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一更)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此時此刻, 魏舟唇瓣動動,他終于說了實話,嗓子亦是微微發啞:“我殺了人了!”
這樣說著時候, 魏舟頓覺一縷寒意就此涌上了自己心頭。
虞妍知曉了這些事,那她是絕不會放過自己的。
他終于抬頭, 望向了寧玉瑤。
寧玉瑤對上了魏舟的眸子, 一顆心卻也是禁不住砰砰狂跳。
女兒家的思緒總是敏銳的, 寧玉瑤也好似察覺到什么異樣,心頭不安之意不斷擴大。
可這樣關頭,寧玉瑤竟出奇堅強,她不由得輕輕說道:“殺了什么人?”
她從來沒有看到魏舟這樣子,魏舟總是十分高傲、倔強, 以一副保護者的姿態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樣子心緒紛亂時, 魏舟已經在她耳邊提及自己殺了扶紫秋的事。
扶紫秋素有惡名, 他殺了扶紫秋, 奪了那枚火蛟丹, 再毀去扶紫秋的尸首。
本來這件事情不應該有誰知曉的,可未曾想朱小月居然會在現場。
朱小月那時跪在地上, 面露感激之情, 說感謝魏舟替自己解圍。
可是, 那些感謝的心思未必便是真的。
如今虞妍還尋上了朱小月。
這樣說著,魏舟輕輕滑跪于地,如脫力了一般,他雙手手掌猶自扣著寧玉瑤的手臂。
然后魏舟抬起頭來, 禁不住問:“玉瑤, 你怪我嗎?”
寧玉瑤還沒有消化過來,魏舟給的信息量委實太大, 使得寧玉瑤處于一種奇異的恍惚之中。
她從來都不了解魏舟,未曾想到魏舟還有這么兇狠陰暗的一面。
有那么一瞬間,這十幾年來形成的三觀作祟,使得寧玉瑤一瞬間想要拂開魏舟。
可她手伸到了一半,卻也不免生生僵住。
如若,如若沒有她在衛九思面前那一遭,此刻她一定拂開魏舟。
可此刻寧玉瑤心頭卻微微動搖,仿佛聽到了自己心里面一個聲音,那就是你又有多干凈?
她憑什么對魏師兄這么高高在上。
然后她目光就落在了魏舟面上。
只一眼,寧玉瑤心頭就微微一顫,不覺生出了幾分憐意。
世間的女子天性里除了幕強,還是天性里生出的充滿母性的惜弱。
魏舟灼熱的盯著她,此刻正等著他審判。只要寧玉瑤輕輕一句話,魏舟就會這么就碎了。
寧玉瑤又哪里舍得讓魏舟碎?
她伸出手,這樣撫摸面前的面頰。寧玉瑤想著魏舟平日里的清傲,如今這白梅花般的少年就正正好跪在自己面前,又這么一副極狼狽的樣子。
寧玉瑤打心眼兒里心疼。
魏師兄是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罪嗎?不是的,他只不過是一副愛恨分明的真性情罷了。
魏師兄甚至比自己要強,當自己毫無尊嚴跪在衛九思面前時,說的都是違心之語。
宛如著魔一般,寧玉瑤的手不覺撫上了魏舟面頰。
鬼使神差,她壓低嗓音低低說道:“魏師兄,你沒有錯。扶紫秋那樣的人,死了是替天行道。”
魏舟宛如得到救贖一般,聽得雙眼發亮。
他怔怔的看著眼前妙齡女郎,魏舟眼底除了有愛意,甚至有幾分虔誠。
他看著心愛的女郎眼睛里掉出了眼淚。
那淚水滑在寧玉瑤的面頰之上,宛如花瓣上的露珠。
那淚滑過寧玉瑤面頰,滴落在魏舟臉上時,竟似仍有幾許余熱。
寧玉瑤的嗓音也是漸漸堅定起來:“這個世上誰人無罪?誰是干凈的?如若有罪,我愿隨你一起承擔。”
少女嗓音猶自有著幾分的稚嫩,卻說不盡堅決,一如某些承諾,令人不覺心馳神搖。
只是寧玉瑤說這些話時候,是半點不像是刑臺弟子了。
她來這碧心谷,本來是要重塑心性,通過修行再次成為一名刑臺弟子的。可到了如今,寧玉瑤卻仿佛墜入了深淵之中。
然后寧玉瑤深深呼吸一口氣,她垂下頭,一雙眼里竟是說不盡冷靜。
“無論朱小月是不是故意等虞妍,無論有沒有感恩之心,小月師姐一定會出賣你。一個秉性怯弱的女修,是不值得做個托付生死秘密的同盟的。就算今日不說,明日也一定會說。更何況,今日她一定會說。”
和平素小鳥依人的姿態不同,此刻慌亂的是魏舟,可冷靜的卻是寧玉瑤。@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年少的青澀與熱情已經一點點的從寧玉瑤身上褪去,虞妍初見時窺見的遮掩不住的年輕意氣也已開始不知不覺消磨。
寧玉瑤柔軟的手掌輕輕撫過魏舟面頰,嗓音亦漸漸堅決:“魏師兄,我不會讓你有事,一定不會。”
這時候的朱小月也已經調理過來,她本來渾身發軟,沒什么力氣。
可一想到了魏舟,朱小月也慢慢站起來。
和寧玉瑤想法截然相反,朱小月的心中,是定然要魏舟去死。
朱小月給自己唇中喂了一片紫參片,也似多了幾分力氣。
方才自己離去時,故意留下一顆青鸞珠。
所謂青鸞珠,是青鸞鳥兒死后眼珠所化。青鸞鳥能日飛九千里,雙眼能攝入沿途見聞。死后取其眼,也能記錄一些影像。
自己離開之后,想要虞少主會議論自己幾句。
如此一來,她也能斷出虞少主的幾分心思。
一個人若過于膽怯,行事也不免會縝密些。
當朱小月折返時,虞妍確實已經離開了。
朱小月翻騰一會兒,翻出那顆青鸞珠。
她心砰砰的跳,試了試,居然成功了。
虞妍確實也議論了她幾句,她識破了自己身份,不過倒也并未太多反感。
她甚至聽到虞妍說道:“這樣不是更好?這說明小月師姐想法很堅決,她不像表面那么怯弱,所以指證時會更加堅決,也不會隨意搖擺不定了。”
朱小月雖出了層汗,卻也漸漸心安了。
虞少主,倒也是個很大度的人,至少是很體諒別人難處的人。虞妍并沒有顯得高高在上,更沒有要求別人完美無瑕。
她戲并不是很好,原來一個人并不能短短時間就當真脫胎換骨戰斗力飆升。
然而當她真的跨出這一步,有些東西只要說出口,就必有回響。
朱小月將這顆青鸞珠握至掌心,她掌心出了一層汗,卻漸漸有些心安了。
她竟仿佛當真看到了幾縷曙光,能助自己擺脫這片泥澤。
朱小月輕輕閉上眼,聽著風輕輕吹拂過自己耳邊。
這時,孟雪殊卻禁不住瞥了一旁虞妍一眼。
朱小月別的什么也好,留下青鸞珠也罷,這些虞妍都是發現了的。
不過虞妍并沒有拆穿,相反還說了些讓朱小月安心的話。
朱小月宛如驚弓之鳥,又經歷了幾年折磨欺凌。有時欺凌摧毀的并不是身體,還是一個人的心性,更是在毀滅一個人的靈魂。
一個自尊被踩得稀碎的人,她對自我人格的肯定也很低。有些人生了病,而且還病得很重。
朱小月生了很重的病,是需要得到一些肯定和鼓勵的。
虞妍輕輕說道:“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孟公子?”
她試探和孟雪殊說說話,兩人總是這么靜靜的,也不免有些尷尬。兩人從前畢竟乃是舊識,雖然許久沒有見,虞妍也想漸漸熟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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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百年前,在最后時光里,自己和他似乎也不是那么生分,也漸漸有些交流。
別人都說那位鬼月宗宗宗主沒什么情意,可虞妍卻不覺得。
然而她側頭瞧著孟雪殊時,孟雪殊卻沒有說話。
孟雪殊靜了一會兒,才說道:“未必然。”
這個關于朱小月的問題是虞妍問他的,所以孟雪殊也很認真思索一下,才回答。
虞妍不覺有些愕然,她有些吃驚。像她跟孟雪殊這樣經歷了幾番生死的人,是不會覺得朱小月為了求生使些個小手段試探有什么不對。
孟雪殊這樣回答,當然有另外之意。
孟雪殊嗓音里沉靜得如一泓冰水,他緩緩說道:“她也算竭力爭取,可倘若云浮宮不肯幫襯,她也沒有靠山,她又能做到哪一步?”
“如果今日你對她不理不睬,是不是她就能忍下殺友之恨,被欺之辱?她是不是能不顧一切,為自己搏一搏?一個人能走多遠,取決于她心里有多堅定。”
孟雪殊緩緩這般說道,他嗓音里有著冷酷、現實,甚至不合時宜。
乍然一聽,那仿佛是在嘲諷朱小月。
但虞妍知曉不是,眼前之人并不會嘲諷任何人,他只是將自己心里一些看法說出口。
虞妍外柔內剛,她其實十分理解孟雪殊所說行事應當有所執的,可是虞妍也不會把自己看法強自加諸于別人身上。
她輕輕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經歷,也有自己的性情,所以也會有不一樣的選擇。也因為如此,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別人也不會跟我一樣,跟孟公子一樣。”
孟雪殊嗯了一聲:“她自然與我不同。”
那這話就更令人想要沉默了。
虞妍雖然知曉孟雪殊并不是這個意思,可這也把天聊死了,虞妍也不覺悄悄住口。
孟雪殊也若有所覺。
他知曉自己性子鋒銳,而虞妍卻是溫婉柔和性情,所以從前虞妍也多有讓他,言語間盡量遷就。
可虞妍未必會很喜歡。
那是朋友間的客氣。
兩人相處,始終是要心情舒悅,方才能使彼此舒服的。
兩人戰場上可以生死相護,可下了戰場,卻多少顯得不熟。
念及于此,孟雪殊也輕輕皺起了眉頭。
可是他就是這么一副性情,無論他如何善于算計,虞妍問他看法,他一定會回答自己最真實的心意。
也許虞妍并不喜歡自己這副性情?
不知為何,孟雪殊不覺想到了玉無雙。
活著時候的玉無雙,是一個能給別人帶來溫暖的人。
孟雪殊是個不會隨意詆毀對手的人,他不得不承認,玉無雙那些悲天憫人的善意并非作偽。
那時虞妍第一次復活后,玉無雙帶著她現身,虞妍在玉無雙身后。
縱然雙眼已失,虞妍卻還會笑一笑。
如今虞妍在自己面前,雖不至于愁眉苦臉,卻也并沒有笑。
他仔細的盯著虞妍的側容,那張臉微微蒼白,沒什么血色,猶自帶著幾分病氣。
可這樣一張面孔,卻不自禁帶著幾分溫柔悲憫。
孟雪殊想,在從前,其實有很多人并不喜歡虞妍的。
因為虞妍有著圣人般的善良寬仁,她性情太過于完美,所以無法讓人代入。
于是虞妍身邊的人就會很極端,不是特別的崇拜迷戀,就是覺得她過于不現實因而生出厭憎。
她不會是一個有缺點讓人你覺得親近的朋友。
可這個女修在他眼里,卻是在云端之上。
孟雪殊看著她時,眼底也不覺泛起了一縷熾熱。
這樣想著時,兩人離碧心谷亦是越來越近。
修行之人本應該寒暑不侵,可是如今虞妍這具身軀卻委實有些孱弱。
那風輕輕一吹,虞妍輕輕打了個寒顫。
也怪她還未適應這具身軀,如今竟會受寒風所侵。
不過虞妍倒是并不慌,準備取出一件防風法器。
不過還未等虞妍取出,她便聽著孟雪殊對自己說道:“我給你描個符吧。”
虞妍一怔,也不好拒絕。
她攤開手掌,孟雪殊手指虛空斂光,將一枚符描繪在虞妍掌心。
虞妍的手掌本沒什么血色,此刻被熾紅符光一映,則更襯出幾分的蒼白。
她眼尖,窺見孟雪殊袖下似有一些墨色的咒紋,心里不覺一動。
自己醒來時,手臂之上不是就描繪了這么些個類似紋路?
虞妍欲要細看,可那些紋路被孟雪殊的衣袖遮掩,也是瞧也都瞧不清楚。
虞妍暗搓搓想,以大家的交情,自己若讓孟雪殊撩開衣袖讓自己看一看,也不知曉他肯不肯?
孟雪殊總不至于十分不情愿吧?
這樣念著時,虞妍忽而覺得手心微熱。
一股熱意浸透入虞妍手掌心,使得她通身發暖,舒暢了不少。
她垂頭一望,見著這枚符已經融入了自己身軀之中。
虞妍性子溫和,但她也不是每個人都信任。可她雖跟孟雪殊生分,孟雪殊卻無疑是其中一個。
當年虞妍的佩劍鳳凰之羽是鳳凰殘魂所煉制。所謂人劍合一,虞妍也神負部分上古神獸之力。
只不過如今她身子孱弱,自然不能憶往昔了。
如今鳳凰之力伴隨神魂納于這具身軀身軀之中,卻似被這樣勾起,如此翻騰不已。
虞妍眨眨眼,她眼睛里也漸漸浸染了一抹如血殷紅。
碧心谷中,寧玉瑤花了些功夫,方才平定了心神,又整了自己儀容。
她在魏舟面前侃侃而談,但實則那些個動搖的心神是沒那般好平復的。
可無論怎樣,自己也絕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端倪。
她心底漸漸浮起了幾分倔強之意,因為她知曉其實有許多人想瞧自己笑話,想看自己從高處這么掉落下來。
哪怕如今她處境沒那么好了,寧玉瑤也是要竭力遮掩,不露半點端倪。
她掐著自己手掌心想,要是魏師兄這件事情被扯出來,旁人又會怎么想?是不是都會極惡毒的議論,說虞妍十分幸運,不得魏師兄喜歡是一件好事。
會不會說,難怪魏舟放著一個少主不要,來挑自己這個普通弟子?
還會有人笑她,以為得到了很好的,其實不過是讓虞妍躲過一劫。
寧玉瑤并不想放任自己這么想,因為,因為這樣好似有些虛榮?
因為這樣一來,自己好似為了面子才跟魏師兄在一起的,但其實不是。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那些聲音似是在她的耳邊竊竊私語。
那些煎熬在寧玉瑤心里游動,使得寧玉瑤不覺備受煎熬。
然后就在這時候,她忍不住想到了虞妍。
等一會兒,虞少主就會來到碧心谷了,而且還有很多人猶自以為虞妍是殺人兇手。
那樣一來,虞妍就會顯得很狼狽。
如此一來,寧玉瑤竟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沒有那么堵了。
仿佛瞧見別人的不幸以及尷尬,自己內心的堵意就會舒暢幾分。
那些陰暗在寧玉瑤心里瘋狂滋長,仿佛不可遏制。
斬仙臺審判之后,寧玉瑤就仿佛墜入了一場噩夢之中,如此苦苦掙扎,不得掙脫。
然而正在這時,碧心谷中氣流流竄,竟似整個山谷都在顫動。
如此異動,寧玉瑤不覺面色大變,那些想法也被打斷,面孔之上更不由得透出了幾分驚訝之色!
靈域聚集天地之靈秀之氣,很少發生什么地動。
更何況此刻生出的異動似也并非因為地動,而似是因為碧心谷發生了別的什么異變。
寧玉瑤也顧不得想別的了,不覺驚詫抬頭。
碧心谷草木皆翠,如今卻隱隱有一縷紅芒透出,映在這無邊翠意里,令人為之心悸。
而寧玉瑤當然也知曉,這碧心谷中,是藏有一件寶物的。
當年劍仙虞妍隕落,她之佩劍鳳凰之羽就藏在碧心谷。
只是自從劍仙隕落,鳳凰之羽似也失去了全部的靈氣,于是整柄劍也是黯淡無光。
劍失了主人,也失了神魂。
那么如今這把鳳凰之羽放在碧心谷中,更多的也就是個象征意義。
誰都知曉,那把劍已經死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過去百載之后,鳳凰之羽又蠢蠢欲動,生出異紛兆。
那死去的劍此刻又如沾染了生機,居然又這般活了過來。
只見那一縷紅光飛貫入天空,直向某處掠去。
直到鳳凰之羽離去之后,整個碧心谷的躁動仿佛才平復下來。
寧玉瑤回過神來,只覺得全身發軟,心里生出了濃濃震懾!
