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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葬情

    夜幕沉沉,一陣清風,半溪明月。

    銀白露珠掛在枝葉扶疏之間,滴答擊打著葉脈,遙遠的黑色群山,森冷的墨綠。

    因國喪整個白家籠罩在一層慘淡氛圍中,府邸門口掛著兩盞白燈籠,肅穆陰森。

    陸令姜去吻她她竟還掙扎,他便固定住了她兩只纖纖玉手,垂首再去覓她的唇。剛買的香料悉數滾落,被兩人的動作隨意踢到一邊,差點灑落遍地。

    門沒關,外界的潮氣濺進來涼絲絲的,雨珠亂似珍珠滾。

    懷珠喉間溢出一絲輕喃,覆在目上的白綾松松墜下,軟塌塌繞在脖頸。

    扒開朦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陸令姜俊秀清雅的面龐,仙鶴目,三眼白,淚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縹色的陰影,周身經了潮氣的濛濛雨色。

    吻長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紅腫,懷珠才找到說話的間隙,皺著眉角:“……你怎么來了,不是朝政很忙嗎?”

    這話問得奇怪,剛還在戲樓遇見。

    陸令姜眼神撒著一點亮,刮了下她鼻尖,風流繾綣地笑著:“來陪你上.床啊。”

    語氣自然輕松,再正常不過。

    果然方才在太清樓的斯文端方都是裝出來的,人面獸.心才是他。

    懷珠一蔑,只想罵齷齪,心涉游遐間,男人已將她平放在被褥上,問:“方才在太清樓,為何一眼都不看我?”

    懷珠消極著,臉色慘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揚輕輕重復,洋洋灑灑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樣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際,雙膝順理成章分開,接下來發生什么心照不宣。

    懷珠之前已拒絕過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沒討到什么好處。瞧妙塵師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時之苦,別打草驚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夠?如何跟一個縱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條白綾,了結干凈”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暫時要了你解解悶”的人如膠似漆?

    懷珠終拗不過內心情緒,撂下衣裙,語氣極冷一句:“陸令姜,我不愿意。”

    咬著牙關,眼尾泛紅,起身脧到牙床角落去,動作沒沾一絲溫情味兒。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陸令姜剎那間感到違和,停下動作,柔聲緩緩問:“小觀音。怎了,身體還不舒服嗎?”

    他欲去試一試她額頭的溫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別碰我。”

    陸令姜啞然,“誰惹我們四小姐了?”

    越瞥著他的風流俊臉越覺得討厭,懷珠不耐煩,怨毒說道:“我只要你滾開,你耳聾嗎?”

    空氣忽然安靜了。

    陸令姜輕斂雙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長窗一邊去。菱紗上嵌有牙緋色的吉祥仙桃葫蘆紋,密密團團,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氣,盯著不語,也自醞釀片刻情緒才道:“你這幾天究竟發什么瘋。”

    懷珠將臉埋在膝窩里,瑟縮了下。

    靜寂良久,陸令姜幾日來氤氳的不安之感達到最濃,她以前會給他雕觀音墜,寫情箋,粘著他賀生辰,甜絲絲叫太子哥哥,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個滾字。

    天底下就她敢對他說滾。

    她在無理取鬧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視感,令他微微心煩。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從前她提的條件他沒拒絕的,這次她未經報備偷跑戲樓被他撞見,他亦半句重話未責。

    可如今,她夢里對他說不共戴天,醒著再三拒絕他,把他當仇人。

    窗前隱約見冥色的遠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敗。涼風裹挾雨點,吹散他的發絲,露出他一對冰涼惡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頭掃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懷珠被他這么一看,下意識激靈。

    陸令姜見此神色頓時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頜:“呦。脾氣長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懷珠心冷,陸令姜黑暗壓抑的目光似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那種輕慢態度令她雙膝微微發軟,想起前世被他操縱的恐懼。她越是抵觸,他越要與她羅裳挨蹭,耳鬢廝磨,看看卵能不能擊得過石。

    她神志驟然清醒幾分,陸令姜的指尖緩緩觸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來,骨節分明,又長又皦白的顏色,語氣淡淡道:“來。你知道怎么做,我教過你的。”

    懷珠抵觸,知道他在懲罰她。僵持片刻無可奈何,抓皺他的衣袖,眼尾紅著:“殿下,我錯了,您不要這么對我。”

    他道:“錯了?”

    懷珠道:“嗯,錯了。”

    他打量半晌,才見寬容之意,乜著她:“那你錯哪兒?”

    懷珠沒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陸令姜輕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覺到她叫的是疏離的“殿下”。稱謂的變化他數日前就已察覺,此刻不悅,直接點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懷珠低聲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長大了,不好再沒規矩。”

    這借口說得嚴絲合縫,陸令姜一默,其實他有點喜歡她跟個小尾巴似地那樣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謂。

    “你說說,為何會出現在太清樓?”

    懷珠唇角翕動了動:“因為想看戲。”

    他道:“那為什么在二樓雅間,封閉小空間看得到戲嗎?”

    眉間有些不一樣神色。

    懷珠仰起頭,嗔怒反問:“您為什么非要逼我,剛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樣親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時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帶了哭腔,堅硬的態度是凍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過人心間,讓人心酸又憐惜。

    陸令姜聞此神色松泛幾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還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點動靜也無,原是偷偷跟蹤他來著。否則焉能那樣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樓,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緒忽然明朗起來,他撐頤在她枕畔:“想見我,非得去那種地方,胡鬧。”

    太清樓的雅間是用來干什么用的,誰人都知道。

    懷珠埋腦袋在他懷中,蠕動了動。其實多日不嘗芳澤,陸令姜亦懷念。他晾她并非真正棄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聽話——但她竟嫉妒了。

    “你從哪兒知道我會去那里的?”

    懷珠耷拉著眼,臨時編造的謊言罷了,說得越多露餡越多。他卻托了她的下巴,輕捻她唇珠不依不饒:“問你話呢。”

    懷珠逼著自己解釋:“我只是想看戲,偶然撞見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來,我說自己來,您答應了的。”

    他一哂,眉梢輕佻:“那怪我了?”

