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舊城之畔
這一日徐宴芝且有的忙碌,天樞峰的消息昨夜沒來,今日一大早便傳到了太陰峰上。
她端坐在前殿議事堂上,憂傷地聽完徐廣濟的死訊,半晌不曾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對報信的小弟子嘆道:“我這個族弟,可是我伯父伯母的獨子。”
小弟子也跟著嘆息,附和著說了幾句節(jié)哀順變的場面話,聽得上座的徐宴芝又問:“廣濟死前可有何異樣?”
“這個……”小弟子遲疑了一會兒,方才期期艾艾地回答道,“聽聞徐師弟死前,顧師兄曾去尋過他,聽當時在弟子舍的同門說,倆人似乎有過爭執(zhí),聲音有些大。”
徐宴芝怔忪了一會兒,語氣低沉地問道:“早上我還見過青崢呢,他現(xiàn)在可在山上?”
“顧師兄……”小弟子的下巴幾乎戳到了胸膛上,“他一大早便與德政堂告了假,說是有些私事,現(xiàn)下不在山上,至于去了哪兒,他也不曾說明。”
可惜了——
一剎那,徐宴芝腦中轉(zhuǎn)過許多想法,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放下了追究顧青崢的念頭。
太過危險,雖然人證物證皆無,可她并不愿引起山上人的注意。
但明面上,她最好剛正不阿一些。
“既然這事牽扯到了青崢,我還是要去尋李長老,與他商議商議。”
徐宴芝說罷,立即起身,與這天樞峰的小弟子一齊來到了殿前的廣場,乘著靈舟往德政堂去。
待她到了德政堂,李能意早就得了信,唉聲嘆氣地坐在書房里,等著她過來。
“李長老……”
徐宴芝不過遠遠地喚了他的名字,便得來了他煩躁的嘆息:“徐夫人莫要說話,徐廣濟這事的前因后果,我都遣人查明白了,顧青崢走后,弟子舍里有人聽見了徐廣濟獨自大喊大叫,那時他還活著。”
徐宴芝笑著聽完李能意的這番話,輕撫著胸口道:“如此我便放下心了,還以為那孩子犯了錯,沒有便好……”
李能意聞言,狐疑地扯著自己下巴上一把長須,試探道:“徐夫人竟是來保顧青崢的?”
前幾回她做的事,可不像是這個意思——李能意因不想被他們之間混沌不明的關(guān)系牽扯,方才快快將事情查明,防著徐宴芝要拿天樞峰上的弟子故作文章,攪合上自己。
“您這話說的,我與他多年情誼……”徐宴芝又笑了。
“知道了知道了,對了,既然你來了,我們便將大比的事定一定。”李能意不愿聽她訴說與顧青崢的情誼,打斷了她的話,轉(zhuǎn)而與她商議起了弟子大比的事。
沒過幾日便是北域七峰的弟子大比,弟子大比十年一次,是門中弟子們重要的晉升通道。
內(nèi)外門弟子們?yōu)榇耸钩鰷喩斫鈹?shù),比仙法比陣法比藥法。
若是在大比中得了大能們的青眼,好的能一步登天,成為親傳弟子,差的也至少能由外門弟子晉升內(nèi)門弟子。
當然,內(nèi)門弟子的數(shù)目是有限的,有人進來,便有人要出去。
說到這兒,李能意對徐宴芝搖頭道:“我說句不好聽的,你那族弟每日心思都不在修行上,我瞧他這回必然保不住內(nèi)門弟子的位置,只是也沒想到他竟然會為此自盡。”
門中連徐廣濟自盡的理由都為她找好了。
徐宴芝打蛇隨棍上,跟著搖頭,低聲道:“既然是獨子,家里確實溺愛了些。”
兩人虛情假意地一齊為徐廣濟惋惜了一會兒,又將弟子大比的細節(jié)一條條定了下來,一直說到太陽都要落山了,方才鄭重地下了定論。
了卻一樁大事,李能意起身送徐宴芝回太陰峰,兩人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遲疑道:“顧青崢告假下山,徐夫人可知?他也沒說明究竟何時回來,若他是為了避嫌,你還是傳信與他說清楚,宗門并不疑心是他做了什么,讓他莫要耽誤了大比——他也該為底下的師弟師妹做個榜樣才是。”
徐宴芝嗯了一聲應(yīng)了,話題一轉(zhuǎn),狀若不經(jīng)意地問起了張幼琳:“李長老的徒兒去哪兒了?我來天樞峰,哪一回都是她忙前忙后,這次怎么不見她人。”
聽得徐宴芝提及張幼琳,李能意遮掩一般咳嗽了起來,糊弄道:“我讓我徒兒下山幫我些忙。”
徐宴芝意味深長笑了一笑。
想來李能意為了讓張幼琳與顧青崢爭個高低,遣了他的徒兒下山歷練,或是于修為上有些長進,或是尋一些他探明了的天材地寶。
他這個人迂腐又死板,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會暗地里給顧青崢使絆子,但也打心眼里護短。
徐宴芝只做不知,在李能意的目送下上了回太陰峰的靈舟。
一番來回,事事都在掌控中,徐宴芝應(yīng)當安下心來。
可她倚在靈舟上,望著舷窗外風雪飄搖時,忽然感同身受地起了愁緒,身下座椅也坐不穩(wěn)當起來。
下了靈舟,徐宴芝抱著臂沉思著,梳理著紛亂如麻的頭緒,她一步一步,踩在冰涼的、能將人凍透了的石板上,走在偌大的太陰殿中——這間超塵脫俗的宮殿,瞧著空無一物,卻總是有隱隱綽綽窺探的視線。
太陰峰上一共生活著上千名小弟子,平日里無事的話,只有二三人會出現(xiàn)在徐宴芝眼前。
正殿的廣場前空無一人,九百九十九階長階兩邊的香爐里卻升起裊裊的煙;宮殿的大門敞開,一眼望去,只有絢麗花叢與無邊靜謐,仔細豎起耳朵聽,里頭藏著誰的綿長呼吸。
太陰殿失去了主人,華美如夢幻的高堂邃宇,變得像鬼影重重的地宮。
不知走了多久,當徐宴芝忽然察覺自己每走一步,腳尖都凍得生疼時,她已經(jīng)走到了一片巨大的陰影中。
她若有所覺地抬頭看去,見到高大璀璨的問仙宮,在夕陽的照耀下,深淵般籠罩著它身前的一切。
在它的身下,徐宴芝攏共只有薄薄一片,渺小又不堪一擊。
它如它主人生前一般俯視著她。
而徐宴芝腳下生了根,只能仰頭看著它。
她垂下了雙手,觀察著夕陽給宮殿添上一層漸變的金邊。
在陰影之中,她審視地問著自己,為何久久不愿踏入問仙宮,這里雖有許多她不堪的過往,卻也隱藏著諸多它前任主人的隱秘。
宇文令死后,她應(yīng)當仔仔細細地將這里搜查一邊才是。
問了一會兒,她也并不回答,而是咬了咬牙,抬腳往宮殿的大門走去。
宮殿大門緊閉,四周靜得只能聽見自己血液翻涌的聲音,徐宴芝站在大門前,伸出手,想要將門推開。
她的手觸碰到了門上泛著珠光的巨大明珠。
指尖上清晰地傳來了明珠中蘊含著的靈力,這枚明珠曾是活物,死去已久,靈力仍然在里頭游走,冰冷刺骨、活靈活現(xiàn),像靈獸舔了一口她的指尖。
徐宴芝猛地收回了手。
下一次,下一次再來,今日也太晚了些。
她這樣對自己說著,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里,走得這樣快,好似后頭張開了密密地網(wǎng),就要將她網(wǎng)在籠中了。
徐宴芝喘著氣,飛也似的回到了她的小院。
她的心還在突突地跳著,為了平息這詭異的不安,她找出了紙筆,坐在桌前,專心致志、一筆一劃地給顧青崢寫信。
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不假思索從筆尖流出,徐宴芝漸漸松懈下來,她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顧青崢,揣測著如今他正在何方,叮囑他要趕在弟子大比前回七峰來。
寫完,她自去獸廄中尋了一只一點紅的鳶鳥,將封好的信掛在它的爪間,徐宴芝輕輕撫了撫鳶鳥額上的朱紅。
“去尋他。”她將帶有顧青崢氣息的信物放在鳶鳥鼻尖,等到它點頭確認后,帶它到山邊放飛。
一點紅在山間長嘯,不過片刻,便徹底地消失在徐宴芝的視線里。
七峰豢養(yǎng)的極品鳶鳥能日行千里,一點紅展開翅膀,掠過了北域的千里冰封,穿過嘈雜富有生機的沼澤、一望無際翠綠的草原,沒過多久,它來到了一塊兒寸草不生、死氣沉沉的地方。
在這焦黑、了無生機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座死去的城。
城門上的匾額破碎不堪,只有一只角勉強掛在門上,視線最好的人方才能勉強辨認出上頭寫著臨淵二字。
城門不知被何物洞開,一扇仍連在墻上,另一扇不知所蹤,幾具白骨歪七扭八地散落在地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從城門往里頭看,門前原本最繁華的街道已經(jīng)坍塌地不成樣子,磚瓦上偶有一些暗褐色的痕跡,顯示著這里遭遇過什么。
城中地上有黑色汩汩流淌著,乍一看是水,仔細看方才知道是若有實質(zhì)的濁氣。
一點紅驚慌地在空中盤旋,它本能地畏懼著城中的氣息,久久不愿下降,去尋找它此次任務(wù)要尋的人。
過了一會兒,它決定張嘴鳴叫,試圖引起誰的注意。
它的叫聲引來了城中唯一活物的注意。
顧青崢躍到最高的城墻上,朝著空中的一點紅伸出了手。
一點紅又在空中猶豫地轉(zhuǎn)了幾圈,最后終于鼓足勇氣,飛快地落在那人手臂上,將信扔下后,又一飛沖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里。
城墻上的顧青崢失笑地看著鳶鳥倉皇逃竄的背影,展開了信箋,一目十行地讀了起來。
讀完后,他隨手將信放在了錦囊中,略微思索了一番,又轉(zhuǎn)頭躍下了城墻,返回舊城細細查看起來。
舊城在數(shù)十年前,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業(yè)鬼潮。
那分明不是一個特別兇險的紅月夜,舊臨淵城與無盡之崖保持著安全距離,卻莫名地出現(xiàn)了極其兇險的業(yè)鬼潮。
因為詢天閣不曾預(yù)見這樣的災(zāi)難,等事情發(fā)生時,即便宇文令以極快的速度帶著七峰仙人們來到了這兒,城中也早已被濁氣占領(lǐng),變成了一片焦土。
舊城覆滅時,顧青崢尚且年幼,并未開始修行,一切關(guān)于此事的消息,都是后來從門人口中得知,他不曾親身來過此處。
他也并不清楚,宇文令的祭典過后,徐宴芝聯(lián)合門人遣他來舊城附近摘那一朵盞室花時,為何要在他下山前特特假借送藥的名義見他一面,叮囑他一句話。
徐宴芝想要混淆他的認知,用暗示,讓他來一趟舊城。
當時的那句話,顧青崢現(xiàn)下仍能回想起來——
“盞室花離舊城極近。”
她的聲音明明極輕,卻又在他的心頭不住地回蕩著,引誘他去往這個死地,去做些什么。
徐宴芝想要他去死,他想知道,她為何要他死,他又會因為什么而死。
顧青崢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頭,打量著周圍的斷壁殘垣,他走了好一會兒,終于停在城中的十字路口,站在沒過腳裸的濁氣中。
他看著四周,這里什么都沒有。
風穿過城中的斷壁殘垣,嗚嗚地鬼叫著,地上的濁氣翻涌,一次又一次淹過他的腳踝,想要吞噬掉來自光明的產(chǎn)物。
顧青崢的發(fā)絲飛舞在空中,他茫然地尋找著,究竟是什么可以讓他去死。
城中既然沒有,顧青崢沿著濁氣,往南邊走去。
從舊城再往南,遙遠卻目之可及的地方,大地的盡頭忽然斷裂,將大陸狠狠貫穿,留下巨大、看不見邊際的豁口,那是此界的最為黑暗的地方,那是——
無盡之崖,仙人無法觸及的世界盡頭。
顧青崢已經(jīng)走到了他能達到的最遠處,再往前,濁氣濃度過高,只要待上幾息,便能徹底瓦解他的神智,引誘他踏入深淵。
半死不活的太陽虛虛地斜照著,大地上黑煙汩汩,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沒生命,沒有聲音。
他好似站在虛空之中,漂浮在濁氣之上。
顧青崢在這兒待得太久了,他的耳邊漸漸出現(xiàn)了萬般可怖的詭異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地引誘著他繼續(xù)往前,黑暗在慢慢侵蝕顧青崢,他的護體仙法即將紊亂。
服下最后的靈藥,顧青崢心頭一輕,沉下心來慢慢
走動,查看著舊城外的異常處。
時間一點一點流失,在最后關(guān)頭,他走到了舊城的西南角外,看到遠處,蔓延的濁氣忽然在他視線中斷開,像是遇見了低洼一般,往下流去。
他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靠近,順著濁氣流動地方向看去。
走得近了,顧青崢發(fā)現(xiàn)自己被眼睛欺騙了,濁氣并非流下了低處,恰恰相反,它正噴薄地從某個地方涌出。
另有大片大片的白色,突兀地出現(xiàn)在死寂之中。
他低著頭,微微睜大了眼。
看得久了,能看明白這里是一道不曾被記載、深不見底的裂縫,縫隙中放眼望去,是無數(shù)的、鋪天蓋地的白色——
藤蔓布滿了裂隙兩旁,似乎從深幽之底開始,長滿了顫顫巍巍的白色寒來花。
電光火石間,他記起了不久之前,某個血月后發(fā)生的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唇齒交融
顧青崢回到太陰峰,已經(jīng)是第二日傍晚的事情了。
這一日,徐宴芝在前殿費了許多時間,與閔道一一塊兒,幫他溫習陣法上的學問。
閔道一與他師娘一般,不擅長仙法,入門二十來年,做了宇文令二十來年的徒兒,修為堪堪能與徐宴芝平起平坐。
師父在世時很少管他,顧青崢又常年在山下,一年也難得見上幾回,可憐的閔道一只能同其余的內(nèi)門弟子一道,去搖光峰上大課,吃大鍋飯。
因為這個,私底下想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再小一些時,時常含著淚從搖光峰上回來尋師娘,伏在師娘膝頭默默流淚。
他算是徐宴芝在太陰峰上難得的慰藉,見他這般模樣,她只得嘆息著拿出陣法上的本事,另辟蹊徑地教他——
閔道一學陣法這件事也不知宇文令是否知曉,反正直到他去世,他們也不曾從他那兒聽到一個不字,就權(quán)當掌門默認了。
如今又到了十年一次的弟子大比,師父卻已經(jīng)不在了,閔道一更是慌得厲害,好些夜晚都睡不著,又犯起了頭痛,撐到今日實在撐不下去,哭喪著臉來尋徐宴芝幫忙。
他坐在桌前,盯著徐宴芝畫在紙上的法陣圖樣,左看右看都瞧不大明白,冥思苦想下,只覺得太陽穴鉆心地疼了起來。
“嘶——”閔道一忍不住皺起了眉。
“又頭疼了?”
徐宴芝坐在一旁,早將他抓耳撓腮地模樣看在眼里,只是不曾開口,見他頭疼了起來,方才關(guān)切地問道。
“玉衡峰上的師兄說,上回受的傷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讓我若痛得厲害,便燃香鎮(zhèn)痛。”閔道一懨懨道。
“能忍則忍,燃香容易上癮,還要有人看著。”
“噯,都聽您的。”
閔道一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疼痛緩解了一些,又垂著頭苦苦思索著眼前的陣法圖。
看了半晌,他只覺眼中全是一個套一個的圓圈,半點都看不明白,崩潰地搖頭道:“師娘,我真是太笨了,您都教了我這樣久,我還是不懂。”
徐宴芝跟著看了一眼桌上。
她只覺圖上每一處都畫得分明,用筆簡潔,清晰易懂。
這樣的圖,她真弄不明白閔道一能有哪兒看不懂,于是難得踟躕了起來,不知該如何回答。
師娘的沉默被閔道一讀懂了,他垂著頭,面色灰敗地低聲道:“如今只有師兄回來才能救我了,唉,師兄樣樣都學得好,頂頂聰明,頂頂有天賦,那才是掌門親傳弟子該有的樣子,我與他比起來……師父為何會收下我這樣的笨徒弟呢……”
若是徐宴芝也跟著附和,似乎有些太傷人了。
她將心中的不解壓下,笑著摸了摸閔道一毛茸茸的頭:“我給你師兄去信了,料想他也該回來了。”
她提起顧青崢的模樣再自然不過了,閔道一偷偷抬眼打量她,心中想起了山上流傳著許多傳聞,忍了又忍,小心試探道:“師娘,我最近聽了許多荒唐的說法,說您和師兄……”
徐宴芝眼都沒抬,捻了張新的陣法,用筆寫寫畫畫,口中嗯了一聲,表示她聽到了。
“說您跟師兄,關(guān)系不太好……”
“哦?他們這樣說,你覺得呢?”
