇后怒極,她又對大宮女道,“去告訴淑妃,孫念本宮已經罰過了,再隨便送些賞賜過去。”

    顧知灼把后頭的聲音聽在耳中,帶著謝丹靈走得跟一陣風似的。

    從鳳鸞宮出來,顧知灼稍微從容了一些,不過也沒有多解釋什么,嘴里故意喋喋不休地揚聲訓著謝丹靈,說她脾氣太好,才會被人踩在頭上云云。

    謝丹靈:???

    她脾氣有這么好嗎?嗯,小表妹說有,肯定有。

    出了宮門,拉著謝丹靈坐上馬車。車簾一放下,顧知灼往謝丹靈的肩上一趴,放心了。

    馬車開動了,響起了骨碌骨碌的車輪聲。

    “幸好孫念過來找茬,要不我還找不到借口。”

    顧知灼嘆了一聲。

    上回宮宴,顧知灼想借著和皇后鬧起來的機會,把謝丹靈帶走,最好能讓姨母和丹靈兩人離開京城去住行宮。可惜沒辦成。

    姨母在信里叫她不用擔心她們,她們有保全之道。可是顧知灼怎么能不擔心,一旦明天的事出了什么差錯,姨母和丹靈在皇后的手里就難活了。

    她甚至想過去胡攪蠻纏的,幸好孫念自個兒冒了出來。

    顧知灼把淑妃的信給了謝丹靈。

    “先回去跟我住,你的及笄禮都沒辦吧?”

    “宮里忘記了。”謝丹靈多少有些失落,“娘也說不要惹眼。”

    “明天和我的一起辦,我們倆一塊及笄!簪子和衣裳都有。”

    謝丹靈挽著她的胳膊,輕輕“嗯”了一聲,臉上沒有多少笑意:“我娘她一個人……”

    “你在,姨母還要護著你。你不在,以姨母的機敏,只需要護著她自己。”

    話是這樣說,但要說不擔心,也肯定是假的。

    哪怕她自以為布置的再妥當,沒有成事前,誰又能確保一定會如愿以償。

    如今依然有兩顆帝星,公子有氣運在身,但天命還在爭奪,尚未定下。

    天道會向著誰,還不一定。

    “姨母那里,我會安排的。你別怕,有我在。”

    馬車很快帶著他們回了鎮北王府。

    顧以燦已經先回來,正在儀門等她呢,三個人一塊兒去了榮和堂。

    太夫人聽說謝丹靈要住過來和顧知灼一塊兒及笄,果然高興壞了。她十幾年沒辦過及笄宴,一下子辦兩個,都要樂飄了。

    太夫人大手一揮,讓人捧來了各式的簪子頭面,讓謝丹靈自個兒挑。

    表姐妹倆的身形差不多,太夫人給顧知灼的及笄宴準備了十幾件衣裳,全都是沒上過身,也都拿了出來。

    要不是時間實在不夠,太夫人都想照著顧知灼的份,原模原樣再準備一份。

    幾個妹妹們幫著謝丹靈一塊兒挑好了頭面。

    “選這套吧。”顧知灼一錘定音,“這套祖母讓千云繡紡做了兩件,連顏色都一模一樣。說是江南的新款式。咱們倆穿一樣的。”

    都是紅色,太夫人還非說是不一樣的。

    顧知灼看不出來差別,太夫人對著她恨鐵不成鋼的指點了很久,她還是看不出來。

    謝丹靈眼睛一亮。

    她樂滋滋地看著兩條裙子,說道:“祖母,您這料子是哪兒買的,這兩種染料實在太好看了。一條艷如火,您讓人繡了鳳翎紋。一條紅似霞,上面繡的就是祥云紋。一艷一雅,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看的紅色。”

    “哎喲,我的小公主,還是您眼光好。”

    太夫人樂了。

    她這幾個孫女沒一個瞧出來她的巧思,尤其是這灼丫頭,非說這兩條裙子的顏色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她去做兩條干什么!?

    “我這兒還有兩匹料子沒用完,全給你。”太夫人瞪了顧知灼一眼,“不給你表妹!”

    顧知灼摸了摸鼻子,往后頭靠了靠,問道:“你看得出來嗎?”

    顧以燦搖頭。

    就是嘛,根本不是她眼光不好。顧知灼嘟囔著。

    “太夫人,可以擺膳了。”

    給謝丹靈挑好了明日的衣裳頭面,太夫人留了幾個孩子一起用膳,還不等吃完,就有人進來稟道:“王爺,鄭四公子他們來了,說是約了您跑夜馬。”

    好嘞。

    顧以燦三兩下把飯扒拉完,和太夫人行了禮后,把手遞給妹妹。

    太夫人瞪她:“你不許去。”

    顧以燦捏了捏她的掌心,兄妹倆交換了一下目光后,顧以燦把顧以炔帶走了。

    紈绔們策馬游街,顧以燦提了一句,人太少,跑馬跑得不過癮,鄭四郎立刻興奮的一家家敲門,把平日里一起玩的小子們全叫了出來。

    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騎馬跑在京城的大街上,逍遙張揚。

    他們去了城東的跑馬場,幾十個年紀相仿的公子們一來,夜間的跑馬場頓時熱鬧起來。

    城東富,多商賈,立刻有得到消息的商戶公子趕了過來,湊熱鬧是假,和這些勛貴公子哥搭上關系是真。

    鄭四郎甚至還特意叫了人過來開了盤口,賭他們誰的馬能贏。

    消息靈通的小攤販們也推著小車過來了,還有賣花唱曲的,一盞盞亮起紅燈籠搖晃著,仿若白天鬧市一般明亮喧鬧。

    夜色越來越濃重。

    一更,兩更。

    直到三更的銅鑼聲咚咚的敲響,晴眉輕輕叩響了顧知灼屋子的門。

    顧知灼還沒睡下:“進來。”

    晴眉:“姑娘,王爺回來了,讓姑娘去演武場。”

    十月中的夜晚已經相當的冷,瓊芳拿來一件斗篷伺候她穿上。

    晴眉在一旁接著道:“一共有四波人盯著王爺的動向,從王爺出門一直跟到他回了府才離開,其中三波人分別進了瑞王府,承恩公府,和寧安侯府。還有一波去了胭脂樓。”

    胭脂樓是京城最大的花樓之一。

    “會同館呢?”

    “會同館尚沒有異動。”

    顧知灼把頭發綁成了馬尾。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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