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是這樣的。
周麥琦在走廊轉角撞到了蔣浮淮,她懷里的一沓資料脫手、翻飛,人往后倒。
他沒按照偶像劇情節(jié)里演的,托住她的后腰來一個華麗的救美動作,反而扒拉著墻壁往后邁開站穩(wěn)。
周麥琦摔倒了,屁股著地,尾椎骨生疼。
她反應過來就瞪起眼,去看撞到她的始作俑者,“沒長眼?!”
然而看見蔣浮淮的瞬間,更難聽的話被她咽回了肚子。
左眼包著白色紗布,難以cos海盜船長的人正一臉驚訝,手指對著自己,“我”字的發(fā)音好像就在嘴邊。
蔣浮淮剛割完麥粒腫,醫(yī)生說這段時間要干凈用眼,干脆給他纏上了紗布。
學校里人多,他臉皮薄,另辟蹊徑拐了條人少的路。
這會兒不僅被人撞了,還被人罵了。
蔣浮淮就要解釋:“我這是——”
周麥琦著急打斷,爬起來撿資料,“別廢話,快幫我撿!”
他愣愣彎腰幫她撿資料。
一張兩張變成一疊,一疊兩疊變成一沓。周麥琦抱在懷里,臨走前多看了他一眼,好像要記住這個沒長眼又撞到她的男同學。
蔣浮淮目送她的背影在走廊里跑遠,變成黃昏時刻忙碌的光暈。
那時候他們互不通姓名,只覺得彼此有點眼熟,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同班同學。但必修課選修課都坐不到一塊兒,他們兩個人仍然是周圍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再后來蔣浮淮眼睛好了,摘掉滑稽的紗布,他們在杏川大學生活區(qū)的便利店又見了一面。
周麥琦和店長換班,脫下工作馬甲,掃蕩貨架上的臨期便當和飯團,大剌剌坐在門外吃了起來。
入春,晚上的風還是涼的。碎發(fā)吃進嘴巴,周麥琦停止咀嚼,小心地撥開。
順頭發(fā)到耳后的時候,就這么自然而然看到了拉開隔壁桌椅子坐下的蔣浮淮。
他穿了件沖鋒衣,手揣進口袋。坐下時雙腿往前一伸,露出被褲腳蓋住的限量發(fā)售款鞋子。他整個人特別隨意,又特別黏膩,比如此刻的目光落在大快朵頤的周麥琦臉上。無遮無攔。
周麥琦不認識那雙鞋子,不干不凈還設計古怪。她回應蔣浮淮看過來的眼神,咽下嘴里那一口,問他:“吃了嗎?沒吃我這還有!
她記起之前罵過他沒長眼,也記起走進同一個教室后的尷尬,爽快道:“免費的,不要錢!
塑料袋里還有一盒便當外加一個飯團,她想,以男生的食量,用這些對付一頓飯足夠了。
她剛要把東西往前推,就看見蔣浮淮坐正了。
他瞥一眼便利店內,店長穿著工作馬甲正在補貨,從上至下,填滿速食的冰柜。
對視間,透亮的光變得透明,春天傍晚獨有的潮濕味道混進食物香氣里。
周麥琦催促:“吃不吃?真的不要錢!
蔣浮淮唇角一揚,帶著一種清清爽爽的不可一世說:“我有錢!
他只說了三個字,但是那股與生俱來的公子哥味道直接把這三個字擴句了。
落在周麥琦耳朵里就是“我有的是錢”。
她一噎,拍拍胸口順氣,又喝了口關東煮杯子里的熱水。
三十六計里教人走為上策,而周麥琦也有自己獨特的處事態(tài)度。她調整椅子的角度,把便當換了個方向,用側臉對著蔣浮淮,一整個不聽不看不知道。
蔣浮淮見狀,哼笑一聲。
鐵質椅在地面劃出響聲,他勾著椅子坐近,和周麥琦圍著同一張桌子,只隔了一臂的距離。
“誒,”他說,“你叫什么?”
周麥琦莫名其妙,嘴里還塞著飯,囫圇說:“我沒叫啊!
“我是說,你叫什么名字?”
周麥琦警惕瞥他,“上來就問姓名,你有沒有禮貌啊?想知道就自己去找,我位列榜首這么久,就算不關心,但也不瞎吧?”