“我實在瞧不出你們哪兒不好了,要我說,師兄是極尊敬您的,從前只要他在山上時,都是他為您去取炊玉飲,為您炮制好了裝在靈碗里,不過他說不愿意出風頭,就讓我替他跑腿送給您了。”
閔道一說得認真,徐宴芝聽得想笑。
她剛想開口敷衍幾句,便聽到外頭傳來了正主的聲音——“閔道一,不日便要弟子大比,你可有好生溫習?”
風塵仆仆的顧青崢站在門口,揚起眉,看著院中二人,瞧不出是否高興。
閔道一聞聲望去,大吃一驚道:“師兄,你怎么弄成這樣了!”
并不怪他轉(zhuǎn)移話題,而是一向愛干凈的顧青崢,身上月白長袍被染得黑一塊兒白一塊,好似經(jīng)過了一場惡戰(zhàn)。
他的師兄尚未回答,徐宴芝先心頭一跳。
這些污漬,她十分眼熟。
等到顧青崢信步向她走來,那些尚未被凈化的濁氣散落在空中,徐宴芝更是十二萬分確定。
顧青崢去了滿是濁氣的地方,他沒有受傷,反而全身而退了。
剎那間,徐宴芝心頭雪亮,纏繞著她的不安,有一部分似乎有了解釋——
顧青崢已經(jīng)擁有了可怖的力量,她無法混淆、暗示顧青崢,她無法輕易地讓他屈服,讓他去死。
這個麻煩她一時半會擺脫不了,得一直背在身上了!
所以那一日,她的確已經(jīng)成功施法,并不像她后來推斷的那般失敗了。
只顧青崢或許體質(zhì)特殊,她的暗示并沒有混淆他的神智,不僅讓他全須全尾地回到了七峰山下,還大搖大擺地去到徐家門前,接她回家。
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有撥開迷霧的力量。
警醒起來——徐宴芝看著眼前男子停在自己身旁,彎下腰,狀若查看桌上的陣法——不要放任自己,盯緊了他,放下不情不愿,拿出你的本事來。
閔道一在師兄面前說了他的壞話,此時頭幾乎貼在了桌上。
徐宴芝坐定不動,揚起嘴角,彎彎的眼眸倒映著顧青崢的側(cè)顏。
有一只以上犯上的手,順著她的背脊,不輕不重地一路往下揉按。
當著閔道一,他縱火,教徐宴芝半個身子都燒起來。
偏偏始作俑者還不看她,只將半張臉展示在她面前,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
像是有什么好事發(fā)生了似的。
徐宴芝眼皮一跳,伸手拉住了那只在她背后作怪的手,將手指插進了他的指縫,輕輕用力,得了他更有力的回握。
當著人,是母慈子孝的師娘與徒弟。
人后,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徐宴芝與他十指緊握,情意與敵意,說不清哪個更重。
顧青崢回來后,閔道一徹底偃旗息鼓。
他的師兄從明日起要對他進行特訓,今晚便饒了他,容許他還有片刻喘息,最好現(xiàn)下就上床閉上眼睡去,不然往后幾日,顧青崢再也不會讓他能輕松地喘著氣。
將小師弟安排好,顧青崢關(guān)上院門,朝徐宴芝做出了請的動作:“送您回去。”
他說的肯定,徐宴芝收了拒絕的心,點頭隨他往殿后走去。
他們穿過狹窄冗長的夾道,路過地宮一樣死寂的問仙宮,步入了曲徑通幽處、花團錦簇的后花園。
一路上,兩人分明沒有說話,卻似有暗流在身旁涌動。
園中小徑總有高低,一人伸手,一人扶,不經(jīng)意間,誰冰涼的指尖劃過誰熾熱的掌心,截然相反的體溫讓心間的波瀾更甚。
行至一塊假山時,顧青崢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看向徐宴芝,此時此刻,他的所作所為無人能知曉。
不再遮掩,他眼中流淌著晦暗不明、扭曲的喜悅,濃得化不開,死死糾纏住徐宴芝。
月光恰到好處地斜斜灑下,照亮了這塊靜謐、無人窺探的角落。
這一剎那,徐宴芝在明,顧青崢在暗。
勁風刮過,不從天上來,卻是衣袂翩躚掀起的風。
他忽然動作,欺身將她按在假山石上,伸手抬起徐宴芝的下巴,他的手指微微陷入她飽滿的臉頰,因這與自己迥異的觸感怔神。
一句話也未說,一個詞也不曾吐露,因都不肯將視線移開,又不肯出聲示弱,兩對眼眸中全是教人心跳加速的線索。
顧青崢瞳仁震顫著,像是笑又像是嘆,死死盯著徐宴芝的唇,接著低下了頭。
第二次,他吻住了她。
遠遠跟著的小弟子站在后花園外,月光剛剛升起,正是幽暗無光的時刻,園中層層疊疊的假山石遮住了前頭二人的身影,他不在意地環(huán)視了一圈,只當那兩人正巧走在了陰暗處。
小弟子慢慢踏上了花園里錯落有致的石板路。
假山后,曖昧的嘖嘖聲輕響著。
徐宴芝一步一步往后,無力地靠在山石上,又奮起想要往前。
顧青崢牢牢禁錮住她,教她無法從他懷中掙扎開,他的手也不斷往下,光潔的背脊,微陷的腰窩,再往下,再往下。
觸碰的地方柔軟到令人戰(zhàn)栗,他不自禁地一再用力,唇間逸散出壓抑到極致的哼聲,不知是誰在難以抑制,只覺喘息在耳邊轟鳴,激得人半身酥麻,熱得燒起來。
而身下女人竟還未曾敗下陣來,身子既然無法動彈,唇齒間也成了戰(zhàn)場,她在他口中攪得天翻地覆,將他的魂也吸走了。
還有兩只柔軟一些的手,不甘任人宰割,在顧青崢身上游走,探索著男子的不同處,想要與這具身軀原來的主人爭奪控制。
原來太陰峰上也能如此燥熱,陰冷的風變得綿軟,凍透了的石階溫潤起來,任由人起舞一般在上頭踱步。
上個吻讓顧青崢受到了挫折,但既然他是頂頂聰明的那一類人,便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唇齒相融,耳鬢廝磨,兩人誰先不肯先放過對方。
偏要讓對方丟盔卸甲,成為手下敗將,升騰的敵意與欲念才能得到釋放。
這一局是你贏了,但敗者亦有尊嚴,無法殺死你,當然要從別處讓你一敗涂地,要討回來才行。
小弟子在花園中走了一會兒,仍舊沒能瞧見前頭兩人的蹤跡,月光是斜的,園中四處都是拉得極長的影子,風一吹,便糾纏在一起,如膠似漆的。
他臉一紅,心中涌上了古怪。
這樣想著,小弟子快走了幾步,穿過一個月亮門,忽然在一個假山后頭見到了徐宴芝與顧青崢。
他們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如同園子里隨風搖擺的花木一般,略微顫抖著。
小弟子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停滯了一瞬。
他不敢相信地又睜眼去看,方才發(fā)現(xiàn),似乎是徐夫人有些不適,掩著面,腿發(fā)軟的模樣,顧師兄為了扶住她,正半抱著她往前頭走。
小弟子松了一口氣,雖說有些與禮不合,但聽聞徐夫人身子一向不好,顧師兄又孝順,連他都在藥房見過顧師兄為師娘炮制靈藥,一時緊張,靠得近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也是他修為不高,夜里離得遠了便瞧不太清楚。
顧青崢一只手扶著徐宴芝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她腰上,稍稍用力,將人攬在懷中。
這一回合究竟是誰輸了,現(xiàn)下便分明起來。
徐宴芝不忿地咬著腫脹的唇,仍覺有些腿軟,對手并不按常理出招,吃了虧便手段下作,那雙手順著她身段到處點火。
因在外頭,讓她無法使出力量,當下便失了力氣,最后敗下陣來。
她被攬在懷里,風也不再寒冷。
但走了一會兒,到底找回了神智,慢慢思索起顧青崢的舉止。
她掀起眼,瞥了一眼上方的男子。
他現(xiàn)下面上并無表情,似乎瞧不出心中的念頭。
徐宴芝卻篤定他是高興的,他或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連帶著唇齒間也有些隱秘的歡快。
是什么事?
徐宴芝心漸漸沉下來,她總覺得,或許與她有關(guān)。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一身嫵媚
顧青崢得了一個與徐宴芝有關(guān)的好消息。
這件事變成了一個小刺,扎進了徐宴芝指腹里,不論她在做什么,都有輕微的刺痛,提醒著她。
她不能讓山上人知曉她的身世,自幽冥而來的活物,與濁氣相伴而生,隱藏著讓仙人們無法自制的隱秘。
顧青崢的師父沒了,他修為再高,如今也是勢單力薄,捏著一個把柄,的確能讓徐宴芝審慎地待他——但這不代表世上還能存在可證偽她的鐵證。
徐宴芝無意識地輕撫著自己的唇瓣,思考著自己是否還在何處留下過破綻。
屋里燃著明亮的靈燈,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并不讓人昏沉。
徐宴芝只穿著單衣,任由身上輕薄的布料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因暖玉鋪滿了屋子,她本該半點不覺寒冷,可腦子縈繞著的這件事讓她如鋒芒在背。
總覺有一雙陰郁的黑色眼眸,正在暗處,沉沉地看著她。
正思來想去,忽然燈上爆開燈花,啪地一聲,嚇得徐宴芝一個激靈,瑟縮起了身子,看向燈上。
她的眼眸中倒映著白光,伸手環(huán)抱著自己,出神地想,顧青崢握著這把柄,幾番試探,也不曾真正出手,他會想要從她這里得到什么?
燈光沉默地搖晃,并不曾解答她心中疑惑。
徐宴芝有些懊惱,或許從前她應(yīng)當對顧青崢更留神一些。
在回憶中,除卻在太陰殿前的初遇,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與顧青崢都維持著絕對的客氣,想起他來,腦中只有紙片般單薄的形象。
她在山上眾人面前表演溫柔的師娘,將經(jīng)過仔細思考后的行動精心地在該瞧見的人面前展示。
對于那個住在前殿的小孩兒,徐宴芝只覺得他有些冷漠,但她不在意他,自然也不在意他的冷漠。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開始對顧青崢產(chǎn)生真正的情緒——厭惡的情緒,不滿的情緒。
徐宴芝慢慢地回溯他們之間的過往,終于在某一處記憶里發(fā)現(xiàn)了端倪。
那是與宇文令有關(guān)的記憶,是數(shù)十年前,顧青崢方才成為掌門親傳弟子時候的事了。
徐宴芝平日里并不住在問仙宮。
但某一日,因為前夜荒唐太過,她難得地宿在宇文令的宮殿中,直到日上三竿還未醒來,等到終于因陽光刺目而昏沉地睜開眼時,徐宴芝驚訝地發(fā)覺,似乎已經(jīng)到了下午。
宇文令一向不喜旁人懶散,她時刻提醒自己,哪怕在道侶閉關(guān)時,也一如既往地嚴格遵循弟子作息。
沒想到那一日會放縱成那樣,徐宴芝有些在意,頂著渾身不適,匆匆穿好衣裳,隨意地挽了個發(fā),便想要去殿前尋宇文令。
她丈夫不喜有人在旁伺候,問仙宮只有他常住,偶爾徐宴芝也會過來,但過夜這件事,到那天止也只有這一次。
走出后殿的寢室,穿過后花園、抄手游廊,一路走向前殿,華美的宮殿空蕩蕩靜悄悄,四下無聲,只有徐宴芝的腳步聲在回蕩。
宇文令每日這個時候都會在書房中獨自讀些宗門典故、功法秘笈,徐宴芝熟門熟路,徑直往書房而去。
一切都如常,但在走過最后一道游廊,來到前殿時,她卻驚詫地遇見了一個人。
是難得被師父召喚、被校考后打算回到弟子舍的顧青崢。
兩人誰也沒有想過會在這里遇見對方,猝不及防下,尚且年輕,城府還未像如今一般深沉的顧青崢臉色大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宇文令教導(dǎo)徒弟一向手下不留情,顧青崢穿著單薄的弟子服,步伐紊亂,身子如翠竹般在風中微顫,顯然受了磋磨,難免失了對表情的控制。
即便他瞬間便意識到了不妥,立刻低下了頭掩飾,卻還是被徐宴芝發(fā)覺了那一剎那,他眼中閃過的陰郁的憎惡。
徐宴芝動作一滯,旋即緩緩朝他笑道:“青崢來了。”
顧青崢垂首應(yīng)了一聲,再抬頭時,他神色已經(jīng)如常,展顏對她行禮道:“見過夫人。”
他的表情、語氣,都瞧不出問題,只是忍不住攥緊的雙拳,還是泄露了一絲他的內(nèi)心。
徐宴芝笑笑,回禮后繼續(xù)往宇文令的書房走去,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的衣擺撞在了一塊兒,彼此都下意識
地盡量側(cè)了側(cè)身子。
她低頭,看見裙擺上的褶皺,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身上這件她隨手拿起的這件衣裳,正是昨夜穿來的那一件,不僅前襟袒露了較多的肌膚,一夜過后更是變得皺巴巴的。
不僅如此,徐宴芝懶得仔細挽發(fā),走了一段路,幾縷發(fā)絲隨意地滑落,飄在額間。她并未料到會遇見旁人,因忙著前來尋宇文令,來不及處理,身上此刻應(yīng)當留下了許多曖昧的印記。
真是一身嫵媚,沒有半點端莊。
顧青崢眼里的她會是什么樣子,想到此處,當時的徐宴芝煩悶起來,莫名惱上了丈夫這個冰冰冷冷的徒弟。
從那以后,在與宇文令相處時,若是有徒兒伺候左右,她時常會注意站在他們身后的顧青崢。
當她對宇文令露出笑容時,當她對他溫言軟語地撒嬌時,一道陰涼的視線總是會猛地離開她。
徐宴芝佯做不經(jīng)意回頭,只能看到身姿挺撥的男子,垂眸不語地握緊了腰間長劍。
他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微微顫抖。
徐宴芝轉(zhuǎn)身挽著宇文令的胳膊,笑得更加甜蜜。
回憶至此,燈花又爆,徐宴芝只是恍然伸手拿起一旁的小剪,剪了一截燈芯。
當真這樣簡單嗎?