    懷珠不再搭理。陸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買通了他身邊哪個隨從,但死不承認,她從前就賄賂過畫嬈幫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蹤。

    她就那么的喜歡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軟蓬蓬的頭頂,陸令姜捧住她腦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綾摘掉了。

    懷珠一癢一驚,剛要反抗,聽他靜靜拍著她背:“眼睛痛,過幾日為你請大夫,雜七雜八的藥先別吃了。”

    反駁沒有任何意義,懷珠點頭:“嗯。謝殿下。”

    他手臂下移環住纖腰,垂首洞察著她神色,學著她的語氣解頤逗弄:“嗯。嗯。就會嗯。怎么聽不出高興呢?是不是在想陸令姜這混帳在外有多少個女人,現在來充什么好心?”

    懷珠頓時抬頭,寒意十足:“有幾個?你會告訴我么。”

    陸令姜瞧她嚴肅的樣子,實覺得白小觀音是個寶,叫人愛不釋手。涌起一片情潮,誠心實意講:“沒有,怕得病。”

    懷珠闔上雙目,漠然將他推開,顯然是不信。

    她嘴上與他周旋,也不服輸,道些奚嘲的話:“太子殿下有權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強綁過來,分別安放在不同別院,這樣您便有了三宮六院。”

    這話頗具嘲諷,他卻不見慍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個。”

    要她這一個還飽經朝廷忠臣的彈劾呢,更何況什么三宮六院。

    懷珠前世經歷過真相,對這些甜言蜜語不屑一顧。顏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強迫別的了,淺嘗輒止抱抱她,說說話,和她一起聽雨,又存心說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歡顏。

    場面雖暫時緩和,但懷珠眉目一直遮著幾片陰云,總覺得她和他不似從前了。

    陸令姜以為她還在為晏蘇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難受,短時間憑言語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訴她,過些時日抬她入東宮去,給她正經位份,名字入玉牒,與他長長久久相伴,她定然歡喜。

    兩相對視之下,兩人皆要開口。

    “小觀音——”

    “殿下——”

    恰在同時,她道:“殿下先說。”

    陸令姜讓步:“你先說吧。”

    目光流轉,見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懷珠亦察覺,下榻去將它們拾起。

    他問:“是什么?”

    懷珠道:“蓮華藏。”

    蓮華藏又名

    懷珠歪歪頭,問:“殿下喜歡嗎?”

    他微笑著點頭,自然喜歡,每當他頭痛難忍時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體香浸染遍了。

    只有那枚十文錢的觀音墜子,意義匪淺。

    重生以來,她送給他唯一的一件禮物,只有這十文錢的小墜。

    生死也是不能相忘的。

    第152章

    念姜

    永嘉三年新帝駕崩,謚號懷,是為懷帝,葬于南陵。慈仁短折曰懷,民思其惠曰懷,太子在位短短三年,其慈仁哲行施澤于天下,朝乾夕惕,挽大廈于將傾,救黎民于戰亂和饑荒的水深火熱之中,風光霽月的德政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自然擔得起懷之謚號。

    懷帝無皇后無嬪妃,恰巧的是,他生前所鐘情的女子,名字也有一“懷”字,不知是否冥冥之中上天巧妙的安排。

    至此懷帝的一生已寫盡。

    史書短短幾頁薄冊密封完畢,放進國史館中保藏,從此以后束之高閣。

    新君云南王陸方毅即位,祭天地祭先帝,例行改國號、赦天下,那都是后話了。

    ……

    四年后。

    她自顧自地看著自己的手,良久,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難以置信。

    室內裊裊飄著白旃檀的氣息,好熟悉,是佛香蓮花藏的味道。

    別院,嫁衣,落水。

    這是承元二十三年。

    這一年陸令姜的生辰,她永遠不會忘記。

    環顧四周,確實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別院,真實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這一天。

    懷珠抬起頭,那些陰沉慘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腦海。

    懷珠原本不姓白,由養父母帶大。她打小膚色白膩,眉如小月,朱唇一點紅,又愛著純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楊柳條很像觀音圣潔清凈的模樣,十里八鄉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個綽號“小觀音”。

    懷珠平平安安長到十六歲,天生麗質掩不住,盛世美顏贏得周圍鄉親們的傾慕——“誰娶到了小觀音,誰就娶到了寶”,丹青手甚至專門照她的模樣描了一幅《魚籃觀音圖》。

    附近的權貴們蠢蠢欲動,認為如此絕世美女淪落窮人家,就是朵無主雪蓮花,暗暗打著采擷的主意。

    養父張生一直保護女兒,在適齡少年中精挑細選,為懷珠選一門書香世家的親事,親家姓許,兒子剛剛科舉出仕。

    然天有不測風云,訂婚宴那日人多眼雜,之前對懷珠垂涎三尺的豪紳石韞闖進閨房,意欲強占。張生聽見懷珠的哀嚎聲,沖進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韞磕死,養母亦悲傷過度逝世。

    石韞使錢擺平,張家有冤無處訴。孤零零守孝的懷珠帶著年幼弟弟,孤零零守著父母的墳。

    一位白姓老爺忽然找上門,說要帶走自己骨肉,懷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為白懷珠和白懷安。

    家境轉變,懷珠那小觀音的名號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絲傳奇色彩。為爭奪一絕世美女,許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養父……小觀音之美貌被傳得神乎其神。

    那張《魚籃觀音圖》帶著一點點引人憐憫的血淚故事,越飄越遠,終于來到京師,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畫中,薄薄的白紗,如隱煙霧中。

    右手持經篋,左手敷蓮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麗,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間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爺急匆匆來到累得睡去的懷珠面前,告訴她以后粗活兒都不用干了,“一位貴人看中了你。”

    懷珠如遭雷劈,她還沉浸在父母慘死的陰影中,換來的卻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別院那夜濛濛細雨,懷珠眼疾正發作著,雙手被綁住,冰綃般的裙擺,流著淚,活脫脫像一個落難美人。

    當今太子殿下有監國大權,仁德和威望獨步。他生得一張朗月入懷般的面孔,廣泛賑災施粥,光風霽月極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別院里,太子走進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懷珠額頭裹著傷,乃是幾次尋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縮,細細地啜泣著,乃是這幾天被綁怕了。

    他溫柔問她:“你就是白小觀音?”

    見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憐憫著撫摸她額頭的疤痕,哄著似的,“誰把你弄成這樣,我幫你解開,好嗎?”

    一面真輕輕替她解開了繩子。

    懷珠淚流得已模糊了,仰起頭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當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風光霽月,長長的仙鶴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絲還柔和多情。

    可細看,那份慈悲卻隱沒不見,發現他面部的更多細節,三眼白,下淚堂有一顆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鶴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頓生寒意。

    懷珠悶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說第一句話,泣不成聲:“求求您放過我!”

