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蕓有孕后,常常欺壓她們,現在還沒有位份就已經如此,若等到她真的誕下陛下第一個孩子——
不拘男女,想必陛下都會十分看重,那時候,只怕就沒有她們的活路了。
有人試圖向楚蕓下手,但皇帝十分看重這個孩子,保護的很周到,這段時間,已經有好些宮人被拉下去處置了,剩下的人不敢再輕舉妄動。
可大家都是宮女,都有幸承寵,被陛下選中,誰又愿意低別人一等。
楚蕓有今日,都是因為有了陛下的孩子,那她們為什么不行。
這個想法大家都有,只是幾個月的時間,只有一個楚蕓有此幸運,自她之后,又過了一個月,眾人幾經嘗試都不能成功,眼下被楚蕓步步緊逼,終于,有人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想法。
既然陛下不行,那……
寧王府自開國之初至今百余年,幾經修葺更改,早已不再是剛開始的威嚴肅穆,堆金砌玉,富麗堂皇至極。
就好像一代代寧王那樣,再無當初的威武驍勇,逐漸被奢靡享樂侵蝕。
倒是此代的寧王周瑕,是個例外。
不過他素來對外物不感興趣,有吃有住就行,也無心對王府做什么更改。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先任寧王在時,整日聚宴享樂,歌舞喧鬧,不分白晝。
但周瑕喜靜,從他承襲王位之后,這座府邸仿佛在一夕之間就安靜下來,來往的仆婢們都斂聲靜氣,再無從前的氣象,待入了夜,整座府邸都仿佛隨著落日一起開始休息。
“王爺,剛剛收到宮中的消息,動了。”
滿府中唯一燈火明亮的書房,護衛站在書桌前,垂著頭低聲說。
周瑕垂首在指腹大小的玉珠上面鐫刻著經文,一筆一劃皆小心翼翼,搖光生辰在冬月,這是他為她準備的生辰禮物。
聞言,他眼也不抬,只嗯了一聲。
見他沒有其他吩咐,護衛行了一禮,悄然退下。
門外的護衛目不斜視,好似沒看見他一般,身影幾閃后,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瑕低著頭,就著燈火不急不緩的,將手下這一筆刻畫完,而后收手,仔細觀摩,覺得沒問題了,才收起,開始思考剛剛護衛稟報的消息。
關于搖光吩咐的事,他總是會分外盡心竭力,從不會有絲毫的馬虎大意。
這幾年,皇帝對嫂嫂越發防備,身處皇宮,嫂嫂難免束手束腳,越發小心,所以這些外面的事情都是他來安排。
這次的事情更是從一開始,嫂嫂就全都交給他來辦。
皇帝收用的宮女全都是紫宸殿中近身伺候的,平日里朝臣往來,禁軍也是隨時可見的。
幾年的時間,青年男女朝夕相見,難免會生出些情愫來。這些消息并不難查。而現在,遲遲不能有孕的宮女,若膽子大的,自然就會將主意打在曾經的情郎身上——
尤其……是在有人煽動引誘的情況下。
周瑕要保證的,是沒有人會發現,讓這個宮女順順利利的懷上孩子。
嫂嫂想誅皇帝的心。
嫂嫂,嫂嫂……
周瑕漫不經心的想了一下,覺得不會有問題,念頭一拐,就全部落在了搖光身上。
明明上午才見過。
可現在,不,早在剛剛分開的時候,周瑕就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中元節這場雨瞧著一時半會不急著停,就這么慢悠悠的下了幾天。
皇帝的生辰是八月初五,雖然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但皇帝壽辰不容疏忽,搖光已經早早開始吩咐人忙碌起來。
后宮上下,皆在搖光掌握之中,如此一番調度安排,壽宴順順利利的安排好。
一轉眼,八月初五,到了。
蓬萊殿景致雖美,但到底是行宮,皇帝壽誕這樣的大日子,還是安排在了前朝的萬福殿。