徐宴芝面容沉郁,默默放下了手中小剪。
她不知不覺在窗前坐了一夜,再抬頭時,燈已燃盡。
因思慮過重,徐宴芝第二日出門時晚了一些。
此時雖然離弟子大比還有些時日,但太陰峰上的小弟子們都無比緊張,徐宴芝看在眼里,便做主讓他們無事只管修行,不必留在宮中值日。
小弟子們哪兒有不樂意的,都高興起來,連去獸廄為她牽來飛虎,送她下山這樣的事都帶著笑。
能上太陰峰的小弟子便沒有不上進的。
出門時徐宴芝路過了演武場,里頭的呼喝之聲簡直能鉆破云霄,將人耳朵都震得發(fā)麻。
她忍住不適仔細聽了一耳朵,并未聽見有熟悉的聲音。
小弟子趕著車從側(cè)門接了徐宴芝,車輪滾動,骨碌碌地向山下開去。
在飛虎車中,徐宴芝手里捧著天樞峰送來一枚玉佩,坐在車中閉目養(yǎng)神。
這是徐廣濟留下的最后一點東西。
仙人身死道消,**不復(fù)存在,他自盡后,剛被發(fā)現(xiàn)時軀體還在,過了一會兒后,周身靈力散去,便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件弟子服,和徐宴芝手中這一枚貼身玉佩。
北域男子都喜歡貼身帶著一枚玉佩,徐廣濟這一枚成色不算特別好,但勝在古舊,想來也是徐父徐母精心挑選贈與兒子,祈求他一生平安的。
思及至此,徐宴芝面無表情地睜開眼,垂眸看著手中的東西,冷冷地笑了一笑。
她這次下山,要去一趟徐府,將這枚玉佩送還給徐廣濟的父母——順便還有一些旁的事。
飛虎的腳程依舊,一晃的功夫,車便停在了大門緊閉的徐府門前。
小弟子開門請徐宴芝下車,直到他們走到門前,徐家都無一人出門迎接。
徐宴芝還未說什么,送她下山的小弟子已經(jīng)有些著惱,低聲嘀咕道:“夫人來了,徐家竟然不出門迎。”
徐宴芝安撫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想來伯父伯母已經(jīng)知曉了廣濟的死訊,畢竟是獨子。”
小弟子聞言撇了撇嘴,嘀咕道:“我家就住這附近,從前便聽過徐廣濟的名字,他這個人……”
這個人如何,還未說出口,大門便從里頭打開了,徐父頭發(fā)白了大半,看上去比上一回更老,顫顫巍巍地在門里朝徐宴芝拱手道:“不知夫人來了,真是失禮了。”
徐宴芝向他回禮:“節(jié)哀。”
徐父聞言,老淚縱橫,轉(zhuǎn)身將徐宴芝請進了家門。
他迎著徐宴芝走到會客廳,引她坐下,親自為她沏了一杯茶。二人唏噓了幾句,徐宴芝方才將那枚玉佩轉(zhuǎn)交到他手中。
徐父又哭,徐宴芝又勸。
好容易止住了,他哀嘆道:“這把年紀了,也不知還有幾年活,廣濟不在了,現(xiàn)下只能使一把勁,將族人安置好了。”
徐宴芝這回來便做好了準備,聽了徐父這話,心下了然,戲肉來了。
果然,面前這老叟說著,畫風一轉(zhuǎn),談起了最近年來山下的生意艱難,徐家想要扎根七峰山下,愈發(fā)不容易。
徐宴芝得體地笑了笑,轉(zhuǎn)而說起上一回她從新臨淵城回來的事,或多或少,將與攬云大澤的生意透露了一點。
徐父眼睛一亮,淚都來不及擦,便一疊聲地感謝起徐宴芝來。
徐宴芝嘆了一聲,站起身道:“這里我也待了兩年多,到底也是我家。”
徐父以為她要走,正要相送,又聽她道:“因為廣濟的事,昨日又夢見了府中草木,想在府中走一走,不知伯父可答應(yīng)?”
徐父沒有不應(yīng)的道理,隨她在院中踱步。
徐宴芝走過前院垂花門,來到了后院中,后院院中有一個小小的花園,稀稀拉拉種著幾株大路貨靈植,看來主人少有打理,各個耷拉著頭,不精神的模樣。
花園旁一條小路往里拐,走到盡頭,一間小院打開了門,院中偏僻處有一口井,怕人掉下去似得,上頭壓著石頭。
徐宴芝慢慢走到水井旁,低頭看著上頭的石頭。
正正好好的一塊石頭,十分順手,想來徐家用了許多年,自徐宴芝來山下前便有了。
她仔細地觀察著,唯恐數(shù)十年前施法留下的印記如今還存在著。
細細看了許久,徐宴芝終于確信,她當時做的當真小心,并且徐宴芝因思念家鄉(xiāng),在徐府中每日也是郁郁寡歡,深居簡出,府中人對她印象都不深,也留給了她可乘之機。
海娜死的那一日,她趁著夜色,在府中人人都要接觸的石頭上下了混淆的暗示,從那以后,那些曾經(jīng)見過她們的人,都混淆了從前的記憶——當日死去的人長了海娜的臉,活下來的人在他們心中成了徐宴芝的模樣。
如今時隔多年,徐宴芝的親生父母早已去世,當時一塊兒參加弟子大比的同輩們都落選回鄉(xiāng),也早就耗盡了生命,知情者皆不在世上,或許不用如此謹慎了。
當然話雖如此,她還是將這間不大的院子走了個遍。
徐父摸不著頭腦地遠遠看著,待到徐宴芝走到正院后,方才小心上前道:“你伯母病了。”
“既然如此,便只叨擾一小會兒。”徐宴芝說著,從錦囊中拿出了閔道一為她繪制的畫卷,在徐父愣神時展開在他眼下,“你瞧,畫中人與我,皆是徐宴芝。”
隨著低語,她琥珀色的眼眸詭異地閃了閃,教徐父立刻直了眼,低頭看著畫卷,應(yīng)和道:“是。”
“若是有人向你問起海娜與徐宴芝的事,你不能應(yīng)答,應(yīng)當背著人立刻自盡。”
說到這兒,徐宴芝咬著牙,回想起徐廣濟,當年她便是在這兒出了疏漏,才叫顧青崢拿住了她的把柄。
“是——”徐父又答。
解決了他,徐宴芝推門而入,無視床上徐母驚駭?shù)难凵瘢绶ㄅ谥苹煜怂纳裰恰?br />
至此,她便完成了下山后想要做的第一件事。
站在正院門口,徐宴芝等了一會兒,等到了徐父恢復(fù)了清明,他疑惑地摸了摸頭,上前道:“你伯母病了。”
說罷,他忽然怔住,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說過這句話。
徐宴芝卻沒給他深究的機會,點頭應(yīng)了,說明要離開。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徐府,徐父與徐宴芝道別后關(guān)上了大門,外頭候著的小弟子正要請她上車,卻聽她道:“我還有些私事,你們將車趕去城門那兒,我很快便來。”
徐宴芝發(fā)了話,小弟子只得喏喏點頭,兩邊便在徐府門前分道揚鑣,一邊駕車往城門方向去了,另一個在四周轉(zhuǎn)了
一圈。
再現(xiàn)人前時,徐宴芝已經(jīng)大變了樣。
她的五官與身形皆變成了老婦模樣,佝僂著背,慢慢走進了城門大街旁一間不急眼的門臉中。
甫一踏入這間門臉,徐宴芝不待店中小二迎上來,徑直走到了店的后頭。
“尋人?尋事?”
帷幕后,掌柜八風不動地坐在柜臺后,端起一杯清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沉聲問道。
“問一樁一流仙家的丑事。”
徐宴芝用沙啞的聲音答道。
“一流仙家——呂顧周張李,嗯,價格不便宜,且需要時間。”
“無妨。”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撕碎長裙
“師兄,我當真不行了,讓我歇歇吧。”
閔道一喘著粗氣,整個人仰面躺在雪中,身上的汗水蒸騰,教他在漫天大雪中被云霧籠罩,變得朦朧起來。
顧青崢站在一邊,并不看他,任由風雪卷起他長袍的衣擺。他眉目深邃,如同冰雪雕成的神像般閉口不言,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隨便師弟耍賴躺著不動。
果然,不一會兒,閔道一便灰溜溜地自個兒站了起來,又扎起馬步,開始在師兄地監(jiān)督下開始修行基本功法。
太陰峰上的風雪裹挾著暴虐的靈力,若他不全力運轉(zhuǎn)周身靈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片刻便能凍成人棍。
顧青崢哪怕一言不發(fā),只站在這兒攔著不讓他離開,閔道一就只能奮起用功。
徐宴芝并未在演武場上聽見熟悉的聲音,是因為顧青崢另辟蹊徑,帶著閔道一穿過結(jié)界,讓他直面嚴酷無情的圣山,由風雪來好好錘煉這個仙法練得稀疏平常的師弟。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眼見著閔道一嘴唇漸漸青紫,當真有了衰敗的跡象,顧青崢方才上前提著他的衣襟,帶著他往結(jié)界內(nèi)走去。
閔道一早已虛脫,見師兄要提自己,索性無力地把自己掛在他手上,如尸體一般被拖進了結(jié)界中。
進了結(jié)界,四周倏然就溫暖了起來,見不遠處有三三倆倆的小弟子正一塊兒從演武場出來,閔道一怕失了面子,立刻掙脫了師兄的手,將儀態(tài)整理好。
“這會兒竟然怕丑了。”顧青崢見狀,涼涼道。
“師兄難不成不怕丑。”閔道一不忿地瞥了一眼身旁這個在太陰峰上來去自如的男子,見他從結(jié)界外回來,竟然面色都不改,心頭不可抑制地涌上艷羨,“當然了,我若有師兄這般本事,我也什么都不怕。”
顧青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的本事又是怎樣練成的,閔道一似乎從未想過。
略走了幾步,兩人回到了他們的小院前,一路上都垂頭喪氣的閔道一停住了腳步,他盯著腳尖,語氣酸溜溜地說道:“師兄,聽聞你第一回去弟子大比,拜師時師父便賜了你長劍當做本命法寶,我已是第二回了,卻什么都沒有……”
顧青崢看向他,嘆息道:“師父走得太快了些。”
閔道一憂愁道:“若是師兄成了掌門,能賜我一柄師父留下的長劍嗎?”
“師父的私產(chǎn),理當由師娘處理。”
“這樣的話,若我問師娘呢?”
顧青崢笑了一笑,滴水不漏地答道:“這要問師娘才知道了,不過,師娘一向疼你,想來是愿意的吧。”
閔道一眨了眨眼,小聲道:“師兄陪我去問好嗎?”
顧青崢又高深莫測起來,并不問答師弟,待他糾纏幾番后,方才勉強同意與他同行。
只是他們在徐宴芝那兒沒尋見她。
聽小弟子說,在他們在結(jié)界外修行時,徐夫人讓人駕車下了山,并未留下只言片語,現(xiàn)下還不曾回來。
顧青崢聞言,露出了然的笑,對師弟道:“下回吧。”
閔道一好容易鼓起地勇氣已然消散,他搖搖頭,低聲道:“下回也算了,若是大比時我拿了好成績,再去尋師娘。”
顧青崢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是兩人返回的路上,又恰巧遇見了剛剛下車徐宴芝。
閔道一霎時便倒吸了一口氣。
徐宴芝從車上下來,抬頭便見到兩個徒兒結(jié)伴從后頭走來,又見小徒兒面上別扭,挑眉道:“道一怎么了?你們可是去尋我了?”
方才在師兄面前放肆得很,到了徐宴芝面前,閔道一露了怯,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句子。
“師弟想著,若是大比時得了好成績,想要從師娘這兒討一柄劍。”顧青崢體貼地替師弟開了口。
徐宴芝聞言一怔,下意識反問道:“師娘如何有劍?”
顧青崢沒回答,一雙漆黑的眸子定定看她。
他這樣看著她,讓她后知后覺意識到了,他們說的是宇文令的私產(chǎn)。
是了,在宇文令死后,他生前得來的天材地寶一直封存在問仙宮內(nèi),只有手握掌門密令的徐宴芝方才能打開。
顧青崢主動提及這一點,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的視線在眼前二人身上來回,片刻后,笑盈盈地沖閔道一點頭道:“若是你真得了好成績,我便做主,賜你一柄好劍。”
閔道一還未來得及高興,又聽到徐宴芝轉(zhuǎn)頭對顧青崢道:“我可分不出一柄劍的好壞,你也幫著師弟選一選。”
顧青崢自然應(yīng)了。
三人互相頷首致意,一人往內(nèi),兩人向外,往各自的住所走去。
不過,顧青崢回到小院還沒多久,便接到了徐宴芝的傳音,讓他去一趟問仙宮。
他捏著傳音符,出了一會兒神后,換上了常服,順著前殿連綿不絕的長廊,往問仙宮而去。
即便接到傳音后便出發(fā),待問仙宮出現(xiàn)在眼前時,顧青崢發(fā)覺徐宴芝早已在門前候著了。
她似乎并未察覺到遠處有人,正歪歪地倚在門前通天的柱子上,眺望著天邊。
顧青崢駐足看了一會兒。
徐宴芝從前便不常穿華服,丈夫沒了后,她更是日常穿著單調(diào)樸素的淺色長裙,只是今天她卻一反常態(tài),穿了一件淺紫色的漂亮裙子,裙擺輕飄飄地在空中搖晃,人也愜意地掛著笑。
太陽也配合,極難得穿過了云端,讓金色恰到好處地灑在她的身上,使她看起來暖洋洋的。
紫金色的徐宴芝烙印在顧青崢黑色的眼眸中,幾乎燙得他發(fā)痛。又過了一會兒,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附近沒有任何小弟子值守。
宇文令喜歡獨居,問仙宮內(nèi)原本便沒有小弟子值日,在他仙解后,才有小弟子隔三差五進去維護問仙宮。
而此時臨近弟子大比,太陰峰上的小弟子們都被徐宴芝特赦了值日,聚集在演武場內(nèi)練功。
現(xiàn)下偌大的問仙宮附近,恐怕只有他與徐宴芝。
思及至此,再凝視那條裙子,顧青崢瞳仁一縮,身軀倏然緊繃,曾反復(fù)撕裂過他的欲孽復(fù)燃起來,教他幾乎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他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平復(fù)好心緒,慢慢踏上了問仙宮前的白玉長階。
當他從長廊盡頭出現(xiàn)時,徐宴芝便注意到了他,只是仍懶洋洋地倚在柱子上,并不想直起身子。
顧青崢似乎在遠處看了她一會兒,她猜想著,莫約是在打量自己,疑心她有些什么企圖。
徐宴芝笑了笑,她這回當真只是有些膽怯,想要有人相伴,一塊兒踏入這冰冷肅殺的問仙宮。
但,若是有些旁的收獲,倒也不錯。
站定在問仙宮大門前,徐宴芝笑著對拾階而上的顧青崢道:“既然道一說了起來,便為他挑一柄劍吧,說來也是他師父這些年有些疏忽。”
顧青崢應(yīng)了,站定在門前看著她。
徐宴芝莞爾一笑,對他揚了揚下巴:“愣著作甚?”
顧青崢也跟著僵硬地笑了起來,他上前伸出一只手,放在大門上鑲嵌的明珠上,不見如何用力,便推開了這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門。
門打開后,站在后頭的徐宴芝屏住了呼吸,微微睜大了眼。
宮門后有一塊兒高大的影壁,遮擋了宮里的景色,徐宴芝抬腳繞過,只見前頭幾間宮室門窗緊閉,與從前并無二樣,除卻她的腳步聲與呼吸聲,宮內(nèi)靜得如
死水,連風聲都無。
明明是宮里裝潢是一派超凡脫俗的仙人做派,徐宴芝卻覺得一股涼意,自心頭起,散在了身子里。
她踟躕不前,故作輕松地問頭對顧青崢道:“愣著做什么?”
她在影壁前,整個身子處在光中,顧青崢在影壁后,上半張臉陷在陰影里。
她看不到顧青崢的眼睛,顧青崢卻能看到她的。
或許他看出來了什么,一步一步,極慢地走到光中,強光照得一切都亮堂堂的,他的眼眸也變得明亮起來。
顧青崢走到徐宴芝身旁,執(zhí)起她的手。
他手心的熱度傳到了她手中,一步一步,并不看彼此的眼眸,一起走向深宮之中。
路過了宇文令常駐的書房,路過了問仙宮中備用的丹房、演武場,路過了議事堂。
徐宴芝帶著顧青崢一直往里走,穿過整個前殿,來到了宮內(nèi)最深的一進。
到了這兒,像是踏入了另一段時間。
徐宴芝隱隱地覺得背脊又疼痛了起來,如同誰用一柄尖齒的梳子,一點一點從她的脖頸處,梳到腰間。
她強忍著寒顫,放開了顧青崢的手,走進起居室中,伸手按在墻上。
法陣的熒光在墻上閃爍,須臾后,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徐宴芝面色未改,回頭看去,見顧青崢不知不覺中又握緊了手,垂眸道:“這是問仙宮的地下宮殿。”
她朝著顧青崢伸出手:“隨我來。”
徐宴芝領(lǐng)頭,他們沿著仿佛無休無止的臺階往下走。
這是一個柱狀的空洞,臺階圍著邊緣,一圈一圈地往下,目之所及皆是光禿禿的,除卻亮起的仙燈,并無半點裝飾。
或許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或許更長,臺階結(jié)束了,徐宴芝帶著顧青崢穿過了一條長廊,來到了一個與地上的宮殿交相輝映的殿堂中。
“你看好了。”
不等顧青崢反應(yīng)過來,徐宴芝朝空中伸出了手。
熒光閃爍間,這間空蕩蕩的殿堂中相繼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天材地寶,密密麻麻地從地上一直排列到了頂上。
“這些。”徐宴芝回眸看著身后男子,笑得眉眼彎彎,“都是你師父留下來的遺產(chǎn)。”
漫天寶物,閃耀著華光,縈繞在兩人周身。
“你想要嗎?”她的語氣誘惑,眼中仿佛也有華光在閃爍。
對顧青崢而言,今日的一切都古怪極了,徐宴芝忽然地召喚、這間原本應(yīng)當是秘辛的地下宮殿、師父生前的遺產(chǎn)。
他們不過是為閔道一取一柄長劍,徐宴芝卻將一切都呈現(xiàn)在顧青崢面前,是試探嗎?還是旁的——
話說回來,她今日去了哪兒?
