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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還小你得給我犯錯的機會

    丞相與大將軍分坐榻上,盤腿而坐。

    裴箏給二人斟了酒,追憶道:“豫瑾,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把酒同歡,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程豫瑾也想起什么似的:“那個時候,先帝也是在的!

    他舉杯,裴箏倒把杯子給放下了:“啊,我倒忘了你如今的身子,怎么還能飲酒?”

    她有些臉紅,便是朝堂上也未曾這樣失察。

    程豫瑾揮手,主動與她碰杯:“無妨,某陪飲一杯!

    二人共事多年,雖算不上深交,但對彼此都有種莫名的信任。程豫瑾一杯飲罷,又主動斟了一杯:“丞相隨意,只是不知,丞相與我要說的,是國事還是家事?”

    裴箏拱手道:“大將軍跟我也這么客氣。既是國事,也是家事。大將軍何來此一問?”

    程豫瑾淺笑:“無他,關乎稱謂罷了。若是國事,我便稱呼你為丞相;若是家事,那、我還是如同從前一樣叫你,小箏。”

    “是了,我從前是咱們這群人里最小的,大家伙都叫我小箏,F在陛下比我還要小,國師也比我小了,我倒是覺得自己像是個長輩了。”

    二人皆放松地換了個姿勢,再飲一杯。北墻整張虎皮在火把明滅中虬結成山。箭矢留下的孔洞邊緣泛著焦褐,三道刀痕自左前爪貫穿腰腹,斷尾處用暗金絲線繡著松柏花樣。獸首眼窩里嵌的夜光石早已黯淡,卻仍保持著撲食時的猙獰弧度。

    裴箏看他對待自己一如從前,并沒有因著如今政見不同便有了隔閡,有心繼續勸勸:“大將軍與我一樣做長輩做慣了,怕是不理解,這少年人尤其是少女的心思。剛才大將軍說,若是國事,便稱呼我為丞相;若是家事,便叫我小箏。將軍還記得你是如何稱呼陛下的嗎?”

    程豫瑾一怔:“那自然不同,我是鳳君,她是女帝。我一直叫她月兒,在外我也對她行君臣禮,向來沒有什么不同!

    “是沒有什么不同,你在外人面前是給足了她面子,可你在家里叫她月兒,便是觸了她的逆鱗了。”

    程豫瑾揉眼道:“難道我在家里也要叫她陛下不成?”

    案頭殘燭被門縫灌入的寒氣撕扯得東倒西歪。

    “你難道真的不知道月兒這個名字惹了多大的麻煩?從前陛下因著與長姐幾分相像,宮里的那些太妃在她們小的時候向來分不出來,陛下常常被認錯。先帝若做了些錯事,總被安到陛下身上去;可是啊……”裴箏放低了聲音,“若是傲月做的好事,便被錯安到凌月身上!

    說完,頗覺直呼先帝名諱犯了大忌,自己在木桌角敲了三下。

    裴箏慢條斯理道:“你一直叫她月兒,她便覺得你也是認不清楚。”

    程豫瑾撐臂斜坐,中衣領口滑落半截繃帶,燭光將鎖骨下的箭疤照得森然。他抓起酒壺灌了一口,烈酒混著血腥氣咽下:“我怎么可能認不清楚?”

    裴箏悶笑道:“你與先帝征戰在外,陛下是不知道你怎么稱呼先帝的。你該跟她解釋的是這個。”

    大將軍語調驟冷:“我該怎么稱呼?從前大夏還沒有如今疆域的時候,我稱呼她少主,如今便也只是先帝了!

    “可當今陛下不知道啊。旁人都叫她月兒,你也這么叫,你說她心里慪不慪!

    程豫瑾再次舉杯相邀,裴箏卻按下他的手腕:“還有呢。”

    大將軍這下真有些愣怔,只聽裴箏道:“大將軍要分清國事與家事,那你腹中的這個孩子是家事還是國事?”

    “自然是家事。”

    “非也。那說不好,將來就是太女。你偏偏要說什么‘留不住,便不要了’這樣的話,你讓陛下心里怎么想?在外征戰是國事,保住這個孩子就不是國事了嗎?”

    程豫瑾唯有嘆息:“小箏,你是知道我的。”

    裴箏道:“我勸你啊,不要這么執拗。主動去跟陛下和緩關系,這個孩子能保一時是一時,若真的保不住了,對你可沒好處啊!

    見他若有所思,裴箏也就繼續勸道:“我知道你并非居功自傲之人,可也知道你并非甘心隱退于宮闈。陛下不是有意繳了你的兵權,她現在已經收服了士族子弟,外事卻不聽她號令,偏偏聽你這個大將軍的……”

    丞相及時收住了話頭。程豫瑾

    目光所及之處,是西北角的柏木舊物箱,箱子半開著,露出幾卷殘破的兵書。旁邊斜倚著一把匕首,插在松木鞘中,刃口殘留著細碎金砂。

    他很是懷念從前與白凌月、裴箏、以及孟虎四人共讀兵書的情景。如今,能細心相勸的,只剩小箏一人,他如何不感念,只是,他總覺得只是女兒情思。

    程豫瑾初始瞧著裴箏很是別扭,女孩子家家,非要學男人那套打扮和步態。他轉了話題:“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丞相這么些年,怎么還是獨身一人?”

    裴箏笑道:“豫瑾就別打趣我了。想當初,先帝還撮合過咱們倆!

    “說實話,我從沒將你當做嬌滴滴的小女子。你對我,也肯定只是當哥哥那般。我們一同輔佐先帝,現在又輔佐月兒!

    裴箏目光躲閃:“我、我不嫁人的……你這些話要是讓陛下聽見,可又要被她念叨了!

    二人相視一笑,將杯中酒飲盡。

    已近四更,丞相不便久留。一來,畢竟二人男女有別;二來,同樣是位高權重的身份,若是被言官一道折子捅到陛下那里去,可就不好了。

    她現在,承蒙陛下信任,還能在面前為程豫瑾多說上些話,裴箏不想把這層平衡打破。

    “大將軍早些安歇吧,我還要進宮一趟!

    青銅冰鑒里鎮著的梅酒泛起細密漣漪,映出橫梁某處新結的蜘蛛網,網上懸著片帶霜的鴉羽。

    “這么晚了,丞相還要進宮?”

    裴箏要他看看天色:“只怕是太早,不是太晚了。這般時候,宮門一開,我正好去給大長公主請安。”

    與丞相告別后,望著面前的酒盞,程豫瑾又倒了一杯。

    前來收拾的衛安見狀,連忙上去撤了他的酒盞:“大將軍,你有孕在身,實在不宜多飲啊!

    手中突然空了,程豫瑾不滿道:“怎么,你也要繳了我的嗎?”

    “屬下不敢,大將軍您這個樣子,陛下會傷心的!卑鹱勇暠伙L吹散在檐角鐵馬零丁的嗚咽里,衛安眼中的大將軍應當是按劍立于帳前,而不該是如今微晃的身影。

    “衛安,你有沒有覺得是我太縱著她了?才讓她現在敢對我如此!

    “大將軍,您的意思是……”

    程豫瑾手背抵住額頭,頗有些醉意:“我以為,她只是跟我鬧脾氣罷了。公私不分,國事家事混在一起。國大于家,我以為她終會明白這個道理。”

    “大將軍,人的感情怎么能區分的那么清清楚楚呢?”衛安攙扶住他,又倒掉剩余的酒,將他扶回房中。

    程豫瑾按住他的手,道:“衛安,你已是獨當一面的將才了,我還要你做這些事情,委屈你了!

    他越這樣說,衛安心里越是擂鼓不停:“大將軍千萬別這樣說,若沒有大將軍提攜,哪來奴才今日。奴才為您做什么都是應當的!

    “我知道你的心,不是說過了,不要再自稱奴才了!

    “是!毙l安這才把口中那聲“主人”咽了下去。

    ***

    白傲月的指尖撫過虎符背面的銘文,低笑漸成哽咽,淚灼透衣領:“如今這大夏,我倒分不清是白家的還是程家的……”

    隆冬時節的祠堂,彌漫著潮濕的朽木氣息。白傲月跪在姐姐凌月靈位前擦拭,國師陪在一旁。

    雪粒在檻窗的冷金砂格紋間堆積成棱,將遠處更鼓聲濾得如同蒙著鮫綃;鹋柰蝗槐鰩c幽藍火星,照亮鎮紙下壓著的軍報。

    近三年來金木水火土的日支、時支都算出來了,十個月一胎的話,滿打滿算一年也就趕上一次。

    白傲月頗有些焦慮,忽然聽見身后環佩叮咚。青銅燈樹將大長公主的影子投在繪有朱雀紋的梁柱上,她懷中抱著的紫檀木匣泛著幽光。

    “姑姑身子不好,怎么到這兒來了?”白傲月正要起身相迎,大長公主押著她一同跪在了祠堂正中。

    國師見狀,便先行告退。

    大長公主在他關上門后,立刻問道:“你當真是為了國事,罷了他的兵權?”

    白傲月無從否認,她的確是摻雜了許多個人感情。

    程豫瑾就從沒將她當作陛下看待,更別說,是他的妻子。

    “你真是越發出息了,國事私情豈能混為一談?你姐姐臨終,是怎樣的委以重任。你沒收了他的虎符,那十萬精兵,就聽你號令了?”

    大長公主跪坐在蒲團上,打開木匣的動作驚醒了沉睡的守宮蜥蜴。白傲月盯著匣中,什么都沒有。但這個匣子,她是認得的。是從前凌月宮中,盛放虎符用的。

    大長公主指尖撫過匣身裂縫中干涸的血跡:“她將你交予豫瑾時,攥著你的手勁大得嚇人。”

    白傲月盯著地上合成完整虎符的陰陽兩片,忽然想起那年平州決戰,程豫瑾將虎符交還姐姐時說:“此物合則生,分則死!

    “你如今是,全都忘了。”

    “我沒忘!”白傲月起身,望著大將軍府方向,“姐姐也說過,我為君,彼為臣。他自然該俯首于我!

    “啪——”

    臉上猝不及防挨了一掌,白傲月不可置信地望向大長公主。

    “你這糊涂東西,胡鬧夠了沒有!切闹械木,‘臣’是做給外人看的臣,你收了他的兵符,平州前線要是反了怎么辦?”

    “姑姑你不知道……”

    “好了,不必與我多說,你要做的,是將這虎符送回去,好好跟豫瑾多說。你們大抵是生了什么誤會,不管怎么說,滴血驗親也驗過了,既然孩子是你的,這心里還有什么好別扭的?”

    白傲月站在原地不動。

    大長公主見她這副冥頑不化的樣子,著實被氣著了:“本宮年紀大了,管不著你了,好好好,本宮這就去吃齋念佛,再也不問世事。”

    白傲月這才上前攙了她:“姑姑您別氣,朕去就是了。”

    ***

    三日前剛走,今日便巴巴地將虎符送回來,朝令夕改,她這個皇帝當得可真窩囊。

    三日前,她下了那道詔書:前方十萬精兵,誰若抗旨不回,就地格殺。饒是如此,居然都召不回她的親兵!

    反倒讓孟虎上了道折子,說大將軍現在身子不便,還請陛下三思。

    這次她來,不在正殿,直接去他臥房外面等著了。

    天上飄起了小雪,不大一會兒,就落滿她的肩頭。

    進去稟報的人已經回了三次,說大將軍身子不適,請陛下改日再來。

    更鼓聲從三重門外交疊傳來,“哦?既如此,那朕在這里等便是!

    她也來一個“程門立雪”。

    雖說不多大一會兒,程豫瑾便著人請她進去,可看見她身上的落雪時,眼神還是有一瞬不安。

    衛安跟在程豫瑾后面進了正堂,這一次,白傲月沒有再作民間女子裝扮,只是穿了一身常服,發帶也換成了明黃色。

    到了門口,程豫瑾不再讓衛安攙扶,衛安仍是亦步亦趨,一直到了不便聽陛下與大將軍談話時才立住了腳步。

    自從那日陛下走后,三日來大將軍都不得安眠。半夜時有下雪,方才固宮時,他那般的狼狽,都叫人看在眼里。

    陛下也不曾來看過,更不曾著人問起。向來清醒克制,從不傾杯的大將軍,自那日與丞相把酒對飲之后,竟一連幾日,夜夜飲酒。他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人微言輕,又勸不了什么。況且他本來也不是人間之物,大將軍肯收留他,救他一命,他應當感恩,不應該再冒險失了自己身份,反倒給大將軍添麻煩。

    若是……他能在女帝身邊說上話,大將軍的處境會不會好一些呢?

    由他想著,此時,程豫瑾已站在白傲月身前。他也穿著一身常服,夜半風露重,也只是虛虛披了一件外氅而已。綿柔的衣料,不似盔甲僵硬,勾勒出他腹部的弧度。

    自看見她身上落了雪,他腳下便走得急了些,肚子也隨著一顫一顫的。

    白傲月見了慌忙上前扶住他,沒有再讓他行禮,程豫瑾卻后退一步,眉眼低垂,聲線也低沉下來,只說了兩個字:“陛下。”

    白傲月一聽這般稱呼,也更放低了身段:“大將軍?這是真的在生我的氣了……”

    她也沒有再用帝王的尊稱。

    程豫瑾不說話,他極少這樣。只是瞧著地板,地板與視線之間,有一個滾圓的肚子。

    人常說,疏于騎射,髀肉復生?扇缃,并非是他兩股間有了贅肉,而是這個肚子,真的很礙事,又礙眼。

    “豫瑾,我來之前,去祠堂拜過姐姐了!

    祠堂……

    這個肚子就是那日在祠堂荒唐時有。程豫瑾更加堅信,自己不該這么縱著她,反倒縱成了兩人如今的局面。他粗略想來,二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這里的,似乎從大婚那日就有了端倪。不,也許更久之前。他一直以為傲月是有什么說什么的性子,卻不知道自己也曾讓她受了這么多委屈,而不自知。

    他一直對自己至今的人生很是滿意,也很引以為傲。有一個志同道合的君主,這般賞識他;又立下不少戰功,在民間的口碑也極為不錯。人生如此,夫復何求?雖說是未婚先孕,但娶的女子也是自己心愛的。誰知,他在白傲月眼里竟然什么都不是。

    白傲月一直小心瞧著他的神色:“你們都不去看姐姐,只有我去看她了。宮人打掃小心,那里面沒有任何一絲塵埃!

    程豫瑾道:“是我疏忽了,我也該常去看看她的!

    見他神色和緩下來,也愿意與她多說幾句了,白傲月才敢提那件事:“豫瑾,你看那是什么?

    她指著桌案正中心,有一個并不起眼的物件,成色與桌面幾乎要融為一體,在這黑夜中便更不易發覺。

    他到底還記著白傲月的身份,她讓他看,他便轉頭看去。

    只瞧了一眼,便轉回了頭。

    北疆地圖在青磚墻投下虛幻山河,虎符已經重新安放在他的桌案上了,虎符匣半開的縫隙里漏出朱砂印泥的猩紅。

    他剛一開口,白傲月便知道他要拒絕。

    “難道。要我低三下四求你去收嘛?”白傲月推著他自己的手放到肚子上,“你若不收,就當是給孩子的!

    程豫瑾終于抬眼望她:“等他出世之后。自然該承襲你的衣缽,將來也會是為國征戰的大將軍!

    白傲月繼續搬出姐姐:“想當年,我們同在陶先生那里養病。姐姐時常來看我,我有的時候為了不吃藥就偷偷地倒掉、藏起來。姐姐便嚴厲地罵我。豫瑾,你也是向來說一不二的。我那個時候不明白,后來就知道,姐姐和你都是為我好。”

    她臉上現出悔意:“這么簡單的道理,卻很久沒有人對我說過了。自從我坐上了這個位置,就更沒有人對我說實話了!

    她鄭重其事,退開幾步道:“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你都是為我好。我怎么樣都不該跟你發脾氣的嘛!

    白傲月見他一提到姐姐,臉色便有絲動容,眼中的冰霜也有漸次融化的意思。只是如同雪山頂上的積雪,金光再怎么照耀,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碾碎的。

    白傲月繼續道:“姐姐與你情同手足,對你有的時候比對我這個妹妹還好。姐姐臨終前特意為我們指婚,她的意思我明白。豫瑾……”她的手搭上大將軍的肩,他卻并沒有躲開,“我還小……”

    她不由得想起湛凜生的那句話:我年歲比你長這么多,又怎么會真的跟你生氣呢?

    程豫瑾是不是這么想,便不知道了。但她很樂意以小賣。骸澳愕媒o我犯錯的機會啊!

    她的手從肩頭滑向程豫瑾纏著紗布的領口,又想起姑姑交代的,不能將國事私事混為一談,便又重新退開幾步,向他行了一禮:“我向你賠罪了。”

    程豫瑾一看她這般動作,立即伏得比她更低:“陛下不可如此!

    “你還要叫我陛下,當真是要與我生分了嗎?”

    程豫瑾腦中轉了幾轉,腰后扯痛讓他并不能完全集中精力應付眼前的局面:“傲月,從前是我疏忽了,我向你道歉。我、我不知道‘月兒’這個稱呼對你來說是根刺!

    白傲月立刻警鈴大作:裴箏跟他說了些什么?

    程豫瑾用手拂去她身上的雪花,說了這么一會子話,早都化成水了!澳阋蔡粣巯ё约旱纳碜,凍著了可怎么好?”

    白傲月卻偏不應承:“先談公事,這兵符?”

    豫瑾笑道:“我依舊拿著,傲、傲月什么時候想要,問我要便是。這幾天的事就當都沒發生過,傲月說的話我也沒聽過。”

    白傲月的確覺得有些冷了,他的懷抱好暖,她便依偎進去。

    程豫瑾一手摟住她,一手頂住自己后腰:“我們現在談私事,你不喜歡我叫你月兒,那我叫你什么?”

    白傲月搖搖頭,她也不知,只要別跟姐姐一樣就好。

    “小月,還是……小白?”

    “不要小白,這個名字……”

    已經有人叫了。

    湛凜生占據了這個名字,就是獨屬于他的,任何人也不能叫。就像月兒這個名字是獨屬于姐姐的一樣。

    “這個名字怎么了?”

    白傲月磕巴一下,道:“姐姐也姓白,你不還是在糊弄我?”

    “冤枉。那……”那叫什么,程豫瑾也不知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為什么她的名字與姐姐要這樣的像?中間的兩個字雖不同,意義卻是相同的?傄齻兞杷裂,向來不肯低于人前。越這么想,便越生出對湛凜生的愧疚來。

    判官大人曾問自己該如何稱呼她,她當時怎么回答的來著?似乎說的是隨便,就連他們女兒的名字,也是系統默認的。到了程豫瑾這里,又似乎怎么叫她都是錯的?

    白傲月眼神越過他望到門外,灑在地上的月光澄明一片。余光瞥見還有個人影站在那,無風的雪夜,守夜人呵出的白霧在眉睫結霜。

    仔細瞧了瞧,白傲月看清了,是程豫瑾的副將,那個名叫衛安的。

    她不由得想起‘主人’這個稱呼。

    若是程豫瑾可以叫她一聲主人——

    第32章 小產真是沒用的東西!

    不得已將兵符給他送回來的不甘與憤懣,以及他提到姐姐時,那些偶爾的恍惚、偶爾的愁容,都讓白傲月愈發想完全占有這個人。

    她的手再次撫上程豫瑾的肚子,小指勾起他的一縷發尾,脆弱又無辜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從前都是我的錯,連大婚之夜,竟也沒有與你團圓!

    感知到她手下的游移,程豫瑾有些不自然地格開一點距離:“傲月,今天已經很晚了!

    “你不是說,你是喜歡我的?這些日子,你就不想我嗎?”

    “明日吧,今晚……”她從不輕易展示出楚楚可憐的模樣,程豫瑾也有些拿不準,她似乎是真的很依賴她。

    白傲月將身子埋進他的懷里,涼意撲滿他的身子:“我知道很晚了,所以我想留下來陪你啊。難道,你不喜歡我留下來陪你嗎?”

    白傲月忽然一把將他推開,冷淡道:“從前你與姐姐促膝長談,直至深夜,F在不過三更,就要趕我走了……”

    “沒有啊……”程豫瑾怕越描越黑,就不說了,只是肢體上由著她攀扯。

    “其實還有件事。”白傲月湊到他的耳邊,“還有幾個月你就要生了吧?不趁這般時候開拓產道,到時候要怎么生。俊

    程豫瑾果然別過臉去,他比湛凜生還不經撩。

    大漠風沙,他在外面征戰多年,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皮膚還可以如此白皙,一點都不像是個流血流汗的大將軍。

    那時候她防著湛凜生,以為他要吃了自己,故而也沒有好好地學習接生等一干手法。直到看到崔然發給湛大人的那些資料,她才知道原來不是懷上了就生這么簡單的。這中間有許多要準備,她的腦中不禁想起,玉鏡里面的那個大肚男,那么的艱難,流程那么的長,從天黑等到天亮,天亮等到天黑,都沒有要生的意思。

    “豫瑾,你看,這是什么?”

    只見她從裝著虎符的匣盒暗格里面取出了五六根圓柱形的玉具,上粗下尖,每一根粗細長短不一。

    “豫瑾,你說你的‘豫’字,是因豫州取的,我倒覺得你應該是這玉石的‘玉’。像玉一樣的惹人喜歡,也像玉一樣的冷啊!

    程豫瑾接過:“月兒,這玉觸手升溫,是極好的玉。哪里來的?”

    “國師給我的!

    “國師?”程豫瑾眉頭一皺,“那張道人不是被你困在囚牢中了嗎?這國師我瞧著年紀輕輕,本事倒是不小!

    “是呢,國師不但懂得求神問卜,連生子的事情都知道呢!卑装猎律衩刭赓,“這套工具就是他給我的。他對你多好,叮囑我要好好疼你呢!

    程豫瑾怕她態度又冷下去,縱然腹底有些絞痛,也只是干癟說了句:“今天真的已經很晚了,而且,我有些身子不適!