萬福殿尋常不得啟用,只每年初一大朝會時等重大節日宴飲會敞開殿門,用來舉辦宮宴,宴請百官群臣。
這日一早,宮門大開,禁軍四下巡視,戒備越發森嚴,不敢有絲毫馬虎大意。
這樣的大日子,若出現什么意外,只怕禁軍統領都要吃掛落。是以,早在傳出要舉辦宮宴的消息時,禁軍統領梁國公世子張成茂就已經開始嚴加訓練禁軍上下,為了這一天做準備了。
梁國公同樣是開國世襲的爵位,傳承至今,雖有沉寂時,但從未沒落,這一代更因當初奪位后期站對位置,而成了皇帝心腹,連守衛皇城,護佑天子安危這樣的重任都交給了張家。
老國公年逾七十,已經上了歲數,所以統領一職交給了國公世子。
此等森嚴的守護下,百官依次入內,在內侍的引領下一一入萬福殿落座。
只寥寥幾人,被引到紫宸殿先行拜見皇帝,無一不是天子心腹。
搖光捧茶,含笑看著,余光掃過左首的周瑕,目光一觸,而后分開。
垂眸間,聽著旁邊周瑾意氣風發,和朝臣們說話的聲音,思緒卻不由的一拐,到了之前種種身上。
周瑕皮膚白,稍微用點力氣,就會泛出紅來,若一情動,能從臉頰紅到脖頸,但最顯眼的,還是他噙著水光的眼尾,擱在那張男生女相的艷麗面容上,妖氣十足,勾魂攝魄。
想到這里,搖光輕輕咬了咬下唇,露出一角潔白的貝齒。
周瑕窺見,心中猛地一跳。
搖光慣于忍耐,便是在那種時候眉目也是平靜的,只會在克制不住的時候,輕輕咬唇。
嫂嫂,在想什么。
他隱于袖中的手指不由蜷縮了一下。
說笑間,周瑾未曾忘了搖光,下意識回首看向她,卻只看到她靜靜的低頭飲茶的畫面。
他迫不及待想要在搖光面前展示自己作為皇帝的權利,想從她眼里看到欽佩,愛慕,敬仰,看到一切一切那些可以從別的女子眼中看到的東西。
但他看到的卻是搖光的平靜淡然。
不是冷漠,而是不以為意,如風拂過的從容自若。
周瑾的心仿佛被人掐住,有些疼,竟忘了呼吸。
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因著這個突如其來的發現,接下來的時間里周瑾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孟二上前說時間到了,該移駕去萬福殿,他起身朝搖光伸出手,她淺淺一笑,伸手搭上,剛剛那口堵在心口的氣,才徐徐的吐了出來,連著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似乎也一起消散了。
兩人攜手上了轎輦,一路去往萬福殿,在眾人起身見禮,山呼陛下萬歲,皇后千秋的聲音中在最上首落座。
“平身。”
“諸位請起。”
帝后二人先后道,齊刷刷屈膝見禮的朝臣以及家眷們一一直起身,后退至自己的座位里。
搖光垂眸掃過,只見席間桃紅柳綠,一個個小姑娘們嬌嫩如花朵兒般,或嬌艷,或清麗,或明艷,或端莊,千嬌百媚,讓人目眩。
余光微掃,果不其然,周瑾正垂眸看著。
一掃而過后,搖光舉杯為陛下獻上祝壽詞以及壽禮,然后依次是周瑕梁國公以及一眾朝臣們。
殿中立即熱鬧起來。
壽禮過后,歌舞聲起。
周瑾垂眸欣賞,不時同搖光說幾句話,鑒賞一二。
搖光含笑附和,一一點評。
不時有朝臣們應和一二,引得皇帝朗笑出聲,搖光淺笑。
如此賞樂一番,就有人笑著開口,道總是這些歌舞難免無趣,提議各家青年才俊和閨閣千金們獻藝。
周瑾開懷朗笑,道,“好。”
“皇后覺得如何?”話已出口,他好似才后知后覺想起搖光,轉頭笑問。
搖光含笑,說,“臣妾也覺得極好。”
“眾位閨秀們都是精心教養出來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想來比這歌舞有意思多了。”搖光不止贊同,還笑著夸贊了一句。
她是真心這么想的。
對于女子,搖光總是要更憐惜三分,但很可惜,周瑾和朝臣們不這樣覺得,見她如此,有人心中甚至不由升起警惕——
皇后莫非另有謀算?