顧青崢垂眸片刻,伸出手來,遮住了徐宴芝的眼睛。
“莫要對我施展混淆術(shù)了。”他垂首,在她耳邊顫聲說著,“上回似乎說了,這一招對我無用。”
徐宴芝呀了一聲,伸手握住遮在眼前的手,柔聲道:“這回忘了,下回一定不這樣。”
“您的想法,我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些。”
身處地下,四周皆無人,連徐宴芝都看不見他,仿佛此時不論心中有多不堪的念頭,也無人知曉。
盯著她身上輕飄飄地長裙,極致的渴望與惡念再也按捺不住,涌上顧青崢心頭,他面容扭曲,眉頭緊鎖,看著眼下不堪一擊、對他全然袒露的女子,顫聲道:“但我想要的,恐怕更多。”
這間殿堂乍一看既高且闊,樸質(zhì)并無半點裝飾,唯獨在徐宴芝用密令解開封印后,忽然變了模樣,變出了一間起居室,瞧一眼便知,似乎常有人在此居住。
敞開的室內(nèi)有一張床榻,上頭垂著織金的毯子,慵懶地落在地上。
誰人曾睡過這張床榻?
誰人曾在此處揚起臉來,將笑靨落在旁人手上?
徐宴芝的衣襟散開,露出胸前大片的肌膚,她裙擺經(jīng)不起大的動作,此時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褶皺。
一時恨,一時渴求,他艱難地控制著自己,只戰(zhàn)栗地輕撫著她的臉頰。
在問仙宮門前,顧青崢便認出了這件衣裳,它曾出現(xiàn)在他反反復(fù)復(fù)做的那個夢中。夢里他按理慣例在宇文令那里受了磋磨,身上帶了傷,艱難地想要穿過問仙宮,回到他的弟子舍。
視線原本一片朦朧,卻在穿過一個長廊后清晰了起來。
只因盡頭處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子,長發(fā)隨意地挽起,發(fā)梢多情地粘在臉頰旁,身上紫色的長裙布滿了褶皺,胸前袒露出大片肌膚,遍布紅痕。
她坦然地對他笑著,一身嫵媚,半點不在意的模樣。
她竟然坦然,竟然不在意。
他的夢里,他可以為所欲為。
于是在那個長廊盡頭,他千百次撕碎了那條長裙,將滿身曖昧的徐宴芝壓在身下,既恨又憐,戰(zhàn)栗地用新的印記將舊的覆蓋,徹底摧毀她的坦然與不在意。
夢境與現(xiàn)實混在一起,嫉恨占據(jù)了顧青崢的每一縷心神。
復(fù)雜濃烈的情緒向徐宴芝傾瀉而來,她的眼被蒙上,被動承受著,恐懼著,顫抖著。
微笑著。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無邊情潮
問仙宮的地下還有一間宮殿。
這間地下宮殿陰暗、沉悶,北域歷代掌門只將其作為暗室,用來存放寶物,或是閉關(guān)修行。
以前都是如此,但輪到宇文令時,他卻另辟蹊徑,不僅再這里儲物,還用來存放某些不愿被旁人看到,緊要的人。
年少的徐宴芝,在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一點。
在她甚至對北域七峰、對仙人世界還懵懂的時候,她已經(jīng)來到了問仙宮的地下。
如何進來的她都忘了,只依稀記得耳邊風聲呼嘯,久久不息。
這里看不到日升日落,嗅不到草木氣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大部分時候,徐宴芝只能蜷縮著,聽著耳邊血脈涌動的聲音,數(shù)著心跳,感受著自己還活著。
她很難見到旁的活物。
只有偶爾的時候,地下宮殿會從遠處傳來一些細微的聲響,徐宴芝豎起耳朵,能聽見是將她帶回來的那男人踩在石階上發(fā)出的輕響。
那些輕響連成一條線,從遠處慢慢蜿蜒到她面前。
線斷在她躲藏的角落,不論她藏在哪兒,那個男人都能找到她,駐足站在她身前,影子長長的,將抱著膝蓋的她遮在里頭。
他從不看她,與她保持著兩步的距離,她也不敢看他,只埋著頭逃避。
但她埋著頭,耳中仍然會出現(xiàn)兩個人血脈涌動的聲音。
而后,在徐宴芝埋著頭的時間里,她身前的男人身上會散發(fā)出來巨大的靈力,那靈力令她恐懼,讓她忘了呼吸。
可即便是超乎感官極限的恐懼,也無法遏制她的本能。
這樣龐大的靈力之中,會夾雜著一絲濁氣。
徐宴芝來自幽冥的身軀久不見濁氣,渴望地感受著,將其吸納入體。
等她做完這件事,籠罩在她身上的陰影便會消失,一連串的腳步聲又成了另一條線,慢慢離她遠去。
男人來了又走,他從不曾與她交流。
日子這樣過去了很多天,徐宴芝久久不曾說話,有時會恍惚,忘掉從前的一些事情。
但唯有那一天是忘不掉的,那一天,是她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在此以前,她還以為海娜死去的那一晚,已經(jīng)她是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了。
‘海娜’死后,徐宴芝受了嚴重的傷,不得已,錯過了當年的弟子大比。
這是遺憾,也是機會。
徐宴芝從崖下來,言行舉止對地上人而言是有些古怪的,養(yǎng)傷了的兩年,她有了充足的時間,去將自己學來的言行舉止練習好——她畢竟受了傷,平時有一些不妥,徐家眾人也能理解。
兩年彈指一瞬間。
徐宴芝的傷徹底好了,她也徹底地變做了一個地上人,一言一行,都十分得體,她自信再也沒有人能認出她的來處,并且她還擁有了崖下人此前從未有過的機會。
徐家人將會送她去參加宗門大選,她將會踏入仙途,走上一條通天大道,擁有力量,過上曾經(jīng)最渴望的日子。
明明這是在崖下再普通不過的天賦,為了與濁氣共存,人人都可感知靈力與濁氣,可在地上卻成了能通天的本領(lǐng)!
但徐宴芝所期盼的一切,總是會在最熱烈的時候破碎。
第二次弟子大選時,她混雜在一群年幼的孩童中間,正等待著被叫到名
字,去到堂中接受宗門的檢測。
周圍的孩子們每一個都比她年幼,聽聞都已展現(xiàn)了天賦,徐宴芝等了許久,漸漸有了壓力,明明已經(jīng)能感知到靈力,腦中卻冒出了許多壞念頭——
會不會輪到她時,里頭的法陣便壞了,根本檢測不出她的天分?或者她一進去,便腦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被人從里頭趕了出來。
她皺著眉,心中不住地默念著出發(fā)前徐家人對她的叮囑。
不知不覺中,在她沉思的這段時間里,周圍人慢慢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眼睛全都看向了她。
寂靜喚醒了徐宴芝,她看著眼前的人群,先是一怔,而后才隨著人們的視線一塊兒向她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一個身著黑衣的男人,長著柔和俊美的模樣,卻有恣睢的神態(tài),正直勾勾地看著她,如獵食者一般。
剎那間,徐宴芝認出了他。
她是在一個夜晚爬上無盡之崖的,到地上之后,曾隨著業(yè)鬼茫然地在大地上游蕩。
業(yè)鬼追逐血肉,在血月落下后也一如既往,地上的世界茫茫大,徐宴芝不知該去哪兒,只得混在業(yè)鬼之中,鉆進了一個已經(jīng)被摧毀的城市。
城中到處都是磚塊瓦礫,地上有不知從而來的厚厚血跡,硝煙味、灰塵味、血腥味混在一處,讓人的鼻尖都刺痛起來。
這座城被先前來的業(yè)鬼們毀了,后來者再也尋覓不到能夠充饑的食物,躍上高處,大聲宣泄著憤懣。
這個晚上沒有紅月,銀白的月光灑在業(yè)鬼們身上,讓它們顯得更為可怖了。
連早已習慣了它們長相的徐宴芝都有些畏懼起來,無措地站在城中,不知該往何處走。
只是她還未曾做出決定,異變便產(chǎn)生了。
業(yè)鬼們的聲音傳得極遠,似乎引來了獵人,徐宴芝感到遠處不斷傳來破空聲,沒一會兒便離得極近。
她循聲回頭望去時,城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他手中的長劍已經(jīng)出了鞘,月光灑在上頭,反射與他眼眸一般的光。
他與他的劍一齊冰冷冷地看著徐宴芝。
她像是被鎖定的獵物,下一瞬便要被奪取性命。
徐宴芝當下撒腿就跑,邊跑邊喚來一只業(yè)鬼,央求它帶著她逃跑。
那一回,她運氣好,那個男人并沒有現(xiàn)下這樣強大,她也有幫手,成功地從他手中逃脫了。
一別數(shù)年,這次再見,徐宴芝發(fā)覺他竟然相較上次相見變強了數(shù)倍。
她心中一沉,腦中發(fā)出尖銳的警報,生出本能的危機感,下意識地再次想要逃跑。
但她的腳仿佛生了根一般,被超越認識的存在死死壓制住,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
眾目睽睽之下,男人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言不發(fā)地帶著她朝外走去。
圍著他們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艷羨的眼神、畏懼的眼神、無措的眼神四面八方包裹著徐宴芝,她明明身處人群之中,卻感到絕望。
她說不出話來,她的靈魂在尖叫——
為什么!為什么他能在北域七峰的注視下帶走她,有沒有誰能救救她,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
走到大觀門前,終于有仙人出現(xiàn),徐宴芝燃起了一絲希望。
須臾后她的希望破滅了,仙人遠遠不敢靠近,只頷首對著帶她走的男人行禮。
徐宴芝被帶走了。
她被帶到了一座很高的山上,關(guān)在了山中一間宮殿下,成為了男人幫助修行、精粹靈力的一個有血有肉的工具。
遇見這樣的事,倘若換做旁人,恐怕早已因為恐懼而瘋狂,還好是她,她自小便開始忍受苦難,爬出無盡之崖時,便認識到了自己應(yīng)當會踏上一條坎坷的路,一路走來,已不在對未來有甚憧憬。
她花了很長時間,接受了自己的處境。
莫約與男人相見過十次后,徐宴芝開始嘗試在地下宮殿中探索。
男人本就沒有把她關(guān)在某處,地下的一切都沒有對她設(shè)防,她大可以到處走動,仔細觀察宮內(nèi)的一切。
徐宴芝找到了一個浴池,她來來回回地過來了許多次,在某一次,男人來了又走后,小心地走了下去,用了里頭溫熱的水,洗凈了一頭長到腳踝的如瀑黑發(fā)。
如果她沒有數(shù)錯,在男人第二十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徐宴芝張口對他說話了。
那次他來,她抱著膝蓋,仍舊坐在宮殿的角落中,過長的頭發(fā)倒映著燈光,細細密密地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網(wǎng),將她托在中間。
徐宴芝揚起臉,眉頭輕輕抬著,將眼睛提起,變做了無辜的形狀。她眼中空空的,好似看著男人,又好似看向了遠方。
“我好疼,放過我吧。”
蒼白的少女像將碎的琉璃,含糊地低語。
她眼前的男人沒有說話,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點一點,冰冷地、如有實質(zhì)般地掃過她。
徐宴芝迎著男人的目光,站了起來,緩緩解開了衣襟。
衣服從她身上滑落在地,她赤腳踩在衣服上,搖搖晃晃地轉(zhuǎn)過身,將長發(fā)分開,朝男人露出了她赤裸的背脊。
她白皙光潔的背脊上出現(xiàn)了一道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少女纖細澄凈,傷痕猙獰丑陋。
極致的美與極致的丑,對比之下,成了一處詭異的奇觀。
徐宴芝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墻壁,輕聲呢喃道:“我還不想死,救救我吧。”
過了許久,也可能是過了須臾。
她聽到了腳步聲朝她走來,接著是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傷痕上。
徐宴芝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身形搖晃,及地的長發(fā)跟著滑落回身后,將觸碰她的那只手,籠在其中。
在數(shù)十年后,那只能輕易操控徐宴芝人生的手,已經(jīng)消失在太陰峰上,而她在宇文令仙解后的第二個月后,帶著他生前唯二的徒弟,踏入了他最為隱秘的一角里。
眼睛被顧青崢遮住,徐宴芝的思緒飛出去了很遠,她走了神,自然被身前人發(fā)覺。
或許是因為他們身處全是他人氣息的地盤,顧青崢極為亢奮,瞧不見他的臉,徐宴芝只能通過呼吸聲來判斷。
他不滿極了,在這樣的境地之中,徐宴芝竟然還能分神思考旁的——她究竟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誰?
顧青崢腦中空白了一瞬。
待他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將徐宴芝壓在了身下,就在那殿中那張床上!
哪怕到了如此境地,他的手仍舊死死捂著徐宴芝的眼睛,唯恐自己的丑態(tài)落入她眼中。
他現(xiàn)在一定極為難看,瞳仁在顫抖,眼白泛紅,按在身下人臉上的那只手需要極大的意志方才不再多用一分力。
到了這個境地,顧青崢似乎忘了他能做些什么。
他既失了體面,也使了分寸,唇瓣渴求地在她的唇上游離,不知是啃咬還是觸碰,漸漸又品嘗出了甜腥味。
“你弄疼我了。”
徐宴芝什么也看不見,卻并不反抗他的暴虐,如情人般伸手在他臉上摸索,尋到他的耳朵,靠近低聲呢喃。
“我記得你上回挺有章法的。”
她的氣息也并不穩(wěn),她瞧不見,并不知道自己坦露的肌膚上,從臉頰到鎖骨,一片皆已經(jīng)泛起妃色,她竟然腦子還清晰著,還記得上一回顧青崢的章法。
“你……”
顧青崢開口,還未說完,便被她打斷。
徐宴芝右手泛起熒光,輕松地按住身上男子的肩膀,將他掀翻在一旁。
不待顧青崢想要反抗,她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她在上,顧青崢在下。
四目相對時,視線里都是彼此猩紅的眼。
徐宴芝感受著手掌之下那奮力跳動的脈搏,她用力一分,它便跳得更用力一分,那心跳的主人努力收斂了表情,定定看著她,眸子漸漸起了霧。
他臉上涌上窒息的紅,卻也有無邊的情潮在。
她徹徹底底地扼住了他的喉嚨,將這個男人握在手中。
他曾在世界之巔享受過萬眾矚目的滋味,他分明擁有萬中無一的力量,他的手上沾染過許多生靈的
血。
可在此時此刻,在他的理智離開,被欲念占領(lǐng)的此刻,顧青崢放棄了抵抗,將性命交由在她手中,如峽灣般深幽的眼中,只倒映著自己的影子。
徐宴芝臉上泛起與他一般的潮紅,她在此刻獲得了無上的歡愉。
她摘下頭上發(fā)簪,俯下身子,任由長發(fā)披散下來,細細密密地將他們網(wǎng)在其中。
徐宴芝松開了手,聽到身下男子難以自制地發(fā)出了吸氣的聲音,看見他長而上揚的眼失焦地看向她,眼尾不自知地泛起水光。
她伸手解開了長裙的結(jié),皺成一團的裙擺落在地上。
顧青崢微微睜大的眼中,徐宴芝的影子模糊成邊緣不清晰的圓,那影子不斷在他瞳仁中放大,終于完全將他侵染。
“我只教你一次。”
恍惚中,她的聲音甜如蜜,淌進了他的心中。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愛情故事
地下的宮殿昏暗沉悶,這里并不是為了居住而建造,修得既高又闊,在殿中發(fā)出哪怕是輕微的細響,也會被放大數(shù)倍。
顧青崢略微失神,殿中便回響起某些難以自制的聲音。
他感到羞惱,反制住了徐宴芝,又倉皇無措,只會將她籠在身下胡亂動作。
明明極賣力,卻反而得了她一個白眼,另帶嗔道:“不是!”
