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一更)
很久以前, 朱小月就應該這樣說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說扶紫秋并不是這樣的人,扶紫秋既不惡毒,也不兇殘。
扶師姐是個很好的人。
自己和她非親非故, 她處境亦是堪憂,可她仍肯對自己垂憐。
一個兇修之妹, 在別人的偏見和歧視里長大, 卻并沒有放棄自己, 甚至還能同情別人。
這樣的一個女修,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啊!
朱小月的淚水卻禁不住奪眶而出。
可是從前,她卻沒有說出口。
別人問是不是扶紫秋欺負自己時,她總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沒有說。
于是沒有人知道扶紫秋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而現在, 有這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 她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 說什么都可以。
“她從來沒有欺辱過我, 沒有折磨我, 更沒有削去我的手指頭。欺辱我的是衛師姐,因為她是刑主族女, 我從來不敢說出來。于是, 旁人眼里, 那個人就成為扶師姐。”
“因為扶師姐有那么一位兄長,于是別人就會覺得她也會有那么一副性情,認定她為人不好,然后就有了許多針對的言語。其實, 那些并不是真的。”
“私底下, 其實她對我頗多照拂。我被衛嫣然削掉手指,亦是她替我出頭。她說有些事情不可以太過分, 她是兇修之妹,也可以不管不顧,加以回擊。扶師姐,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是衛嫣然,對我折磨如斯,又拿捏住扶師姐,以功法相誘,不許扶師姐說出只字片語。”
朱小月一旦打開了話頭,便禁不住滔滔不絕,將可以說的,不可以說的,統統都說了出來。
衛嫣然當然也沒想到朱小月那么說,一時面色不覺頗為愕然,面頰也是一絲血色也無。
許多道目光頓時落在了衛嫣然的身上,竟使衛嫣然甚是無措。
只因為衛嫣然自認自己是了解朱小月性子的,哪能想到竟被朱小月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一時心冷手抖,禁不住想,朱小月怎么敢?
怎敢說出這樣的話,竟這樣的不管不顧。
她怎敢得罪衛九思?難道不怕刑主記恨,之后不肯放過她?
難道以為挑中了云浮宮撐腰,這件事情就這么算了。
可接下來朱小月所說的話,方才顯得朱小月真正瘋了。
“正因為我與扶師姐有這段情誼,所以我才拜祭她,懷念她,想要為她討回公道。可是嫣然仙子卻唯恐我揭發魏師兄時,說出什么不應該說的話,故而昨日我去刑臺錄完口供,就被刑主衛九思召喚入清心宮中。”
“而那時,整個清心宮中,連我在內,只有四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刑主,一個是衛嫣然,最后一個是跟魏舟情深意重的寧師妹。”
“除此以外,再無別的刑臺弟子。”
衛嫣然眼里流轉濃濃驚詫之色,癡癡看著朱小月,她當真覺得朱小月已經瘋了。
她方才還在想,朱小月難道不懼衛九思的計較?哪怕衛九思真舍了自己這個族女了呢?難道就不怕衛九思覺得拂了面子,咽不下這口氣?
可現在,朱小月在大庭廣眾之下,卻將衛九思拉下來。
她這個證人實在是過于有戰斗力了。
朱小月嗓音并不大,不過因為她情緒有些激動,不覺語速飛快:“至于有無此事,昨日刑臺弟子一問便知。然后,昨天就在刑主面前,嫣然仙子告訴我,殺人的是魏舟,可她只是虐待于我。她犯下此罪,至多不過是在寒冰之獄呆上十年。等她離開了寒冰之獄,就能再尋上我,說咱們再做什么好朋友。”
“接著,嫣然仙子又哭訴著,說懇求我原諒她,說她可竭力彌補。”
“然后這時候,寧師妹也在一旁幫腔,說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結。讓我饒恕嫣然仙子,不要再計較過去種種。”
“而至始至終,刑主是一句話都沒有。”
說到了此處,朱小月不覺舉指發誓:“我朱小月今日之言語,句句真實,并無半分虛假,若有違心之語,便神魂應劫,不得好死。”
而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使得衛嫣然覺得無比可怕,覺得簡直不是人類能說出的言語。
衛嫣然本來有滿腹狡辯之詞,卻硬生生被朱小月這些發瘋似的言語震碎了。
她不由得瘋狂搖頭,竭力否認,自然絕不愿意認這樁事情。
她聽著朱小月說道:“我得罪了刑主,但拼著一死,也會尋出真相。”
可朱小月人前大庭廣眾這樣說,倘若她真出了什么事,則必會算在衛九思身上。一些心思玲瓏的修士這般想來,又覺得朱小月頗為聰明,既然已經得罪了衛九思,還不如干脆撕破臉來,使得衛九思的一舉一動皆在眾人審視之中。
只不過這個朱小月看似怯弱,眼前這戰斗力卻是爆表,使得在場之人皆不由得升起了幾分驚嘆,當真覺得人不可貌相。
衛嫣然平時善于侃侃而談,巧笑倩兮,拿捏別人。可衛嫣然顯然并不擅長逆風局,她身處逆風,則一時目瞪口呆,竟似說不出話來。
不過寧玉瑤卻已然回過神來,她面頰泛起了一層怒色,仿佛因受人冤枉而屈辱。寧玉瑤面上沒有一絲猶豫,人前斷然否認:“絕無此事,朱小月,虞少主許了你什么好處,使你這般胡言亂語,加以攀附?”