但不管是不是,帝后既然同意,眾人心中還是歡喜的,立即忙碌起來。
搖光垂眸,靜靜看著。
各家敢推到御前的姑娘一個個自然都是極其出眾的,雖樣貌氣度不一,然世間美人,便如春華秋菊,各有其獨特之美,非是輕易能分出上下的。
這會兒她打眼一看,只覺各個出眾。
不過,搖光倒是知道皇帝的喜好。大約是早年被先皇后壓制狠了,后來又有她約束他,是以他更偏好柔弱清麗的美人,若再楚楚可憐,嬌嬌怯怯些,那就更好了。
真是……
可憐可笑又可悲。
搖光心中漠然的嗤笑。
這點喜好只有親近的人才能發現,朝臣們并不清楚,是以場中百花齊放,各種樣子的都有。
而搖光已經發現,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其中某個嬌柔的女子身上。
似乎,是嘉城伯府的姑娘,叫蘇卿語。
嘉城伯夫人本就是難得的美人兒,女兒肖母,連那柔弱無辜的氣質都像了七成。不過,嘉城伯夫人雖看似柔弱,心機卻不容小覷,不知這女兒,又是如何?
堂下女子垂首撫琴,身姿婀娜,柔弱嬌怯。
搖光轉動目光,掃過周瑕,滿殿人生喧鬧鼎沸,但周瑕還是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兩人隔空對視一眼,又隨著搖光收回眼神后,他也垂下了眼。
一曲畢,蘇卿語起身行禮。
周瑾合手,贊了句好。
殿中諸人一個個都注意著皇帝的心神,立即就察覺出他言語中的喜愛,不由側目向嘉城伯府中人。
而嘉城伯府卻在不動聲色的注意著上座皇后的喜怒。
可讓人捉摸不透的是,自始至終,皇后都神情平靜,難辨喜怒,讓人捉摸不透。
難道皇后真的傷了心,決意再不管女色之事?
若真是如此,那倒是好事,送女入宮只需恭敬小心些即可。
可怕就怕皇后是裝出來的不在意,心里存著氣,那女兒萬一入宮,只怕就要遭罪了。
如此心中輾轉琢磨,一時難安。
當然,只有疼愛女兒的如此想,更多的人在擔心惹了皇后不喜,會引來寧王那個瘋子針對自家,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紫宸殿。
萬福殿的舞樂聲隔著宮殿遙遙傳到這里,絲竹聲聲,引得不少閑暇下來的小宮女探首傾聽,心里如貓爪似的好奇,想象著那宮殿里會是何等的景象。
但也有人聽見了,只有滿身的心浮氣躁,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小宮女豎起耳朵聽著忽然起的喧鬧,慌忙拉了身邊的小伙伴跑遠了。
這個動靜一聽就知道是后面那位楚姑娘在罵人,自她懷了孕,陛下越發寵愛,她的脾氣也越發的大,尤其是這幾天,每天都有小姐妹挨罵,前兒個還有人被掌嘴,打的臉都紅了。
聽說,就因為被陛下多看了一眼。
如此種種,讓小宮女們越發的害怕,幾乎可以說是敬而遠之了。
這不,這會兒一聽到聲音,就趕緊避開了。
楚蕓這會兒的確在發脾氣,一想起那邊宮宴上會發生什么,她就坐立不安。
那么多的女孩兒,都是各家精心嬌養出來的,琴棋書畫,詩書禮儀,就這么送到皇帝面前,他怎么會不動心。
若她們來了,陛下還會記得她嗎?
如此一想,楚蕓就害怕起來,幾天前她試圖跟皇帝撒嬌,一起前往宮宴,哪怕只做個奉茶的宮女也可,但被陛下拒絕了。
陛下說的好聽,宴會上人多吵鬧,擔心影響到她腹中的孩子,但她伺候陛下這么多年,怎么會看不出他的心思,他就是覺得她身份低微,出去了讓百官群臣們看到,會給他丟人。
陛下啊陛下。
讓惹了她不順心的小宮女出去跪在太陽底下,楚蕓坐在那兒,愣了會兒神,忽然就哭了。
她愛陛下,陛下那么溫文爾雅,對她那么好,但她又忍不住恨他,不在意她為何要寵愛她,為何要給她希望,現在又讓她失望。
這般哭了一會兒,聽著那邊的熱鬧,楚蕓面無表情的讓人關上了門窗,用過午膳后,便準備小憩一會兒,可誰知睡著睡著,忽然被一陣腹痛驚醒。
她痛苦的蜷縮起來,下意識尖叫著讓人叫太醫。
殿門打開,小宮女們慌慌張張的進來,看她這樣頓時六神無主的開始叫人。
至于楚蕓說的叫太醫,這滿宮里只有帝后兩人能叫太醫,這會兒就算再緊急,也得先去稟報了陛下。
事關皇嗣,宮人們不敢大意,第一時間就去了萬福殿。
孟二得了信,面上微驚,忙轉身去找皇帝,心里卻有些嘀咕,尋思著是真是假。楚蕓想和陛下一起到宮宴但被拒絕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這會兒忽然說身體不適,莫非是借病邀寵?