    房中之事早有嬤嬤教過,她無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盡。

    太子一笑雜一嘆:“何必那么緊張,我只請你過來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遲,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許多天,他不曾強行非禮過,更未曾幽禁她。懷珠喜歡看戲,他便差人日日帶她往太清樓——本地最大的一處戲園子,選最好的位置看戲。

    京城里名角兒,從前懷珠想也不敢想能聽一場,現在卻可以包場聽。有時候他也會過來陪她一起看,談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懷珠的戒心漸漸被打破,白家和東宮熟絡,太子比懷珠大幾歲,懷珠便也隨著白家女兒的輩分喚他一聲太子哥哥。

    也在那時他半摟著她,白凈修長的指尖蘸酒,笑著,在桌面上并排寫他和她的名字,“陸令姜 白懷珠”,清風一吹神情說不出的怡然風流。

    再度昏迷,這次發了嚴重的高燒。醒來時候,陸令姜相伴在側。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齟齬,輕微哄著她,目光溫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邊,卻聽他說:“想要名分可以給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懷珠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輕飄飄一句,竟也認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場大病,他卻半句關懷話兒都沒有。

    懷珠知道陸令姜偏心未來正妻。

    她扭過頭去,想離開,一了百了。

    他卻湊她面前,手臂將她圈住,神色溫情脈脈,主動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遷怒于你,是我失禮,全都怪我,你莫生氣好不好?”

    這樣服軟的態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們之間的關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幾日,有時讀著讀著書,他就會主動勾引她,伸手勾她,溫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亂葬崗將她養父母的骨灰揀出來重新安葬,很有彌補她的意思。

    可這依舊不影響他和別人大婚。

    清理后院時,懷珠眼圈紅紅的,執著問:“太子哥哥究竟喜歡過我沒有?”

    這是她第二次問他了,陸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撫撫她的臉頰:“當然喜歡。”

    懷珠微微心熱,只求他給個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對的叛軍依舊猖獗,他要出征,臨走前,他善解人意問她:“還有別的想要的嗎?”

    懷珠微微笑,揉著病癥已深的眼睛:“想趁著能看見,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場小玉堂春。”

    他答應了,也笑。

    于是懷珠在別院滿懷期待等著,對著觀音像盼著他平安,早些歸來。

    等來的卻是皇后親自下令,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她是叛軍遺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邊傳來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條白綾,了結干凈”,據說盡管晏姑娘苦苦為懷珠求情,也沒護得她的命。

    白綾送來的那一刻,懷珠紅著眼睛:“我沒有與叛軍勾結,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嗎?他還沒回來,我親自和他解釋。”

    搬出他的名號求救還是他教給她的辦法,就像危難時念誦觀世音名號,觀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脫。

    來人冷漠說:“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軍首領沾親帶故,誰也保不了你,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懷珠搖著頭,她嫁他之后只去戲樓,其余時間都呆在別院中,哪認識什么叛軍。

    他明明知道。

    來人催促:“姑娘快請上路吧,太子殿下臨走前親自交代了,‘在我回來之前處置了她’,您沒羞沒臊地糾纏著太子殿下,謀害未來太子妃,還想要嬪婦的位份,早已遭了厭煩,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糾纏?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著,他一句話跟白老爺要了她。

    到頭來玩膩了,連她一條命都不留。

    她說:“我不信。”

    對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個明白。太子殿下與晏姑娘青梅竹馬,自幼結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暫時要了你解解悶,因你這張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嗎?給你的避子湯可從沒停過。你多年只能當個外室,連最末等的奉儀都沒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嗎?”

    “那是因為咱們太子殿下專情,答應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納妾。你一個養在外面的玩意兒,竟敢謀害晏姑娘,殿下早動殺心,想要名分下輩子吧。”

    ……

    繡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綾勒下來,能聽骨頭嘎吱一聲。

    臨死前,她只有一個念頭。

    騙人。騙人呀。

    他說會給她一個名分,帶她入東宮。

    還說冬日第一朵梅花開了,帶她去太清樓,把酒臨風,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溫柔……

    他的心那樣狠毒。

    原來她動了他的心尖人,原來她與他的心尖人爭奪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沒有問過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東宮當他一個小小侍妾。

    懷珠終于漸漸沒了聲息,死時手里還攥著祐他平安的觀音墜,他從沒戴過的。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養在外面的一個外室歿了,據說就是絕世美女白小觀音。紅顏薄命,無數紈绔子弟扼腕嘆息,不過死都死了,人們很快淡忘。

    據說太子回城時,見落葉紛紛,寺廟里的大觀音像流淚了。

    他帶回一班戲子,玉堂春。

    懷珠從一開始就忘了,晏姑娘也愛看戲班,也最喜歡聽玉堂春。

    太子帶回戲班子,是寵愛未來太子妃,給太子妃帶回來的。

    他讓她住在自己一處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陽光晴好的天氣,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風和日麗。

    懷珠知太子果真是溫文有禮的謙謙君子,她只是十多歲的小姑娘,日日的親密相處漸漸從石頭縫隙里滲出愛意。

    她由一開始的怕他,漸漸盼他過來;她不會尋常的女工女紅,便在讀書之余自學繡活兒,做香囊寢衣,一絲一線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燈等他。

    可他來的次數卻越來越少,那些香囊他雖禮貌收下,卻從來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軍犯上作亂。

    懷珠知道他面對的事危險,雕刻一尊玉觀音獻他,他漫不經心問是什么。

    她耐心講解觀音的意義,救度十方苦難,危險時念誦觀音名號,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來懷珠才知道,他不僅不信佛還在滅佛,手下剛斬首了一大批僧眾和叛軍。

    她捏緊觀音墜子,不甘心,總想找個理由出來:“太子哥哥,您當年要我是不是一見鐘情?”

    她黏著他的手臂撒嬌,喋喋不休,說自己眼睛的狀態很差,說不定過幾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這些話卻沒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觀音孤零零地被留下來。

    未久,東宮傳來太子即將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懷珠這才明白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來人家有正妻。

    她從小生活在父母恩愛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為何還會娶別人?