“還是,只不過是因為昨日嫣然仙子和虞少主生出了一些口角,所以虞少主就設下此局,這般栽贓陷害?”
她不與朱小月辯駁,卻將話題扯在了虞妍身上。
可還未等虞妍說什么,便聽著一道清脆急切的嗓音:“小月師妹并沒有出語污蔑,小姐確實日常虐待身邊之人,非止一日。”
那嗓音雖竭力平靜,卻情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衛嫣然如遭雷擊,她看到來人時候,平日里面頰上的傲氣也不由得消散了,而是流轉一縷恐懼。
說話的年輕女郎著水色衣衫,雖不是很貌美,卻生得很是清麗,赫然正是衛嫣然身邊的仙侍玉竹。
仙盟也不講究什么蓄奴,所謂仙侍,相當于雇人做活,會給予相應報酬。也并不妨礙這些仙侍拜師學藝,成為某個門派的弟子,甚至跟雇主是同門關系。
然而話是這么說,日常仙侍們還是對自己雇主頗為依順尊重。
玉竹本也應當如此,可是如今她卻跳出來,說出不利于衛嫣然的話。
方斂之身為靈師,主持這次公審,此刻方才緩緩解釋:“今晨玉竹主動來刑臺,愿意登記成為證人之一。死者扶紫秋是否虐待同門,涉及今日證人朱小月之證詞是否合乎人情常理,故而特允辯駁此事真偽。”
方斂之這番解釋,也頗有幾分道理。
更何況眾人也急不可待想要知曉,衛嫣然這個衛九思的族女是不是口蜜腹劍,虐待同門。
扶紫秋惡名昭著,又是不是當真被人冤枉,當真這般可惜。
衛嫣然怔怔的瞧著玉竹,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朱小月也罷了,可玉竹素來柔順,由著她磋磨折騰,她怎會想到玉竹居然在人前現身,還做出這么一副姿態。
也許衛嫣然忘了,有人可以沉默一時,可未必能沉默一輩子。
畢竟誰也不愿意一生一世皆如此的。
窺見一塊救命的木板,誰不會死死抓住,竭力往上爬呢?
任是衛嫣然如何的不可置信,玉竹還是人前開口:“小姐雖為醫修,可日常煉制藥丹,皆是我為她操持。她獨居功勞也罷了,有時心情不好時,還會對我們這些侍婢撒氣。她不但會將丹房里物件砸個粉碎,有時還免不得吃上一些皮肉之苦。”
“就好似這一次,因她跟虞少主發生爭執,受了些氣,然后就將這樣的氣撒在我的身上。她不但毀了我煉制三月的紫花玉露丹,更將我推至滾熱的丹爐之處,使我手臂受傷。”
說到此處,玉竹甚至捋開自己衣袖,使得旁人看見自己的手臂。
那丹爐之熾尚夾雜丹火之毒,使得玉竹燙傷漆黑入魔,分明是被丹毒所浸染。
這樣對于一個妙齡小女修,誰見了也不由得覺得太過于狠毒。
管理丹室的靈秀長老聽到此處,心里也微微一動。其實這樁事情里,她何嘗沒有生出過疑竇。只是那些懷疑無憑無據,似乎也無法深思。
這時,方斂之目光落在了靈秀長老身上,問道:“靈秀長老,你管理九玄宗丹房及藥材,可有覺得不妥之處?”
靈秀長老并不是證人,她也不一定要回答。
可靈秀長老略一猶豫,卻也仍禁不住緩緩說道:“這其中孰是孰非我也并不清楚,只知曉嫣然仙子日常并不喜煉丹,很少出現在丹室,大約對煉丹救人之術并不熱衷。還有就是,她那分到丹室不知怎的,明明一切順利,卻總是會出紕漏,藥材消耗也比別處要多。”
靈秀長老說的都是實在話。
丹室又悶又熱,四面都是光禿禿的墻,若非當真喜愛這煉丹之術,呆在其中確實是殊無滋味。
衛嫣然自然嫌悶,很少在丹室逗留。
作為一個醫修,衛嫣然更喜歡施恩的環節。她手里有上好丹藥,可以對本門資質出挑的師兄師姐們施展恩惠。
那時候的她巧笑倩兮,總是格外的迷人。
衛嫣然把這當作投資,而這樣的恩惠,總是會有一些回報的。
至于那些枯燥乏味的做事情階段,衛嫣然自然扔給別人。她自然不知曉玉竹每次調那些藥粉有多累,煉一爐丹又是多么辛苦。
天長日久,靈秀長老也分辨得出來做事的人是誰,而她也這么說出來,因為靈秀長老并不喜歡這樣的風氣。
而她這些證詞,自然是對衛嫣然更為不利。
寧玉瑤縱然能言善辯,此刻也不覺悄悄住口了。衛嫣然不覺瞠目結舌,她目光逡巡,最后目光定格在虞妍面上。
衛嫣然忽而生出了一縷惱恨,這一刻衛嫣然也生出了諸般聯想。本來自己處處順利,一切順風順水,妥妥貼貼。可是自從虞妍插手了這件事情之后,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就連原本乖順聽話的玉竹,如今竟也這么與自己作對,簡直是不可理喻。
這一切,自然是跟虞妍有關。
衛嫣然不覺厲聲:“虞妍,我不過言語間得罪你了,你便要毀我名聲,落我下獄!你當真好狠的心腸,你為什么竟要這般待我?你至于這樣嗎?你要對付魏舟,為什么非要拖我下水?”