當年的劍仙自然絕不可能再活轉過來,只是聽聞如有新的劍主與鳳凰之羽十分契合,說不定就能使得鳳凰之羽生出感應,進而扶蘇。
是哪位修士又踏入了半仙之境了嗎?
寧玉瑤內心十分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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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震撼的可不止是寧玉瑤,在場碧心谷弟子皆是同樣心驚。
至于究竟是誰,眾人心里并無頭緒。如今靈域的八卦風氣十分濃厚,可誰也未曾得聽這樣的消息。
不過也不奇怪,靈域修行的修士總是會鬧出一些奇跡的。
踏上修行之途,最為動人的,便是可突破境界,可以一步登天。
這世間最為誘惑之處,就是充滿那無盡變數。
那些心思流轉間,眾人亦是對鳳凰之羽的新主充滿了好奇。
這個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眾人的想象里,那人是面容模糊的,卻不知那人是何等綽約風姿,意氣風發。這想一想,也不覺令人心馳神搖。
這一刻,卻是一片雪潤手掌輕輕握住了鳳凰之羽的劍柄。
虞妍握住了故劍,心里微微一動,接著丹田流轉一縷熱流,與這把鳳凰之羽相互輝映。
一切都是湊巧得恰到好處。
比如如今虞妍身軀孱弱,縱然催動鳳凰之力,這身軀亦是難以承受。可一旦招來鳳凰之羽,此劍就如虞妍身軀一部分,亦可幫襯虞妍分擔儲存,不必擔心身軀抵受不住。
這一切,孟雪殊仿佛算得恰到好處。
虞妍心里匆匆掠過這些個念頭,當然心里更多的是欣悅。
鳳凰之羽就像是好久不見老友,此刻這樣重逢,那縷縷劍鳴升起,與虞妍神識相輝映,令虞妍不覺十分愉悅。
孟雪殊在一旁瞧著她。
他瞧著虞妍眼睛里泛起了亮晶晶的光彩,那張原本有幾分蒼白的面頰如今卻浮起了暈紅。
孟雪殊瞧在眼里,腦內忽而便浮起了一個畫面。
那是一個吻,是虞妍不知道的一個吻,卻永遠烙印在孟雪殊的記憶里,是屬于他的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時少女身軀已經開始漸漸變涼,只剩下一點微弱的溫度。
自己碰得深些時,她不能有任何反應,因為她已經死了。
沒有拒絕,也沒有羞澀,只有無聲無息。
那個死亡之吻里帶著的,是血的味道。
如今孟雪殊卻盯著眼前的虞妍。
虞妍如今人是活著的,嘴唇雖然少了些血色,卻溫熱柔軟。
孟雪殊本來像是一塊冰,此刻卻忽覺好似有一縷熱流涌過,眼神流轉幾分深邃。
他從來都是志在必得的性子,修行如此,事業如此,愛情亦是如此。
這時虞妍目光也瞧向了他。
虞妍笑顏如花,說道:“謝謝!”
孟雪殊目光從虞妍面孔落在了她握劍的手掌上。
這片手掌比孟雪殊記憶中要顯得孱弱,指甲也是淡淡粉色,沒什么血色。
可孟雪殊卻仍瞧得心里一動。
當年虞妍碎成千萬塊了,如今活轉過來,哪怕是孱弱了些,也不覺令人極為歡喜。
孟雪殊并沒有回答,不過虞妍倒也習慣了,并不覺得如何。
她覺得自己這位舊友其實很念情意,只是習慣冷冰冰樣子。
如今裝備齊全,虞妍也更為振奮,于是驅動法器向著碧心谷掠去。
這時的碧心谷中,眾人還未曾從方才的動蕩之中回過神來。管理碧心谷的是九玄宗長老妙清,此刻妙清長老也定了定神,心忖怎么也要弄清楚鳳凰之羽下落。
那可是劍仙當年之佩劍,十分貴重,意義也很是要緊。
寧玉瑤也緩緩回過神來,從震驚里舒醒。她本欲盤算一下如今的事,可此刻卻聽聞人群中的一陣喧嘩。
她不覺訝然抬頭,入目竟是兩道熟悉的身影。
虞妍今日來聽課,也是做素凈打扮,不似之前去聽審時那般刻意招搖。
可她面凈若雪,手中之劍竟是如血殷紅,赫然正是碧心谷那把鳳凰之羽。
寧玉瑤怔怔瞧著,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在場碧心谷弟子瞧見了,也都極盡驚訝,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有些人便想到,據聞這位云浮宮少主容貌跟當年的劍仙有六七分相似,沒想到今日竟手執鳳凰之羽前來,竟真有幾分當年劍仙風采了。
寧玉瑤直勾勾瞧著虞妍,瞧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她也瞧見了虞妍身邊的孟雪殊,對方一身杏色衣衫,竟似有幾分清雅秀麗的風光,只是面上面具猙獰了些。
這二人如此蒞臨,竟似天仙化人,令人移不開眼睛。
然后寧玉瑤慢慢的,便覺得自己心口發悶。
就好似被什么重物壓住,竟似喘不過氣來。
那鬼月宗雖然名聲兇殘,可也不得不承認孟雪殊是個天驕,十分耀眼逼人。
寧玉瑤忽而想起魏舟方才向自己坦誠做過的那些齷齪事。
自己擁有的,跟虞妍擁有的,有時候是天壤之別。
寧玉瑤想到了衛九思的暗示,衛九思讓她弄壞虞妍名聲。
只是那些事,對于寧玉瑤而言,總歸是有些陌生的。其實她還沒想好怎么做,可是如今似乎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知曉劍仙虞妍的分量,未曾想劍仙佩劍蘇醒,居然還認了同名的虞妍為主。這劍仙之佩劍,怎會認主一個卑鄙小人?至少此時此刻,寧玉瑤最好是不要說什么詆毀之詞的。
此刻虞妍距離她很遙遠,這位虞少主也沒有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寧玉瑤忽而明白,虞妍是不會跟自己吵架的。
那女郎一旦擺脫了泥澤,就會自抬身價,她又怎么會,哈,來什么撕自己。
寧玉瑤驀然下意識的掐住了自己的手掌心,于是便有一縷熟悉的痛楚涌來。
陽光明晃晃的,可寧玉瑤卻覺得有些暗。
虞妍已行至妙清長老跟前:“長老容稟,如今鳳凰之羽已認我為主,特來相告。”
妙清長老心尖也是五味雜陳,她目光輕輕掃過鳳凰之羽,見此劍不但光芒盡復,且劍息醇和,顯然也不是用什么邪術強行壓制。
這是此劍機緣,外人也阻攔不得。
故而妙清只說道:“還盼虞少主承劍仙之志,心存慈悲,救濟蒼生。”
虞妍:“自然。”
她眉宇安然,妙清長老瞧著她,也覺得她并無傳說中的那般淺薄可厭。劍仙的佩劍擇中她,應當也是有些機緣的。
可妙清長老目光還是不可遏制的落在了一旁孟雪殊身上,出于對鬼月宗的妖魔化,不免生出些陰謀論。
這位孟公子人前挑了虞妍做他搭檔,那虞少主今日之光芒,是否又與鬼月宗弟子有關?
只是孟雪殊縱然通身溫雅,卻暗蘊鋒銳。妙清長老只多看一眼,便禁不住收回目光,且猶自覺得心口砰砰亂跳。
孟雪殊也并不否認自己是刻意為之。
一來,那佩劍本就是阿妍之物,且能助虞妍療傷。再者,虞妍這樣的人,總不能因為那樁案子繼續跟人扯頭花。
與其發生爭執后再加以化解,倒不如讓這些爭執不要發生。
真正善于布局者,也不是什么大開大合,而是平靜若水,不生半點波瀾。
果然虞妍折騰這一遭,她人在碧心谷,也沒了例如衛嫣然之類糾纏。
待時辰已至,谷中開課,虞妍也輕巧落座,做出一副要認真重修樣子。
哪怕曾經修至滿級,如今虞妍也沒有什么不耐,她進入角色很快。
她態度自自然然,那些跟她一起上課的靈域弟子也不好露出浮躁的姿態。
來碧心谷修行的修士,除了不合格的刑臺弟子,還有一些靈域低階修士。
所謂重修,自然也是從根基上學起。
譬如今日所聽的清源順氣賦,就是粗淺的煉氣功法。
刑臺也不會為褫奪刑臺身份的弟子特意開課,你入了碧心谷,自己缺什么補什么,差什么學什么。
等想入刑臺,通過了考核之后,就能再次進入。
似虞妍這樣因為修為不行被打回來的,如今就要重修基礎。等一會兒,還有仙盟法規學習課程,就適合寧玉瑤這樣品德不達標的。
還有什么辨毒技能,勘驗法器技能,這些技能都糅雜在醫修、煉器的課程學習里,需要你自行充實自己。
虞妍倒是認真將這些粗淺功法運行了兩遍,畢竟如今這副身軀身子孱弱,太高階的功法也練不了。如此這般,也是十分適合虞妍如今的狀況。
她運行了兩遍,只覺得自己身子暖洋洋的,頓時添了幾分的舒暢。
虞妍在很認真的搞重修時,反倒是寧玉瑤有些心神不寧。
她終于忍不住看了虞妍兩眼,然后收回了目光。
她想,虞妍這樣做是對的,沉住氣,也會慢慢令旁人改觀。
這位虞少主如今很有心思了,也不似之前那般輕狂了。
可不知怎的,寧玉瑤卻猶自想起虞妍之前對自己瘋狂樣子。
一想到虞妍那時候的瘋狂,寧玉瑤便覺得虞妍如今的清雅沉寂不過是一種偽裝。
她也不信堂堂一位云浮宮少主,能忍下這般的奇恥大辱。
寧玉瑤又想到了孟雪殊,今日這位鬼月宗孟公子來陪虞妍上課了,所有的人都暗暗關注。
今日魏舟也特意來陪寧玉瑤,但現在已經沒什么人留意這件事。
畢竟誰都能看出來,魏舟和孟雪殊之間實力是云泥之別。
寧玉瑤忽而覺得自己是很介意這件事的。
還有,就是魏師兄殺人之事怎么辦?今日在碧心谷上完課,她必定要想出法子救下魏舟。
寧玉瑤心已經亂了,心境也被攪得七零八落。
這一段煉氣課上完,眾修士正準備中場休息,大家聊聊天,啃點靈果什么的。
雖然修士們已經寒暑不侵,又可辟谷不食,但如若全為修行,似也少了些人生的樂趣。
年輕的修士總不免聚一起大家來嘮嗑,一起說說話。
這時節,卻有刑臺弟子飛來碧心谷。
虞妍一瞧,還是熟人,為首的竟是方斂之。
刑臺弟子來碧心谷并不奇怪,有時刑臺會將刑臺未破的案子當作考題,用以測試碧心谷里修士們的實力。
一旦通關,那就既證明了自己能力,又立了功勞,便能順利回歸刑臺。
今日方斂之來,就是來出道考題的。
他目光逡巡,緩緩掃過了在場眾人,然后說道:“今日之考題,就是九玄宗弟子扶紫秋之死。”
“刑臺已經查明,扶紫秋雖看似為妖獸所殺,肢體損毀嚴重,卻并非死于妖獸之口。林寂師弟已經查出,扶紫秋是被法器擊碎神魂而死,死后又被抹上了引獸香,引來妖獸撕咬,意圖毀尸滅跡。”
“那兇手當真是自作聰明,為了毀尸滅跡,特意在扶紫秋的尸身上撒上引獸香。可此物是修士用來引誘妖獸獵殺,絕不會撒在自己身上。扶紫秋是個數次獵妖的修士,絕不會犯下這樣錯誤。”
“林寂師弟發現此樁破綻之后,再行驗尸,終于發現扶紫秋是遭人殺害。”
“這發生于一月前的兇殺案,就是今日刑臺之測試。以一月為期,能破此案者,就能成為刑臺弟子。”
旁人聽到方斂之如此說,都不免有些震驚!
怎么說扶紫秋也算是仙盟之中的一個名人,哪怕是“惡名”。
這樣一個人,之前死了,那也多多少少有些關注度的,大家也聽聞扶紫秋入云海莽林身死之事。
扶紫秋死于妖獸之口已算是一樁新聞,沒想到如今刑臺還查出,扶紫秋居然是遭人謀殺。
當然也有人想到,扶紫秋生前十分惡毒,那這樣子的人縱然死了,也只能說是某種報應。
只是這些話大家心里想想便罷了,說出來總歸是有些不好,不是很符合刑臺重證據認事實的風格。
除此之外,眾人內心之中更多的還是好奇。
既然扶紫秋死得這般蹊蹺,又究竟是誰害死了她?
無人留意到魏舟面頰宛如沾染雪光一般蒼白。
寧玉瑤也不覺心思繁雜,心里亂糟糟的,只覺得局勢大不利己。
那虞少主只怕已經窺出了端倪,必定會死咬住不放。
她下意識的去握住了魏舟的手掌,察覺到了魏舟掌心汗水,寧玉瑤便溫柔搖搖魏舟的手掌,如此安撫于他。
魏師兄是一匹暴躁的野獸,內心偏激,偏激里帶著狠辣。唯獨在寧玉瑤面前,魏舟方才有幾分柔順,甚至將寧玉瑤的喜怒哀樂放在最為要緊之處。
寧玉瑤雖明知不對,又哪兒能舍棄一個對自己萬般依賴的男人。
兩片手掌如此緊緊相握,此刻寧玉瑤心底竟浮起了幾分相依為命的調調。
正在這時,虞妍嗓音卻在眾人耳邊響起:“方刑師,我已經知曉兇手是誰。兇手不是別人,正是九玄宗的魏師兄。”
虞妍何止看出了幾分端倪,如今簡直是反應迅速。
就好似有一把無形的推手,將魏舟推至風口浪尖,一切竟似向極不利于魏舟的方向發展。
眾人目光一下子落在了魏舟身上,當然也窺見寧玉瑤與魏舟手掌相握,如此扣在了一道。
寧玉瑤面頰生出了一縷紅暈。
魏舟面色變幻,他可能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可他若真為自己辯解,那言語只怕會對他不利。
所以寧玉瑤絕不能讓魏舟說話。
她向前一步,飛快的反擊:“虞妍,莫非這就是云浮宮的報復?玉瑤知曉,之前你在斬仙臺上脫罪,堂堂云浮宮少主又豈能經受這般的侮辱。你必定也記恨在心,要將那些使你這樣狼狽之人狠狠懲罰,以消你心頭之恨。”
“魏師兄秉性高潔,為人正直,你不但要討他性命,你還要污他名聲,甚至將這殺人之罪放在他身上。你蛇蝎心腸,你要將我和魏師兄除之而后快。你何不讓云浮宮宮主親手殺了我們?偏偏還使這些手段。”
可使手段的是寧玉瑤,如今她這些煽動情緒的手段是越發嫻熟了。
從前她為沈月四處奔走時,有些話還語出真心,甚至出自肺腑。可當寧玉瑤習慣于使用這樣的力量時,她便會一而再,再而三那么做。
就像現在,她明明知曉,確實是魏舟殺了人的。
有人被寧玉瑤言語所觸動,覺得寧玉瑤所說的話也不無幾分道理。
所謂得罪方丈還想逃,云浮宮是仙盟三大宗門之一,又豈能隨隨便便欺辱?之前聞蟬人氣吞聲,不就是為了顧忌云浮宮的名聲。
那么如今時過境遷,似也確實輪到魏舟身敗名裂,付出代價了。
寧玉瑤身軀輕輕的發抖,誰都看出寧玉瑤情緒激動,還有人覺得,寧玉瑤許是生出了幾分害怕。
可方斂之這個靈師卻輕輕皺起了眉頭。
他不免提醒寧玉瑤:“玉瑤,謹言慎行。你若想成為刑臺弟子,就不應該說這樣的話。”
因為明眼人可以看出來,寧玉瑤那些話兒里面通篇都是情緒,卻并沒有什么確鑿的證據。
寧玉瑤是因為犯了錯,才來這碧心谷中學習的,她本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
寧玉瑤也心知自己如此舉動,不免在刑臺靈師心里大打折扣,有那么一瞬間,寧玉瑤也微微恍惚。
可她眼神旋即生得堅決。
她沒有太多的機會,魏師兄是她此生能得到最好的東西了。
所以寧玉瑤非但沒有停止,且猶自咄咄逼人,眼底頓時流轉一縷銳光。
她眼中垂淚:“方靈師,刑臺不應該饒了虞少主這個殺人兇手的,阿月被她所殺,又怎會安心?”
言下之意,她竟指證方斂之有偏私之嫌。當初斬仙臺上,不就是方斂之因證據不足,斷虞妍無罪?
方斂之秉性清傲,一向受人敬重,怎么也沒想到寧玉瑤居然如此暗示質疑,面頰更不由得流淌了一縷愕然!
