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攔不住 謝濯玉瞪大了眼,淺棕的瞳孔映……
王驍四人在五日前就尋到了洞府入口。
一路行至林子深處, 眼前豁然開朗,一個湖泊憑空而現(xiàn)。
那湖水清澈無比,然而湖如深潭, 一眼望不見底。
湖泊盡頭則是瀑布。
瀑布自高處飛濺而下?lián)粲谑希熀笥凶谌綦[若現(xiàn),一看便知是洞府的入口。
彼時他們幾個都信心百倍,自以為有了寶圖便可以順利入得洞府。
誰曾想, 御劍行至湖上時,迷霧驟起,一瞬間就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他們。
王驍四人很快冷靜下來,要向外探時卻發(fā)現(xiàn)那古怪的白霧完全攔死了他們的神識。未待他們思索更多, 體內(nèi)運(yùn)轉(zhuǎn)的靈力就突然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壓制了,運(yùn)轉(zhuǎn)得滯澀。
下一刻, 湖水深處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可怖的引力, 讓他們直接從空中往下墜。
此時幾個人才遲鈍地想起, 凡是秘寶必有守護(hù)者, 這洞府外也肯定會有靈陣,他們此番實(shí)在冒進(jìn)。
然而此刻, 幾個人靈力運(yùn)轉(zhuǎn)受阻,神識無法感知,俱是驚慌失措不已。
他們被困了五日才艱難脫困, 無數(shù)次險象環(huán)生。若非身上的一些靈器靈符尚能使用, 只怕是要喪命陣中。
他們帶上晏沉與謝濯玉,說得好聽是多兩個人就多兩份力。深層想法卻是, 讓這兩人為他們探路,掃清障礙。
確實(shí)自私,但四人眼神交流后卻又無聲地肯定了這個方案。
家族子女眾多, 嫡系庶支明爭暗斗,他們四個從懂事起學(xué)到的就是要主動爭搶東西,是不擇手段利用來提升自己。因為出身相似所以行事風(fēng)格相似,他們才得以走到今日,組成同盟,甚至得了進(jìn)拂靈秘境的機(jī)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所有預(yù)想的危險都沒有出現(xiàn),甚至連第一次見時的瀑布都不見了。
他們御劍從湖上飛過,暢通無阻地抵達(dá)了盡頭的石壁。
那個危險的守護(hù)靈陣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仿佛第一次來時的殺機(jī)皆是他們的幻夢。
王驍一行人面面相覷,臉色微變。
現(xiàn)下的境況出乎他們的意料,是好事,卻又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別的在等著他們。
晏沉眼神微暗,自然也覺出不對。
然而已經(jīng)到門口了,斷然沒有因為未知的危險放棄的道理。
王驍從儲物靈器里摸出繪著寶圖的皮紙,小心翼翼地展開,按照寶圖角落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去開啟石壁。
以血為墨,符紋的最后一筆畫完時,眼前的石壁突然綻放出耀眼的白光。
下方的湖水好似沸騰,湖上狂風(fēng)驟起。
王驍幾個變了臉色,皆是無比戒備。
晏沉不動聲色地握上了謝濯玉的手,低聲對他說:“閉眼。”
白光過后,眼前的景象已經(jīng)完全變了。
這石壁后哪是什么洞府,說是一方小世界也不為過。
入門之后的靈氣陡然充裕起來,許多稀有珍貴的靈草靈礦更是隨處可見,就隨意地生長在路邊。
王驍?shù)热俗栽傇谧陂T里待遇不錯,算是見多識廣,卻仍在看清眼前景象后心神震蕩,然后同時眼熱了起來。
實(shí)在是賺大了!他們此行的收獲,只怕是要比一些天驕還要好!
晏沉的目光沒有在那些靈草上停留半分,沒有露出半分欣喜,神識掠出,收回時眼神一暗。
在探到視線盡頭那若隱若現(xiàn)的似神殿一樣的建筑之時,那種莫名的預(yù)感又涌上了心頭,而且比之前更加強(qiáng)烈。
而且,那個方向有很多人,應(yīng)該就是各族最頂尖的那批人。
晏沉垂眸,眼底閃過一抹寒光。
到底是金丹期,不完全是酒囊飯袋,王驍?shù)热嗽诨剡^神后很快也探出了前方有不少強(qiáng)大的氣機(jī)。
他們很快就想明了原委。
想來,他們尋到的石壁只是這洞府的其中一個入口,核心區(qū)肯定還有其他入口。那群族中的天之驕子比他們更有本事,自然也是能尋到進(jìn)來的方法。
而石壁外的瀑布消失、守護(hù)靈陣沒有反應(yīng),想來便是因為已經(jīng)有人踏入這個洞府。
幾人皆面露掙扎,對視幾眼后又突然就沉下心來。
已經(jīng)走到這個地步,只是停在門口如何能甘心!
瞧這路邊跟雜草一樣隨處可見的靈草,便可以想象洞府深處又有多少稀世秘寶。失傳的功法秘籍、神兵利器、就是半神器都說不定有。
強(qiáng)者多又怎么樣,混亂中就有機(jī)會!拼,必須拼!
王驍眼珠一轉(zhuǎn),轉(zhuǎn)頭對晏沉熱切地笑了出來:“晏道友可愿與我們再深入?那洞府深處,秘寶無數(shù),只是你也應(yīng)當(dāng)能感覺出來,強(qiáng)者很多。我們?nèi)羰锹?lián)手,機(jī)會便會更大!”
晏沉抬起眼,戴好了自己純良無害的面具,欣喜點(diǎn)頭道:“王道友實(shí)在無私!若沒有你們,我們連進(jìn)都進(jìn)不來!現(xiàn)在王道友既有此意,在下自然不會推辭!”
王驍笑容擴(kuò)大了幾分:“那我們走吧。”
——一路行來,他已經(jīng)看清了形勢,這師兄弟二人的主心骨是晏沉。
那長得漂亮的謝予跟個啞巴似的,幾乎不開口說話,對他們冷淡無比,卻對師兄順從到過頭的地步。
他和其他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便對他們的關(guān)系心照不宣了。
無非是仗著美色用身體攀附宗門中更有地位和實(shí)力的弟子獲取資源,不是稀罕事。知道歸知道,幾個人還是不自覺地對謝濯玉帶上了輕視,眼下這種決策更是不問謝濯玉的意見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往洞府深處去,很快那神殿便在視野中出現(xiàn)。
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那神殿竟在半空中。無數(shù)白玉臺階蜿蜒而上,好像看不見盡頭。
而神殿之前的巨大空地之上,幾撥歸屬分明的人正在對峙。
三界精英的實(shí)力本該以仙界至上,然而拂靈秘境的壓制規(guī)則卻把他們都扯到大乘期,反倒是對其他二界有益。
境界的差距已不再是天塹,可以靠人數(shù)彌補(bǔ)。可偏偏之前追殺晏沉與謝濯玉時,晏沉對人族和妖族尚有留手,對仙界的人倒是毫不客氣,所以幾次下來仙界折了不少人。
更要命的是,魔族橫插一腳。數(shù)量雖少,卻個個實(shí)力不弱。這群悍不畏死的家伙虎視眈眈,更是讓其他界之人不敢輕舉妄動,怕為他人做了嫁衣。
是以,四界人馬分占四角,氣氛無比焦灼。
王驍一行人的出現(xiàn)像是一顆投入湖中的石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們的身上,似是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能進(jìn)來。
在瞧見是人族后,妖族與仙界都變了臉色,魔族那原本笑得嬌媚的領(lǐng)頭人在察覺到什么后也眼神微妙。
人族倒是面色緩和,領(lǐng)頭的幾個人朝王驍他們丟來眼色,示意他們快過去。
金丹期的實(shí)力確實(shí)不太夠看,但是能走到這的人說明也是有本事的,有好過沒有。
晏沉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角落的下屬,拉著謝濯玉站到了人族的隊列邊緣。
一眾人的關(guān)注很快就從他們身上挪開,終于有人率先開口,是仙界的人。
面冠如玉的白衣仙人一步踏出,聲音清朗,響徹整個空地:“既然入殿的先后定不下來,那便同時進(jìn)吧。”
人界修士也輕聲應(yīng)和:“這位仙家的提議我們覺得妥當(dāng)。”
“那,入殿之后呢?”跟沒骨蛇一樣靠在身邊同伴身上的魔女嬌笑出聲,咄咄逼人道,“進(jìn)去后再打,人死了沒事,把東西打壞了就問題大了。”
“所以,東西由我們先挑,不管你們?nèi)绾危蚁山缫治宄桑 ?br />
他的話音輕飄飄地落下,卻砸起了無數(shù)喧囂。
人界與妖界的人都開始竊竊私語,再看仙界之人一臉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認(rèn)為這是在讓步后皆面露怒色。
魔族坦率,有魔人直接就指著那仙破口大罵:“一開口就要五成,你們的臉比魔獸皮還厚!”
更難聽又臟的話此起彼伏。
領(lǐng)頭的人對視幾眼,很快就做出了決斷。
人界素來有仙界下界之稱,關(guān)系親密,自然是更愿意選擇對方為自己的聯(lián)盟對象。而妖魔二族想與他們抗衡便只能聯(lián)手。
很快,人群分散又匯流,成了兩方人馬的對峙。
分不清是哪方先動了手,混戰(zhàn)拉開了序幕,一如那日在岐山爭搶仙劍的各大宗門。
混戰(zhàn)開始之時,本就站在最邊緣的晏沉已經(jīng)拉著謝濯玉悄悄消失,隱匿了氣機(jī)躲在遠(yuǎn)處,冷眼旁觀。
然而,變故總是突如其來。
有仙界的人率先祭出了恐怖殺器,直攻某大妖的要害。
——那竟是一件天階靈器,傳說中可以打碎神魂的化神鞭。
便是現(xiàn)在使用之人實(shí)力稍弱,擊于身上也足以重創(chuàng)神魂。
黑色鞭子甩動,一道道鞭氣如密雨一般疾襲對方。
大妖臉色微變,也不得不祭出壓箱底的寶貝。
紅羽燃燒,他的身后顯出一道巨大的鳳凰虛影。
鳳凰輕鳴,隨后便吐出一口火焰——鳳凰火!
火焰分散化為箭矢,對上鞭子打出的靈力。
巨大轟鳴聲響起,余波震蕩得有些人吐出一口鮮血。
誰也沒討得好,火焰與鞭氣四濺,誤傷了不少人。
而最大的那團(tuán)鳳凰火與最強(qiáng)的一道鞭影直沖謝濯玉而來,速度快得難以反應(yīng)。
其上更是裹挾著一種恐怖的氣息,似要將人化為湮滅。
晏沉一直戒備,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布好了結(jié)界,掩藏于袖中的手心也一直拖著火蓮。
然而那結(jié)界卻連半秒都沒有就盡數(shù)破碎,晏沉丟出去的火蓮只減慢了鳳凰火與鞭氣的速度就被打碎了。
他們飛身疾退,那兩個該死的東西卻更快地追了上來。
晏沉變了臉色,他攔不住!
謝濯玉瞪大了眼,淺棕的瞳孔映出了火光與鞭影。
然而,下一刻火光和鞭影都被另一個黑影擋住了。
第82章 塵境 “所以,你要早點(diǎn)回來,別讓我等……
他被摟住了, 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晏沉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味道,不是馥郁的香味,更像那種風(fēng)雪的氣息。
謝濯玉很喜歡。
當(dāng)他與晏沉擁抱的時候, 他會下意識去追隨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氣息,然后在捉到后不自覺地彎眼笑出來,前所未有的心安涌上心頭。
然而現(xiàn)在,任他怎么拼命去尋也尋不得。
讓他安心又心軟的氣息好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血腥味。
謝濯玉大腦宕機(jī),茫然地睜大了眼看著晏沉衣服上的云紋,身體卻意識到什么開始劇烈顫抖。
他想仰頭去看,然而晏沉在緊緊摟住他的同時另一只手死死扣在他的后腦上, 讓他動彈不得。
但未等謝濯玉急切地掙扎去看,他又突然松開了手, 然后踉蹌地后退了兩步。
謝濯玉從來沒見晏沉的臉色那么難看過。
比新紙還白, 沒有半分血色。
他傷得很重……他可能會死。
而晏沉望著臉色一下子白下去的謝濯玉, 竟還勾唇笑了一下。
然而他的插科打諢、他的安撫話語都沒能說出來。
“歲寧……”他只來得及喚了個名字, 下一秒就面露痛苦地倒了下去。
謝濯玉倉皇地?fù)淞诉^去想撐住他,卻差點(diǎn)被帶得一起摔下去。
漆黑的眼瞳重新變成龍?zhí)赜械闹赝J墙鹕? 卻又不是如焰一樣的燦金,是前所未有的黯然。
細(xì)密的黑色龍鱗在一瞬間爬滿了晏沉的臉和脖頸。
他嘔出了一大口血,然后又有更多紅得發(fā)黑的血從他的耳鼻里流了出來。
謝濯玉兩眼一黑, 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很快地摸出收在自己這的丹藥。
止血的安魂的定靈的,外面千金難求的稀有靈藥像糖豆子一樣被他喂進(jìn)晏沉嘴里。
但是沒有用, 那些黑血怎么也止不住,無聲地往外流,晏沉的氣息也在一點(diǎn)點(diǎn)虛弱下去。
他不死心地摸出另一個玉瓶, 往掌心里倒的時候兩只手都抖得厲害。
然而再捏著抵到晏沉嘴邊時,晏沉卻突然伸手推開了他。
謝濯玉沒料到他會這樣,手掌下意識撐地才沒直接坐地上。
粗糲的砂石劃破了他的手掌,捏在指尖的丹藥掉在地上裹上塵土,辨不出本有的靈紋。
下一刻,一聲龍吟響徹云霄,一條黑龍憑空出現(xiàn)。
——晏沉已經(jīng)徹底穩(wěn)不住人形了。
謝濯玉踉蹌地奔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黑龍面前。
他伸出手捧起沉重的碩大龍首擱在自己膝上,收攏手臂環(huán)住,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
“歲寧,別哭啦。”晏沉的聲音帶著點(diǎn)無奈,輕得像是能被風(fēng)輕而易舉地吹散,“你的眼淚好燙啊。”
視線因為淚水變得模糊,眼前像是有化不開的霧。他睜大了眼,卻什么也看不清。
眼淚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淌過面頰,滴在了晏沉的臉上。
他張開嘴,卻一句話說不出,只能發(fā)出凄厲的嗚咽。
晏沉微弱地蹭了他一下:“你別怕,沒事的,有人會護(hù)你出去。”
那你呢,那你呢。
質(zhì)問堵在喉間,謝濯玉哽咽許久才艱難地開口:“可我要你。”
“那我也不會死。”晏沉笑得很悶又很響。
騙人,你想騙我。
謝濯玉咬著唇流眼淚,再說不出話。
混戰(zhàn)的人群已經(jīng)停了下來,偌大的空地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們兩個身上。
事到如今,又有誰能不明白他們倆的身份。
仙界的人變了臉色,很快又綻出欣喜的笑容,領(lǐng)頭的人給了身邊幾個人眼色,然后轉(zhuǎn)身就往晏沉的方向撲來。
再沒有比眼下更適合除掉血河的時機(jī)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jī)會!
除了血河,問月也逃不了!他們立下如此功勞,回了仙界就能封君!