    秋氣瀟瀟,他的生辰到了。

    懷珠認真準備生辰禮,精挑細選一戲目,沒日沒夜排練,想他開口一笑。

    她想借機挽回他,因此選的戲目和情.愛相關,戲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銀朱色。

    盼啊盼著,盼得花都謝了,到暮色靄靄終于把他盼來。太子的千秋節要和宮里未婚妻一起過,懷珠充其量算個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慶祝完了才會來她這兒。

    懷珠并不氣餒,小心翼翼去搭訕。

    生辰禮是一出戲,以及一個吻。

    她主動湊過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頰,許愿,“懷珠愿與太子哥哥永遠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別人,她已經把他占有了。

    小姑娘傻眼了,小小年紀哪知三十兩是什么概念。范學究和秀才算盤打得精妙,那小寡婦辛辛苦苦雕一枚玉佩才賺二十文,而一兩白銀就是一吊錢,也就是一千文,憑小寡婦那單薄的身子板無論如何也是還不起的,即便買掉家中的那畝薄田。

    小姑娘據理力爭,眼眶噙著淚:“哪里值得那么多銀錢,念姜不學了。”

    秀才斜睨著眼,“你不學也得還。那樣廣博的見識,是錢能買來的么?不還錢就押你們母女到衙門過大堂。”

    什么東西,還敢叫自己小爹了。

    要么嫁,要么還錢。

    這多少有點強奪的意思了,但窮山僻壤的,并不能拿這對父子怎樣,畢竟念姜確實讀了他家的私塾,而知識不似米糧油鹽,向來是無價的。

    懷珠來接女兒下學,恰好見到了這一幕。

    三十兩銀雖然她沒有,但她卻不怕。承元二十二年那個深秋她見識過這世間最骯臟卻又最風光霽月的強取豪奪,這父子倆那點微淺的道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153章

    夢回

    懷珠輕咳了聲,從扶疏的枝葉后走出。小姑娘驟然見到娘親,受委屈似地猛撲過來。懷珠將女兒攬在身后,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道:“錢我們會還。”

    莊學究和莊秀才眼珠轉了幾轉,面面相覷。小寡婦好大的口氣,一下子拿出三十兩紋銀,怕是村里最富貴的人家也得考慮考慮。

    但見白懷珠眉含秋霜,天光映襯下如枝頭海棠初綻,雖冷傲絕情,但極為美麗,堪稱姑射仙子下凡……秀才喉結不自禁滾了滾,討這樣的女人做婦人,才配得上他十里八鄉第一斯文才子的盛名。

    秀才道:“真的?其實你們孤兒寡母的,爹爹和我都憐憫。這樣吧,給你們十日時間,若不能湊出錢來,白姑娘就搬到我家住來吧,談談婚事的具體……”

    話沒說完,便被對方冷口冷面地打斷:“不必了,現在便拿給你們。”

    秀才暴瞪了瞪眼,顯得難以置信。說出這句話,懷珠自己也染著幾分哽咽。想起前世癡癡守候陸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來,他不來,她還巴巴送情箋。

    他一開始還禮節性回應,后來索性不會,委婉叫她別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寫下的情書全部進了渣斗。

    現在思來,愚蠢得沒邊兒。

    下人們怨聲載道,指責懷珠無法無天。然她的權利得到過太子殿下的首肯,誰都敢怒不敢言。

    其實剛被強娶那會兒,懷珠還沒愛上陸令姜,單純得很,以為他是善男信女,試過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結果還沒到城門就被趙統領捉住,幫助她的丫鬟畫嬈被重責二十大板。

    趙統領鐵面不容情,待陸令姜聞訊趕到別院時,天色已經很晚很晚了,畫嬈奄奄一息,主仆倆凄慘抱在一起。

    陸令姜擦去她漣漣淚水,茫然問:“這是怎么了?”

    懷珠哽哽咽咽,陸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輕瞟了畫嬈那婢子一眼,也跟著惋惜,揉揉懷珠的黑發細聲哄著,親親她,安撫她受驚的心:“些許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兒直接說,拿著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馬車去,好不好?”

    懷珠鼻頭酸酸的,不知哪來的勇氣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經定婚了,我不想嫁給你,我其實是逃走來著,你要打就打我吧!”

    陸令姜一怔,隨即釋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風吹起發絲,他沒打傘,長睫上掛著一顆顆鴨青的小雨珠,風塵仆仆的雨色滑過他的仙鶴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淚堂的黑痣上。

    嘆氣服軟:“傻姑娘,那也沒什么。”

    陸令姜心頭縈繞著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數次,她還至于生這么大的氣?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門子的邪。

    眼見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蟲上腦,胸中那點溫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風雨吹散。

    情勢亂了,陸令姜啞然,止住身邊隨身侍衛趙溟:“別傷害他們。”

    災民們義憤填膺,難以抵擋。

    趙溟恨恨低聲:“殿下,這些人都是職業乞丐,盤踞了一段時日,行人皆怕被搶劫不敢從此處過。”

    陸令姜呵了聲要走,微一猶豫,念及她往日對他諸般癡情之處,今日雖無禮冒犯,終究因為太在意他的緣故。

    若他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別院的仆婢們見風使舵,苛待于她,終究壓抑住心頭不快,淡笑說:“那好,我暫且離去,你好好休息罷。”

    許信翎臉色微變,他剛剛出仕,最痛恨那些為富不仁的豪紳巨富,私下縱容職業乞丐劫富濟貧,不料這次弄巧成拙。

    許家與東宮早有嫌隙,此番災民之事由東宮負責。若許家出錢雇些職業乞丐搗亂,無論東宮是否有功績,外人看來東宮都是不作為。

    陸令姜說的,也是事實。

    許父亦瞪眼,回頭低喝:“混帳,竟有此事?”

    許信翎未及開口,陸令姜打斷道:“許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兒雇兇搗亂,栽贓嫁禍東宮不算什么,卻為何還事后殺人滅口,蓄意使橋體坍塌,斷送了幾百號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眾臣嘩然,許信翎更面如白紙,他沒有殺人滅口,那橋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鑒,臣不會……”

    陸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鎮撫司獄中了,許大人還請親自去對峙,或者讓諸位卿家評評理。”

    群臣議論紛紛,輕蔑惡心之色,沒料到一向清白的許家如此齷齪。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撿軟的捏。

    許信翎是剛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經得起這般唇槍舌劍:“你血口噴人,東宮難道就干干凈凈嗎……?”