    “身子不適,這個就是可以讓你舒適的法子呀。”她的手已經在他的腰間游移。程豫瑾雖然并不認同,又不想拂了她的意。今夜她能主動前來看他,已經跨出了很大一步,若這個時候讓她不悅,恐怕又要跟他鬧上好一陣子的脾氣。今夜哄好了她,他在平州就更能施展開拳腳。況且這幾日安胎下來,方才又服了固宮的藥,想來也不太要緊。

    “豫瑾,你知不知道這怎么用?”

    “國師難道沒有告訴你嗎?”

    “他告訴了我,只是我找不到位置呀!

    程豫瑾覺得自己就不該問。也許自己應該學,學好了告訴她,而不是讓一個外男來告訴她這套工具該怎么用。

    白傲月倒像是瞧出他的心思似的:“國師跟太醫是一樣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國師并非太醫,就算是太醫,他也總覺著別扭。

    白傲月撲在他身上,程豫瑾后退兩步,穩住身子:“不過我不想在這里!

    “在這大殿中嗎?沒有人,你那副將都叫我遣走了!

    程豫瑾朝外一看,果然衛安不知哪里去了。“咱們還是去床上吧,總不能每次都在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

    稀奇古怪?

    白傲月不由又想到湛凜生。什么荒郊野外的地方,兩人可都試過了。自然了,也不是真的荒郊野外,其實場所都是在湛凜生的內室。只不過他會法術、會幻境,每次的場景都不一樣。讓人置身其中,就仿佛真的進入了那個空間似的。

    有一次,湛凜生變出了一叢雜草,二人掩在草叢中。除了這雜草,沒有其他任何的遮蔽物。野曠天低,江清月近,還不時有人窸窣說話的聲音,白傲月嚇得不得了,又驚又怕。

    湛凜生卻還要將她翻到上面來,白傲月羞得臉都要滴出血來。

    她實在是受不了了,祈求般讓他把草變得高一些。湛凜生卻還要逗她,遠處的腳步聲越發近了。白傲月什么都顧不得,用頭發蒙住眼睛,再不肯睜眼。

    一直要她疊聲喚他“大人”求饒,湛凜生這時候才對她說,哪有什么人,是他用法術變出的一些烘托氛圍的聲音罷了。

    白傲月又氣又羞,猛在他胸前捶了十幾下才罷休。

    還有一次,湛凜生將內室變窄,窄到只有一個書柜那般大小。二人在其中,不能同時站立。只能一個或蹲或坐,另一個才能站直身體。湛凜生的身量高,那時的肚子又占了不少空間,白傲月自然不能讓他蹲著,便只好自己坐下去,或者半騎在他的肚子上,讓湛大人托著她。

    這樣的狹小密閉,讓人有一種偷歡的感覺。湛凜生每每有許多花樣,白傲月一開始還很是矜持,被湛凜生狠狠嘲笑過,后來竟求著他多變出些花樣來,只是后來他靈力不濟,又不能讀心,便很少玩出花來了。

    程豫瑾卻恰恰相反,除了傳統的方式竟不再肯嘗試其他。

    白傲月冷臉躺著,朝向他,程豫瑾扶著肚子,肚子向下垂著,掙得腰部都有些酸脹。他不想讓傲月不滿,扶著肚子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神色動作。

    其實有些地方他還是像湛凜生的,就比如說拼命不在她面前展現出自己的笨拙。就如同他現在抱著肚子跌坐在一旁,更叫她憐惜。

    她有罪,她有悔,為什么腦子里現在都是湛凜生,就連朝著程豫瑾的肚子也這么覺得。

    程豫瑾抱著肚子有些粗喘。見他半晌不動,白傲月提起腳來,用腳尖劃過他肚子,又輕輕在上面點了點。那五瓣蓮花似的指甲,程豫瑾只看了一眼,便匆忙別過眼去,身體跟著顫栗。

    “傲月,我恐怕……”

    “大將軍怎么了?平日舞刀弄槍的?蓜e叫我失望啊!彼匆婙P君鴉羽般的睫毛劇烈顫動,卻在垂眸瞬間捕捉到他眼底破碎的水光。

    腰間箭疤如毒蛇盤踞,白傲月的指尖無意識掐進他后腰肌肉,指尖突然觸到凹凸的疤痕。

    這些疤,都是為了姐姐留的。即使是現在,二人在床笫之間,姐姐也依舊以這種方式,橫亙在二人之間。

    拇指沿著那道橫貫后腰的舊傷細細摩挲,白傲月恍然發覺自己正用當年包扎傷口的力道,將他的手指攥進滾燙的掌心,所以,她也就選擇性忽視了他接下來的話:“孩子似乎有些不對……”

    “哦,我知道了。將軍是想練習一下這套用具吧?”

    雖說,凜生難產有她不在身邊的緣故。可是她這些日子研讀醫書,男子產道向來艱澀,自己又從未替他開拓過。她不知湛大人的命格本來如此,還是也有耽于用藥的緣故呢?

    白傲月拿出最細的那根玉勢,這一根與其他都不同,兩邊一樣粗,而且極短。

    “這該怎么用。俊彼⒎钦{戲,而是真的做學問般,閃著大眼睛好奇地問著程豫瑾。

    “我也不知。”他靠坐在床上,白傲月便跨到他的身上。

    她將玉具拿在手里轉了幾圈:“那是哪一頭。俊

    程豫瑾指了指帶著流蘇的那一端:“恐怕不能是這頭吧!

    白傲月輕笑:“鳳君英明。”

    這玉雖說觸手升溫,但白傲月并沒有將它握在手里,就先用上了。冰涼的觸感甫一進入,程豫瑾便悶哼一聲。

    “鳳君且忍忍。不疼吧?這時候忍了,等生的時候就不疼了。長痛不如短痛!

    程豫瑾道:“曉得。繼續!

    他只吐出這四個字,白傲月瞧他一眼,只見他閉上眼睛,不再去看,便將手頭那一小節都推了進去。

    流蘇是與血一樣的鮮紅,與那日地上蜿蜒的淺藍不同,被褥上的點點梅花,叫她很快就發現了異狀。

    她忽然就將玉勢撤去:“豫瑾,你怎么了?”

    太醫很快就來了,不僅如此,大長公主也來了。

    太醫由衛安引著,魚貫而入,白傲月與大長公主在外面坐等。

    可大長公主哪里坐得住呢?

    孔雀翎織金的廣袖掃過案幾:“本宮是讓你同他和好,可你怎么就這么把持不住自己?太醫難道沒有交代過你不可如此激烈行事的嗎?”

    她回頭瞧了眼像個受氣小媳婦似的、縮在一旁的白傲月,又轉身往屏風后看了看:“這豫瑾也是,瞧著老成持重,怎么在這般事上也不勸著你些?你不懂事,他也不懂事?”

    其實白傲月心里清楚,程豫瑾是不想違背她的。可是一直聽說固胎固的好。怎么只如此一夜,就又要險些小產了呢。

    太醫面前的衣襟上已沾了血跡,出來回稟道:“啟稟陛下,大將軍他……”

    “怎么了?”大長公主率先道,“要是保不住這一胎,你們通通提頭來見。”

    太醫被這一嚇唬,就更不敢說了。

    “鳳君,到底怎么了?”白傲月特意改了稱呼,“你倒是說話呀?朕瞧不得這副支支吾吾的樣子。”

    “臣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白傲月慌忙往里趕,大長公主拽住她,“血房不吉,不能進入啊!

    “朕是天子,難道還鎮不住嗎?”

    哪來的什么血房不吉,她見湛凜生的內室都不知見過多少次了。湛大人流血不也是常有的事,那時都不避諱,如今程豫瑾可是她名正言順的鳳君,倒要避諱些什么呢?

    程豫瑾昏昏欲睡,任憑幾個太醫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豫瑾,你可一定要吊住精神啊。”

    她知道這般時候意志極為重要。若他要堅持下去,也許這個孩子還能保;若他自己心里放棄,恐怕回天乏術。

    豫瑾耳側仿佛聽到傲月的聲音,卻無力回應。只是緩緩抬起手,便被輕柔地握住。

    他還想再握一會兒,傲月已經放開讓太醫把脈。

    “豫瑾!彼醋∷募珙^,又緩緩在他小臂摸索,“是我不

    好。都怪我,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太醫院的院判說道:“陛下,大將軍似乎沒有什么很強勁的意志了!

    她望著他身下那染紅的中衣,冷笑起來:不中用了?

    是不中用。

    白傲月忽的撩開簾子出去了,大長公主望著他怔忡神色,問道:“里面怎么樣了?還能不能保住?”

    白傲月搖搖頭。

    “太醫無用!你看,要不要請陶先生入宮?”

    白傲月頹坐在四角高凳上:“他不想保,十個陶先生來也保不住!

    “這……難道還是為了平州的事?”

    為了平州,只怕是為了姐姐吧。從前他當這個孩子是姐姐的,便怎么都能保住。滴血驗親之后,非但自己坐實了,他也坐實了,這個孩子不是凌月的,便連保都不想保了。

    白傲月心中甚至有另一個念頭:說不定,今夜他還是故意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小產,如此,便會怪到她頭上。

    孩子沒了——本想著,兩三個月后就能得到救湛凜生的第一滴血,可現在什么都沒了,什么都要從頭開始。

    真是沒用的東西!

    不是朕,不是朕的錯,都是他自己不中用!

    旋即,白傲月想起,以他現在的月份,胎兒已經成型,即使是小產,臍血是不是也能派上用場?

    只是不知臨近的哪個時辰相宜?白傲月對著門外的衛安道:“速速去請國師過來!

    大長公主年歲也大了,白傲月便讓她先回去休息。

    國師在宮中早就已卜了一卦,鳳君定這一胎然是保不住的。如今,陛下來請,他就知道是什么緣故,故而在路上就已經算好了時辰。

    國師一身紫衣,款步而來。先帝有旨,道人與國師都不用行禮,國師便直接將掌心靈盤給白傲月看:“按照陛下的旨意,臣已經算出了時辰。今日是戊戌,若是孩子能在三個時辰后,也就是辰時出生,屬土命,或可一試!

    白傲月問道:“上次算出來不是屬水嗎?”

    “回陛下的話,此一時,彼一時,形勢比人強,如今五行中只占一種即可,故而無需特意屬水!

    “是了,先占下一種即可。”白傲月暗自思襯,也就是說,如今還要再讓鳳君挨三個時辰。

    她有些不忍心,既然胎兒本就要脫離父體,早一刻打下來也好,勝過這些細碎的折磨。

    她一個時辰前自己剛說過,長痛不如短痛。

    國師繼續在外間祈福,白傲月再次進了內室,她再三向院判確認:“方才,你說這孩子本也是保不住的?”

    院判道:“實不相瞞,大將軍有了身孕,不曾有一日好生將養。長途跋涉又時常騎馬,他的身子早就不能承擔這個孩子了。之前兩次固宮更是傷身!

    “知道了,朕親自來!

    “這……陛下,恐沖撞了您,您還是出去坐等吧。”

    白傲月詭譎笑著:“朕有數,你們先出去!

    太醫們都被請了出去,白傲月親自接過落胎藥。程豫瑾這時候恢復了些清明,接過藥便飲,傲月看著都有些膽戰心驚:“你也不問。”

    方才端出的血盆里面還有黑色的血塊,她接過空碗放到一旁。

    程豫瑾雖不怕苦藥,卻也是遲了一瞬才把藥全咽下去:“藥中有麝香,你別碰。”

    白傲月將手放在他的肚子上,豫瑾兩手攤開在身側,由著她碰。

    “豫瑾,你不怕我像上次一樣,把這個孩子推下去嗎?”

    程豫瑾卻神色平靜,勾起唇角:“你怪我嗎?”

    一些支離破碎的情節在她腦海里拼接:“我初初怪自己心盲,如今只怪自己是眼瞎。你怎樣對我都好,可是這個孩子……我當然怪到你頭上!

    “怪我便好……別怪你自己!彼嬷弁吹男「梗曇糁饾u低下去,慢慢合上眼睫。

    白傲月望著他蜷起用力的手指,心底一片冷意。程豫瑾,饒是這樣,你都不曾多說什么?這你都忍了?就為了平州,就為了姐姐?

    白傲月站起身,索性將陪著他當成一個極好的觀摩機會。

    那時候,凜生恐怕也是這樣,喝過催產藥,然后等著發作,發作起來又要好久才等到胎水破開。

    “在想什么?”大將軍感知過人,雖未曾睜眼,卻如此問她。

    白傲月不再為對著他想著別的男人感到心虛,反倒肆無忌憚地回憶起在地府的日子來。

    二人各懷心思等著藥效起來。這般的痛楚比綿密的刺痛更叫人來的心慌,疼一陣緩一陣,白傲月伏在他的身邊。他疼得緊了,她便去親吻他的下頜。

    這般的痛楚比綿密的刺痛更叫人來的心慌,疼一陣緩一陣,白傲月伏在他的身邊。他疼得緊了,她便去親吻他的下頜。

    這個孩子離開之后去會去哪里呢?應該會去地府報到的吧?他的魂靈會歸于忘川河畔,從前湛凜生應該會接收他的,會好生地安置他。上一次姐姐的一縷魂靈,化作程豫瑾安胎的神力,便是連她親手推下,都不能將這個孩子推落。

    這次雖是無心,卻無力挽回。白傲月始料未及的是,不到一個時辰,胎水便破了。

    血色在錦褥上泅開時,白傲月手中的金錯刀正挑破第七盞宮燈。蠟淚與血痕同時墜落,在青玉磚上凝成詭異的并蒂花。

    “月兒……”他蜷在榻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死死扣住胎腹,腕間舊傷迸裂的繃帶垂落床沿,“我護不住”

    “噓!卑装猎聦⑺氖种敢桓_,掌心相貼時觸到滿把冷汗。漏鼓穿透雪簾,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重傷從平州退回,也是這樣冷得刺骨的夜。彼時程豫瑾橫刀為白凌月擋下毒箭,此刻卻在錦被間為她疼得發抖。

    藥童捧著銅盆慌慌張張跪在屏風外,白傲月扯過衾被裹住懷里人,才發現他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轉頭時步搖撞出碎響:“把太醫院正門拆了抬過來!”

    程豫瑾忽然悶笑出聲,喉間腥甜染紅嘴角:“你的性子倒有幾分像你姐姐了,這般暴烈”話音未落便劇烈嗆咳起來,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白傲月袖口。

    醫官重新被請進來,白傲月便出去了。她已經陪了一個時辰,若一直陪著,怕不到辰時就落胎;若一直不陪,又怕出什么事。

    孩子不知何時會娩下來,宮口并未開全,太醫叫鳳君先不要用力,只是隔著屏風也能聽到里面壓抑的低吟。

    程豫瑾知道她在外面能聽見,一開始總是屏息?扇绱,便免不了向下用力的欲望。太醫叫他若覺得疼,便喊出來,他漸漸便也不顧及白傲月在外,斷續嘶聲呼痛。

    白傲月一直關心產程,她既不能早進去,又不能晚進去。

    得要差不多的時候進去,幫助鳳君在辰時落胎。國師一直在旁邊做法祈福,只是他也不能完美控制時辰。

    白傲月不知小產的流程快許多。又不到一個時辰,太醫便在里面叫大將軍用力了。

    “孩子小,很快就下來!痹号袠O有經驗,聽說之前先貴君生產,幾次險關都是他鎮定自若救回來的。

    可斷續用了幾次力卻不見成效。院判挽袖,布滿皺紋的一雙手,按在鳳君高聳的肚子上。

    白傲月在屏風外瞧著,肚子都被他擠得變了形。程豫瑾咬牙屏過,院判卻沉了臉,腹底像是有什么在托著下不來似的。

    幾位太醫商量道:“這不應該啊!

    “這孩子,只有七個月大。且鳳君的肚子比尋常還要小一些。怎么會還下不來呢?”

    “上次就有人說是先帝……”

    “噓,別叫陛下聽見了!

    白傲月回頭問國師:“還有

    多久才到辰時?”

    “回稟陛下,還有半個時辰!

    白傲月實在不忍心鳳君輾轉忍痛的模樣。只是,若自己不進去,他便還要硬生生捱半個時辰;哪怕到了辰時再進去,也不見得立刻就生下來,怕是白白繼續挨著。

    第33章 替身孔雀是生蛋的呀

    白傲月的掌心抵著冰涼的紫檀木屏風,十二扇鮫綃紗上透出搖晃的人影。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也是這樣濕漉漉的血腥氣漫過九重帷帳,浸透鳳君月白的寢衣。

    屏風內驟然響起的悶哼釘住了她的思緒。

    “陛下”屏風后傳來衣料摩擦的簌簌聲,太醫的聲音發顫,老邁又無力,“鳳君即刻就要娩子,請陛下陪產。”

    白傲月盯著紗幔上搖晃的人影。鳳君的脊背彎成拉滿的弓,發尾垂在猩紅錦褥間,像一捧潑灑的濃墨。

    雪光透過窗紙,將白傲月衣袍的金線映得忽明忽暗。燭臺上凝著蠟淚,血的味道更濃了。

    不行,現在還不能進去。白傲月突然轉身,十二幅龍紋袍角掃過屏風檀木。

    三年前治傷那夜,鳳君也是這般安靜,明明雙手幾乎將床板掰斷,吐出的字句卻是“月兒莫怕”。

    那時候,白凌月也在場,他為她痛,在一屋子面前好一出君臣情深。

    可現在,“他在為朕忍痛!卑装猎潞黹g泛起鐵銹味,手腕擦過下唇,才發覺自己的雙唇有些干裂。

    很好,她就是要他在自己面前痛到出聲,痛到示弱。

    國師很會察言觀色,為她倒了杯水來。

    那一夜,他為姐姐一夜不曾消停,如今,就算是為了她白傲月,多忍一會兒又怎么了。反正,他也不需要自己心疼。

    昨夜淋了雪,方才一直覺得寒意陣陣,現在倒覺得這屋子里悶燥得很。

    白傲月索性從正門出去,站在廊下,讓冷風吹涼臉上的熱意。

    他到底喚的是哪一個月兒,這個問題再次浮上心頭。

    白傲月也覺得自己這樣反復無常不太地道。昨晚不是都說清楚了嘛,程豫瑾也主動向她解釋過了。是她否定了鳳君提出的幾個代稱,后面他又喚了自己幾聲“月兒”,她也沒提出異議。此刻,又糾結起來。

    更漏又滴了一刻!按髮④娪昧Π!”太醫的驚呼刺破凝滯的空氣。雪地越發映得窗明,白傲月看見紙窗上的人影猛然仰頸,繃緊的喉結在燭光中劃出脆弱的弧度。她袖中鴛鴦佩突然落地,當年大婚時鳳君親手系的纓絡早被摩挲得發亮。

    底下的人慣常是會見風使舵的,若程豫瑾不是她的鳳君,而是姐姐的鳳君,這些奴才還敢繼續稱呼他“大將軍”么。

    如果姐姐有孩子,這皇位也輪不到她。

    院判再一次跪在她腳下:“陛下有所不知,歷來男子分娩,哪怕只是小產,若沒有心愛女子在旁陪產,是生不下來的啊。微臣,請陛下移步!”

    她怎會不知,她是經歷過一次的了。大長公主從未成婚,故而方才還叫她不要進產房。只是太醫說錯了,并不是心愛女子作陪,而是合歡女子作陪,這二位,大多數時候,并不是同一個人。

    里面的聲音越發微弱,一盆盆血水端出來,白傲月將臉埋進掌心,片刻,猛地抬頭。

    “傳話進去!迸蹚难g解下玉佩,舌尖嘗到血腥味才驚覺咬破了口唇,“告訴鳳君,玉能定心,要他千萬堅持住。”

    豫瑾,別怪我狠心,我只是在等待時辰到來。

    院判慌忙進去了,將還帶著女子馨香的玉佩握進大將軍手中。

    “大將軍,陛下一直在外關心著您吶,您再用點力,就快下來了。”

    程豫瑾斜靠在榻上,胎腹被他壓出一道紅痕,手中摩挲著冷玉,不肯呼痛:“國師來了?有、有急事?”

    太醫不敢再叫他心緒動搖,恐氣血逆轉,囫圇回道:“國師也在外間!

    “嗯呃——等陛下、忙完了,請……請她過來一趟!

    又過了二刻,疼痛如汪洋,這枚玉佩就是漂浮的木舟。程豫瑾生忍著,有些無助地望向院外:“陛下她,還沒有議完事么?”

    衛安一直在屏風外守著,實在看不過眼,雙拳握了握,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撩袍沖到了白傲月面前。

    白傲月看見是他,倒不奇怪。衛安對程豫瑾太過上心,遠超一個屬下對將軍的中心。衛安若為女子,她瞧著定要吃醋的。

    “陛下,求陛下心疼鳳君一回!

    白傲月回頭問國師:“什么時辰了?”

    “還有一刻才到辰時。”

    白傲月令衛安平身:“朕知道,朕又何嘗不心疼鳳君?再過一刻鐘,只消一刻鐘朕就進去!

    衛安死死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陛下,太醫說鳳君脈象虛浮如游絲,只怕、只怕……”

    “什么!”醍醐灌頂一般,白傲月轉身往里走。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害死過湛凜生一次了,難道還要再害死程豫瑾?

    自己在做什么,由著他痛,不肯讓他們的孩子落地?湛大人身份特殊還能救,程豫瑾可是個凡人吶,自己哪里再去求起死回生的方法呢。

    想通這一關竅,白傲月徑直沖向那團凌亂錦褥。

    國師忽然站出,攔住她道:“陛下現在若要進去,那就功虧一簣了!

    白傲月猶豫道:“太醫不是說,胎兒還在里面頂著,下不來。朕擔心到了時辰,還要再多等一會兒!

    “只有一刻鐘而已,陛下三思!眹鴰熗碎_一步。

    人人都叫她來三思,她三不了那么多思。

    她不敢賭:“想必沒那么快的吧,朕先進去。”

    白傲月下了決心,要國師繼續去祈福,自己轉過屏風,走了進去。

    一見內室的情狀,白傲月渾身一顫,鳳君濕透的額發粘在頸側,唇上凝著紫紅血痂,指尖還纏著玉佩的流蘇。

    白傲月盯著掌心碎裂的玉佩,讓她不敢用力擁抱,只輕聲問道:“豫瑾,你覺得如何?”