她不覺恨極了眼前少女,只覺得她說不盡可厭!
衛嫣然甚至極為篤定說道:“這一切定然是你安排的,為什么玉竹來此,必然是于你有關——”
當然衛嫣然這樣說,其實也不算錯。
云浮宮是仙盟三大勢力之一,自然是有些權勢。
仗勢欺人是大可不必,但是收集消息就十分靈通。
譬如衛嫣然不喜去丹室,還有就是她所在丹室總是會出一些紕漏,消耗的藥材也是特別的多。這一切,云浮宮都是能夠查出來。
再來,每一次都是衛嫣然身邊仙侍玉竹犯錯,衛嫣然一次都沒有錯,且她還總替玉竹求情,免得靈秀長老責罰。
而且玉竹討藥療傷的記錄,亦是登記在冊。
那么結合衛嫣然對朱小月的所作所為,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也是呼之欲出。
而玉竹有一位表親玉蘇華正好是云浮宮弟子,平素跟玉竹關系也不錯,聞蟬便安排玉蘇華游說,看能不能說服玉竹現身斬仙臺指證衛嫣然。
但這只是試試,虞妍其實并沒有十足把握。
實則玉竹是直到今日清晨,才去刑臺提及自己作證之事的。
但無論如何,她也總是肯站出來了。
玉竹所受虐待雖然不像朱小月的那般嚴重,可這樣毫無希望的日子,誰都想要結束。而且誰也不懂玉竹心里的害怕跟恐懼。
沒有了朱小月,衛嫣然性子并不會變好,那衛嫣然說得會尋一個代替品,誰又比玉竹更合適呢?
這樣的恐懼之下,玉竹最后還是選擇搏一搏。
只不過這些事情雖確實是云浮宮這般安排,但虞妍并不覺得衛嫣然有資格恨一恨。
這一切,本來便是衛嫣然所行之惡事,并無栽贓陷害之處。
可衛嫣然當然不會這樣想,她也更不可能坦然以對。
她惱恨說道:“你好生心狠,竟這般——”
可她的話卻是戛然而止。
方斂之身為靈師,借助了斬仙臺施展了禁言之術,免得衛嫣然再這般污言穢語,攪亂公審秩序。
然后衛嫣然方才反應過來,她面色一白,身子搖搖晃晃,最后虛軟坐在了地上。
衛嫣然已慢慢的回過神來。
今日并不是刻意審她,暫且也不會將她處置,可也不過是暫且。等魏舟之事審問清楚,接下來就會對自己算賬。
衛九思素來愛惜名聲,一直強調自己絕不能讓他失望。如今大庭廣眾之下扯出了這些事情,那么又怎能輕易便罷休?
不過此刻留意衛嫣然的人已經沒那么多。
也許是因為今日扯出來的事情太多,眾人也是應接不暇。還有人留意衛嫣然,不過更多的人則望向了朱小月。
朱小月終于將目光落在了魏舟身上。
魏舟面頰是蒼白的,蒼白里夾雜著些灰青。
殺與不殺,扶紫秋已經死了,那個事實也是無可改變。可到了現在,這件事情性質卻生出了一些變化。
扶紫秋素來名聲不好,是別人眼里惡毒之人,哪怕魏舟當真被定罪,證實是他殺了扶紫秋,也沒人會為扶紫秋感到惋惜。
可現在,朱小月卻說,扶紫秋不是這樣的人。
細碎的短發在朱小月的臉側搖曳,這時候魏舟終于能將朱小月臉上神色看清楚。扶紫秋不是他以為的惡毒女修,至于朱小月,也不是魏舟以為的愛慕自己。
少女孱弱的面孔上,如今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而這雙眼睛,如今正眼都不眨似的望向了魏舟。
魏舟當然也看清楚朱小月眼里的神色。
那是一種仇恨。
這世間一切,跟魏舟所以為的,是截然不同的。
還有說不盡厭憎。
朱小月對著他說道:“魏舟,你殺了人了。”
“你殺的扶師姐,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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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月驀然淚珠滾動,那淚卻是殷紅若血。
她除了仇恨,還有凄婉的傷心以及遺憾。
13
扶紫秋死亡的真相很重要,死了的扶紫秋是什么樣的人更重要。
臺上短發的少女面頰之上沾染了殷紅的血淚,任誰都知曉今日朱小月是豁出去了。
魏舟亦是被一縷奇異的情緒所攥住,有那么一瞬間,魏舟似也生出了一縷愧疚。
可到最后,魏舟終究沙啞張口:“我沒有殺人。”
他沒有殺人,他絕不能因扶紫秋的死付出代價,他也絕不能因為這件事去寒冰之獄,更不能隨意交付出自己的前程!