顧青崢難以繃住表情,只覺此刻前半生的顏面都掃了地,他不敢再造次,乖順地聽從她的指令,一個時辰過去,總算兩人都心滿意足。
兩人貼在一處,汗津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顧青崢緊緊將人摟在懷中,隔著幾乎要炸開的胸膛,只覺兩顆心都跳成了一個。
陰暗的、晦澀的、又冷又濕大霧一樣氤氳在他心頭的惡念頃刻被驅(qū)散開,他失了保護,亮堂堂地顯在人前,無遮無攔地露出堂皇又卑劣的渴求。
他想要張口說些什么,只是往日的巧舌不僅在某些事上笨拙,連帶著面對著某些人時也如此。
說不出口,只能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撫弄她如月光般柔滑的長發(fā)。
“你瞧瞧。”他不說話,徐宴芝懶懶地挨著他歇了一會兒,待到面色如常后,抬起胳膊指著他們上頭繁星一般閃爍著的琳瑯寶物,“有哪一柄劍是適合道一的?”
他們本就是為此而來,她的話并沒有什么問題。
只是顧青崢倏然地不適起來,他有些想說,你沒有別的想說的嗎,或是,你是怎么想的。
但話到嘴旁,又不甘示弱,被心中慢慢筑起的高墻阻擋。
顧青崢的手緩緩從她的發(fā)間移開,他抬起頭,漫不經(jīng)心地在諸多寶物中看了一會兒。
“那一柄我曾見過,西域所贈,以極少的靈力便可驅(qū)使,正適合他。”他揚了揚下巴,對著一柄其貌不揚的長劍道。
“行。”徐宴芝點了點頭,伸手撈起地上不成樣子的裙子,想要披在身上。
半途被身后人阻攔了下來。
顧青崢臉色陰沉下來,上前撩開她披散的長發(fā)。
她本應(yīng)當潤澤光潔的背脊上有深淺不一、黯淡的傷痕,一道一道,觸目驚心。
他忍不住伸手去碰,卻被她側(cè)身避開。
徐宴芝沒有回頭看他,穿好了衣裳,將身子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又撿起發(fā)簪,將長發(fā)挽起。
她搖身一變,立刻妥帖美艷,遙不可及起來。
若不是顧青崢胸膛上尚且還殘存著紅痕,方才的事恍若他夜有所思,白日做夢。
他聽到自己干巴巴地發(fā)問:“你的傷,究竟是因為什么?”
“啊。”徐宴芝隨意地對他笑了笑,聲音鈍鈍地,帶著事后的慵懶,“你知道我修為停滯了許久,我不甘心,想了一些旁門左道的法子,既然旁門左道,遭了反噬也是常事。”
她一邊說,一邊對高處那柄劍伸出了手。
長劍如虹,拖著紫光落在她手中,她拿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番,轉(zhuǎn)而對顧青崢笑道:“方才問你,你師父留下的東西可要,你并不回答,我便當你不要了。”
顧青崢當然能看出來,她不過說些話來哄他,即便他們方才曾那樣親密過,她對他仍然沒有說實話。
須臾間,方才離他而去的陰郁與惡念,又重新回頭,將他吞進了森然的大霧里。
他問她的傷,她顧左右而言他,她只提她亡夫的遺產(chǎn)。
顧青崢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強行掩飾好眼眸中的情緒,站到徐宴芝身后,從身后摟住她,握住她的手低聲呢喃:“那便瞧瞧這柄劍……”
他說著,他們一塊兒將西域送來的劍從劍鞘中拔出。
龍吟聲在殿中回蕩,出鞘的劍身泛著冰雪之光,窄窄三指間,倒映著靠得極近的兩雙眼。
一雙狹長上揚,深幽如北域冰封的峽灣。
一雙圓而嫵媚,恍惚間有瀲滟春色。
兩雙眼一齊看向劍身,徐宴芝先移開了視線。
她往常覺得顧青崢的眼眸太黑,不透光,便難以分辨他在想什么,教人總揣測著。
今日卻又覺得他的眼睛太亮了些,目光灼灼里,端的是千萬瘋狂,刺得她心頭一顫,生出了不自在。
身體上的歡愉褪去,徐宴芝將劍收回,罕見地后悔起來。
她望著前頭,輕聲道:“你回去對你師弟說一聲,若是大比時表現(xiàn)的好,這劍就給他了。”
說著,她將劍遞到顧青崢手中,補充道:“你保管著。”
顧青崢收回手里的劍,安靜了一會兒,輕聲道:“您還有別的想要說的嗎?”
“沒有了。”徐宴芝搖了搖頭。
她答完,殿中又沉默了一瞬,接著響起了離她越來越遠的腳步聲。
顧青崢離開后,徐宴芝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
她下意識地抱著小臂,冷似的,輕輕摩挲著小臂內(nèi)側(cè)如小獸肚子般柔軟的肌膚。
指腹的觸感緩解了她忽然的不安,徐宴芝面沉如水,反復(fù)思索著方才的種種。
明明一切都按照她的設(shè)想發(fā)生了,為何卻仍有失控的感覺,她自覺沒有小瞧顧青崢,還是她潛意識里這樣做了,而不自知?
徐宴芝沒想明白,索性將這件事暫時拋之腦后。
這間地下宮殿中應(yīng)當還有許多關(guān)于宇文令的秘密,她此時應(yīng)當好好尋找一番。
徐宴芝轉(zhuǎn)身,往宮殿的深處走去。
伴隨著她的腳步,高懸的穹頂依次亮起了仙燈,四面八方,照得宮內(nèi)毫厘畢現(xiàn),連影子都消失。
這樣明亮,卻仍讓她感到昏暗。
她走向她從前一貫愛躲藏的角落,從那個角落開始,慢慢朝外頭走去。
走了幾步,從前刻在骨中、許久不見的恐懼也跳了出來,叫囂著占據(jù)了徐宴芝的腦子。
空蕩蕩的殿中只有她的腳步聲回響,她躊躇起來,此時她當真后悔,竟然就這般讓顧青崢離開了。
哪怕留他在外頭等一會兒呢。
她抬頭看著頭上極高的穹頂,任由仙燈晃花了自己的眼,枯站了許久后,咬牙按捺下種種負面情緒,繼續(xù)在宮殿中轉(zhuǎn)悠。
她記得從前有過幾回,她來問仙宮時,四處皆見不到宇文令的蹤跡,等了許久,他才一臉若有所思地從地下走出來。
他究竟有什么隱秘呢?
另一邊,顧青崢步履匆匆,從問仙宮中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他背著手,團團在小院中轉(zhuǎn)了幾圈,將自宮中帶出來的那柄劍放在屋里,轉(zhuǎn)身又要出門。
甫一打開門,便與想要敲門的閔道一撞了個正著。
“師兄,你去哪兒了,我怎么看著你從后頭回來了?”他撓著頭,疑惑道。
“你要的劍,我去替你取回來了。”顧青崢收斂了心神,勉強如常的答道,還有心思與他調(diào)笑了幾句,“只是師娘說了,若是你表現(xiàn)的不好,劍就給我了。”
閔道一果然大聲叫嚷了起來,央著師兄答應(yīng),大比過后,不論如果都要將劍給他。
“你便安心準備吧。”顧青崢雖沒有立即答應(yīng),也算是松了口,又與師弟說了幾句,便借口有事,往前殿外走了。
留下閔道一
摸不著頭腦,喃喃道:“這又是去哪兒。”
說著,他驀然一驚,不住地伸著頭,嗅聞起來。
“奇怪了。”他神色驚疑不定,面色慢慢沉了下來,“我怎么聞著有股香味,熟悉極了。”
站了一會兒,閔道一僵硬地轉(zhuǎn)著脖子,眼神空空地看向顧青崢離開的方向。
顧青崢全然不覺,此時已經(jīng)登上了去往搖光峰的靈舟。
搖光峰乃是北域弟子們學習宗門功法的地方,非親傳弟子,都沒有嫡親師父,他們的功課便在搖光峰上,經(jīng)由授業(yè)堂教授功法。
從前顧青崢剛剛?cè)腴T,和剛剛成為掌門親傳弟子時,也曾以十日為期,前往搖光峰與諸位同門一塊兒上大課。
除此之外,搖光峰上還儲存了大量的隨意可查的功法秘笈,北域七峰典故、以及關(guān)于此界其他地域的種種秘聞。
這些典籍都存放在搖光峰上的藏書閣內(nèi),憑弟子令牌,可隨意在閣內(nèi)觀看、摘抄。
顧青崢便是為此而來,他的靈舟剛一停穩(wěn),便直奔后山的藏書閣。
路上,徐宴芝背上的傷痕不斷地浮現(xiàn)在他腦中。
他想要知道這個分明一直被嬌藏在太陰峰上的女人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既然無法從她口中得知半句實話,便讓他自去尋找答案。
關(guān)于徐宴芝的來處,顧青崢已經(jīng)明了了七七八八。
她十分熟悉舊臨淵城,知曉本就離無盡之崖極近的舊城外出現(xiàn)了一道直通幽冥的巨大裂縫。
在顧青崢下山去摘盞室花的果實時,她試圖用混淆的法術(shù),誘使他去舊城。
盞室花的果實會引來強大的靈獸,若是與靈獸在無盡之崖附近起了爭斗,流了血,血腥味極有可能會引來上個血月從幽冥爬上來的業(yè)鬼。
而在無盡之崖附近,業(yè)鬼又時常成群結(jié)隊活動,一來,便是極大的一群。
到時候前有靈獸,后有業(yè)鬼,顧青崢一個不小心,便會遭到重創(chuàng)。
徐宴芝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顧青崢受了傷,意志愈發(fā)薄弱,他會無意識跟隨混淆術(shù)的指引,去往舊城外,倘若沒有那道裂隙,或許在濁氣侵蝕他的身軀時,疼痛會讓他清醒過來。
但,因為有了那道裂隙,只需要他恍惚中一個趔趄,便會就此墜入無盡之崖,死在濁氣翻滾的崖底。
徐宴芝計劃的十分妥當,她對舊城也十分熟悉。
只可惜,她千算萬算,失了對顧青崢力量的計算。
跨越了一個大境界后,徐宴芝愈發(fā)感知不到顧青崢修為的深淺,她常年居住在太陰峰上,也不曾見過真正的盞室花。
顧青崢已經(jīng)到了成元后期,早已能毫發(fā)無損地從靈獸環(huán)繞中摘下盞室花的果實。
這并不怪她,在遠離一切的圣山之巔,她已經(jīng)做了能做的一切謀劃。
只是唯獨有一點,不是她的失算,而是她的失誤。
她忘了前塵往事,忘了顧青崢早已不受她混淆之術(shù)的影響。
思及至此,顧青崢的手止不住地顫了一顫。
顧青崢將弟子手令交給了藏書閣值日的小弟子,得了一枚小巧的靈器后,便往閣中走去。
藏書閣第一層是功法秘笈,第二層是宗門典故,第三層是此界逸聞。
跨過了前兩層,顧青崢拿著靈器來到了第三層。
他站在浩瀚如煙的卷軸前,打開了手中靈器,依循指引,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
顧青崢面前頂天立的書架當中,擺放著所有關(guān)于幽冥、業(yè)鬼的卷軸。
徐宴芝來自幽冥,這是他的推測。
他掃了一眼眼前典籍,從中取了一卷,低頭讀了起來。
從幽冥而來的活鬼,奪取了地上人的身份,潛入了北域宗門之中,妄圖顛覆七峰——這樣的故事,似乎才更適合徐宴芝。
可若是如此,她為何一身傷痕,若是如此,為何在步入問仙宮地下宮殿時,她的恐懼隔著**,仍舊被他所感知。
顧青崢放下手中關(guān)于業(yè)鬼習性的卷宗,換了架上另一本。
下山除鬼,是宗門中有能力的弟子的尋常任務(wù),顧青崢前半生都在與業(yè)鬼作斗爭,在他手下煙消云散的業(yè)鬼不知幾何,藏書閣中有關(guān)業(yè)鬼的卷軸對他而言都已了然在心。
他翻找了數(shù)卷卷宗,終于找到了一卷關(guān)于幽冥之中活物的逸聞。
卷軸上說,一直以來此界便認為不論是凡人還是仙人,都無法在幽冥中生活,因為那里的濁氣比地上濃郁數(shù)百倍,人若是在其中待上片刻,便會爆體而亡。
但,為何世間又總有來自幽冥的丸藥、靈物流傳?
這些做工粗糲,分明不是仙人手筆的東西,如果不是從幽冥而來,又是誰的產(chǎn)物呢?
卷軸的作者寫到這兒,下了定論,幽冥之下定有活物,作者本人有證據(jù)如下,他們——
顧青崢讀到這兒,卷軸的下半部像是被人截斷了似得,消失了。
他放下了這卷書,又在架上翻找著其他涉獵了幽冥的逸聞。
只是找來找去,不是讀到一半便斷了,就是一些天馬行空的無稽之談,似乎整個藏書閣都沒有關(guān)于幽冥的完整信息。
顧青崢找了這樣久,外頭天都已經(jīng)黑了,藏書閣值日的小弟子過來催了他幾次,委婉地提示藏書閣要關(guān)門了,請他下回再來。
無奈之下,他也只能作罷,將書架整理好后,隨著小弟子一塊兒向外走。
走到一半,顧青崢腦中又閃過了一些關(guān)于舊城的記憶。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先是與小弟子聊了幾句弟子大比,接著問道:“上一回我險些在外頭吃了業(yè)鬼的虧,今日便來找些逸聞瞧瞧,又知曉了許多從前不曾知道的事,可見這些東西是常看常新,也不知旁的同門可曾也來借閱過?”
他身旁的小弟子哈哈一笑,湊趣道:“顧師兄,要不說您得了掌門真?zhèn)髂兀窟@一塊兒的卷宗,唯有您和掌門看得多,從前宇文掌門還老是將卷宗借走,不過后來還回來時總有損耗,閣主還……”
說到這兒,小弟子似乎意識到了不對,連忙閉了嘴。
但他說的話也的確證實了顧青崢的猜測——
宇文令從這些卷宗中發(fā)現(xiàn)了幽冥之下的秘密,可以助他早日飛升,成就大道。
為此,他利用了漂泊無依,借尸還魂的徐宴芝。
宇文令與徐宴芝的開始,從來都不是萬人傳誦的愛情故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黏糊起來
那日過后,又過了幾日,七峰迎來了一個大日子。
太陰峰上一夜大雪,愈發(fā)寒冷刻骨,將居住在太陰殿外的小弟子們凍得夠嗆。
他們一大早,便三五成群地從弟子舍中鉆出來,搓著手,哆哆嗦嗦地相互鼓勁。
“你那仙法肯定沒有問題,就放心吧。”
“你那陣法也是,上回不是還從徐夫人那兒學了些東西嗎,你也放心吧,一定不會被外門弟子給擠下去了。”
小弟子們口中這樣說著,陸陸續(xù)續(xù)地在殿前廣場上集合了,心里卻還是隱隱發(fā)虛——
這可是宗門十年一回的弟子大比,如何小心謹慎都不為過,一個不小心,內(nèi)門弟子的位置不保,從今往后的日子可謂是再也不好過了!