    他越說越不像話,皇帝怒了,摔個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員勾心斗角,貽害百姓,竟要流放許家。

    許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滿朝文武大多背倚監國太子,多年來大樹乘涼,竟無一人替許家求情,最終還是陸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鎩羽而歸至自家門庭,許父迎頭給了許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兒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陸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輕飄飄一句“想來許少卿只是暫時糊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選為朝廷表率”,順理成章拿掉了許信翎進內閣之名額,且終生不得再進,許氏多年寒窗苦讀之功毀于一旦。

    許父心疾發作,勒令許信翎去家祠忠君報國的牌匾前跪著,靜思沖動之過。

    懷珠緘默躺著,陸令姜側眼瞧著,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觀音。

    陸令姜笑著慚愧,闔著長睫,靠在肩輿上氣息吞吐。頭有點醉疼,脖頸間亦有幾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開他的喉管……一摸,是那處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過如此致命傷,脖頸這道入木三分的橫疤從何而來。

    他踱至門口,心神兀自不能寧定,最后一次問:“懷珠,你是有什么話想和我說吧?不妨說開。”

    一場誤會而已,許信翎定了定神,極快極低地說了句:“對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貴身份而改變多少。

    他已再三挽回,給足了她臺階下。

    懷珠埋在被褥間聽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應就給臉不要臉了:“有。”

    陸令姜垂眸睨著香猊中靜靜掠起的香塵,劣質香料,聞著刺鼻,哪有別院里的白小觀音調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換回清風朗月般的姿態,接了句:“是呢。”卻沒說他打算回去給懷珠一個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顏開。

    臨死前,她只有一個念頭。

    騙人。騙人呀。

    他說會給她一個名分,帶她入東宮。

    還說冬日第一朵梅花開了,帶她去太清樓,把酒臨風,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溫柔……

    他的心那樣狠毒。

    原來她動了他的心尖人,原來她與他的心尖人爭奪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沒有問過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東宮當他一個小小侍妾。

    懷珠終于漸漸沒了聲息,死時手里還攥著祐他平安的觀音墜,他從沒戴過的。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養在外面的一個外室歿了,據說就是絕世美女白小觀音。紅顏薄命,無數紈绔子弟扼腕嘆息,不過死都死了,人們很快淡忘。

    據說太子回城時,見落葉紛紛,寺廟里的大觀音像流淚了。

    他帶回一班戲子,玉堂春。

    懷珠從一開始就忘了,晏姑娘也愛看戲班,也最喜歡聽玉堂春。

    太子帶回戲班子,是寵愛未來太子妃,給太子妃帶回來的。

    她哽了,搖搖頭。

    “想多要一些夢。”隨即嘩啦啦,在他面前燒成了灰。

    雪驟然大了起來,迷了雙目,耳邊唯有悲涼的雪虐風饕。

    陸令姜猛然驚醒,眼瞼沾了些微涼的濕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聲稀稀疏疏,穿林打葉,東方幾縷魚肚白若隱若現,卻哪里有小觀音。

    他垂下頭,呼吸重濁。懷珠是最軟糯乖順的人,她和他關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戀他,怎會做如此荒唐的怪夢。

    陸令姜摒棄雜念,喚下人來凈了手。打疊衣衫齊整,見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掛在柳梢兒頭,近幾日難得的好光景。

    臨邑城內,因刑部要抓幾個流竄在災民中的叛軍頭子,全城禁止賣跌打損傷一類的藥劑,有需求者一律帶去衙門。

    正街,熱鬧繁華的酒樓下一群群聚集著災民,流離失所,朝過路人要錢。

    酒樓上,幾個狐朋狗友卻聚在一塊,喝酒作樂,悠閑聽美人彈琴。

    “說起許家,忠君愛國,一身風骨。當今朝中敢彈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許信翎了。”

    其中一個紈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說,“不過,他也只是猜的,沒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觀音關系。”

    天色昏蒙,陸令姜上得肩輿腦袋也不十分清醒。災民吵吵鬧鬧,宛若蚊蠅聚會。前方仍有大批災民不知他的身份,耍賴碰瓷肩輿,索要錢財。

    許信翎責怪他布施得少,但他隨身金銀不多,皆已分發干凈,雖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心,還拿什么布施?

    傾國傾城的白小觀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蹤。外面紛紛探尋她的下落,找了幾年愣是找不到。

    誰能懷疑斯文有禮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樣的人面獸心,一道旨神秘搶了人家姑娘不說,還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傳,否則一個字殺。

    他雪紙詩卷般的氣息靠近,越來越淡的一個笑,是已故之人獨有的感覺,“這還不簡單……不哭了……”

    她閉上眼睛準備沉淪下去,情不自禁欲伸手摸一摸他的仙鶴目,夢境卻似泡影一般倏忽飄散,猛然驚醒。

    懷珠發現自己夢游了,正獨自跌倒在窗畔之前,絲絲雨幕透窗輕柔地飄在頰上,沒有人替她關窗戶。

    涼得人要風寒。

    方才他坐的位置,除了靜靜躺著一片狹長的竹葉微微翕動,什么都沒有。

    第154章

    掃墓

    懷珠靜靜凝了半晌,心上麻絲絲,這些日雖經常做夢,夢見他卻是第一次。

    方才的觸感那樣真實,仿佛他真的就坐在窗畔,清俊的臉上滿是和煦慈和之色,微涼的手,正在緩緩抬起觸摸她的臉頰,縹緲的柔喚一聲“珠珠”——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開檔次、一騎絕塵的美。

    別人嫉妒死也羨慕不來。

    “你……!”眀瑟牙齒咯咯作響,拿起桌上燙茶就要潑懷珠,“小賤.人,就會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樣的妓子,活該為人妾室被萬人玩。”

    這話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點,她雖是白家嫡女,卻遺傳白老爺多些,左右顴骨略顯不對齊,皮膚也較其他姐妹為黑。夫君石韞好色,曾多次貶低這副容貌。

    懷珠漫不經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這一潑什么后果。”

    她們不都喜歡裝一副賢淑小意的模樣嗎,她們最愛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潑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來誰是潑婦了。

    眀瑟隱忍著放下茶杯,忌憚著太子,那些臟話還真收了起來,指責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種,這么多年白家卻養著你和你那野種弟弟,你還不知人倫不敬尊長,當真忘恩負義。”

    懷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當奴隸使喚,飯不溫飽衣不穿暖,動輒打罵,更把我強綁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毀了我一輩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費那么大勁兒才做了陸令姜和晏蘇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驚,平日白懷珠唯唯諾諾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東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膽,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懟母家,還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臺上絲竹聲喧鬧起來,一場戲正演到關鍵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懷珠覺得這場戲令人作嘔,起身離去無半絲留戀。眀瑟氣不過,狠狠踩了腳她曳地的裙擺,欲讓她當眾裸身,至不濟也跌個大跟頭。

    懷珠察覺,閃身躲了過去,妙塵師父和養母從前都教過她劍器舞。只是這么一來,香囊里的藥丸甩了出去,一顆骨碌碌正好滾到陸令姜腳邊。

    場子靜了。

    陸令姜和晏蘇荷同時回頭瞅她們。

    盛少暄皺眉道:“三姑娘,你怎么還和你妹妹頑鬧?”