    我并非是要害你如此的……程豫瑾向來覺得她們姐妹倆神神叨叨,不管是張道人還是國師,都不該過從甚密。白傲月若是和盤托出,程豫瑾大概只會覺得她被人洗了腦。

    太醫們焦急的心如同放在火上油煎,又不敢催促,只能還是由院判領頭,請她再靠近一些。

    她上前去攜了程豫瑾的手:“再忍一忍,就快下來了!

    程豫瑾起酸脹的后腰,腹中突然竄過刀絞般的劇痛。他引著她的手按向胎動最兇的位置,看見他單薄中衣下凸起的胎動痕跡,像有把匕首在皮下游走。

    她扯開他衣襟,將冰涼的兵符按在痙攣的腹部:“朕再信你一次!

    胎兒的踢打讓兵符在皮膚上烙出青紫,程豫瑾悶哼著弓身,發絲掃過她手背。

    “豫瑾,先別用力好不好?”

    在場太醫聽了皆心頭一窒。

    絞痛突然升級,他咬破舌尖才咽下呻吟。

    “它還不想出來……”白傲月突然封住他顫抖的唇,掌心貼著他痙攣的腹部畫圈兒,“忍一忍先別生,再幫我一次!

    程豫瑾昏沉間呢喃,白傲月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自打她進來,腹中胎兒已露出半個頭,程豫瑾借著宮縮發力,哪里是控制得住的。

    “豫瑾,別……”她按揉他腹底,輕輕托著,“再忍一忍好不好?”

    一剎極致的安靜。

    太醫忽然展開笑容:“哎呀,陛下真的是神了!”

    “真的是有天命所在!”

    “瞧,這小皇子不就下來了!”

    白傲月不敢去看,她曾經想要親手把這個孩子推下,如果那個時候便保不住的話,他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疼?

    白傲月估算著時辰,應當差不多,將被角給他掖好,安慰道:“豫瑾,你好好休息,別多想了!

    她連忙出去問國師:“現在是什么時辰?”

    不用國師回答,城中的鐘聲響起——剛過辰時。

    “那你快看這血還能不能用?”

    她取了臍血,國師放到碗盞里,又對準日光。若是能用,里面便會有一層金光護體,可現在里面什么都沒有。那滴血很快凝固在碗底,什么都不見了。

    ***

    朱漆托盤上的玉盒不過巴掌大,襯著杏黃綢緞更顯蒼白。程豫瑾倚在床頭,看白傲月親手將染血的素絹疊進盒中。窗外殘眉被風雪打得低垂,恰似俯身輕吻嬰孩。

    “讓我自己”他撐著想要起身,卻被女帝按回軟枕。

    縱然他不信,也不肯依民間習俗,白傲月卻是信的。這個月份的嬰靈,有了手腳口鼻,必得好好安置的。

    大將軍府東南角的土還是濕的。白傲月跪在泥濘中,用程豫瑾的劍鞘掘開三寸深的坑。白玉盒落入土中時,國師忽然出聲:“該放些陪葬玉佩或者”

    “放這個罷。”白傲月摘下耳畔明月珰,“朕聽聞未足月的孩子最怕黑”鑲金白玉墜入土穴,映著她驟然滾落的淚,恍若晨露墜入九泉。

    天邊泛起蟹殼青時,新任院正戰戰兢兢送來湯藥。白傲月握著程豫瑾冰涼的手,忽覺掌心被輕輕撓了一下。抬頭正對上大將軍清亮的眼,縱然蒙著水霧,仍是當年雪夜為她照亮生路的星火。

    一連三日,白傲月都留在大將軍府,卻不曾再去看過程豫瑾。三更燈火五更雞,眾人還以為她是用功讀書,憂心國事,只是長燈常伴酒香。

    沒用,都是程豫瑾沒用!

    姐姐曾說,她和豫瑾最怕對大夏失去作用。

    可在她白傲月心里,程豫瑾就是沒用的,或者說,她要想盡一切辦法,讓這位大將軍變得沒用。

    等他養好身子,再懷上孩子生下來,一年都過去了。

    自己為什么一定要等他呢,既然自己有讓別人承孕的體質,又可以控制孕期、胎數,也許——

    衛安幾日兩頭奔忙,來她面前晃悠也不少。

    她不是瞧不出他的心思,既如此——

    白傲月飲罷杯中酒,扶著衛安起身。

    衛安顫縮一下,手腕上傳來異常的熱燙。

    白傲月敏銳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你怎么了?”

    衛安不敢抬頭:“主人,咱們走吧!

    他的側臉真的像極了程豫瑾,尤其是鼻骨至下頜的線條,同樣的流暢不失棱角。

    唯一不同的是,程豫瑾何曾在她面前這般低眉順眼過。

    他總是強硬地與她爭執,她處處活在比不上姐姐的陰影下。

    鬼使神差般,白傲月用食指勾起衛安的下頜,要他仰視自己。他唇角咬出了血,比白傲月的蔻丹指甲還要鮮紅。

    “你醉了?”

    衛安整個人在發抖:“不是醉了,奴才……”

    衛安突然跪下身去,指尖的滾燙溫度也隨之消失。

    “主人恕罪,奴才失儀!

    “朕在方才那杯酒里下了東西!睂m廷內緣,這般手段很為人不齒。

    但程豫瑾幾乎摧毀了她所有的理智。

    我就是要用這樣的方法,來得到你不肯給我的東西。

    要快!恨不得,今天懷了明天就生!

    她將他的暗甲剝落,“主人救你,可好?”

    “主人使不得,奴才不配!

    她指尖挑起副將下頜,鎏金護甲堪堪抵住喉結:“如何不配?鳳君也是白手起家,照樣功成名就,你怎就不可以?”

    “朕許你封侯拜將,難道你想當一輩子奴才?”白傲月玉臂纏上他的脖頸,將衣帶放到他手中:“別告訴朕,你不知如何解女人的衣帶。”

    火焰著得越發旺了,他不想讓主人失望,掌心那一團滑不溜秋的絲綢,卻始終不敢去解。

    “撕碎它!

    衛安喉結在她指腹下滾動:“主人?”

    “我說,撕碎它。”

    衛安將她攔腰抱起,不再壓制,一路抱到榻上去。

    裂帛聲同燈花爆,皆掩映在煙花聲里。

    這晚的事,誰都沒有提。

    只是白傲月很快欽點衛安領兵,往西州進發。

    臨行前,白傲月去府上看他。

    衛安住的地方很是普通,與尋常民居并無不同。院門矮小,門前連對石獅子都沒有。

    大臣接受召見,自當提前準備。更別說,是衛安一個副將,往常早該望塵而拜。

    可白傲月進了院子,又踏上正殿前的石階,卻不見人影。

    只有一只狗跳了出來。

    雪白的毛色柔軟無異味?匆姲装猎挛舶蛽u得飛起,這倒使她有些恍惚,這真的是只狗嗎?

    還是一只白狐呀?

    在她小的時候,也養過一只狗,不過姐姐怕狗,后來,程豫瑾就將那只狗送人了。

    也是這樣蓬松又歡脫的。

    那時,它才只有十四天大,在陶先生醫館里面奔來奔去,對著一個水缸汪汪叫。爪子在里面來回撲騰,白傲月叉腰在他身后看著:“喂,你也差不多得了吧,是我要擦地,不是你要擦地呀?”

    那只狗卻玩的更歡了。白傲月放棄:“我不管了,由你去吧。”

    正想著,就走進了正殿。腳下轉圈的狗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

    衛安方才腳步匆匆從側門進來見駕,圓領袍子還拖著一截衣帶。

    屈膝跨步,衛安臣服在她石榴裙下:“臣接駕來遲,陛下恕罪!

    白傲月毫不在意,抬手讓他起身,自然道:“衛副將的府邸怎的如此簡樸,跟在程大將軍手下這么些年,也不見他為你蓋座好一點的房子!

    衛安有心在她面前說說主子的好話,便溫馴道:“大將軍向來崇尚節儉,嚴以律己,奴才跟在大將軍身邊走了,耳濡目染,也不喜奢靡。何況,房子夠住就行了。我一人一狗,又常年征戰在外,也不需要多大的房子!

    程豫瑾是節儉,他那府邸還是姐姐給他蓋的,又一應添置了許多奇珍。

    不過白傲月并不想追究這個,玩笑道:“也是,就算回來,你也是十日有十一日住在豫瑾那兒,依朕看,連這所房子也用不著了!

    衛安笑笑。白傲月覺得,他看起來比程豫瑾好懂得多。

    她想讓他放松下來,就主動說起了趣事,聊到方才那只狗身上。

    白傲月第一次帶狗出門時,平時在家撒了歡似的,到了門檻卻死活都不愿過去。

    白傲月將自己的繩子先饒過門檻,狗子卻遲遲不愿往前走一步。二者僵持了半刻鐘,白傲月無奈只好把它抱在自己懷中。到了外面,即使把它放在地上,它也不肯走一步。

    這只狗竟這樣的怕人,以后可怎么辦呀?她有些憂心,準備的小點心和水也一口都沒有吃,只在外面粗略地看了看,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就回去了。誰知道第二天白傲月剛把繩子一拿出來,狗子就自己鉆了進去,還咬傷了剛進門的白凌月。

    衛安果然話多了些:“屬下這只狗也是這么個性子,屬下若在外面摸了別的狗,他還會吃醋哩!

    “不如叫它出來耍一會兒罷!

    衛安面露難色:“陛下有所不知,這只狗不愿同奴才一同出現。若陛下要看狗,奴才就得躲起來;奴才要是陪陛下說話,那狗就不愿露面了!

    “哦?”白傲月頗有興趣,“這倒奇了。”

    她只是順嘴一說,摸不到便罷,只是著實不喜歡衛安這一口一句‘奴才’。

    白傲月再三叮囑:“衛安,豫瑾有宏才大略,你未必沒有,本不該困在這小小木屋內,只是為了給他做一日三餐,你這又是何苦呢?”

    衛安還是那副低順的樣子,不用瞧,白傲月就知道她要說什么:“不必再說。別讓朕看錯了人!

    此時并非正式為大軍送行的,白傲月只是交代幾句體己話,便先回宮去。

    天色漸晚,她想去地府看看。

    湛凜生日日那樣躺著,她怕他孤單。也怕有朝一日他醒了,會怪她不常去看他。

    那時,想必他的讀心術會恢復的吧,被他看個干凈不說,還要哄人,這可就難了。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香爐騰起的青煙在空中凝結成猙獰鬼面,籠中不知何物,突然發出凄厲啼鳴。

    遠處傳來熱鬧舞曲,幾個輕紗女鬼扭動著腰肢,腰間銀鈴隨著腳步輕響。

    還是一樣的紅絲絨地

    毯,還是一樣的金碧輝煌,同樣的送行宴,同樣的熱鬧場,只是沒有了湛大人坐鎮,也沒有了她這個誤闖的外客。

    夜色襲人,燭淚在燈臺上凝成血珀,冰床上浮動著冷氣,似乎仍能聞到苦澀藥湯的味道。崔大人大概剛剛來過。

    白傲月的影子斜斜切過判官大人青灰色的面龐,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那天,利刃便是那樣決絕地劃過他的身體。

    她伸手去掖袖角,指尖觸到湛大人枯枝般的手。那掌心還攥著,白傲月俯身去看,只看到熟悉的繭。

    一個月內,她已經作沒了兩個孩子。也不知,程豫瑾的孩子,會不會到這里來呢。所有案卷都得湛凜生經手,將來,該如何批閱她這段故事?

    老實說,她不相信湛凜生的孩子也沒能留下來。定然是崔然,抑或者是墨風,藏起來不愿讓她見。

    這兩個人,都會拼了命護得那女娃兒周全,這她倒是不擔心。但她很想見一見,凜生的孩子有幾分像他

    她一想到崔然那半截空空蕩蕩的衣袖,就發怵。要是提出想見女兒,就得拿出足夠的誠意。

    事情仿佛又進入到了死胡同。鳳君小產了,她一年半載內,還拿不到五行日時的血滴啊。

    【我說,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

    光屏忽然在湛凜生身上浮起,嚇了她一跳。

    “什么意思?我已經迅速找了衛安這個替身,不過,他也得十月懷胎,得明年秋天才能生子呢!

    【你怎么還守著你那套一妻一夫的老傳統?‘人’是得等十個月,至少八|九個月吧,但有的物種可以一胎好幾個呀】

    有的物種……

    【比如說,孔雀?】

    “可是,孔雀是生蛋的呀……”

    除了在動物園里見過孔雀之外,她對這個物種毫無了解。

    她趕緊點擊光屏,果然左上角的【百科】已將她的顧慮寫的清清楚楚:

    孔雀懷孕約28天,一胎4-8個。

    “唔,如此說來……”白傲月一拍掌,“時間就可大大縮短了。你怎么早不說?”

    光屏卻消失了。

    孔雀,她唯一認識的,就是隨云樂了。

    可是,隨云樂那般的人物,光鮮亮麗,逍遙自在,三界認識他的可不少,他會愿意為了一面之緣就生蛋?

    第34章 吃醋果然,人不能只看臉。……

    “路過這兒,尋思著沒準能碰上你,還真巧,就這么遇上了!

    說曹操曹操到,這般刻意引人注目的聲音,令白傲月一回頭,便瞧見隨云樂正背手立在身后,狀似無意地看著她。

    他像是從哪個戲臺上剛下來的,身著百蝶穿花紋樣的褙子,一件價值千金的戲服披在外面。白傲月瞧了瞧,這是一件以孔雀羽線織就的廣袖長裙,衣擺曳地三尺,走動時流光溢彩,仿佛將滿天星河都穿在了身上。

    一時竟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件衣服,還是他把自己的羽毛都給披在身上。

    白傲月有些難以名狀的情愫,畢竟,他也算是地府的一個“熟人”了。

    從前的崔然和墨風,大概是躲著她,只有小鬼卒還和她搭話,但是大人成了現在這樣,它們也不像從前那般熱情了。

    恐怕就只有那些沒心沒肺的輕紗女鬼,還能歌舞笑鬧。

    白傲月奇道:“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隨云樂將手中玉簫一轉:“這地方又不是你家開的,我想來就來。”

    白傲月:“……”

    “怎么?不說話了?我跟判官大人也算是有過幾面之緣,還一起打過那個臭道士,如今來緬懷緬懷很意外嗎?”

    白傲月走下來幾步,她并不想當著湛凜生的面聊這些。

    “你不是跟他不太對付嗎?”

    隨云樂捧著自己的水袖看,譏誚勾唇:“是啊,那家伙總跟我氣場不合,行事風格、舞臺審美沒一處合得來的。看到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我就來氣。”

    初遇那次,白傲月還當他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誰知一開口,卻是這般嗆人。

    果然,人不能只看臉。

    “而且”,白傲月踟躕道,“你還知道他是假判官!

    “不光我知道,挺多人知道的。”隨云樂嫌棄道,“就你不知道。”

    這人總一副想讓人揍他的樣子,白傲月道:“好吧好吧,我肉眼凡胎,是看不出來!

    “我又沒嫌你。他是假判官,也不影響我覺得他這個人還行,來看看不可以嗎?”

    白傲月讓開,站到一邊:“您請。”

    “請什么?這不看完了嗎?還要怎么看啊,趴上去看?他有我好看嗎?”

    白傲月腹誹:行,這世間也不只你一只孔雀,本姑娘還是找別人吧。

    看他這樣,就是懷上了,也得是個嬌氣包,她可伺候不了。

    “行了,別傻站著了。跟我去一個地方!彪S云樂拉著她便走。

    “去哪兒啊?”白傲月被他拖著走,三兩步就到了結界處。

    “當然是好地方了,保證你樂不思蜀!

    白傲月甩開他的手:“我為什么要跟你去?”

    “你怕我把你賣了?行行行,我告訴你我是昨天受邀來往生宴吹簫的可以了吧,看你悶悶不樂的,想法子讓你開心下可以不?”

    疑惑探究的眼神對上他無辜的目光,白傲月防御道:“你有這么好心?”

    隨云樂又在抖摟他那水袖:“喂,我看起來就那么不像好人?我好心邀請你,你還懷疑我。像我這么大名鼎鼎的,你們人間叫什么來著,哦,‘伶人’是吧,若是害了你,還不砸自己招牌?”

    他化成原形,停在她身前:“上來吧!

    白傲月還是在原地不動。

    隨云樂昂起他的美頸:“別忘了你的目的!

    他竟然知道?

    白傲月被說服了,坐到他的背上,白云再次在腳下流連。

    云絮纏繞足踝,走于懸崖邊緣時,山風托起薄霧,氤氳水汽在草木間凝成珍珠。雪峰之巔的云瀑倒懸,白傲月摟緊他的脖子。

    “嘿,我說,你可真是口是心非……”

    白傲月由衷道:“我想睡你。”

    隨云樂:“……”

    白傲月膽子越發大了:“怎么,你也不說話了?”

    “敢這么直白地說,我倒是有點欣賞你了。”

    白傲月的聲音大半消散在風里:“你會有孕的!

    孔雀頸向后轉:“哈?你這腦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我怎么可能懷孕?要是實在閑得慌,就陪我去玩點有意思的,別在這兒瞎鬧了!

    “喂,你看路,看路啊。”

    “看什么路,天上哪有路……”

    話音未落,二人就撞到了松樹上。

    山巔只有他們二人,隨云樂從地上爬起來,心疼地看著沾了泥土的他那寶貝戲服:“你最近是吃了多少?當了帝王皇宮里的山珍海味吃多了?”

    “你自己不好好看著,怎么怨我?”

    隨云樂回嘴:“要不是你太重,我怎么可能掉下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胡說八道!你!”

    白傲月指著他,腦中的念頭越發強烈。

    她不找別人了,她還偏偏就要隨云樂懷上她的孩子,就得這么治他。

    隨云樂抖摟完了,繼續在她身前停好:“我可不想一會兒累得連演出都沒力氣。要是敢趁機在我背上亂動,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傲月重新坐上去:“誰亂動了?”

    “別狡辯,老實點趴好,不然我可把你扔下去了!彪S云樂開了次屏,然后重新起飛。

    落地的地方,是一條小巷盡頭。一到這里,隨云樂就化作再平凡不過的老百姓模樣。也是,自然不能在這種地方還穿著那扎眼的華服,大大咧咧飛來飛去,不然,眾人恐怕要將他當作奇珍異獸給捉起來。

    青石板路的盡頭,有一座蒙塵的古戲臺。檐角挑著十二只銅鈴,臺基的條石縫里鉆出幾簇蒲公英,風過時,白絮便落在那被磨出包漿的欄桿上。

    八角形穹頂中央的銅鏡生了綠苔,兩側“出將”“入相”的月洞門懸著褪色的流蘇,細看竟是用絲線串起的百家布——原是鄉民們為祈愿,各自剪下衣角獻的幔帳。臺柱上的朱漆皴裂如老人手背,卻仍托著一副泥

    金楹聯。

    白傲月不解:“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隨云樂已經跳上了古戲臺,轉了一圈:“這就是我下一場戲的地點,你要來啊!

    就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嘛,他還嘲笑湛凜生的審美呢。

    不等她回答,隨云樂又跳回她身邊:“這可是一位貴人請我來的呢,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還不來呢。”

    白傲月退開一步,不想離他那么近:“跟我有什么關系?”

    “晚點你就知道了。”隨云樂大步離去,只有玉簫上紅色的穗子一甩一甩。

    白傲月也揮開玉鏡,回了寢宮。此時剛過晚膳時分,她要先去給大長公主請安。

    白傲月剛剛步進壽康殿,就聽到里面傳來很爽朗的說笑聲。

    大長公主這里,除了裴丞相時常來看她之外,一個個宮人都被管得嚴肅板正,好沒意思,是什么讓他們如此放肆大笑。

    正詫異著走進去,大長公主看見她,便道:“傲月來了?快過來!

    背對著她的一人也應聲回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五官極為精致的面容,側面線條勾勒得恰到好處。

    眼睛明亮,對著她微微一笑。

    白傲月被這一驚艷回眸震了一下,旋即才擰起眉頭道:“你怎么來了?”

    大長公主說道:“你認識他呀?這位公子一管玉簫風靡大夏,本宮好不容易請他排出時間進宮唱曲兒的!

    隨云樂并沒有起身給她行禮,反倒說:“兩次見面你都問我同一個問題,有緣吶有緣!

    大長公主繼續笑瞇瞇道:“人家來找你的呀,等了你好久了,你可真不夠意思。云樂公子又能喝又能聊,本宮跟這位小兄弟可真是相見恨晚。”

    白傲月撇了一眼桌上七八個空了的酒壺,可他們兩個看著都不像是有醉意的樣子。

    白傲月勸道:“姑姑,怪不得裴箏姐姐老跟我提醒,讓你不要喝這么多酒。”

    大長公主將酒壺一放:“好不容易小箏不念叨了,你又在我耳邊念叨。本宮是不是你們長輩,處處要你們管著我呀?

    白傲月瞪了隨云樂一眼,他也無辜地望回來。

    “姑姑,我們也是為你好啊,宮人們又管不住,就只有我來嘮叨你了,你可別不愿意聽!

    大長公主用護甲指了指隨云樂:“你有對手嘍。”

    二人對話時,隨云樂一直轉頭注意著白傲月的表情。她不看向自己的時候,眉目倒是舒展的,又回到那副聲音軟軟、眼睛清澈的模樣?伤D過頭來看他一眼,便立刻又神色黯然下去。

    “這位小兄弟講話可真是笑死個人,他剛才說,哈哈哈哈哈哈……”

    隨云樂噙著笑意,看到白傲月詫異地看著自己,聳了聳肩。

    大長公主道:“他剛才、他剛才說,哈哈哈哈哈哈……”

    她吸了口氣,剛要講,又是哈哈哈哈哈哈一陣。

    白傲月好心給她捶著背:“姑姑您到底在說些什么呀?能不能先說完再笑,我什么都沒聽明白!