一眾魔族也動作很快地就要出手?jǐn)r他們,卻仍是慢了一步。
然而那數(shù)柄靈氣四溢的劍都被擋住了。
鴻雪在謝濯玉身后憑空出現(xiàn),輕輕一晃便是數(shù)道劍影。
謝濯玉慢慢地站起了身,很緩慢地轉(zhuǎn)了過來。
那雙淺棕的眼睛那樣靜,又那樣冷,像是整個極北之境不化的雪都盡數(shù)落了進(jìn)去。
他靜靜地望著被逼退幾步的幾個仙人,目光沒多加停留便輕飄飄地落到了他們身后的人,很快地轉(zhuǎn)了一圈。
恨意與殺意翻涌又掩進(jìn)冰冷里,只剩淡漠。他的眼瞳映出了許多人,卻又好像誰也沒看見。
然后,他抬手握住了鴻雪劍。
一道劍影在他身后浮現(xiàn),很快就化為千萬劍影,每一道劍影都凝實(shí)如真劍。
剎那間,天地寂靜。
謝濯玉目光沉靜,手腕一轉(zhuǎn)便挽出一個漂亮劍花。
他輕輕往前一送。
劍氣像奔涌的江潮一樣勢不可擋,直接貫穿了剛剛那個用出化神鞭的仙人。
“謝濯玉,你瘋了!”一個白衣仙人厲聲喝道,在瞥見那直接斷氣的仙人后一臉駭色,驚慌地后退數(shù)步。
謝濯玉抿唇不語,豎劍于身前,低聲念訣。
臉上血色褪盡之時,空中的千萬劍影也驟然齊聲嗡鳴。
清脆的龍吟在他身后響了起來,他明白晏沉的意思,卻置若罔聞。
他清楚知曉自己要付出什么代價,但是依舊做出了這個決定。
不管是燃盡心血而亡,還是殺孽過大墮入修羅道,他統(tǒng)統(tǒng)不在乎。
眾人在劍影動了的時候變了臉色。
有人已經(jīng)倉皇運(yùn)力往外逃,卻發(fā)現(xiàn)根本動彈不得。
——謝濯玉想要他們所有人死,為了那魔龍陪葬。
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個清朗嗓音憑空炸響。
“吵死了!”
說話的人語氣暴躁,像是被擾了清夢的人忍無可忍發(fā)怒:“都給我停手,安靜!”
隨著聲音的出現(xiàn),此方天地的靈力好像突然凝固了一般。
下一刻,無形的力量兜頭壓了下來,本已如星辰墜落的劍影停在半空中。
原先御劍在空中的人直接從劍上摔下狠狠砸在地上,站在地上的人也全部被壓著跪倒在地,連腰都直不起來。
除了謝濯玉。
他還站著,腰背挺得筆直。背影單薄,卻如松柏。
“你沒聽見我說話?!”聲音再次響起,惱怒的意味更重。
謝濯玉的手垂了下去,抬起頭望向了聲音的方向。
神殿的某一級臺階上,一個衣著華貴的青年長身鶴立,沐浴在日光中,如神明一般。
謝濯玉只是緩慢地眨了一下眼,臺階上的人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他沒有驚慌,表情依舊淡漠,只是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那是洞府主人的遺魂?還是守護(hù)靈?
不管是什么,今日誰也攔不了他。謝濯玉垂下眼,掩去眼里的寒光。
再掀起眼皮時,那人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面冠如玉的青年,眉眼溫和,給人一種人畜無害的感覺,難以想象剛剛那暴躁的怒吼出自這人。
他的目光凝在謝濯玉的臉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若有所思,眉眼間的不耐與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
“一覺起來,你都長這么大了啊。”他又看了兩眼,然后慢慢地皺起了眉,似是察覺到什么。
下一刻,他便突然伸手按住了謝濯玉的肩膀。
謝濯玉冷臉看著他,還沒來得及抬劍他已經(jīng)收手,身形退遠(yuǎn)。
那人已經(jīng)變了臉色,很低聲地罵了句謝濯玉聽不懂的。
“能進(jìn)來這里就是造化,此間秘寶,能者得之。”他轉(zhuǎn)過身,笑容無比和煦,眼底卻是一片冷光,“但你們卻吵醒了我。”
他輕輕地?fù)u了搖頭,聲音一瞬間冷了下來,緩慢地抬起了手:“冒犯神者,當(dāng)處重罪。”
話音落下之時,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細(xì)小的藍(lán)色光點(diǎn),如同夏夜里的螢火蟲群。
所有人的人都怔愣地看著那些光點(diǎn)移不開視線,巨大的恐慌在這一刻涌上心頭。
隨著手掌輕輕下壓,漫天光點(diǎn)也悠悠飄下,落到了人的身上,沒有人能躲過。
接觸到光點(diǎn)的人很快就失去了神志,被強(qiáng)行拖入夢魘。
不到一炷香,這些各界的天之驕子就淪陷了,個個表情扭曲,神狀痛苦。
有人以頭搶地磕得頭破血流,有妖族化成妖型瘋狂抓撓自己……連仙人也逃不過。
一個個白色光團(tuán)在他們身上出現(xiàn),很快就包裹住他們。等光團(tuán)消失時,地上已不見人影。
很快,所有的人消失了,只剩下許多靈武孤零零躺在地上,證明有人來過。
謝濯玉冷漠地看著,毫不關(guān)心那些人的死活。
他收回視線,收劍走回晏沉身邊,慢慢地跪下去,俯身把下巴抵在龍首上。
在感受了一會好像隨時都會消失的呼吸后,謝濯玉的眼淚又悄悄從緊閉的眼里跑了出來。
他出劍時想,晏沉要生他氣了,肯定又要狠狠地親他咬他了。
可是他現(xiàn)在抱著龍,沒有得到吻,也聽不到他喚自己一聲。
謝濯玉活了幾百年,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無力更絕望的時刻了。
“鳳凰火乃天地至純至凈的火焰之一,可燃盡所有污穢邪魔,對付魔族最有效,”青年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謝濯玉的身側(cè),垂眼看著他懷里的龍,“舊傷在身,還被傷到了神魂?哈,可憐。”
謝濯玉倏然抬起頭望他,琉璃眼瞳如被清水洗過:“你能掌控這里的規(guī)則,也能救他。”
在看到那些人的慘狀時,謝濯玉的腦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想法。
而遠(yuǎn)處的神殿時好像無聲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這里也許是一個神的洞府。神族早已全部隕落,那他面前的這個人,應(yīng)該是某個神的遺魂。
但神的遺魂,也會比人族強(qiáng)大。
“如你所想那般。嗯……你可以叫我拂青。”青年似是可以看穿他的內(nèi)心,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甚至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也有能力救他。”
“那求求你,救救他吧,”謝濯玉的眼睛一點(diǎn)點(diǎn)亮了起來,表情堅定又決絕,“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可你什么也沒有。”拂青沉吟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我有劍心。”謝濯玉的眼圈一點(diǎn)點(diǎn)紅了,近乎是從牙縫里逼出了后面半句話,“還有鴻雪,它非凡劍。”
拂青嗯了一聲,笑容擴(kuò)大了幾分,帶上了幾分明顯的惡意:“可我只是一抹神念,不需要劍心,也不需要一柄神劍。”
謝濯玉的心一下子墜了下去。
他垂著眼,眼睫顫得厲害,卻說不出一句話。
丹心粉碎、靈脈破碎,神魂也有損傷……他根本就不值錢,拿不出任何東西作為籌碼與拂青交換晏沉的命。
“這黑龍,對你很重要么?”拂青慢悠悠地問,語氣有點(diǎn)好奇。
“是。”謝濯玉繃緊下巴應(yīng)聲,“我愛他。”
“嘖……”拂青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和那龍,“可惜,他應(yīng)該要死了。”
謝濯玉抬手去摸晏沉已經(jīng)闔上的眼睛,低頭輕輕吻了一下龍角,卻發(fā)現(xiàn)那角上有道很淺的痕跡,像是曾斷裂過。
他愣了愣,許久才呼出一口氣,輕輕笑了出來:“幸好我本就活不長了。”
其實(shí)是不甘的。
他還沒有想起來和晏沉的過往,還沒有搞明白那些他不明白的事,他還虧欠晏沉……
他還想與晏沉有很多很多年啊,他想過的春夏秋冬每一日都要有晏沉。
晏沉死后會入輪回。而他的神魂早已在破碎的邊緣,死了就是消散,再無下一世。
他們不會沒有機(jī)會再重逢了。
謝濯玉定定地望著晏沉,眼里是深深的眷戀與不舍,眼底深處藏著些不甘。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晏沉完整的龍形,比任何書里記載得都還要好。
世間再沒有任何一條龍比晏沉好,比晏沉更能合他心意。
他舍不得閉眼,只好抬手微微用力地去按揉眼角。
晏沉對他說得最后一句話是讓他不要哭。他不要再哭了,也不愿在生人面前那樣軟弱。
拂青看著他搖搖欲墜的脆弱背影,輕嘆了一口氣,終于打破了沉默:“行了行了,算你運(yùn)氣好。”
謝濯玉動作一頓,很慢地轉(zhuǎn)過頭看他,抿著唇不說話,眼里卻寫滿了希冀。
“拂靈秘境中有一個池子,是塵境的入口。”拂青笑瞇瞇地望著他,“所謂塵境,字面意思便是與紅塵與前塵有關(guān)的秘境,入境之人會得到一次重歷的機(jī)會。”
“只是這秘境機(jī)緣與兇……”
“刀山火海我也會去,”謝濯玉等不及他說完就堅定地打斷了他,“只要您能救他。”
拂青誒了一聲,被打斷了也不惱:“千萬年來入境者無數(shù),成功者不過三人。”
“而一旦失敗,便是神魂被永困境中,一生癡傻。”
謝濯玉輕輕點(diǎn)頭:“我知曉,但我愿意。”
拂青摸出腰間的折扇,摩挲著玉做的扇骨,輕輕敲著手心:“行。”
響指輕響,眼前的景開始模糊,下一刻謝濯玉就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身處神殿之中。
而晏沉已經(jīng)恢復(fù)成人形。
謝濯玉蹲下身握住晏沉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
遠(yuǎn)處看是神殿,進(jìn)來了看卻發(fā)現(xiàn)說是塔更合適。
正中空曠,邊緣的玉石樓梯盤曲往上,謝濯玉仰著頭看了許久也看不見塔頂。
“順著那臺階一直往上走,你便能看見塵境入口。”拂青用扇子指了指樓梯,“九千九百九十九階,不可動用半點(diǎn)靈力,不可投機(jī)取巧,只能自己走上去。”
“是,多謝拂青前輩指點(diǎn)。”謝濯玉輕輕頷首。
拂青動作頓住,哂笑了一聲,往旁邊的藤木躺椅上一坐,折扇唰一下展開搭在臉上,聲音懶洋洋的:“準(zhǔn)備好了就去吧。至于他,我保他不死。”
謝濯玉凝神召出鴻雪劍,輕輕地放到晏沉的手邊后就要松手離開。
然而下一刻,手上突然傳來一陣力氣,拽得謝濯玉倒下去,差點(diǎn)就要砸在晏沉身上。
緊閉的眼睛突然睜開,晏沉死死地盯著謝濯玉,嘴唇輕動:“不許。”
意識彌留之際,謝濯玉與拂青的聲音忽近忽遠(yuǎn),然而晏沉還是捕捉到了重點(diǎn)。
他用盡所有力氣,終于睜開了眼:“我沒事,不需要他救,你別去。”
拂青聽他這話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這人,怕是死了以后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謝濯玉欣喜地望著晏沉,眼里瞬間浮起淚光,又被他迅速眨去。
他拉著晏沉的手貼到下巴,把臉埋進(jìn)去輕輕蹭了蹭。
“阿沉,原來失去愛人的感覺,是心碎掉了,是粉身碎骨。”
“我今日才知,我原來也這么怕痛,怕到連想一想都不愿意。”
他說著突然湊近,在晏沉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才定定地望著他。
“我像你愛我那樣愛你,當(dāng)然舍不得讓你那樣痛。”謝濯玉眉眼彎彎,笑容溫軟。他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又那樣堅定,“所以,這一次我也會安然無恙地回到你身邊,誰也攔不住我。”
晏沉垂眼不看他,半晌才泄力地呼出一口氣。
謝濯玉這招真是,百試不爽。
他猜對了。
晏沉永遠(yuǎn)拿謝濯玉沒辦法,永遠(yuǎn)會為謝濯玉的柔軟妥協(xié)。
“歲寧。捱過漫長的等待最后卻發(fā)現(xiàn)不可能再等到,那是世界上最苦的味道。我會一直等你,”晏沉用手指蹭了蹭他紅得像抹了胭脂的眼尾,“所以,你要早點(diǎn)回來,別讓我等得太久。”
謝濯玉彎著眼睛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
晏沉松開他的手,視線死死黏在他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樓梯盡頭再望不見。
拂青將折扇挪開些許,露出了眼睛,半瞇著眼打量了晏沉許久,還是忍不住嘖了一聲。
晏沉循聲望了過來與他對視,目光有幾分森然。
墮魔的龍。天賦不錯,年紀(jì)倒也相當(dāng)。就是,怎么這么兇啊。
也就是那倆家伙都隕落了。不然,得把這家伙龍骨抽來煉器。
拂青在心里小聲嘀咕了好一會,最后還是忍不住感嘆。
一切緣分,皆是宿命。
他撐著頭坐正些許,表情正色幾分,手心拖著一個沉甸甸的黑紅珠子。
折扇一合握于手中,伸出去沾了點(diǎn)晏沉身上的血。
以扇為筆,以血為墨,古樸的陣法在空中逐漸被繪了出來。
黑紅珠子被拋起擲向陣法,下一刻,一道閃著光的裂縫就憑空出現(xiàn)。
“你若能成功得到龍神的傳承,”拂青下巴輕抬,笑得像只狐貍,“就能去塵境中找他。也許,你會在他的塵境里有意外的收獲。”
晏沉站起來,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向虛空裂縫,聲音有幾分縹緲:“多謝。”
他愿意一直等謝濯玉。
只是,比起等待,他更想主動去尋,主動將他帶回來。
第83章 初見 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望著,心跳就已經(jīng)快了……
“飛升才五年就能去群仙宴, 濯玉師弟,師尊真是器重你。”面容精致的少年探著頭來看謝濯玉手里的名帖,兩眼發(fā)光, 語氣驚嘆。
謝濯玉認(rèn)真看完名帖,指尖摩挲著帖子上金色的云紋,聞言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去嗎?給你。”
說著就要把帖子塞到他手里。
少年瞪圓了眼,滿眼驚詫地后退了兩步:“給我?你不想去嗎?!”
謝濯玉搖頭:“不想。”
前車之鑒告訴他, 熱鬧的宴會不應(yīng)該有他的存在,選擇不去對他和其他人都好。
少年瘋狂擺手,幾乎要把頭搖成撥浪鼓:“這名帖用特殊秘法定了你的名字,到時候要驗的。況且, 我跟父親一起。”
也是,他面前這位叫宗堯的師兄可是仙君親子, 群仙宴的帖子他也會有。
謝濯玉的目光落回手里的名帖, 隨手?jǐn)R在桌子上后又拿起了書, 只是看上去心不在焉。
宗堯撐著桌子, 只當(dāng)自下界飛升上來的謝濯玉初來乍到不知群仙宴的含金量:“你當(dāng)這群仙宴跟那尋常小宴似的,誰都去得?這宴百年才開一次, 所有仙君都會來不說,妖界那幾族都會派人來!”