這一切,對他而言實在是不能承受之代價。
扶紫秋已經死了,她是什么樣的人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以后。
當他這樣說時,朱小月面頰之上漸漸浮起了幾分譏諷。
朱小月嗓音輕輕的:“如果魏師兄現在肯承認這件事,愿意付出代價,那么我也相信你是心存愧疚,覺得這件事情可能是一樁誤會造成的悲劇。可你如我所想那般,你殺害扶師姐根本不是什么替天行道,更不是大義凜然。至始至終,你不過是心存惡毒,一切為了自己。”
“她惡名在外,魏師兄也早就有所耳聞。你為什么以前從無理會,也沒搭理這樁閑事?”
“扶師姐天賦比你高,家傳的烈心決已經修到了第九層,說不定能突破半仙之境。你跟她同處九玄宗,還是什么九玄雙璧,所以你不容得別人將你勝過,更何況勝過你的還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修!”
“是你卑鄙無恥,偷襲暗算,若不然,你有本事殺了扶師姐?若不是她戰火蛟脫力,受傷頗重,你怎會偷襲成功?你怎么能是她對手?”
“你做出了這種事情,轉眼堂而皇之,將火蛟丹作為自己之物,扔去虞少主跟前彰顯自己的尊嚴。你的尊嚴不過是些卑鄙小人的行徑,卻這般加以粉飾,人前裝模作樣。你讓人覺得惡心、下賤、無恥——”
朱小月說得愈發激動,雙頰亦是浮起了激動潮紅。
方斂之亦不覺輕輕一皺眉,然后喝止:“朱小月,刑臺是審問斷案之處,不是你辱罵發泄之所。倘若你再行辱罵,便請離開這斬仙臺。”
斬仙臺是清圣之地,方斂之一向十分尊重規矩。若非朱小月得遭遇十分值得同情,說不定方斂之已經將朱小月這般請下臺去。
朱小月也知曉不妥,她停止了言語,可雙眼竟也還有淚光閃爍。
然后朱小月說話嗓音終于是和緩下來:“那日,我隨隊伍前去云海莽林,就是想要知曉扶師姐是否順利取得火蛟丹。只是當我按照扶師姐訊號尋到了她時候,正看到魏師兄對她加以偷襲。是魏師兄親手殺死了她,并且奪走扶師姐的火蛟丹。”
“是我親眼看見魏師兄殺人。”
“當時,魏師兄也是將我發現。只不過他聽信謠言,以為我也深恨扶師姐,所以方才饒了我一命。”
這樣幾句話,如此當眾道出,竟不覺令人毛骨悚然。
魏舟面頰卻如冰雪雕塑,竟無半分感情。
他只木然說道:“我沒有殺人?”
魏舟甚至抬起頭:“那不過是朱小月的一面之詞,若要將我定罪,自然要拿出證據。有的人只是滿口謊話,一會兒說是扶紫秋欺辱她,一會兒又成了衛嫣然,真不知曉哪句話說得是真的。”
朱小月嗤笑:“那魏師兄殺了火蛟,奪其內丹,卻能安然無恙走出云海莽林,沒有修養個十天半個月,一副安然無恙的樣子。難道這樣,就是魏師兄的實力?”
魏舟答:“那是自然。”
“你三番四次提及火蛟丹,是因為我用火蛟丹償還了虞妍的恩情,所以自然是大逆不道。堂堂虞少主施下的恩惠,怎么能輕飄飄的就償還清楚?是了,我居然敢還清恩情,沒有一生一世欠下虞少主的恩德,那怎么配呢?”
“難怪,今日你樣子和往日里大不相同,是因為背后尋到替你撐腰之人。巴結上了云浮宮,你自然是振振有詞,這般氣勁。”
“扶紫秋死了有一個多月了,為什么你早不說,晚不說,偏偏現在才說?因為到了現在,虞妍終于是安然無恙了,你才開了口,無非是為了云浮宮污蔑于我。”
魏舟言語反駁,他字字句句,卻是離不得虞妍。
寧玉瑤一直目不轉睛盯著他,眼里也蓄滿了關切。她心里本也這樣想著,想著要這么替魏舟辯駁。
可當魏舟這么侃侃而談時,寧玉瑤忽而卻生出了一縷陌生感。
她印象里的魏舟,是拙于言辭,甚至并不如何聰明的。她覺得魏舟為人過于孤傲,方才容易被人挑撥算計,根本不過是別人一枚棋子。
可現在,寧玉瑤卻頓時生出了一縷恍惚。
她沒想到關鍵時刻,魏舟居然也能侃侃而談,能言善辯。
原來魏舟并不是啞巴。
到了生死關頭,魏舟會比誰都能說,而且言語透及現實,比誰都鋒銳。
魏舟也并不是一塊木頭。
她忽而想起了虞妍的話,虞妍說,魏舟也許本就是這樣的人。
惹得寧玉瑤驀然甩了一下頭。
不會的,魏師兄只是自保而已,他又怎么可能骨子里當真是那等善嫉自私的人。
是整個世界都在算計他,所以魏師兄才做錯事的!