    隨云樂也跟著笑,其實他是覺得大長公主笑的聲音很好笑,嘎嘎的,像是一只鴨子。

    他可不受什么人間規矩,沒當面說出來,已經夠給白傲月面子的了。

    他仰頭看看白傲月,白傲月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大長公主道:“算了算了,不講了,我一講便要笑?倸w是他在戲臺上那些趣事。大概他也給你講過!

    白傲月立即道:“那可并沒有!

    她轉過頭故意一字一頓說給隨云樂聽。

    方才是側著身,現在隨云樂轉了半邊身子,不滿地回道:“不是我不給你講,是你自己不聽!

    當著自家長輩的面,她還從沒有被外人這樣堵回來過。就算是程豫瑾,也是客客氣氣地抹殺她的功勞,而不是這樣不給面子。何況,自家長輩也沒有要替她說話的樣子。

    大長公主那邊也覺出了不妥,問道:“這是你們年輕人打招呼的方式嗎?看來本宮真是老了,聽起來你們像是要吵架一般!

    隨云樂接道:“不瞞姑姑說……”

    “誰是你姑姑?”白傲月咳了一聲。

    敢跟她用一樣的稱呼?

    但是大長公主倒不甚在意,白傲月也不好攔著他繼續說。

    聽到此話,隨云樂轉頭看著白傲月道:“她性格好啊。”

    白傲月再次無語,這可是實打實的諷刺了。

    還是方才那四分之三的角度,神情真摯,不似作偽。白傲月不知如何回應,只得轉開了目光,隨云樂不依不饒,定要捕捉她的反應。

    “唉,如今我是老了,哪里都去不得,你們年輕人的忙也幫不上,天天在這里喝酒。不過看著你們一個一個都成才、成家立業我心里也就滿足了!

    隨云樂說道:“要是大長公主不嫌,我便隔三差五來陪你喝酒,可好?”

    “真的嗎?太麻煩你了吧。恐怕有許多人想等著聽你的簫聲呢!

    “不麻煩。咱們京城里有名的是桂花釀,可是在我老家那里啊,以桃花入味,別有一番風味!

    隨云樂一直待到大長公主安置,才與白傲月雙雙步出殿門。

    隨云樂沒說話,徑直往外去。宮門特意為他留著,打著燈籠的宮人在前為他引路。

    白傲月大聲道:“隨云樂!”

    那人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會去看你的戲的。”

    隨云樂舉起一只手,擺了擺袖子:“這還差不多,知道來看我的戲,算你有點眼光。到時候可別被我的魅力迷得暈頭轉向,我在臺上可不會分心照顧你,你得自己找好位置。”

    白傲月:“……”得,算我多嘴。

    一連幾日,百年不曾用過的古戲臺前,門庭若市。鑼鼓喧天,饒是再閉門不出的人,耳朵里也吹進幾聲關于隨云樂的贊賞。

    大將軍府,當然也知曉此事。程豫瑾站在窗前,望著宮墻外漸漸暗沉的天色。宮燈次第亮起,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他請了能工巧匠,將碎裂的玉佩重新復原,只是,上面的裂縫怎么都去不掉。

    “陛下今日又出宮了?”他輕聲問道。

    身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將軍,陛下確實出宮了,說是商議邊關軍務!

    程豫瑾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邊關軍務?呵,什么樣的軍務需要商議到月上柳梢?他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園偶遇隨云樂的情景。那個男人一襲白衣,眉目如畫,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流。他對著白傲月行禮時,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掠過她的臉龐。

    “鳳君,該用晚膳了。”仆從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程豫瑾擺擺手:“你們先退下吧!

    殿內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他伸手撫上自己的眼角,那里已經出現了細細的紋路。

    自從她登基以來,只要不想見他,總是用‘政務繁忙’的理由。而隨云樂的出現,更是讓這一切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他年輕,俊美。

    剛轉出門的仆人很快又回來了:“大將軍,比下來了!

    程豫瑾連忙起身整理衣冠,還未走出內殿,就看到白傲月大步走了進來。她依舊穿著朝服,眉目間帶著幾分疲憊,卻掩不住天生的貴氣。

    “豫瑾!彼龁舅,聲音里帶著一絲歉意,“怎么起來了?”

    程豫瑾壓下心中的酸澀:“躺不住,骨頭都銹了!

    看著桌上未動的飯菜,白傲月也有些說不出的酸楚。沉默片刻,忽然轉身握住他的手:“豫瑾,你可是在怪我?”

    程豫瑾與她一同坐下:“哪里,我說了,寧愿你怪我,也別怪你自己!

    從前恨不得賴在他的寢殿,就是讀書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讀。如今,倒沒話說了。豫瑾也不想要跟她深談的樣子。

    白傲月松開他的手:“朕還有些奏折要批,你先歇著吧。”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月兒!”程豫瑾忍不住喚住她。

    白傲月回頭:“還有事?”

    程豫瑾

    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搖頭:“最近天涼風大,沒事就少出門吧!

    白傲月應了一聲,程豫瑾索性起身,幾步走到她的身前,雙手略張,有意無意擋住去路:“陛下不該去那種煙塵之地,若染了病氣……無人擔得起這罪名!

    他的陰影籠罩住她整個身體,白傲月側步,站在光下:“那種地方,沒大將軍想的那么臟!

    背影消失在殿門外,一連半個月,她都沒有再來過。

    程豫瑾的身子漸漸復原,得了陛下欽點,太醫不敢怠慢。

    后院練武場里,八尺長槍在夕陽下劃出猩紅弧線,槍尖刺穿的花瓣簌簌落在銀甲上。

    練畢,程豫瑾將長槍往旁邊一遞,卻遞了個空。

    對了,會來接住的衛安已經被白傲月派去攻打西州了。

    他不怨白傲月寡情,只恨自己身子不中用,落胎落得也不是時候。

    “大將軍,陛下今天又去看戲了。”親衛林昭捧著汗巾候在場邊,聲音壓得極低。

    程豫瑾束發的銀冠閃過寒光。他接過汗巾擦拭脖頸,喉結微微抽動。余光掃過小腹,那里已重新變得平坦。好在,沒留下什么疤痕,月兒似乎對他身上的疤痕很是在意。那些年,白傲月親自為他包扎的手,如今正扶著隨云樂的畫舫欄桿。

    “備馬!彼断聻R血的護腕扔進兵器架。

    林昭欲言又止:“陛下今晨特意囑咐,讓您”

    “身為將軍既不能決戰沙場,戍守皇城便成了要務,自然,巡視煙花巷陌也是職責所在!背淘ヨテ鹉箅L掃過滿地霜雪。當他翻身上馬時,腰間的金錯刀撞上工匠合縫的玉佩,發出清脆的錚鳴。

    一面臨水的露臺上,隨云樂的水袖正卷起滿樓喝彩。那襲月白紗衣下若隱若現的腰肢,比程豫瑾在戰場上折斷過的所有敵將的骨頭都要柔軟。他勒馬停在河岸枯枝影里,看著三樓雕花窗內晃動的燭影——白傲月戴著鎏金面具,玉指正撫過隨云樂那一柄玉簫。

    臺前有兩株合抱粗的槐樹,枝椏上系滿褪色的紅綢,每一縷都是某個許愿人拋上去的念想。樹根虬結處嵌著石臼,盛著昨夜雨水,倒映出飛檐上殘缺的嘲風獸。暮光斜切進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烙出牡丹紋樣的金印子,恍惚是當年滿臺撒的紙錢。

    “將軍,要清場嗎?”林昭的手按在劍柄上。

    絲竹聲起,隨云樂揚起水袖。那袖子足有七尺長,輕盈如云,隨著隨云樂的動作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他旋轉,跳躍,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裙擺上的孔雀羽線在燭光下折射出斑斕的色彩,仿佛真的有百鳥在他裙下起舞。

    突然,隨云樂注意到遠處高頭大馬上坐著一位錦衣公子。那人一襲玄色錦袍,領口繡著暗紋,腰間系著一條白玉帶。他正用一種令人不適的目光打量著他,那目光仿佛要將他的水袖裁斷。

    隨云樂強壓下心中的不適,繼續吟唱。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隨著,如影隨形。數九寒冬,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

    臺下座無虛席,還有許多蹭戲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出錯。

    此刻琵琶聲忽轉凄切,隨云樂的唱詞飄過水面:“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程豫瑾瞳孔驟縮,他記得這闕詞。

    “讓暗衛圍住后巷!彼Φ畔埋R,戰靴踏過青石板的聲音驚起檐角銅鈴一曲終了,滿堂喝彩。

    隨云樂正要退場,卻見那錦衣公子已經起身朝后臺走來。

    當佩刀撞開天字房的門扉時,隨云樂正倚在白傲月肩頭,指尖還勾著半杯桃花釀。

    “鳳君來得巧。”白傲月摘下面具,燭火在她眉間鳳紋花鈿上跳躍,“云樂新譜的曲子”

    寒光乍現,程豫瑾的刀鋒已抵住隨云樂咽喉:“哪里來的孔雀精,也配碰我大夏的君王?”

    白傲月突然握住程豫瑾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豫瑾,這是朕的人!

    程豫瑾的刀尖在顫抖。他看見隨云樂從容褪去紗衣,無數畫面在腦海中炸開:三個月來女帝頻繁出宮、邊關異動的戰報、還有昨夜她撫著他背上箭傷時的嘆息:“豫瑾,這場仗我們要換個打法!

    “陛下要用美人計,何須親自作餌?”他將牙關咬得生疼。

    “云樂公子今日的胭脂,摻了孔雀膽吧?”他突然扯過隨云樂的手腕,拇指重重擦過那人殷紅的唇瓣,“這般拙劣的毒,可配不上你的演技!

    “陛下若要演戲”程豫瑾扯開自己的衣領,露出心口猙獰的箭傷,“何不演得更真些?”他握著白傲月的手按在傷疤上,感受到她掌心瞬間沁出的冷汗。

    第35章 1000收藏加更一胎五寶

    白傲月把碎硯砸進銅盆,濺起的墨汁染黑了屏風上掛著的銀狐裘。

    親衛林昭抱著锃亮的護心鏡后退半步,程豫瑾扯開束腕的牛皮繩,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這些日子他根本就沒有休息好,下血也沒有徹底止住。

    隨云樂斜倚在軟榻上,白傲月的鎏金面具松松掛在指尖,雪白后頸在燭火下泛著珠光。

    程豫瑾冰刀似的目光剮過隨云樂腰間玉佩——和白傲月送他那枚,分明是同一塊羊脂玉料。

    “大將軍,是你不肯上我這美人計的當罷了。”

    程豫瑾霍然轉身,披風掃過桌上酒杯:“三千將士在冰天雪地里啃硬饃,陛下倒是風雅得很!

    隨云樂驚呼著去扶傾倒的案幾,廣袖也隨之滑落。白傲月突然抓住程豫瑾的手腕:“豫瑾,你嚇到樂樂了!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程豫瑾渾身一震。他盯著白傲月護在隨云樂肩頭的手,喉結滾了一圈:“陛下可知,昨夜巡防司在翠云樓查獲的密信上,沾著和他一樣的孔雀翎?”

    “將軍這是疑我通敵?”隨云樂突然劇烈咳嗽,蒼白的臉泛起潮紅,他不知從哪兒又拔出一根,“喏,你細看便是!

    顯然這根的成色遠不如白傲月從前見過的。她知道隨云樂是故意戲弄程豫瑾,抬手為他撫著背,拇指曖昧地摩挲他發紅的耳垂:“鳳君近日肝火太旺,明日讓太醫送些菊花露來。”她漫不經心的語氣像在討論天氣,指尖卻將隨云樂的衣帶繞了又繞。

    程豫瑾接過孔雀翎,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他突然扯開自己的領口,露出心口猙獰的箭疤:“月兒可還記得這道傷?”暗紅的舊傷隨著呼吸起伏,“當年你說這疤像孔雀展翅,如今……”他猛地拽過隨云樂的衣襟,“倒不如這個戲子身上的羽毛得你歡心?”

    “豫瑾!”白傲月終于沉下臉,“你醉了!

    跳動的火苗映得眼底猩紅,程豫瑾道:“我很清醒!清醒到看得見陛下用給我的玉佩邊角料雕了他的玉扣!”槍尖突然抵住隨云樂咽喉,“說!你是哪里來的妖精,跟張道人是不是一伙的!”

    隨云樂卻低笑出聲:“大將軍不如問問陛下,為何上次侍寢后,都要用天山雪水凈手?”

    白傲月手中的夜光杯突然炸裂,葡萄美酒順著指縫滴在玄狐大氅上。程豫瑾如遭雷擊,他想起上次纏綿后屏風后的水聲,想起她從不留到天明。

    “樂樂,你僭越了!卑装猎碌穆曇衾涞孟耖芟卤狻K鹕頃r,裙裾掃過程豫瑾的朝靴,卻在他伸手欲拉時翩然轉向:“來人,送云樂公子回房。”

    “月兒,你不該拿皇嗣的事情玩笑。有人借著腹中骨血攀龍附鳳!彼槌鲅g金錯刀,指向隨云樂,“我今天,干脆斷了這禍根!

    他將白傲月推入侍衛重圍,刀尖已抵上隨云樂小腹。

    白傲月踉蹌著站回二人中間:“豫瑾,你管我做什么?我都沒有管你了。”

    程豫瑾

    僵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將他人緊緊擁在懷中:“我不管你?”

    白傲月還是覺得當著第三人的面說這些不妥,堅持要人把隨云樂先送回房。

    片刻,屋里便只剩他們兩人。

    “豫瑾,你可是朕的鳳君!卑装猎卤硨χ硇淇冢安辉撓駛深閨怨婦!

    他忽然扳過她的肩膀,卻在看到她唇角笑意時僵住。那抹笑與那日在祠堂一模一樣,帶著令他心寒的算計。

    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狂跳的心口,“現在摸著這里,可還覺得燙手?”

    白傲月抽回手的動作干脆利落:“明日北厥使臣入京,鳳君該準備接風宴了!彼龘崞奖凰グ櫟男淇冢皹窐芬I曲,你安排些機靈的侍衛!

    盯著她遠去的背影,程豫瑾亦看見隨云樂站在廊下輕笑。

    更鼓聲穿過三重院落,程豫瑾抓起那杯酒一飲而盡。他嘗到熟悉的味道——和當年白傲月喂他喝的合巹酒,滋味分毫不差。

    月兒,我該給你個教訓,讓你知道,我交出兵權可不是為了安居后宮的。

    *

    “你把你的鳳君氣走了?”

    隨云樂暫居的小筑能將古戲臺盡收眼底,白傲月進來時,他正細細擦著戲服。

    白傲月嗤笑:“他能為了我的事生氣?不過是因為我沒讓他去取平州,故而發泄到你身上罷了!

    白傲月自程豫瑾走后,也不再對隨云樂有所動作,反倒更為直接地說道:“你不是要跟我打賭男人不會懷孕嗎?要不要試一試?”

    隨云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眼中帶著一絲戲謔:“你是說在這里?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這種煙花之地,我又不是你召來的妓子!彼媪藭䞍貉骸拔铱墒侨绱竺Χ、獨一無二、品種奇佳的孔雀王。你要我跟你偷偷摸摸地在這,那我可不要。”

    素來只聽說過用根骨奇佳夸贊人的,品種奇佳是什么鬼?

    白傲月又問:“那你說在什么地方?”

    隨云樂探過身來,一手支頤:“不如在你那鳳君的寢宮怎么樣?橫豎他有大將軍府,又不跟你住在宮里。”

    “不行!”白傲月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斬釘截鐵。

    隨云樂早就料到她這個反應:“你不是說你對他已經毫無感情了嗎?還這么護著他!

    “因為……”白傲月呷了口酒,“那地方不是他的,那是我的。”

    隨云樂把手放下來:“沒意思,你不答應我,我就不給你懷孩子。”

    白傲月“嘖”了一聲:“別的地方我都可以答應你,鳳君的寢宮不行。”

    “那么,在寢宮上面可以吧?”

    白傲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它的屋頂上。你剛才說了,寢宮里面不行,寢宮上面是可以的!

    白傲月再次無語了。

    隨云樂用胳膊肘碰碰她:“別不說話啊,你放心,那隱匿身形的法術我也會,到時候四面結界一擋,沒有人會看得到我們的。來,跟我想象一下,漫天星子多浪漫啊,你不想體驗一下嗎?”

    她不想體驗,雖說她很想讓任何一個人,或什么物種,懷上孩子,盡快生下,但她也想要真情實感的過程。不然,她就像一個送子機器,了無生趣。

    個個都不喜歡她,程豫瑾的心從來不在她身上,衛安也不是個能支愣起來的。她要的,是平等的、勢均力敵的愛。

    “隨云樂。”

    “喂,你敢直呼小爺大名?”

    “你喜歡我嗎?”

    隨云樂一愣,瞧著她這副霜打的樣子:“我這不是都在你身邊了?還問這種問題。”

    一陣難堪的沉默,隨云樂坐直身子,又道:“嘖,喜歡就喜歡唄,說出來也沒什么大不了,聽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喜歡你。滿意了吧?要是還想聽,以后多跟我撒撒嬌,我心情好說不定還能再講幾句!

    白傲月直接撲了上去:“真的嗎?你怎么證明?”

    “嗯……怎么,證明……這……”

    白傲月攻城略地:“用孩子來證明吧,孩子才是你喜歡我最好的證據!

    眼前人有著淡淡的體香,紅色眼影勾勒出萬千風情。小筑外墻下幾株桂花,傳來陣陣馨香。

    菱花窗外走過禁軍夜巡的燈光。她向來在程豫瑾的監視之下,禁軍首領也一定會把今晚發生的事告訴他。

    *

    人,她已經睡了,再次變得冷淡疏離起來。床榻一片狼藉,一角床單耷拉在地上。

    該死的道德感這時候翻涌上來。

    她是不是不該這么快放棄程豫瑾,也許,他還能再懷一個呢?

    跟男主見面的第三次,就把他給睡了。

    “我”可真厲害!

    光屏果然彈了出來:

    【請設置胎數】

    白傲月瞥了一眼他的窄腰?雌饋聿⒉蝗绯淘ヨ前愕纳韽姽菈,少一點吧。

    白傲月點擊:“五個吧!

    【請設置性別】

    “三女兩男吧!

    【請設置孕期】

    “不是說二十八天么,就這個吧。

    【設置成功,預產期將會從今天起計算,在二十八天前后三天浮動】

    “知道了知道了,快到日子的時候,我多加注意就是了!

    光屏閃退,眼前漆黑一片。白傲月暗自在心里算計,這五個,若是時辰安排妥當,畢其功于一役,那么二十八天后,啊不,最多三十一天后,就可以救活湛凜生了。

    只是,這是不是就意味著,生完了一個,得隔幾天再生下一個?

    想起上次自己心軟,就差那么一點,就能卡上時辰。這次,她估計也不忍心看到隨云樂忍痛而要他痛上幾天。

    而且,她從沒見過人形生蛋,那般圓滾順滑,似乎比胎頭還更難娩出。

    第36章 嬌氣你給我揉

    “白傲月,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疼死我了!

    隨云樂躺在榻上,一天沒下地了。自從檢出他有孕,就這么哀嚎著。

    白傲月撇撇嘴,判官大人和程豫瑾懷的時候,從來也沒像他說的這么難受。

    真是嬌氣!

    她耐著性子哄:“剛懷上,怎么會疼呢?”

    上次鳳君因為宮壁太厚,受了很大折磨,她這次吸取前兩次的經驗,已經把左右兩邊的胞宮形成比率都調成了百分之八十。想來,應當也不會因為宮壁太薄,胎兒踢到他而難受的情況。況且,現在胎兒大概還沒有腳吧。

    突然,她想起來:對了,孔雀是生蛋的,所以外面應該還會有一層蛋殼,就更不存在他說的很痛的情況了。

    “哎呀,我的樂樂,你就忍一忍吧!

    “忍?怎么忍,哎喲——你好無情啊。沒睡我的時候是一副態度,如今我懷上了,伺候不了你了,你從床上下去,就另一幅態度!

    “噓——”他說得口無遮攔,白傲月到底怕人家聽見。倒不是怕聽見他控訴自己無情,而是床上床下的,也好意思嚷嚷。

    隨云樂被她捂住嘴,卻還瞪著眼睛。

    白傲月只好用另一只手再捂住他的雙目:“你疼,我有什么辦法?”

    隨云樂直起身子抗議:“你說你沒有什么辦法?你就這么敷衍我?”

    看他這副活蹦亂跳的樣子,白傲月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之前,看程豫瑾疼起來,可是一點都不敢動的。

    “不是之前你自己說的,反正也不信男人會懷孕嗎?”

    隨云樂按住她雙手,往肚子上貼:“那我現在真懷上了,你說怎么辦?”

    白傲月還沒說話,隨云樂就指示她給自己揉揉左邊,還沒揉幾下,他又嫌棄起來:“沒吃飯。俊

    白傲月按下去一寸,他立即大吼起來:“殺孔雀啦,疼死我了!

    她放著宮里正兒八經的主子不做,跑到這里來讓他使喚,白傲月沒好氣道:“到底是哪兒?”

    “你不耐煩什么,這是你的小崽子們,你就得給我揉著!

    “行,這位小爺,我也沒說不揉啊!卑装猎抡J命。

    還要不時接住他飛過來的眼刀。

    隨云樂往她手下拱一拱:“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剛發出了一個氣音,白傲月立即煞住,她要是說被他這一打岔就忘了,隨云樂怕是要當場氣死過去。

    好在,她想起來了,接著之前的問話回答:“宮里最好的藥材我都給你找來,最好的接生婆,我也給你找來……”

    “打住,接生婆?我是一個男人哎,你讓接生婆給我接生。你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白傲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好好好,算我說錯了。產公,行了吧?太醫,你又看不上。崔然沒了手臂,只有人間的產公能幫忙,您老人家,就將就下吧。要不然,你說怎么辦嘛?”

    “哎呦,就是很疼啊!彼ブ氖植环拧

    白傲月擰眉:“是哪里疼?怎么個疼法嘛?”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隨云樂換了個姿勢側躺著,用眼神示意她的手得再往上一點揉,“渾身上下都在疼,各種疼法都有!