一時間,方斂之面頰也浮起了一絲淡淡的青色。
這時候寧玉瑤卻已經抬起頭,她眼眶蓄了一層淚水,亦愈發顯得可憐,嗓音里更不由得添了幾分討饒之意:“方靈師,阿月之死已經無法昭雪,還盼你憐惜魏師兄,不要因為云浮宮權勢,非要魏師兄去死。”
這一刻寧玉瑤心里已經生出了一個狠狠的念頭,那就是這刑臺弟子不做也罷。
方斂之目光落在了寧玉瑤身上,他心里忽而有些失望。
寧玉瑤從前是個很討喜的女修,方斂之雖與她相交不深,卻也頗為欣賞。
甚至寧玉瑤在沈月案子里刻意隱瞞了些什么,方斂之也覺得乃是因為寧玉瑤十分重情意,故而一時糊涂。
可現在,作為一個刑臺的靈師,他可不覺得寧玉瑤此刻糊涂。
他覺得此刻的寧玉瑤十分的清醒,甚至清醒得有些狠絕。寧玉瑤使出這樣手段,卻反而透出了幾分的心虛。
作為刑臺靈師,方斂之是個善于斷獄之人,他隱約察覺到了一絲微妙不對。在寧玉瑤這樣的手段之下,他仿佛窺見了幾分的心虛。
這時候,虞妍卻是開口了,她嗓音平和,并未因寧玉瑤的咄咄逼人激出什么火氣。她說:“寧師妹不必多心,我是有一些證據的。有一人正巧窺見魏師兄殺人,那人正是九玄宗的朱小月,她已經和我說了,有親眼瞧見這件事。”
魏舟驀然抬起頭來,他眼里流轉一縷狠毒,甚至憤怒。
那一瞬間,魏舟只覺得自己真心被踐踏,善意被欺凌,自己被整個世界所辜負。
在魏舟眼里,自己是拯救朱小月的大恩人,可是朱小月卻輕而易舉的出賣了他。
魏舟甚至心里驟然生出了一縷恨意,那縷恨意是極強烈的,他原本是極討厭虞妍,可是如今卻更恨朱小月。
他只覺定是云浮宮許了什么好處,就好似自己當初不能拒絕虞妍笑盈盈的送過來的那枚靈珠草一樣。
他甚至幻想出朱小月貪婪的樣子。
那時候,自己在云海莽林里,自己應當將手中之劍這么狠狠揮下去的。
而一旁的寧玉瑤卻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她也瞧見魏舟面上神色,魏舟可能很會盤算,卻是個藏不住自己心思的人。魏舟心浮氣躁,性情也很極端。
于是當虞妍提及了朱小月時,魏舟一些情緒就露在了臉上。
她更發現方斂之這么盯著魏舟,如此若有所思。
自己聲淚俱下的一番演戲,也不是說沒有作用,也是煽動了在場一些情緒。可是這些個手段,終究攪亂不了真正聰明冷靜之人心思。
方斂之如此,如今這位脫胎換骨的虞少主也是如此。
虞妍更是步步緊逼,咄咄逼人:“既然已有看到魏師兄殺人的關鍵證人,阿妍申請將魏舟在斬仙臺公審。既然寧師妹有這么些猜疑,那么自然要將這樁案子種種細節展露于人前,讓仙盟上下看得清清楚楚。如此一來,方才不會顯得云浮宮有意報復。”
刑臺的靈師數量頗為稀少,方斂之身為靈師,也是頗有權勢。
方斂之是有權決定是否開設公審,送不送魏舟去斬仙臺的。
靈域每日的事很多,斬仙臺也不能隨意浪費資源。
如今虞妍提出了這樣的申請,也使得方斂之陷入了某種思索之中。
方斂之想到了今日寧玉瑤不合常理的激動,當然也想到了魏舟方才面頰之上的狠毒神色。
朱小月平日里瞧著跟魏舟并沒有什么交集來往,旁人聽了,都不免覺得虞妍的話匪夷所思。
可方斂之卻發現,魏舟面上浮起的并不是震驚和不可置信,反而是一種極深仇恨。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這竟并不像虞妍這個云浮宮少主打擊報復,而是當真有發生了什么事。
所以方斂之緩緩說道:“讓朱小月來刑臺報備,聽罷再決斷明日是否讓魏舟上斬仙臺受審。”
方斂之回答得十分謹慎,但旁人也聽出了方斂之心里對魏舟有極深的懷疑。
甚至魏舟被壓上了斬仙臺受審,這其中也有很大的可能。
圍觀吃瓜一路的仙盟修士們一時間也不覺有些恍惚,只覺得當真是跌宕起伏,大起大落。
就在前日,被千夫所指要在斬仙臺上自證清白之人還是虞妍。
于是有人心里禁不住犯嘀咕,覺得這也未免太過于巧合了。
難道當真是因為魏舟得罪了云浮宮,所以這般折騰?
他們目光不自禁的落在了虞妍身上。
虞妍雪肌生輝,自帶三分病氣,通身素凈,只讓腰間的鳳凰之羽壓出了幾分艷色。眾人跟這位虞少主并不熟悉,也不知曉這位虞少主是否當真好似與寧玉瑤所說那般睚眥必報。
當然更多的目光則落在虞妍身側那位杏衫男子身上。
總不免有人生出陰謀論,覺得今日這么一番光景,實則與忽而親近的鬼月宗弟子有些關系。
當然虞妍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
她竭力不去看孟雪殊,可是心尖兒卻不覺泛起了淺淺的疑竇。
這時兩名刑臺弟子上前,便要將魏舟壓下去。
此刻魏舟的處境跟之前虞妍是有幾分相似的。那就是雖未定罪,卻是被軟禁起來,行動也不得自由。
魏舟面色蒼白,他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有那么一瞬間,魏舟激動的想要去握住自己的劍柄。他的含光劍感受到了主人的殺意,如今也是在鞘中蠢蠢欲動。
魏舟如此掙扎著,他當然并不想這么便死了。
他不想獲罪,不想被打入寒冰之獄,不愿意身敗名裂,更不樂意被人嘲諷。
因為恐懼,于是他便生出了憤怒,進而萬般焦躁,乃至于不愿意甘愿被軟禁。
有那么一瞬,魏舟甚至想要殺出一道血路出來。
他不是沒有腦子,可魏舟的腦子在憤怒時候是不頂用的。
然后這時,一片手掌就這么伸過來,握住了魏舟的手,這樣輕輕的搖了搖。
魏舟一怔,他不覺側過頭來,然后他就看到了寧玉瑤。
寧玉瑤面頰之上流淌著急切的懇求,她自然是不愿意魏舟沖動。
不錯,魏舟是九玄宗年輕一輩之中最出挑的,可在魏舟之上還有本宗年長些的修為精深大修。
九玄宗有十六位長老,其中大半是如今的魏舟還不能敵的。
若魏舟不尊刑臺之令,殺人奪路而逃,那其結局無非是被當作兇修格殺勿論。
寧玉瑤終究是要比魏舟冷靜些了。
那些念頭浮起間,寧玉瑤眼底也不覺泛起了晶瑩淚水,她眼中盡是癡心,瞧得魏舟微微一怔。
然后魏舟手掌終于離開了劍柄。
一旁刑臺弟子頓時向前,滿眼警惕奪去了魏舟的本命劍。
本來魏舟只會被軟禁,可方才魏舟分明透出了三分的兇性,那在場刑臺弟子就并不客氣了。
對于具有一定危險性的嫌疑人,刑臺也自有些制住他們的手段。
但見其手指間金光一閃,一縷鎖功絲就潤入了魏舟的身軀,將魏舟丹田氣海死死鎖住。
魏舟倒并不覺得疼痛,只是內息受制,心里覺得是奇恥大辱。
他驀然悶哼一聲,一縷鮮血順著魏舟唇角淌落,顯得觸目驚心。
其實鎖功絲并不致命,只是魏舟如今心神激蕩,引得內息相撞,故而引動內傷罷了。
寧玉瑤這樣瞧著,經不住默默掉淚,淚水珠子就這般順著面頰往下淌。
魏舟惡狠狠的擦去了唇角血珠,卻掙扎向前幾步,一向英俊冷漠的面頰之上不覺泛起了幾縷戾氣。
“虞妍,你以為如此迫害于我,我便會后悔喜歡你?可惜不是,我只是心里覺得自己十分正確。你不過是個賤人,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我應該親手殺了你的,我早該殺了你了!”
魏舟是有感而發,也許一開始他的辦法就不應該那么迂回。因為虞妍是云浮宮少主,所以他設了一個計劃,巧妙引誘虞妍走火入魔,他盼著虞妍去死。
那些日子他掐著手指頭數,等著虞妍去死,沒想到虞妍居然熬過了走火入魔。要早知曉,他便該像對扶紫秋一樣,一劍將虞妍的神魂攪碎。
可魏舟如今這副模樣,落在了旁人眼里,卻無疑令人驚訝的。
如今魏舟并沒有被定罪,旁人對他是否有罪也是將信將疑。
可是魏舟如今的這副情態卻是嚇了旁人一跳。
平日里的魏舟的高貴清冷的,周身似染上了白梅花的清香,可如今他眼底卻浮起了刻毒之意,對著虞妍更一口一個賤人,用詞十分粗俗可鄙。
這么一副模樣,哪里有平日里的高潔不染塵。
這位九玄宗年輕一輩里雙璧之一,竟似是有另外一副面孔。
甚至方斂之也皺眉聽不下去,手指結了了禁言咒,禁止魏舟再說話。
寧玉瑤在一旁手足無措,她想魏師兄不應該這么說話的,這樣不過是授人與柄,會讓眾人十分吃驚。
有那么一瞬間,寧玉瑤心里也生出了些疲憊。
魏師兄為什么不能冷靜些呢?
不過這一切,也不是沒有昭示。一個人平日里倨傲冷漠,有時候其實也情商太低,魏舟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她看著魏舟向前幾步,還想要說什么。
可魏舟忘記了自己修為被封,更忘記了虞妍身邊還有一位鬼月宗來的神秘莫測的孟公子。
她看著魏舟人前失態,而那位孟公子手指輕輕一拂,魏舟就摔倒在地,出盡洋相。
魏舟這副模樣狼狽極了,更顯得有些可笑。
而眼前這副畫面,看在眼里,居然是有些眼熟!
寧玉瑤忍不住想起了一個月前的事,那時候虞妍被指有殺害沈月嫌疑,然后就情緒失控,發瘋似的辱罵自己。
那時候寧玉瑤只覺得虞妍樣子十分可笑,還是什么云浮宮少主,居然是這般風度,毫無心性可言。
可是現在,魏舟這副模樣卻是和當初的虞妍相重疊了。
寧玉瑤心里一酸,她趕緊將魏舟給扶起來。
她覺得被嘲諷的不僅僅是魏舟,還有她自己。
她個人的尊嚴和魏舟一道,如今被齊齊踩碎。寧玉瑤掏出手帕替魏舟一點點擦去面頰之上血污和泥土時候,她心里酸楚之意不免更濃了。
她覺得自己跟魏舟是兩只亡命鴛鴦,如今也只剩彼此。
無論是寧玉瑤還是魏舟,他們都忘記了死者,也就是死了的扶紫秋。
那個惡修之死從來不在他們二人的情緒里,于是有時候有些情緒也變得理所當然起來。
虞妍卻是記得的,她平靜說道:“魏師兄,你不應該殺了扶師姐的。”
比起魏舟的面目猙獰,虞妍面色卻透出了幾分冷靜,冷靜得卻讓寧玉瑤覺得傲慢。
然而饒是寧玉瑤不樂意,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魏舟被送走。然后寧玉瑤死死的握緊了手里的帕子,那帕子方才替魏舟擦去了面頰上的血污,如今猶自臟著。
寧玉瑤死死握著,仿佛是自己唯一能握著之物。
有幾個相熟女修不覺向前安慰,寧玉瑤驀然咬緊了唇瓣,好半天后,只干巴巴說我相信魏師兄。
誰都看得出來她是相信魏舟的。
寧玉瑤緩過勁兒來,然后才去看虞妍。
可這時碧心谷的鐘聲響起,又到了上課修行時候,碧心谷規矩極嚴,在場修士亦不敢逗留,這般紛紛離開。
寧玉瑤也只能看到虞妍的背影,那背影纖細靈秀,寧玉瑤雖看不到虞妍的表情,卻能窺出虞妍是極冷靜的。
記憶之中失控詛咒自己的虞少主仿若也是一去不復返了。
寧玉瑤心里百般滋味,那那塊被魏舟血污臟了的手帕小心翼翼的收藏在懷中。
眾人心思各異,雖不好攪亂碧心谷的授課秩序,卻也不免各自心潮洶涌,生出許多八卦。來碧心谷修行的許多是低階弟子,不免有些道心未穩。
虞妍按流程聽課調息,上完今日之課后,方才離開碧心谷。
這倒也不是虞妍裝模做樣,只是從前修行成了習慣,一旦發生什么要緊之事就影響心情,那么修行時候的心就永遠安靜不下來。
她是個一旦擬定了計劃,就會如期完成的一個人,至多不過因為避不開變故調整一下計劃,不會隨意心神不寧。
虞妍離開時,那位鬼月宗的孟公子自然也并未再留下。
這位鬼月宗的弟子自從來到了仙盟,似總是與虞妍形影不理。
寧玉瑤驀然抬頭,瞧著兩人背影。她不免冷冷的想,云浮宮的少主果然是有些特權的。
鬼月宗是邪門外道,可是虞妍卻與之混跡一路,然而仙盟大家都是視若無睹,根本也沒人理會,更沒有人管。
寧玉瑤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方才壓下了自己肺腑間焦躁的火氣。
寧玉瑤不像虞妍那般沉得住氣,所以要耗許多力氣壓下內心焦躁。
可虞妍都能沉心靜氣了,自己也絕不能失了儀。
無論如何,她是絕不能使魏舟有事的。
是一定不能!
此刻虞妍已經離開了碧心谷,風輕輕吹拂在她面頰上,虞妍眼底也不覺透出一縷若有所思。
她驀然輕輕側頭,瞧著面前的孟雪殊,然后說道:“孟公子,發現扶紫秋是他殺的那個人,是林寂。”
別人震驚于魏舟殺害扶紫秋之事,可虞妍卻注意到一個另外的細節,于是就覺得今日之事另有一番曲折之處。
其實今日之發難,并不在虞妍計劃之中的。
她原本準備尋出扶紫秋尸首,再驗出她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謀殺,接著方才是申請調查此案,乃至于去斬仙臺公審。期間她可能會遇到種種阻力,也有諸如今日類似寧玉瑤一樣的惡意猜測,覺得她打擊報復,種種舉動不過是記恨之前之辱。
但現在劇本進行了精簡,短短半日,虞妍不過來碧心谷上了半天課,劇情已經進入了送魏舟去公審的流程。
眼看著魏師兄也蹦跶不了幾日,要哐哐蹲大牢了。
那虞妍并不覺得劇情的精簡是一種巧合。
她望向了孟雪殊,今日孟雪殊特意換上一身杏色衣衫,也使得他仿佛沒那么兇殘,且多了幾分清雅。
但虞妍覺得,這劇情的剪刀手就是眼前這個人。
虞妍自然并不是憑借直覺,她是有的放矢,察覺了其中詭異之處。
就譬如虞妍提及的這位林寂。
聽名字,實屬沒有什么記憶點的路人甲。
但配合孟雪殊在仙盟的裝X,這一切就有點兒意思了。
孟雪殊才來仙盟,就殺了一位鬼月宗的叛徒,也就是化名為靈華長老的鬼月宗叛修血斛。
林寂是靈華長老弟子,眼見孟雪殊殺師,縱然知曉恩師罪大惡極,另有一副惡人面孔,卻也仍然是悲痛莫名。
當時林寂看孟雪殊的眼神就有些不對,只是實力不行也沒什么好說,只能忍氣吞聲罷了。
但這份仇恨,眾人都心知肚明,且看得清清楚楚。
又因為孟雪殊是近來仙盟的熱點,于是他初來仙盟就在大華音殿殺人的裝X事被瘋狂傳播,連帶林寂也被頻頻提及。
虞妍自然也有聽說過。
于是有些事情忽而間就變得仿佛有些意思了。
虞妍斟酌詞語:“這世間許多事情不應該看表象,別人瞧見的,不見得是真實的。就譬如說別人眼里扶紫秋生性惡毒,而衛嫣然名聲卻是很好。但朱小月平日里形影不離的人卻是扶紫秋,因為扶紫秋才是幫襯她的人。”
“我瞧過云浮宮卷宗,靈華長老表面上名聲頗佳,但私底下對弟子十分苛刻,唯林寂善于逢迎,所以能得幾分器重。可是,靈華長老對自己弟子也防得緊。直到靈華長老死后,他那一峰弟子如今皆聽林寂號令,盟主還賞了林寂仙門玉令,助林寂掌權。”
若看一個人得到了什么,那林寂無疑是得到太多了。因為靈華長老的死,林寂少奮斗了幾十年,使他得了一峰之權勢。
所謂上司早死,千金難求。有些時候,本來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孟雪殊這個鬼月宗弟子一來就搞暴力拆遷,將靈華長老這顆蘿卜提早送走使其歸西。
若換做旁人,也未必想到這一層。可虞妍是跟晏悲道共事過,是十分了解晏悲道的。哪怕如今晏悲道已經化身為孟雪殊,可一個人的本性卻難以改變。
雖然如今鬼月宗宗主已有個兇惡狠辣的名聲在外,可虞妍始終不覺得他是個嗜殺之人。
印象中的那個人,是冷靜得近乎殘酷。
而如今,也是這個林寂,發現了扶紫秋是死于非命。
她目光落在了孟雪殊的身上,孟雪殊也沒有否認:“林寂是我的人,是我安排他道出扶紫秋被他害真相。”
孟雪殊對虞妍沒什么秘密,亦更不會撒謊。
無論他有怎樣心機,又有什么樣的秘密,只要虞妍問時,他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就好似現在這樣。
虞妍當然不知曉孟雪殊的這份心態,眼見孟雪殊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承認了,也不免怔了怔。
換孟雪殊將目光放在虞妍身上,且對虞妍進行反問:“這樣不好嗎?”