謝濯玉垂著眼頭都不抬一下,一聲不吭, 表情沒有半分動容, 仍是興致缺缺。
“許多普通的小仙熬上千百年資歷都未必能得一次機(jī)會,”宗堯看著他這樣倒是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 “這次師尊一共就得了五張名帖,按例兩張給普通弟子的話,我們親傳都不夠分!要論資排輩的話, 如何也輪不到你。”
“既然如此,就更應(yīng)該主動放棄才妥,”謝濯玉翻頁的手頓了一下,抬眼問他,這會神情倒是有點(diǎn)意動,“畢竟我資歷輕境界淺,完全不夠格,由我去不妥。”
宗堯一眼看出他所想,氣得有點(diǎn)發(fā)笑。
感情他說這么多,謝濯玉只聽進(jìn)去了許多人想去,還是想把名額轉(zhuǎn)掉。
“傻師弟,你怎么不懂!”他搖著頭恨鐵不成鋼道,“這名帖誰送不行啊,師尊卻偏點(diǎn)了我親自來送,這就是想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器重你的意思。既如此,誰又敢置喙半句!”
“這可是師尊用心良苦在為你鋪路啊。你本就天賦極佳,這次群仙宴再得了眾仙君的賞識,”宗堯說著就笑了出來,聲音下意識提高了幾分,咬重了最后的幾個字,“他日你就能進(jìn)入中域核心任職,那可是平步青云。”
“而以你的天資,不出千年便能封君!到時候,連師兄我都得仰仗你,恭敬喚上一聲仙君咯。”說著,他便笑嘻嘻地拱手行了個禮。
謝濯玉被他噼里啪啦一堆話說得暈頭轉(zhuǎn)向,后面這話更是讓他窘迫不已。
他合了書,抿著唇想了一會,艱難地吐字:“多謝二師兄提點(diǎn)。不過進(jìn)中域任職還是封君什么的,我都并未想過,還請二師兄別再打趣我了。”
宗堯笑著輕哼了一聲,倒是很有眼力見,見好就收:“行了,反正名帖我按師尊說的給你送到了。你聽我的,好好準(zhǔn)備參宴便是。走了,我還約了人品茶呢,不必送!”
謝濯玉頷首:“慢走。”
望著宗堯風(fēng)風(fēng)火火離去的背影,謝濯玉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許久才收回目光,瞥了眼那精致的名帖。
飛升之后,他拜入了南明仙君門下。
遙想當(dāng)年,這南明仙君也曾是人界五洲鼎鼎有名的天才。
后天飛升的散仙無數(shù),但能封君掌權(quán)的,放眼整個仙界的三山四境乃至中域也沒幾個!
他入界之地在仙界南境,所以拜見的第一個便是南明仙君。
想來這一代傳奇必然高深莫測不言茍笑,謝濯玉甚至都做好了吃個下馬威的準(zhǔn)備。
誰知,南明仙君見他第一眼便笑得讓人如沐春風(fēng),滿口盛贊他天資卓越、年少有為,當(dāng)場便宣布要收他為親傳弟子。
——所以,謝濯玉甚至沒見過其他仙君,便已經(jīng)成了南明仙君的親傳弟子,分得了一座山頭做洞府。
今日之事讓謝濯玉再次感到深重的困惑。
他一直沒想明白為何師尊會在見面的第一眼就收他為親傳。
能成功飛升成仙的人哪個天賦不好,在同輩中他可以稱得上是優(yōu)秀的天才。但在仙界,謝濯玉并不覺得自己會是舉世無雙的那一個。
而現(xiàn)在,師尊不僅將稀少的群仙宴名帖給了自己一份,甚至還親自讓行二的宗堯來送。
——按這個來看,只已經(jīng)不只是器重,完全就是偏愛。
但不管原因如何,既然讓他參加群仙宴是師尊的意思,謝濯玉就必須去。
他定定地望回了手里的古籍,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后慢慢地翻回到原先看的地方,低下了頭。
但既然參宴的都是大人物,那他這樣一個普通小仙的座位肯定不會太好,大概便是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所以只要他低調(diào)行事,就能順利混過去。
謝濯玉沒有太大的野心。就像他對宗堯說的那樣,他從來沒想過進(jìn)入中域得到核心職位還是封君掌權(quán)。
也許所有散仙都覺得那很好并為之,但那從來就不是他所求的。
****
按慣例,群仙宴會在驚蟄后的第七日舉辦,一辦便是七日,所以還有“七日春會”的美名。
第一日是眾仙都要參與的宴飲。而之后的六日便是眾仙尊和仙君的私宴,由仙尊與仙君自行決定邀請的人。
群仙宴舉辦的地點(diǎn)一直是東西南與中域輪換,這一次恰好輪到了南境。
南境的眾勢力商議許久,最終定下了鶴鳴仙山。
那鶴鳴山離謝濯玉的洞府并不遠(yuǎn),乘靈舟的話只需一日就能抵達(dá)。
而謝濯玉婉拒了宗堯同行的邀請,早早就打算好了到時候自行前去。
畢竟宗堯是仙君之子,平日又廣交好友,走到哪都是焦點(diǎn),而謝濯玉只想將存在感壓到最低。
但事違人愿,現(xiàn)實(shí)總有意外。
驚蟄的半月之前,他收到了師尊的通知。
將靈力注入青鳥琉璃燈,南明仙君的虛影顯出。
成仙之人可以輕松地決定自己樣貌,所以仙者都沒有容貌難看的,上千歲的仙人也可以是面冠如玉的少年。
修劍之人往往偏愛凌厲的相貌。
南明是劍修,長相卻沒有半分冷感,眉眼溫潤又柔和,嘴角經(jīng)常噙著抹笑,瞧著倒更像個靈修。
——但單從長相來說,容貌昳麗的謝濯玉更是半點(diǎn)不像個劍修。
“這幾日你啟程來我這,屆時我會帶你去群仙宴。”南明說話的聲音很輕,說這話時望著謝濯玉的眼神也很是柔和。
謝濯玉垂下眼,眼睫輕輕顫了兩下:“弟子可以自行前往,靈舟能自行尋路,不必麻煩師尊的。”
南明笑了一聲:“我本就想帶你同去的,只是想著你應(yīng)該有伴了。但宗堯說你拒了他的邀請,這便正好了,哪是麻煩。”
“既如此,弟子明日便去找您。”謝濯玉說著便彎腰對著虛影恭敬行了一禮。
南明像是被他這話和這禮逗樂了,笑容擴(kuò)大了幾分:“你這孩子,知禮穩(wěn)重,倒是比宗堯還有師兄的樣子,該讓他學(xué)學(xué)你。”
像是怕他又要行禮冒出一句“多謝師尊夸贊”,南明擺了擺手,不等謝濯玉說話就直接掐斷了通訊。
謝濯玉盯著那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振翅飛走的青鳥琉璃燈,好一會才輕輕嘆了口氣。
早知道該答應(yīng)宗堯的,到了地找借口溜走的話,也就是路上吵一點(diǎn)。
****
“昆侖君攜其道侶至——”
“天戈君至——”
清脆響亮的報唱聲接連響起,響徹整個宴場。
晏沉撐著頭,眼珠子緩慢轉(zhuǎn)動,四處打量了一會就興致缺缺了。
還以為群仙宴有多不一樣呢,真是沒勁。
他甚至能想象接下來的場景了。
到時候這些仙人肯定一個比一個端著,與其說是宴飲,還不如說是打太極和互夸大會。
就不該信叢臨溪,回頭那家伙要是不老實(shí)把說好的酒給他,看他不揍哭他。
晏沉想到秋露白的滋味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伸手去碰酒壺時卻被打了一下手背。
坐在他旁邊的晏靈微投來警告地一瞥。
晏沉撇了撇嘴,悻悻地收回了手。
人未齊,時未至便不得動筷或斟酒……仙界的破規(guī)矩就是多,煩死人了,晏沉恨恨地磨牙。
無聊得要命,連那報唱聲都變得催眠,晏沉沒多久就開始直點(diǎn)頭。
眼看著坐姿愈發(fā)難看,他的下巴將要磕上桌子時,晏靈微掐了一把他的手臂,半點(diǎn)也不客氣。
晏沉被掐了個激靈,坐正身子時就聽見了這不太一樣的報唱。
“南明仙君攜親傳弟子至——”
哪有帶了親傳還報唱的,這是徒弟還是兒子啊?稀奇。
好奇心起,晏沉忍不住抬眼,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刻,他就被那南明親傳弟子的長相恍了眼。
流云與草木在一瞬間變得模糊。
晏沉只能看見那雙桃花眼了。
輕輕上挑的眼尾像小鉤子似,穩(wěn)穩(wěn)地鉤住了他的心。
原來,當(dāng)真有人的長相完美詮釋艷若桃李一詞。
喉頭輕滾,晏沉想移開視線,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從眼尾往下落了一點(diǎn)。
——那人右眼眼下有顆朱紅的淚痣。
淚痣小巧玲瓏,本該是不起眼的,偏生在那樣白的一張臉上,讓人無法忽視。
晏沉向來伶牙俐齒,能把夸人的話說出花來。但這一刻,他卻是失語了。
因為所有的贊美之詞都可以用來夸贊那張臉。
最后只能驚嘆一聲——當(dāng)真是漂亮得驚心動魄。
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望著,心跳就已經(jīng)快了幾拍。
跟在南明仙君身側(cè)目不直視的人似是察覺到了晏沉的目光,眼睫一抖便望了過來。
淺棕色的眼瞳里揉進(jìn)了和煦日光,看著澄澈又清透,好像純凈的琥珀。
這雙沉靜如水的眼仿佛能洞悉一切。
但萬物映入其中又都化為云煙,不能撥動他的心弦,讓他動容半分。
晏沉突然就生出了一種沖動。
他想要湊過去站到那人面前,然后在那雙眼里看見自己的影子。
最好只有他的影子,沒有別的。
視線短暫接觸了兩三秒后,晏沉倉皇地移開了目光。
他低下頭時,那人的視線也收了回去。
晏靈微從剛才起就用靈音跟晏沉說話,奈何晏沉只顧著看人,現(xiàn)下仍心神恍惚,完全沒聽進(jìn)去。
“你到底聽見沒?”晏靈微放棄靈音,壓低聲音開口,“今日不許犯渾,不然你爹能抽死你!”
“嗯嗯……我知道了。”晏沉心不在焉地點(diǎn)頭敷衍,偏頭看了她一眼后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誒,姐,問你個事。”
“快問。”晏靈微沒好氣道。
“南明仙君那個親傳,就是方才跟著南明進(jìn)來的,你知道是誰么?”晏沉舔了舔牙尖,瞇著眼笑了一下。
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像是篤定晏靈微一定知道。
第84章 桃雨里 那一瞬間,好像有什么東西落到……
方才, 晏靈微只用余光掃了一眼那人就收回了視線。
其實(shí)她也并未見過那親傳弟子,但不妨礙她認(rèn)識。
“你說的,應(yīng)該就是五年前那個渡劫飛升的天才, ”她哂笑了一下,感嘆道,“他好像才三百多歲。這天賦,說是五界第一天才也不為過。我想想, 嗯……應(yīng)該是叫謝濯玉。”
晏沉的眼睛更加亮了:“這么厲害。那我怎么沒見過他?”
他愛玩,滿世界到處跑,諸多地方又?jǐn)?shù)人界的五洲去得最多、待得最久。
就謝濯玉那驚人的相貌,哪怕只見過一眼他也該記得清清楚楚才是。
晏靈微蹙眉想了一下, 遲疑道:“他應(yīng)該是一直待在山上,從未離開過宗門。哎, 不過人家那天賦也沒必要東奔西走尋找機(jī)緣, 他那種人突破境界怕是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晏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眼中的興趣不減反增。
晏靈微皺著眉瞪了他一眼, 面生警惕:“我可再次提醒你,不許犯渾, 老實(shí)點(diǎn)。”
晏沉撐著頭下巴輕點(diǎn),懶洋洋地應(yīng)聲:“知道了。”
可想結(jié)交漂亮又厲害的仙人,那能叫犯渾么。
一眾仙君陸續(xù)入席后便是其他得了名帖的小仙, 很快便坐滿了人。
本次群仙宴辦在南境, 宣布開宴的人便是在謝濯玉的師尊南明仙君。
一聲清朗的“開宴”傳遍整個宴廳,緊隨而響的是珠玉落盤一樣的渺渺仙樂。
天邊突然飛來無數(shù)靈鳥, 頭頂仙肴靈釀,井然有序地呈至桌上。
如晏沉所想,這確實(shí)是一場無聊透頂?shù)难鐣?br />
只是因為有謝濯玉的存在, 才不至于完全就是浪費(fèi)時間。
晏沉捏著流光溢彩的酒盞把玩,似在專注欣賞那上面的花紋,實(shí)際目光已經(jīng)落到了對面的人臉上。
龍族在妖界是第一大族,所以他和晏靈微雖為小輩,座次卻比一些小仙的還要好。
而謝濯玉的座位正好就在他對面,與他相對。
巧得很啊,真是緣分,晏沉樂滋滋地想。
對面的人的腰背挺得筆直,坐姿端正得可以畫到儀態(tài)教本上當(dāng)例圖。
他垂著眼聽身邊的人講話,臉上沒什么表情,給人冷淡疏離的感覺。
然而晏沉瞇著眼偷偷看他,咂摸出些不一樣的。
他怎么感覺,那人很拘謹(jǐn)呢。
事實(shí)上確實(shí)如此,謝濯玉的臉都已經(jīng)麻了。
他身邊那兩個仙人是其他仙君的親傳,對這位被南明看重的新秀天才早有耳聞。
眼下坐到了他身邊,二人都自覺這是一個與他打好關(guān)系的好機(jī)會,很主動地搭話攀談。
謝濯玉垂著眼聽,只在他們停下來問話時應(yīng)聲。
本以為這場對話很快就會因為他的不配合結(jié)束,沒想到身邊這兩人是認(rèn)識的,兩個人越說越開心,笑容熟稔.
