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謝斂沒話找話。
“原來你還會說本地方言。”
江酌霜嗯了聲,“我媽是本地人。”
蘇尋雁是蘇城化工集團的千金,嫁給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江德明算下嫁。
江酌霜五歲時被帶回江家,從小就耳濡目染蘇尋雁說的蘇城話。
小時候,他偷聽蘇尋雁罵江德明“港幣”。
因為聽不懂,追著蘇尋雁問這是什么意思。
雖然記不清當時母親是什么表情了,但……大概是驚恐和尷尬交加吧。
蘇尋雁抱著江酌霜親了親。
“乖乖哦,這是錢的意思。”
五歲的江酌霜相信了,他開著自己的電動小賽車,在老宅里橫沖直撞。
最后小賽車停在傭人房門口。
他興奮地說,以后他要賺好多好多港幣分給他們,這樣他們就不用工作了。
小小一只,朝你甜甜地笑著。
誰能不喜歡這么可愛的小寶呢?
雖然眾人只當這是一句玩笑話,但大家還是被小孩的真誠打動,笑成一團。
在江酌霜回來前,江宅是一架冰冷但可以精準運行的機器,所有人克己復禮,遵守規則。
江酌霜回來后,像一陣小旋風。
今天撞掉一枚螺絲,明天撞壞一片齒輪。
機器被撞得脫離原本的軌道,一片混亂的樣子,卻意外讓江宅多了幾分人氣。
*
賣菜街離謝斂住的房子很近,進小區大門左拐第二棟就是,綠化帶里還有鄰居養了雞,咕咕噠咕咕噠滿地亂跑。
謝斂住在頂層六樓,一梯兩戶,對門被鄰居改裝成了倉庫,門上的灰很厚。
江酌霜見謝斂還在猶豫不決,便接過鑰匙,利落地旋開門鎖,推開大門。
房子里的窗簾全都拉死,透不進一點光。
室內倒是沒有異味,看起來謝斂經常通風。
江酌霜摸索了一下電燈開關。
按下后,發現這居然是個擺設。
謝斂解釋:“很久沒回來了。”
他打開手機電筒照明,把電閘拉了起來。
白熾燈亮起的瞬間,江酌霜微微瞇眼,等眼睛適應光線后,他打量四周。
屋內家具少得離譜,廚房被改成雜物間,客廳只擺著長沙發和一張桌子。
之前那間廉租房還能看出“偽裝生活”的痕跡,這間房子則是連裝都懶得裝了。
地上零碎堆著很多東西,棉花、布料,紐扣這一類,還夾雜著光盤碎片和碎瓷片。
完全看不出來這些有什么用處。
客廳的墻壁上蒙著一塊巨大的黑布。
江酌霜拉了一下,黑布瞬間不堪重負掉了下來,露出后面的照片墻。
大概三十來張,比想象中要少很多。
江酌霜甚至有些失望:“我以為一進房子,會看見滿屋都貼著我的照片呢,這才符合你在我心里的變態程度。”
謝斂說:“全都貼起來,不方便看。”
江酌霜好奇地盯著墻上的照片:“我記得這場煙花,原來我成人禮那天,你也在啊。”
這是江鄔請一位著名的煙花大師設計的。
主色調是桃粉色,升空炸開時,像天上盛開了一片爛漫的花海。
只是在最后出了一點差錯,煙花秀收尾時,拼出了一個“princess”,公主。
江鄔堅定地說這是煙花大師的個人想法。
江酌霜不知道大師是什么樣的人,但他還不知道江鄔是什么人嗎?
因為心虛,江鄔后來沒怎么敢管他喝酒,這才導致了之后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謝斂不著痕跡地避開江酌霜的視線。
“嗯,我提前應聘了那家酒店的服務生。”
江酌霜思維活絡,像個好奇寶寶,推推他:“謝斂,你這張照片是什么意思?”
