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芝看著窗外時,顧青崢也在看著她。
看她握緊的雙手,看她神游的表情,看她沐浴在晨曦中鍍了層金邊的側臉。
待到身邊人若有所覺,將要回頭時,他又偏開了頭,看向另一邊。
昨夜發生的一切,隨著太陽升起,變做了雙月當空下的一個誘人的夢。待到醒過來后,二人都有些難以面對自己。
狼狽地祈求、失控的撫觸……
他們都不自認為是軟弱難以自持的人,因此也格外無法接受失去清醒時做出的舉動。
這一天的行程十分順利,顧青崢分辨了周圍的景色與車隊的速度,告知眾人飛虎們將在下午時到達七峰山下那座仙城。
他們從天將將亮出發,到此已經走了大半天,而隨著外頭的景色越來越熟悉,徐宴芝也漸漸收拾好了心情。
她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白雪,感受著干冷的空氣讓鼻尖變得冰涼,輕聲道:“從攬云大澤那兒換來的貨物中,有一些直接卸在山下就好。”
“那便將車隊分開,一隊去往城里,一隊先回山上。”顧青崢目不斜視地答道。
“我見這些小弟子許多出生在城中仙家,上山后再難得下來,馬上冰雪季了,讓他們進城見一見家人也好。”
她一邊說,一邊轉頭看向顧青崢,慢慢恢復了她慣常那副胸有成竹的笑模樣,聲音也有了力氣。
飛虎早就慢下了腳步,這條路也平整,四下十分安靜。
徐宴芝一番話從車窗中飛了出去,被半個車隊的小弟子們聽在耳中,他們嘴里不說,屏氣凝神地豎起耳朵等著顧青崢回答。
顧青崢哪里好做這個惡人,他也終于自如起來,朝空氣揚了揚眉,松松往后一靠,失笑道:“那就如夫人所言,我們先進城。”
話音未落,便聽到了前后傳來小弟子們壓得極低的歡呼聲。
二人沒忍住,飛快對視一眼,又更快地將頭轉了回去。
這一次從新城帶回來的一些靈物,呂敏之交代過要直接送到山下商行中,讓商行零散的售賣一些。
飛虎車進城后便直奔北域宗門設在城中的商行,顧青崢下車自去與商行管事交涉,放小弟子們自由活動一個時辰。
既然已經到了七峰山下,此界少有比這兒還要安全的地方,徐宴芝也總算得了自由。
她與小弟子們一般下了車,并不多看顧青崢一眼,混在撒歡的小弟子中,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商行。
顧青崢不過與管事說了幾句,再轉頭,已經不見了徐宴芝的蹤影。
她去哪兒了?顧青崢眼皮一跳,下意識地看向太陰峰的方向。
此前數十年里,徐宴芝一直待在太陰峰上,不論何時,無論他在何方,他都清晰知曉她在哪兒。
久而久之,她好像與太陰峰融為了一體,只要顧青崢抬頭看向北域最高的山,仿佛就在看她。
可她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象征,而是一個真正的人。
顧青崢思及至此,還未來得及深究,忽然聽得身旁有人諂媚喚他:“顧師兄。”
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去,見到了徐宴芝的族弟徐廣濟。
徐廣濟身穿弟子服,正長大了嘴驚喜地看著他,笑道:“我下山替天樞峰辦些事,竟然在此處見到了師兄,顧師兄是方才從外頭回來嗎?”
見他一臉崇拜的模樣,顧青崢心中一動,點頭溫和道:“與師娘、門中師弟師妹們去了一趟新臨淵城。”
果然,提到師娘二字,徐廣濟的臉上頓時生出了古怪的神色來,他并不是善于隱藏、有心機的人,臉上神情的變化十分明顯。
顧青崢只做不知,閑聊一般地與他交談,多說了幾句一路上的見聞后,徐廣濟又重新高興起來,拐著彎向他打聽他們去新臨淵城究竟做了什么交易。
顧青崢面露難色道:“這個,不得師娘的準信……”
他像個頂頂孝順的徒兒,對師娘言聽計從。
這一來一回,顧青崢將徐廣濟心底陰暗的不滿全數勾起,得了他聲音極低的一句陰惻惻的話:“姐姐什么也不肯告訴我們,早知如此,不僅將她那奴仆……”
“奴仆?”顧青崢咀嚼著這兩個字,繼續引誘徐廣濟,“這是怎么回事?當然,若是師娘不許……”
徐廣濟面容有些扭曲,顯然被顧青崢戳中了心事,只是到底還是存了些理智在,訕訕笑道:“無事,不過是家中之前一些瑣事罷了。”
顧青崢有些遺憾地應了聲,嘆道:“是這樣嗎……”
徐廣濟被說的垂下了頭,無法再佯做和善,他敷衍地胡亂應付了幾句,推脫說事情還未辦完,眼神躲閃地離開了商行。
顧青崢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一直看到看不清他的背影為止。
商行里發生的這個插曲,徐宴芝當然不知道,她此時正裹緊了斗篷,在城中漫無目的地游蕩。
街上仙人凡人混雜在一處,各種口音的對話將她包裹,撫平了她心中許多的尖刺。
她將兜帽拉得極低,大半張臉都陷在陰影里,混入人群后,并無人會多看她一眼,她卻可以借此機會肆無忌憚地左右張望。
這座仙城沒有名字,建立的原因只為北域七峰,里頭居住的大都是曾經做過宗門弟子的仙家,這些仙家除了預備著將家中小輩送上七峰外,還輔佐著七峰做一些交易。
因此,仙城里遍地都是仙家府邸,也遍地都是開門做生意的店鋪,有些小仙家甚至舍了自家大門,改做一個門臉。