    白傲月心中無奈,這可就有些耍無賴了,便問道:“那你現在有沒有很想吃酸的?或者是很嗜睡?”她極力回憶著之前兩次的經驗。

    “沒有。”隨云樂一驚一乍坐起來,“但是啊,我現在連練聲都練不了。等這小孔雀生下來,我嗓子都廢了!

    “只有二十八天而已,小爺您就忍一忍吧!

    隨云樂聲量陡高:“什么只有二十八天,你知道二十八天我要推掉多少邀約嗎?我少掙多少錢,你能賠給我嗎?”

    “您現在缺錢嗎?”白傲月兩手一攤。

    隨云樂還想把手捉回來,白傲月卻索性站起來了,他也就不喊疼了。

    “我怎么會缺錢,但誰人嫌錢多啊?二十八天以后,那些小花雀、小樹精,還有你這些臣民們,早都把我忘光了。別說二十八天了,八天他們就又能捧出一個紅人來了。”

    “你就這么沒自信?”白傲月越聽越好笑。

    “你敢說我沒自信?是只有二十八天嗎?那二十八天之后我就能恢復得過來嗎?你看我的腰,整整粗了一圈!

    白傲月看著他那條白玉腰帶,上面還有那枚讓鳳君很是扎眼的玉佩,說道:“好了,這玉佩先不要戴了。哪就那么明顯了,現在根本都沒有顯懷!

    “什么不顯懷?你的眼睛是壞掉了嗎?你看不出來嗎?你看你看,就這里,明明就是粗了哎,你上手摸一下,這里是不是變肉了很多?”

    他又要趁機抓手。

    白傲月便由著他:“您這是富得流油!

    隨云樂哈氣,作勢要撓她的癢,門外忽然一人請示。

    白傲月無聲叮囑他不許再鬧了,讓那人進來。

    是小路子,請她今晚跟鳳君一同去大長公主處用膳。

    “大長公主怎么又請他進宮了?不去!”

    白傲月轉過臉,將手里那枚玉佩塞好。

    小路子面露難色:“大將軍已經去了,大長公主說您不去不太好!

    隨云樂拽拽她的衣袖,說道:“我跟你一塊兒去不久得了,咱們點上幾個菜,帶進宮去吃!

    他也去的話……白傲月轉了心思,那她得去。大長公主也是喜歡隨云樂的曲的,不當面看看這出好戲,那怎么成。

    ***

    二人一同入宮,隨云樂先去赴宴,白傲月則先回寢宮更衣。

    月上枝頭,她走到壽康宮時,果然,還未進庭院,就聽到里面歡聲笑語。

    “這些菜啊,都是從翠云樓叫的,宮里的菜色吃膩了,民間的點心別有風味呢。”隨云樂瞧著,一點不像腹痛的樣子。

    大長公主一眼瞧見白傲月,讓她坐到自己身邊:“本來他們說你一早出去,我還以為你趕不上了呢!

    程豫瑾也已經在座了,白傲月坐到他身旁,隨云樂在自己對面。

    隨云樂看著程豫瑾望白傲月的臉色,有些暗自得意,顧及著在場眾人,又要招呼大家吃喝,真是忙得不亦樂乎。

    隨云樂嘗了一口鯽魚:“姑姑,您快嘗嘗這個魚真好嫩啊,聽說先帝最喜歡吃這道菜了!

    大長公主聽到這個敏感的人名,也不由得僵住了手中的筷子,隨云樂夸張地捂住嘴看了看白傲月。程豫瑾卻是不動聲色,可身旁白傲月的表情盡收眼底,見她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

    大長公主在桌子下踹了隨云樂一腳,隨云樂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到白傲月碗中:“我提到姐姐沒事的吧,又不是程大將軍提的!

    他可真能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白傲月心道:干得好。

    提到這件事,程豫瑾便不插話了,等到氣氛稍稍緩解,隨云樂才又夾了一筷子魚給他道:“大將軍,別拘束啊,把這當自己家就行!

    這里的翠云樓是不如平州府那邊的翠云樓,必得用當日最鮮嫩的魚打出來的味道,才是鮮美無比。

    奈何限于地理位置,京都的人是沒這個口福了。

    對于他這般大獻殷勤,程豫瑾只覺得諂媚。

    白傲月也夾了一個香芋地瓜丸給隨云樂:“聽說你喜吃甜食,這我嘗過了,甜得很呢,快趁熱吃。”

    兩個人的筷子在桌子上方一來一回,大長公主還笑眼瞧著他們。

    看著碗里的的魚肉和他素日也愛吃的甜食,程豫瑾道:“閣事未料,我先回去了,姑姑,月兒,你們慢慢吃!

    大長公主疑惑道:“怎么就走了,晚上不在宮里……”

    侍寢么?

    白傲月拽住她的袖子:“他是大將軍,可不是鳳君。”

    她轉身對程豫瑾道:“還是我走吧,你陪姑姑說會兒話,她也挺久沒見你了!

    白傲月的聲音,伴隨著石磚地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那失落的神情,瞬間落入隨云樂眼中。程豫瑾收回目光,正巧對上云樂的眼神,趕忙換了一副模樣,說道:“云樂一路邊走邊唱進京,辛苦了,多吃點!

    隨云樂沒出聲,“哎呀”一聲:“陛下的玉佩忘拿了!”

    那玉佩就落在他的左手邊,他立刻抓起,說道:“那我去拿給她。”

    隨云樂腳步飛快,已然到了宮門口。

    雨滴淅淅瀝瀝地灑下來,白傲月心里有些懊惱,果然還是下雨了。

    本想出宮的,看了看天,淋濕倒沒什么,重要的是,她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一點都不想再看見那個人。

    不然待會兒程豫瑾出宮的時候,肯定要碰面。

    白傲月正要提起裙擺登上馬車,突然發現腰間玉佩竟然不見了。

    除了給鳳君、隨云樂的那兩塊,同一玉料上出來的,就只剩這一塊了。

    她正要轉身回去找,隨云樂已經迎了上來。

    “怎么如此陰魂不散!”白傲月氣惱道,“你總跟著我做什么?”

    隨云樂道:“誰跟著你了?是有人總是這樣丟三落四的,連玉佩忘了都不知道!彼掷镞装猎碌挠衽,白傲月上前一撈,卻被他反手背到了身后。

    隨云樂看了看門外,說:“哇,雨越下越大了,不如一同乘車而返!

    白傲月說:“誰要跟你同乘一輛車!”說著又要去搶他手里的玉佩,可隨云樂早已將右手換到了左手。白傲月繞到他身后去掏,卻又被他躲開。隨云樂仗著身長,把胳膊高高舉起,白傲月掂起腳才勉強夠得到。隨云樂往前輕輕一躍,玉佩就在手中,白傲月卻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撲了個空,腳下不穩,竟然撲在了他身上。

    頭頂響起兩聲悶笑:“瞧瞧,這人總是這么口是心非,明明說不接受,卻又表現得這么熱情。只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實在影響不好!

    他把手壓在她后腰上,白傲月動彈不得,隨云樂仍笑得歡樂:“這位姑娘,先從我身上起來,可好?”

    白傲月羞得滿臉通紅,連玉佩都不要了,徑直往門外走去。

    隨云樂趕忙追上去,拉住她:“這么大的雨,走回去會生病的。要么,我送你回去,就當順路,別跟我客氣!

    白傲月被她攥住手腕,掙脫不得,只能被拉著往對面走。她心里實在

    不愿意把自己淋濕,要是生病了,可就太耽誤事了。所以,她并未用全力掙脫隨云樂的束縛。

    只是這人比她想象得還厚臉皮,用著皇家馬車,還要說是自己請客。

    隨云樂把白傲月拉到對面,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玉佩,然后揣進自己懷里,還往深處按了按。

    白傲月說:“那就回去吧!彪S后瀟灑地登上馬車。隨云樂卻揮退宮人,穿好蓑衣,也躍上了馬,馬鞭一揮,濺起一片水花。在無人的街道上,清脆的馬蹄聲傳遍小巷。

    白傲月眼瞧他親自駕車,火氣下去一半。

    “喂,你不是晚膳前才說肚子痛,現在沒事了?”

    隨云樂往后看她,嚇得白傲月立即將他的頭轉回去:“看路,先看路!我可不想再撞到什么!

    隨云樂偏不,除非,白傲月一直用手捧著他的頭。

    于是,白傲月就只能維持著這個姿勢,她才能安心坐車。

    她瞧出來了,也不知道是誰伺候誰呢。

    呸,睚眥必報。

    不過是同路一段罷了,橫豎也少不了一根頭發、掉不了一塊肉。車剛跑平穩些,隨云樂便陰陽怪氣道:“你那位鳳君可真是味良藥,我一看見他,肚子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吃嘛嘛香,筋骨強壯!

    他又問白傲月:“是不是也是你的良藥哇?”他半邊身子坐在馬車里,說話時又往后靠,險些靠到白傲月身上。

    她難以自圓其說,只好強詞奪理:“不關你的事。”

    隨云樂若無其事地說:“別不承認啊。”

    白傲月往旁邊躲了躲,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撩起窗簾。

    好死不死,馬車正駛過大將軍府門前。朱漆大門向兩側延伸出十丈寬的青石廣場,兩尊漢白玉石獅踞守高階兩側。東首雄獅右爪按著繡球,西側雌獅左掌撫弄幼崽,甲片紋路間凝結的霜花在暮光中晶瑩流轉。兩排黑甲衛分列左右,盔頂紅纓紋絲不動。

    里面燈火通明,只是,此刻沒有程豫瑾的將軍府,和有他在時的樣子,瞧著總不一樣。

    從衣料摩擦的窸窣到玉佩碰撞的輕響,從發梢墜落的水珠到睫毛投下的陰影,無數細小的跡象在這半密閉空間里無限放大。

    隨云樂抽了一鞭子,速度又加快了起來。暴雨如注,打在他的蓑衣上,又借著風勢,的確有些不舒服。他也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公子哥兒不當,跑到人間給別人當馬夫,是不是瘋了。

    他既要望著前方的路,又要時不時回頭跟白傲月說話,這種感覺實在不太美妙,說道:“我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正說著,前面有一個大坑,他絲毫沒有慢下來的意思,馬蹄輕輕一躍便過去了,可車輪卻在里面磕了一下。白傲月猝不及防,往前一撲,撲到了他的背上。隨云樂早就有所防備,身形依舊挺拔,紋絲未動。

    雨勢漸大,她從沒有這樣在暴雨中馳騁過。便是在現代社會,也恨不得躲在車里,或者樓洞里。

    到了這兒,處處有宮人跟著,現在這樣放肆一回,倒生出幾分患難與共的感受來。

    這一接觸,讓白傲月不得不開口:“我聽到了,但不想跟你說話。別再糾纏我身邊的人,包括姑姑和程豫瑾,請你不要再來了!

    說完,又輕推開他:“算了,跟你這么說你也不會答應,我不會再回應你了!

    隨云樂嘴角一直掛著笑意,心想不用回頭看,也知道白傲月此刻那副貓兒炸毛的模樣,光是想想就覺得有趣。路途確實很短,前方就到了。果不其然,白傲月還不等車停穩就跳了下去。隨云樂也趕緊追過去:“等一下。”

    門口的響動自然驚動了屋中的眾人。他們二人方才在馬車上不管如何,在外人面前還是要顧及面子的。

    何況,是隨云樂這樣名聲在外的人。

    百姓們不認識白傲月,卻認識隨云樂。

    白傲月再次停下來,說:“又怎么了?”

    隨云樂嘿嘿一笑:“你先別急著生氣嘛,你的玉佩不要了嗎?”他從懷中掏出,白傲月接過來,上面還殘留著隨云樂的體溫,無意間觸到的指尖冰涼,玉卻是暖的。

    隨云樂又叫住她:“就這么走了?”

    白傲月沒回頭,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隨云樂理所當然地說:“不謝謝我嗎?”

    白傲月不想再胡鬧下去,便不回應。

    隨云樂撇了撇嘴:“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沒禮貌。”白傲月只覺得,到了這份上,自己要是一匹狼,恨不得亮出狼牙把他咬死,卻又無法反駁。

    隨云樂滿意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雙手放下來,摸了摸方才放玉佩的地方,也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雨仍舊下得很大,小腹的確比晚膳前更痛了,他自己也不想生病,便也立刻進屋去。

    一回到房間,把孔雀翎織就的大氅脫下,便仿佛卸下了渾身力道。

    指腹輕擦過小腹:傲月啊傲月,不是我嬌氣,而是這孩子恐不能保到第二十八天了。

    他可并不想重蹈湛凜生的覆轍,只是,這群小崽子們來得著實不湊巧。

    從五日后開始,他的巡演已經排滿了,都收了定金。

    當然,對他來說,錢是小事,但公告已經發布出去,他不想讓苦苦等待的戲迷失望。

    難不成,到時候要生在戲臺上?

    第37章 帶球跑做我們這一行的,最忌諱,愛上……

    【當紅小生疑似懷孕!】

    【爆!孩子娘親是個凡人!】

    【隨云樂未婚先孕!】

    【隨云樂顯懷!】

    一大早,隨云樂的玉鏡都快被震碎了,他索性不去看。翻手蓋過玉鏡的瞬間,還是無意掃過數百條來信:

    【前方小花雀持續為您報道!

    【再探,再報!】

    【隨云樂登臺時突然暈倒,疑似已有三個月身孕!

    【那天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了,他捂著嘴,看起來難受極了!

    【那就是孕吐吧。】

    【我當時還沒多想,現在想來肯定是了!

    【回樓上,那天我也看見了,咱們說的是同一個地方吧?】

    【隨云樂下個月的表演恐怕要取消了,大家記得去退票】

    煩死了!隨云樂閉了閉眼,不再理會。

    他三日前就回了這霓裳仙境,若是還待在人間,還不知要被人怎么窺探。霓裳仙境霞光流轉,一草一木皆有靈,都以他這位孔雀仙為尊此時。

    隨云樂臨水自照,水面倒映著他尾翎流轉的七色霞光,身前的隆起很不協調地破壞了一絲美感。

    “隨大官人,您這是怎么回事。俊毙』ㄈ复虬缢貎,化作美貌少女模樣,端了一盞茶來,“外面求見的眾仙都快擠滿了,您一出去,還不得被他們圍個水泄不通!

    這幾天,總有各種各樣的仙人變成奇形怪狀的模樣,想看看他這位名伶是否真的中招了。有的變成牛,有的變成露水,還有的不惜變成蒼蠅,真是一點神格操守都沒有。

    這點小把戲,隨云樂豈能看不出來?只是窺探的人太多,防不勝防,他索性閉關,不再見人。

    小花雀戰戰兢兢:“閉關也不是辦法啊,后日就要去仙鳴臺獻藝了,終歸要出去的!

    “她來了嗎?”隨云樂欣賞著水中的自己,只是往岸后挪了些許,這般,水面上便瞧不見自己凸起的肚子。

    “隨大官人,你可知道有一句話——做我們這一行的,最忌諱,愛上客人。”

    小花雀納罕:從前也就罷了,如今怎么認真起來,還懷了孩子?

    從前的那些姐妹,都說是要捧他一輩子的。可是,他一旦哪次演出沒唱她們喜歡的曲兒,她們接著就不來了。隨云樂不是沒有嘗過每天揪著樹葉數那些姐妹會不會來

    的日子,門口的那幾株老槐樹都被他薅禿了。

    現在他的仙府門口不是仙人掌,就是仙人球,總之再也不會有什么長葉子長花的植物,敢選在他的府門前修煉。他恐怕早就上了枝葉繁茂樹精修煉的黑名單。

    更要命的是,他還要公開宣布,還說什么——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簡直要把她氣個半死。

    白傲月,這個名字她有些印象。就是上次去地府表演的時候,碰見的那個姑娘。小花雀場場跟在隨云樂身邊,卻忽略了這一點。說實話,她瞧著也沒什么特別的嘛,是長得挺漂亮,但也算不上一等一的出挑。

    況且,她也不是修道的吧?怎么就把隨云樂迷成這樣?

    隨云樂倒像是讀懂了她在想什么似的,獨自喃喃:“大概就是因為她什么都不爭不搶吧!

    往常來找他的人,總是帶著各種目的;蚍暧,或嫉妒,或設陷,或捧殺。

    可在白傲月眼中,他不是光芒四射的名伶,也不是萬人中央的崇拜對象。在白傲月眼里,他只是隨云樂,是一只她并不怎么看得上、甚至覺得有些傲慢嬌氣的孔雀。

    其實白傲月這樣說他的時候,隨云樂也是生氣的。可轉過念頭一想,自己之所以生氣,不過是因為白傲月說中了罷了。

    至于要公開,還有另一層原因。偷偷摸摸地藏著,終究是藏不住的,他的肚子隆起得快,與其被人瞧出來詛咒他變胖再解釋一通,還不如先發制人,大大方方認下。

    小花雀也不是帶過他一位名優了,這般場面也是見過的。只是以前途搏一片真心的下場,往往是身敗名裂。

    小花雀比他資歷淺,雖說年齡稍長,隨云樂卻非要讓她喊自己‘哥’。她諄諄勸導:“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一旦公開,你是能承受得住壓力,那白傲月呢?她一介凡人,要是有個什么偏激的戲迷想害他,可是太容易了!

    隨云樂一怔:“不會的,她是女帝,自然有真氣護體,不會害到他的!

    “可是那些言辭呢?隨大官人不會不知道人言可畏吧?”

    “她又不在這霓裳仙境的法陣中,她怎么會知道?”

    緊接著,小花雀就看到法陣里跳出來一條新的消息:‘傲嬌的小月亮’已加入群聊。

    這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也不知是誰把她邀請進來的。各大仙山上,皆會由尊主將各位玉鏡的通靈結成一個法陣,非請不得入。

    小花雀打算先去處理這件事情,打算結束今天的勸告。

    雖然,她知道是徒勞無功的:“照我說,還是能瞞多久瞞多久吧。”

    隨云樂見她已有退意,換了個姿勢欣賞自己的尾巴,聲音帶著糯意道:“我可叮囑你們,事情都是我一個人辦出來的。白傲月要是來找我,你們可不許對他陰陽怪氣的,要是讓我知道了,別怪我不顧咱們多年的情分,我也定是要把你們趕出去的。”

    一個巴掌拍不響,小花雀即刻就陰陽怪氣起來:“可是隨大官人,您不想想那白傲月要是來找您啊,她早就來了。您如今肚子大了,卻拋著您一個人在這。她又不是不知道該怎么找您!

    是了,有人曾說,若是在這世界上想找到另外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最多只需通過六個人就行了。白傲月并非不知道他在哪。

    難道她跟她的鳳君言歸于好,他只是她填補空虛一個暫時替代?

    隨云樂終于不看自己的尾巴了,轉身望著小花雀:“那天聽說北厥要派使者來,大概是太忙了吧?”

    “什么忙不忙的都是些借口,從前她都能深更半夜去見判官大人,白天黑夜的輪流轉,也不見她說忙、也不見她說累!

    正想著,法陣里就響起了‘傲嬌的小月亮’的聲音:“喂喂,是這樣說話么,能聽到我么?”

    好死不死小花雀給外放了出來,立即接起一陣嘰里呱啦響應她的聲音。

    傲嬌的小月亮:“請問,法陣里有誰能聯系得上隨云樂嗎?他把我給刪了了,我聯系不到他!

    小花雀拱火道:“看來,不是白姑娘不想來找你,是你自己……”

    隨云樂把她下半句話瞪了回去:“我就說了,她要找我總會找到的!

    他不拿自己的玉鏡,卻湊到小花雀那里去聽。

    方才的熱鬧后,法陣里面卻鴉雀無聲。

    哦,倒不是沒人理她,而是小花雀禁了言所有人,唯獨將她的名字放到隨云樂旁邊,成了唯二的特權使用者。

    傲嬌的小月亮又發了一句:“大家都好冷漠呀,有沒有親親知道?”

    隨云樂尾巴炸開幾寸:“她還管別人叫親,那是見人就能親的嗎?她就算是女帝,也不能見人就親吧!

    小花雀結結巴巴道:“我我先下去,然后我私下跟他說!

    “你不許告訴她我在哪兒。”隨云樂身子不爽,自然脾氣也不會太好。

    這處地方是修煉的洞天福地,前面一潭清澈見底的湖水泛著藍綠的光芒,一片茂林修竹,草地上還有幾只小孔雀正在翩翩起舞。

    隨云樂坐在搖椅上,輕輕晃著身子,半夢半醒間,侍女捧上了一盒點心。

    “去去去,不是告訴你這幾天都沒有胃口了嗎?還往上端!

    那人不退反進,說道:“這幾道點心很有來歷的,小的思索了幾天才做出來的秘方。公子就賞臉先聽我說完這典故,若我說的不好,再將我趕出去也不遲啊。”

    隨云樂抬頭看了一眼,那人蒙著紗幔,衣服倒是府上侍女的,便說道:“你說吧,看你能說出什么大天來!

    侍女先拿開一道,看著是平平無奇的糕餅,她說:“請公子掰開來看看!

    “掰開來?為什么還要本公子用手掰開?你沒有看到這上面有一層油嗎?”

    那人悄悄靠近幾步,伏在他耳邊說道:“說不定這里面有白姑娘的密信哦。”

    “她的密信會藏在這里面?她又不是聯系不到我!闭f完就覺得自己連法陣都不讓她說話了,說不定她只能用這種方式。

    嗯,她肯為我花心思就好。

    如此想著,隨云樂便一下掰開那糕餅,只見里面卻連著絲,像是麻薯一般,一時之間竟扯不斷。往里面看了看,并沒有紙條之類的,他有些不解地看向侍女,問道:“這是何意?”

    侍女依舊垂著雙眸,說道:“這叫做‘春蠶到死絲方盡’。”

    “春蠶到死絲方盡?”這是白姑娘想要傳遞給他的意思,一定是這樣。

    隨云樂心里舒坦了一點,心口也不再悶堵著了。又讓侍女拿出第二道點心,只是一杯清茶,上面卻飄著幾瓣桃花。這樣的季節,凡間哪里有桃花?不知她去何處尋來。

    侍女說道:“這叫做‘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句詩,他倒是經常聽他的戲迷說過,諸如此類的,還有什么“陌上公子世無雙”之類的,經常會出現在為他高高掛起的橫幅上。

    這詩的前面一句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他這個‘人面’不知去哪里了,面若桃花,看來白傲月是想要找他的。

    他隨即看向那個侍女:“一定是有人教你的吧,這兩個點心不是你能想出來的!