虞妍只搖搖頭,她好似也沒想出有什么不好。
由林寂發現扶紫秋的死另有蹊蹺,似乎本就是更好選擇。因為林寂跟云浮宮全無關系,跟虞妍更沒有什么交集,也跟魏舟無冤無仇。于是這樣一來,林寂顯得是個真路人。
別人就會覺得真路人用心比較公正。
只是,宗主什么時候在仙盟埋下了這個人?
虞妍沒有將自己內心疑竇說出口,可孟雪殊卻似看出了那點兒疑惑。
他緩緩說道:“林寂這個身份本就是鬼月宗所造出來,特意準備了一個合適的身世,然后再送他入仙盟。他一開始的任務,就是接近血斛這位鬼月宗叛徒。當然,他的任務絕不僅僅于此。”
“想來你也還記得百年前的抗魔大戰,記得月蝶族,更記得月蝶族的血傀儡。當年月蝶族為霸天下,族長令狐月哀煉制無數血傀儡,殺了許許多多的人,所以才締造了那場仙門浩劫。”
“如今已經過去百年了,當年那場大戰也漸漸被人淡忘,本來世人也應該淡忘血傀儡。可如今,仙盟之中,卻仍有人私下造之。這些人行這樣的事,不免藏得深些。而血斛也是參與其中,為幕后之人提供煉制血傀儡的迷心草。”
孟雪殊早有布局,而林寂則是鬼月宗一名優秀探子,如此接近鬼月宗的叛徒,以此刺探情報。
這位鬼月宗的臥底到了仙盟,就投身于靈華長老門下。他為人又十分機巧,很快就得到了靈華長老歡心。林寂處處逢迎,加上龐大的鬼月宗在身后打配合,自然一步步贏得了靈華長老的信任。
在此期間,林寂也十分沉得住氣,是只字沒提血傀儡的事。還是靈華長老瞧他順眼,又用得順手,主動跟林寂提及了這檔子事。
不過林寂資歷尚淺,加上靈華長老又是個善嫉之人,并沒有讓林寂摻和太多。
孟雪殊來后,干脆就殺了靈華長老,如此一來,林寂地位也是大幅度提升。
如今孟雪殊將自己布局娓娓道來,盡數說給虞妍知曉。
仙盟中人提及鬼月宗宗主,首先便會想到他那高深莫測之修為,會想到當年晏悲道一氣化三千,只用一招就殺了仙盟的三千修士。
可比起鬼月宗宗主深不可測的修為,他的心機城府方才是更為可怖的。
如今孟雪殊在虞妍面前緩緩提及,隨口提及自己這么個布局,面頰上也沒有什么炫耀自得之色,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就像凡人百姓提及今天吃什么一樣尋常。
那林寂既然是孟雪殊的人,替孟雪殊翻出扶紫秋慘死之真相,也不過是一件很順手的事。
而如今的孟雪殊,亦是虞妍記憶之中的樣子。
她目光落在孟雪殊那張頗為詭異的面具之上,想起這位鬼月宗宗主曾經和她說過的話。
那時他說,一個人修為再高深,也只不過能令人恐懼,這個世界也不會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武力的震懾只會引起表面順服,所締造的世界與你想要的也是形似而神不似。武力并非沒有用,相反很是重要,若無武力震懾,很多事情都是空中樓閣。
但比之武力更重要的,是眼界、心機、氣魄。
所以她知曉孟雪殊并不是嗜殺之人,因為鬼月宗宗主并不愿沉溺于這樣低級的勝利之中。
所以,當年宗主擊退了仙盟的圍剿之后,也并沒有立馬反攻仙盟,將仙盟百派殺個血流成河。
虞妍想到了過去,當她看在眼前之人時,對方也還是這般神秘且危險。
虞妍問:“鬼月宗的探子在仙盟很多嗎?”
孟雪殊輕輕嗯了一聲。
嗯就是很多的意思。
林寂十分精明能干,任務也做得十分出色,人前的演技也很好。他無疑是一位優秀的探子,可是他這樣的暗探孟雪殊還有很多。
林寂只是那幾千個鬼月宗暗探里的其中一個。且其他的暗探,都如林寂一般同款的優秀,否則絕不能選中派去潛入仙盟。
如今的仙盟可以說被鬼月宗穿成了篩子。
所有一切在孟雪殊面前都是透明的。
別人都以為這位鬼月宗宗主枯守軒轅塔,對別的事沒有興趣,卻不知這位鬼月宗宗主在沉寂的歲月里是在不斷布局。
虞妍嗯了一聲,覺得孟雪殊還是比較坦白,大家交流得也不錯,故而干脆很直白得問:“那公子想要滅了仙盟,統治這個世界嗎?”
倘若有別人聽見,一定會覺得這個問題可怕得令人窒息。
如果孟雪殊說一聲想,那征服仙盟的過程一定是血流成河,會有許多修士在這個過程中隕落。
而這竟是一樁極有可能的事情。因為鬼月宗宗主已經修到了這個世界的天花板,于這個位面已是無敵之人。那如此一來,孟雪殊便算生出讓這個世界在自己腳下匍匐的心思,也是理所當然,乃至于十分正常。
誰也不會想到,虞妍會在大家曬太陽聊天時,輕飄飄的問出這句話。
下午的陽光很好,暖和的陽光給虞妍并不健康的面頰染上了幾分光彩,就連她的發尖兒也是在閃閃發光。
孟雪殊看著眼前的女郎,一向對周遭氛圍并不敏感的他,此刻心尖兒也不覺泛起了微醺的暖意。
在這個世界上,他也只會跟虞妍說心里話了,他也沒旁人可以聊天。
孟雪殊的話也是那么的真心實意:“我并不在意仙盟名義上是否屬于我,我只希望我之意志,就是這個世界的意志。”
他這樣的回答,仿佛也并不令虞妍意外。
而孟雪殊之所以這么說,并不是因為孟雪殊如今擁有極大權勢。
在孟雪殊尚是少年郎時候,虞妍就聽到孟雪殊說過這樣的話。
有這樣意志和決心的人,注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這時候寧玉瑤卻匆匆掠去衛九思所在了清心宮。那枚沾染了魏舟嘔出鮮血的帕子被寧玉瑤藏在懷中,仿佛在發燙發熱。
寧玉瑤一向溫婉面孔之上卻不覺浮起了幾許的急切,她也向前奔跑得更快,面色亦是愈發惶急。
她其實并不是溫婉的性子,就像當初為了沈月之死,這么鋒芒畢露。那如今到了現在,她又為了魏舟這般奔走。
她甚至覺得,是自己連累了魏舟的,否則虞妍亦不能這般咄咄逼人。
自己無權無勢,可為了守住自己心愛之人,她亦是能拼命尋出那一線生機。
然后她便叩開了清心宮的大門,跪在了衛九思的面前。
殿中明燭高燒,別無他人。
寧玉瑤匍匐在衛九思面前,膝蓋磕著地板上冰涼的紋路,忍不住開始哭訴。
無非是哭訴自己被打擊報復,因為自己被虞妍嫉恨,所以遭遇如此種種。
而衛九思的面孔清若冰雪,卻無半分波瀾。
衛九思眼下的那顆紅痣生在一張清寡的臉上,亦越發顯得鮮潤。
寧玉瑤口里說著這樣的話,可這一刻,寧玉瑤自己仿佛也覺得沒意思了。
這樣言語,連刑臺那位方靈師都騙不過,就更不必說面前的衛九思。
身為刑臺之主,衛九思又豈會被自己這樣煽動情緒的小手段打動。
她甚至覺得衛九思在看戲,而自己不過是演戲的猴子,讓衛九思看著笑話。
而此刻衛九思竟是個十分有耐心的人,竟忍耐著聽寧玉瑤將這么些個話說完,期間并不打斷。
直到寧玉瑤再PanPan也說不出口了,衛九思方才緩緩說道:“玉瑤,這就是你想跟我說的?”
略頓了頓,衛九思方才說道:“那也不過如此。”
他言語淡淡的,可寧玉瑤卻如遭雷擊,恍惚間自己仿佛也只是個跳梁小丑。
恍惚間,寧玉瑤竟覺得確實是自己不對,她不應當拿這些騙小孩的話在衛九思面前賣弄。
什么正義凜然,反抗權貴,逆境求生——
這些統統不過是一種人設,不應該在聰明人面前擺弄。
寧玉瑤垂下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當她抬起頭來時,她眼底也浮起了縷縷異樣的光輝。
那不是明媚的陽光,只是沉溺于深淵的幽光。
寧玉瑤說道:“不是,徒兒想要說的,也不僅僅于此。玉瑤是想要說,那個要指證魏師兄的證人,不是什么真正安順誠實的人。”
“朱小月,她是會說謊的。她并不誠實,她是個下賤之人。”
“嫣然仙子是師尊之族女,一向大方,為人很好。可是朱小月雖然受了嫣然師姐的恩澤,卻并不知曉感恩,甚至與嫣然仙子生出了幾分嫌隙。她指證魏師兄時候,一定是會胡言亂語的。”
“她一定會說些污蔑嫣然師姐的話,玷污衛氏族女身份,對師尊之名聲怕也有損。”
當寧玉瑤飛快的說出這些話時,她心里浮起的卻是衛嫣然刻薄尖銳眼神。
人總是對競爭對手特別留意的,寧玉瑤出身寒微,卻名聲好人緣好,處處討喜。至于衛嫣然,她身份尊貴,出手闊綽,亦是在九玄宗出盡風頭。
兩個人會暗暗比較的。
寧玉瑤也并不笨,那她也會感受到衛嫣然的敵意,有時她也會察覺出衛嫣然使的手段。她平日里不動聲色化解,后來順利拜衛九思為師,自然也看到了衛嫣然十分忿怒不平樣子,那自然也使得寧玉瑤心尖兒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這些都是不動聲色的較量。
當然因為如此,寧玉瑤也從來沒有被衛嫣然外在名聲所蠱惑,她一向認定衛嫣然為人并不好。
再后來,因為魏舟對朱小月示好,她也心生醋意,于是多關注了朱小月。
朱小月倒確實是秉性怯弱,寧玉瑤除了覺得她裝模做樣,其實挑不出別的毛病。
可正因為如此,她卻意外發現了朱小月跟衛嫣然之間極微妙的關系。
扶紫秋未必虐待朱小月,而衛嫣然也未必是個好心人。
那樁隱秘的真相,竟讓寧玉瑤窺出了幾分的真相。
所以寧玉瑤方才在衛九思面前這么說。
因為衛嫣然是衛九思之族女,而且是唯一的族女,那身份自然是不同的。
別人會夸贊衛嫣然秉性善良,接著就夸贊衛氏一族血脈。族叔如此清貴,難怪衛嫣然也是這么的善良大方。
但若衛嫣然名聲被毀,又是不是為連累衛九思呢?
至少寧玉瑤知曉,衛九思是極在意自己名聲的。
再者,衛九思難道對衛嫣然是一點感情都沒有?
打老鼠生怕壞了玉瓶,也許師尊不會在意魏舟的生死,可是朱小月卻是會指證衛嫣然的。
如此一來,說不定衛九思會管一管。
衛九思是刑臺之主,那衛九思能有的法子,自然比自己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女修要多。
寧玉瑤內心飛快的算計,為了能護住魏舟,她是當真豁出去了。
她直直看著衛九思,飛快想著衛九思是否會因此不快。
會不會覺得自己在挑撥他,甚至是要挾他?
可是為了這份情意,寧玉瑤也顧不得許多了。那塊手帕被寧玉瑤放在自己懷中,寧玉瑤甚至仿佛能嗅到這塊帕子之上的淡淡血腥之氣。
她不能讓魏舟變成一個死人。
而衛九思的面上倒是并沒有什么慍怒之色,他甚至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
“玉瑤,你認為朱小月被人虐打欺凌,可是她反倒是個賤人?”
寧玉瑤一怔,旋即臉頰蒼白如雪。
她怎么也沒想到衛九思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衛九思在她面前將三觀碾壓得粉碎,可現在卻穿好衣服衣冠楚楚說出這般大義凜然的言語。
寧玉瑤真不知曉如何的回答了。
可衛九思卻是緩緩道出事情之真相:“九玄宗的醫修替朱小月檢查過,她確實遍體鱗傷,甚至手指也被人削斷過,還是后來方才接上。只因為她是當真柔弱無依,只能被人欺凌。”
“想來,你與嫣然素來不和,所以你看出嫣然名聲之虛假處,甚至你還因為吃醋,覺察到欺凌朱小月的并不是扶紫秋。”
“后來,你便知曉魏舟鑄下大錯。不僅僅因為魏舟殺了,還因為魏舟殺的是個無辜的人。可縱然你隱隱猜到扶紫秋并不似傳言里那般惡毒,你還是決意護住魏舟。”
“于是,剛剛在我面前,你說朱小月是個賤人。玉瑤,你為什么要這么說?”
寧玉瑤已經冷汗津津,她抬頭,衛九思那張平凡的面孔映入了自己眼里。衛九思那雙眼睛深深,寧玉瑤只覺得那雙眼里蓄著深不見底的惡意。
這么幾句話,便將寧玉瑤全部的自尊撕碎。
甚至殘存下的丁點兒廉恥,如今都要被擺在明面上,在此時此刻被人嘲弄,被人批判。
哪怕寧玉瑤此刻面前只有一人,她也恨不得有一條地縫這么鉆進去。
她為什么要說朱小月是個賤人?
那些答案不是很分明?
因為她心疼魏舟,所以不能讓朱小月成為受害者,更不能使朱小月發出聲音。她也絕不能讓魏舟知曉扶紫秋是無辜的,因為魏師兄會抵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因為她自私,她眼里只有自己情郎,不可能有別的什么人。
所以朱小月是受害者,寧玉瑤卻說她是個賤人。
可這些話,寧玉瑤卻怎能承認?哪怕兩人已經是心知肚明,她也無法自嘲出口。
那些心思這般涌上來,使得寧玉瑤心尖兒不覺掠動了縷縷的酸意,一雙眸子亦微微發紅。
衛九思眼底深處確實是翻騰一縷深沉的惡意。
也許他并無正義凜然之心,可也并不妨礙他撕破自己女弟子偽裝,讓她面對真實的自己。
衛九思嗓音亦是越發平和沉潤:“而你向我如此暗示,不知曉玉瑤又是幾個意思?”
“你告訴我這件事,是提醒我為了自己名聲,應當處置一下這件事。那不知你想我怎么處置?因為我刑臺之主,自然有些權勢,有些手段。所以,我也應該為了自己清名不受損,設法使得朱小月不能說話——”
“甚至,就此消失,是不是?”
衛九思的唇瓣一開一合:“玉瑤,你是不是這么想的?”
那字字句句,好似潤入了寧玉瑤的心底,使得寧玉瑤遍體生寒。
那些晦澀的,藏于內心深處的狠毒,如今卻是被衛九思翻出來,這么展露于人前,然后散發出污泥骯臟齷齪的氣息。
衛九思這么一番話,也確實無誤的點名了兩件事。
一是她知曉朱小月是無辜的受害者,再來,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她想要朱小月去死。
是借別人的手,讓朱小月悄無聲息消息。因為不是自己動手,仿佛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甚至事后還能推諉。
就連自己心里,也是可以將責任推脫的。
只是衛九思卻將寧玉瑤的這些心思這么撕出來。
038(二更)
寧玉瑤身軀輕輕顫抖, 于她心中,真想朱小月去死嗎?