一定是這樣!
這時候魏舟雙眼卻是微微發紅,竟頗有幾分異態:“至于沐紫秋名聲不佳,要怪就怪朱小月你自私。正因為你只懂得自保,所以她才會名聲狼藉,如今你卻偏偏指證別人,以此掩飾你自己過錯。”
“似你這般懦弱自私之人,若是要怪,為什么不自己去死。”
說到此處,魏舟眼底甚至有一縷紅光流淌,甚為詭異。
他心尖兒想到許多事情,特別是朱小月跪在自己面前,面露感激之色的樣子。可惜魏舟不能說出什么殺人之事,否則必然能對朱小月大加嘲諷。
本來如若兩人對質,又只有一個人證,而這二人又都不懼怕什么神魂之誓,就極容易陷入僵局。
方斂之也禁不住輕輕的皺了一下眉頭,只覺得此事恐陷入僵局。
記憶之中魏舟是極孤傲性子,之前又仿佛備受打擊,也是口不擇言。
未曾想真到了斬仙臺上,魏舟反而是極會保護自己了。
還是繼續扣押魏舟,尋覓法寶異術,尋出二人供詞之真假?
又或者繼續逼問魏舟殺死火蛟細節,畢竟以魏舟之修為,尚未及這等層次。
可一旁的虞妍,卻反而覺得這樁案子另有轉機。
她猜測朱小月是有所隱瞞的,這女郎雖是膽小,卻是十分之謹慎。似朱小月這樣性情的人,有時候不會一下子就將底牌給拿出來。虞妍會想到,那日朱小月見過自己之后,還特意留下一枚青鸞珠。
所謂青鸞珠,是青鸞鳥兒死后眼珠所化。青鸞鳥能日飛九千里,雙眼能攝入沿途見聞。死后取其眼,也能記錄一些影像。
如此一來,她也能斷出自己真實的態度。
朱小月顯然早就有了這樣的法器,且善于使用。
虞妍這樣猜測時,便聽著朱小月則緩緩道:“我自然還有一樁物證,能證明魏舟乃是殺人兇手。”
這樣說著時,朱小月緩緩取出了一枚青鸞珠。
那枚青鸞珠也是扶紫秋尋來給她的。
扶紫秋總覺得朱小月性情是過于懦弱了,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護她一輩子。
朱小月又不似扶紫秋那般有所求,本也不必如何理會衛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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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朱小月心思太多,想得也多,顧忌也太多。
她反駁時,會提及衛嫣然的身份,還有就是衛嫣然的名聲。誰不知曉衛嫣然名聲極好,加之衛嫣然出手闊綽,也有許多人承她的情。
而朱小月樣樣皆普,殊無所長,至多加個老實本分。
倘若她指證衛嫣然,只恐連這老實本分也指望不上。
她說,無憑無據,別人怎么會相信自己。
那扶紫秋就說,讓這些事有些憑據又如何?
只要有了憑據,哪怕衛嫣然有一個做刑主的族叔,可也是必定要顧忌三分。畢竟如今的仙盟,也并不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后來扶紫秋就給了朱小月這枚青鸞珠,讓朱小月留下什么憑據。
說到底,別人再怎么幫襯,亦是抵不過自己求生。
一開始朱小月生恐自己運轉法器時被衛嫣然發現,也是不敢。
扶紫秋讓她練習幾次,試著怎樣悄悄驅動這枚法器。
朱小月私底下也練習了幾次,她本來準備從云海莽林歸來后,試著取證衛嫣然欺凌自己的。
她想法也很簡單,倘若扶紫秋順利取得火蛟丹,那自己也能離開衛嫣然了。一旦扶紫秋成功,自己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頭。
若扶師姐不成功,那也只能輪到自己搏一搏。
她沒想到,自己第一次成功催動青鸞珠,是扶紫秋死的時候。
朱小月私底下練習了許多次,那幾乎是一種本能,使得她自然而然,熟能生巧,甚至動作快過腦子。
當魏舟提著染血的劍向她走來時,瑟瑟發抖的朱小月還握著那枚青鸞珠,手心盡數是汗水。
如今這枚青鸞珠就這般驅動,使得扶紫秋死前情景盡數展露。
就好似之前虞妍所感知那般,令人不由得觸目驚心。
在場修士都不覺瞧得目瞪口呆,甚至斬仙臺周遭亦不覺靜了靜。
誰也沒想到能親眼看見這副血淋淋的畫面。
魏舟看不見自己殺人時表情,可朱小月的青鸞珠視角卻瞧得很清楚。
年輕的劍修手執法劍,那劍身上還沾染斑斑血污,觀之觸目驚心。當他一劍刺死了扶紫秋時,還有幾點血污飛劍在他面頰之上。
魏舟一張面孔冷酷若冰雪,驟然觀之,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張極兇惡的兇修面容。
只瞧魏舟那一刻面上的神色,他也絕不是懲惡揚善,替天行道。
無非是為了發泄自己內心之中的惡罷了!