很快,兩個人就斟了酒開始碰杯,還不忘帶上謝濯玉。
謝濯玉不好掃興,只好捧起酒盞跟著飲了。
喝酒只有零杯和無數(shù)杯,身邊的兩個人見謝濯玉喝了更覺欣喜,又給他斟滿然后一通勸酒。
晏沉撐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一杯又一杯地飲酒,眉毛輕輕挑了一下,越發(fā)覺得他這人有趣。
這家伙到底是酒量真厲害,還是不知道這清甜的仙酒的后勁有多大。
晏沉瞇著眼瞧了一會,覺得該是第二種才對。
自由時間到了之后便可以不再拘于座位,仙君領(lǐng)徒弟或親子見人攀談敬酒,小仙也可隨意走動與友敘舊。
與謝濯玉搭話的那兩人對視一眼,笑著起身去尋其他人說話,這才讓謝濯玉松了口氣。
周圍的座位陸陸續(xù)續(xù)都空了,而謝濯玉還坐在原位,腰背依舊挺得筆直。
他沒有動筷,只是垂著頭出神。
晏沉的目光太過熾熱,沒有半分遮掩,謝濯玉早就察覺到了。先前他還得應(yīng)付那兩個人,眼下卻是不可忽視了。
他慢慢地抬起頭,定定地望向投來視線的方向。
在對上晏沉燦金的眼瞳后,他恍了一下神。
他記得書上說的,金色的眼瞳是龍的特征。
原來是這么漂亮的眼睛啊。
但愣神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就恢復(fù)了平靜。
眉毛微蹙,眼神微冷,像是在無聲質(zhì)問為何要一直盯著他瞧。
晏沉朝他勾唇一笑,心念一動,舉起手中斟得很滿的酒杯輕輕晃了晃。
三杯酒,晏沉都是頭一仰干脆利落地一飲而盡。
然后,他將手腕一翻把酒杯倒過來,示意自己喝完了。
一開始謝濯玉以為他是在敬酒,還覺得他莫名其妙,但在他連喝了三杯后突然反應(yīng)過來。
這不是在敬酒,是在自罰三杯、向自己賠罪。
「還在生氣啊,那我再罰三杯?」靈音突然傳入靈海,帶著點(diǎn)笑意,一聽就知道是誰。
謝濯玉眼神微動,盯著金瞳緩慢地?fù)u了搖頭。
他只是困惑他為何一直盯著自己看,入場的時候也在看。但其實(shí)沒有生氣,對殺機(jī)很敏感的他能感覺到這條龍的目光沒有攻擊性。
——明明是一張秾艷的臉,可是眼睫輕顫、嘴唇緊抿著與人對視的樣子又那么乖。
晏沉笑容擴(kuò)大了幾分,看著他這樣就心癢,逗弄的點(diǎn)子馬上冒了出來。
「他人以酒賠罪,你要回酒一杯才叫接受,這可是規(guī)矩。既已不生氣,為何不喝?莫不是在撒謊,實(shí)則氣在心頭,回頭要向你師長告一狀,尋我麻煩。」
謝濯玉眼神一閃,沒想到還有這種說法。
他幾乎沒有參加過宴會,更沒有人用這種方式向他賠罪,蹙眉想了一會還是無果。
但是晏沉表情很是認(rèn)真,便讓那話聽著不像假的。
謝濯玉遲疑了一下,還是信了,端起酒杯時突然收到了師尊的傳音,手頓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站了起來,仰頭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也學(xué)著晏沉那樣將杯倒了過來示意自己喝完了。
他將杯子擱回桌上,匆匆離開去尋師尊。
晏沉一直盯著他,自然沒有錯過他剛剛喝得太快嗆了一下,有酒液順著下頷要流到脖頸上又被手背蹭去。
走得這么急,應(yīng)該是南明尋他吧,畢竟今日是個帶人露臉的好機(jī)會。人情世故,到哪都一樣。
望著謝濯玉的背影,晏沉想起自己那蹩腳的謊話,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明明長相艷麗得不可方物,性格卻是與長相截然相反的冰冷如雪。
可是冷淡也不全然是真。那樣胡扯的謊話也能哄騙他信,然后還真地回了酒。
好生矛盾的一個人……當(dāng)真是有趣極了。
晏靈微的催促再次傳入靈海,喊他過去。
晏沉只當(dāng)沒聽見,哼著不成曲的調(diào)子慢悠悠地往場外晃。
想來謝濯玉一時半刻脫不開身,而且到時候應(yīng)該要留在他師尊身邊了。
沒了在乎的人,晏沉也懶得再待了。
與其接著浪費(fèi)時間看那群人作秀,不如尋個清凈地方睡覺去。
****
謝濯玉見了一圈人,喝了一圈酒。
那些仙君都贊不絕口地夸他,個個和顏悅色,沒有半分架子。
他很認(rèn)真地一一謝過,心底的困惑又浮了上來。
南明確實(shí)想留他在自己身邊坐著,但轉(zhuǎn)眼瞧見他的面色覺出他的拘束又忍不住笑,搖著頭放人走了。
謝濯玉下了玉階,望著某個空空如也的位置停住腳步,站了一會沒再回自己座位。
謝濯玉只知道往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不知不覺就走遠(yuǎn)了。
回過神時,眼前是一處茂盛桃林,隱有潺潺流水聲從林中深處傳來。
他想了一下沒有停步,循著流水聲往林子深處走。
鶴鳴山這帶靈氣充溢、氣候溫暖,很適宜桃花的生長。眼下正是桃花的花期,滿林子的桃花已經(jīng)開了,目光所見皆是粉色。
謝濯玉走了一刻多鐘,終于尋到了一條蜿蜒的溪流。
那溪流邊有一棵桃樹,比他一路行來所見都要巨大。
挨挨擠擠綴在枝頭的桃花開得無比燦爛,鮮艷欲滴,像一團(tuán)團(tuán)粉色的云。
風(fēng)一吹,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恍若下起了花雨。
謝濯玉仰著頭看了一會,慢慢地走了過去,在樹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靜下來后,酒意便再壓不住,如洶涌的浪潮一般漫了上來。
腦袋很暈,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模糊。
閉上眼不到半刻鐘,謝濯玉便在酒醉中睡了過去。
呼吸緩慢平穩(wěn)后,桃樹的某棵粗壯樹枝輕輕顫動。
下一刻,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枝上躍下,悄無聲息地落到了謝濯玉面前。
——是晏沉。
晏沉在謝濯玉對面的石凳上坐下,雙臂交疊墊著下巴,盯著面前的人神情專注,眼睛一眨不眨。
謝濯玉一只手曲起作枕,另一只手則搭在了自己的后頸。
他把半邊臉都埋進(jìn)臂彎里,只露出另外半邊。
但露出來的白皙臉頰上已經(jīng)鋪開了酒醉的紅暈,連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是紅的,嘴唇泛著點(diǎn)水光。
又起風(fēng)了,漫天花雨紛紛落。
一些花瓣悠悠揚(yáng)揚(yáng)地落到了謝濯玉烏黑的發(fā)上,有兩三片則落到了他的臉上。
晏沉眼神一暗,喉頭輕輕滾了一下,望著眼前這人只覺喉間突然就生出了一些渴意。
再鮮艷的桃花都不及白玉漂亮,落到他臉上,便只能是點(diǎn)綴。
那一瞬間,好像有什么東西落到了晏沉的心底。
寂靜無聲,轉(zhuǎn)瞬即逝,幾乎要叫人以為是錯覺。
鬼使神差地,晏沉伸出了手。
第85章 桃枝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
指尖在空中停了一瞬, 落到了謝濯玉的眼尾,又慢慢地往下滑停在了朱色淚痣上。
好嫩的臉。晏沉瞇著眼,自然地聯(lián)想到某種手感特別好的布料。
雖然有點(diǎn)意猶未盡, 但他還是很輕地摸了兩下就果斷地收回了手。
然而,謝濯玉仍是醒了。
細(xì)密的睫毛輕輕顫抖了兩下,薄薄的眼皮掀了上去。
淺棕的眼瞳因為酒醉染上一層薄薄水霧,更加像漂亮的琉璃石。
被鬧醒的人不惱也不慌, 一點(diǎn)也不戒備突然出現(xiàn)的人,甚至沒有坐起來。
他只是緩慢地眨著眼,直勾勾地盯著晏沉。
——無端給人一種很乖的感覺。
晏沉的目光凝在他臉上,心頭一動。
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 原來他的睫毛這么長。
“小仙君怎么躲這里來睡覺了?”眼珠一轉(zhuǎn),晏沉勾著唇打破了寂靜。
謝濯玉的眉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我不喜歡。”
他頓了一下, 不等晏沉說話又很小聲地開口:“我也不是仙君。”
晏沉眼中的笑意快要滿溢出來, 面上的笑卻仍端得恰到正好:“小仙君面冠如玉, 長得比我見過的仙人都好看, 氣質(zhì)清冷出塵,擔(dān)得起這仙君一稱。眼下只有你我二人, 我喚一聲也無人聽見。”
謝濯玉抿了抿唇,露出些許不好意思。
他雖然醉得有點(diǎn)厲害,卻仍能聽明白晏沉在夸贊他。
分明早就聽?wèi)T了各種溢美之詞, 從面前這人嘴里說出來又感覺不一樣。他的心跳都有點(diǎn)快, 臉也有點(diǎn)熱……好奇怪的感覺。
是因為他喝醉了吧。
謝濯玉緩緩坐正了身子,很認(rèn)真地看著晏沉:“不能這么叫。”
晏沉輕輕哼笑了一聲, 面不改色地撒謊:“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該如何喚你?”
謝濯玉眨了兩下眼下意識就要開口,卻又很快頓住。
他與這人不是同族, 以后又不會再見面,怎么想沒有交換名字的必要。
“哦,”晏沉挑了挑眉,慢慢地斂了笑,“不愿意告訴我啊。”
“沒有不愿意,”謝濯玉抿了抿唇,“我叫謝濯玉。”
晏沉點(diǎn)頭,很知道得寸進(jìn)尺一詞怎么寫:“是哪幾個字呢?”
謝濯玉認(rèn)真強(qiáng)調(diào)稱呼的樣子又乖又可愛,讓他心癢得厲害,所以他還想接著哄人說兩句。
卻沒想到,謝濯玉歪了歪頭看了他兩眼,然后慢慢地把手伸了過來,食指輕輕戳了戳他的手背。
晏沉愣了一下,腦子還沒轉(zhuǎn),手腕已經(jīng)迅速地翻轉(zhuǎn)過來,掌心朝上攤在謝濯玉面前。
下一刻,微涼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
然后,漂亮的小仙君湊近了一點(diǎn),在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眼皮微垂、紅潤的嘴唇抿在一起,又認(rèn)真又乖。
點(diǎn)、撇、豎……他寫得不是很快,好像怕寫得快了會讓晏沉認(rèn)錯一樣。
謝濯玉。
好看也很好聽,是寓意很好的名字,很適合他。
“好名字。”晏沉笑著夸贊,“我原想是雕琢的琢,現(xiàn)在想?yún)s不好。這個配得上你。”
聽見這話,謝濯玉眼睛彎了一瞬。
寫完玉的最后一筆后,他準(zhǔn)備收手退開。
然而晏沉動作更快,一把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謝濯玉下意識就要往外掙,卻沒成功。
下一刻,晏沉也開始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他的掌心,也是一筆一劃,就像謝濯玉方才那樣。
因為名字筆畫更少,所以很快就寫完了。
晏、沉。念著很順口,寫出來也很好看。
謝濯玉在心里小聲念了兩下,還挺喜歡的。
這一次他再抽手時,晏沉就爽快地松開了。
他把手背到身后,在對上晏沉那雙有點(diǎn)亮的燦金眼瞳時頓了一下,下一刻就移開了視線。
那雙燦金的龍瞳像某種金色的火焰,灼眼又迷人,叫人多看兩眼就會心生沉淪之感。而且,那雙眼里盛了許多。許多他不太明白的情感,如醇香的酒一般,無聲地誘惑著他去嘗。
恍惚間,謝濯玉覺得自己醉得更厲害了,好像又要睡過去了。
晏沉笑瞇瞇地與他說了兩句話,他也沒聽進(jìn)去,只是胡亂地點(diǎn)頭,看著心不在焉。
風(fēng)過桃林,枝葉搖曳輕響,水聲潺潺。而晏沉低沉的聲音在其中響起時卻并不吵鬧,有種若隱若現(xiàn)的模糊和遙遠(yuǎn),很輕松地就催起了人的倦意和醉意。
謝濯玉睡著了。
晏沉望著面色酡紅的人,無聲地笑了出來。
他就說啊,這酒醉人得很。
連他現(xiàn)在望著謝濯玉都覺得有點(diǎn)醉了。
心念一轉(zhuǎn),他仰起頭去望旁邊的巨大桃樹,目光仔細(xì)地掃過開在枝頭的嫩粉桃花,像是在尋找什么。
好一會后,他站了起來,飛身而起伸手就折了一根桃枝。
黑色的寬袖翻飛,他的身影像只黑鳥。
穩(wěn)穩(wěn)地落地,晏沉湊近又離去,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驚動醉在夢中的人。
——而那根他覺得是最好的桃枝正靜靜地躺在謝濯玉的臉側(cè),枝頂?shù)奶一◣缀跻稚霞t潤的唇。
****
夢往往是現(xiàn)實(shí)的折射、是回憶、更是欲.望。
眾生都有夢,仙人也會做夢的。
但謝濯玉心靜如水,很少做夢。
但這一日,他卻做了個夢。算來,應(yīng)該是百年來的第一場夢。
夢醒后就記不起夢見了什么,又夢見了誰,只記得夢里有嬌艷欲滴、好似云團(tuán)一樣的桃花。
有低沉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桃花的馥郁幽香悄悄地扎根在心底被埋藏起來,直到很久以后他忘盡了前塵都沒有消散。
北境極冷,嬌弱的花草難以存活。
謝濯玉封君后的洞府在北境最高的那座山上,經(jīng)年被不化的雪覆蓋。
這樣冷上加冷的環(huán)境,沒有野生的桃樹能活下來。
但他偏偏在自己院子里養(yǎng)了一棵桃樹。
他設(shè)下特殊陣法、跑到南境尋特殊的靈壤與靈泉,費(fèi)盡心血,只為了去養(yǎng)那株桃樹。
其實(shí)那不是很名貴稀有的品種,開的花也跟普通的桃花一樣。
但是他就是很認(rèn)真地養(yǎng)著,一養(yǎng)便是三百多年,養(yǎng)得很好。
問月君喜歡桃花,跟他與血河是宿敵一樣,是仙界人盡皆知的事情。
但個中緣由卻是無人知曉。
謝濯玉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何執(zhí)著。
他只是習(xí)慣了在桃樹下的石椅上靜靜坐著,好像在等一個人。
只是習(xí)慣了在房中書案上的玉瓶里插上一根桃花枝。
枝上綴著的桃花鮮艷欲滴,團(tuán)簇著如粉色的云,散發(fā)著淡淡的香。
他能盯著看上很久很久。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只看一眼看知道是精挑細(xì)選出來的。可他總是在凝望許久后覺得差了什么。
好像永遠(yuǎn)差一點(diǎn),可是拼命去想到底差了什么卻又尋不到答案。
只是會在那一瞬突然地生出巨大的悲傷,好像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什么。
有什么東西在呼之欲出的下一瞬就碎在心底,辨不出原貌。
****
“濯玉——”又一聲熟悉的呼喚傳進(jìn)耳中。
