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紀這次并沒有心思像以往一樣隨便找點話題。說到底他之前那么做只是避免和哨兵大眼瞪小眼,再加上遇見他的哨兵們大多有話要說而已。
這次的實驗對象顯然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整個過程中安靜地像個假人。
空曠的辦公室中回檔著機器運作時產生的響動,賀止鳴注視著屏幕上曲線的走向,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那條曲線正以一種穩定的速度平緩上升,變化微不可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柯因忍不住看了眼時間。
祁紀的平均治療時間在26分鐘左右,但這并不準確,因為青年通常會在某個話題結束的時候才宣布治療的終止,這讓具體時間變得想當模糊。
唯一真正有參考價值的是上次祁紀和凱德的治療過程。
當時祁紀上尉的對話僅僅進行了不到十分鐘,從最開始見面,到祁紀被叫醒也只有二十一分鐘。
從最后對凱德的檢查來看,這位上尉除了莫名出現的,不太明顯的斑禿之外都想當健康。
柯因當時聽了一耳朵結論,他不記得帶著一大堆關鍵詞的正經內容,但他還記得一段對話。
基本就是一個研究員問另一個凱德上尉的斑禿有沒有可能與治療被強制中斷有關聯。
而另一個讓第一個別想那么多,將斑禿列入可能后遺癥清單就完事了。
柯因越是緊張越是容易胡思亂想,他眼睜睜看著光腦上的數字再次變換。
現在祁紀沉默的時間已經超過了27分鐘,沒有超過最長時限,但柯因覺得自己可以試著刷新一下最快辭職記錄。
他雖然二十多歲,但他六十歲的心臟真的經受不起這么大起大落。
賀止鳴倒是一直沒表現出什么異常,至少柯因沒看出來,二十多分鐘的時間里,這個男人唯一的舉動就是將目光從曲線移到祁紀的臉上。
三十一分鐘的時候,祁紀終于再度“鮮活”了起來。
謝天謝地。
柯因松了口氣,上前去接待那位女性哨兵:“請這邊請。”
隨后,他引導著對方從后門離開。
這下子屋內就剩下祁紀和賀止鳴兩個人。
賀止鳴在儀器上操作了兩下,隨后將屏幕擺在祁紀的面前。
祁紀先是觀察了一下賀止鳴的表情,沒看出什么,隨后才看向屏幕。
熟悉的綠色曲線,熟悉的增長速度。
剛剛的治療過程,對指標一點影響都沒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在見不到人的情況下,祁紀能對聯接做的一樣有限。
尤其在另一方不知為何在努力修補的情況下。
現在研究員們恨不得每小時給祁紀檢查一次,在這種情況下,沒有把握還不如先什么都不干。
賀止鳴一手搭在祁紀身后的椅背上,一手指著曲線:“這項指標的增長速度很快,但是治療二級損傷的哨兵看上去對它并沒有什么影響。”
在這個姿勢下,賀止鳴整個人就像將祁紀環在手臂中,祁紀能夠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油墨味,這在新世界相當罕見。
在不愛讀書的祁紀這里,這并不是什么加分項。
祁紀偏頭:“你不需要和我說這些,我并不想聽。”
祁紀能夠感受到耳邊傳來了輕微的振動:“還是不喜歡閱讀是不是?留給你的資料可都是你需要的部分。”
祁紀腦海中隨著男人的話回憶起占據自己小臥室半壁江山的書籍,賀止鳴的私人物品很少,而他將大部分都留給了祁紀。
祁紀并不領情:“你隨時可以拿回去,不過有一部分被我用來折紙飛機了,你需要的話可以等它們飛回來。”
令祁紀失望的是,賀止鳴依舊十分平靜:“恰巧我十分擅長等待,并且一直相信屬于我的事物最終總是會回歸到自己身邊。”
他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笑意:“你如果想像之前一樣,借助我的失誤將我趕走,可能要再廢一些功夫。”
祁紀滿臉無辜:“你自己將人弄丟,卻要怪舉報的人有錯嗎?”
“你知道我不是因為這個才離開的。”
祁紀觀察到不對勁,想要起身躲避,但是腦袋上的芯片以及椅子與辦公桌之間有限的空間極大程度地限制了他。
他再也不坐空間這么小的椅子了!
賀止鳴不緊不慢地替祁紀摘掉了額角的芯片:“先別動,小心些。”
祁紀注意到賀止鳴順勢用后背擋住了攝像頭的位置,他的聲音同樣足夠輕,不足以被收音。
這是一場僅限于祁紀和賀止鳴之間的悄悄話。
“他們擔心我影響你,但他們不知道,你才是那個不折不扣的小騙子。”
“我們雙方都清楚當時到底哪部分才是演的。”
大門處傳來了刷卡的聲音,隨后是紛沓而至的腳步聲,還有隨之而來的高聲警告:“賀止鳴!”
在祁紀的惡狠狠的視線中,賀止鳴從容地起身:“失陪,我要去做一些必要的匯報工作。”
門口的林子清有點想進門去查看祁紀的狀況,但卻被賀止鳴叫住:“你是新來的專門負責祁紀的醫生對嗎?”