伴隨那些個淋漓的鮮血,將一切丑惡催動到極致。
眾人瞧著魏舟怎么樣殺人,又怎么樣毀尸。當魏舟做這些事情時候,他面上一點害怕和后悔都沒有。
很難想象他今年不足二十,乃是九玄宗的天才劍修,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斬仙臺上,魏舟面容如冰雪般的冷酷,卻終究沒有說什么了。
證據確鑿,他也無從辯駁。
只是魏舟面頰之上卻是泛起了一縷倨傲之意,不見半分愧疚。
有些人生性如此,本來就不會因為對不起別人生出半點兒愧疚。
寧玉瑤身軀亦是輕輕顫抖,并且開始發軟。她只覺得自己通身軟綿綿的,竟無半分力氣了。
寧玉瑤也知曉大勢已去,魏舟之罪也無可辯駁。
這一片混沌之中,寧玉瑤也驀然咬了自己舌尖一下,使得自己打起精神。
她不覺在想,魏師兄會遭受怎樣的處置。
魏舟自然會入獄,可如今虞妍又念及舊惡,而且還咄咄逼人。如此一來,魏師兄說不定會死的。
一想到魏舟會死,寧玉瑤就不覺打了個激靈!
寧玉瑤是決計不能接受。
無論如何,魏舟只殺了一個人,其實依照仙盟從前慣例,也不會判處死刑。
只是魏舟無故殺人,又加以掩飾,性質實在是過于惡劣。
尤其是如今,魏舟還一副桀驁不馴樣子,更增別人之厭憎,令人生出惱怒。
扶紫秋并不是那么惡毒,那么自然厭惡扶紫秋的仙盟修士就會生出一些愧疚之情,于是他們就會生出一些奇異的補償心理。他們便會覺得,倘若讓魏舟死了,自己也似為死去的扶紫秋做了什么。
那么刑臺說不準就會迎合這樣的心思,令魏舟去死。
這一切竟如當初寧玉瑤所煽動那樣,意圖用滾滾洪流擊碎一條性命。只是如今,操縱洪流的卻并不是寧玉瑤了。
寧玉瑤想,操縱這一切的是虞妍!
魏舟也是這樣想的,他甚至將目光從告密的朱小月身上移開,而落在了虞妍身上。
虞妍一身衣衫清靈水潤,卻似更觸魏舟之怒,使得魏舟十分惱恨。
他這般狼狽之極,虞妍卻如此點塵不染。
魏舟并不知曉,那浮于半空,高高在上的通身境里,亦有人居高臨下打量著他。
衛九思淡漠的想,魏舟如今只是一枚廢子了。
老實說這個結果雖非衛九思想要的,卻也不是沒有想到。
衛九思會想到失敗,想到虞妍會得逞,這雖然會令衛九思有些不開心,可這其中也是有一些可供利用之處的。
就好似如今,一如衛九思所預想那般,魏舟正死死的盯著虞妍。
雖是朱小月指證于他,但魏舟眼高于頂,又或者他本來就十分討厭虞妍,于是終究是會將怨恨放在虞妍身上。
魏舟只是一顆廢子,但這顆廢子還能為他做最后一件事。
那就是殺了虞妍。
小妍開始長大了,可這朵嬌艷鮮潤的花是不應該長大的。在花開之前,衛九思就想要這朵花加以夭折。
如他所算,云浮宮為了彰顯并不是打擊報復,所以并沒有大張旗鼓。
今日虞妍獨自前來旁聽,又有許多人一道,想來也并不會覺得有什么危險之處。
而誰又能想得到,這是擊殺虞妍的大好時機。
魏舟如今為刑臺弟子所制,可一旦催動那顆種入魏舟體內的傀儡珠,臺上的方斂之等人根本不是敵手。
這亦是打擊聞蟬心性之最后一擊。
從前聞蟬惦念著劍仙,不免對收養的這個女兒扭捏捏。所以說這些女修就是不適合修行,哪怕聞蟬這等天姿出挑,又心性堅毅的,也會耽于一些俗情,以至于影響自己修行。
不,又或許一開始他都沒打算讓魏舟脫罪。
否則,自己對付朱小月,又豈是區區手段?這般輕描淡寫。
只有催動魏舟仇恨,令魏舟失控,方才能締造今日之血案,那就是云浮宮少主被魏舟擊殺當場。
而這就是今日衛九思為之寫好劇本。
如此在大庭廣眾之下,讓虞妍死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一件血淋淋的作品。
而衛九思的雙手卻會十分干凈,一滴血都不會沾。
當年月蝶族煉制血傀儡,是將傀儡珠塞入活人頭顱之中。而催化傀儡珠的引子,便是極端的憎惡之情。
如今魏舟面頰蒼白,猩紅眼瞳之中就是流轉這樣憎惡之情。
他一語不發,可雙瞳卻閃爍著冰冷的恨意。
人心之毒,無非是貪嗔癡,可催動傀儡珠孵化。
眼瞧著,就會有一場好戲了。
衛九思也并不奇怪孟雪殊為什么沒有來。
那位孟公子無論對這場公審有沒有興趣,如今亦是來不了了。