    那人說道:“公子好生聰明,不如就看看……”侍女聊起紗幔,對他盈盈一笑,不等他動作就雙手掛在了他的脖子上,“是我呀!

    朝思暮想的人兒就在眼前,淡淡桃花香鋪面而來。

    眼瞳有一瞬驚喜過后,被他很快用強裝的不在意淹沒。

    只是他的手還掌在她的腰后。她這么愛動,后面就是池水,要是跌進去可就不好了。

    “喂喂,你不要太得寸進尺啊。別以為這樣我就原諒你了!

    白傲月嘻嘻道:“我就知道我要是直接來見你,你都揣著我的崽子跑了,肯定不見我的。故而,先用前兩道點心暗示你!

    白傲月戳了一下他的酒窩:“剛才明明就很想見到我,干嘛這副口是心非的樣子!

    隨云樂掀了掀眼皮:“所以呢?”

    白傲月索性坐到他腿上:“我警告你啊,你可

    不要太過分啊,我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哄過別人呢!

    隨云樂大言不慚:“從前你在鳳君面前以小賣小,如今我比你小,你哄我自然也是應該的。”

    白傲月犟鼻子:“你少得意。你活了幾百年了,恐怕比湛大人年紀還大吧,怎么好意思說比我小的?”

    “非也非也,你要知道我們修行一道,可不是根據壽命年限,而是能夠化人形的年限。如今,我能化成的人形,不過才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你說,我是不是比你小?”

    看著他這樣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說八道,白傲月扣住他的脖子,與他鼻尖相對:“哦?既然這樣,叫聲姐姐來聽聽!

    孔雀翎又炸開了幾寸,方才的幾寸還沒有收住,如今倒成了半開屏的樣子。

    意識到如此,隨云樂立即將翎羽全收了回來,才不能讓白傲月覺得自己是在取悅于她:“你想得美,上次讓我說喜歡你,你都還沒有在我面前多撒撒嬌,現在這么疾言厲色的,還想讓我管你叫……”

    “叫什么?”白傲月輕點他鼻尖。

    “別想讓我上當。”

    白傲月終于舍得從他身上下來了:“反應還挺快!

    “怎么?你以為我會一孕傻三年?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好了,跟我回去吧。”

    她不壓著隨云樂,隨大官人索性就原地躺下了,把領馭壓得緊實,可不能再一時分神就叫她笑話了去:“去哪里?這才是我的家。”

    白傲月:“你不是在京都有許多演出嗎?難道不需要去提前適應場館?”

    隨云樂,你明明就很得意吧你。她看別人有孕都巴不得把肚子藏起來,他倒是大搖大擺地挺著肚子四處招搖。

    他卻偏偏要說:“我現在這樣子,還怎么去啊?”

    白傲月耐著性子:“我都想好了,有幾出像《白蛇傳》、《趙五娘》這樣的戲呀,都可以完美地遮掩你的身形。大不了就是臨時調整表演內容,想來只要你能出現,你那些戲迷,也不會太生氣吧!

    “那我這簫可怎么吹呀?”他從腰間那柄玉簫,紅穗子垂著,襯得簫身越發黑亮,“我現在一出門就要被他們追來追去的,我要飛,身子也這么沉。你讓我跟你回去,得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你要跟我住在這里!

    白傲月連連擺手:“我跟你住在這里,那我大夏不要了?還是說你又要讓鳳君抓住這個機會攝政?”

    隨云樂翎羽又快要壓不住了:“還敢提你的鳳君,你不要以為你過來一趟,我就原諒你啊!

    白傲月一偏頭,往他的側臉嘬了一口。

    隨云樂不動了,也不說了,驚詫地看著她。

    “怎么?夠不夠?你還要說,我就繼續親你了?”

    狹長的眼眸瞇了瞇,藍色眼影也隨著瑩瑩發亮:“好,那我就繼續說咯?蓜e不敢啊!

    白傲月往他的臉上湊了上去,在距離堪堪只剩一寸的地方停了下來,惱羞成怒道:“隨云樂,你怎么不躲?”

    “我為什么要躲?不是你說的要親嗎?嘖嘖,不敢吶?”

    一支羽毛從尾骨開始撓她,直攀到頸后,撓得她直癢。

    隨云樂這次笑開了懷:“如此說來,要記你輸一次了!

    “誰讓你現在變原形的,對著你這個尖嘴,我怎么親得下去?”

    “你要親我,可沒說要親我的什么樣子。怎么,尖嘴你就討厭了?”

    隨云樂用肚子撞她:“我告訴你,到時候這些小家伙們生出來就是要用他們的尖嘴把蛋給啄開的,你以為你的影響那么強大,生出來就是人形?美得你吧。”

    “好,你有種是吧?你敢不敢跟我打賭?”白傲月哄夠了,變臉了。

    “行,賭就賭。你要是輸了,就跟我乖乖在這兒當個壓寨夫人!

    白傲月略抬起下巴:“那你要是輸了呢?”

    隨云樂也不甘示弱:“那就任你擺布。別說是這兩三個蛋,就是給你生七個八個、九十個、一百個,小爺都愿意!

    “好,那這可是你說的。賭什么?”

    隨云樂目光在不遠處掃了一圈,雙手交叉在頸后,自信道:“我們猜下一個走過來的人是男是女,敢不敢?”

    白傲月嘴角勾起笑,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有何不敢?就憑你,還想贏我?”

    兩人站定,眼睛緊緊盯著前方的人群。不遠處有一座小矮崖,不少剛能化形的小妖小怪都在練習。以他們目前的靈力,還只能化出與自身性別相同的人類。

    不大一會兒,遠處有個身影緩緩走來,周圍的奇形怪狀自動為其讓出一條道。只見那人被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風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沉穩有力的黑色長靴,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落地沉穩,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那披風的面料看起來極為昂貴,在日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上面繡著一些若隱若現的神秘紋路,隨著走動輕輕飄動,帶著一種神秘而又威嚴的感覺。

    白傲月的心跳陡然加快,她卻毫不退縮,反而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緊緊攥著隨云樂的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方向,說道:“我猜是男的,就憑這走路的派頭,還有這披風的樣式和材質,肯定是個身份不凡、威風凜凜的男子。我可不會看錯!”

    一個僅能化形十七歲人形的孔雀,對人類能有多少觀摩和了解。跟她比這個,可不是輸定了?

    隨云樂雙手抱胸,微微歪著頭,他多年學習女子步態、神情、身材,于細微處更添留意,一般人要跟他比這個,還不是自投羅網?

    他倒覺得,白傲月是為了哄他,故意設這一局的了。

    目光緊鎖那身影,腦海中卻閃過一些江湖中女中豪杰的模樣,不禁反駁道:“我看未必,如今世道不太平,有些身懷絕技的女子行事也極為低調,這身披風或許是用來隱藏身份的。而且,你看這步伐,雖然沉穩有力,但節奏卻很細膩,不像是男子那種大開大合的步伐。我猜是位貌美的姑娘!

    他故意把“貌美”二字咬得極重,白傲月果然橫他一眼。

    隨云樂好生得意,往下捋著肚子,似乎也沒剛才那么脹痛了。說來也怪,他感覺有五種不同的力量在互相拉扯,故而有五個不同的地方都在沉悶地痛著。

    他說的那句‘全身上下哪里都在痛,什么痛法都有’可絕不是在唬她。

    白傲月不服氣地撅嘴,眼睛緊緊盯著那身影,試圖從更多細節找到支撐自己觀點的證據:“你看他走路時,身體的重心都在前面,這明顯是男子習慣發力的方式。女子走路大多會更輕盈,重心也更平穩。還有這披風的長度,拖在地上,女子行動起來多不方便,肯定是男子!

    隨云樂輕笑一聲,眼中帶著一絲調侃:“這你就不懂了,有些女子為了彰顯自己的獨特,故意模仿男子的走路姿態。至于這披風長度,說不定人家有自己的打算,不能僅憑這個就判斷是男是女!

    這時,周圍已經圍了一些看熱鬧的人,大家也紛紛開始猜測起來。有人小聲說:“看這架勢,肯定是個大人物,說不定按照哪個王府的公子化的!

    也有人反駁:“我看像個女俠,這神秘的樣子,說不定是來行俠仗義的。咱們隨公子就演過這樣一出戲!

    隨著身影逐漸走近,那腳步聲也愈發清晰。白傲月眼睛一亮,指著那身影說:“你聽這腳步聲,這么沉重,肯定是男子。女子的腳步聲應該更輕柔!

    隨云樂卻不以為然:“腳步聲重也可能是鞋子的緣故,說不定她穿了一雙特制的靴子。而且,有些女子為了增加自己的威懾力,也會

    故意讓腳步聲聽起來更有力。”

    當那身影走到離他們只有幾步之遙時,人群都安靜下來。

    突然一陣風吹過,那披風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的一抹勁裝。白傲月心中一緊,難道自己猜錯了?

    第38章 臺上遮掩胎生和蛋生還是不同的吧?……

    眾人屏住呼吸,那人也終于停下腳步,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英氣十足的女子臉龐。她的眼神犀利如鷹,仿佛能看穿一切,舉手投足間都透著瀟灑。腰間還別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刀柄上鑲嵌著一顆發光的寶石,更增添了幾分危險氣息。

    若是還不能以此判定,那人半遮住臉原地轉了三圈,現出原形來。

    竟也是一只孔雀,但,是一只不會開屏的雌孔雀。

    白傲月看準了,又見隨云樂得意地笑起來:“哈,我猜對了,就說你不行吧!”

    “哼,運氣好罷了!卑装猎履抗饬⒖剔D向另一個從遠處裊裊婷婷而來的身影。

    此人手中拿著一把淡粉色的油紙傘,隨著步伐輕輕晃動,身姿輕盈得如同隨風飄動的柳枝兒。鵝黃裙擺上繡著精致的紋飾,每走一步,次第開落的花紋就時隱時現。發髻高高盤起,插著一支翠玉簪子,幾縷碎發垂落在臉頰旁,更添幾分柔美。

    白傲月心中快速盤算著:如此柔美的姿態,正常來說肯定是女子,但隨云樂那家伙說不定又有什么歪點子,我得換個思路。

    她眼珠一轉,故意說道:“我猜是男的,這人說不定是故意扮成女子的模樣,迷惑大家呢!你看他走路雖然輕盈,但總感覺有些刻意,是故意模仿女子的姿態。”

    隨云樂摸了摸下巴,臉上似笑非笑,這樣的情況他可見多了。他的一些同行,神態舉止比女子還要嫵媚,便開口道:“不一定,說不定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子。你看她的神態,那種自然流露的嬌羞和柔美,可不是能輕易模仿出來的。而且她手中的油紙傘,雖然顏色鮮艷,但與她的這身裝扮搭配起來,卻有一種別樣的和諧。”

    白傲月繼續尋找破綻:“你看她的手,雖然纖細,但手指關節似乎有些粗大,不像是女子那種柔若無骨的手。還有她走路時,偶爾會露出的步伐間距,比一般女子要大一些。”

    隨云樂留神聽著,心中默記。原來在女子眼中,其他的女子該是副什么樣子。讓他演大家閨秀,他是得心應手;若是沒了水袖遮掩,演個俏皮活潑的小丫頭,可就時常露怯。

    師父對他一直非常不滿,所以他出師后,藏拙,也從不出演這樣的角色。

    只是現在,他胸有成竹:“手指關節粗大也可能是常年勞作的緣故,不能以此判斷性別。至于步伐間距,說不定她只是習慣問題,或者是這雙鞋子不太合腳。”

    周圍的散仙也被他們的爭論吸引過來,有的支持白傲月,說:“這走路姿態看著是有點刻意,說不定真是男扮女裝!庇械膭t站在隨云樂這邊:“看這神態和裝扮,怎么看都是個女子,隨公子這次要輸給白姑娘咯。”

    那身影越走越近,白傲月眼睛突然一亮:“你看,他沒有腰啊,一般女子的腰胯比可不是這樣的!

    聽到她說沒有腰,隨云樂眼神黯了鞍,他也很快就沒有腰了,只是仍舊反駁:“你說得也太狠了吧,各色女子身段不一,她若真是個女子怎么辦,還活不活了?”

    待那人從身前走過,白傲月又發現了一處細節。她的耳垂上有耳洞,一般女子都會佩戴耳環,她還以為自己又要輸一局,

    隨云樂眼瞧著她的神色,單手背在身后,無聲地捏了一個口令。

    眼前的過客變成了一匹馬,眾人望去,哦,原來是一只小母馬。

    各位散仙熱火朝天討論一陣,山回路轉,待沒人瞧得見這只小母馬了,隨云樂才又掐訣散了法術。

    小母馬恢復真身,明明就是一匹公馬。他顯然對隨云樂將自己變成母馬很是不滿,朝著來路用力打了個響鼻。

    白傲月得一分。

    其實,隨云樂也不是完全怕她輸了哭鼻子,只是這第三局還沒來,就這么結束,好沒意思。

    最終回,兩人站在路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來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色斗篷,帽檐壓得極低,看不清面容,走路時微微低著頭,腳步刻意放輕,似乎在刻意隱藏什么。斗篷的邊緣有些磨損,看起來有些破舊,但上面卻繡著一些奇怪的符號,隱隱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

    白傲月皺起眉頭,面露思索,心中琢磨:“我猜是位女子,你看這斗篷雖然破舊,但上面的符號繡工精細,應該是出自女子之手!

    這的確是位女子,隨云樂更早就瞧出來了,但是,他并沒有出聲。

    等白傲月做出了決定,他才故意反著說道:“你什么眼神啊,這明明就是個男子。這繡工精細,也可能是他找女子繡的,不能說明就是女子!

    隨云樂有些惡心欲嘔,便不想多說。

    結果很快揭曉,當那人走到離他們幾步遠時,一陣風吹來,斗篷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的青色長衫和束發的冠帶,她的臉上帶著一絲驚慌,因為狐貍尾巴已經露出來了。尾巴毛茸茸的,在身后擺來擺去,白傲月瞧不出區別,圍觀眾人已經很沒意思地“唉”了一聲,認出這乃是一只雌狐。

    隨云樂認輸:“那好吧,看來她確實是個女孩子!

    白傲月右手一揮:“你呀,是贏不了我的咯。”

    她轉身往門外走去,隨云樂緊走兩步跟上她:“喂,贏都贏了,你怎么還跟我擺臭臉?”

    這時,另一只藍翎孔雀迎面走來。

    見到二人,他也化了人形,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若說容貌,不在隨云樂之下。

    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隨云樂,又看向白傲月,頗有禮數地收回目光,只問隨云樂:“這位是?”

    “哦,這就我……那誰!

    “哪誰。俊鄙倌瓴灰啦火垺

    他不由得又看了白傲月一眼,明白過來:“哈,原來是師兄如此情深義重,怪不得中招了!

    “呔!彪S云樂揮出衣袖,流動的風吹拂白傲月鬢邊發梢,“你別出去瞎說?次以趺词帐澳恪!

    少年淡笑著走開了,擦肩而過時,還在隨云樂耳邊低語:“師兄,門口那一堆人才不好對付呢!

    果不其然,門外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隨云樂一出門,各色人等便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緊緊地圍著他,看了又看。

    隨云樂有所防備,早換上一件寬松的袍子,即便從側面看,也看不出任何破綻?扇藗兡哪苓@么輕易放過他?尤其是他今日并未展翅飛翔,而是坐上金輪車——嗯,他的身子的確有恙。

    白傲月此時還是那身侍女的打扮,又蒙上了面,故而圍觀群眾并沒有將她看得多稀奇,也只當是小花雀們一般的普通侍女。

    這金輪車,顧名思義,由四個金輪組成。隨云樂特意重金打造,以往為了讓人們觀瞻他的形象,是露天的?涩F在,他卻覺得非要像馬車一樣加個頂篷不可。

    金輪車飛入空中,那些會飛的禽類也趕忙飛到空中,就此追逐起來。隨云樂自然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出門匆忙,他也未施粉黛,如此素顏的模樣,怎能叫人瞧了去?

    于是,他越發驅使金輪車,飛得更快。

    各路散仙仰頭望去,只見隊列在空中追逐,好不驚險。白傲月坐得腿軟,心里想著可千萬小心,別撞著什么。怪不得隨云樂那么嫌棄人間的馬車了,又巔又晃,一點都不如他的背好騎。

    小花雀們用法術變幻出幾個其他的金輪車,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而去,如此錯亂,迷惑著后面追逐的人群。

    就這樣在空中追了半個時辰,才終于把追著的瘋狂戲迷們給甩開。

    到了京都,隨云樂還是不敢輕易出去。金輪車落地后,兩架車并排,化作普通馬車,白傲月先上了另一輛車,接著又在京都中轉了好幾圈。

    確認沒引起注意后,白傲月先進了小筑,半個時辰后,隨云樂才進去。

    饒是如此,一進門,掌柜的還是說道:“隨公子,您來了。”此話一出,四周的人都站了起來,爭搶著去看他,這場景,隨云樂徹底明白了方才白傲月教他那個成語的意義了——看殺衛玠,也不過如此了。

    好在他住的房間有守衛把守,不敢有人輕易靠近。

    隨云樂方才在車上便暈得難受,此刻進了房中,再無外人,便干嘔起來。他一手捂住腹部,連連嘶聲。趁他不在這幾天,白傲月令人重新裝修過這間房子,四面都用軟緞裝飾,里面鋪上凝神靜心的香料,椅背上也都鋪靠厚褥子。

    隨云樂緊抓她的手:“白傲月,你可不能沒良心。你要記住,我現在為了你有多難受!

    白傲月無辜看著他:“我哪里表現得像是沒良心的樣子么?”

    “你可不像是記得的樣子。你看鳳君,不是說忘就忘,被你拋在腦后了?”

    一想到一會兒她還要進宮,氣就不打一處來。誰知她會不會又跟程豫瑾說些他不知道的。

    她的每一件事,每句話他都得知道。

    今日的好戲酉時末登場,她要是跟鳳君一同用膳的話,就趕不上他的戲了。

    本來白傲月已有足足一日沒有想起程豫瑾了,他卻偏要在這個時候提起。

    眼看著她沒了方才的活潑勁兒,隨云樂也知失言:“好好好,算我說錯了,我現在難受著呢,你就不能對我好點?”

    白傲月坐到椅子把手上,捧了盞酸梅湯給他。

    隨云樂心里好多話壓制不住,不提程豫瑾,他還要替別人:“對了,你不是說湛大人那時候,給了你一些影響來觀摩學習嗎?”

    白傲月恍惚回神:“不是湛大人給的,是我無意中看到崔大人發給他的。”

    “那些影像都在哪呢?我也學習一下!

    他半躺著,倒不怎么顯懷,白傲月踟躕道:“可是,胎生和蛋生還是不同的吧?”

    她連雞窩都沒掏過,對這方面,實在是沒有常識啊。

    隨云樂推她,把她推下了椅背:“你去從醫書中找些資料來看,不然到時候我可不會生。”

    ‘順其自然的事,到時候趕上了自然就知道了!皇,她到底沒將這句話懟出口。

    隨云樂瞧著實在難受,白傲月在他闔目之后,便不忍心吵他。

    她出了門,便找小花雀幫忙。

    誰知小花雀卻道:“我早就找好了,之前給隨大官人遞上去,他不看,恐怕是要姑娘陪著他看!

    “好啊,原來又是耍脾氣。”白傲月將袖子捋平,又對著窗戶上的銅鏡重新簪了發。這一上午,跟逃難似的。

    整理好儀表,她說道:“行,我先進宮一趟,回來再陪他一塊看!

    便施施然而去。

    鑼鼓緊催,好戲開場。

    只是剛演了兩折,隨云樂就覺出不對勁來。開場由他的徒弟先登臺,場子熱起來之后,他才出場。

    汗水從額頭滲出,濕花了精致的妝容。

    隨著劇情推進,隨云樂水袖輕揚,正唱至情深處,忽然,腹中一陣排山倒海般的異樣感襲來,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肆意翻攪。他這才驚覺,腹中似乎有了動靜,那感覺,就像是有一群不安分的小獸在里頭橫沖直撞。

    他身形猛地一晃,腳尖下意識輕點,佯裝一個嬌柔的踉蹌,巧妙掩飾過去。

    臺下喝彩聲此起彼伏,無人察覺他的異樣。

    過去一段時間,他跟白傲月嚷著有多難受,的確有些故意的成分?涩F在,腹中感知清清楚楚,卻沒辦法立刻分享給她。

    腹內有沉甸甸地擠在一處,腰酸得很?峙率欠讲拧侗I仙草》一折耍寶太過,腹內幾個初具規模的孔雀蛋挪了位置。

    他看以往的孔雀仙生產,一胎也就二至三個,想來也不會在里面翻騰太久,屏過這一陣,就沒事了。

    只是每挪動一步,都要格外費力。他強撐著,維持著‘白素貞’的婀娜姿態。

    汗珠洇濕了鬢邊發絲,隨云樂鎮定自若,側身過去咬了下唇,再回身時,唱腔依舊婉轉流暢。

    觀眾正聽得入迷,突然,一陣激昂的鑼鼓聲從戲園子的另一側傳來。

    隨云樂不用聽也知道,是他那位師弟,今日碰到的那位少年郎君,也正登臺獻藝。

    他什么時候安排的表演?隨云樂竟全然不知。

    還要故意挑跟他同一天,又趁他有了身子的時候,不是擺明了來搶飯吃?