不無可能啊。
聽說了這個消息,周瑾眉微皺,略有些不耐,似這樣的手段,先帝后宮里他見的多了,心里并未在意,只隨口吩咐讓孟二去交太醫。
孟二領了命退下,隨手招來一個小內侍去跑腿。
宴會照舊,搖光漫不經心的揀著吃食,想著一會兒之后,皇帝會是什么反應。
想想就很有意思。
殿中舞樂依舊,小姑娘妙手一支琵琶曲,技驚四座,雖不算大師,但也堪稱絕佳了。
這女孩兒生的俏麗,小臉圓潤上帶著些稚氣,很是可愛。但很顯然,并不得帝王喜愛,從始至終也沒看幾眼,但搖光倒很是喜歡。
她曾想,若自己能有個女兒,會是什么樣子,她一定會將最好的捧到她面前。
曾經,因為周瑾的身體,她已經放棄了這個想法,接受了余生都不會有孩子的結果。但——
如今時移勢易,搖光只覺當初那個為了男人就放棄擁有親生孩兒的自己傻。
琵琶曲終,皇帝不輕不淡的贊了幾句,已經開始期待下一個獻藝的人了。
眼見著小姑娘抱著琵琶站起身,怯生生,有些失落,但又松了口氣的樣子,搖光輕輕笑了笑,盛贊幾句,還讓人給了賞。
“你的琵琶彈得極好,看來,再過個幾年,我大豐又能多一位琵琶大師了。”搖光笑道,鼓勵了一句,“望你莫要懈怠。”
小姑娘頓時喜笑顏開,屈膝謝過。
搖光一笑,周瑕掃了眼那琵琶。
百般樂曲,嫂嫂都喜歡,但最喜歡的,是琵琶。
他也會。
特意學的。
琵琶曲后,是一支劍舞。
剛柔并濟,但柔更勝一籌,身姿窈窕,腰肢柔軟,婉轉間使人移不開眼。
皇帝覺得不錯,很是打起了幾分精神。
如此不知不覺,大約半個時辰過去了,孟二再次湊到皇帝身邊低語。
“什么?”
聽到皇帝一聲低呼,搖光眸中適時的浮現關切轉頭看去,悄悄好對上皇帝看來的雙眼。
那雙眼中,是驚怒,是殺意,是懷疑,又或者,是猜忌?
但只是一瞬間,待搖光定睛去看,只看到皇帝眼中的怒火。
“陛下,怎么了?”搖光眉微皺,問。
周瑾打量著搖光分毫間的反應,見她生出些惱怒來,心中反而松了些。
搖光自來就不喜歡被冤枉,應當不是她做的……
“剛剛傳來消息,楚蕓小產,孩子沒了。”
滿殿的舞樂聲還在,朝臣百官,宮中仆婢們都在盡心竭力的為陛下的壽辰祝賀,可她們為之侍奉的陛下,卻在剛剛接受了這段順風順水的時日中第一個錐心之痛。
那個被他賦予了種種別人所不知道的期望,讓他覺得可以證明自己‘行’的孩子,沒了。
周瑾怒恨,心痛,茫然。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搖光,但有了這個孩子后,他倒多了許多心安理得,他想,自己是為了后嗣,為了大豐的江山延續,他不是好女色的人,他雖然對不起搖光,但他心里只有她,那不算背叛。
待有了孩子,有了儲君,他就再不理會那些女人,只守著搖光度過余生。
可現在孩子沒了,立時就顯得他那些自欺欺人的掙扎可笑起來。
皇帝霎時沒了繼續聚宴飲樂的心情,忽的起身,一甩袖離開了。
殿中眾人雖各自作樂,但都注意著上座的帝后二人,見狀不由矚目噤聲,殿中霎時安靜了許多。
“娘娘,陛下這是?”周瑕看向搖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