其實答案是十分清晰的,她確實是想要朱小月消失無蹤, 不想朱小月活著。
要是朱小月不在了,那許多事情就可以隱匿于一片晦暗的污水之中, 再沒什么人察覺。
她在衛九思跟前太過于稚嫩, 于是自己的那些個心思便被窺得清清楚楚, 竟似掙脫不得。
她那些挑撥離間得算計,放在衛九思面前一文不值。
此刻寧玉瑤跪在地上,竟似說不出的狼狽。
殿中燃燒的明燭輕輕搖曳,那樣的蠟燭光芒映在了寧玉瑤的面頰之上,使得寧玉瑤面色明明暗暗。
就連殿中的空氣也似沉郁得化不開。
寧玉瑤身軀輕輕的顫抖, 只覺得衛九思心思深得化不開, 誰也不知曉衛九思這個刑臺之主的想法。
這時候, 她卻聽到到衛九思說道:“嫣然, 出來吧。”
寧玉瑤驀然打了個激靈, 她沒想到這里還有別人,她以為這里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那如此一來, 自己這么個狼狽樣子豈不是被旁人看個清清楚楚?
一想到這里, 寧玉瑤竟打了個寒顫。
然而這里確實有別的人, 伴隨衛九思的言語,只見一道身影緩緩從帷幕后走出來。
赫然正是衛嫣然。
衛嫣然面色木然,臉上的神色也并不怎么好看。她也忍不住掃了衛九思一眼,似對衛九思甚為敬畏, 面頰之上也不覺浮起了一縷懼意。
衛嫣然平素十分張揚, 可如今她卻是禁不住跪下來。
她面色恍惚,似甚為惶恐, 臉色也頗不好看。
寧玉瑤樣子十分狼狽,若換做平日,衛嫣然恐怕會生出幾分幸災樂禍。可事到如今,衛嫣然卻無暇顧及。
衛九思高高在上,緩緩說道:“嫣然,你欺凌同門,是這樣嗎?”
衛嫣然臉色不覺更難看了幾分。
不過衛九思垂詢,她似也不敢不答,而且她也絕不敢跟寧玉瑤這樣似的花言巧語。
衛嫣然干巴巴說道:“嫣然,嫣然只是脾氣大些,所以,平日里對朱小月是有所欺凌。只是,我也竭力補償。”
她結結巴巴招供,在衛九思這個刑臺之主面前也不敢胡言亂語,添油加醋。她甚至不敢辱罵朱小月,不似寧玉瑤那般情緒化。
寧玉瑤在一旁聽著,也能感受到衛嫣然那打心眼兒里的畏懼。
一瞬間,寧玉瑤心里忽而生出一個念頭,那就是衛嫣然如此性情,也許是因為她有這么一位族叔。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衛嫣然長年累月這么一副性情,自然是性格上有缺陷的。
因為衛嫣然要對衛九思畢恭畢敬,處處依順,絕不能壞其名聲。那么天長日久,衛嫣然會對外行暴虐之事,以至于使得自己心里達到某種平衡。
衛嫣然說得吞吞吐吐的,就連自己利用扶紫秋,遮掩自己罪行之事,都是一一向衛九思道出。
衛九思靜靜聽著,面頰之上也窺不出什么喜怒,待衛嫣然說完,他方才說道:“嫣然,你這么做,你覺得自己做得對嗎?”
衛嫣然匍匐在地上,她惶恐搖頭,飛快說道:“是嫣然不對,是我行事不端,是我敗壞了叔叔名聲,都是我的錯。”
此刻的她再無平素張揚,只知曉飛快搖頭,衛嫣然嚇得淚水珠子這般掉落,一滴滴的滾落在青玉石地板之上。
寧玉瑤平日里也是跟衛嫣然私下較勁,暗暗扯頭花。可此刻寧玉瑤看到衛嫣然這副樣子,竟不由得覺得可怖。
衛嫣然顯然是對衛九思百般依順,依賴且恐懼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衛九思仿佛有什么魔力,能使人陷入一片泥澤之中。
寧玉瑤竟也覺得有幾分窒息,仿佛要被其吞噬。
不知怎的,寧玉瑤竟忽而想到了虞妍。她想到了虞妍從前會稱呼衛九思一聲衛叔叔,別人都說衛九思對虞妍頗多垂顧,十分照拂。
聞蟬是不喜歡衛九思的,甚至人前跟衛九思鬧得很僵。那聞蟬自然令女兒對衛九思避而遠之,不可親近。
可是,虞妍并沒有聽從。
她看著跪在衛九思面前的衛嫣然,恍惚間,這跪著的衛嫣然竟幻化成虞妍的樣子。
從前的虞少主,是不是也是這般失去所有的自尊,匍匐而跪,在衛九思面前搖尾乞憐?
她忽而想到虞妍墜入塵埃,瘋狂辱罵的樣子,是因為對魏舟不愛她生出絕望,還是因為,因為衛九思舍棄了她?
是衛九思主動說不要這個徒兒的。
從前寧玉瑤并不覺得如何,可如今她窺見了衛九思可怕的另一面,忽而覺得許多事情不一樣了。
衛九思一直牢牢將虞妍控制在自己手掌心,寧玉瑤甚至可以想象出衛九思是個極擅長操縱別人感情的人。
虞妍也一直往衛九思跟前湊,甚至與聞蟬生出了些生分。
如果是衛九思否定了虞妍,那虞妍又會如何?
那一層又一層的黑暗將寧玉瑤包裹住,竟似使寧玉瑤喘不過氣來。
她終于發現,成為衛九思的弟子只怕不是什么福氣,而是一種劫數。
而自己,則正在這個劫數里面。
這時候,朱小月怯弱微澀的嗓音卻是在自己身后響起:“弟子朱小月,見過刑主。”
朱小月雖竭力維持自己嗓音里的平靜,此刻卻情不自禁生出了幾分的惶恐。
她來刑臺說明緣由,道出了魏舟殺人之事,這是她親眼所見,并無虛假。也正因為朱小月的供詞,刑臺的靈師們方才決意公審,在斬仙臺上審判魏舟。
然后,朱小月就被請入這清心宮中。
刑主衛九思素有清名,可于朱小月而言,人家總歸是衛嫣然的族叔。
有著這樣一位族叔,衛嫣然必然是能得幾分庇護,受幾分恩澤的。
朱小月這幾年見過的丑陋之事實在太多了,也不免心中惴惴,頓有不安。
她也看到了衛嫣然跪在了殿前,腰間露出了小小金色鈴鐺。
寧玉瑤也漸漸從驚懼之中回過神來,心里也不由得浮起了幾許的希望。
衛九思雖將自己敲打了一番,但無論如何,總歸是要護住衛嫣然的。
或許之以利,或示之以威,怎么樣都好,朱小月總歸是能住口。
只要朱小月改口,那么魏舟就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那冷冰冰地面硌得寧玉瑤膝蓋生疼,可她心里卻漸漸浮起了一縷希望。
衛九思目光在朱小月面頰上逡巡,容色并不顯得嚴厲。
寧玉瑤本以為衛九思會來個鋪天蓋地的威壓,先行將朱小月加以壓制,來個先聲奪人。
可衛九思態度卻與寧玉瑤以為的截然不同。
他甚至是有些溫和:“方才我已經問過嫣然,她已經承認,是她平行不端,對你大加欺辱,實在是可恨之極!”
“衛嫣然,事已至此,你還不認錯。”
衛九思訓斥的是衛嫣然。
此刻衛嫣然還跪在地上,她甚至不敢站起來,只挪動自己膝蓋對著朱小月,她顫聲認錯:“小月,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脾氣不好,就對你這么折磨,然后傷害了你,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脾氣。”
她甚至咚咚向朱小月磕了兩個頭,將雪白的額頭磕得鮮血淋漓,使得平素高傲的臉孔顯得凄凄慘慘。
寧玉瑤都瞧得呆住了,她絕想不到衛嫣然居然能做到這一步。
衛九思令她認錯,衛嫣然就能毫不猶豫,向著她根本看不起的朱小月做到這般地步。
衛嫣然額頭的鮮血一滴滴滴落在青玉石的地面上,她面頰只有恐懼,倒也沒有什么不甘:“是我不爭氣,是我對不住叔叔,是我弄壞了衛家的名聲,是我做了不該做的事。”
她樣子十分凄然,可若要朱小月因此生出幾分同情,似也遠遠不能的。
那幾載屈辱,那些個痛苦的回憶一下子齊齊的涌上了朱小月的心頭,使得朱小月的唇瓣輕輕發抖,卻說不出什么話。
無論此刻衛嫣然的言語有多么真摯,可如今這一切,比之她所經歷得,也未免太輕了。輕得好似有些虛偽。
衛九思厲聲道:“什么叫做控制不住自己?事到如今,你還在為自己開脫。你性情不好,為何不人前發作,為何不在我這個叔叔面前發作?你本可控制自己的,你只是覺得這些根基不深,性子溫順的師妹不能拿你怎樣,于是你肆意欺辱,因為你不會受到教訓。”
“今日,就讓朱小月打你一巴掌,以示懲戒。”
朱小月明明聽見了,卻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并沒有撲上前去,打衛嫣然一巴掌。雖然衛九思做出這么一副大公無私樣子,甚至句句當自己的嘴替。
可是,她只覺得害怕。
她覺得來者不善。
她怕打了衛嫣然這一巴掌,就將自己所經歷的屈辱折磨統統抵消了。
朱小月并沒有動粗意思,可她不動手,衛嫣然卻自己伸出手,啪啪向自己臉上招呼,幾下就將自己打得皮青臉腫。
衛九思容色淡漠,好似挨打的不是他的族女一般。
可朱小月卻禁不住退后一步,她怕衛九思接下來就會對自己說,說做人要大度,然后讓自己饒了衛嫣然,將這些事情都算了。
這怎么能夠?
可衛九思卻是這么說的:“仙盟之中自有律令,該怎么罰,就怎么罰。魏舟論罪當抵命,嫣然雖未鬧出人命,可其行十分可憎,亦應處罰。欺凌同門,傷及肢體,當罰入獄三載,受冰火煎熬之苦,以此反省其罪。她既是我衛氏族女,更應重罰。”
“區區三載,又怎能贖她之罪?我看要罰她入獄十載,方才知曉好生反省。她既稱呼我一聲叔叔,這樣懲罰,也是理所當然。如此處置,朱小月你可還稱心?”
朱小月面頰終于流轉一抹異色,她不知曉衛九思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此刻亦不覺微微有些恍惚。
她所求之結果,也無非是如此。
難道衛九思當真肯秉公處置,還自己一個公道?
這一切委實來得太過于突然,朱小月只也說不出話來,可卻猶自十分警惕不安。
這幾年生不如死的日子,自然早就磨去了朱小月幾乎全部的天真。
有這樣的族女,衛九思又怎么可能當真秉公無私?難道,刑主當真一點都不知曉。
這時候跪在地上的衛嫣然卻驀然抬起頭來,直勾勾的看著朱小月。
她面頰已經自毆得紅腫泛青,泛起了絲絲血絲,瞪得一雙大大眼睛,眼里流轉濃濃晦暗不明。
衛嫣然沙啞沉沉說道:“是呀,坐了十年寒冰之獄,我便能出來了。我們修行之人壽歲漫漫,區區十年,也不算什么。小月,我因為欺辱你,受這一點懲罰,也不算什么。”
衛嫣然口里說不算什么,可朱小月卻驀然打了個寒顫。
她忽而明白了衛嫣然言下之意。
便算今日一切順遂,如了自己之意,可殺人的始終是魏舟,而不是衛嫣然。
衛九思要秉公執法,人前做足姿態,讓別人挑不出毛病。可就算是如此,對于衛嫣然而言,也不過是區區十年之期。
衛嫣然又沒有殺人,總不能殺了衛嫣然。
兩人目光對視,衛嫣然竟笑了一下:“說到底,虞少主不過是為了爭風吃醋,咽不下這口氣。她可不是真心待你好的。幾年光景過去,魏師兄一死,她對你自然沒什么興致。可我對你不一樣,我對小月你真心實意。”
“等到十年后我出獄,我一定會來找你,好好報答你,你說好不好。”
衛嫣然膝蓋挪動一步,惹得腰間金鈴叮咚響了一聲。
鈴聲一響,朱小月身軀一顫,又禁不住退后一步,卻被衛嫣然的手掌攥緊了衣服角。
“還是我傷你太深,哪怕我肯甘愿受罰,你也不肯原諒我?小月,我只是從小太過于寂寞了,實在不知曉怎樣跟人相處,我并不是故意那般待你的。誰讓我,從小就沒什么玩伴,實在孤獨寂寞得緊!”
衛嫣然眼角不覺浮起了盈盈淚花。
朱小月驚恐得說不出話來。
可在場其他兩人,仿佛都看不出朱小月通身浮起之驚懼。
衛九思那冷冰冰嗓音甚至終于柔和幾分:“好!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只要你知錯能改,且認真受罰,我亦信你能改過自新。待你出獄,我也相信你定能有一個好的將來。這十年刑期,只當作是你磨練。”
而朱小月卻是聽明白了,一旦衛嫣然出獄,衛九思這個族叔仍會對她寵愛有加。
到那時,二人身份仍然是云泥之別,衛嫣然會對她做什么呢?
會做出什么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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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衛嫣然包含在眼里的淚水卻不自禁滾落下來,她柔柔說道:“可是,可是我還是不愿意去寒冰之獄啊,別人會議論我,唾棄我,把我名聲都毀了去了。我,我拂不開這個面子。”
“更何況嫣然名聲是小,別人會怎樣議論叔叔?我怎能因為自己,連累叔叔名聲?”
“小月,我求求你,饒了我。”
“我以后絕不會再欺辱你,我會好好對待你,補償你。我可以發誓啊,只要你饒了我,我從此好好待你,我可以發神魂之誓。還有,你想要什么補償,你都可以給我,我現在就給你。”
這時候衛九思只要呵斥衛嫣然一句,就能彰顯他的公正。
可衛刑主這時候卻安靜下來,一句話都沒有。
于是朱小月忽而明白,那些威脅并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而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如今種種,也不過是軟硬皆施,使得自己依從。
衛九思沒有說話,可回過神來的寧玉瑤卻有話說了。
寧玉瑤嗓音里帶著淡淡悲憫,乃至于溫柔開解:“小月,仇恨是不會令人快樂的。你又何必這樣執著,使得自己也陷入其中,心神不寧。”
別人都說寧師妹是個溫柔可人的人,如今她也是如此。
她說:“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與嫣然本來就是極要好的手帕交,何必鬧成這個樣子?嫣然許是過分了些,可是,終究不過是磕磕碰碰的小事,只是嫣然性子急,所以過分了些。”
“我在這里做個證,以后若嫣然師姐再欺辱你,我也一定不會坐視不理。”
“所謂放過別人,實則就是放過自己。”
朱小月唇瓣動動,只覺得這一切實在太過于荒唐。就好像寧玉瑤口口聲聲說,自己跟衛嫣然是極要好的手帕交。
而寧玉瑤眼珠子眨也不眨看著朱小月,她知曉朱小月終究會屈服的。她也震驚于衛九思手段,看著這位刑臺主人怎樣打動人心。
與其壓制逼迫,不如讓朱小月看透自己處境。
哪怕明日讓朱小月如愿以償,朱小月也只不過結下了一份仇恨。殺人的是魏舟,死的是扶紫秋,罪證確鑿之下,也至多是為了扶紫秋復仇。反而衛嫣然,卻終究罪不至死。
更何況朱小月常年被人欺辱,也絕不是決絕倔強性情,相反性情可以說是十分軟弱。
她若想要一份安順日子過,自然知曉如何抉擇。
可寧玉瑤這么想著時,后背卻禁不住浸出一身冷汗。
她忽而模糊的想,之前虞妍跟魏舟決裂,是必然的嗎?