謝濯玉悠悠轉(zhuǎn)醒,一抬眼就是宗堯的笑臉。
“第一日結(jié)束了。師尊讓我?guī)闳シ纸o你下榻的院子。我到處找你呢,問了許多人都說沒看見你,”宗堯笑嘻嘻地就要來拍他的肩,被他往旁邊躲了一下,“怎么睡在這了。”
“醉了,”謝濯玉揉了兩下眼睛,語氣很淡,如往常一樣,“沒事,已經(jīng)醒了。”
宗堯點(diǎn)了兩下頭,又指了指桌上的桃花枝,臉上的好奇與探究轉(zhuǎn)化成了然:“我就說,你怎么會折桃枝,原來是醉了。”
謝濯玉只記得自己循著水聲走到了這,坐了一會就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他伸手捏住花枝舉起來,蹙眉看了一會,仍是沒有記憶,便覺得應(yīng)該就是宗堯說的那樣。
喝醉了后折桃枝……謝濯玉臉有點(diǎn)熱,垂眼看著手里的桃枝掩住眼里的不好意思。
“走吧。”他站了起來,率先往外走。
宗堯很快地跟了上來,瞅了兩眼他橫抱著的桃枝:“這枝我看著是開得最好的,你倒是會折。”
說著便想伸手去碰花苞。
謝濯玉下意識往邊上挪了兩步,手臂微微抬起擋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為自己這個反應(yīng)愣住了,表情有一瞬看著很無措。
“對不起,師兄,我……”他低聲誠懇道歉,卻又不知道怎么解釋,“對不起。”
宗堯擺了擺手完全不放在心上,笑容不減:“難得你有在意的東西,有什么好道歉的,走了走了。”
謝濯玉點(diǎn)了點(diǎn)頭,跟上了他的步伐,余光掃見粉嫩嫩的花時還是忍不住彎了眼睛。
后面的六日謝濯玉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連院門都不怎么出,更別說去拜訪其他弟子搞關(guān)系。
大小私宴無數(shù),他得了不少請?zhí)嵌技?xì)心措辭婉拒了。只有最后兩日的兩次私宴是師尊來找,他實(shí)在推不掉只能跟著去了。
而晏沉在等了兩日都沒撞見謝濯玉、意識到他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私宴后就離開了。
說出來倒要惹人笑,但是晏沉就是有種感覺,謝濯玉與他很有緣,群仙宴的相遇只是開始,他們以后還會產(chǎn)生更親密的交集。
有緣人總會重逢,而他有預(yù)感不會等待太久。
****
一晃半年過。
“濯玉,你一路修行至今從未離開宗門,”南明一如既往對小弟子笑得溫柔和藹,聲音輕柔,“飛升又很順利,固然是你天賦極佳的緣故,但這樣也不好。”
“正所謂,寶劍鋒從磨礪出,你缺了歷練,差一道心劫未渡,不利于今后修行。”
“請師尊指點(diǎn)。”謝濯玉垂眼行禮。
南明輕笑了一下,將手中茶盞輕輕擱在桌上發(fā)出一聲細(xì)微輕響:“不必緊張,以你的心性,渡個心劫是簡簡單單的事。”
“人界有惡蛟作亂,你的心劫也恰好便在人界。既如此,你就回一趟人界,借此機(jī)會去渡你的心劫。”
“是。”謝濯玉心頭一動,眼中閃過一抹光亮,很快又恢復(fù)平靜,“弟子領(lǐng)命。”
“你的性子,我不擔(dān)心你會惹出亂子。只一點(diǎn),仙界的人去了人界有規(guī)則壓制境界,”南明沉吟道,很快又笑,“雖然應(yīng)該沒人打得過你,但還是得萬事小心。”
“若有什么不知道要注意的,便去尋你宗堯師兄。”
“多謝師尊關(guān)心,弟子謹(jǐn)記。”謝濯玉應(yīng)下,表情真誠,語氣認(rèn)真。
只是話語內(nèi)容聽著過于一板一眼,好像過于客氣。
南明搖著頭笑了一下,淺夸了兩句便切斷了聯(lián)系。
虛影消失后青鳥琉璃燈變回了晶瑩剔透的模樣,室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
謝濯玉沒有拖延的習(xí)慣,既然定下了要回人界便馬上準(zhǔn)備了起來。
當(dāng)日下午他去找了宗堯,問清了諸如攜帶靈石份額要求一類的注意事項便定下明日出發(fā)。
裝滿兩個小布袋的靈石和些許金銀,幾套換洗的衣服,再加鴻雪,他要帶的只有這些。
畢竟,輕裝上陣才好遠(yuǎn)行。
三日后,謝濯玉抵達(dá)了人界。
于東洲最北處落地,他便往落點(diǎn)附近最大的荻城去。
而一月前,晏沉來了人界,眼下便停在荻城。
命運(yùn)的絲線無形難尋,悄無聲息地系在二人身上。
有緣人注定要重逢。
第86章 解圍 而當(dāng)那人在他身側(cè)站定的時候,他……
荻城。
熱鬧喧囂的寬闊大街上, 許多人圍在某處瞧熱鬧。
熱鬧中心,但見一個白衣寬袖的修士長身玉立。
而他面前是一個老嫗。
那老嫗穿著一身打滿了補(bǔ)丁、已經(jīng)洗得辨不出原色的灰白衣服,滿頭白發(fā)面爬皺紋, 是貧苦人特有的老態(tài)龍鐘。
現(xiàn)在,她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謝濯玉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方入城不到半個時辰,沿著這條街往城中心去想找個下榻的客棧,結(jié)果走著走著就被一個人撞了。
那是個小孩, 渾身臟兮兮的又低著頭,辨不出男女。
他弓著腰卻跑得很快,撞了謝濯玉之前還撞倒了個路邊的老嫗,卻頭也不抬、半步不停跑了。
而那老嫗就倒在謝濯玉面前, 哎呀半天,像是起不來。
謝濯玉微微蹙眉回頭望了一眼已經(jīng)不見的身影, 倒未多想, 很自然地便彎下腰伸手將老嫗扶了起來。
誰承想, 這隨手一扶就扶出事了。
老嫗顫顫巍巍站穩(wěn)后一邊向謝濯玉道謝一邊去摸身上的東西, 下一秒就變了臉色,一把拽住了將要離開的謝濯玉的袖子。
“你不許走!”
謝濯玉微微側(cè)過身去回頭看她, 有點(diǎn)不明所以。
“你這小伙子穿得這么好,怎么還做賊偷我個老家伙的東西啊!快還給我!”老嫗拽著謝濯玉的袖子不松手,扯著嗓子嚷開了。
“我沒有偷你東西。”謝濯玉蹙眉, 抬手就要把袖子抽回來。
他只輕輕動了兩下, 那老嫗就松了手,跌撞了后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打人了打人了!”那老嫗在坐在地上的一瞬間叫了起來, 一邊哎呦叫一邊抬手抹著眼淚,“有人偷東西還要打人!我這老太婆命苦啊——”
謝濯玉抿著唇目光微冷,微微提高了音量:“我說了我沒偷你東西。而且, 我沒推你,是你自己摔的。”
周圍的人很快聞聲而來,堵了離去的路。
“你丟了什么東西啊?這道長看著不像會偷東西的人。”人群里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別是你自己弄丟了吧。”
“那是我的傳家玉,方才還在身上,”老嫗哭得哆嗦,話都說得磕絆,“他扶了我,我的玉就不見了,肯定就是他偷的!”
“老太婆我家斷糧好幾日了,我五歲的小孫子又高熱不退,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我才打算當(dāng)了那玉換錢去買米糧和藥呢,那可是我家救命錢啊!”她一邊哭一邊調(diào)整成跪姿,對著謝濯玉就開始咚咚咚地磕頭,“您行行好還給我吧,您發(fā)發(fā)善心吧!”
周圍人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卻不欲惹禍上身,皆沉默不語,只看熱鬧。
而有些年紀(jì)小的孩子不明所以,便向謝濯玉投向了憤怒的目光。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后面來的人聽了加料的轉(zhuǎn)述,皆面露異色,有好幾個頭腦簡單之輩更是面露鄙夷。
細(xì)碎的議論聲像是油燒開以后的滋滋聲一樣,一句不落地鉆進(jìn)了謝濯玉的耳中。
而周圍人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像鈍刀一樣貼在他的身上,帶來難以忍受的細(xì)密疼痛。
“他穿得不錯,看著又是個修士,不像是會偷東西的人啊。”
“呵,有些人就是道貌岸然,不能以外表斷定。”
“就是就是,修士里還有邪修呢。”
“確實(shí),聽聞有些殺人不眨眼的魔修反而愛穿白衣呢。”
……
謝濯玉垂下眼睛看了兩眼那哭得真情實(shí)感的老嫗,心中有些許茫然。
明明他只是好心扶了個人,怎么就成了錯事。
為什么周圍那些人能毫無證據(jù)地就揣測他是個壞人,還自顧自地編出了那些莫須有的事情。
他強(qiáng)壓下心頭的些許酸澀,臉上表情倒是更加冷了幾分,讓人瞅著心里發(fā)怵,卻也讓一些人覺得確如自己所想。
里圈的一些人不動聲色往后退了兩步,怕他等會真的惱羞成怒動手傷人。
“哥,咱快去找巡城司吧,他回頭打人就不好了。”
謝濯玉聽見有人很小聲地說。
他循聲望去,卻見是個小孩。十三四歲的少年在對上他冰冷目光的一瞬滿臉警惕,慌得后退了兩步又強(qiáng)行鎮(zhèn)定,眼中還有些許鄙夷。
他垂下眼,突然就覺得自己犯蠢了。
他跟這些人計較什么呢,又何必在乎不相干的人如何想。
他不必在乎。一點(diǎn)也不在乎。
面前這老嫗想要錢就給她錢好了,就當(dāng)是買個教訓(xùn)。
謝濯玉想通之后就不愿再在這里浪費(fèi)時間與這人攀扯,伸手去摸懷里的錢袋,打算摸出點(diǎn)銀子給這老嫗好讓她不再糾纏。
然而變故又生。
摸出錢袋的一瞬間,他的動作就頓住了。
——錢袋的顏色還是之前的黑色,但布料手感不對,掂著的重量也不對。
不好的預(yù)感涌上心頭。
他輕輕解開束著口的抽繩,兩根手指撐開口袋。
黑色的小布袋里哪還有靈石和金銀,只有不規(guī)則的石頭靜靜躺在其中。
謝濯玉眉眼間重新染上霜色,一瞬間就想明白了。
——是那個臟兮兮的小鬼頭干的!除了面前這個老嫗,便只有他跟自己有接觸。
想來是方才撞上的一瞬間動的手腳。
他居然被一個凡人小孩換了錢袋,縱是因為當(dāng)時注意力在摔倒的老嫗身上也顯得荒謬。
謝濯玉攥緊了錢袋的口子,再望一眼還在嚎啕的老嫗,少有地感到些許無措。
這城有禁空禁制,雖然攔不住他,但若他此刻御劍離開,那就太顯眼了,只怕會引來方才那路人口中的巡城司。
謝濯玉不怕任何人,卻不想惹麻煩。
眼看著氣氛越來越僵硬焦灼,謝濯玉終于有了動作。
他垂著眼,抬手利索地摘下了頭上的白玉發(fā)冠,摘冠的時候還不小心勾到了束馬尾的發(fā)帶。
藏青色的發(fā)帶在空中打了個旋,被他撈到了掌心,沒落到地上沾上塵土。烏黑順滑的頭發(fā)散了開來,如瀑一般披在身后,被陽光鍍上了一層柔和光暈,讓人想到了價值萬金的錦緞。
老嫗在他摘白玉冠時就已經(jīng)不再哭了,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中的白玉冠,渾濁的眼中閃過一抹貪婪與渴望。
方才指著謝濯玉的手也已經(jīng)不抖了,迫不及待地伸向了那一看就價值連城的白玉冠。
——她那丟了的傳家玉的價值連這白玉冠的一塊邊角料都趕不上!
“誒,慢著!”
一個帶著些許笑意的清脆少年音突然響了起來,音源的方向聽著是街邊的一個酒樓。
聲音響起的同時,老嫗?zāi)强菔萑绮竦氖窒袷潜淮蛄艘幌拢挚s了回去,捂著手背一臉驚魂未定。
謝濯玉循聲望去,恰好看見一個人撐在窗沿上翻身躍出。
黑色的身影像一只黑鴉,被風(fēng)吹起的袖是黑云。
他從三樓高的茶樓上躍出,未等一眾人嘆聲就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人群外。
圍在一起的人群自動分向兩邊讓出一條路,一個黑衣少年氣定神閑地向他走來。
一襲寬袖錦衣的少年人身形高大,五官生得俊朗,笑容燦爛得像曜日一般晃人眼。
謝濯玉只看了他兩眼就收回了視線,心中無端生起幾分熟悉之感,掌心也有點(diǎn)癢癢的,像是有人的指尖碰了上來輕輕寫字。
而當(dāng)那人在他身側(cè)站定的時候,他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老嫗?zāi)樕蛔儯T了癟嘴又扯著嗓子哭嚎:“我這老太婆命真苦啊——兒子死得早,媳婦改嫁,我一個人拉扯孫子……”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見了錦衣少年眼中的警告之色。
危機(jī)感讓她的哭嚎戛然而止。
“不管你有沒有玉,又是怎么丟的,都不可能是他偷的。”晏沉一臉篤定,漆黑的眼瞳像是可以洞察一切。
老嫗余光瞥過謝濯玉手中的白玉冠,壓下心中的恐慌,伸著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謝濯玉,嘴唇哆嗦,像是哀切得說不出話來。
絮絮的議論聲又開始響了起來。
謝濯玉一言不發(fā)地掃了一圈圍觀的人,冷冽的眼神逼得人后退了一步,議論聲瞬間小了下去,下一刻又死灰復(fù)燃。
他攥緊了手里的玉冠,正要往前邁步時,一只手卻突然攔在他身前。
晏沉目不斜視,伸手把人帶回身后,然后才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摸出一個布袋。
他輕輕顛了顛那看著就沉甸甸的布袋,拋起又接住,清脆的碰撞聲便響了起來。
束口解開,布袋里的靈石和兩張卷起的票子露了出來。
“這里有一千兩銀票,還有十塊上品靈石,你就當(dāng)我買了你的玉吧。”說著,他便托著那錢袋遞到了老嫗面前。
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詫的表情,人群中帶著惡意起哄的某些皆變了臉色。
一千兩銀子夠買多少米糧和藥了!一塊下品靈石都能買不少靈寶,這人一出手就是十塊上品!?
再好的凡玉也賣不出這個價格,更別說這家中窮得揭不開鍋的老太婆有沒有玉都不好說!
什么冤大頭啊這是!一些眼紅的人看著晏沉,只覺像看到了傻子。
謝濯玉對靈石的價值沒什么概念,卻也覺得讓個陌生人為自己犯的蠢付賬不合適。
但他剛要開口,背對著他的晏沉就像是察覺到他的心思,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說話。
晏沉對周圍人的目光渾不在意,只是盯著白發(fā)老婦,笑容擴(kuò)大了幾分。
那老嫗顯然已經(jīng)動心,瘦骨嶙峋的手伸出來就要接晏沉的錢袋,卻又頓在空中,目光瞥向他身后,似是在權(quán)衡是不是那白玉冠更值錢。
晏沉眼神微冷,斂了笑,沉聲道:“不夠?”說著,他卻是要收回手。
那老嫗頓時就急了,很快地伸手奪過他掌心的錢袋,一把捂進(jìn)懷里生怕晏沉?xí)椿谝话恪?br />
她綻出討好的笑容,連連點(diǎn)頭道:“夠的,夠的,多謝公子!”