    眀瑟被太子殿下這樣盯著,生怕留下刁蠻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潑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懷珠佇在原地,感到了陸令姜目光中無形的壓力。她隔著白綾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點疼,也有點濕。

    但妙塵師父總共才給了她十顆藥,每一顆對于她的眼睛來說,都是延緩失明的救命藥。丟臉可以,卻不能丟藥丸。

    她不顧面子走到陸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藥丸。

    忽感指尖異樣,與一柔膩冰涼的手觸到,原是陸令姜的手。

    他雖還坐在原座,卻微微彎著腰,口型一張一合,似在體貼問是找這個嗎?

    一枚小似雨珠藥丸,正躺在他手心。

    懷珠氣息沉了沉,迅速從他手心擷過。兩人呼吸交織,都帶著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氣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圍皆朝這邊張望,陸令姜還欲留她,她的裙角卻從他手心飛速逝去,只剩一陣空蕩蕩的秋風。

    陸令姜見懷珠面覆白綾,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來不用戴白綾的,如今懼光成這樣,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嚴重了。

    眀瑟細聲細氣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從小不是在我家養的,野蠻不懂禮貌,還請見諒。”

    盛少暄自是和和氣氣應了,陸令姜閑閑呷著茶芽,釅釅蒸騰著天縹色的水氣。

    晏蘇荷瞥見方才陸令姜與白懷珠指尖相觸,心里乖乖的,下意識離陸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卻被他不動聲色拂開,疏離冷淡得很。

    晏蘇荷失落。表面表現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懷珠身上。

    ……

    懷珠從酒樓脫身出來,長長舒口氣,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漸漸消退。

    畫嬈正在外等她,擔憂地問:“姑娘沒被為難吧?”

    懷珠搖頭,按照前世推算,過幾日承恩寺的佛經會她們會把她叫過去羞辱一頓,再誣陷她推了晏蘇荷,給陸令姜日后膩歪她時一個殺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畫嬈:“走了。”

    先按原計劃去香料鋪子,買幾味制備蓮花藏之香的原料。

    懷珠童年美滿,幼蒙庭訓,在文學、佛法、劍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詣。如今養父雖死,靠著遺下的香方制蓮花藏香不成什么問題。

    畫嬈陪著懷珠,主仆倆買完香料,見懷珠臉色氤氳著一層云,似有隱憂。

    今日在酒樓偶遇了陸令姜,等待她的還不知是什么結果。

    夢醒了,卻空空如也。

    她一陣慟顫,百般不是滋味,虛乏乏的抑制不住心念,又去怨恨起來。自己都沒發覺自己把那個夢回味了許多遍,試圖記住,亦或是能再度睡去接上后面的事。

    這些年看似傷口正在結痂,結痂的卻只是表面,里面早已腐爛流膿、被鳥雀啄爛,永遠也治愈不好。

    她惘然失神了會兒,望向朦朧夜色中雨幕如絲,沙沙打葉聲,似憐似嘲。

    再無睡意。離天明卻仍有一個多時辰。她涼惘惘地走到書案邊上,點了一盞青紗燈,又開始無知無覺地雕刻石頭。

    妙塵師父見她這般,勸說:“跟著那種人哪能好得了,整個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護,早不配坐這江山了。”

    頓一頓:“其實那次失敗后,師父不是沒想過再冒險帶你走,可你那么喜歡太子,不會答應的。”

    懷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層霧氣,定定道:“師父,我悔了。”

    盛少暄注視良久才戀戀不舍地移開眼睛,嘖嘖嘆息,別有意味。

    晏蘇荷亦滯了半晌,鎮定地招呼:“原來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懷珠和這些人說半字也懶得,眼神只下意識瞟向陸令姜,斯人卻沒什么神色。

    氣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個圓場。眾人落座,盛少暄挨著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著陸令姜坐。懷珠既走不脫,坐在了離眾人最遠的位置,周圍只挨著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懷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薦了晏蘇荷和盛少暄,最后頓一頓,才笑容可掬道:“……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們之前沒見過。”

    懷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來未經報備,如此恰巧被他撞見。

    躑躅才悶聲道:“太子殿下。”

    陸令姜輕吹著茶盞中凍縹色的浮沫,聞聲微一頷首,關系不遠不近。

    眀瑟見二人疏離的樣子暗暗得意,自己這便宜妹妹生來卑微,怎見過風光霽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腦袋結交到了晏姑娘,進而才有幸認識太子殿下。

    當下更熱乎,太子哥哥長太子哥哥短地叫著,有意無意體現優越感。

    帷幕拉開了,戲臺子上咿咿呀呀。這場《目連救母勸善》是場大戲,長達一百折,回腸蕩氣。鑼鼓每敲一下,氣氛隨之悲涼一分。客席的燈燭都滅了,剩搖搖欲墜的幾顆火星。

    晏姑娘見懷珠太遠,親和地邀她過來坐。懷珠無動于衷,自顧自在角落靜默,聽陸令姜和晏蘇荷有說有笑,一個太子一個太子妃,兩肩挨近,親密無間。

    懷珠憶起前世和陸令姜最后一次相見,他問她想要什么,她說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來的卻是一條白綾。原來他不是不愛看戲,只是懶得陪她看。

    眀瑟湊過來好奇問:“許久不見四妹妹蹤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兒了?”

    對于懷珠去向,白老爺向來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聽,甚至連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數人都猜測白小觀音被石家那位紈绔子弟石韞弄走了,眀瑟卻知道并沒有,因為石韞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歡懷珠,也是因為明明她先和石韞定了婚事,石韞的魂兒卻被白懷珠勾去了。

    若非白懷珠后來忽然消失,自己還不一定能當上石家主母。

    白懷珠究竟被什么見不得光的人圈養了,是四十歲的大腹便便,還是六十歲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書六禮正常婚聘,只有白懷珠丟人現眼,為人外室。

    眀瑟載著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爺爺今日終于舍得放你出來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著還是舔著?”

