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奚禾看著那只白皙細膩的手掌。
她記得很小的時候它是軟軟的、暖暖的,被撫過頭頂、輕拍身體時還會聞到好聞的薰衣草香氣。長大一點,這雙手就只有在她拒絕練琴和拖延學舞時才會靠近,帶著凌厲的風和說一不二的權威,桎梏她的胳膊或者束縛她的肩膀。
此刻它再度朝她伸過來,讓她交出自由、個性,甚至人生。沒有商量,不容反抗,更為冷漠。
梁奚禾站在原地沒動。
奚云嵐見她無動于衷,收回手走近兩步,沉聲道:“梁奚禾,之前幾次你跟你爸爸吵架,我都沒有干涉是因為知道現在都流行gapyear,想著放任你玩一段時間也無可厚非。
“可你畢業到現在玩了幾個月了?都干什么了?去德國飆車出車禍我還沒跟你算賬,回來還敢開車沖撞別人!這是你口口聲聲說的自由嗎?這是陸二!”
(插播注解:陸二參考杭州話,傻瓜魯莽的意思)
今天如果不是飯局上林董玩笑說起林家旗下兩家旅行社在爭梁大小姐這個vvvip客戶,奚云嵐還不知道她不但沒好好反省,還在密謀滿世界亂跑。
跟胡威發生沖突后,奚云嵐早就想著要給這越來越不著調的人立立規矩,此時冷哼一聲,“我看你也不必再有什么gapyear了,明天就去公司報道。”
不管被拿來攻訐她的兩件事真相如何,分歧歸根結底在于打理公司,梁奚禾懶得再多作解釋,只態度強硬地說:“我不去公司。”
奚云嵐挑眉:“那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梁奚禾晃去餐廳倒了杯溫水慢慢喝著,吊兒郎當毫無形象的樣子令奚云嵐看她的眼神越發犀利,像看一塊怎么雕琢都不成器的頑石。
奚云嵐抱起胳膊:“不要告訴我,你就想做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米蟲。”
“米蟲有什么不好?”梁奚禾倚在大理石餐桌邊,姿態閑適,“你們掙了這么厚的家底,我不努力這輩子都花不完,躺平多好。您不知道現在敗家最快的就是搞事業的富二代嗎?”
奚云嵐眼里透出失望:“你還沒奮斗就講躺平,是不是太沒志氣了?”
梁奚禾笑意微斂,抬眸對上她的視線:“作為一個從穿衣打扮到興趣愛好都沒有自主權的傀儡,沒有志氣不是很正常?奚總一直以來不斷否定我的所有想法,就沒預見到會有今天?”
眼前這雙葡萄眼中不見了依戀和仰慕,取而代之的是不滿,或許還有一點怨懟。奚云嵐心里風起云涌,滿是震驚。不知從何時起,懷里那個軟軟糯糯的乖寶寶選擇站去了她的對立面,讓母女關系變得這么緊張。
想到每個孩子都有叛逆期,奚云嵐吐了一口氣,放緩神色軟聲安撫道:“大多數人對未來都是迷茫的,但你很幸運,有爸爸媽媽幫你規劃,幫你打了堅實的基礎。你只要站到爸爸媽媽的肩膀上,讓我們托著你慢慢走就行了。”
梁奚禾不為所動:“我不想站在你們的肩膀上,不想上班,更不想接班。”
奚云嵐頓感頭痛:“禾苗,人生哪有那么多想不想?很多事情都是不得不做,是責任。”
“這份責任太重了,我承擔不起,還是不要承擔了。”
“你沒試過又怎么知道不行呢?”奚云嵐壓著脾氣,“你一直是個優秀的孩子,媽媽相信你可以的……”
“凝視是來自上位者的軟暴力,媽媽。”
梁奚禾打斷她,拒絕接受任何形式的綁架,“我的人生不是為了滿足你們的期待。”
油鹽不進,情理不通,奚云嵐的火終于又竄上來:“你這就叫做恃寵而驕,因為我們給你創造了良好的條件,讓你有了太多的選擇。”說服不了就強制執行,她不再多費唇舌,“把護照交出來,明天就去公司。以后想出去玩,就自己掙錢攢假期。”
梁奚禾頭鐵地撇過頭:“我是成年人了,你沒權力扣押我的證件。”
奚云嵐火氣沖天,神色愈發淡漠,她下了最后通牒:“不交也行。我會讓人掛失你的護照,出入境管理局也不會再接受你的補發申請。對了,待會兒我還會把所有副卡都停掉。”
梁奚禾猛然回過頭。
又是這樣!
上回封車!這回封卡封護照!
她是人!不是棋子!憑什么非要按照他們設定的路線走!
她的呼吸粗重起來,拼命地壓抑著心里的委屈,酸澀,和憤怒。
就這么無聲對峙了片刻,她突然轉身大步走回房間,不一會兒又拎著白金蝴蝶刺繡托特包回來。
停在兩步遠的地方,她的視線緊鎖在奚云嵐身上,從包里掏出兩本證件遞了過去:“給,你想要我的證件,都給你。”
奚云嵐凝視著她,抬手接過,手感不只一本護照,下意識地低頭看去,暗紅色的護照底下還有一本棗紅色的證件。她狐疑地移開護照,燙金的“結婚證”三個大字映入眼簾。
眉頭猛地一跳,奚云嵐匆忙翻到內頁。
落了鋼印的照片上,是梁奚禾。
姓名一欄里,是梁奚禾。
身份證號,也是梁奚禾。
“這是什么?!”