晏沉收回視線,抬眼掃了一眼圍著的人群,不用開口就已經(jīng)將圍觀的人群勸散。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對上了謝濯玉有點(diǎn)亮晶晶的眼睛。
“謝謝你為我解圍。”小仙君抿了抿唇,淺淡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可是語氣很認(rèn)真。
第87章 同行 “海中月是天上月。”
“不必謝, 舉手之勞而已。”晏沉唇角勾起,故作高深道。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就僵住了。
“我叫謝濯玉, 敢問閣下是?”謝濯玉盯著他的臉仔細(xì)端詳,說著話時眼中有些許困惑,“我總感覺你有些面熟。”
晏沉目光一暗,差點(diǎn)要?dú)庑α恕?br />
這才幾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了?好薄情的道子啊。
晏沉何其驕傲一個人, 哪受過這種委屈。但凡換個人,他直接沉臉離開,連個眼神都不會再給。
但偏偏是謝濯玉。
他只要望著這張姝麗的臉對上這雙干凈的眼,就連半句語氣不好的話也說不出口。
晏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 在謝濯玉不明所以地歪了歪頭時才重新露出笑,卻是不答謝濯玉的話, 而是發(fā)起了新的邀約。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不知小道長可否賞在下個面子, 與我喝兩杯茶呢?”他說著便指了指旁邊的茶樓, 笑容真摯無比, “有什么話,等喝了熱茶慢慢說也不遲。”
謝濯玉下意識地點(diǎn)了頭, 卻又在瞥見那裝修氣派的茶樓時露出遲疑的表情。
“我的錢袋被人偷換了,沒辦法請你喝茶。”他坦然道。
“這有何妨?”晏沉笑瞇瞇地看他,“小道長愿意陪我喝茶, 便由我來請便是。”
他說到這份上了, 謝濯玉再說別的倒像是拒絕的托詞,便頷首應(yīng)了, 跟在他身后便往茶樓走。
——況且,他也并不想拒絕面前這個人。哪怕他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
謝濯玉淺啜了幾口茶,緩慢眨著眼看晏沉。
晏沉將自己邊上的一碟點(diǎn)心往他那推了推, 食指沾了點(diǎn)茶水,在桌上寫了名字給他看。
“小道長這回可要記好了,”龍飛鳳舞的字跡,恰如晏沉一樣張揚(yáng)奪目,“不能再忘記了。”
謝濯玉聽著他這意味深長的話本該覺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卻又無端生起幾分心虛。
難不成,他真見過晏沉,還說過話不成?
謝濯玉快速在腦中搜尋了一圈,卻是無果。
“晏沉。”他凝著那水跡,輕喚了一聲。
晏沉很快地應(yīng)了一聲,望著他的眼中笑意滿滿。
無人說話,空氣安靜下去,卻并不僵硬,反倒有種無聲的情愫在二人之間流動。
晏沉在發(fā)現(xiàn)謝濯玉并不記得自己的氣惱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捉弄人的壞心……和一些不甘心。
既然不記得,那就重新認(rèn)識一次好了,他想。
晏沉向來不畏難,還就非要試試敲開謝濯玉冰冷的外殼。
他就想要將不見凡塵的仙人拽到自己身邊,要那雙淡漠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濯玉此行是要去哪?”晏沉手指摩挲著茶杯,打破沉默時一臉漫不經(jīng)心,像只是隨口一問。
謝濯玉沒多猶豫便把自己的目的地全盤托出:“聽聞西南有惡蛟作亂,那地的小宗門束手無策,我打算去看看。”
晏沉在心里搖了搖頭心說怎么這么不防人,問什么都說,面上卻不顯,笑得很自來熟:“巧了,我也要往西南去,我們可以同路而行了。”
謝濯玉唔了一聲,還未來得及說什么便被晏沉堵了話。
“走吧,我給你找個客棧下榻,休整一兩日再出發(fā)。”他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從袖里摸了一錠銀子后又隨手拈了塊點(diǎn)心塞進(jìn)嘴里。
謝濯玉只好跟著站起來在他的眼神催促下跟上。
下樓下到一半時才驚覺,自己這樣就是答應(yīng)了晏沉的同行邀約。
晏沉顯然與從未入世的他不同,短短接觸了不到一個時辰展現(xiàn)出來的便是對人間的了解,有這樣一個人同行顯然不會是壞事。
而素來不愿與人有過密接觸的謝濯玉也莫名并不討厭晏沉。
他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走在自己前方的晏沉,眼中閃過些許茫然,心底有個很在意的問題。
——晏沉對誰都這么好嗎?
****
謝濯玉還惦記著自己的錢袋,想去尋那個小孩。
但晏沉聽完了一邊夾菜一邊搖頭道:“那種乞丐一般的小孩像小老鼠一樣,偷到大的就會躲上很久,根本抓不到。哪怕大費(fèi)周章抓到了,錢也肯定都沒有了。實(shí)在劃不來。”
謝濯玉皺著眉望著眼前豐盛的飯菜,沒有吭聲更沒有動筷,瞧著似在琢磨什么。
晏沉只看他一眼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濯玉不必為這種小事煩心,俗話說得好,出門在外靠朋友。眼下你有困難我這個做朋友的自然不能不管不顧。”
“不合適。”謝濯玉頭也不抬,沒有否認(rèn)他那個朋友的說法,悶悶道,“不然我們還是不要同路了。”
不同路的話,他一個人趕路便可住野外,加上辟谷也無需進(jìn)食。雖然會辛苦一點(diǎn),但也沒什么不能忍受的。
晏沉筷子一頓,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嘖,你不必覺得虧欠。我也不是白對你好的,一筆筆的帳我心中有數(shù)呢,以后你得在其他地方還給我的。你現(xiàn)在與我分開,那才不合適。”
謝濯玉唔了一聲,覺得他這話說得也有道理。
晏沉不等他再說什么,夾了一個肉丸就送到他嘴邊:“我知道濯玉肯定已經(jīng)辟谷,只是這家客棧的菜做得很好,你不嘗嘗實(shí)在是可惜。”
謝濯玉看著晏沉一副他不吃就不收手的樣子,沒再多拒,湊過去啃了一口,咽下去后叼走了剩下半個。
確實(shí)很好吃。謝濯玉一邊緩慢咀嚼一邊想,在晏沉笑盈盈地問他時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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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沉有意帶謝濯玉在荻城好好玩兩天,然而謝濯玉卻只想盡快啟程去西南。
晏沉能說什么,只好依著他,第二日上午帶人隨便逛了逛就去巡城司辦出城許可。
晏沉自然是懶得御劍而行的,出了城后便領(lǐng)著謝濯玉就登上了一艘小巧但精致的靈舟。
他們一路向西南而行,遇到大城晏沉便以需要補(bǔ)給的理由落地,扯著謝濯玉入城。
有時候也會突然在某處停下,然后扯著謝濯玉去看漂亮新鮮的景。
他是很愛玩的性子,常來人界,又在東洲待得時間最多,對這塊地方了若指掌。
哪有好吃的哪有好玩的都一清二楚,簡直比謝濯玉更像個本地人。
一路行來,竟是趕路和玩兩不誤。
謝濯玉并非是不擅拒絕的人,但他總是沒辦法拒絕晏沉。
只要一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聽著晏沉說等會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要讓他嘗嘗,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謝濯玉其實(shí)很開心。
他在東洲長大,活了三百余年,卻一直待在青云宗的連星山脈,世界就是那一隅。飛升之后,他蝸居的地方換成了仙界的洞府,與過去并無二樣。
雖然已經(jīng)習(xí)慣,但他的世界確實(shí)很小。
按修者的年紀(jì)來說,謝濯玉仍是個少年。可他的生命已經(jīng)像是一潭死水。
而現(xiàn)在,他的世界突然變得不一樣。
晏沉帶他見到了很多新鮮的事物,而就連熟悉的事物因為他的陪伴變得不一樣,成了全新的體驗。
山花草木,湖泊飛瀑,流云晚霞,以及各式各樣的點(diǎn)心,每一樣都是晏沉給他的禮物,像涓流一般匯進(jìn)枯泉,帶來活水。
謝濯玉剛驚覺自己的世界是黑白色,他的世界就被晏沉點(diǎn)亮了。
轉(zhuǎn)眼便是十五,月圓之日。
謝濯玉盤腿坐在靈舟甲板上,沒有入定,撐著頭看天上的月亮。
今日是個晴朗的夜,夜空中沒有半點(diǎn)云朵遮蔽。皎潔的圓月毫不吝嗇地將清暉灑向人間,漫天星辰點(diǎn)綴廣闊夜幕,看著就讓人心靜又心情愉悅。
晏沉坐在謝濯玉身邊,拎著一壇酒心不在焉地喝,看了兩眼月亮就把視線落到了謝濯玉干凈的側(cè)臉上。
天上的月亮哪有他身邊的謝濯玉好看,他無聲地咂摸了一下。
他看得明目張膽,又一直不移開視線,謝濯玉無法忽視,只好微微轉(zhuǎn)過臉與他對視。
“你不賞月,光盯著我瞧干什么?”他輕聲問。
晏沉哼笑了一聲,因著微醺更是不知收斂:“自然天上月不如我眼前人好看,我要看自然是看最漂亮的。”
謝濯玉愣了一下,幾抹紅暈悄無聲息地爬上了臉。
這些時日,他已經(jīng)好好領(lǐng)教了晏沉的嘴上工夫。
這人嘴皮子利索得很,哄人的甜話張口就來不帶重樣的,偏偏說話時漆黑眼瞳亮如晶石,表情真誠,讓人連生出一抹懷疑都要愧疚。
而無論多少次,謝濯玉都會被他說得臉紅耳熱,永遠(yuǎn)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回應(yīng)。
而現(xiàn)在晏沉比之前更加不知收斂,話說得直白,像小錘子一樣在謝濯玉心上亂敲。
謝濯玉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這一刻卻還是敗下陣來,偏開頭不看他,好一會才悶悶地笑了一下。
晏沉又湊近了一點(diǎn),近乎是手臂挨著手臂:“你知道哪里的月亮是最漂亮的嗎?”
謝濯玉輕輕搖了搖頭。
“有機(jī)會我?guī)闳ズ_呁妫标坛辽焓謹(jǐn)堊∷募绨颍瑯返妹凸嗔艘豢诰疲檬直晨ゴ竭叺木埔海霸鹿鈺尯C骠贼园l(fā)光,茫茫無際海倒映出漫天繁星,天上的月亮也就落到了海里。”
“海中月是天上月。”晏沉的聲音有點(diǎn)低沉,這話說得很是繾綣,有點(diǎn)意猶未盡的感覺。
謝濯玉隨著晏沉的話去想那個畫面,心臟突然就跳得很快。
他只是想一想,就已經(jīng)覺得很漂亮了,也自然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而晏沉的眼睛很亮,像是天上碎星墜入其中。這樣亮的一雙眼滿懷期許地看著謝濯玉,只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這好像是一個約定,答應(yīng)了就不能違背的那種。
但謝濯玉很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應(yīng)了晏沉:“好。”
他應(yīng)下的下一秒,晏沉露出了前所未有燦爛的笑容,樂顛顛地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幾乎要拿不穩(wěn)手里的酒壇。
謝濯玉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就這么開心,卻也跟著笑了一下,沒有推開他,任他靠著。
——他自己也沒想明白。但他就是不討厭晏沉的親近,對和晏沉的肢體接觸沒有半點(diǎn)抗拒之心。
謝濯玉全然地相信晏沉,不會做出格到讓他不喜歡的事。
可他不知道,晏沉的忍耐有多辛苦。
——他差一點(diǎn)就要沖動地在謝濯玉的臉上親一口了。
第88章 小偷 “對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兩日后, 兩人抵達(dá)了一座城鎮(zhèn)。
晏沉登記入城許可時,謝濯玉便站在他身側(cè)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
此城雖然比不上荻城那些大城,卻也是此方地域最大的一個城鎮(zhèn)了, 所以比尋常城鎮(zhèn)還熱鬧喧囂。
但謝濯玉掃了兩眼,目光落回晏沉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
他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晏沉帶著笑意的聲音打斷了謝濯玉的思緒。
謝濯玉偏頭看了看他手中拋著玩的玉碟輕輕搖了搖頭:“沒想什么。”
晏沉很自然地握上他的手腕牽著人往里走, 隨口道:“哎,這些人是越來越會折騰人了,以前哪需要登記什么入城許可。就這么破大一個地,能塞多少人似的, 不知道還以為防誰呢。”
謝濯玉腳步微頓,剛松開的眉重新擰了起來:“以前不需要嗎?”
“不用啊。”晏沉拉著他往前走, “這里是兩洲交際最大的一座城, 來往的修士和商隊都會在這停一停, 都像這個登記法那得記到什么時候去。不過也是我們運(yùn)氣好, 以往都許多人的,今日竟只有我們倆入城。”
謝濯玉心中強(qiáng)按下去的微妙感覺重新浮上心頭, 有什么東西似要呼之欲出。
然而下一刻,一個粗啞的響亮聲音突然傳入耳中,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謝濯玉循聲望去, 就見一個小孩蜷縮在地上。
而他身邊站著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 像踢沙包一樣踢小孩后背,嘴里還罵罵咧咧, 話說得不干不凈的,聽得謝濯玉直皺眉。
晏沉自然也聽得清楚,也跟著皺了眉。
謝濯玉將手腕從晏沉手中抽出來, 快步走過去,截住了那男人差一點(diǎn)就要落到小孩頭上的拳頭。
“誰他娘的敢多管……”男人難聽的謾罵脫口而出,后半句話卻在看清謝濯玉的臉時戛然而止。
昳麗的臉,是多看兩眼都要心跳加速的絕色長相,突然近距離出現(xiàn)在人眼前自然地讓人愣神。
可偏偏,這張臉的主人緊抿著唇,表情冷若冰霜,眼神更是銳利如箭矢,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面前的人看著清瘦,手腕和他一比更是顯得過分纖細(xì),好像隨時都會折斷。然而他被這人扣著手腕,竟是動彈不得。
男子心中大駭,冷汗悄然沁出,卻又在想到那位大人物后定了定心,重新底氣十足地嚷開了。
謝濯玉一只手將地上的小孩撈了起來護(hù)在懷里,松開了他的手。
但見他身形一閃,一個眨眼的功夫就輕盈地落到了遠(yuǎn)處,穩(wěn)穩(wěn)地站回了晏沉的身邊。
“我勸你還是別多管閑事!”男子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臉色相當(dāng)難看,想要撲過來卻又忌憚著他方才展現(xiàn)出來的實(shí)力,一時不敢動作。
謝濯玉冷冷地看著他:“對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男子氣急敗壞道:“什么狗屁稚童,這小子可是個慣偷!他膽子肥的很,偷到了不該偷的人身上,不該受教訓(xùn)!?我蹲了他幾日才逮著他的,你識相點(diǎn)就趕緊放了他!”
謝濯玉想起自己被偷的錢袋,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用余光瞥了眼身側(cè)的那小孩。
小孩像是恨不得把頭埋進(jìn)地里,整個人瑟瑟發(fā)抖,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卻又馬上松開了,然后用力地在衣服上蹭。
一直沒有動作的晏沉終于開口:“教訓(xùn)也教訓(xùn)了,差不多得了,長點(diǎn)腦子自己想辦法交差。再糾纏下去,出人命的可未必是這個小鬼。”
說著,他臉上的笑容擴(kuò)大了幾分,只是話語中的威脅之意讓那個笑并無半點(diǎn)和善。
男人仍有幾分不甘,還欲說話,卻又在對上晏沉漆黑眼瞳中的殺意時咽了回去,悻悻作罷不甘離去。
方才沒這么仔細(xì)看,現(xiàn)在只剩他們?nèi)x濯玉這才看清楚這個小孩。
瘦瘦小小的,黑黃的臉上沒幾兩肉,一看就知道常年挨餓,沾上了塵土后就更加臟兮兮的。
那一身黑灰粗布麻衣又舊又不合身,后背與肩膀處都有鞋印。
——可這樣一個小乞丐一樣的小孩卻有一雙很亮的眼睛。
那男人一走,原還怕得跟鵪鶉一樣的他瞬間不抖了,站直身子仔細(xì)看了看謝濯玉,然后才慢吞吞憋了謝謝兩個字。
表情瞧著就不情不愿的,道謝也聽著不甚真心。
他說完就想走,偏晏沉抱臂擋在他身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猜猜,你現(xiàn)在一個人走,能不能順利出城?”