    懷珠把玩香囊中幾粒冰涼的藥丸,若有若無的草藥香,妙塵師父剛剛給的。

    聞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韞公子當初愛我快愛瘋了,說只要我嫁給他,跪地給我提鞋都愿意。誰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計把大姐姐當替身了吧。”

    妙塵訝然:“你說什么?”

    懷珠平靜重復:“徒兒之前錯落情網,自食惡果。如今徒兒早已醒悟,在他身邊感到十分危險,搖搖晃晃宛若早走蛛絲上,決心與他恩意斷絕。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經做夢嫁給他的紅嫁衣我也燒了,只求能脫離火坑。”

    她宛如一灘死灰,雖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點火星,但火星絕不會熄滅。

    妙塵師父聽罷良久感慨道:“當斷則斷,很好,你長大了。可此事須從從長計議,師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樣沖動。”

    懷珠應承:“我知道他的弱點,其實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體帶些蓮花藏的氣息,能緩解他的頭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邊。”

    陸令姜對她談不上愛,一時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會膩。前世他殺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爭位份,使他厭煩。

    蓮花藏之香雖調起來費事些,卻不算如何難得。她雖恨他,卻又遠不是他的對手。因而,若她將治頭疾的蓮花藏香秘方獻給他,又知趣兒地主動退出,他應該能放過了她。

    妙塵師父仍有顧慮:“不太好說,徒兒有些天真了……”

    搶了個美人到手,還沒玩膩,怎么會因為區區香料放手?

    念姜很驚異,什么人這樣厲害呢?

    懷珠淡淡一笑,拂去女兒額前一縷碎發。

    過了會兒,天放晴了。

    流云飛逝,念姜指著天空,好像雨后彩虹之后,天空有個虛影對我們笑呢。

    懷珠回頭,那里徒然有幾片云,還有一只振翅而飛的烏鴉,寂然飄下兩枚黑色的羽翎,虛恍恍地落在地上。

    天地之間,除了漫天的雨色,空空如也。

    母女倆駐足良久,大手牽著小手也消失在山間薄霧氣中。

    第155章

    送別

    三十兩銀子的事過去沒幾日,忽然傳來消息,范秀才一家要舉家遷徙。

    提前半點預兆沒有,范式一家五口一夜之間人間蒸發,走得無影無蹤。許多家俬物件遺留下來,箱子是翻開的,抽屜是凌亂的,榻上被褥打開的……逃命一般。

    清晨,懷珠的小籬笆院門口,恭恭敬敬放著三十兩銀子和一封密信。

    信是范秀才親筆,說自己翻然悔過,對于覬覦白姑娘美色以及訛詐銀兩之事痛悔莫及,特地歸還,另外叩首謝罪,萬盼白姑娘原諒。

    語氣誠懇尊敬,甚至帶了絲絲恐懼之意,再無從前半分輕薄猥褻之態了。

    這次的事他認為自己實在無大錯,事事處處為她考慮。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踐踏的命運,留在春和景明院卻可以舒舒服服當主子,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虧。

    懷珠愛他,這點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爾鬧鬧脾氣,她的那顆心是不變的。一開始只是和她一晌貪歡,現在食髓知味,他也有點動心了,很樂意她喜歡他,并且投桃報李,也返回一點愛意給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擔心他會拋棄她,他們還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賴的只有他。

    懷珠靜靜聽著他這般甜言蜜語,不知他和多少人說過,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許許多多的貴女,一陣嘔心感涌上喉嚨。

    輾轉過身子:“困,讓我睡吧。”

    陸令姜氣息一滯,自己掏心掏肺說了這么多,白懷珠跟沒聽見似的。

    懷珠下意識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喚人遞一條濕熱毛巾來。

    “睡可以,別用手直接揉眼睛。”

    這才發現別院的心腹被換掉了,進來的都是一個個陌生面孔。

    陸令姜無奈一笑也沒在意,左右說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凈了手,才以熱毛巾敷她眼睛。

    懷珠懶懶躺在他膝蓋,眉心一點痣,瓷白的肌膚,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變成了一尊玉觀音。

    雨后松軟的泥土地面上,果然見一個額頭大小的坑子,是秀才磕頭磕出來的。

    “聽我在朝的哥哥講,大理寺許大人查白小觀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養,竟疑心到太子哥哥頭上,簡直中了降頭。”

    幾人笑嘻嘻著,見晏蘇荷臉色差了些,連忙補充道,“……不過太子哥哥是何人,怎會和尋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蘇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專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歸浪,婚后絕不納妾。”

    說著下意識捋了捋自己妃紅的長裙袖口,金流蘇步搖,梨花妝,頗有些得意。

    這場佛經會名為講經,實則各路世族名媛匯集在此,說是比美大會也不為過。

    眀瑟捧場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傾心蘇荷你一人,羨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虛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韓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來太子妃,身份尊貴,那種勾引男人的風塵貨色如何相比。”

    旁邊落座的黃鳶聽她們肆意貶低自己朋友,實在忍不住道:“你們憑什么說四小姐?嘴巴放干凈點,混淆黑白亂指責人。”

    黃鳶是黃老將軍獨女,從前認識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個朋友,并不覺得斯人哪里水性楊花勾引男人了。

    韓若真幾人嘿嘿冷笑數聲:“你護著她,便是跟她一類人了?你母親也是妓子?”

    這話太難聽,黃鳶干巴巴憋:“你們…”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氣得濺淚。

    當下寺廟大師講經已結束,眀瑟東張西望,見白懷珠還未前來,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應得好好的卻臨時爽約。

    眀瑟叫來了白家管事的嬤嬤:“我不管她住在何處,今日必須到。雖然她傍了個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丟臉,但場子備好了人也叫齊了,等著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臨陣退縮。”

    嬤嬤犯難,亦聯絡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給一個叫畫嬈的女侍。

    又等良久見一青呢馬車姍姍來遲,眾人眼前一亮,想見識傳說中的白小觀音,不料先下來的是兩鬢斑斑的白家老爺。

    眀瑟頓時一呼:“爹爹,您怎來了?”

    白老爺沉臉不理,叫轎夫撂下梯凳,先攙著轎中姑娘下來。

    眾人只覺微風一拂,撲面而來淡淡的蓮花藏香氣,瞥見霧綃月光般一片裙袂,雙目覆白綾,冷浸浸的如經了雪的潮氣,只片刻功夫便不見蹤影。

    白小觀音,那就是白小觀音!