奚云嵐像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嚨,聲音陡然尖細了起來,她怒視著梁奚禾,手里捏緊了結婚證,再問一遍,“這是什么?!”
看著她怒意滔天幾近失態,梁奚禾帶著莫名的快感勾起唇角,鎮定地回答:“我的結婚證,今天剛領的。”
一旁的雷迪大為駭然,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奚云嵐太陽穴突突直跳,胸口劇烈地起伏,覷著眼前這張笑臉,她翻江倒海的怒火收不住,手里的結婚證不由分說就甩了過去。
梁奚禾下意識地偏頭,沒躲開,顴骨處被尖角重重地劃過,劇烈地一痛。
雷迪看著傷口滲出血,嚇了一大跳,急忙沖到茶幾上抽了紙巾遞過去,梁奚禾沒接,她站得板正,下巴倔強地抬起。
奚云嵐捂著胸口,心痛得厲害:“為了跟你爸媽較勁,你就這樣隨隨便便找個男人結婚了?我們寵你愛你,是讓你這么糟踐自己的嗎?”
梁奚禾一身反骨,諷笑著挑釁:“奚總怪我糟踐自己,那不知道奚總有沒有人脈,能讓我恢復未婚呢?”
“滾!”
什么優雅風度氣質,奚云嵐通通都不要了,只覺里子面子通通被這個小瘋子掀了個底朝天。
梁奚禾轉身就走,雷迪抓住她胳膊:“thea,有話好好說。”
被她冷冷地瞥了一眼:“放開,不用你假好心。”
兩人正僵持,旁邊奚云嵐突然站立不穩跌坐到沙發上,雷迪趕緊去扶。
梁奚禾手上被松開腳下卻凝滯,愣愣地看著雷迪端了水慢慢喂奚云嵐,一下下撫著她的后背。
奚云嵐急怒攻心,一手撐著頭一手捂胸口,根本顧不上形象,就連精心打理的卷發也變得亂糟糟的。
她的媽媽精明強干,優雅得體,什么時候像這樣狼狽過?
梁奚禾心里驀然難受起來,剛剛那點莫名其妙的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本意是想給雙方的分歧找另外一種答案,并不是想氣死他們。
過了一會兒,她背過身去,軟了聲線說道:“媽媽,我沒有隨隨便便找個男人結婚。”
這話說得很沒有底氣,像是為了讓人確信,頓了頓又囫圇地補充,“我們談了很久了。”
不經深思的謊言就這么脫口而出后,她落荒而逃。
奚云嵐喝了口水緩過來稍許,怒意卻不減,聽見這話后不見了當事人,只能瞪視著雷迪質問:“談了很久了?!”
雷迪驚惶不定,垂下頭不敢答話。
情緒找不到出口的奚總快要爆炸:“我讓你看好她,你就是這么看著她的?!”
·
梁奚禾出了家門才發現自己沒帶手機,穿著一身睡袍,臉上還辣辣地犯著疼。
這副樣子外面哪兒也去不了,回去肯定是不能回去的。她心煩意亂地抓了把頭發,踱著步子往連廊走。
東樓入住得晚,連廊的日常事務之前一直由簡騰全權負責打理。前幾天他原本想跟東樓這邊的管家拆分下事權,沒想到孟總直接把梁小姐娶回家了。
東西樓既然已經成了一家,孟總也說了費用不用找東樓拆,他就沒再提這茬,以前如何以后就如何。
這個點,他照常在連廊中巡視。不同區域有專門的負責人和服務生,他每到一處,都要聽取他們的匯報。
到了酒吧,他正聽著服務生說:“東樓雷助理之前特意問過有沒有無醇飲料,我們現在準備的品種不是特別多,您看是不是……”
就看到東樓那邊過來一道人影,他抬手打斷服務生的話,快步迎了過去。
“太太,晚上好,您有什么需要嗎?”
低頭胡亂想心事的梁奚禾倏然抬頭,對上了三道恭謹的目光。
“……”
她以為這里的工作人員都是24小時隱身的,誰知道大半夜的竟然通通都出沒了!還好這里燈光昏暗,他們不會發現她傷了臉!
“你們繼續,我去西樓。”梁奚禾不欲多說,隨便扯了個借口繼續往前走。
簡騰意會了下,太太應該是去西樓臨幸孟總,略略躬身后喜氣洋洋地退開,不再多話耽誤人家。
穿過茶室,到了孟翰澤家的玄關,梁奚禾停了下來,靠在大理石墻壁上百無聊賴地研究著地磚的拼花,想過會兒等酒吧里幾人散了會,她再回去。
電梯門打開,孟翰澤邁步走出,一抬眼不由頓住。
高挑的身影裹在黑金配色的寬大浴袍中更顯清瘦,烏發攏在肩頭,她略一抬頭,瑩白的臉上,一雙眼睛宛如清晨著露的葡萄。而眼下那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更讓這一幕看起來像一場靡麗的綺夢。
他走近,蹙眉問道:“臉怎么了?”
沒問她為什么會在這里,讓大半夜蹲在人家門口正尷尬著想找個什么借口的梁奚禾陡然輕松起來。
她干脆半仰起頭與他對視,大大方方地露出整張臉,說道:“被打臉了唄!你看我下午還跟你說沒事不要聯系,現在就來找你了。
“孟翰澤,有個壞消息,以后我們不光要假裝恩愛,恐怕還要假裝已經恩愛很多年了。”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傷口處,沉聲道:“進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