    《白蛇傳》這出戲,越到后面,便越苦情。本身的點唱并不多,許多觀眾年齡小,愛個熱鬧,對于這腔調中細微的韻味和變化還不甚體味,只是因為是他隨云樂登臺,才湊過來聽。

    而在隔壁戲園打擂臺的,則是熱鬧非凡的武戲《鬧天宮》。而且,今日免費觀看。原本專注于他表演的觀眾,有一部分被那喧天鑼鼓吸引,紛紛側目。

    有一部分在場外蹭戲的,則撇了隨云樂,去旁邊看戲去了。

    隨云樂心中一緊,腹內的競爭仿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競爭刺激得愈發強烈。

    雖說一場兩場,對他的地位和聲譽沒什么太大影響。但時間久了呢,他能支撐這樣大規模大戲和大段唱腔的日子可是愈來愈少。

    他知道,從一開始,就不能讓別人鉆空子。

    另一側的戲臺上,師弟嗓音高亢嘹亮,一招一式盡顯功底,臺下不時傳來陣陣叫好聲。

    隨云樂強忍不適,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氣息,再次開口。他的聲音略帶顫抖,卻飽含著堅定,格外入情。

    戲服濕透,貼在身上陣陣發涼,隨云樂不禁打了個寒顫。可他全然不顧,只是全神貫注地表演。眼神掠過臺下層層觀眾,發將他們的目光重新吸引回來。

    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腹部的脹痛讓他很想就地彎腰,但他依然扭動腰肢走出完美的臺步,將水袖舞出最優美的弧度。

    腹中的推擠和悶滯并沒有隨著他動作的緩沖而消停。疼痛如影隨形,好似有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臟腑之間。他記起剛開蒙時便學的的調息之法,微微闔眼,努力摒棄外界的嘈雜與腹中絞痛,嘗試著將氣息緩緩沉入丹田,均勻地吐納。

    每一次呼吸,他都在心中默數,讓節奏盡量平穩。漸漸地,他發現隨著這規律的呼吸,那如潮水般的疼痛似乎不再那么難以忍受,意識也稍微清明了些。

    此刻,戲園子內氣氛熱烈,燭火搖曳,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戲臺上的大紅帷幕在微風中輕輕飄動,臺下人頭攢動,觀眾們的目光緊緊盯著舞臺,叫好聲、鼓掌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囂的聲浪。

    可隨云樂卻無心顧及這熱鬧,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瘋狂搜尋,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臺上的雕花梁柱在燈下投出斑駁的影子,隨著他搖晃的身形,這些影子也在他眼前不斷晃動,更添幾分眩暈之感。他的視線掃過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每張臉都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模糊不清,讓他愈發心慌。

    白傲月怎么還沒出現?她不是應承過,會來看他表演的么……

    她應當如同第一次相遇時那樣,站在第二排靠左邊的位置,有些崇拜地望著他,跟其他觀眾一起,被他的魅力所折服。

    只是,尋不見她,無論如何,都尋不見她……

    難道,她也被隔壁吸引,瞧個新鮮去了?

    今天,她是賞給過師弟一個眼神的。

    水袖再舞,每一個動作都變得艱難無比,他的手微微顫抖,卻仍竭力做出優雅的姿態。念白時,氣息已有些不穩,“許仙”見狀,忙扶了一把。觀眾不知隨云樂忍受著什么,只當這多余出來的動作是新的編排,也不敢邏輯情節順不順,拼了命地鼓掌叫好。

    他卻在這喧囂中獨

    自承受著腹痛的折磨。絞痛轉為陣陣抽痛,仿佛有什么隨時都會破殼而出。隨云樂用腳尖點地,以輕盈的碎步移動,似是‘白素貞’在斷橋上焦急地尋找,實則是在緩解這難以忍受的痛楚。雙手緊緊攥著水袖,以此來分散腹中痛楚。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覺到腹中的擠壓在互相牽制。

    不行,就算是白傲月去了那邊,他也得把她唱回來。

    臺下每一個晃動的人影,都像是她的幻影,引得他的心猛地一顫,可定睛看去,卻又一次次落空。隨云樂眼神中滿是焦灼與期盼,那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因痛苦和焦急而蒙上了一層霧氣。

    他最不喜流汗,有味道不說,還會弄污了戲服。戲服上的繡線可不好保養,得小心擦拭才行。故而,他水衣外面還另穿了一層吸汗的內襯。此刻,倒不知是太熱、還是太痛,才汗水涔涔。

    他更不喜歡的,還是花掉的妝容。他不知道花成什么樣子,總歸是不太精致的。這也是他絕對不允許的,莫說在戲迷面前,就i是平日出門,也不許自己這樣。

    視線有些模糊,讓他看臺下的人群愈發影影綽綽。他的腳步也開始凌亂,水袖像是失去了控制,胡亂地擺動著。原本精湛的表演此刻也有了破綻,可他已顧不上臺下觀眾的反應,滿心滿眼只有白傲月。腹部的疼痛洶涌的如浪潮,一波高過一波,每一次墜痛都像是對他的無情嘲諷。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傲嬌的小月亮’這六個字,可回應他的只有臺下嘈雜的人聲和自己沉重的喘息。

    她稱自己為‘小月亮’,又時常說他‘傲嬌’。雖然,他只聽說驕傲,不知傲嬌何解,但是,這個名字,一定是在說明,她是屬于他的。

    “為什么找不到她?她到底來了沒有?”這樣的念頭在他腦海中不斷盤旋。隨云樂內心開始動搖,一個可怕的想法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不想再要這些孩子了。

    白傲月反正也不在,要是沒有這些小崽子們,他是不是就能輕松一點,是不是就能找到白傲月?

    他的臉色愈發蒼白,嘴唇也失去血色,身體搖搖欲墜。

    第39章 修羅場鳳君?呵……正室?又怎……

    一拉開棉簾,雪粒子便撲剌剌飛了進來,堆在戲臺檐角。

    隨云樂的水袖掃過金漆剝落的臺柱,驚起一串銅鈴聲響。他踩著細密的鼓點旋身,繡著銀線牡丹的裙裾在燭火中綻開。

    “好!”二樓雅座傳來清脆的擊掌聲。本已略微安靜的場子被這一聲叫好帶動,也紛紛鼓起掌來。

    隨云樂循聲望去,二樓正中不知何時落下紗簾,他竟看不清簾后那位貴人。

    ‘白素貞’斷橋產子,與‘許仙’言歸于好。似乎是應了這情景似的,屋頂落下片片桃花,隆冬時節,花瓣竟鮮艷欲滴,獨特芳香。

    再大場面的捧場他也見過,隨云樂不為所動,繼續唱下去。觀眾卻被這奇景吸引,仰頭望去,二樓欄桿四角有四位美女輕輕抖動手腕,花瓣如雪花般紛揚地飄向舞臺。它們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絢麗的弧線,最終落在隨云樂的四周,將他環繞在一片花海之中,更襯得他面若桃花,眉目如畫。

    觀眾一時看呆了,反應過來,一陣炸裂的掌聲幾乎將房頂掀飛。還有不少觀眾伸手去接落下的桃花瓣兒,只為樓上的姐姐們能看他們一眼。一霎時,竟覺得置身仙夢之中。

    隨云樂心里明鏡似的,這么夸張又沒創意的想法,他知道簾子后面的人是誰了。

    他故意不看她,卻越發賣力氣。

    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完全將隔壁戲園子的聲音蓋住。甚至,連隨云樂在臺上唱些什么也聽不見了,戲迷們只是瘋狂地開心。

    就連隨云樂搶了一次板,都無人發覺。

    一折唱完,轉場時,隨云樂由‘許仙’攙扶下去,往二樓雅間甩了一眼。

    紗簾撩開一條縫,里面的貴人回拋一個媚眼給他。

    隨云樂確認了——就是白傲月。

    哼,不要以為這樣,他就輕易原諒了。

    她遲到了,就是遲到了!

    白傲月邁走到桌前,匾額早已備好。她微微皺眉,略作思索后,便提起筆,飽蘸濃墨。筆走龍蛇,在紙上揮毫寫下“藝絕無雙”四個大字。力透紙背,氣勢磅礴,竟不像出自閨閣女兒之手。

    隨后,仍舊由方才四角處的姑娘們將匾額沿樓梯抬下,即刻高懸于戲臺的正上方。不僅如此,白傲月還命人將這四個字用金絲繡在一塊巨大的綢緞上。等表演結束后,擇期掛在戲園子門口。

    戲迷們見過捧角兒的,沒見過這么大手筆的。只當是隨云樂又傍上了哪家金主,待白傲月從紗簾后走出來時,眾人一時大驚失色。

    百姓們雖未見過白傲月,卻有不少人認識白凌月。只單看此人相貌,便猜個八九不離十。

    有幾人竊竊私語:“我見過先帝,現在這位,恐怕就是當今陛下了!

    “怎么可能,當今陛下還出來聽戲?想聽可以請戲班子入宮啊!

    “你不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看最近陛下捧隨云樂的架勢,恐怕……”

    “噓,你可真大膽啊!

    白傲月倚著紗簾簾,素白綃紗掩去眼底朱砂,唯有指節上的玉扳指映著臺上珠光。她將銀絲纏枝酒壺傾了傾,酒液漫過青玉盞邊沿。

    戲臺突然震顫。十六盞宮燈齊齊晃動,將滿堂錦繡晃成支離破碎的光斑。隨云樂踉蹌扶住臺中央的蟠龍柱,聽見臺下此起彼伏的驚叫。鑲銅釘的軍靴踏碎滿地瓊瑤,衛兵像黑潮般漫過朱漆門檻。

    “宵禁時辰已到!背淘ヨ你y鱗甲在雪夜泛著冷光,聲音卻更加冰冷!胺钪记宀槟纥h,閑雜人等即刻退散!

    鑼鼓戛然而止。臺下的看客們驚恐不已,四散逃出。隔壁戲園子早沒了聲音。

    程豫瑾一手按住劍柄,,目光卻停留在二樓那抹素影上。

    白傲月輕笑一聲,酒盞磕在檀木案上發出脆響。她慢條斯理地放下紗簾,索性從樓梯上走下來,杏眸掃過程豫瑾緊繃的下頜:“程將軍好大的威風,連朕聽戲的雅興都要攪了?”

    臺上,剛換罷戲服的隨云樂無聲往蟠龍柱上錘了一拳。他看見程豫瑾的喉結滾動,壓低聲音在白傲月耳邊說了什么。

    “月兒,你最好趁這會兒想好,該如何同我解釋!

    白傲月撞上他的目光,他卻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她最厭他這樣,語氣是在同她商量,其實是在下不可反抗的命令。

    說完這一句,程豫瑾便先轉過身去見隨云樂。

    戲臺機關突然發出齒輪轉動的悶響,蓮花臺開始緩緩下沉。隨云樂由‘許仙’攙扶著走到白傲月面前,無人知曉他此刻下腹墜痛生猛,只當是入戲太深。他擦過汗了,妝容也看不出破綻。

    若是程豫瑾不在,他定然要撲到臺邊跟白傲月說他頂過了多難受的一場戲?蛇沒來得及溫聲細語幾句,這個程大將軍就杵在這兒!

    他偏不,不能叫程豫瑾瞧出他快懷不住了。

    程豫瑾沒用,才會小產,他可不會,若是小崽子們能順利誕生,可就是白傲月的長子長女。

    鳳君?呵……

    正室?又怎樣……

    隨云樂又走近一步,抓住白傲月的披帛,仍舊用戲腔念白:“喲,法海來拆散有情人了!

    “放肆!”程豫瑾還未動作,林昭的劍鞘橫劈過來。白傲月不知何時已站到二人中間,涂著丹蔻的指尖正抵著劍鞘暗紋。

    “御前露刃,該當何罪!”白傲月指尖輕輕一推,劍鞘擦著林昭耳畔劃過,削斷一縷鴉青鬢發。

    林昭惶恐,匆忙跪下:“陛下,屬下莽撞,請陛下恕罪。”

    程豫瑾示意他退到后面去,一干親兵也都退開一段距離。那扮演‘許仙’的,也悄悄放開隨云樂,退到后臺去了。

    整個戲園子中心,就剩他們三個人。

    戲園子老板畏畏縮縮躲在柱子后面,隨云樂一瞥,瞧見了,高聲道:“這是怎么了?莫不是將戲園子封了?大將軍,你可嚇到我的戲迷們了。不知我犯了何罪,要受如此驚嚇”

    白傲月也往他那邊移了一步,哼笑道:“朕在此,誰敢?”

    隨云樂故意往前挺肚子:“大夫說了,如今胎象不穩,萬不能擔驚

    受怕的。若是皇嗣出了什么事……”

    他瞧了白傲月一眼,不必再明說。

    白傲月心道,你哪里見過什么大夫,又哪里知道什么胎象不穩。學了幾句戲詞,就胡說八道。

    程豫瑾利刃般的目光掃過隨云樂的小腹,他只當陛下年紀輕,貪玩些,誰知竟木已成舟。

    原來,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傲月已經找了別人的肚子,懷上了他不曾產下的孩子。

    他第一次覺得,似乎她的事,不再是需要他親歷親為。

    從前凌月在的時候,什么事不是跟他有商有量。

    程豫瑾面上倒是不動聲色,聲音依舊帶著寒雪的冰涼:“魅惑陛下,擾亂后宮。只這一條,足以封殺!

    白傲月的臉色微微一沉:“豫瑾,你身為鳳君,本該恪守本分,如今卻擅自帶兵闖入戲園子,擾亂百姓,該當何罪?”

    程豫瑾語氣堅定:“臣只是擔心陛下安危。有人瞧見,這園子有北厥的密探,臣故而來此。”

    白傲月怒火蹭蹭往上竄,竭力壓制住,起碼不在屬下們面前失了面子:“朕到這里來,也是為了這件事。朕親自處理,大將軍可以先回去了!

    程豫瑾卻趁機抓住她的手:“既如此,天色已晚,陛下就與臣,一同回宮吧!

    隨云樂眼中滿是不屑,大將軍又如何,不過是個頑固不化的武夫,根本不懂得他和白傲月之間的感情。

    也就是在人間他不敢隨意施法,恐為天道不允。不然,他一根羽毛就把程豫瑾撂倒了,哪輪得到他在這里耍威風,自己還被他當個戲子一般看不起。

    隨云樂冷笑一聲,眼中滿是嘲諷:“魅惑?程大將軍,您莫不是在戰場上殺紅了眼,回朝后連陛下的喜好都要橫加干涉?我與陛下真心相愛,您卻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這是何道理?”

    白傲月輕喚他一聲,暗示他有些過了。程豫瑾目光如炬,單膝跪地,道:“臣懇請陛下,既然隨公子也懷了龍種,一定要將他一同請入宮中,方能,好好安胎啊!

    說完,他抬頭與隨云樂對視,白傲月冷眼瞧著,幾乎要摩擦出火星子來。

    看來,今天要是不隨他回宮,是收不了場了。

    “夠了。”白傲月突然拂袖,披帛從隨云樂掌心抽離,“擺駕回宮!

    “小月亮,剛來就要走么!彪S云樂拽住她的一截衣袖。

    程豫瑾似乎被這個名字刺痛,踉蹌一步。

    白傲月攥了攥他的手,安撫道:“你乖啊,我去去就回。今日捧你的場,可還滿意嘛?”

    隨云樂心念一轉:“就這樣?不夠喔!

    衛兵向兩側分開,留出中間一道。

    白傲月不好再與他親親愛嬌,道:“下次搞定你。”

    程豫瑾突然一揮手:“來人,將陛下帶回去!”

    程豫瑾的手掌按在白傲月腰間玉帶上,近乎是將人半抱著離去。

    白傲月推他,程豫瑾就越發用力,不使她離開自己懷抱。

    隨云樂再也支持不住,撐著戲臺邊緣。

    “大將軍,戲臺卡槽有血跡。“林昭湊上前耳語。

    程豫瑾趁白傲月未留意,回頭一看,只看見隨云樂蜷在戲臺邊緣,雙手護著腹部像護著易碎的瓷器。

    那日小產,他的身下也是那么一灘血,雙手護著腹部,卻怎么都留不住孩兒。

    白傲月的體溫可以如此明顯地感知到,他不顧白傲月橫過來的眼神,將手臂收得越發禁了。

    月兒,再給我一個孩子好不好,我欠你的,還你。

    那時并不經意,可如今隨云樂也懷了她的孩子,他就不自在起來。

    他也能懷,他也能生,他才是皇宮正門抬進去的鳳君。

    回到宮中后,白傲月被關在了寢殿。

    她就知道,程豫瑾本非久為人下之臣,他遲早要走這一步。

    隨云樂,只是他的借口罷了。

    只是她昨日便得了衛安密報,又和丞相布置過萬一大將軍逼宮還如何應對。此刻,她倒是不慌不忙。

    程豫瑾則先去沐浴,身心俱疲,他何嘗不知道現在的做法會讓白傲月更加厭惡他,可不如此,他連人都帶不回來。

    正打算先睡上一大覺,小路子稟報,大長公主到。

    小路子話音未落,大長公主已經進來了。一襲耀眼的赤金長袍,上面繡著繁復的鳳凰圖騰,這么晚了還穿成這樣,白傲月心里有數,顯然,是在故意等她的。

    若她今夜不回來,恐怕,大長公主就要親自出宮去找她了。

    大長公主還是那般開門見山,問道:“我問你,你對那云樂公子可是真心?”

    白傲月似是早就準備好答案似的,揉了揉太陽穴,懶散道:“是。我知道您要說什么。論德論才,他都不如程豫瑾,說話也不太給我面子,可跟他在一起就是舒服!

    “讓你舒服,是因為他事事都順著你。豫瑾穩重,你要他跟一般的后宮男人一樣,向你撒嬌邀寵,那未免也太看低他了!

    白傲月繼續揉著眉心,搖頭:“我并非是要讓他居于下位,撒嬌邀寵,只是他對什么都不在乎,也壓根不在乎我。”

    大長公主瞧見,側殿的程豫瑾已經沐浴完畢,今夜是要準備侍寢的了。她有心再勸勸:“他不是不在乎你,只是在乎的方式不一樣。我冷眼瞧著你,原先對隨云樂本只有三分真心,如今卻是十分入迷!

    “在乎?姑姑你聽說過,連句體己話都不曾說過的在乎么?何況,隨云樂他……現在也懷了我的孩子!

    大長公主始料未及,全盤打亂了她此番前來游說的策略:“什么?你確定是你的?你跟他在一起才幾天啊!

    白傲月沒敢說隨云樂的真身是什么,以及孕期只有二十八天的事。這要是叫老人家知道了,可還不嚇死。比起鳳君的那一胎,這次她極為確定。

    鳳君的那一胎,她對先前的情況一點都不知道,總不能直接喜當娘吧。可現在,她是在跟隨云樂歡好之后,光屏才彈出來讓她確認的,那自然是錯不了的。如今,滿打滿算也只剩二十天了。

    白傲月有些不解:“姑姑,你不也是喜歡云樂的嗎?”

    大長公主嘆了口氣:“我喜歡他的戲,是也喜歡他這個人。可我只是拿他當晚輩,你也應該當他是個晚輩。我哪知道你會去跟他廝混,聽說,你們還在秦樓楚館……”

    “那可沒有,那樣,就太委屈他了。”

    見狀,大長公主也知,是勸不住的了,只好留下一句無奈:“去吧;实,你想怎樣就怎樣吧,橫豎我也是勸不動你了!

    剛送走姑姑,程豫瑾就走了過來。

    白傲月眼瞧著他,在他快到門口時,讓人把門關了。

    子時的梆子聲撞碎宮墻積雪,掌燈宮女手中的琉璃罩晃了晃,映出他眉骨處的箭疤,像道朱砂筆描的斷眉。

    “陛下安寢了!睂m女橫臂攔在殿門前,腕間翡翠鐲碰著金絲楠木門框,“鳳君若有事”

    程豫瑾沉悶聲音回響在檐角:“戍邊將士歸朝第一夜,按祖制該宿在帝王寢殿!

    宮女心中盤算,大將軍歸朝有好些日子了,但是確實沒有留宿過宮中,如今這個第一夜還要不要算?

    殿內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程豫瑾瞳孔微縮,越過宮女,徑直向前走。

    “大將軍,大將軍,您不能進去!彼@小身板哪里攔得住肩寬腿長的程豫瑾。

    白傲月正在換寢衣,小宮女嚇得瑟縮在地:“陛下,抱歉,奴才攔不住大將軍!

    “無妨,你下去吧!彼褪枪室饨谐淘ヨ惨姷摹

    朱漆門一開又一合。

    程豫瑾大步跨過門檻,長靴碾碎地上沾著唇脂的藥碗碎片。十二重鮫綃帳后,白傲月斜倚龍鳳榻,素白中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未綰的青絲垂落在攤開的北境布防圖上。

    “程卿的捷報比人來得快!卑装猎轮讣鈩澾^布防圖某處墨漬,那里正是衛安率軍駐扎的雁回關,“就是這折子里錯字多了些——‘請陛下保重鳳體’的鳳字,

    少寫了一橫!

    衛安識字不多,她是知道的。

    程豫瑾解下外衫擲在香爐旁,爐內香灰濺上褪色的平安符。那是大婚之夜,白傲月從自己發間解下的纏絲金縷所編。

    “陛下教過臣,缺筆少畫未必是錯!彼麊问謸巫¢竭吔鹬,陰影籠罩女帝身前輿圖。

    白傲月突然輕笑,指尖點上程豫瑾心口:“大將軍也知祖訓?‘鳳君無詔不得入寢殿’這句,是被邊關的風雪給吹忘了嗎?”

    “陛下!彼r少這樣喚她,“隨云樂有了身子,如今這空當,不正該由臣填補?”

    未等白傲月回應,程豫瑾便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力度不大卻透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氨菹,這些日子,您的心思都在隨云樂身上!

    白傲月微微一怔,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心中滿是詫異:“嗯?”

    程豫瑾將她打橫抱起,大步邁向床榻。白傲月看著他緊抿的唇線:“豫瑾,不必勉強。”

    他果然足下一頓,復雜的目光掃過她的面龐:“陛下從前不是說過,要對臣盡女君的義務?”

    程豫瑾將她放在床上,突然擒住那截瑩白腳踝,虎口薄繭摩挲著踝骨凸起。他盯著女帝松散衣襟下若隱若現的雪膚,忽然想起邊關月下沾著露水的沙棘果。

    “臣伺候陛下更衣!毙揲L手指挑開系帶,露出中衣領口一抹胭脂紅。程豫瑾眼神驟冷,那是隨云樂小筑獨有的“醉芙蓉”色,隨云樂方才唇上正是這般艷色。

    白傲月突然翻身壓住布防圖:“鳳君今日這般急切,難道朕是什么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軍妓?”