照片里只有一個插滿芍藥的花瓶,從構圖到內容都平平無奇。
謝斂抿了抿唇,沒有開口。
這也是在江酌霜成人禮那天拍的。
當時少年睡著了,微微咬著唇肉,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袍,露出一截染著緋紅的肩膀。
謝斂很想用相機記錄下這個畫面,但他覺得照片只要存在,就有被別人看到的可能。
哪怕他會將這張照片妥善保存,連自己都不舍得拿出來反復查閱……但只要一想到有可能會被別人看到,心中的陰暗就如同腐水蔓延。
他的確是個很小心眼的人。
得到了一點,便渴望占有全部。
破曉時,清晨的光照在床頭的芍藥上。
謝斂摘下一片花瓣,壓在江酌霜的枕頭下,聽說這樣會帶給人一場好夢。
最后有關這一晚的意亂情迷,唯一的紀念只剩下這張語焉不詳的照片。
江酌霜忽然捏捏他的發梢。
“謝斂,你以前染過金發嗎?”
謝斂下頜繃緊:“怎么突然這么問?”
江酌霜沒有看他,視線依然停在照片上,“你看哦,花瓶上有你的倒影。”
謝斂提起的心猛然落回原處。
銀色花瓶上,的確有他模糊的影子。
“不過我有點好奇。”江酌霜轉身看著他,“你為什么要這么緊張?”
謝斂不知道江酌霜是不是猜出了什么,“……因為我覺得,金發的人很輕浮,我怕你誤會我。”
江酌霜漂亮的桃花眼望著他,里面情緒單純澄澈,旋即笑出了聲。
“謝斂,你說謊就算了,怎么還貶低別人呀?”他撥了撥謝斂的頭發,“你的發色,是按照卡斯帕的頭發染的吧。”
謝斂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驟然凌亂。
白熾燈光線慘白,他像是一具凌亂拼湊起來,隨時會坍塌的骷髏。
謝斂還想解釋,卻被打斷。
江酌霜昳麗的眉眼滿是嘲謔。
“謝斂,單這幾枝芍藥的價格,就抵得上普通酒店一晚的房費了,你怎么會覺得我猜不出來呢?”
謝斂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本就不是能言善辯的人,此刻更是幾乎喪失正常說話的能力。
“對不起……”他只能無章地道歉,“小少爺,我不應該頂著別人的身份……”
許久沒有得到回應。
慢慢的,謝斂不再說話。
江酌霜忽然越過他往前走。
謝斂下意識拉住對方,眼神里滿是祈求。
江酌霜卻不是離開這里,而是坐在了他身后的沙發上,姿態隨意地朝謝斂招了招手。
像招貓逗狗,姿態居高臨下。
謝斂走過去,在江酌霜身旁半跪下來。
這個姿勢抹平了兩人的身高差,甚至坐著的江酌霜還會更高一些。
江酌霜捏住他的下巴,讓后者被迫抬起頭。
“謝斂,其實那一晚,我知道你不是卡斯帕。”
謝斂眼睛驟然睜大,里面閃過復雜情緒。
緊接著,他倉促垂眸,嗓音暗啞:“是我的錯,小少爺,您不用安慰我。”
直到此時,江酌霜的嗓音依舊輕躍。
“沒騙你,你們擁有相同的發色,但眼睛是不一樣的,他的眼睛是我最喜歡的深藍色。”
江酌霜輕輕笑了一聲:“至于你呀,當時借著月光,我看清你黑色眼睛的時候,可嚇壞了呢。”
謝斂聽出對方語氣里并沒有排斥的意思。
江酌霜摸摸他的臉:“我當時就在想,是誰呢?一般的服務生哪敢這么大膽。”
謝斂半跪在地上,呼吸都放緩了。
江酌霜的笑聲里填了幾分捉弄,“我想,應該是那個一直跟蹤我的變態吧。”
少年的掌心微涼,被他撫摸臉頰時,忍不住激起身體的一陣顫栗。
江酌霜笑盈盈,聲音甜如蜜糖。
“謝斂,我早就知道你在跟蹤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