此刻的孟雪殊,顯然正困于千魂陣中,只怕已經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這千魂古陣乃是歷代仙盟之大修最后一縷殺氣所聚之地,一入陣中,便是與仙盟歷代大修為敵。只要將孟雪殊引入其中,任這孟公子是如何的神秘莫測,最后必定是會萬劫不復,粉身碎骨。
衛九思已經不將這位孟公子放在心上了。
這位鬼月宗弟子來得十分詭異,也十分礙眼,可他終究不過是田里的一顆雜草,只需輕輕拔了去,就能再無后患。
而于衛九思而言,這除草之手藝,已經是日益嫻熟。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總是不免會生出些變數。不過一個有耐心的布局者,是有能力將新出現之變數一一弭平。
扶紫秋也好,魏舟也好,這些小小的恩怨于衛九思而言,并沒有任何的意義。
甚至連自己的族女衛嫣然,雖曾得衛九思幾分垂顧,也不算什么。
衛嫣然身敗名裂又如何?衛九思總會有許多辦法與之切割的。
至始至終,衛九思今日心底也只有那么一個目標。
那就是云浮宮少主虞妍。
這時候,千魂古陣之中,孟雪殊卻緩緩睜開一雙眼。
他已經休息了一陣子,正坐在一處高高疊成的“尸塔”之上。
這具“尸塔”層層疊疊,皆是由死人堆疊而成。
那些死人皆面無表情,渾身卻血跡斑斑。他們俱是肢體受損,不是身首異處,就是被開膛破肚。
從這些死人面貌可以分辨出,這些人皆是仙盟極受尊崇大修,如今許多人畫像尚自供奉在仙盟各處,受門人香火,有的甚至一門之精神象征。
不過在這法陣之中,他們也不過是孟雪殊手下敗將,是片刻間被屠盡的敵人獵物。
孟雪殊甚至與其中幾人相熟,在曾經的抗魔大戰之中有過些交流與相處。
換做旁人,哪怕知曉這不過是千魂古陣之中一縷殺念,也不免心魂動搖,生出不忍或者震撼。
不過對于孟雪殊而言,這些相似面容其實并沒有任何意義的。
于是法陣之中,一場屠殺之后,那些尸體堆成了山,形成了“尸塔”。
而孟雪殊呢,他也輕輕巧巧坐在了這個“塔”的頂端,在自己所締造的異境里的尸山血海之中,饒有興致加以打量。
千魂古陣里有外人在時,很少這么安靜,因為往日里但凡有人闖入,就會是一場屠戮。
大約只有孟雪殊能心平氣和的打量這處異界。
這處異界之中,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天空沒有云彩,只灰蒙蒙的一片微微透光。
一旦有外人進入,仙盟里曾經存在過的體面仙修之殺念就會像嗜血的野獸般撲上去,將來人撕咬得粉碎。
仙盟之中居然有這么一個邪氣森森法陣,實在是十分奇異古怪。
陣里沒有風,可孟雪殊的頭發和衣襟卻似無風而動,這般的輕盈飄揚。
如此一派鬼氣森森之中,卻平白讓孟雪殊為之增添了一抹艷色。
然后,孟雪殊就看到一道雪色身影,竟是死去的上任仙盟盟主玉無雙。
玉無雙的殺念似也與旁人不同,他潔凈得如一片雪花,點塵不染,不沾半點塵埃。
這樣的干凈里,并沒有那些個血腥殺伐。
玉無雙的殺念并未攻擊孟雪殊,只是一步步向著染血的“尸塔”這般走了過來。
他雪衣潔凈,赤著雙足,如此步步向前,竟是步步生蓮。每走一步時,便有一朵潔凈雪白的蓮花出現在玉無雙的足下。
孟雪殊輕輕的抬起手指,似要試試眼前是怎么樣一副狀況。
不過他手指伸到了一半,就輕輕垂下。
時候也差不多了,他想自己也應當去虞妍身邊了。
這樣想著時,孟雪殊意念一動,下一刻就出現在虞妍之身后。
一瞬間,衛九思也不覺瞪大了眼睛。
042(二更)
虞妍若有所感, 她輕輕回過頭時,就看到了自己身后冷冰冰的孟雪殊。
她不知曉孟雪殊之前為何沒來,也不知曉孟雪殊為何會來。虞妍輕輕的笑了笑, 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欣悅之情這般輕輕的流淌過自己的心頭。
誰也不知曉衛九思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
之前孟雪殊隨意殺掉九玄宗一位長老,又顯得神秘莫測, 可那時衛九思并未將孟雪殊如何的放在心上。
能入仙盟的鬼月宗弟子, 那自然是能有些手段。
可再厲害之人, 一旦入了千魂古陣,就絕不能回來了。