小弟子們已經(jīng)準備了許久,可就看這幾日了。
一個個面色灰敗的仙人仙子,凍得焉頭巴腦的,排著隊,坐著巨大的靈舟去往搖光峰上,等著授業(yè)堂將大比的安排發(fā)放下來。
今日起便是七峰上近來的頭等大事,弟子大比的開始日。
按照以往的安排,宗門上下弟子,不分內(nèi)外、親傳與否,都要參加,以示公平。
大比分為身法、仙法、陣法等等小項,弟子們自行決定要參加哪些小項,自行將名字報給授業(yè)堂。
有些全才,所有小項都參與,也可以,皆看弟子意愿。
北域七峰一貫被此界仙人詬病古板老套,但在對門中小弟子的教養(yǎng)上,卻又是開明的。
等到居住在太陰峰上的小弟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坐靈舟離開了,顧青崢最后檢查了一遍,轉(zhuǎn)頭對徐宴芝、閔道一示意,小弟子們都走了,他們也該去往搖光峰了。
閔道一一早起來便覺得自己眼皮直跳,很是有預(yù)兆將在大比中一輸?shù)降祝藭r面色慘白,一副欲要嘔吐的模樣坐在徐宴芝身旁,口中不時碎碎念著什么。
徐宴芝見狀,笑著伸手撫了撫小徒兒的頭頂,勸道:“莫要太緊張,你師兄不是對你說了,這幾日練得不錯,一定不會一輸?shù)降椎摹!?br />
話是這樣說,閔道一仍覺得心中沒底,頹然地往身旁一倒,想要伏在師娘膝頭訴苦。
只是他身子剛一歪,坐在前頭架船的顧青崢竟然比他更快,動如閃電,伸手揪著他的后襟便將他提了起來。
“多大的人了,竟像個孩子似得。”
顧青崢并未回頭,語氣中卻讓人聽出了涼意。
閔道一只道師兄不許自己軟弱,被嚇得一激靈,卻毫無辦法,索性往角落中一縮,閉上眼哼唧起來。
只是他口中絮絮叨叨了一會兒,忽然后知后覺意識到,方才他想往徐宴芝身上靠時,似乎有一股前些日子聞過的香味兒鉆進了鼻子里。
是師娘身上的味道,一股兒暖洋洋的勁兒,有許多種變幻,并不是死板如一的熏香能熏出來的。
他不由得試圖回想,除了師娘身上,自己究竟曾在哪兒聞到過這個味道。
可閔道一受了傷后腦子便時靈時不靈,想了一會兒,除了頭疼外什么也不曾記起,他害怕待會到了搖光峰上頭疼影響發(fā)揮,連忙放空了腦子,什么也不敢想了。
顧青崢掌舵,靈舟飛得很穩(wěn),不一會兒便穿過了大雪肆虐的山間,停在了搖光峰上。
他們來得晚,此時搖光峰上原本就寬大無比的廣場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不論仙子仙人,此刻皆忘了風度,焦躁不安地彼此交頭接耳,嗡嗡之聲響徹山頂,教人疑心是否有什么蟲類靈獸襲擊搖光峰了。
頂著這般熱鬧,顧青崢在前頭開路,不一會兒便帶著徐宴芝與閔道一穿過了人群,來到了授業(yè)堂中。
他們在弟子中算來得晚的,可乍一看去,堂中現(xiàn)下只有李能意與任重陽到了,其余長老不知所蹤,徐宴芝又算來得早了。
不過,顧青崢與閔道一今日尚且有任務(wù),他們只是將徐宴芝護送到此處,見徐宴芝邁入堂中,又轉(zhuǎn)而前去尋授業(yè)堂的管事弟子,將自己的弟子手令錄入到大比的名單當中。
授業(yè)堂中擺著八張交椅,李能意與任重陽卻都還站著,只假笑著與徐宴芝打了招呼,接著退到一旁,冷眼瞧著徐宴芝,等她選座似的。
徐宴芝心中嗤笑,一眼掃去,徑直往最正中的那張交椅上走去,當著兩位長老的面,大喇喇地坐下。
“也不知其余幾位長老何時過來,兩位不如坐下等?”
徐宴芝臉上也堆起了假笑,輕言細語地對站立的兩位長老說道。
任重陽當即低下頭,笑瞇瞇地應(yīng)聲,選了離她不近不遠地一張交椅坐下。
李能意臉色有些不好看,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咬牙坐在了徐宴芝的下手旁。
每回到了排資論輩的時候,李能意就要跟自己較勁。
徐宴芝略微掃了一眼他,心中竟有些好笑。
這個老古板在仙人里也算得不上年紀大,卻宛若凡間老叟,言行舉止皆是講究,最是受不了修為不高的仙子與他平起平坐。
看來這樣的事應(yīng)當多來幾次,助李能意放下心結(jié)才是。
徐宴芝愜意地倚在交椅上,沒有半點德不配位的自覺,任由身旁仙人心中暗自焦躁。
一人愜意,一人焦躁,一人神游。
三人這般在授業(yè)堂中等了一會兒,呂敏之與周云子小聲交談著走了進來,抬眼一看堂中形勢,兩人對視一眼,選了任重陽對面兩張交椅坐下。
片刻后,天權(quán)、玉衡兩峰長老也匆匆走來,選了交椅坐下,此時六位長老與徐宴芝都已落座,只待搖光峰牧楊。
但今日搖光峰上幾乎站滿了弟子,牧楊在外頭統(tǒng)籌,忙得腳不沾地,授業(yè)堂中坐著的幾人也都體諒,等到陽光堪堪穿過暴雪,落在了堂中,牧楊終于姍姍來遲。
一來,便催著幾人趕緊去外頭,又湊到徐宴芝身旁問她:“徐夫人上去講嗎?”
徐宴芝揚起下巴,微微點了點頭。
牧楊搓了搓臉,對她做了請得動作。
徐宴芝領(lǐng)著諸位長老,邁步走出授業(yè)堂,站在堂前的高處,將底下烏泱泱的弟子們都瞧在了眼中。
他們也都抬頭看向她。
很好,俯視眾生的滋味,不論品多少回也不能夠。
徐宴芝心中油然而起一陣滿足,她享受著弟子們注視的目光,老生常談地講了幾句。
因知曉下頭這些人心中緊張極了,她說得越久,他們越是聽不進去,徐宴芝只能遺憾地快速結(jié)束了講話,讓小弟子們等候著,聽授業(yè)堂安排。
偌大一個搖光峰,上頭遍布著演武場,徐宴芝一揮手,弟子們連忙分散開來,自去尋找弟子令上提示的演武場,不一會兒,廣場上人便走得精光。
徐宴芝暗嘆一聲,轉(zhuǎn)身去尋牧楊,提及要去監(jiān)看陣法大比。
牧楊一怔,有些遲疑的答道:“陣法這一項,已經(jīng)交由呂長老主考。”
“那我便去尋她。”
徐宴芝好似聽不明白牧楊口中的拒絕之意似得,兀自叫住了正要往演武場走去的呂敏之,笑盈盈地與她說了來由。
主考本就是麻煩事,呂敏之正在心煩,聞言眼睛一亮,她又無意攪和山上的紛爭,又一項與徐宴芝交好,當即同意下來,與她并著肩離開了。
牧楊見談笑著離開的兩人沒了影,轉(zhuǎn)頭看了看李能意。
李能意也盯著她們,感受牧楊視線后,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擺手道:“我瞧徐夫人的做派,想來是想在開山門后留在山上做個長老,這才趕上要顯擺自個兒長于陣法。”
牧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又問:“那師兄怎么看?”
這下,還未走的任重陽也老神常在地轉(zhuǎn)頭看向李能意,似笑非笑地等著他回答。
李能意心中一突,十分擔心這個老神棍轉(zhuǎn)頭便投了徐宴芝,將自己賣了,連忙找補道:“我到還能再干一會兒,要是任長老想把擔子卸下來,倒也不是不行。”
任重陽嗤笑一聲,搖頭晃腦道:“徐夫人既然不打算離開七峰,那她手中捏著宇文掌門留下的萬千法寶,要染指我的位置,我也得掂量掂量。”
李能意聽了,長嘆了一聲。
他原本想著,徐宴芝上一回下山后恐怕就會與攬云大澤那個姓岳的聯(lián)系上,等著山門開后便會離開七峰,只是后來又聽新城里頭的弟子傳話,說徐夫人在城中一直守禮,并未與姓岳的過多接觸。
他心里還嘀咕,今日一看,看明白了徐宴芝不僅不會走,甚至還想在七峰上謀一張交椅……
想到這兒,李能意又打起了方才與徐宴芝一塊兒離開的呂敏之的主意——徐宴芝不是擅長貿(mào)易嗎,正好開陽峰呂長老就負責七峰上下的交易,又與她關(guān)系好,主動把位置挪一挪唄。
想到這兒,李能意樂歪了嘴,不再管另外兩個長老如何想,志得意滿地朝自己主考的演武場去了。
弟子大比的第一日,就這樣開始了。
七峰上下傾巢出動,一直忙活到月亮升起,方才漸漸散了。
按照授業(yè)堂的安排,要叫所有弟子都比完,一共要五日,最為重要的仙法一項,頭三日安排的外門弟子,第四、五日才輪到內(nèi)門、親傳弟子。
顧青崢作為前幾屆大比的頭名,只有贏過前頭所有人才能碰得到他,便理所當然地閑了下來。
但長老們見不得他閑,牧楊強拉著他做了半日的考官,等到手中的小弟子終于全數(shù)考完了,才放了他走。
此時抬頭一看月亮都升了起來,顧青崢想了想,閑庭信步地慢慢往半山腰走去。
陣法是小項,決心參加的弟子少,一般一兩日也就比完了,顧青崢走到半山腰上不起眼的演武場時,正瞧見徐宴芝皺著眉,拿著小弟子畫在紙上的法陣仔細看。
天都黑了,場上點起了燈,正照在她臉上,教她眉間溝壑更顯眼,向下的嘴角旁多了一些陰影,平添了幾分與尋常不同的冷峻。
幾個最后等著她判卷的小弟子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在一旁,料想此時大氣也不敢出,連望著她的眼神中都充滿了畏懼。
“上等。”
徐宴芝讀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的卷子,看向作畫的小弟子,露出了勉勵的笑來:“你做的不錯。”
小弟子心頭一松,腿都軟了下來,又想哭又想笑地上前對她道:“多謝徐夫人。”
徐宴芝又微微一笑,不過片刻后她便重新嚴肅起來,垂頭看著另一張法陣。
她的手指在法陣上畫動,一點一點,不時念念有詞。
真是極認真、極專注的模樣。
她身子挺直,眉頭不自覺皺著,嘴角向下,眼神像刀鋒,清凌凌的扎在卷子上,坐到下午連發(fā)絲都一絲不茍,將身前這一小方天地,連同小弟子們的呼吸心跳一起,牢牢掌控在手里。
這是從不曾見過,截然不同的徐宴芝。
顧青崢看得入了神,只覺那尖銳的視線好像看在了自己臉上,如同她伏在身上凝視他的時刻一樣。
這激得他眼中升起一團火,又順著眼一直燒到了小腹下,讓那一塊的皮肉不自覺繃起來,他也不得不微微弓起了身子。
真是下作。
他盯著徐宴芝,心中嘆道。
徐宴芝并沒有看到遠處的男人。
她垂眸看了一會兒,放下手中卷子,面帶寒霜地看著身前瑟瑟發(fā)抖的閔道一,一字一頓道:“不合格。”
閔道一如遭雷擊,想要分辨幾句,卻又怯懦開不了口,只口唇顫抖著,委屈地垂下頭,領(lǐng)過一旁神游的呂敏之發(fā)給他的弟子令牌,默默退到一旁。
徐宴芝連親手帶大的徒兒都不留情!
后頭還剩三個小弟子等著出成績,見狀皆是面如金紙,牙齒打戰(zhàn),擎等著被判死刑了。
但他們功課顯然比閔道一扎實,徐宴芝讀了卷子,給了一個上等,兩個中等,都合格了。
小弟子們?nèi)绶甏笊猓B忙領(lǐng)了自個兒的令牌,著急忙慌地一塊兒攜手跑了,留下被師娘判了不合格,卻要等著她一塊兒回太陰峰的閔道一。
而另一頭,徐宴芝身旁的呂敏之今日悠閑了一整日,此時也不想摻和進這惱人的關(guān)系中,打了個招呼,也腳底抹油地跑了。
一時間,偌大的演武場只剩下了三個人。
閔道一正是害怕時,發(fā)現(xiàn)了遠處的顧青崢,連忙叫嚷著師兄,向他走來。
顧青崢曉得他是怕被徐宴芝責罵,笑笑不理他,徑直向后頭的徐宴芝走去,見她還坐著不動,上前自然地伸手,輕輕地揉按她的眉間,按得一會兒,低聲道:“可還痛?”
“好多了。”遠處閔道一正不錯眼看著,徐宴芝下意識偏開頭,起身往外頭走,“走吧,回太陰了。”
顧青崢應(yīng)了,拿起一旁徐宴芝的斗篷,將她仔仔細細地裹住,又抬頭將兜帽也給她帶上。
他的小動作太多了,徐宴芝煩悶起來,她以為顧青崢是清爽的人,不過一夜過去,竟變得黏糊,著實讓人沒想到。
她避開了顧青崢的替她整理斗篷的手,笑盈盈地對后頭睜大了眼的閔道一道:“可還記得如何駕靈舟?”
師娘沒責罵他,是天大的好事,閔道一連忙按下心中的古怪,點頭應(yīng)了,轉(zhuǎn)身往山頂走去。
顧青崢與徐宴芝跟在后頭,并肩走在小道上。
開始時,誰也沒說話,走到上山的路上時,他忽然聽到身旁女子輕聲道:“你過了。”
他低下頭,看見徐宴芝如方才一般,一雙眼涼涼看著他。
如問仙宮門上的明珠一般,夢幻、寒冷。
顧青崢心頭倏地一跳,不說話,只微微笑著,享受著徐宴芝刀鋒一般的注視。
徐宴芝見他不答話,也懶得再與他糾纏,心中專注地想著她在問仙宮地下找到的收獲。
她趁著弟子大比前的寧靜,整整在地下宮殿中尋找了三日,總算找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正打算回到太陰后繼續(xù)。
這幾日她心思在地下,便有些忽視了顧青崢。
她不知道,這幾日,顧青崢也有了許多收獲。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怎么死的
到了太陰峰上,垂頭喪氣的閔道一先被師兄趕回了小院,責令他好好準備過兩日的仙法大比,他欲言又止,只能看著師兄護著師娘,送她回后殿。
與顧青崢單獨走在夾道中,徐宴芝竟然先生出了不自在。
自從地下宮殿中發(fā)生了那件事后,徐宴芝便沒有再見過顧青崢,那日她以掌門留下的法寶引誘,顧青崢卻只看到她、只想得到她,教徐宴芝暫且對他放了一點心。
既然放下了心,覺得已經(jīng)穩(wěn)住了顧青崢,她便專心忙著在地下尋找宇文令的隱秘。
從前時候每每來到地下,不是提心吊膽,便是別有心思,更何況宇文令在一旁虎視眈眈,徐宴芝并不曾好好的探究過地下宮殿。
如今有了時間,徐宴芝將整個地下幾乎翻了過來,終于隱秘的宮殿中發(fā)覺了一處更隱秘的角落。
那是一處嵌在宮室中的暗室,按照問仙宮的方位而言,那一處宮室正是處在書房下方。
這個位置十分的微妙,徐宴芝在地宮中久久尋不到秘密,忽然想起,從前宇文令還在時,每日幾乎都會在書房中待上一會兒。
如今返回去想想,他究竟是在地上還地下,書房下會不會還有另外一個通往地宮的通道。
越想便越覺得有道理,徐宴芝為此小心謹慎地在書房下正對應(yīng)的宮室中,用宇文令賜予的力量試了幾回。
整個宮室每一寸都被她翻遍了以后,她終于在某一塊石磚上方發(fā)現(xiàn)了不對。
石磚上的法陣里,又繪制了極為隱蔽的法陣,若非擅長法陣者,一定會將兩個嵌套的法陣視為一個,忽視掉了其中的蘊藏的秘密。
但即便擁有力量,徐宴芝也并非宇文令本人,她為了解開法陣,廢寢忘食地在地宮中待了整整兩夜。
直到今日凌晨時,才真正破解了法陣嵌套,單獨運轉(zhuǎn)了更為隱秘的那個。
解開后,徐宴芝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更為凌亂的書房,里頭遍布著卷軸,攤開放了一地。
書房中有一張樸實的桌子,上頭放著紙筆,另有干涸的硯臺,上頭搭著一只筆,筆尖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團,紙上也將將寫了幾行話。
只一眼便知道,有人時常在這兒看書,不僅看,還寫下了許多東西。
只可惜今日是弟子大比的大日子,徐宴芝無論如何也不想缺席,只得勉強放下,待到晚上回來后再細細查看。
因為心思全然在地宮中,她與顧青崢相處時,便隨意了些——又或者男女之間,但凡有了深入的肢體糾纏,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總是會改變從前的相處方式,變得不再清爽。
站在問仙宮前,徐宴芝轉(zhuǎn)頭對身旁男人道:“便送到這兒吧。”
顧青崢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多言,只乖順地低下頭,淺淺地親在她的嘴角。
徐宴芝敷衍地任他親吻,待他離開了視線里,先假意繼續(xù)往后走,待到確認顧青崢當真離開后,又返回了問仙宮。
這地方她已經(jīng)連續(xù)待了三日,原本畏懼的情緒早已煙消云散,徑直走到宮內(nèi)后,熟門熟路地打開了去往地下的通道,匆匆地邁入了其中。
穿過長廊,路過許多幽暗的宮室,徐宴芝一路走到底,來到了與地面書房相對應(yīng)的宮室下。
她蹲下,解開了書房中的嵌套的法陣,再抬頭時,眼前一花,已經(jīng)來到了那間暗室之中。
不大的屋子里裝滿了各種卷軸書籍,徐宴芝深吸了一口氣,耐下性子,撿起了她腳下的一本,打算從此開始,一點一點地將暗室里讀物看完。
她凝神看去,只見手中這卷古籍,上頭記載著關(guān)于幽冥的種種猜想。
越是強大
的仙人,便越是去不了幽冥,因此此界所有關(guān)于幽冥的消息都只是猜想,但即便是猜想,有智慧者提出的猜想,也是能接近真相的。
徐宴芝手中這一卷的描述,與她所知道的幽冥是相似的。
她一目十行地看過關(guān)于幽冥之中生存著的活物有哪些,掃過關(guān)于幽冥地形的論證,停在了卷軸中一處劃線處。
似乎是有人讀到此處,覺得十分有用,用筆畫出了重點。
“吾想,濁氣靈力皆有定數(shù),幽冥之中,活物既然能活在濁氣中,那么若是讓其將仙人身上的僅剩的濁氣吸附,仙人豈不是能成就大道。”
這段筆跡十分陳舊,但能看出下筆人當時心中澎湃,大道的道字,有著極長的拖尾。
徐宴芝定定看著,腦中又想起了寫下這話的那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宇文令并非一時興起,他醉心仙途,只求飛升成真仙,為此尋遍此界,終于被他找到一個他認為可行的方法。
仙人修行,不過就是不斷淬煉**,努力將體內(nèi)與生俱來的濁氣排除,吸納靈力充盈四體百骸。
但既然是天生是凡人,肉體凡胎,又怎能不污濁。
那么,找到一個來自幽冥的活物,將她關(guān)在遠離濁氣的地方,利用她親和濁氣這點,豈不是可以將此身**淬煉成精純的靈力,從而擺脫血肉苦弱,與天地同壽,永生不死。
想到此處,徐宴芝似笑非笑地放下卷軸,又撿起了另一卷,仔細閱讀。
這一卷的內(nèi)容也還是關(guān)于幽冥,內(nèi)容又晦澀,字跡又模糊,徐宴芝凝神看了許久,在上頭發(fā)現(xiàn)了許多宇文令的筆跡,但都無甚大用。
兩卷讀下來,便要了一個時辰,徐宴芝估摸了一會兒時間,驚覺今夜恐怕連這里的十分之一都讀不完,連忙加快了閱讀速度。
即便如此,直到第二日清晨,她也并未清理完多少卷軸。
一夜未眠,徐宴芝的背脊隱隱作痛,對始作俑者生出了十二萬分的憤恨,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
最可惜仙人死后竟留不下尸體!