“不用你們管。”小孩滿眼警惕地看了他們倆一眼,說話很沖,撩了話就要跑。
晏沉伸手扯住他的領(lǐng)子將人拽住,嘖了一聲:“你這小孩,救了你連句謝謝也不說,好心提心你也不領(lǐng)情,小白眼狼。”
謝濯玉盯著他看了兩眼,心念一動:“我們送你回去。”
小孩渾身緊繃,僵持許久卻還是不得不妥協(xié):“我家住得很遠(yuǎn),送我出城就好了。”
然而晏沉與謝濯玉送他出城后卻并未停下,而是跟著他接著走。
荻城漸漸淪為一個模糊的影子被拋在身后,周圍的景色也越來越荒涼,越走越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謝濯玉和晏沉卻什么也不問,只是跟著。
小鬼頭估摸這兩一看就是大人物的修士肯定沒耐心真走很遠(yuǎn),便故意放慢了腳步想拖延。
結(jié)果走了許久眼見著都要到了,身后的人也還跟著。
他愈發(fā)頻繁地回頭望了幾眼,就見黑衣男人握著那白衣道子的手腕,兩人挨得很近,雖沒交談,卻依然有種說不出的親昵。
他悄悄翻了個白眼,卻沒有辦法,后面反而加快了步子。
又過了一炷香,不遠(yuǎn)處終于出現(xiàn)了建筑。
謝濯玉眼神微動,沒想到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居然真的有村落。
小孩沒有進(jìn)村,而是在村口處的一座破廟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們:“我到了。”
“送你回家走了這么遠(yuǎn),連杯茶水都不請我們喝?”晏沉笑嘻嘻地開口,“再說,你總不能住這破廟里頭吧?”
小鬼頭面色一僵,下一秒?yún)s點(diǎn)了頭:“對,我就住這里。至于你要的茶水,我請不了。”
說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就往破廟跑。
謝濯玉沒有動,只是靜靜地打量眼前的環(huán)境。
這廟不像那種無名野廟,三間房正對應(yīng)姻緣文運(yùn)與財運(yùn),想來以前香火很旺。
但房子看著年久失修,三間埃房或是屋頂破了洞,或是少了門,破敗得不像話,牌匾也都已經(jīng)看不出字了。
正如破廟后面的那個村落一般,撲面而來的便是衰敗的氣息。
謝濯玉感覺自己誤打誤撞地找對了方向,即將吹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怪異迷霧。
他輕輕掙了掙,沒抽出手腕,反被晏沉握緊了手腕,然后被牽著往前走,索性不管了。
正中的房子正中是一座缺了腦袋的神像,而神像前沒有供桌,只鋪著一層茅草,一個人影躺在草上,看著不知生死。
剛剛還渾身尖刺的小孩站在一旁,臊眉耷眼,看著很是無措。
謝濯玉與晏沉停在門口,沒有先開口。
寂靜許久后,謝濯玉輕輕推了推晏沉的手臂。
晏沉哎了一聲,笑著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開口:“小孩,接好。”
說完,他將突然出現(xiàn)在手中的油紙包拋了過去。
那小孩聞聲抬頭,手比腦子還快,穩(wěn)穩(wěn)接住了晏沉拋過去的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油紙包,發(fā)現(xiàn)里面是包子。個頭不小,看了就讓人咽口水。
他一下子就想起來當(dāng)時有一會好像少了個人,后面卻又出現(xiàn)了。應(yīng)該就是在那時買的,揣了這么半天了居然還是溫?zé)岬摹?br />
小孩蹲下身去將包子遞到茅草上躺著的那人嘴邊,看著人吃了后才捧著剩下的一個走到門邊。
他也不嫌臟,直接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就開始啃包子。
謝濯玉垂眼望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目光凝在那干枯發(fā)黃跟茅草一樣的亂糟頭發(fā),到底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暫時擱下了原先要問的。
“偷盜和撒謊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都不是好習(xí)慣。”他輕聲開口,聲音很平淡,“你一個小孩,無論與大人比力量還是速度都吃虧,今日便是個教訓(xùn),別再偷東西了。”
小孩愣了一下,臉慢慢漲紅了起來。
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因為吞得太快還嗆了一下,緩過來后才能說話,一開口就兇得很:“就算我偷東西又怎么樣?我憑我本事偷的!”
他說著便捏緊了手里的油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寫滿憤怒。許是吃飽了一點(diǎn),嗓門都大了許多:“除了偷,我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我這種又瘦又小的家伙連苦工都找不到。我們這種凡人不吃飯就會餓死,我不想死!”
“像你這種高高在上的修士,要錢財還是靈石都有無數(shù)人爭著送到你手中。你們什么都不用做,每個月都會有靈草送上門。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家伙,真虛偽!”
“靈草,該死的東西……”他越說越激動,噌一下站了起來,手攥成了拳頭。
“如果不是種那些狗屁東西,我們的日子才不會過成這樣!我爹娘才不會死,我阿爺也不會瘋掉……說到底,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仙人!該死,你們才該死!”
說到最后,小孩看向謝濯玉的眼神已不只是憤怒,更多的是憎惡與怨毒。很難想象那樣的情緒會出現(xiàn)在一個可能未滿十歲的小孩身上。
然而下一刻,豆大的淚珠卻爭先恐后跑了出來,滾過沾滿塵土的臉,讓那張臟兮兮的臉愈發(fā)斑駁可憐。
謝濯玉表情沒有半點(diǎn)變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沉靜如水:“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第89章 惡有惡報 天道疏漏不察,便該有人替天……
這里曾是一個很大的村落, 有好幾個村子。
村子背倚大山,山中有柴有活物可供日常補(bǔ)給,土地種莊稼也很是不錯, 大多村民過著不富不貧的日子。
變化發(fā)生在哪一年,小孩自己也說不上來,他那時才兩三歲,不記事。
但他從阿爺口中聽過原委。
那是在幾個村里出了名的可憐人。
十三歲時便失去雙親, 家里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卻還有個眼盲的奶奶。幸虧他勤勞肯干不怕苦,日子倒也一年年好了起來。十七歲那年鄰村有人家瞧上他人好,不嫌他窮愿意把姑娘許給他, 誰曾想定親沒多久那姑娘卻得病沒了。
之后第二任未婚妻也在未過門時出了意外,克妻的名聲傳出去后, 便再沒媒人踏過他家門檻。
奶奶死后他離村出去打拼, 一兩年沒有消息傳回。
那時, 村里沒人放在心上, 只在最開始短暫說道了兩三日便拋之腦后,無人去關(guān)心他是發(fā)達(dá)了還是死了, 也沒人覺得他會回來。
但那個人回來了。回來時他容光煥發(fā),穿得衣服一看便是好料子,沒有半分狼狽與落魄, 而跟在他身后回來的還有一個人。
那人一襲白衣, 看著仙風(fēng)道骨好似仙人,卻笑容和藹, 沒有一點(diǎn)架子,在巡過村子后斷定這里的土是很適合種靈草的好土。
他初來乍到說這種話反而引起大家警惕,怕是騙子。那能換金銀靈石的靈草能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活?開玩笑呢!
只有最窮的幾戶人家抱著試試的想法辟了地種靈草, 還惹了一些嘴碎的嘲笑。
可他們竟真的收獲了一批靈草,然后跟仙人換到了許多靈石和銀子,日子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別人見那仙人所言不假,身邊真有人得了好處,自然眼紅不已,便也跟著種起了靈草。
很快,許多人都不種莊稼,改種起熟得快價值高的靈草。
再然后,又有一些青年跟著仙人離村去挖礦割膠。第一個月后,他們家中的親人收到了一袋沉甸甸的靈石。很快,村里有些力氣的青年便爭著搶著想去。
那白衣仙人還對村民們說,資質(zhì)好的只要交夠靈石,便能入仙籍踏入仙途,此后便可青春永駐,更能騰云駕霧。
聽著不甚靠譜可信,但在一個人被夸贊資質(zhì)不錯、家里人為他咬牙交了一大筆靈石為他入了仙籍后,所有人都看見那病懨懨的人變得精神奕奕,走路健步如飛。
那之后,所有人都瘋狂了。
不到兩年,放眼望遍田野,只有碧綠的靈草在風(fēng)中搖曳,不見半束稻麥,空氣中再聞不見稻香。
小孩說著說著停住,偏頭看了眼破廟里面沒有聲息的人,耳邊突然就響起了阿爺?shù)囊宦晣@息。
那時老人還沒有瘋掉,神志清醒,說著說著就止不住地嘆氣。
晏沉和謝濯玉沉默地對視了一眼,皆表情微變。
世上從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
能給得起大筆靈石的宗門怎么會沒有自己種靈草的能力?又是什么靈草非要到凡人的村落由凡人來種。
“阿爺說,靈草先是換不回靈石了,很快連銀子也換得越來越少。因為那些仙人們?yōu)殪`草劃了品階,而我們種出來的靈草品階不夠好,只能換那么點(diǎn)銀子。”
小孩說著伸手去摸了摸肚子,表情有幾分茫然,似乎在回憶上一次吃飽是什么時候:“不種莊稼就只能去買糧,某一年開始靈草的種子也要用靈石跟仙人買。”
他垂著頭打了個哆嗦,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只是一邊搖頭一邊喃喃道:“后面我不記得了,真的想不起來了。”
他說著說著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哽咽著說不出話。
他這一哭倒讓謝濯玉眼中冷色褪去,表情有點(diǎn)無措,一時不知如何哄他。
下一刻,一個聲音突然從破廟里傳了出來,蒼老又虛弱,只是在寂靜的環(huán)境里不容忽視。
“阿寶……阿寶……”
嚎啕大哭的小孩聽見熟悉的呼喚驚訝地瞪圓了眼,站起來就往廟里跑,差點(diǎn)摔了一跤。
謝濯玉跟在他身后進(jìn)去,站到老人身邊,垂眼去看他。
那是一個瘦成皮包骨頭的人。布滿皺紋的臉是黑黃色,眼眶深陷,目光渾濁,臉上還有些詭異又不詳?shù)淖仙唿c(diǎn),看著跟中毒了一樣。
他吃力地轉(zhuǎn)過頭來,很快就放棄了強(qiáng)撐著坐起來的想法,用盡所有力氣抬起手摸了摸阿寶的頭:“阿寶,你出去吧,大人說話小孩不要聽。”
阿寶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很乖很聽話地出去了,還掩上了那快掉到地上的門。
那些血淚的日子,那化為人間煉獄的村莊,他卻說得平靜……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與凄然。
莊稼不可能幾日就長出來,人卻不能幾日不吃飯。
買不起米糧的村民去向仙人討糧食卻被要求用靈石交換,可他們收到的那些靈石早就還給了仙人變成了仙籍本上的杠,盼著攢齊了杠便能入仙籍去過神仙日子。
有人餓得兩眼發(fā)綠,奔到地里拔了靈草就吃。可這靈草哪是凡人能吃得的呢?不到一個時辰,那吃了靈草的人就七竅流血而亡。
那一年,每個村子里都餓死了很多人,發(fā)生了很多殘酷的事情。
那一年阿寶的父母去挖礦了,想為孩子掙一個仙籍。他們一去不回,送回來的只有一袋銀子和幾塊靈石,阿寶從此沒有了爹娘。
那時,人們這才從虛幻的美夢中驚醒,睜眼看清現(xiàn)實(shí)。
去挖礦割膠的青年人少有回來的,回來的幾個都瘦得脫相,面色發(fā)黑。每一家屋后的小菜地都不再長東西了,清甜的泉水變得苦澀。村里的人身體越來越不好,連一些漢子都總生病。
這些變化,都是在種植靈草之后發(fā)生的,只是從前人人狂熱于種靈草、仙籍,無人關(guān)心。
第二季,村民試圖種回莊稼,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早就沒有回頭的路了。
——村子的土壤已經(jīng)因為數(shù)年的靈草種植變得不再適宜種其他東西了。
長期的饑餓使得人的體質(zhì)越來越差,老人與小孩率先倒下,青壯年也逃不過,照料田間靈草的人如行尸走肉。
最后的最后,沒有人能種靈草了,土壤也種不出來了。村子十室九空,能逃走的人逃走了,逃不走的人在死村里絕望地等著死亡。
謝濯玉垂著頭,看著那雙渾濁眼睛中的悲傷,心頭巨顫。
他明白,萬物有各自的緣法。他明白,人各有命。
但他望著眼前已經(jīng)斷了生機(jī)的老人茫然得說不出話。
世上怎么會有人的命是這樣的?憑什么?!
悲傷如浪潮般將他淹沒,他在其中突然就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幾乎要喘不過氣。
人是不知滿足的動物。但并不能責(zé)備那些村民,因為人人都想過更好的日子。
說到底,是有人利用了他們。
天道疏漏不察,便該有人替天行道。
若讓作惡之人逍遙,又怎對得起枉死的人。
謝濯玉抬起頭,眼中閃過寒芒。
晏沉定定地望著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無聲地表達(dá)了支持。
幫老人理好后事的晏沉在一日后查出了更多東西,整理好遞到了謝濯玉手上。
阿寶他們村這塊地域原本有兩個門派,其中一個在發(fā)現(xiàn)凡人種植靈草后也曾派人規(guī)勸,以及向西南境最大的宗門赤霄宗匯報。
然而報上去后的半月,這個宗門便被血洗了。滿門上下皆死得凄慘,無一幸存。赤霄宗派人來看過后斷言是魔族所為,讓另一個宗門兼管了此域便算作罷。
至于血洗的真相是什么,無人關(guān)心,倒是附近城池人心惶惶好一陣,走了不少人。
謝濯玉捏緊手里的紙,重重呼出了一口氣。
他雖不通人情世故,卻并非傻子,在看完紙上的情報后就已經(jīng)明白了所有。
兩日后,接手管理而壯大起來的小門派發(fā)生了一樁血案。
掌門與五位長老皆被一劍斬首,十余位精英弟子受了重傷。
赤霄宗的人得了消息后俱是一驚。做賊心虛,幾個高層在得了消息的一瞬就想到了那些衰敗的村落。
但很快他們又鎮(zhèn)定下來。他們敢這么做不僅僅是膽子大,更是因為那位大人物的存在。
就是這要找麻煩的人來頭再大,也不可能大得過仙界的人……若他敢來赤霄宗,便讓他有來無回。
宗主一邊想一邊給那位大人去信。
而又二日后,謝濯玉抵達(dá)了赤霄宗,輕松地闖過了山門處的護(hù)宗陣法,直沖最華麗的那座正殿而去。
殿前的臺階上站著不少人,見到他后神情一滯,很快又放松下來。
而他們畢恭畢敬看著的人卻是一個少年人,衣著華貴、面容精致,看著就不是等閑之輩。
謝濯玉表情淡漠,冷冷地注視著他,手輕輕一抬便召出了鴻雪劍。
眼前人修為并不弱,境界只怕是與自己旗鼓相當(dāng)……應(yīng)該與自己來自一處。
赤霄宗怎么會這么迅速地躋身東洲五大宗之列,怎么敢做出那種惡事卻又沒有被天道因果律懲處都有了答案。
然而謝濯玉不會后退半步。
仙界人又如何,犯了錯便要罰,造下無數(shù)殺孽便該償命。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才應(yīng)該是正確的緣法!