林子清慢半拍才回應:“……嗯。”
賀止鳴:“要一起來嗎?你剛接觸,應該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吧?”
“……”林子清看了他兩秒,默默跟上。
研究員b忍不住說:“感覺有點像前任和現任之間的修羅場。”
研究員a微笑:“閉嘴。”
等到柯因戀戀不舍地送女哨兵離開,實在拖不下去才回來的時候,就發現整個辦公室都空了,只有祁紀仍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臉嚴肅。
柯因猶豫半晌,做了一個違背員工守則的決定。
他上前將聲音壓到最低,問:“請問你是出不來了嗎?”
祁紀瞥了他一眼,嘴角緩緩上揚:“你來的正好。”
柯因:“?”
隨后的時間祁紀的生活仿佛回歸了原樣,工作、吃飯、檢查、畫小人、隨手給隨機幸運路人的生活添堵。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他今天的工作更少,畫的小人更多——無論從數量還是種類來講。
任何一個偶然翻開祁紀小本子的人,都會覺得這更像某種詛咒道具而不是記錄本。
之前道歉的那頁依舊空空蕩蕩,祁紀斷定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示威,拿著筆將自己之前的字跡完全涂黑,之后又翻回素描那頁。
又合上本子。
再苦不能苦了自己,畫里的自己也是自己。
在快速發泄完自己的情緒之后,祁紀開始拿從柯因那里搶來的光腦刷短視頻。
祁紀自己的光腦也能刷,但他的光腦被設置了兒童鎖,雖然不至于只剩嬰幼兒向的視頻,但所有有爭議的部分都是沒有的。
比如,祁紀曾經偷聽到一個實驗員擔心,如果祁紀某一天喜歡上哪個明星,以后遇上對家的時候會不會故意造成醫療事故。
比如斑禿。
祁紀先是快速瀏覽了一些新聞,重點關注評論區的情況,簡單地了解了一下外面的風土人情,和網絡用語,和網民基本素質之后,又順著各種民生相關一路摸過去。
大體上,除了已經擴展到星際的版圖,還有大量被成為哨兵帶來的各種后遺癥所困的倒霉蛋之外,這個世界也沒那么不同,頂多是人們更加及時行樂,有些甚至顯得瘋瘋癲癲。
這對祁紀有好處,如果以后在外面干了什么不恰當的傻事,他就可以解釋那是他狂野內心的呼喚。
偶然間,祁紀看到了一條新聞。
【于聯邦的邊緣處,抓拍到某個不明勢力的殲星艦】
祁紀看著殲星艦帥氣的外形,心想著我遲早也要搞一個。
小一點就好,不喜歡太大的。
在柯因在門口站了快半個小時,終于鼓起勇氣敲門的時候,祁紀剛好看到了美妝部分。
柯因視死如歸地開口:“請把光腦還給我。”
祁紀將光腦還回去:“給。”
過程這么順利讓柯因當場愣住。
他從來想著只要祁紀稍微強硬一點,他就倒地不起,趁機退役來著。
柯因拿著光腦猶豫著開口:“你知道我需要把記錄交給研究員對嗎?”
祁紀:“嗯。”
柯因不解:“那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
“反正我用自己的光腦也沒有什么隱私。”祁紀理直氣壯地說,“那還不如再拉下水一個。”
柯因:“……?”
柯因思考了兩秒才想明白這句話背后的重量,他回想起近兩天自己在網上問過的,各種關于“如何在被辭退的時候讓老東家成為過錯方”的問題,緩緩地閉上眼睛。
第二天又是熟悉的辦公室,又是熟悉的人員配置,不過從資料來看,他們決定讓祁紀再試著治療一位三級患者。
控制變量算是玩明白了。
祁紀隨手放下資料,下意識瞥了眼旁邊的屏幕。
結果直直地撞上了賀止鳴的目光。
“你一直很關注這個結果。”賀止鳴一眨不眨地看著祁紀,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你很清楚這個數值代表的是什么。”
祁紀眨眨眼:“你什么時候轉職做偵探了?”
賀止鳴笑了:“離開你的時候我很無聊。”
他沒有被祁紀轉移注意力:“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是我清楚你的真實喜好,你之前的改變并不是被影響了,而是受到的影響減小了。”
“影響你的人是誰?”
祁紀沉吟片刻,說:“那我也多告訴你一件事情好了。”
賀止鳴面色微動,祁紀知道,對方屬于哨兵的敏銳聽覺已經能察覺到一絲端倪。
“今天就是我們彼此之間的最后一面。”
“轟——”
腳下的地板震顫著,墻壁開始傾斜,巨大的轟鳴聲足夠讓基地中的大半哨兵陷入短暫的耳鳴。
除了葉硝作為實驗室出品的人造哨兵,天賦異稟到連向導的活兒也能湊合干之外,還有一種情況可以讓受損的聯接緩慢恢復。
那就是聯接中的兩人間距離足夠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