    當真絕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覺地沸騰起來。

    眀瑟慌慌舉步追逐白老爺,白老爺到角落處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為!”

    眀瑟道:“沒有,女兒尋常游寺。”

    “還嘴硬?”

    白老爺強壓怒氣,若非眀瑟又欺負懷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門叫他親自送?懷珠明明是他小女,兒女理當侍奉父母,現在倒反過來讓他伺候懷珠了。

    ……想當初,他剛把張生的兒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涼榭畔,他隔著珠簾跪迎貴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對方身份。

    懷珠讀罷,癢恨不住,臉色蒼白如紙,連握信的手都在微微痙攣,一口口喘著粗氣,似遽然跌入一場大病之中。

    第一反應是那人回來了,否則誰如此霸道的手腕上來就斷了秀才一家的后路,讓清高的范學究一家態度大變、避如蛇蝎般地磕頭賠罪后舉家搬遷?

    十樣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際,雙膝順理成章分開,接下來發生什么心照不宣。

    懷珠之前已拒絕過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沒討到什么好處。瞧妙塵師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時之苦,別打草驚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夠?如何跟一個縱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條白綾,了結干凈”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暫時要了你解解悶”的人如膠似漆?

    懷珠終拗不過內心情緒,撂下衣裙,語氣極冷一句:“陸令姜,我不愿意。”

    咬著牙關,眼尾泛紅,起身脧到牙床角落去,動作沒沾一絲溫情味兒。

    那人談笑殺人的模樣她歷歷在目,饒是不做皇帝,收拾幾個山村野夫還不是易如反掌,秀才一家只有引頸就戮的份兒。

    她四肢俱軟,惕然心驚,被什么東西打中心窩,渾身力氣紛紛酥解跌落,一時間竟癱倒在潮濕的土地上起不來。

    她好想追上秀才去,問個究竟!

    緊緊攥著秀才的信和三十兩銀子,如蜂蠆刺心,冰冷的暗流在她心頭亂撞,漆黑天幕忽然裂開一個口子,漏出震徹心底的天光來。

    陸令姜見懷珠回來,攬住她的腰往墻上帶。懷珠驟驚,一聲“唔”沒喊出來,幾分失重,繡鞋無力地蹬踹幾下。

    畫嬈呆呆站在外面,“姑娘!”眼睜睜看著姑娘被拖走而無能為力。

    陸令姜去吻她她竟還掙扎,他便固定住了她兩只纖纖玉手,垂首再去覓她的唇。剛買的香料悉數滾落,被兩人的動作隨意踢到一邊,差點灑落遍地。

    北天黑云三縷,壓住了月光。深秋雨淋,遠山幾杵寺廟鐘聲驚夢,寒鴉呱呱二貳鳴叫,螻蛄翅膀抖動的擦動。

    正因室內過于靜寂,外界的一點點小動靜才能清晰入耳,襯得靜更靜。

    陸令姜兜頭被潑了瓢雪水,自信碎成一地,以為自己聽岔了。

    白懷珠居然說這種話,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經一封封地寫情箋,一夜夜留燈癡癡等他,一年年上躥下跳地為他過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掃地出門,她也會死纏爛打地賴著,又傻又天真說: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懷珠,他越來越讀不懂了。

    陸令姜神色仍靜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觀音。任性也該有個分寸。”

    懷珠本就試探一句,正如師父所料他現在還沒玩膩她,和平分開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膩了也不一定會放她走,因為她是他一句話綁來的,等同于強搶民女,這么多年來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別院中,對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揚,外人豈非都知道了他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齷.齪的蛇蝎心腸?

    門沒關,外界的潮氣濺進來涼絲絲的,雨珠亂似珍珠滾。

    懷珠喉間溢出一絲輕喃,覆在目上的白綾松松墜下,軟塌塌繞在脖頸。

    扒開朦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陸令姜俊秀清雅的面龐,仙鶴目,三眼白,淚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縹色的陰影,周身經了潮氣的濛濛雨色。

    吻長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紅腫,懷珠才找到說話的間隙,皺著眉角:“……你怎么來了,不是朝政很忙嗎?”

    這話問得奇怪,剛還在戲樓遇見。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從前她提的條件他沒拒絕的,這次她未經報備偷跑戲樓被他撞見,他亦半句重話未責。

    可如今,她夢里對他說不共戴天,醒著再三拒絕他,把他當仇人。

    窗前隱約見冥色的遠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敗。涼風裹挾雨點,吹散他的發絲,露出他一對冰涼惡毒的上三眼白。

    懷珠亦瞧見,緩緩拿起文書,放在燃燒的香燭上,燒了,化為滾燙的灰燼。

    火光映得她面龐忽明忽暗,多幾分靜穆肅殺的感覺,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畫嬈大驚:“姑娘您怎燒了……太子嬪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嗎?”

    懷珠目光淡漠,待灰燼冷卻了,隨意推開,濺得光潔的榴花鸞鳥鏡一片臟塵。

    觀音碎,嫁衣燒,毀婚書。

    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他忽然回頭掃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懷珠被他這么一看,下意識激靈。

    陸令姜見此神色頓時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頜:“呦。脾氣長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陸令姜眼神撒著一點亮,刮了下她鼻尖,風流繾綣地笑著:“來陪你上.床啊。”

    語氣自然輕松,再正常不過。

    果然方才在太清樓的斯文端方都是裝出來的,人面獸.心才是他。

    中元節這日,她領著小念姜的手,吹著和煦溫暖的夜風,來到山腳下人聲喧嘩的河邊,許多人在此放小船寄哀思。

    漫天繁星倒影在寬闊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一枚枚小紙船搖搖晃晃載著白蠟燭,被夜風推遠,緩慢而肅穆地駛向河心。

    人間的燈火,映亮了天上繁星。

    人死如燈滅,這些蠟燭在經歷了一段漂泊之旅后,或跌入河中沉底,或膏油燃盡而熄滅,雖承載了美好的寄遇,但沒有一枚能到達彼岸。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實后半句只是世人美好微茫的希冀罷了,人世間往往只有山重水復,走不出來的抑郁和困境,而無柳暗花明的微光。

    ——你擔心的,其實都沒必要擔心。

    莫如說,你希冀的,其實都沒必要希冀。

    除非……

    小船載著蠟燭恍恍惚惚漂到河對岸時,微弱明滅的光芒即將被漆黑的河水打滅時,能有一只清削的男子手,悄默無聲地將它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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