那其中還有一樁極隱晦極可怕的事情,寧玉瑤卻不敢深思。她只恐怕自己若是想一想,就絕不能承受。
這時候,一只彩色斑斕的蝶撲騰著翅膀,輕輕飛在孟雪殊的手指之上。
那蒼白的手指襯著這顏色鮮潤的蝶,自有一縷極詭異的美感。
接著這只蝶化作一縷銀絲,潤入了孟雪殊的手指之中。
虞妍也并不覺得意外,從前她也曾見過這樣的傳訊方式的。
那只不過是旁人傳給孟雪殊的訊息。孟雪殊在仙盟內部埋下了許多探子,消息自然是要比旁人靈通些。
他說道:“嗯,朱小月已被衛九思請去了清心宮,大約刑主想要跟她說幾句話。”
虞妍目光在孟雪殊身上逡巡,輕輕說道:“不過有孟公子給她種下護身法印,想來小月不會有事。”
那時朱小月討要庇護,虞妍便將聞蟬給的那枚流心戒給了朱小月。
不過朱小月唯恐虞妍內心不快,并不敢真要,于是還了回去。
再者朱小月秉性怯弱,也不好拿著云浮宮的法器四處招搖。
其實虞妍并不會計較那么多,而且也盼能護朱小月能夠周全。畢竟朱小月修為低微,指證的又正是魏舟。
仙盟又是暗流洶涌,并不那么安全。
那時她正那么想時,卻已窺見孟雪殊私結了一個法印,悄無聲息送至朱小月身軀之上,助她防身。
孟雪殊雖然冷冰冰的,可是卻似總知曉她想什么,需要什么。
想到了這兒,虞妍心里亦不覺輕輕一動。
其實一直以來,自己和他也頗有默契的。
當然衛九思人前光明正大將朱小月請入清心宮,出手傷人乃至于滅口的可能性并不大。可有孟雪殊結下之印,虞妍也不免安心幾分。
孟雪殊緩緩說道:“其實也并不是什么大事,無非是威逼利誘,說些日后長久之事。你雖許諾護她周全,她終究內心不夠安穩。只要在明日再游說許諾一番,朱小月是愿意回心轉意的。”
虞妍估摸著也是如此,就像孟雪殊所說,也不是很難解決之事。可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沉甸甸。
她越發看不透衛九思了,如今衛九思是刑臺主人,高深莫測。
可虞妍百年前的記憶里,衛九思只是個極狼狽的少年郎,平素十分沉默,話也不多。
那時候虞妍有很多事情要忙,衛九思和其他孩子都是淳于師姐在幫忙照拂教導。
她印象并不怎么深。
非是寡情,而是事多。
在百年前,虞妍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事了,更何況百年前,這個世界正處于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衛九思并不算虞妍很留意的一個孩子。
她耳邊傳來了孟雪殊輕輕嗓音:“虞少主,我送你回云浮宮宮吧。”
孟雪殊通身冷冰冰的,可嗓音總歸是出奇的溫和。
如此糅合在一道,是既奇妙,又復雜。
天色漸漸沉了,這時候魏舟也正在想虞妍。
那種想念自然不是一種思念,而是一種仇恨。
他已然覺得不妙,只覺得自己禍事將臨,而這一切卻是有一個極可怕
如今的他還未正式定罪,本來也只是會被軟禁,就跟當初的虞妍一樣。那時候虞妍也是被軟禁于房中,不容自由出入。
可魏舟被押走時分明有傷人之舉,他欲圖襲擊虞妍,是孟雪殊出手方才將他擊退。于是魏舟就被鎖入這玄鐵牢中,免得他爆起傷人。
在此期間,他的師尊天風真人來瞧過他,隨師尊而來的還有幾個師兄弟。朱小月已經去了刑臺錄下口供,加上扶家確實需要火蛟丹修行,魏舟偏又得了一枚火蛟丹。于是一切劇情,居然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面對同門的詢問,魏舟也是一語不發,不愿意說話樣子。
他這么一副模樣,事到臨頭還擺起架子,也令想幫襯他一把的同門十分失望。
修士界最重資質,天風真人栽培出這么個徒兒也殊為不易,心里也不舍得魏舟有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到了如此地步,天風真人心底亦不免有些失望的。
他忽而覺得,這個弟子對自己其實并無半分尊重。只怕在這弟子心里,自己根本不配管束他。
天風真人也更不知曉,這個弟子有沒有殺人奪寶。
待他們紛紛離去,天色已晚,天邊的夕陽如血殘紅,泛起了宛如胭脂般的顏色。
魏舟坐在這玄鐵牢重,這般怔怔瞧著,一時瞧得發呆。
這時候,一道身影輕盈掠來,魏舟驀然眼神一亮!
他秉性孤傲,從來不將授業的恩師與同門的師兄弟如何放在心上。能令魏舟動容的,也只有一個寧玉瑤。
寧玉瑤向他伸出手,他便緊緊握住了寧玉瑤的手掌,握得緊極了,且手掌似在輕輕顫抖。
殷紅的夕陽給寧玉瑤的身軀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光暈,寧玉瑤安撫了魏舟一會兒,然后,她試圖跟魏舟聊聊天。
她覺得自己窺見了深淵,而那樣深淵之中,似乎有一個可怕的真相。
而如今自己想跟魏麗嘉舟這樣聊一聊,說說話。
她試探著說:“如今虞少主處處針對你,想來恨你極深,想來,曾經也是極愛你。”
當寧玉瑤提及虞妍時,魏舟面頰頓時浮起了一層厭色。
從前寧玉瑤也瞧在眼里,也覺得沾沾自喜。
誰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獨愛自己,卻將其他所有女子視為糞土?
她沒有深究,所以有些事情從前并沒有問過。
可是現在,寧玉瑤卻準備問一問了。
她說:“我聽說,你跟虞少主是在白梅林相識,你們相談甚歡,相處了一個下午。再之后,虞少主就對你情根深種,十分之愛你了。”
魏舟面色大變,他自然不喜歡別人提及虞妍,如若是旁人提及,魏舟早給對方臉色看了。可他始終不慣對寧玉瑤發脾氣的,故而只是輕輕哼了一聲,顯得十分不屑。
可他也沒有否認。
那么一開始相遇,應該當真是如此了。
寧玉瑤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魏舟是個高傲敏感,脾氣十分之臭的人。如果那時他真的十分討厭虞妍,大約也不會跟虞妍相處那么久。
寧玉瑤心里浮起了一縷嫉意,她幾乎不想繼續問下去了,她目光移向了天邊,天邊殘陽如血,晚霞泛起了一片血色凄迷。
寧玉瑤終于還是輕輕的說下去:“阿舟,如果你一開始便那么討厭她,也許,便不會跟她說那么多話了。”
魏舟竟也默了默,然后說:“那是許久以前的事,還提那些做什么?”
他不明白寧玉瑤為什么要提,也禁不住迫不及待表露自己厭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說:“那時我并不知曉她的為人,只以為她很可憐。”
這時候的虞妍已經被送回了云浮宮,她向孟雪殊告辭時,孟雪殊還在一旁靜靜看著她,一副要看著她進去才走樣子。
虞妍隱隱生出一種孟雪殊極在意自己的感覺,她微微有些恍惚,有些心緒這般翻騰,終究也是細品未明。
自己蘇醒之后,雖然很多事發生了變化,但其中的似乎也并不是很出乎自己意料。
唯獨孟雪殊,她好似窺見到一個自己也未曾想到的秘密。
她回到了自己居所,聞蟬正等著她,云浮宮宮主美艷面頰之上也泛起了幾許歡喜之色。
兩個人說起今日之事,虞妍忽而問起聞蟬一個問題。
“你知曉小妍有什么愛好?有什么是她特別喜愛的?”
聞蟬微微一怔,她仔細一想,竟想不出來。
記憶之中的女兒總是沉默寡言,羞澀靦腆,仿佛并沒有什么特別喜愛之物。
可一個人總歸是有些喜好的,雖然現在那些修無情道的修士天天叫嚷著斷情絕愛,可人總歸需要一點小興趣,以此點綴人生的樂趣。
聞蟬就精于琴技,且喜愛收集天下名琴,她還特意在云浮宮開辟一處琴室,放置自己的私人珍藏。
可從前的小妍卻是個沒有私人樂趣的人,她本不應該如此的。她還這樣的年輕,本應該有更為鮮活的欲望。
聞蟬雖然不夠關心,卻賦予她豐富資源以及若干權力,她其實可以做很多事。
聞蟬忽而想,那孩子本不應該這樣的。
于是她微微沉吟,然后生出了幾分慚愧,接著就緩緩說道:“也許,是我不太了解她,我并不知曉她喜歡什么。”
虞妍卻輕輕搖搖頭:“我問過阮枝和白雀,小妍確實性子很是沉悶,既沒有愛好,也沒有朋友。她從前很喜愛自己養的一只貍奴,可是后來,她居然連貍奴也送走。于是在送走那只貍奴時,她也送走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淳于清。”
“后來我問過枝枝,她說是因為衛九思,所以她才送走那只貓。”
可是小妍原本不必那么殷切討衛九思歡喜的。
她人前是云浮宮少主,其實十分值得被討好,可不知怎的,她偏偏是個自我認定價值很低的人。
聞蟬發紅的眼里漸漸浮出了怒色:“我跟她說了許多次,不要跟衛九思相處,她卻總是不聽。”
可是事實卻是令人毛骨悚然,小妍的那個衛叔叔,對她之影響,比聞蟬想象的還要深。
虞妍也微微默了默,她想起了百年前衛九思的樣子,那時候的少年沉默寡言,似乎并不是個善于擺布言辭的人。
但那時,有些事情已經生出了些兆頭。
虞妍緩緩說道:“小妍年紀輕輕,卻沒有什么喜愛之物,沒有朋友,沒有歡喜,甚至沒有憤怒。她秉性溫善,對身邊之人不錯,可是她也從來沒有跟身邊仙侍傾吐過心事,有過什么真正感情上交流。不過有一日,這些事情卻發生了改變,她也好似活過來。”
她手指一動,取出了一物,輕輕放在自己的膝頭。
那是一本畫冊。
是小妍生前畫的畫,她私底下會描繪丹青,不過談不上興趣濃厚,看落款通常是隔上幾月方才描繪一幅。所以,虞妍也并不覺得這算得上是興趣。
“一開始,畫風比較潦草,且多為水墨山水,畫的是景,甚至動物也甚少入畫。”
“也許她心里一直都是不快活的。”
“直到這一副,她第一次用上了色彩,而且出現了人。”
虞妍翻到了那幅畫,那是白梅林,畫中有一個少年郎,那時小妍畫里第一次出現一個人。
少年人在梅林中,描繪得風姿綽約,動人之極。
白梅林外,鮮花卻是開得五彩斑斕。
誰都能看出來,這個畫畫的女孩子愛上了這個少年郎了。
這個少年郎自然就是魏舟。
039(一更)
虞妍在斬仙臺上的辯駁其實并不正確, 她說自己對身邊仙侍也不錯,魏舟并沒有什么特別。
可對于小妍而言,魏舟卻是顯而易見特別的。
她雖對身邊親近的仙侍不錯, 可只有魏舟才能激發她全部的熱情,令畫里白梅林外的鮮花開得五彩繽紛。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劫數, 她那樣枯燥的生命里, 是第一次透來了陽光亮色。
虞妍手指慢慢的壓著這張畫紙, 斯人已逝,卻也似能從中窺出那死去女孩兒當年的欣悅。
當然有些事情,終究是外人無法知曉全部,只能窺測出幾分真實。
那些真實的心情,始終只有死了的當事人方才能知曉。
那一天, 小妍來到了白梅林中。
白梅很美, 可她卻是體會不到這樣的美, 她的心是灰暗的, 于是整個世界也都是黯然失色。
她生命里沒有樂趣, 于是怕跟人相處,生怕相處久些, 別人就會察覺自己的乏味。
她甚至害怕別人討好自己, 不是看不上這些人有所求的功利心, 而是怕自己滿足不了他們。
衛叔叔會對自己十分容忍,可別人呢?
這樣的年華,這樣的自卑,使得她人在白梅林中, 忽而生出一種想哭的沖動。
她驀然眼眶一熱, 淚水順著臉頰一滴滴滑落。她也不知曉自己為什么要哭,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散發著不討喜的氣息, 使她對這個世界不知所措。
這時候,她卻聽到一個少年聲音說道:“你哭什么?”
她一轉頭,就看到了一張英俊的臉,生機勃勃,充滿了鋒銳的生命力。
那是剛來仙盟的魏舟。
他還未正式拜入九玄宗,可是對自己卻是極為自信,覺得自己在九玄宗必有一番作為。
然后他路過了白梅林時,就看到了一個哭泣的女孩子。
一開始也只是好心。
那些初遇始終是美好的,到底也并未夾雜其他。
小妍缺乏自信心,可是她其實是個很秀麗可人的女孩,在白梅林中柔柔哭泣時也很惹人疼。
她從來不知曉自己會讓人驚艷,又或者初遇時會讓寧玉瑤生出自卑。
她只是覺得,自己不行。
可其實第一次見面時,魏舟有被她吸引,然后來到她身邊安慰她。
魏舟已經很久很久沒想起這件事了,他甚至已經忘記了兩人的初遇了。
其實他跟小妍認識也不過是這兩年,可仿佛許多事情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那些感覺其實已經離他很遙遠。
他甚至已經忘記了這樣感覺了。
他也沒想到,提及這些人居然是寧玉瑤。
就像魏舟說的,還提這些做什么?
一想到自己曾經對虞妍生出過好感,魏舟心底就滋生出說不盡的狼狽。
可寧玉瑤的眼里卻仿佛有些他看不大懂的東西,寧玉瑤也放緩了調子,她輕輕說道:“那后來,你又為什么討厭她了?”
魏舟已經禁不住皺眉:“我說了,我看清楚了她的真面目。”
夕陽的光輝映照著寧玉瑤面頰之上的淚痕,使得魏舟那滿腹的火氣終于禁不住壓了壓。
倘若不是寧玉瑤,他這滿腔的脾氣,是必然會發作的。
寧玉瑤嗓音卻很輕柔:“那你怎么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又是怎樣藏不住自己。”
魏舟終于也忍不住開始回憶,回憶那些使他十分忿怒的片段。
他喃喃說道:“她趾高氣昂,總是拿出一些好東西,說什么都可以給我,自然是十分討厭。”
那些模糊的記憶里,還藏著魏舟尊嚴受損的憤怒。
而寧玉瑤的嗓音卻是在他耳邊響起:“你為什么會覺得,她是趾高氣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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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讓衛刑主來點撥我,我入刑臺,本來是很尊敬衛九思的。我覺得他跟我一樣,出身雖然并不怎么樣,可是卻能脫穎而出,使得那些出身名門的修士在他面前自慚形穢。我以為,我能和他一樣。可是,可是——”
不知怎的,魏舟嗓音卻是低下來。
一個人面對自己所受真正傷害時,總是怯弱畏懼的,只怕連魏舟也沒意識到這一點。
而他對虞妍卻總是趾高氣昂,不見半點畏懼。
寧玉瑤的嗓音柔柔的在魏舟耳邊響起:“他定然是勸你,讓你對虞妍好。”
魏舟喃喃說道:“不錯,他就是這么說的。他素來就很寵愛虞妍,對一個廢物百般疼惜。他說只要我待虞妍好些,自然絕不會虧待我。他說我很快就會明白,自己能遇到虞少主,是一件幸運之事。”
“而我的天賦,我的努力,我的才能,他統統視若無物,全不放在眼里,看都不看一眼。我的尊嚴,什么也不是。”
“從前,我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可是到了這靈域,入了九玄宗,我發覺什么也不是。”
這樣說著時,魏舟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寧玉瑤心卻很涼,她只覺得很冷。
魏舟嗓音微微沙啞,終于吃力說道:“也許,虞妍當真是,什么都不懂。可是她憑什么不懂?她根骨又差,滿腦子都是情情愛愛,可是什么功法資源都唾手可得。我很恨她,所有的人都要我對她好,對她好——”
“我很尊重衛刑主的,我很尊敬他的呀,他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寧玉瑤的手掌按著魏舟沾染淚水的面頰,她吃力的搖搖頭。
她覺得很可怕。
也許魏舟內心憎恨的是衛九思,而并不是虞妍。每個男孩子心里都有一個夢,可是魏舟的夢卻是被他心里偶像給打碎了。
衛九思難道當真就不明白嗎?
他那樣的深諳人心,那么會把握拿捏別人,就好似今日對朱小月一樣,沒有什么刀光劍影,卻已經令朱小月潰不成軍。
他為什么跟魏舟說這樣的話?不但如此,他還誘虞妍成為刑臺弟子,可以跟魏舟出雙入對。他甚至拋出了橄欖枝,說要收虞妍為徒。
那么在虞妍眼里,這一切是不是一切向好。
可是寧玉瑤知曉,魏舟必然是要瘋掉了,魏師兄會因為虞妍越來越近的接近而崩潰。
他肯定會想要結束這一切。
但無論發什么了什么事情,至始至終,衛九思的一雙手都是干干凈凈的。他并沒有教唆魏舟什么,只是讓魏舟對虞妍好些,至多是對虞妍有些偏私。可若虞妍當真做出什么僭越過分之事,衛九思也第一時間跟虞妍劃清界限。
對于,他立刻收自己這個虞妍的情敵為徒。
可憐自己那時還生出一絲隱秘的歡喜。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局!