那人在看見謝濯玉的時候驚了一瞬,未來得及開口便是一道殺氣騰騰的劍氣。
他面色一變,身形一閃往旁邊躲了過去,卻仍是被劍氣割破了袖子。
而站在他身后的某長老則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鮮血染紅了道袍,已然失去聲息。
他看了一眼那血人,心有余悸之后便是怒不可遏,當(dāng)即也召了劍與謝濯玉交起手來。
纏斗兩炷香后,他的身體如斷線的風(fēng)箏一般砸在了地上。
謝濯玉緩步走到他身前,手腕一動,劍尖抵上他的心口,一點(diǎn)點(diǎn)刺了進(jìn)去。
一襲黑衣的晏沉盤腿坐在大殿屋頂上,撐著頭看著全都跌坐在臺階上六神無主的老家伙們嗤笑了一聲,轉(zhuǎn)眼去看謝濯玉,墨色眼瞳亮如曜石。
方才的戰(zhàn)斗凡人捕捉不到,他卻看得清楚,也因此熱血沸騰。
不知不覺,他的眼中便只剩下謝濯玉。
謝濯玉揮出的每一劍都蘊(yùn)含著普通人無法參透的劍意,劍招精妙又漂亮,身姿飄逸。
細(xì)眉輕蹙,眉含冷光的樣子很冷很兇,卻很漂亮……讓晏沉喜歡得要命。
他這些日子看謝濯玉大殺四方,看無數(shù)人喪命那柄白雪一樣的劍下,沒有半分怕與惡,只覺更加喜歡他了。
看著冷冰冰的謝濯玉才不是無心無情之人……那人分明有著一顆熾熱的赤子心。
誅邪鎮(zhèn)惡,這才是真正當(dāng)?shù)蒙舷删值娜耍坛料耄趺茨懿幌矚g他呢。
“我跟你都是仙界的人!你不能殺我!?你知道我是誰的弟子嗎!”少年在這一刻終于露出懼色,伸手捏住謝濯玉的劍厲聲呵斥。
“我只知,他們作惡是因為有你在背后撐腰,想來那些好處你也得了。”謝濯玉目光冰冷,“所以無論你是哪個仙君的弟子,我都要?dú)⒛恪!?br />
說著,他的劍便劃破了少年的手掌,劍尖一點(diǎn)點(diǎn)沒入皮肉。
修為的壓制對他也存在,鴻雪劍又并非凡劍,饒是仙人之軀也難以抵達(dá)。
少年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白了下去,在劍完全插進(jìn)他心口后氣若游絲,好像隨時都會隕落。
然而下一刻,一道靈光從他額中閃現(xiàn),在逼退謝濯玉后護(hù)住了他。
謝濯玉變了臉色,下一刻便見一道渾厚的聲音從少年身上傳來,一個人影在他身前浮現(xiàn)。
“何故行兇殺人。”
強(qiáng)行破開界與界限制,用青鳥琉璃燈傳出虛影……這人該是他師尊那樣的人物。
晏沉足尖一點(diǎn)飛身落到了謝濯玉身邊,臉上的笑已經(jīng)消失,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謝濯玉神色冷淡地盯著那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他作惡,我便殺他。”
人影冷哼一聲:“你與他皆為散仙,無論如何,殺他便是重罪。即使他有錯也該上報,懲罰自有刑司定奪!你如今擅自用刑想要?dú)⑺闶琴栽剑 ?br />
他的話方落,一個光球便突然出現(xiàn),直撲謝濯玉而來。
晏沉動作很快地一步往前,伸手就要去攥那光球。
然而那光球卻直接穿過了他的手心,仍是落到了謝濯玉身上。
白光大漲之后,謝濯玉消失在原地。
第90章 利刀 晏沉愿意成為刀,一柄獨(dú)屬于謝濯……
再然后, 面前的虛影散去,而那地上躺著的人也消失不見,徒留赤霄宗的一眾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大氣不敢出一下。
清風(fēng)拂面帶來舒適涼意,然而晏沉的臉色卻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他瞇著眼盯著面前大殿的牌匾看了許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氣,在掃過那些人時眼底閃過一抹戾氣。
一炷香后,他轉(zhuǎn)身離去, 身后的大殿已經(jīng)被摧毀了大半。
入目皆是斷壁殘垣,完全看不出半點(diǎn)原有的恢弘模樣。
而赤霄宗那些曾高高在上的長老橫七豎八躺在一塊,已然斃命,竟是無一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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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濯玉被帶回仙界后直接被仙刑司關(guān)了起來。
被捉回仙刑司的散仙, 按例都該直接下寒獄,等著判罪。
但他是南明親傳弟子, 身份自然不可與尋常散仙相比。
再加上南明的特意關(guān)照, 所以最后只是被關(guān)在一個下了禁制的石室。
封閉石室內(nèi)難以分辨日夜, 待在里面的時間一長便會對時間的流逝失去正常感知。
謝濯玉一開始還記著時辰, 但在某一刻走了好一會神后便再記不起了,索性專心入定, 不再去算了。
但謝濯玉心里有事,少有地沒有以往專注了。
他的思緒會很突然地飄一下,不可控制地想到某個人……那個總愛靠他很近、眼里總是盈滿笑意的俊郎少年。
晏沉?xí)泵? 會擔(dān)心自己么?謝濯玉很在意這個問題, 但為什么在意卻又說不出緣由。
他不想晏沉擔(dān)心,卻又無端地篤定——晏沉一定會。
被關(guān)在石室內(nèi)的謝濯玉一派清閑安然, 外頭的一眾仙界高層卻已經(jīng)吵得天翻地覆。
仙界中勢力林立,在許多年的利益固化后逐漸分為二派。
一派是昆侖等族,因為曾經(jīng)和神族有絲絲縷縷的微薄關(guān)系便覺血脈尊貴。自詡天生仙靈的他們自覺身份要尊貴許多。
另一派是以南明為首的, 數(shù)量少了許多,卻完全是人族修士飛升渡劫成功的,各個都是昔日人界留名的天才。
有人的地方總有爭斗,這些所謂的仙也不例外。
平日相談甚歡的人背地里為利益爭奪,打心底里瞧不起前不久還盛贊的對方。
這二派博弈多年,關(guān)系日益緊張。平靜和諧下是無數(shù)暗潮洶涌。
被謝濯玉重傷的那小仙是昆侖那派某位仙君的次子,名喚鄔彥,誕生時便有仙籍。
鄔彥此人,天賦尚可,人卻不勤。
但托了父君母君的福,他從小便有尋常修士享不盡的資源,所以即便懶怠,到底也渡了大乘期。
——就與其他許多受寵的仙君之子一般,縱使天賦與努力都差凡人許多,有個好出身就足以彌補(bǔ),讓他們能輕松突破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碰不到的境界。
父君的寵愛溺壞了鄔彥。那表面乖巧討喜的漂亮皮囊下是一副黑心壞肝。
他其實(shí)也知道對錯為何,卻渾不在意,偏愛做些壞事,美其名曰玩笑、捉弄。
赤霄宗是因為他的存在才愈發(fā)不加收斂,行事肆無忌憚,那些臟事與壓迫他心里門兒清。
可那又如何?在這自詡身份尊貴、高高在上的仙君之子眼中,那些凡人便跟螻蟻一般。
誰會在乎一些又蠢又貪的凡人死活?
他冷眼瞧著事態(tài)發(fā)展只覺得有意思、好玩,人心果然是好玩具。
至于所謂的因果律和天譴,鄔彥就更不怕了。
因為他沒有親自動手殺過人,那些凡人種的靈草他看不上也未用過。所有的惡都是赤霄宗之人所為,與他沒有半分干系!
天道不會懲處他,人間沒人制得住他,想往仙界告他更是癡心妄想。
他玩得不亦樂乎,在心里許多次搖頭感嘆因果律的可笑。
直到謝濯玉出現(xiàn)在他面前,目光冷然地盯著他,近乎是一字一頓地宣判他的罪行。
殺氣騰騰的劍意穿過身體,冰冷的劍刺入他的心口。
這黑心肝的小仙才恍然想起那句被自己嘲笑過很多次的話。
善惡到頭終有報。——此乃真理。
然而父君的分神從謝濯玉劍下救了他一次,卻做不到永遠(yuǎn)的庇護(hù)。
滿月之夜,漆黑夜幕中不見半顆星子,獨(dú)皎潔圓月高懸天際。
一襲黑衣的晏沉站在窗邊,身形輪廓被月光模糊。
兩柄短刀分別貫穿鄔彥的心臟和丹心之時,他臉上的笑比春風(fēng)還要和煦。
直到鄔彥靈息盡散確實(shí)隕落,他才漫不經(jīng)心地將手上的血在鄔彥那床邊的紗幔上盡數(shù)蹭干凈,然后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去。
縱天道不懲,世間也總有執(zhí)劍人會替天行道,為枉死之人討一個公道。
而晏沉想,小仙君劍用的好,卻還需要一把刀。
要足夠鋒利,要足夠忠誠,要心甘情愿地為小仙君做所有他不能做的事情。
晏沉愿意成為刀,一柄獨(dú)屬于謝濯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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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濯玉乃南明親傳弟子,自然是被默認(rèn)為南明一派。
他重傷了這仙君子,與南明對立的那派自然不樂意放棄借此發(fā)難的機(jī)會,咄咄逼人地往他頭上扣大帽子,一副完全不管前情的模樣。
“擅動私刑,此乃僭越之舉!”
“對同袍心懷殺意,此乃心惡。若不嚴(yán)懲,則仙規(guī)形如虛設(shè),等級必將亂作一團(tuán)!”
“必須嚴(yán)懲謝濯玉!”
南明一派自然不可能讓他們?nèi)缭敢詢敗?br />
要知道,謝濯玉可是真正的天才,比那些靠天材地寶無數(shù)資源喂過大乘期的仙君之子厲害千倍萬倍!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是自己這方的一柄利劍!
利益相關(guān),他們自然不會犯蠢,咬死了鄔彥在人間的惡行,只言謝濯玉雖年輕沖動卻為人正直一心除惡,并非僭越,反而是真正想維護(hù)仙界門面。
南明仍是笑得如和煦春風(fēng),只是話語卻不退半分,眼底是微不可察的寒芒,哪有半分笑意。
爭執(zhí)不休之際,鄔彥的父君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突然拍案而起,不復(fù)方才默然不語的氣定神閑。
下一刻,一個白衣小仙推開了殿門滿臉驚慌地跑了進(jìn)來,還因為跑得太快差點(diǎn)摔了一跤。
未等有人呵斥他的失禮,他已經(jīng)倉皇地跪了下來,膝蓋重重地磕在玉石地板上,說話的聲音顫抖,話語都快不成句。
“三公子已經(jīng),已經(jīng)隕了……”
——他口中的三公子,正是鄔彥。
一眾人露出愕然表情,鄔彥父君怒目看向南明:“欺人太甚!”
南明面色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極意君這是何意?我那小徒仍被關(guān)著,刑司禁制非他可破,這可完全不干他的事。”
極意面色鐵青,擰眉看向下首通報的人:“昨日還好好的人怎么會突然……究竟怎么回事!”
通報的仙侍倉皇地?fù)u頭,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懇請他親去看。
這一場議事被迫中斷,只能擇日再議。
極意君回去后看見幼子涼透的尸體悲痛欲絕,卻已感受不到鄔彥的神魂氣息,想來他已去往冥界……那便是他有天大的神通,也不能將鄔彥的神魂帶回。
然而心中的火卻因為這無可奈何更加熊熊燃燒。
謝濯玉還沒得到發(fā)落,他的幼子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無緣無故隕了,這不是明晃晃打他臉嗎!南明那派的現(xiàn)在肯定嘴都笑得合不攏,刻薄地嘲諷他連自己親子都護(hù)不住!
找不到真兇,那注定是下人遭殃,鄔彥洞府里接連響起了震天響的求饒聲。
發(fā)了火后,極意君再次仔細(xì)探查了一遍鄔彥的尸體。這一次卻有了意外的收獲。
——鄔彥右手的兩個指縫里有不明的黑色絲線。
鄔彥一向喜歡青綠色,最討厭黑色,這必定與兇手有關(guān)。
極意君凝視著那根纖若毫毛差點(diǎn)就要被忽視的絲線,腦海中突然就閃過了一張臉。
分神帶回來的記憶里,謝濯玉險些將鄔彥斬于劍下時,不遠(yuǎn)處還站了個人。
那少年隨意地抱臂站在那看著謝濯玉的背影,嘴角噙著抹笑……穿的不正是黑色!
極意君心中有了計較,憤怒地摔了茶盞,拍案而起傳音喊了人來,將分神看到的那張臉復(fù)現(xiàn)出來后就喊人去查,很快就得了結(jié)果。
——龍族嫡系,是皇族,行九,名叫晏沉。傳聞是個天才,然而實(shí)力屬實(shí)一般,好逸惡勞,最擅長的事是享受。
此前一段時間他確在人界,在謝濯玉被帶回仙界后并未回族,不見蹤影。
事到如今,極意君又還有什么不明白。
手中用力將寫了訊息的玉碟攥成齏粉,極意君那本算英俊的面容有一瞬變得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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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鄔彥死后的第三日,,這場博弈以南明一派略勝一籌保下謝濯玉落下了帷幕。
仙人高高在上、不把凡人放在眼里是一回事,但面上工夫卻得做足,各個都要清風(fēng)霽月。
說到底,畢竟是鄔彥有錯在先,而知卻不理睬的他們也是幫兇。
繞是如此,極意君一派也打定主意要他吃苦頭——既是越過刑司動私刑的僭越之舉,便罰束縛。
等他不日再下人界歷心劫之時,修為就只有化神期巔峰將至大乘的水平了。
但謝濯玉總歸是能從石室里出來了。
此次事件已是計劃外,謝濯玉不愿再耽擱時間,從石室內(nèi)出來后就馬上去拜見了南明。
南明望著他依舊笑得溫和,在他低頭道歉說自己給師尊帶來了麻煩時輕輕搖頭:“玉兒需道歉,此事你做得沒有錯。
“況且,你既是我的親傳弟子,出了事情我自然要先護(hù)著你,是非對錯都得回頭再議。
“而且,我相信你。”
南明的話像兩顆小石子一樣在心底砸出一片漣漪。謝濯玉心頭泛起暖意,看著南明很認(rèn)真地點(diǎn)頭:“多謝師尊信任。弟子日后行事定不辱師門。”
南明望著他,笑容擴(kuò)大了幾分:“接著去將心劫渡完吧。此后境界被再次壓制,你可得小心,莫要受傷。”
“是。”謝濯玉頷首應(yīng)道。
一路疾行。
半日后,謝濯玉乘靈舟抵達(dá)了仙界與人界的邊界。
此番越界的落地點(diǎn)在一座山的山頂。
山谷幽深,云霧繚繞,草木繁盛。
越過邊界進(jìn)入人界的一瞬間,刑司以特殊墨水畫在謝濯玉額頭上的紋印突然閃了閃,從黑色飛快地向朱紅轉(zhuǎn)變。
修為被強(qiáng)行壓制和跨界而行帶來了一種眩暈感,眼前的景物都變得有點(diǎn)模糊不清。
謝濯玉穩(wěn)穩(wěn)落地,收了劍望著下山的曲折小路。
未等心中的失落升起,熟悉的清朗少年嗓音已經(jīng)響了起來。
“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