蔣浮淮手肘放上桌面,壓下重量,“我想——”
她護食地攬過購物袋里的便當和飯團,劃清楚河漢界,“你有錢你走開,這是我明天的早餐和中午飯。”
“我不是這個意思!彼檬种盖们米烂,想要急忙把周麥琦的眼神拉回來。
“那你哪個意思?”周麥琦覷他。
“下周市場營銷課做pre,兩個人一組,你找好搭檔了嗎?”
周麥琦“哈”了一聲。
她堂堂周麥琦,先不說個人魅力如何,光是個人能力就能甩開第二名好遠。
這種強者,自負到不需要找搭檔。
但她警惕打量了蔣浮淮一眼,保守試探:“沒有,干嘛?”
“你找我唄!
她按兵不動,他溫和牽唇,看起來態(tài)度良好,但目的不明。
周麥琦問:“我有什么好處?”
蔣浮淮拋出一個選項,“請你吃飯?”
讀書的時候,周麥琦最不能招架的就是別人說的“請你吃飯”。吃飯是件小事,偶爾也是個大問題。她想要向上管理的人際關系,免不了去接觸以前沒有認知的事物。
最近室友們在分享日料的店鋪,她沒吃過,但很好奇。
強者在心里思索了幾番,課程作業(yè)帶個拖油瓶換頓飯,也不是不行。
她說:“我要吃日料!
蔣浮淮很爽快,“行。”
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了。他知道了她叫周麥琦,她也把蔣浮淮和那個開學時就因為長得好看掀起一波熱度的專業(yè)名人對上了臉。雖然心里吐槽甚多,但她一一壓下,畢竟吃人嘴短,不好做過多評價。
蔣浮淮卻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之前曠課被抓,市場營銷這門課眼見要掛,所以急需找根救命稻草。
首先排除掉身邊的人,懶漢程度一個賽一個。其次他鎖定了上次在轉角罵他沒長眼的女生。脾氣不小,但是看起來聰明,他當個掛件貼上去提高一下課堂表現(xiàn)分,應該能保證不落入吊車尾前五。
等真的知道了她的名字,看見她做的ppt上順便貼上了“蔣浮淮”這三個字,旁邊的人提醒他,周麥琦哪里只是聰明啊,她可是專業(yè)第一名!
大學在某種程度上也像高中,成績上游的人結成一群,下游的人抱團取暖。
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突然有了聯(lián)系,臺下人想入非非,連老師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多看了兩眼后驀地發(fā)現(xiàn),這兩人,養(yǎng)眼啊!
還有這個周麥琦,真有點本事啊!
那堂課的小組作業(yè),老師給出了罕見的滿分。蔣浮淮領了這樣一張成績單,自覺欠了周麥琦一個巨大人情,他罕見地想了幾天該怎么還,就碰到周麥琦上課遲到貓著腰進來。
老師點名叫到她,她按下椅子隨便坐下,“到!
再翻包時沒找到這堂課的課本,表情悔恨一瞬,就見旁邊的人推來嶄新的一本書。
“喏!
算起來,這是第三次正兒八經(jīng)的交集,而他還沒兌現(xiàn)那頓日料。
周麥琦不跟他客氣,翻書聽課做筆記,以“這都是期末考開卷考會考的內容”為由,用中性筆將那些零散的知識點印在書上。
蔣浮淮掂著書上的油墨味道,可惜說:“那這本書不能按全新賣了!
周麥琦伸手去搶,誰知道蔣浮淮攥著書舉高,笑得頑劣,“干嘛?”
“我買了!
“不賣,”他忽然收攏,手插口袋,把書夾在臂彎。走出幾步后又回頭,“走啊。”
“去哪?”
“吃飯。”
日料初體驗,周麥琦坐在店里,在心里默默寫下了“別有洞天”這四個字。
吃飯中途老板進包廂打招呼,顯然和蔣浮淮是熟識,他用一種八卦的語氣問蔣浮淮,這誰?
蔣浮淮抿一口大麥茶,言簡意賅:“同學!
那頓日料吃完,周麥琦見到了天外有天的世面。她裝得很好,不過分四處探看,也沒有說些別的話來給自己立人設。吃完飯出了那家店,她站在昏暗燈下對蔣浮淮說:“兩清了啊!
蔣浮淮挑眉。
“以后還是你曠你的課,我讀我的書,我吃飽了,先走了。”
“不是吧——”他拉長音調,在后面調侃,“塑料同學情?”