平靜的河面下,是冰冷的暗涌。
這時候太陽已經下山,天地之間變得一片昏沉,宛如蒙上了一層黑紗。風這樣呼呼刮過,好似帶來了刻骨的冷意與冰冷。
唯獨寧玉瑤的手掌按住了魏舟的面頰,似也還能從中汲取一縷微薄的溫暖。
魏舟卻向她傾述心里話,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孱弱與卑劣。
“而我,原本可以不搭理她的。玉瑤,我做不到啊,因為我也忍不住,有所求。原來我什么也不是。”
“后來我便想,如果她死了,我便可以撿回自己尊嚴,不必受走捷徑的誘惑。我也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跟你一起,做一些我心里真正想要的事。”
“她為什么不死,嗯?”
“她活著就是為了嘲弄作踐我?”
寧玉瑤從來沒想過,魏舟居然是這樣自卑的。
一張白紙之上有一枚小小的黑點,這個黑點其實不大,可是卻能吸引住全部的目光。魏舟亦是如此,他眼里只有衛九思的評價,卻再看不見其他。
他看不見自己師尊對他的期待,也看不見同門或者敬佩、或嫉妒的目光。他眼里只有一個衛九思,還有虞妍。
哪怕他被稱之為九玄宗雙璧,魏舟也留意不到自己有多優秀。
今日魏舟名聲掃地,他的師尊天風真人特意來瞧瞧他,可魏舟不為所動,竟好似一個木頭人。
天風真人特意來瞧他,總歸是因為這其中有些舍不得,他自然并不希望這么優秀的徒兒出事。
可是魏舟態度卻很冷漠,比之冷漠,更多是并未當真將天風真人看在眼里。
他這么一副姿態,又有誰會不失望。
每個在衛九思身邊的年輕人,都是會誠惶誠恐,懷疑自我的。
都會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這時候,她耳邊響起了魏舟并不確定的嗓音:“玉瑤,你還愛我嗎?”
寧玉瑤把臉湊過去,貼著魏舟沾染了淚水臉頰,說道:“愛,我當然是愛你的。”
也許直到此刻,她方才是真正的愛上了魏舟了。因為從前的魏師兄擁有太多光環,縱然是令人目眩神迷,可是終究卻并不那么真實。
如今魏舟的愚蠢、自卑、糾結,如此展露于寧玉瑤跟前,卻不覺催動了寧玉瑤母性的溫柔和憐愛。
她想,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魏舟又怎么能有事?他那么可憐,只是一枚棋子罷了。
她腦內已經勾勒出了那可怕的真相,這一切之一切,不過是為了對付虞妍罷了。
寧玉瑤當然也想起了淳于師姐的話,想到虞妍曾經有一只可愛的貍奴。
可后來虞妍舍了貍奴,也沒有了唯一的朋友。
云浮宮絕不能有一位討人喜歡受人尊重的少主。衛九思看著對虞妍不錯,可實則卻把虞妍變成一個活死人。
那位虞少主終究是正值妙齡,于是她遇到一個英俊的少年郎時,也會催動一絲歡喜,也會展露生機。
可憐魏師兄,就這樣被毀了去。
她那個師尊必然是要兩人反目成仇,彼此敵視,乃至于齊齊毀滅。
魏師兄,他是無辜的呀。
誰讓虞妍是云浮宮少主呢?如此一來,反倒使別人受了這無妄之災。
寧玉瑤終于窺見這深水之中的真相,一切的源頭就是虞妍。
之所以是虞妍,是因為虞妍是云浮宮宮主聞蟬的女兒。
這時的清心宮里,衛九思卻正在盤膝打坐。
他五官只可以說是平凡,放在仙門那些個俊男美女之中,只能算是平平無奇。
其實依照如今修士界發達醫術,衛九思美化一下自己樣貌也是輕而易舉的,可是他卻并沒有這么做。
別人都說,這是因為他這個刑臺之主大公無私,已經沒了在意樣貌心思。
這話于衛九思而言,對也不對。
他不在意,是因為他確實不在意皮囊美丑,不過他卻并不大公無私。他內心之所向,是無邊權勢。
往日里衛九思面色十分肅然,可如今他卻輕輕翹起了唇角,似泛起了一縷笑容。
伴隨他功法流轉,衛九思面頰漸漸盈盈生輝,煥發宛如明玉般光澤。
他與聞蟬本皆是半仙之體,向前一步,便能一腳踏入鴻蒙之境。入了鴻蒙之境,方才可窺仙人之境的門檻。
仙人之境于他們這些修士而言實在是太過于高深,哪怕入了鴻蒙之境也只能說站在門邊,稍稍可窺。
若非如此,晏悲道亦絕不能如此令人生畏。
但你若不跟晏悲道比,半仙之境的修士一腳踏入鴻蒙,那也是非常大的進步。
那如今對于衛九思而言,就即將擁有這非常大的進步了。
無怪乎他唇角輕輕翹起,面上亦浮動了幾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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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下一顆紅痣亦是越發鮮潤,這般鮮艷欲滴。
若他當真突破境界成功,以后自己便能跟裴玄貞平起平坐,也未必是讓裴玄貞做這個仙盟盟主。
裴玄貞心機手段件件皆不如他,只不過百年前自己尚是個掙扎求存的毛頭小子時,裴玄貞已經是當世大修。
他只不過是輸給了時間和起點,可這一切,衛九思也終究是會補回來的。
這時候的云浮宮中,虞妍的目光落在了聞蟬面頰之上,卻是若有所思。
她不覺說道:“小蟬,你滯留半仙之境已經很久了吧?”
旁人自然不可能對聞蟬說這樣的話,以聞蟬的身份,也不可能再受誰的點撥了。
若非劍仙重生,聞蟬也不可能聽到這樣的話。
她面頰漸漸浮起了愕然之色,然后終于點下頭:“也許,因為這些年我要花心思經營云浮宮,所以有所耽擱了。”
然后虞妍輕輕說道:“修士在修行途中,忽而裹足不前,不能進步,也不算是罕見之事。只是有時候,本人并不會知曉因何停滯不前罷了。你或許因為,是因為天下太平,故而失去了進取心,又或者你身為云浮宮宮主,被太多俗務所攪。可我覺得,也許這一切,是因為你糾結于小妍之事。”
也許這個女兒對聞蟬的影響,比她想象中要深。
她以為沒在意,可是卻一直在存在,一直在影響。
所以衛九思不會讓那個孩子好起來,只有這樣,聞蟬才會萬般糾結,乃至于不知不覺間影響聞蟬心境。
如此種種,乃至于結為心魔。
如今仙盟維持了表面上平靜,可私底下的明爭暗斗也不少。
烈心門、云浮宮、九玄宗三足鼎立,內里也絕不像面子上看上去的那般和平。利用親眷好友打擊對手大修的心性,也算不得什么很稀罕手段。
只是聞蟬從前一直未覺,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冷著這個女兒的。
如今虞妍一語到破,聞蟬面上先是浮起了幾許的怒色,然后恢復了平靜,只沉聲說:“劍仙提點得是。”
窺明白自己心中癥結,自然絕不能再令憤怒縈繞于自己心口,蒙蔽靈臺清明。
若要加以回敬,無非是摒除雜思,專心修行。
衛九思使出諸般卑劣手段,并不代表衛九思一定就能贏。
寧玉瑤一直陪伴魏舟到了天明,她才猛然醒過來。
她松開了手掌,順手理了自己頭發和衣衫,也替魏舟理了一下,免得魏舟顯得太過于狼狽。
然后一個念頭就在寧玉瑤的心里蠢蠢欲動,使她生出要做一件事的沖動。
在這之前,寧玉瑤可并沒有這般念頭。
她前去尋那人之前,飛至一半,略頓了頓,又將自己發絲抓亂,弄出些狼狽樣子,方才繼續前行。
寧玉瑤是十分在意自己儀容的,可她覺得,自己在那人面前,還是狼狽些才好。
因為她想要見的是自己情敵,此刻她想要見的人是虞妍。
她想要虞妍放過魏舟。
寧玉瑤已經細細思量了一遍,覺得朱小月縱然不好指證扶紫秋欺辱自己,可說不定仍會責備魏舟。
雖然沒有扶紫秋這個人設反轉,她人前替扶紫秋討回公道樣子會顯得沒有邏輯且強裝圣母,可處境仍對魏舟十分之不利。
加上魏師兄易激動的性情,恐怕魏舟會生出什么變故,導致最后難以脫罪。
再來,就是她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衛九思實在是太過于可怕。
在云浮宮去斬仙臺的必經之路上,她果然撞見了虞妍。
上次虞妍是去斬仙臺受審,也打扮得極盡妍麗,還特意坐上九龍白璧鸞車招搖。這次虞妍是去聽審,這位虞少主竟換了一副模樣。
她換上一件簡簡單單素衣,頭上梳了發髻,別了一枚簡單的白玉釵。只那玉釵質地生潤,是上等仙器材質,雖然簡單卻也并非尋常物件兒。
虞妍通身素凈,只腰間一枚鳳凰之羽艷色無雙,赤劍光彩奪目,似將通紅劍暈映在了虞妍的雙頰之上。
寧玉瑤只覺虞妍氣質與從前大不相同,竟隱隱有一種出塵安寧之意。
也許,虞妍已經度過了她的劫數了,只是別的人還在劫數里罷了。
寧玉瑤雖為示弱,刻意使得自己姿容狼狽,此刻亦不免有些不舒服。
可想到了魏舟,她便生生呼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委曲求全一下又如何?
然后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向前輕掠,恭聲喚住了虞妍:“虞少主,請留步——”
她吃力說:“我想跟你說說話。”
虞妍態度也瞧不出抗拒,只平靜里帶著幾分驚訝,說道:“寧師妹有什么話想和我說?”
寧玉瑤想到從前自己每次見到虞妍,都義憤填膺指證她殺死沈月,一時竟有些尷尬。
略一遲疑,寧玉瑤還是禁不住開口,她壓著嗓子說道:“虞少主,你饒了魏師兄吧,你,你畢竟是喜歡過他的。”
她知曉自己這番言語怕是會觸虞妍之怒,畢竟情敵的深情無悔只會令人倍覺譏諷。
所以寧玉瑤飛快說道:“以師尊之性情,又怎會容你跟魏師兄和順?有些事情,本就是注定的。他知曉魏師兄性情高傲,所以故意對魏師兄說,要好生討好你。因為他這樣的話激怒了魏師兄,方才消去了對你的三分好感。”
說到了這兒,寧玉瑤終于抬起頭來,目光在虞妍面頰之上逡巡。
她亦相信以聞蟬之眼界,必定也是勸誡過女兒,責其窺見真相,而虞妍變得這么快,必定也是想到了這一層。
當她向虞妍搖尾乞憐時,她只覺得自己十分狼狽。就像自己之前想到那樣,虞妍總是會有許多機會。所以這位云浮宮少主有機會通透,亦有機會清醒,更有機會繼續高高在上。
虞妍面頰上倒沒什么嘲諷之色,她容色沉潤,安靜得好似一幅畫。
寧玉瑤卻知曉虞妍如今正在聽自己說話了。
虞妍未必會心軟,但寧玉瑤亦是決意搏一搏。
她啞著嗓子說道:“魏師兄,他只是一時糊涂——”
她想比起衛九思的心思深沉,虞妍從前畢竟是愛過魏師兄的。
可虞妍聞言,卻搖搖頭,然后輕輕說道:“魏師兄,他絕不是一時糊涂。”
寧玉瑤聽著虞妍說道:“如果他沒有這樣心思,也許會十分憤怒、惱恨,可能對人態度不好,可絕不會想到用抹殺別人來解決事情。很多人心里,是根本沒有這樣的選項。”
“只能說,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他本性如此,已經習慣這樣解決不如他意之事。這次他若沒有罪有應得,下次只會變本加厲。”
“更何況,逝去的人命是不會回來,我也不能代逝者加以諒解。”
寧玉瑤以為她指的是扶紫秋,可虞妍還指的是死去的小妍。
魏舟刻意傷害了那個女郎的心靈,摧毀了她的靈魂,盼望原本的小妍悄無聲息消失。
這場謀殺雖沒有沾染血腥,可卻充滿了惡毒。
寧玉瑤雖然不知曉魏舟犯下的另一樁謀殺,可她卻也清楚知曉虞妍拒絕自己了。
眼前的虞少主平平靜靜,她不會為了魏舟癡狂失態,可也不會原諒她。
寧玉瑤忽而懷疑,虞妍口口聲聲所謂的愛,是真愛嗎?
她禁不住低低說道:“虞少主,你當真是鐵石心腸,一點舊情也不肯念。”
可虞妍下一句話,卻令寧玉瑤如遭雷擊:“你有沒有懷疑過,阿月的死,會和衛九思有關!”
寧玉瑤頓時呆在當場,她甚至沒留意到虞妍對衛九思是直呼其名,不似從前那般叫他衛叔叔,甚至沒有叫對方一聲衛叔叔。
而寧玉瑤如此驚懼,是因為她當真隱秘的懷疑過。
是藏于她心底深處的驚懼。
013
如今仙盟看似一排和順,可私底下的明爭暗斗卻是不計其數。
寧玉瑤已窺見聞蟬和衛九思的相爭端倪,之前衛九思讓寧玉瑤死咬著不放,不就是希望云浮宮顏面掃地?
沈月死了,最有嫌疑的便是虞妍。
也許虞妍會死,又或者坐牢。哪怕虞妍脫罪,衛九思也要自己繼續煽動旁人情緒,使得虞妍成為別人心中的賊。
聞蟬要不就包庇這個女兒,要不就舍棄這個女兒。
無論怎么選,都會對聞蟬造成困擾,使得聞蟬心境受損。
這一切,豈不是對衛九思十分有利?
既然如此,難道衛九思就不能殺人嫁禍?
會不會呢?
那些念頭飛快的涌來,如此充斥了寧玉瑤的腦海之中。而在此之前,寧玉瑤內心深處其實隱隱也有這樣的猜測的。
那自然有這個可能,可她不好細思,甚至稍稍有些想頭時,寧玉瑤也禁不住將之生生壓下去。
所以寧玉瑤會心生驚懼,卻一直未曾去細細分辨因何驚懼。
虞妍的聲音猶自傳入了寧玉瑤耳中:“那寧師妹愿意查一查這件事嗎?”
寧玉瑤的唇瓣輕輕發抖,依長情而論,她自然應該去查的。沈月是她交情很好的手帕交,甚至為了她不惜得罪少主,也為她求紫玉鐲。
而寧玉瑤人前也說了,一定要尋出真相,還因此將這樁案子鬧得沸沸揚揚。
阿月死了,她也是非常之傷心,十分之難過。
那本也是真心實意。
她抬起頭來,這時天光初明,天邊魚肚白漸漸泛起了光輝,隨及太陽升起,于是清晨第一縷晨輝就落在了虞妍面頰之上。
眼前的虞妍是這樣陌生,如今看著時,就像是一尊飽含悲憫的菩薩,如今這么靜靜凝視自己。
那晨曦給虞妍身軀之上沾染了一縷暖色,仿佛就象征著正義的光輝。
可寧玉瑤瞧在眼里,卻并沒有對光明向往,她只覺得虞妍義正言辭,她想要作嘔。
她受不得虞妍如今這副跟從前截然不同的沉靜樣兒,竟生出一縷想要將虞妍撕碎的沖動。
然后寧玉瑤就退后了一步,她發顫的用手攏了一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
哪怕是她刻意將自己弄得狼狽的,可此刻她還是忍不住對虞妍生出了幾分嫉恨。
寧玉瑤沒有對虞妍的改變生疑,因為一切都像是初見時候那樣,兩人是云泥之別。
寧玉瑤臉上肌肉輕輕顫抖,仿佛也沒想好怎樣回這句話,可最后,一縷憤怒表情定格在寧玉瑤面頰之上。
寧玉瑤嗓音有著一股夾雜亢奮的異樣厲切:“虞妍,你居然還污蔑師尊。你身為云浮宮少主,自然是受不得半點委屈,你不但要毀了魏師兄,還要污蔑師尊名聲。你當真是心機狠毒,你是故意在報復——”
于是虞妍就知道,寧玉瑤心里已經放棄為沈月討回公道。
因為自己點明了這一點,于是寧玉瑤才生出恨意。
若虞妍沒有點破這一點,寧玉瑤至少可以自欺欺人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如今寧玉瑤嘴里沒有承認,但心里知曉是怎么一回事。
但無論如何,寧玉瑤已經做了一個選擇。
040(二更)
虞妍也沒說什么, 只輕輕從寧玉瑤跟前飛掠而過,寧玉瑤瞧著那道背影,也不免生出些惡意。
虞妍那道身影十分素凈, 風輕輕吹拂而過,惹得虞妍衣袂翩飛, 風姿招展, 宛如一朵素凈的蓮花冉冉綻放。
可這清雅身影卻催動了寧玉瑤內心之中的惡意, 使她內心之中對虞妍狠狠咒罵。
虞妍裝什么白蓮花,滿口都是正確的道理,一副正義凜然模樣。
她不似從前一樣,計較誰對不起誰,更沒有再指責寧玉瑤橫刀奪愛。可就是虞妍這副樣子, 亦愈發顯得其目下無塵, 看不起自己。
可能虞妍終于清楚知曉自己身份, 故而再不肯紆尊降貴, 摻和這些情情愛愛。
哼, 如今這副虞少主道貌岸然的樣子,是根本不肯體會別人難處。
寧玉瑤只覺得她冰冷、決絕, 面目可憎。
便連心機深沉的衛九思, 也沒有虞妍這么傲慢。
想到了這里, 寧玉瑤慢慢的咬住了自己唇瓣。她手掌按住心口,那里有沾了魏師兄鮮血的手帕,就好似魏舟陪伴著她一樣。
衛九思十分可怕,可只要能夠救下魏師兄, 她亦是肯與之融為一道的。
魏舟殺扶紫秋只不過是一個誤會, 可是虞妍卻不依不饒,非要逼死魏師兄。
是這個世界逼著她去選擇邪惡的!