放下發(fā)誓要看完的最后一卷,徐宴芝拖著沉重的步伐,面沉如水地離開了地下宮殿。
她郁郁推開宮門時,第一縷陽光正刺破了重重風雪,照耀到她的眼底。
徐宴芝昏昏沉沉的,被照得眼睛發(fā)痛,伸手去擋。
不防卻被連著手一塊兒,整個的摟進了旁人的懷中。
這懷抱十分堅實,將她從頭到尾的包裹住,溫暖了她冰涼的臉頰,又有一股她近來十分熟悉的味道鉆進了鼻尖。
徐宴芝放下了防備,慢吞吞地升起了不滿。
她松懈地倚在顧青崢胸前,反摟住他的腰,哼笑道:“你竟然在外頭等了一夜不成。”
“您覺得是,那便是。”
將她摟在懷中似乎還不夠,他的吻也密密地落下來,落在她發(fā)間,落在她眼睫,落在她眉梢。
連綿不止,又濕又癢,待他唇移開片刻,還涌上一絲涼意。
徐宴芝恍惚中想起在山下見過的,那嘗了腥的貓兒,因食髓知味,成日里地流連在池塘邊,瞇著眼,不時舔嘴。
她掀起眼皮撇顧青崢,見他那雙本就深幽的眼眸半闔著,看不透他心里想著什么,當真如貓兒一般。
可惜她今日疲憊,實在無意與他糾纏,伸手一推他的胸膛,斥責道:“不早了,快些準備著去搖光峰。”
推也沒推動,他反手握住了她的,低頭親吻在她的指尖,輕觸幾回后,似乎并不滿足,張嘴將她的指尖含在了口中。
一陣濕熱自指尖傳來,燙得徐宴芝一個激靈,他的舌尖如此柔軟,與身體其他部位截然不同。
徐宴芝盯著他的眼睛,壓抑著倏然升起,想要粗暴凌虐他的惡劣念頭,手指緩緩在他口中摸索,分辨著他口中的東西。
“我說,你從前可不這樣。”徐宴芝有些興奮地玩弄著他,全然忘了方才的煩悶,連疲倦也一掃而空。
顧青崢眨了眨眼,將徐宴芝作怪的手指抽出握在手中,俯在她耳邊呢喃道:“我知道了一個秘密,關(guān)于您的。”
他們此時仍舊站在問仙宮前,站在高高長階上,那樣顯眼,若是有小弟子穿過長廊走來,只要一抬頭便看到他們?nèi)绱瞬惑w面的模樣。
可顧青崢一臉不在乎,徐宴芝自然不甘示弱。
她將地下宮殿中關(guān)于宇文令的種種拋在腦后,再次專心地琢磨起顧青崢來。
“想說便說,不想便算了。”
徐宴芝伸手勾住顧青崢的脖頸,將身子傾倒在他身上,腳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青石板。
他們的視線交匯,都看了出來對方?jīng)]有表現(xiàn)得這般淡然。
徐宴芝沒問顧青崢為何在問仙宮外等了一夜,顧青崢也沒提及徐宴芝在宮內(nèi)究竟在做什么。
“青崢。”徐宴芝的手松開了些,仍舊勾著他,溫聲搖晃著身子,像是先敗下陣來了,“我說笑呢,你究竟是知曉了什么秘密?說來聽聽——”
她將尾音拉長,雙眼微微睜大了一些,好不可憐的模樣。
顧青崢輕輕笑了,他湊到她耳旁,用更溫和的聲音說道:“我知曉了,您究竟來自何方。”
說著,他伸手,一點一點地劃過了徐宴芝的背。
徐宴芝面色未改,興味更濃,追問道:“然后呢,你上回下山,便為了這個嗎?你這孩子,為何如今才告訴我。”
“我見您夜夜待在問仙宮,想來是有要事,只是等了幾日,也不見您笑著出門。”他的聲音越發(fā)低沉了,“您在宮中找什么,可是與師父有關(guān)?”
“我若是說是呢?”徐宴芝目光閃爍。
“那我恐怕便知曉了您另外一個秘密。”
顧青崢說的幾句,又忍不住親昵地蹭過徐宴芝臉頰,喃喃低語道:“師父究竟是怎么死的,師娘可明白?”
他語氣溫和,舉止像情人,卻教徐宴芝瞬間起了薄薄一層冷汗。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滿足了我
宇文令是怎么死的。
這個問題問上一百回,徐宴芝也只會悲痛地落下淚來,哀嘆他死的突然,全然不給她一點反應(yīng)的時間,自己失去丈夫后,方才知曉痛苦的含義——
她一個被嬌藏在太陰峰上的寡婦,哪里知道山下的事?
因此聽聞顧青崢問起,徐宴芝下意識答道:“我遠在七峰之上,如何能知曉宇文令的死因。”
心底的不安,到底還是反應(yīng)到了言語間,她頭一次在旁人面前連名帶姓地提及了這個人。
話一說出口,徐宴芝便知道了不對,又是男色在前,又是一宿頭昏腦漲地讀滿屋子的卷軸,她失了平日的嚴謹,露了破綻。
果然顧青崢聞言,微微地挑起了眉,仿佛聽到了有趣的事情。
“您是不是忘了一些事,師父失蹤后,您在德政堂前信誓旦旦說,當日師父離開七峰前,回頭對您不過說了些體己話,您對長老們說,青崢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他越說,徐宴芝面色越是陰沉。
“您當真覺得,那些體己話,當時我沒聽懂,往后就再也琢磨不明白了?”
顧青崢極快地伸手握住了徐宴芝的下巴,阻止了她想要偏頭的念頭,要她只能面對自己。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越說越興致高昂,眼神閃爍著,想要將面前人吞入腹中一般看著她。
徐宴芝避無可避,只得揚起頭來看著他,她咬了咬唇,低聲笑道:“別開玩笑了,你師父乃是北域第一人,他下山除業(yè)鬼,我遠在七峰,你在暗示他的死與我有關(guān),這怎么可能?”
他們談話間,太陽又升來了一些,離問仙宮遠遠的地方,依稀傳來了嬉鬧聲,今日弟子大比還在繼續(xù),太陰峰上的小弟子們早早便起來了,如昨日一般,排著隊乘靈舟去往搖光峰。
徐宴芝與顧青崢,今日都要在人前露面,再在這兒拖延下去,兩人同時失去蹤影,恐怕有些太過顯眼了。
顧青崢聽著遠處的動靜,偏頭看了一眼,回頭時,見徐宴芝仍舊溫溫柔柔地笑著,明明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冷冷直視著自己,好似一柄鋒利的劍,卻又頭低低,軟弱懇求的模樣,心中掀起了波瀾。
她本性堅韌,萬事絕不會輕易低頭,展露在人前都是乖順的表象,若非如此,又怎能走到今日。
思及至此,顧青崢更是止不住戰(zhàn)栗起來,他知道她曾要殺他,他知道她如今又在偽裝,可這般模樣實在是令人瘋狂。他按捺不住,上前親了親徐宴芝的嘴角。
親了第一下,便再不容易離開,顧青崢不住地在徐宴芝唇上輾轉(zhuǎn)輕啄,含糊地說道:“時候不早了,若是您想起了師父的死因,隨時過來找我——當然,晚上我也會去接您。”
說罷,他艱難地放開了身前女子,替她整理了一番身上衣裳,轉(zhuǎn)身離開了。
只留下徐宴芝,兀自站在原地,咬著唇,思索著什么。
從前的弟子大比,法陣這一小項一向是一日便比完了,這一回卻不知為何,多了許多弟子要參加,連累的第二日一整天都要繼續(xù)。
呂敏之不耐煩批閱小弟子鬼畫符一般的卷子,有了徐宴芝幫忙監(jiān)考,她一大清早露了個面,便告假說自己還有一些私事要處理,今日便辛苦徐宴芝獨自主考了。
說罷,往徐宴芝手里塞了什么東西,又沖她眨了眨眼。
若是昨日聽她這樣講,徐宴芝不過笑一笑,也就同意了。
但這幾日幾個通宵煎熬下來,已經(jīng)有些不適,早上又因為宇文令的事,與顧青崢一番拉扯,讓她今日心緒翻涌,不得喘息。
徐宴芝有些心力交瘁,但又不愿放棄主考陣法這樣長臉面的事,只得咬著牙應(yīng)了下來。
這沉下心來閱卷,又是到了天擦黑才直起身。
徐宴芝此時當真兩眼有些冒金星,小弟子們做來的法陣各個都有巧思,丑得如鬼畫符,好得又細致,非要她極認真去辨別,用靈力去驗證。
熬了一整日,體內(nèi)多少靈力也耗盡了。
今日閔道一還有其他小項的比試,并不在此,徐宴芝獨自坐在演武場的首座上緩神,遠遠地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往這邊走來,那身影步伐邁得大,走路帶風,她瞥一眼便認了出來。
按照顧青崢所言,她在問仙宮待了幾日,他便在外頭等了她幾日,那為何現(xiàn)下他仍舊是神采奕奕的模樣,想來白日里李能意、牧楊總不可能放他歇著,一定是要他助力的吧?
徐宴芝嫉恨起來,她不自禁地攥緊了拳,在心中哀嘆——他為何沒有死在舊城里!他為何還能這般自如地在山上行走!他就應(yīng)當去死!
都怪她無用,留了這樣一個孽徒在身側(cè),才從虎口脫險,又掉入狼窩。
原來以為他不過貪圖美色,可幾度糾纏,徐宴芝卻又失去了把握,她探不明他的要挾究竟是想要從自己這兒得到什么。
顧青崢走到她身前,得到的便是她陰涼的注視。
他狀若不覺,揚了揚眉,對她伸出了手。
徐宴芝垂眸遮掩,接過他的手,緩緩地站起身。
剛剛起來,她眼前也同時冒出一片雪花,教她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顧青崢當然不會讓她軟倒,他的雙手有力,緊緊地握在她的腰肢上,讓她靠在自己身前,得以支撐。
演武場上還有三三兩兩的搖光峰小弟子,正悶頭收拾著場地,都不曾抬頭看向他們。
顧青崢索性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低頭偷了一個吻。
徐宴芝竟不知自己招惹了色中餓鬼!
她眉頭微蹙,輕輕推了推顧青崢的胸膛,示意他莫要如此放肆。
這時有小弟子直起身子歇息,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他們。
電光火石間,顧青崢恰到好處地向一旁挪了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
而后又低頭吻在徐宴芝發(fā)間。
不待她惱怒,顧青崢很快地松開手,憂心忡忡地說道:“您還是當心一些,連著兩日主考,靈力恐怕是耗盡了。”
那無意抬頭的小弟子聞言,又垂下了視線。
徐宴芝不怒反笑,短促地哈了一聲,沖顧青崢揚了揚下巴,抬腳便往搖光峰頂走去。
顧青崢從善如流,仍舊姿態(tài)親昵地與她并肩。
他們一路上遇見了不少小弟子,不論是仙子或是仙人,都并沒有對此時他們略顯曖昧的姿勢表現(xiàn)出訝異。
徐宴芝先是不解,須臾后想明白了,顧青崢在山上將孝順徒兒這個角色扮演地入木三分,又教她變做了病殃殃的師娘,好似隨時都要倒下似的,那徒兒隨時上手攙扶似乎也理所應(yīng)當起來。
兩人拉拉扯扯地乘上了靈舟,又拉拉扯扯地往太陰殿后走去,顧青崢要送她回到她那方無名小院,徐宴芝也有心從他那兒探探口風,各懷鬼胎之下,回到了小院門前,一齊伸手推開了小院的大門。
院中靜悄悄,唯有花香四溢。
徐宴芝的小院,不論何時都是花團錦簇,這里種的花一年四季都盛開。
他們穿過院中花園時,還有花瓣飄過,染在二人衣上。
不過兩人心思都在對方身上,誰也沒有在意。
今日又是大比,太陰殿中并無小弟子值日,他們糾纏入了屋內(nèi),顧青崢幾欲索吻,都被徐宴芝擋了回去。
她捂著顧青崢的嘴,永遠甜蜜的眼眸也陰冷下來,懨懨道:“我累了,要用些丸藥補一補,你且稍等吧。”
說完,她松開了手,輕輕拍在身前高大男子的臉上——力度比打耳光要輕,比調(diào)情又重——又慢慢變做撫摸,順著他的臉滑到脖頸、胸膛。
顧青崢愉悅地勾起了嘴角,摟著她的手緩緩松開,任憑她從懷中離開。
她推門而出,他跟在身后。
她打開次間的門,他也隨著一塊兒走了進去。
次間中有白玉浴池,徐宴芝回頭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俯下身放了一池熱水。
一會兒功夫,便有白霧蒸騰而起,掛滿了浴池盡頭的巨大鏡子。
鏡子朦朧起來,兩個人影扭曲含糊著倒映在其中,面容都看不清楚。
徐宴芝嗤笑一聲,將上午才從呂敏之那兒收到的丸藥投入池內(nèi),池中一陣沸騰后,水變得猩紅帶有濁氣。
她垂眸望著那一汪猩紅,低低說道:“可還要看?”
“為何不可?”顧青崢倚在墻上,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喉頭滾動,聲音跟著一塊兒變得低低的,“我?guī)湍刂羰遣环奖悖能幫您一把。”
“竟是為了我著想。”
徐宴芝回眸瞥了他一眼,萬般風情皆在其中,轉(zhuǎn)身隨意地褪下了一身衣裳,慢慢將身子浸在池中。
隨著她的身子沒入池水,一陣輕微的呲呲聲從池中傳來,后背的傷痕也跟著扭曲起來。
這次沒有上兩回痛,徐宴芝默默忍耐著,連呼吸都仍舊綿長,還有心思將鬢邊落下的碎發(fā)掖在耳后。
一旁的顧青崢卻放下了抱臂的雙手,站直了身子。
徐宴芝斜著身子,頂上燈光明亮,能叫他看清她的背。
她的背上有一道摞著一道的傷口,上一回瞧得朦朧,這一回讓他看仔細了。她的傷口本來已經(jīng)陳舊,在池水浸泡下,卻又重新蠕動著長出新的血肉,極丑陋,極不堪的樣子。
是令人不適的畫面,顧青崢卻移不開視線,死死盯著那些傷。
是不是很痛。
顧青崢瞳仁震顫,低下頭握緊了手,想要這般問一問。
但他并不知道問了后該如何,是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告訴她這樣的事情以后不會了,溫情脈脈地互訴衷腸,還是旁的?