“難不成你還想當朋友?”她佯裝撫摸雞皮疙瘩,文鄒鄒的話張口就來,“錢鐘書先生說,吃飯和借書,都是極其曖昧的兩件事,一借一還,一請一去,情份就這么結下了!
情份就這么結下了。
這句話蔣浮淮也記了很多年。即使后來沒臉沒皮地追過她,又被她甩開,像她嘴里形容的楚雨蕁和慕容云海,但那種奇怪的悸動和塵埃落定感一直潛伏在心里的角落。
他記得情份的開始,她不張揚但跋扈,也記得那頓日料的落幕,她擅自為吃飯和借書兩件事畫上句點,還記得后來他又去過便利店想要偶遇她,店長卻說這個麥琦已經(jīng)不干了。
水往低處走,人往高處流。瀑布之上,驚覺一只手都數(shù)不清他們之間糾纏的年份。
細細數(shù)來,如今認識周麥琦快八年了,她的人生態(tài)度依然清晰地寫在臉上。
思緒被露臺之下的談笑打斷。
春天過渡到夏天的時間,夜風撲面舒爽。高腳杯里裝了香檳,蔣浮淮手掌壓在杯座上,目光仍看向一樓在慶祝項目收官的團隊。
這杯香檳是服務員送來的,說是樓下的團隊點了座香檳塔,要和今晚這家餐廳的客人共享喜悅。
舉杯時,蔣浮淮盯著周麥琦的臉沒動,看她言笑晏晏,看她左右逢源擁抱那些體面又不知來處的人,稱他們?yōu)椤坝H愛的”,忽然就嗤了一聲。
這還是那個對“曖昧”和“結下情份”避之不及的周麥琦嗎?
樓下的社交環(huán)節(jié)結束,不相干的客人們紛紛落下酒杯。
周麥琦手臂里掛著外套托辭,和那些華麗體面的人告別,走出了餐廳。
蔣浮淮捏著杯莖,仰頭一飲而盡。
對面座椅被拉開,遲到很久的lucy坐下就開始道歉:“不好意思,景區(qū)這邊網(wǎng)約車進不來,攔出租車攔了半天,久等了吧,你怎么沒先點——”
lucy話頭停下,看對面的蔣浮淮突然站了起來。
“先點菜?”她問。
“你點吧,我先走了。”
lucy沒來得及挽留,沒來得及問原因,蔣浮淮已經(jīng)快步下樓,推開餐廳院子的門。
*
景區(qū)不好打車,網(wǎng)約車進不來,出租車很少。
初春時節(jié),蚊子已經(jīng)兢兢業(yè)業(yè)。周麥琦是招蚊體質,今天又穿了套露膚度高的裙子,為了避免蚊蟲叮咬,只能在原地走來走去。
手機屏幕燈亮,在這方寂靜夜里比路燈還要突兀。
路邊駛過很多私家車,她無心去管,專注打字。
人在集中的時候,偶爾會眉頭輕蹙,偶爾撇嘴,也偶爾嘖聲。
蔣浮淮的車停在不遠處,熄火關燈,透過擋風玻璃靜靜看著凝神的周麥琦。
他在心里給自己倒數(shù)了無數(shù)個五秒,做了一百遍心理準備。終于等到一百零一遍,他準備點火啟動車子。
紅燈又給了他拖延的時間。
沖動和激動融合成大力鼓槌,敲擊時,一并落下忐忑。
抓方向盤的手不知不覺出了汗,踩油門也顯得緊張緩慢。那個紅燈過去,他靠近周麥琦。
她像是感應到什么,驟然抬頭。迷茫眼神中落入路燈光亮,在看見車輛的瞬間,愁眉展開,變作笑臉。
勞斯萊斯在路旁停下,駕駛座的人沒下車,周麥琦從善如流地拉開車門坐進去。
蔣浮淮急停在路邊,慣性致使身體前傾。他看見那輛勞斯萊斯在路上大膽調了個頭,錯身而過時,駕駛座上的男性正帶著笑偏頭和周麥琦說話。
后車按了聲喇叭,蔣浮淮醒神,深吸了口氣。
像命中注定一樣,很多事情都只差一步,很多決定都只差一秒。
此刻一如當年,他猶豫了一下,就失去了周麥琦整整110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