她貝齒咬著蒼白的唇瓣, 竟自咬出了鮮血。
這時候,風呼呼吹拂過虞妍耳邊,斬仙臺亦是在她面前越來越大。
虞妍靜靜等了一會兒,沒過多時,就瞧見刑臺弟子護送朱小月向斬仙臺而來。
朱小月是重要證人,自然是需要被人護送,方才能保證其安全。
刑臺自有一套極完善的規章制度,譬如選來保護朱小月的人,則剔除了九玄宗出身的弟子。因為魏舟就出自于九玄宗,這其中恐怕會有些許勾連。
虞妍也覺得刑臺種種規則其實是十分妥帖的,只是,所懷疑之人是刑臺刑主而已。
她本來就是刻意等朱小月的,哪怕停住腳步和寧玉瑤說了幾句話,其實也是算好時間,不至于誤了時辰。
衛九思特意尋朱小月聊過天,而朱小月性格之中有幾分怯弱之處。那虞妍主要就是要加固一下朱小月信心,使得朱小月不至于因為惶恐而不敢說實話。
朱小月見到虞妍,也細聲細氣的打招呼:“虞少主,你來了。”
兩人做出要說話樣子,一旁的刑臺弟子也不好阻止。怎么說朱小月只是證人,也并不是犯人。
不過眼前這位虞少主跟魏舟有過一段求而不得,因愛成恨的狗血往事,朱小月這個重要證人又跟虞妍這般親近,自也不免令人聯想篇幅。
還有人不免想到了寧玉瑤的陰謀論,仿佛也不是穿鑿附會。
不過虞妍問心無愧,也并不如何的放在心上。
她輕輕對朱小月說:“今日之事,不會有事的。”
朱小月回答:“我知道,我會的。”
朱小月總是一副弱弱的樣子,如今亦是這般,所以便算她有什么心情,似也總是被掩在這么一副情緒之下。
就連虞妍也看不出來。
虞妍只知道衛九思尋過朱小月,想來是跟朱小月說過一些話。
本來虞妍也應當再對朱小月許諾安撫,使得朱小月安心作證,不必因別人的話困擾。
可那些話到了虞妍唇邊,卻使得虞妍生生咽下去。
自己一直對朱小月很憐惜、寬容,知曉朱小月的心機,體諒她的無奈,原諒朱小月的軟弱。
可這樣憐憫朱小月的自己,也許非常的傲慢。
她反省自己,也許這所有的寬容和憐惜,都有著一種從高處凝視的味道。
至少現在,朱小月并沒有向自己求助,不是嗎?
那么也許,自己應該相信一下眼前的姑娘。
相信朱小月對扶紫秋的情意,要記住是朱小月主動跑來自己跟前,希望自己留意到扶紫秋的事。
虞妍忽而想起了孟雪殊的話,一個人的意志有多堅決,就注定她能走多遠。
那并不是孟雪殊高高在上的點評,而是陳述一個事實。
至少要給朱小月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那就是,她能堅定的選擇一開始的選擇。
可如果自己高高在上跟朱小月表示,放心,沒事,一切有我。那么有些事情意義都不一樣,可能就連朱小月自己也無法肯定自己。
如此種種念頭涌上了虞妍的腦海,使得虞妍終究沒有多說什么。
她只是輕輕的點點頭,好似什么也不知道,既沒有多問,也沒有多說。
也許這樣有些冒險,可刑臺懲惡揚善,既是為了安慰死者的亡靈,也是對生者的救贖。
誰也不知曉虞妍這樣的心路流程。
朱小月頭又垂下來,旁人始終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了。
虞妍目送她離開,看著刑臺弟子小心翼翼護著這個重要證人飛去刑臺,然后虞妍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接著虞妍就輕飄飄落下來,按足禮數,和上次一樣,步行前去。
這一次魏舟被指殺害扶紫秋,那也同樣十分惹人關注,許多人覺得這是上次公審虞妍后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如今虞妍卻是獨自前來,不免惹得若干復雜目光落在虞妍身上。
死去的小妍不擅長社交,甚至跟云浮宮弟子也不是很熟。這一次虞妍又特意沒讓白雀跟阮枝跟隨,看著竟似孤零零一個人。
旁人雖不敢對她無禮,可是卻絕不會和虞妍親近。
這時寧玉瑤也已經來了。
寧師妹顯然也是稍作整理,不再是之前那般狼狽不堪的模樣。
和虞妍不同,寧玉瑤卻人緣頗佳。如今她面色凄然,亦有許多相熟之人向前,對寧玉瑤加以安慰。
反倒是虞妍身邊,卻頗為冷清。
這時節,一道婀娜身影卻是靠近了虞妍,竟是淳于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淳于清略一猶豫,竟主動打招呼:“阿妍,你來了。”
虞妍也吃了一驚,然后溫沉應了聲是。
淳于清本來有些別扭,打過招呼后倒是順意自在了不少。
她說道:“你身子骨弱,和我坐一道。”
說罷,淳于清不由分說,將虞妍往追雪車引,虞妍也并沒有拒絕。
虞妍十分敏銳,也是察覺到淳于清是故意給自己解圍,免得自己孤零零站著尷尬。
就連上次撞見淳于清,她也隱隱感受到虞妍對死去小妍善意,這終究是值得安慰之事。
只不過眾目睽睽之下,淳于清這些個舉動也不免惹來些關注。
寧玉瑤驀然抬起頭,微微發怔。
在場之人皆很奇怪,畢竟從前淳于清與虞妍決裂,是許多人都知曉之事。對于寧玉瑤而言,倒是說不上奇怪,畢竟她早瞧出淳于清跟虞妍頗有感情。
只是當真看到淳于清替虞妍解除尷尬,寧玉瑤心里卻談不上高興,她甚至有一些冰冷的憤怒。
淳于清對寧玉瑤也有著善意,也對寧玉瑤進行一些真心勸解,從前寧玉瑤心下也對淳于清生出一份感激。
只不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氣量狹小,如今寧玉瑤對淳于清的感激也消失了,反倒生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厭憎。
她只覺得淳于清那些個所謂的純善,實在是過于廉價。
淳于清果然是個虞妍交好,她們才是所謂的朋友,這么高高在上,冰清玉潔。
淳于清自然不知曉寧玉瑤心里那些個極微妙的變化。
其實虞妍被斷無罪之后,淳于清心里是愿意相信虞妍之無辜的。經歷這樁風波之后,淳于清亦不免生出了感慨,覺得往日里種種計較,未免顯得可笑。
只是后來虞妍身邊跟著一個孟雪殊,淳于清也不好向前說話。
如今淳于清也輕快了不少。
這時,她聽著虞妍輕輕對自己說道:“淳于仙子,多謝你了。”
于是淳于清也知曉虞妍明白了自己的用意,知曉自己故意替她解圍。
從前的虞妍比較鈍,大約也不會察覺這份心思。
不過經歷了許多事情,當年小妍自然成熟大方了許多,這使得淳于清心里也頓時生出了幾分的感慨。
淳于清態度也輕快了不少,也不覺說些心里話:“阿妍,那日之后,我本來早想和你說話的。只是那時那位鬼月宗孟公子在你身側,總歸有些不便。”
虞妍自己不覺得,旁人卻覺得孟雪殊冰冷可怖,不覺敬畏三分。
虞妍:“其實孟公子為人頗為和善,并不似旁人想的那樣——”
她見淳于清瞪大了眼珠子,也只能將剩下的話咽回去。
淳于清倒是很快調理好自己,展現了自己包容體貼一面:“只要阿妍你不覺得害怕,那也罷了。”
虞妍發現淳于清言語試探,是擔心自己在孟雪殊面前驚懼無措,為其所制。她也漸漸發覺淳于清外表看似冷傲,其實心思細膩,又體貼入微。她忽而想,當初兩人決裂時,死去的小妍必定是極難受的。
有些事情,淳于清倒也不必立即知曉了。
因為淳于清的話,她忽而想到孟雪殊今日確實沒有來,不知為何,虞妍心尖兒竟不覺微微有些失落。
雖然兩人并未相約,可虞妍原本以為孟雪殊會跟自己一起來的。
這時斬仙臺上的通身鏡紛紛亮起來,和公審虞妍時一樣。這一次斬仙臺的通身鏡統共亮了六面,雖不能跟公審云浮宮少主相比,也算是頗大陣仗。
淳于清目光卻沒有落在斬仙臺上,公審尚未正式開始,她匆匆化出一枚匣子,取出了一枚藥釵。
這是她早給虞妍備好的禮物,她說道:“你身子骨弱,恰好我得了一枚藥釵,正適合給你,使你溫養身軀。”
虞妍估摸著也不是恰好,而是淳于清本來準備好的,這也算是兩人和好之后的一件禮物。她向淳于清道了謝,淳于清微微一笑,替虞妍將藥釵別上。
那發釵一端雕了兩蕊石榴花,鑲嵌的殷紅靈石紅光流淌,似也給虞妍烏鴉鴉發間染上了一抹艷色。
那通身鏡亮了六面,其中一面,就是刑主衛九思。
透過通身鏡,衛九思也是能將斬仙臺種種窺探得清清楚楚。他沒有望向斬仙臺,目光逡巡,卻落在了虞妍身上。
近些日子,衛九思修為大有精進。他樣貌猶自平庸,可肌膚晶瑩若玉,加上神色冷素,于是這通身鏡中流影竟有幾分的寶相莊嚴。
通身鏡高高懸浮于半空之中,所以衛九思是居高臨下,如此窺見這一切的。
他瞧著虞妍跟淳于清竊竊私語,相談甚歡樂。曾經二人生出嫌隙,不再來往了,沒想到如今兩人又湊到了一切,成為了從前的樣子。
虞妍本應該是孤獨的,可是她失去的一切好似漸漸已經回來。聞蟬人前對這個女兒十分親昵,愛惜有加,就連淳于清,似乎也不愿意因為當年虞妍拋棄貍奴之事繼續計較了。
更要緊的是今日是審問魏舟,虞妍并沒有顯露出刻骨銘心,咬牙切齒樣子。
愛意不復存在,似乎連恨意也煙消云散。本來眼前女郎是自己鉤子上的魚,可這條魚兒如今卻仿佛已經脫鉤。
從衛九思的角度,他正好可見女郎雪白水潤的后頸,襯著淳于清送的殷紅藥釵,竟似鮮妍分明。
衛九思漠然的心驀然跳了跳。
那女郎有跟當年劍仙虞妍很相似的面容,也因如此,對方如若從自己陷阱里跳脫,衛九思是不能接受的。
他想,不過虞妍是逃不掉的。
這時候魏舟已經被壓上臺前,不過一夜功夫,魏舟竟然好似變作另一個人。
從前的他雖然冷傲,卻亦有清雅出塵之氣,亦是白梅染香,令人心折。
不過如今,魏舟發絲散開,半遮面頰,通身亦有著縷縷兇戾之氣,竟似有幾分觸目驚心。
他此刻這副形貌,倒確實是有幾分兇修的品格。
本來許多人對魏舟殺人之事還將信將疑,如今魏舟這副形貌卻嚇了他們一跳。
寧玉瑤一顆心卻也不覺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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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而有些懊惱,自己清晨應當將魏舟好好打理一番,不該讓魏師兄如此的。
只是那時,自己急著去尋虞妍。那時她還以為虞妍會心軟,會舍不得魏師兄有事。
這樣想著時,寧玉瑤手掌死死的攪住了衣服角,面色更不覺透出了幾分急切。
她想,不會的,魏師兄不會有事的。
師尊愛惜名聲,心機深沉,拿捏一個朱小月也并不是很難。
自己只是杞人憂天,方才去懇求虞妍一番。
只要朱小月服了軟,她沒有了那股心氣兒,就什么都不會說。
到時候,這位小月師姐只需要怯生生往臺上一站,落幾顆淚水珠子,做出一副十分害怕什么都不敢說樣子。到那時候,誰也問不出什么的。
朱小月不一直就是這樣?
從前別人問誰欺辱她了,朱小月總是欲語還休,這么一副欲言又止樣子,于是真相就被藏起來了,誰也不能知曉。
衛嫣然不是一直將朱小月拿捏得服服帖帖,更不用說如今還添了衛九思這位刑主。
如此種種,那些念頭在寧玉瑤心頭拂過,使得寧玉瑤心頭更添了幾分希望。
是,一定不會有事的。
而這時候,虞妍的目光也靜靜落在了斬仙臺上。
這一次的靈師還是方斂之,他宣讀了魏舟的罪狀,魏舟自然斷然拒絕認罪。他面頰兇光吐露,大聲說自己乃是遭人污蔑,而這些根本都無中生有之事。
旁人亦是云里霧里,不懂孰是孰非。
如今魏舟雖是滿臉兇相,可倘若他當真是被人污蔑,情緒激動一些,也是可以理解。
不錯,扶紫秋是死于非命,可是為什么殺人的一定是魏舟呢?
平日里魏舟對誰也冷臉,似乎也并沒有特別討厭扶紫秋。
方斂之宣讀了驗尸結果之后,然后就召喚了這樁案子唯一且關鍵的人證。
那就是朱小月。
眾目睽睽之下,朱小月那道怯弱身影殪崋掠上了斬仙臺。
虞妍想,我之前沒多游說幾句,是對還是不對呢?
她想到了朱小月刻意“巧遇”自己,人前祭祀扶紫秋,激怒紀嫣然,乃至于盼借自己之勢。
想到朱小月的這些努力,虞妍便覺得,自己選擇并沒有錯。
對于朱小月這樣的性情而言,她做出這些,必定是很不容易的。這個女孩子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也用了很大的努力,來做到這些事。
她不應該用高傲的憐憫,來表達自己對朱小月的不信任。
朱小月耳邊聽著方斂之沒什么感情聲音在詢問自己,當日可曾窺見魏舟殺了扶紫秋。
陽光明潤,可朱小月怯弱的身影卻猶自有幾分幽潤之意。
那些光芒劃過了朱小月的臉蛋,顫動的眼睫毛在她面頰上留下陰影。
朱小月眼睛閉了閉,旋即睜開。
她拔了了自己發釵,烏黑的長發如此垂落下來,那些發絲如瀑布一樣流淌,又多又密。
朱小月手掌一比,她掌心的短刃干脆利落的一割,將長發齊耳根斬斷。
那風中搖曳如水草的長發頓時失了生機,紛紛掉落一地。
臺上的朱小月只剩齊耳短發。
朱小月眼底卻頓時迸發出縷縷光彩。
衛嫣然面色卻如死灰般難看。
衛嫣然當然也想到了當初之事,那時她因為魏舟多看了朱小月這秀發兩眼,便怒不可遏。仿佛一切的劫難,就由此開始。
之前她跟寧玉瑤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那時朱小月一句話也沒有,瞧著仿佛也是服軟的樣子。
從前朱小月也是這副樣子。
原來并不是,她也已隱隱感受到了朱小月之決心。
她聽著朱小月說:“正是如此!”
略頓了頓,朱小月繼續說道:“扶師姐也并不像你們想象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