他們似乎并非容許溫情的關(guān)系。
次間濁氣四溢,對顧青崢而言并不舒服,他的眼睛似乎被灼燒地過于濕潤,漸漸又布滿了血絲,紅得與池水一般。
池中的徐宴芝伸手掬起一捧水,嘩啦啦地又倒在池中。
她全然不在意顧青崢的存在,坦然自若,仿佛這里只有她自己一般。
水聲不住地在顧青崢耳邊
響起,他最后決定抬起眼來,將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一瞬不差地記住,若是此后他又因為從前開始恨她,那回想起此刻或許能稀釋一些恨意。
他們這樣的關(guān)系,這便已經(jīng)算是溫情了吧。
待到濁氣散盡,徐宴芝長嘆一聲,摸索著池邊,慢慢地走了上來,她自覺比方才在搖光峰時要好了許多,赤著腳,走到池邊暖玉上的一張塌上坐下。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三步外的顧青崢,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說吧,我的秘密。”
她的肌膚光潔潤澤勝過身旁白玉,水珠一滴一滴地自她身上落下,劃出一道一道誘人的軌跡。
徐宴芝自如地坐在榻上,手肘撐在扶手上,腳尖輕輕搖晃,仿佛被握住把柄的那個人是顧青崢,而不是自己。
顧青崢張口,似是想要說什么,卻又不曾說出來。
他慢慢上前,停在離她一步外的地方,緩緩俯身下來,看著徐宴芝的眼睛,低聲誘惑道:“那秘密分明會毀了您,我守口如瓶,只在您這兒說出來,可能獲得什么獎勵?”
“獎勵?”徐宴芝嗤笑一聲,眼眸幽暗,“你不是想知道你師父的死因,我說了,又可有什么獎勵?”
說罷,她因沐浴而泛紅的臉頰更紅了些,因享用了幽冥的丸藥,瘋狂與欲念混在濁氣中占據(jù)了她的心神,望著顧青崢似有千言萬語在其中的眼、他形狀好看的唇、他修長的脖頸。
她的身體叫囂著告訴她,想要狠狠扼住面前這個男人,看著他眼角泛起水光,看他口唇微張,胸膛不自覺地挺起。
因他要挾而產(chǎn)生的煩悶,此刻全然轉(zhuǎn)為了折辱他的渴望。
徐宴芝抬起下巴,朝他分開了雙腿。
并不等他回答自己,她倨傲地喚道:“過來,滿足了我,自然會有獎勵。”
屋內(nèi)安靜了剎那。
半晌后,顧青崢喉頭一動,著了魔似得往前邁了半步。
次間的霧氣散去了,那枚占據(jù)了半間屋子的鏡子,也漸漸清晰起來。
鏡子沉默地倒映著屋中二人。
一個坐著,一個半跪著。
坐著的面對著鏡子,頭揚了起來,半跪著的背對著鏡子,身子壓得極低。
屋里漸漸又有水聲。
與女子壓抑的喘息一同響起。
第30章 第三十章他的死亡
徐宴芝這間藏在太陰殿深處的無名小院,是按著她自己的想法修建的。
她想要很大的白玉砌成的浴池,在池邊鋪滿暖玉,這樣在嚴寒的北域,不論何時都能將身子浸在舒適的熱水中。
還要一枚能將整個浴池都照進去的鏡子,讓她可以方便地在沐浴時,審視自己、觀察自己,知曉自己現(xiàn)下的模樣。
笑起來嘴角的弧度到哪兒是惹人憐的,到哪兒是更明媚的。眼睛最好彎一點,這才能看起來更柔弱無力,頭要懂得低垂,恰到好處的話,既能表現(xiàn)臣服,又能展示優(yōu)美的脖頸。
被困在太陰峰的數(shù)十年里,她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著鏡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不斷地微笑,垂眸,頷首。
今夜也一樣。
浴池旁兩個人濕了發(fā)梢,身形重疊在一塊兒,從鏡子中看去,只能瞧見徐宴芝一個人的臉。
顧青崢伏在她身上,摟著她的脖子,黑發(fā)散落,與她的糾纏在一起,是順服又脆弱的樣子。
徐宴芝仿佛回到了許多年以前,在山下艱難求生的時候,她生出了熟悉的、懷念的感覺。
這感觸來的莫名,她不由自主地沖著鏡子綻放了一個天真柔軟的笑,依戀地將臉靠在顧青崢的肩膀上。
鏡子中照著顧青崢的背,結(jié)實有力,靜止時也緊繃著,上面與徐宴芝一樣布滿了傷痕,只是并不集中在某處,形狀也各不相同。
徐宴芝看著鏡子,反手摸索著,拂過他的肩胛處,那里有一個銅幣大小的傷痕,留下了一層淺淺的粉色。
“這里是怎么傷的?”她問。
“是——”顧青崢的臉埋在她的發(fā)間,并不回頭,鼻音濃重地回答,“第一次下山除鬼,我掉隊了,被一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業(yè)鬼扎穿了。”
徐宴芝一路輕撫到傷痕對應(yīng)的他的身前,那里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圓形印記,想來當時情況十分兇險,業(yè)鬼將他扎得對穿,也不知如何活下來的。
“那這里呢?”
思索了一會兒,她的一根手指順著顧青崢的肩胛滑到了脊柱右側(cè),這里有一道一指長的舊傷痕。
“這是……”她身上的男人想了一會兒,“似乎是師父與我練功時所傷。”
徐宴芝沉默了須臾,又聽得顧青崢補充道:“與您的傷,來源相同。”
“哈。”徐宴芝沒忍住,悶悶地笑出了聲,“在我面前折騰了這樣久,欲言又止拿住了我天大把柄了似得,怎的床上一交鋒,就不做那矯揉造作的樣子了。”
顧青崢沒有回答,只將手臂穿過她的身后將她用力摟在懷里,他們肌膚與肌膚緊緊貼著,心也貼得極近,一齊咚咚地在耳邊吵鬧著。
抱了一會兒,他一邊親吻她的下頜,一邊又伸手,不住地順著她的脊柱撫摸。
也不知是事后安撫,還是只是安撫。
徐宴芝望著鏡子中的自己,恍惚地發(fā)覺當他拂過自己的傷痕時,她同時竟露出了雜糅著委屈痛楚的復(fù)雜神情。
真是奇了,她從前也不曾練出這般姿態(tài)來。
并且分明他埋著頭瞧不見,為何她要這般造作。
徐宴芝喉頭發(fā)緊,連忙捂住了臉,她的情緒十分寶貴,萬萬不可隨意在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展現(xiàn),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她捂著臉,顧青崢將臉埋在她脖頸間,他們看不見彼此,不知現(xiàn)下他們竟然露出了同樣的神情。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徐宴芝以為這一晚就要無驚無險地過去了的時候,顧青崢緩緩支起身子看她,眼中生出些可以稱得上溫柔的情緒。
看了一會兒,他湊到她耳邊喃喃道:“初見時,寒來花開得好,摘些帶回來給我。”
他的聲音低沉又溫和,卻不啻一道響雷,點醒了有些松懈的徐宴芝。
她的眸子此時猶然帶著水汽,臉頰上透著淡淡的粉,一臉茫然無措的表情,腦中卻倏地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念頭。
顧青崢的眼眸一貫黑沉沉的,笑起來不像真心,不笑時更像擇人而噬的鬼,他撐在徐宴芝身上,盯著她的眼睛輕聲說話時,讓她剎那便回到了從前。
宇文令也有這樣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永遠倨傲地俯視她,愛意也像恩賜,親吻她如同親吻鋒利的法寶,她曾經(jīng)以為在他面前自己永遠只能俯首稱臣。
但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示弱,每次被迫精粹他體內(nèi)濁氣時,都會反過來,敬小慎微地求他憐愛——
或者說,暗示他應(yīng)當憐愛自己。
這些小動作反復(fù)做了無數(shù)次,竟然當真能攻破這個無比自傲男人的心房。
她得到了上位者施舍的愛,愛是她僅有的武器。
她用這能刺破人心的利刃,從宇文令心底掏出了一個消息,又從他手中得到了一半的權(quán)柄。
既然如此,她當然想要宇文令去死。
她自被迫踏入太陰峰起,便無時無刻不想要殺了他!
割下他高傲的頭顱,碾碎他黑沉沉的眼睛,毀掉他一生所求的通天大道。讓他身死道消,收回他從自己這兒不問自取的力量,奪走他三百年來所擁有的一切——
殺了他,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她恨自己生而弱小,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卻偏要利用這弱小,撕碎試圖掌握她命運的倨傲者的喉嚨。
既然這世界弱肉強食,她當然是對的。
腦內(nèi)有聲音在瘋狂叫囂著,徐宴芝臉上卻紋絲不動,眼睛彎起,嘴角停留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慢慢地朝著身前人露出了笑。
“往前兩個紅月夜,北域遇見了幾百年難遇的業(yè)鬼潮,業(yè)鬼一路往北,幾乎來到了七峰山下。”
顧青崢也笑了起來,他將幾縷黏在徐宴芝臉頰的碎發(fā)拂開,俯下來把臉貼在徐宴芝的
額間,語氣極溫柔地說著宇文令下山之前發(fā)生的事。
“凡人死傷慘重,連帶著仙城也受了重創(chuàng),掌門決定親自帶領(lǐng)宗門眾人下山除鬼,為了提升士氣,北域七峰的仙人聚集在天樞峰上,等著掌門訓話。”
徐宴芝眨了眨眼,隨著他的話語,回憶起了更遠一些的從前。
自從她從宇文令那里得到了掌門密令那天起,便開始著手準備除掉他。
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宇文令已經(jīng)到了入虛境后期,半步大乘,是此界最為強大的仙人之一,徐宴芝即便拼命修煉幾百年,也無法敵過他的一根手指頭。
她思索了許久,決定另辟蹊徑,用她與生俱來的、鬼祟懦弱的、來自幽冥的力量,讓他漸漸對她不設(shè)防。
地上的仙人沒有去過真正的幽冥,他們對無盡之崖下面的一切認識,都建立在猜想之上。
宇文令也如此,加上他這樣強大,更不會留心無法一擊制勝的雕蟲小技,再者,此界最強者,即便當真愛上一個弱小的女人,又會如何?
她在宇文令心中種下了一抹種子,細心呵護著,只等著在合適的時候生根發(fā)芽。原本她以為自己會等上很久很久,或許直到她死,也無法實現(xiàn)她的計劃。
沒想到命運竟然垂憐了她一次,那個合適的機會,在兩個月之前出現(xiàn)了。
兩個月之前的那個血月,引起了無比震撼的靈力潮汐,身處太陰峰上,北域的靈力之源,在最古老的法陣結(jié)界的保護下,徐宴芝仍舊聽到了來自無盡之崖的低語。
詢天閣曾經(jīng)預(yù)言過,但這一次的血月似乎比預(yù)言更可怖。
低語縈繞著她,她抑制不住地牙齒打戰(zhàn),將頭埋在宇文令的懷中,顫抖著求助:“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雙月當空,我實在害怕。”
自從成為宇文令名正言順的道侶后,每個血月他都不曾離開過她,若是從前,徐宴芝可能會得到一個薄涼的笑,跟撫摸寵物一般的安撫。
可那一次,宇文令并未回應(yīng)懷中的女人,他面色沉郁,隨手攬住徐宴芝,定定地看著問仙宮外紅色的月亮。
他黑色的眼眸被月光染成了紅色,看得久了,身上的靈力倏然失去了控制,剎那間釋放開,將整個宮室毀得一干二凈。
一片狼藉之中,唯有他懷中的徐宴芝被他下意識地保護住,沒有受到傷害。
徐宴芝慢慢抬起頭,看見他收回了視線后仍然震顫的眼眸,心中猛地一動。
血月落下后,太陰峰上飛來無數(shù)信箋,宇文令當著徐宴芝的面一一拆開,與她分頭讀了,當下確定,山下爆發(fā)了可怖的業(yè)鬼潮,各處仙城、凡人城鎮(zhèn)都遭受了不同的慘痛損失,尤其以舊城方向最為嚴重。
即便在血月落下后立即組織仙人們?nèi)ヲ?qū)散業(yè)鬼,也無法阻止洶涌的業(yè)鬼潮。
宇文令沉吟了片刻,轉(zhuǎn)頭看向了徐宴芝,嘆息道:“該是我的責任我也逃不了,你隨我來,出發(fā)前,還是要再修行一回。”
徐宴芝聞言,只覺背上已經(jīng)開始隱隱作痛,背脊兩旁的肌肉條件反射地抽搐著,她的表情卻仍舊紋絲不動。
“我能幫上您的忙,實在太好了。”她眼中閃爍著崇拜,拉著他的手,率先起了身,與他一塊兒步入了地下。
地下宮殿中,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相對而坐,宇文令重復(fù)著數(shù)十年來對徐宴芝的折磨,待到他一輪仙法運轉(zhuǎn)終于結(jié)束,她的臉上已經(jīng)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唇瓣間也咬破了一處。
她抬起頭來看著宇文令,宇文令也正垂眸看著她。
這個倨傲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了憐愛,他伸手將她摟在懷中,低聲對她道:“這次回來,我會替你再尋一些靈草。”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伸手將她額間汗珠拭去,僵硬補充道:“辛苦你了,若是你想要些別的,告訴我。”
徐宴芝笑得明媚。
“我只要您能平安回來。”她這樣說著。
事態(tài)愈發(fā)嚴重,宇文令決心第二日清晨便下山。
出發(fā)前,他要按照北域七峰的規(guī)矩,在德政堂前的廣場上對宗門弟子講話。
徐宴芝候在里頭,她看著宇文令的背影,雙手因緊張,控制不止地顫抖著。
或許是因為她當時的表現(xiàn)太過不同尋常,遠遠地,在宇文令的下首位置,站定不動的顧青崢瞥了她一眼。
應(yīng)激的徐宴芝立即敏感地感受到了他的注視,她的眼皮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了一下,意識到了一件事——
或許顧青崢可以成為一個完美的見證者。
宇文令的一生都很順遂。
他出生在一個曾經(jīng)出過北域掌門的仙家,在蹣跚學步時便展露了靈力上的天賦,入門后當即被掌門收為親傳弟子,一直到上一任掌門壽終正寢,他都是北域最為耀眼的弟子。
而后他又成為了最年輕的掌門,此界最強大的仙人。
他站在北域眾人之上,俯視著屬于他的整個仙門,慷慨激昂地說著能鼓舞人心的陳詞濫調(diào)。
說罷,北域第一美人,他的道侶徐宴芝走出德政堂,為他整理了衣著。
權(quán)力、美人、力量,宇文令擁有的一切,在此刻盡顯眼前,最大程度地滿足了他的自戀。
他心滿意足地走下了長階,準備帶著眾弟子離開七峰,就在此時。
“掌門——”
徐宴芝小聲地叫住了他。
她在他身旁數(shù)十年,從來不曾這般,在宇文令忙時打擾他,因此宇文令下意識地覺得,恐怕徐宴芝有些要緊的事要對他說。
他立即停下了腳步,反身又回到了她的身前。
看著面前因為他的修行,還在顫抖的柔弱妻子,宇文令難得心軟,低聲問她:“什么事?”
徐宴芝的目光越過宇文令,看到了長階上,跟著返回的顧青崢,柔情似水地答道:“我想到我要些什么了。”
“初見時,寒來花開得好,摘些帶回來給我。”
她琥珀色的眼眸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定定地看著宇文令的眼睛。
宇文令有非常短暫的凝滯——
他處在此生最為輝煌的時刻中,他站在天樞峰頂,身前是北域圣山與他弱小的妻子,身后是整個宗門,他的手中握著此界最強的力量,這力量正要隨著他的劍指向遠方。
更何況,這是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一生中,恐怕此刻最不設(shè)防。
須臾后,宇文令恢復(fù)了正常,他并未生疑,只是對她笑了笑,沒有回答,轉(zhuǎn)身離開德政堂。
他們之間的談話,顧青崢站在遠處,將一切都聽在耳中。
有了他這個證人,任誰來問,徐宴芝都能自若地回答道——不過與宇文令說了一些夫妻間的私房話,這件事,青崢最是清楚了,對吧?
兩個多月后的今天,徐宴芝在她的無名小院與顧青崢赤誠相對,他用最親昵的語氣復(fù)述了當日她對宇文令說過的那句話。
她的懊悔難以言表,她不應(yīng)當將用在宇文令身上的招數(shù)一模一樣的用在顧青崢身上,給了他查明真相的機會。
但她仍抱有一絲僥幸,想要問一句。
這件事,青崢當真最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