徐宴芝懷抱著溫暖的靈器,視線掃過身旁一間又一間的門臉,賣靈草的,賣野獸的,賣不知名丸藥的。
她宛若初來時那般,沉浸在熱鬧中,與熙熙攘攘的人□□錯而過。
北域那些沒有被七峰選中,轉而投靠了小宗門,成為小宗弟子的仙人們,甚至那些有著家傳仙法,并未加入宗門,成為散修的仙人們,他們都愛朝圣,經常會來城中淘金。
在靈力匱乏,生存環境惡劣的此界,沒有進入七峰的仙人們修為都較低,絕大部分止步筑基境,半點構不成對七峰的威脅,七峰索性也大方起來,品質一般的靈器靈物,敞開來對外供應。
城里可以見到北域大部分常見的靈物,它們琳瑯滿目地擺滿了貨柜。
徐宴芝走得一會兒,停在一間商鋪前,饒有興趣地看著兩個明顯是散修打扮的仙人為了一枚中品靈草與老板討價還價。
他們的口音聽上去是從更北的地方過來的,面上帶著明顯的緊張,雙手攥緊了身上背囊的帶子,一副生怕被七峰山下的仙人們看輕了的模樣。
三個人爭論了幾句,周圍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仙人也加入進來,一會兒幫老板說話,一會兒幫散修說話,一齊鼓噪起來,將場面鬧得極大,教兩個散修緊張得出了一腦門的汗。
站在人群中聽著身邊人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的徐宴芝,終于感到手心有了一絲溫度。
熱熱鬧鬧的、喧囂的人群,她可以很輕松地把自己藏在里頭,到處都是帶著兜帽斗篷的人,沒有人想要多看她一眼。
徐宴芝久違地感到了安全,她甚至無意識地咧開嘴,露出一個笑來。
這一場爭論,最后以散修們的勝利告終。
圍觀的人群挑出了仙草的諸位毛病,還有人聲稱自個兒家的仙草品質更好,讓散修們不要與這個老板糾纏,來買自個兒的,老板不得不低頭,降價售賣。
兩個散修高興得臉都紅了,連忙將攥在手心的靈石給到老板,又掏出匣子,仔仔細細地將靈草裝好。
他們放好了靈草,一邊與周圍人道謝,一邊攜手鉆出了人群,徐宴芝見狀,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這兩個散修一男一女,女人明顯是主導,她得了仙草后,小心翼翼地拉著男人往外走去,一邊教訓他,一邊四下觀察。
“說了許多次了,講價的時候莫要拆我的臺,怎么說不聽……”
“師姐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男子雙手合十,討好地沖著他師姐拜了拜。
這個舉動把他師姐逗笑了,女人得意洋洋起來,伸手擼了一把男子的頭。
他們已經壓低了聲音,但還是鉆進了身后跟著的徐宴芝耳中。
徐宴芝睜大了眼看著這對師姐弟,心臟砰砰跳動著,莫名地開始懷念起什么。
徐宴芝握緊了拳,茫然地跟著那對散修來到了城門前最繁華的那條街上。
說它繁華,只因為兩邊的建筑與中間的大道都修建的十分華麗,但路上的行人是少的,比不過方才她路過的那一處尋常街道。
那對散修明顯地慢下了腳步,女子低聲對她師弟道:“這里都是些我們買不起的東西,什么都有,聽說還有買命買奴仆的,我們莫要過去,免得惹上麻煩。”
她師弟連連點頭,應道:“師姐說得是。”
他們說罷,連忙掉頭往來處走,與徐宴芝擦肩而過時,還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
徐宴芝看著這條街,抬腿想要繼續往前,腳卻停在了空中,這條大街,她住在徐家時也曾來過幾次,沒有給她留下什么好的記憶。
她也如那對散修一般轉頭離開了這里。
一個時辰過得快極了,四處撒歡的小弟子們回到了商行前,嘰嘰喳喳得說著自己方才去做了些什么。
忽然一個小弟子住了嘴,朝著某處努了努嘴,對同伴們使了使眼色。
小弟子們齊齊轉頭,見是徐宴芝放下了兜帽,緩緩從長街盡頭走來,都閉上了嘴,恭敬地朝她行了禮。
他們本能地察覺到,徐宴芝此時心情有些低落,不愿觸了夫人的霉頭。
徐宴芝朝著諸位小弟子笑了笑,沒有開口,只安靜地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等待著他們重新將飛虎車套好。
一行人靜默地做著手中事,又靜默地將飛虎驅趕到街上。
此時顧青崢終于與管事交代清楚,最后一個上了車,輕咳一聲后,小弟子心領神會,驅趕著飛虎慢慢小跑起來。
飛虎腳程極快,他們一行人不一會兒便離開了這座城,又走了一段時間后,八座高聳入云的山赫然出現了在徐宴芝眼前。
她的睫毛輕顫著,仰望雪白的、刺目的、令人感到輕微暈眩的冰山。
七峰拱衛著太陰,如同星星拱衛著月亮,它們巍峨料峭,山體上遍布亙古不化的冰雪,無情如遠古神明,冷冷地注視著渺小似螻蟻一般的徐宴芝。
徐宴芝驀然產生了被七峰俯視著的錯覺,它們譏諷地看著她所做的一切掙扎,并不屑展示出任何動容。
她瑟縮了一下,徹骨的寒冷來襲,教她想要攥緊了拳頭。
但她并未成功,她的手被身邊人包裹,她的指頭被他一根一根的攤開,最后與他交握住。
飛虎車達達地走到了上山的路上,冷風卷著漫天雪花拍在車廂上。
車中人無意識地握緊了雙手,誰也沒有看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