    知道她誠心要氣自己,軍紀嚴明,他的軍中,從來不允許出現女子。

    鎏金燭臺突然爆出燈花。程豫瑾就著這個姿勢扯開束帶,冰冷系帶擦過女帝裸露的肩頭:“臣在雁回關斬了頭白狼,它的眼睛像極了陛下看那戲子時的眼神!比狙睦镆侣湓诓挤缊D上,蓋住雁回關標注的兵力部署,“可惜畜生就是畜生,總認不清誰才是主子!

    他也沒想到,白傲月會在此時突然發力。不知從哪里學的格斗之術,他不設防,竟被她一掌排開。

    “來人!”白傲月喚道,一面又繼續扯住自己的衣領,“朕今天不需要侍寢,你出去!”

    “來人?人就在這里,等著服侍陛下,陛下吩咐便是!

    他不讓她了?白傲月一股怒氣直沖頭頂。程豫瑾有了防備,便牽制住了她的雙腕,白傲月只用蠻力,定然是拼不過他的。

    偏生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還藏著一絲志在必得,讓她更加惱火。

    白傲月忽然卸了力道,染血的布防圖從榻邊滑落,露出背面斑駁墨跡。她仰頸貼上程豫瑾心口傷疤,聽著那失控的心跳輕笑:“鳳君可知,你方才泡過的水里”涂著蔻丹的指尖劃過男人后腰舊傷,“摻著能放倒塞北馬的軟筋散?”

    程豫瑾猛然攥住女帝手腕,卻發現內力正在潰散。

    “朕的私兵此刻應該抵達戲樓了,豫瑾,別動朕的人!

    程豫瑾放開她:“你就那么喜歡他?”

    白傲月非要往他心窩子上捅:“是,因為他心里沒有別人,他只喜歡我。而且,他有了身子,能保住,也不會因為什么‘國事’就沒用地小產!

    程豫瑾忽然欺身而上,鉗制住白傲月,使她不得動彈。

    他整個人就像個火爐子一般,白傲月忽然心慌,不對啊,那藥對他無效?

    “月兒,你是不是忘了,我自小在陶先生處便練習如何抗藥了。征戰多年,又豈會輕易中招!

    白傲月失去抵擋:“你放開朕,放肆!”

    程豫瑾恍若不聞,一味在她唇畔低語:“月兒,從前,是我太縱著你了!

    第40章 第40章朕聽聞,平州有種藥蠱,……

    程豫瑾跪坐在青玉案前,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紫檀木藥匣上的云紋。暴雪后,竟有極好的月光,忽明忽暗地映著他蒼白的臉。

    衛安,的確是他培養出來的人物,如今能得白傲月重用,他也很欣慰。

    只是衛安出征前,幾次與白傲月私下密會,雖說衛安也主動告知他談的內容是什么,他總覺得,衛安開始對他藏著掖著。

    “鳳君,您還沒安置吶?!毙÷纷优踔~燈進來,燭火在夜風中搖曳。

    榻上的女君睡得安穩,程豫瑾仿佛得了一絲安慰。她從小就這樣,睡著了雷打不動。至少床榻間,她是不防著自己的。

    他抬頭望向窗外連綿的宮闕,琉璃瓦在月色下泛著冷光。喉嚨里泛起的苦意讓他想起昨晚的湯藥,黑褐色的汁液在白玉碗中打著旋,是一碗助孕的湯藥。

    事到如今,他不后悔。上一個孩子的確懷得不是時候,現在西北初定,他可以冒險在這時候懷一個。

    小路子欲言又止的神色落進眼底,他的目光落在程豫瑾腕間淤青,那是白傲月昨夜情動時留下的指痕。

    小路子在御前服侍久了,自然知道該目不斜視,守口如瓶。他即刻退了出去。卯時過,循例請了太醫過來。

    白傲月剛醒,瞧見帳外幾個身影重疊,知道是太醫正在請脈。

    鳳君侍寢后,除了敬事房要記檔,太醫院也要。為的便是兩廂督促,若之后有孕,也好查證。

    程豫瑾將衣袖卷到肘間,露出青紫脈門:“勞煩太醫!

    白傲月瞧著好笑,他對別人倒很是客氣。

    三根手指搭上大將軍腕間,太醫垂首,眼神放空。程豫瑾卻揚頭盯著梁柱上盤踞的螭龍浮雕。

    把脈的時間有點過長了。程豫瑾轉回目光,眼前是自他小產后,新上任的院判,雖說瞧著是個后生,也不該連請平安脈都需要磨嘰這么久。

    “如何?難道是我的身體有什么問題?”

    院判此刻全然明白了,為何先前那位院判匆匆忙忙告老還鄉。

    從他的脈象來看,根本沒有昨夜歡好的跡象啊。

    他只好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大將軍戰場殺敵,憂勞過度,需得多加保養。微臣,這就給您開一個滋補的藥方,需得日日按時服用!

    程豫瑾看著銅鏡中自己泛青的眼窩。昨夜白傲月撫摸他平坦的小腹,那雙手涼得像寒霜一樣。

    “勞煩太醫再開幾個坐胎的方子。”

    聽此一言,院判像被燙到般縮回手,藥箱里的銀針簌簌作響,起身時,嘩啦一聲,藥箱翻倒在地。

    白傲月遠觀著,心里嘆氣,要是讓這院判當個細作,可太不合格了。多大點事兒,就嚇成這樣。

    程豫瑾果然問道:“是不是我的身子出了什么問題?”

    宋太醫跪伏在地的瞬間,程豫瑾看見他后頸滲出的冷汗。

    “依脈象來看,大將軍并無……并無……”

    他幾乎要趴到地磚里面。可程豫瑾還是捕捉到他的余光往女帝那邊掃。

    “你是想說,我并無昨夜侍寢的痕跡?”

    院判不敢出聲,帶笑的女聲自簾內傳來。白傲月披著倚在門邊,懷中抱著暖手爐。

    “鳳君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問朕?”

    程豫瑾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她的聲音充滿傲氣:“朕聽聞,平州有種藥蠱,服之令人不孕!

    院判的老家就在平州附近,古書上也有記載,只是很少有人敢用。此時,醫家本分,他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陛下身體貴重,豈能用這等陰毒之物!

    程豫瑾站起身,白傲月就不得不從俯視變為仰視,臉上依舊是挑釁般的笑意。

    “你這么傷害自己的身子,就只是為了不讓我懷上孩子?”

    “你怕我生下長子,又軍權在握,將來逼宮?”

    “你寧愿要一個戲子的,也不肯要我的孩子?”

    眼瞧著鳳君黯然神傷,光屏適時跳了出來:

    【我說,別讓他太傷心了吧,將來,他還是得懷的啊!

    白傲月卻道:“我昨天氪了一百金,我還不能先不讓他懷了?”

    那一百金可是她從鳳君俸祿里克扣下的私房錢,光屏又彈出來一行字:

    【我怎么覺得這本該都是我的錢?】

    “哎呀,你就不要糾結了。這個功能本來不也是為了防止男主以外的人懷孕的嗎?不然,就以這100%孕率,天下還不都姓‘白’了?”

    【似乎有點道理,可我還是覺得哪里不太對】

    “不說了不說了,我、朕,朕要先去上朝了。”

    院判還趴在地上,所以只有程豫瑾和小路子看見,他們的女帝沖著半空中眉來眼去。

    白傲月咳了一聲:“你們都退下吧。豫瑾,你也回府去吧。請你好好地想一想,你的‘月兒’是誰,想通了,朕自會讓你如愿!

    上朝是正事,他這個‘合格的’鳳君,自然不該再攔著她。

    **

    夜戲散場后的戲園子像具被抽了魂的軀殼,隨云樂踩著滿地瓜子殼往后臺走。青石磚上黏著褪色的戲單,《白蛇傳》三個字被雪水泡得發脹。

    “第九次了!水漫金山這段走位還是錯的!”班主把紫砂壺摜在八仙桌上,碧螺春濺濕了白蛇的妝面。下午場的戲是幾個小徒弟上的,被罵得不輕。

    隨云樂望著鏡子里蜿蜒而下的茶漬,恍惚看見年幼時的自己,也是這么被罵過來的。

    小花雀抱著戲服進來時,正撞見他解開腰上纏的三層白綾。妝鏡前的背影單薄得像張紙,金絲繡的鱗甲在燭火下明明滅滅,倒真像條褪皮的蛇。

    “法海袈裟要改鑲孔雀羽!彼研轮频男蓄^放在衣架上,“江南運來的琉璃紗,透光時能泛虹彩。”

    隨云樂沒回頭,玉簪子挑著胭脂膏在掌心化開:“金山寺的和尚該穿朱砂紅,雷峰塔的磚要摻金粉。白娘娘盜仙草那場,給我備真靈芝!

    銅鏡突然被扳過去,小花雀眼底跳著兩簇燭火:“五日后就要跟德昭翁主見面,她指明了要你穿如今這套行頭去。“她聲音低下去,指腹擦過他鎖骨處的金箔貼花,”金輪車的頂篷我已經托人做好了!

    隨云樂望著鏡中重疊的身影,忽然想起《雙蛇斗》里青白二蛇纏柱的戲碼。他反手扣住小花雀的手腕,假甲劃過她袖口的云紋:“翁主這慈悲,是給白素貞,還是給隨云樂?”

    夜風卷著雨雪撲進窗欞,打濕了妝臺上那本《雷峰塔傳奇》。泛黃的戲折子嘩啦啦翻到“盜仙草”那頁,鶴童鹿童的朱砂批注已經暈開,像兩灘陳年的血。

    次日排演到“端午驚變”時,隨云樂突然扶著戲臺的蟠龍柱干嘔。雄黃酒潑在青磚上騰起白煙,演許仙的小生嚇得摔了油紙傘。班主掀簾子進來時,正撞見他用銀刀假戲真做地抵著喉嚨。

    “要見紅容易!彪S云樂刀尖往鎖骨滑了半寸,血珠子順著刀鐔上的紅寶石往下淌,“白娘娘現原形總得見點真章。”

    小花雀沖進來奪刀時被他反手劃破掌心。血滴在青白二蛇的繡鞋上,倒比戲班新買的胭脂更艷三分。滿屋子人噤若寒蟬,只聽見老琴師斷了弦的胡琴還在幽幽地響。

    那夜后臺的燈亮到子時。小花雀攥著止血散進來時,隨云樂正在改白蛇的唱詞。狼毫筆尖懸在“拼將千年道行換麟兒一聲啼”上方,墨汁在宣紙上聚成小小的凝珠。

    “陛下送來的安神丸,太醫院配的。”小花雀奪了他手里的筆,把青瓷藥瓶放在《白蛇傳》戲本上,不許他再傷身。

    自那日大將軍來過,陛下就算是和他撕破臉了。陛下親兵和程家軍在小筑外把守著。戲迷們看戲倒是不受影響,只是,白傲月恐怕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

    其實,誰人攔得住他呢,他化作真身,從窗口飛出去便是。莫說一間小筑,就是女帝寢宮他都去得。

    他倒著實羨慕小花雀,身形嬌小,來去自如。日日往返皇宮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誰叫他的真身是翎羽那么豐茂的一只大孔雀,若是在這兒現了形,天庭那幫老家伙們一定會知道的。

    民間有異象,對女帝的執政也不利。

    他倒是難得地,有一瞬厭惡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梳理保養的一身孔雀翎。

    肚子越發大了,白傲月日日延醫送藥。

    隨云樂來不及怪她,他另有煩心事。

    小花雀匯報今日的情況:“城南觀音廟的簽文說”

    “你何時改信神佛了?”隨云樂突然輕笑,筆尖重重戳在“麟兒”二字上。

    烏云壓著戲樓飛翹的檐角,隨云樂終于丟了筆:“說吧,今日茶館又有些什么閑話出來?”

    小花雀勸道:“您不用聽這些,都是些終日無事的人嚼舌根罷了。”

    “玉鏡拿來我看!彼皇掷@著肚子,順時針打轉。

    小花雀從不敢違拗他,只好把玉鏡交上。隨云樂一幕一幕仔細地看著錄下的茶館影像。作為名人,他得時時刻刻關注自己的風評。

    而茶館,是知曉這些的好去處。

    一人單腳踩在凳子上繪聲繪色:“你們是沒瞧見,上次后臺準備的時候,隨云樂整個人懶洋洋的,對戲根本不上心,念白都記不住幾句,還一直嚷嚷著不舒服要休息!

    另有一人附和:“那場戲啊,他一上臺就忘詞,動作也軟綿綿的,完全沒了往日的風采,就像是換了個人在演,臺下的觀眾都看傻眼了,紛紛喝倒彩!

    隨云樂過目不忘,不管是任何場合,只要看過他的戲的,他都能記得樣貌。而方才嘰嘰喳喳的幾人,他卻沒印象。

    “前幾日我瞧見他,差點沒認出來,臉色蠟黃,滿臉憔悴,眼睛也沒了以前的神韻,整個人浮腫得厲害,那模樣,簡直沒法看了,還怎么上臺唱戲啊。”

    說話這人,隨云樂認得,是他的一位老戲迷了。十日前還來看過他的,許多其他戲迷想知道隨云樂的消息,還得從這位仁兄口中知道。

    故而,他的一句話,更勝旁人十句。

    就連說書的也添了些支離破碎的新內容:“白娘子飲雄黃現原形,隨老板吞丹藥變魍魎!闭f書人得了兩吊錢,在茶館把“名角失格”說得活靈活現:“那日我在周府后墻聽得真切,云老板的嗓子像被貓抓似的,還說什么‘戲比天大’”

    小花雀想博他一個笑臉,便現了真身,跳到玉鏡上用短小的翅膀遮住,不叫他瞧。

    “吱吱,公子別看這些了,女帝向著您,也知道爺受了委屈,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隨云樂抬了抬眼皮:“她知道?”

    “是,今日進宮,陛下正在議事,我就沒進去。只站在窗欞上等著。有一位叫林昭的,似乎是大將軍府里來的,和小路子閑聊說起您,叫陛下聽見了。陛下叫進去問了好一會兒。”

    “都說什么了?”

    “陛下不叫我跟您說,只說她會處理的!

    隨云樂默然,等腹中滾過這一陣密痛,才有些氣力不足地說道:“說吧,我又不是沒經歷過。”

    小花雀斟酌了下:“林昭說,上月唱《長生殿》時,隨老板在”婉轉蛾眉馬前死“那句突然啞了嗓子;前日在周府唱《玉簪記》,竟把‘琴挑’唱成了‘琴摔’;還有,還有……”

    “還有什么?”隨云樂冷淡道。

    “隨老板今日在城隍廟暈臺了,白娘子變作灰娘子!毙』ㄈ讣涌煺Z速,“不過,咱們有陛下親提的匾額,這城中誰不知咱們是陛下的人?茨膫妖精能興風作浪?”

    房間彌漫著刺鼻的艾草味,隨云樂微蜷,靠在妝奩匣子旁,指尖發顫地摸向小腹。門外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慌忙將染血的絹帕塞進描金戲箱夾層。

    隨云樂示意小花雀先退下。

    他望著銅鏡里自己勾到一半的柳葉眉,忽然聽見碗盞碎裂的清脆聲響。

    “隨老板當心!”一人驚呼。

    隨云樂的手指在眉筆上緊了緊,胭脂盒上映出他驟然明亮的眼眸。他起身時特意碰翻了妝臺上的青瓷水盂,任那潑茶湯將月白褶子染出斑駁茶漬,這才抬眸望去。

    來人正彎腰去拾地上的碎瓷,霜色氅衣掃過滿地藥渣。隨云樂的目光在那堆深褐殘渣上打了個轉,快步上前按住那人的手:“仔細扎著。”

    “不妨事!眮砣司椭氖制鹕恚瑵嵃酌婵紫癜胪该鞯挠翊。

    隨云樂一見是他,抽回了手。

    “師兄的《游園驚夢》越發精進了!睅煹苋富匾兄T框拋接鎏金香囊,杏黃穗子掃過滿地胭脂殘片,“只是這杜麗娘春夢無痕,師兄的春夢怕是快要藏不住了吧?”

    師弟嗅到他袖間若有若無的苦香,忽然想起去年端陽,他們在西湖畫舫唱《白蛇傳》,隨云樂的水袖掃過鎏金香爐時,也是這般苦澀繚繞。

    “你膽子倒挺大,敢直接登門!

    雀回玩味地看了眼隨云樂身前的肚子:“我擔心師兄,來看看你的胎如何。”

    隨云樂只覺得越發惡心。

    “師兄近日清減了。”他的目光在玉帶鉤上停留片刻,隨云樂束腰的鵝黃汗巾子還是去年他送的。戲臺鼓點驟起,許仙正在唱“西子湖依舊是當時一樣”。

    青瓷瓶里的止痛藥粉泛著詭異的紫光,雀回想起剛能化人性那年,他還只能化成一個七歲小童。師父說“云樂是天生戲骨”,而自己后來因倒倉被罰跪在雪地里。

    “這藥味怎的越發刺鼻了?”他掏出繡著并蒂蓮的錦囊,“我托人從邊城捎來血燕,配上這藥才不傷脾胃!

    瞧著他這副假意惺惺的樣子,隨云樂又驚又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向信任的師弟,竟會使出如此骯臟的手段來陷害他。這幾日越發加緊練功,身子有些撐不住,他質問道:“雀回,你為何要這么做?你我師出同門,我自問從未虧待過你!”

    雀回卻一臉得意,冷笑著說:“師兄,你太天真了。這伶界本就是弱肉強食,你死我活。你憑什么一直壓我一頭?”

    銅鏡突然映出窗外飄搖的素白燈籠。隨云樂瞳孔驟縮,那是京都舊俗里為未出世嬰孩引魂的喪燈。他猛地起身卻撞翻案上藥碗,褐色的湯藥在青磚地上蜿蜒成詭異的形狀。

    “陛下夜請了欽天監!比富匮ゼ饽胨樗幫胨槠,“說古戲臺方向有妖星沖犯紫微,要唱《破陣樂》驅邪——師兄猜猜,班主會讓誰演那剖腹取丹的妖狐?”

    戲臺方向突然傳來機關齒輪的異響。隨云樂撲到窗邊,看見十二盞引魂燈在夜風中擺成北斗形狀,正對著女帝常坐的雅間。師弟的聲音像毒蛇鉆進耳膜:“只要你名聲掃地,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鼓樓傳來四更梆子聲,隨云樂突然反手扣住師弟腕脈,“師弟的《破陣樂》,怕是要改改戲詞——”

    “你以為女帝真會留這個隱患?”雀回突然詭笑。

    銅盆里泡著卸妝的桑葉水,隨云樂望著水面晃動的倒影:“留不留,并非你說了算!

    他忽然起身,銅盆被掀翻,桑葉水潑了一地。

    他再次回到前臺,繼續排演盜仙草,往水衣里加墊了五層軟綢。

    戲園子老板今日正好在,看見他出來,畢恭畢敬。隨云樂輕咳著攏緊氅衣:“這幾日排《雷峰塔》,總覺得氣脈不順!碧ь^看見新換的鎏金匾額,刺眼得很,“藝絕無雙”四個字淌著暗沉沉的光。

    昆侖山的布景是新扎的,紙糊的雪蓮經不住后臺穿堂風,顫巍巍晃著銀箔剪的花瓣。

    鶴童的銀槍|刺來時,他本該旋身避讓,腹中卻突然抽痛,整個人直直往刀戟叢里栽。

    滿場驚呼聲中,小花雀衣袍翻飛地躍上戲臺。隨云樂被她從后抱住時,聽見她釵環刮過自己鬢邊點翠的聲響。

    這個身材嬌小的女子,此刻竟比臺上武生還快三分。

    “我沒事!彼麙暝鹕,水鉆頭面簌簌落了滿地,“這場不排,七日后的正戲怎么辦……”

    不顧眾人勸說,隨云樂堅持要繼續排演下去。師弟隱在幕布后,看隨云樂的白娘子在雷峰塔前甩出三丈長的白綾。鼓聲越來越急,云樂的水袖突然亂了一拍,雀回看見他后頸細密的冷汗在燈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當“永鎮雷峰”的唱詞響起時,師弟的手按在威亞機關上,銅扣發出細微的咔嗒聲。

    白綾如銀河倒卷,隨云樂的身影在塔頂搖搖欲墜。師弟想起他們第一次登臺,自己緊張得忘了詞,是隨云樂即興加了段白口把戲圓回來。雀回卻先他一步登臺,在一眾師傅面前,先露了一手。一個臥魚旋得格外纏綿,鬢邊絹花擦過青磚地,沾了星點塵埃。

    果不其然,當晚,雀回便被招進了老板府上。他愛聽哪一句了,便讓雀回翻來覆去地唱。這樣的待遇,從前在隨云樂那兒,可是從來沒討到過。

    “雀老板這嗓子,倒比隨老板清亮些。”翡翠扳指磕在銅鏡邊上,映得雀回瞳孔幽深。他捻著金葉子輕笑:“師兄這些日子總說心口疼,前日唱《玉簪記》,生生把陳妙常的拂塵掉進酒盞里!闭f著蘸了胭脂在帕子上畫了朵半枯的芙蓉,“您瞧,這是不是像極了我師兄水袖上的繡樣?”

    老板喝多了,什么都聽不見。燕回將戲服塞到他手里,硬逼著他聽:“這腰身怕是要放三寸,師兄近日總說戲服勒得喘不過氣!

    這時候,醉酒的老男人目光一閃:“隨老板莫不是”話未說完就被燕回塞了塊碎銀:“我可什么也沒說。許是夜里貪涼,您千萬莫同旁人提起!

    “你想讓我怎么幫你?”

    “該做的我都做了。我讓人在外面散他的名聲。只是他得了女帝捧場,我沒這個福氣。您啊,排場上要是比不過,金子上比得過就行了!比富卦诖罄习宥叴禋。

    大貓被捋順了氣,什么都能答應:“我已經給你去請了翁主。她跟陛下向來不對付,八成能幫你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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