然而如今,孟雪殊分明已經被引入了千魂古陣,卻猶自能輕易脫身,乃至于毫發無損, 如此種種, 不免令衛九思生出了超出認知的恐懼之感。
孟雪殊只抬起頭, 這樣瞧了瞧。
縱然他帶著面具, 可是衛九思卻猶自覺得一抹雪亮目光刺向自己, 使他竟不寒而栗。
那甚至連威脅也說不上,仿佛只有淡淡的譏諷。
那少年年紀尚輕, 卻竟令人覺得虛無縹緲。衛九思不過透過通身鏡與之對視, 竟生出了幾分冰冷涼意, 泛及四肢百骸。
這位鬼月宗的孟公子,竟比他所設想的要可怖許多。
不過在場眾人也沒誰跟衛九思感同身受。孟雪殊雖驟然現身,可眾人只以為他本便在左近,只不過恰好現身。
這位鬼月宗的孟公子亦是十分低調, 縱然現身, 也并未發聲。加之斬仙臺上發生了這么大事情,眾人注意力亦不免還是放在魏舟身上。
這時一道婀娜身影飛快向著魏舟撲掠而去, 面頰之上亦帶著幾分惶急,赫然正是寧玉瑤。
縱然知曉自己上斬仙臺會成為眾矢之的,寧玉瑤亦還是匆匆上了斬仙臺,也頗有些不管不顧的癡情味道。
明知曉魏舟是殺人兇犯,寧玉瑤也顧不得許多了。
她見魏舟已透出幾分失控征兆,只怕會影響魏舟判決,故而立刻向前安撫。
寧玉瑤顫抖著伸出手,雙手捧住魏舟面頰,顫聲說道:“魏師兄,你看看我。”
她眼中含淚,語調溫柔。而魏舟確實也是對她愛惜之極,在他心里寧玉瑤亦是毫無瑕疵。故而哪怕忿怒之中,眼神漸漸也恢復了清明。
那傀儡珠之催化,竟這樣為之一停滯。
衛九思是知曉內情的,故也知曉眼前這一幕多少是有些全世界唯你能安撫的深情調調。
一個是偏執高傲,心狠手辣偏生只將寧玉瑤視為心中柔軟。
一個是癡心誤會,明知對方墜入泥潭也甘愿在對方身邊加以陪伴。
于衛九思這等薄情之人看來,這一幕卻是十分乏味,并沒有什么樂子。
寧玉瑤是阻止了魏舟入魔,可魏舟入不入魔,如今也沒什么打緊。
因為無論魏舟入魔還是不入魔,那些實力放在那位神秘莫測的孟公子面前,根本也不夠瞧了。
一個人性格偏激,是要入魔的心性,那其實并不有趣。唯一有趣無非在于入魔后似能強上三分,能爆發一番,加以發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但倘若縱然入魔,也不過是一縷塵埃,于此附加的悲情戲碼也頓時變得廉價起來。
衛九思甚至懶得多看一眼,更無暇留意寧玉瑤面頰之上的淚水。
他只凝視著孟雪殊,驀然輕輕瞇起了眸子。
這鬼月宗派了這么一位質子前來仙盟,究竟是何目的?
這其中又究竟是有怎么樣的布局?
待魏舟情緒被安撫,方斂之亦做出判決:“九玄宗弟子魏舟,于云海莽林之中殺害九玄宗弟子扶紫秋,事后毀尸滅跡,佯裝意外,且無悔改之意。如今證據確鑿,判其永鎖寒冰之獄,不得放出。”
方斂之如此宣判之后,倘若在場聽審大修有所異議,便能在通身鏡中發聲。
只是如今六面通身鏡卻是一扇扇黯淡下去,表示聽審的大修一一離去,且對方斂之的判詞并無異議。
就連衛九思,也并沒有什么言語。
伴隨最后一扇通身鏡就此熄滅,寧玉瑤最后一點兒希望也就此湮滅。
淚水順著寧玉瑤面頰滴滴淌落,使得寧玉瑤面頰流淌了縷縷酸澀。
方才她只盼魏舟能夠活下去,可如今想到魏舟要永墜寒冰之獄,寧玉瑤心頭也是頓時發苦。
那寒冰之獄不但奇寒刺骨,不見天日,沒有花木生機,且每日有三次玄風拂過,會損人肌膚傷人魂魄。
說是關押一輩子,有人熬不了幾年,就自我了斷。
縱然熬了下來,也是生不如死。
沒想到虞妍居然狠心至此,能忍心自己愛過的男人淪落至此。她沒去看虞妍,寧玉瑤大約也能猜到幾分虞妍心思。
虞少主自詡清醒了,只盼會惋惜為何魏舟不是死刑。
想到了這兒,寧玉瑤慢慢的擦去了臉上淚水。長長睫毛掩住了寧玉瑤的眸光,藏住了她眼底的一縷恨意。
至始至終,孟雪殊的目光也只落在虞妍身上。
他面頰之上戴著這么樣一副面具,可目光卻是毫無阻礙的落在了虞妍身上。
別人不知曉他瞧虞妍,可他卻能將虞妍瞧得清清楚楚。
他瞧著虞妍走上前,扶起了因為激動軟跪在斬仙臺的朱小月。虞妍取出了手帕,替朱小月擦去面頰之上殷紅的淚痕。
聞蟬是按照虞妍原本模樣捏著這具身軀的,之前只有七八分相似,乃是因為神魂不同。
如今神魂歸來,這具身軀會漸漸越來越像本尊。
就譬如這雙手,就像極了當年劍仙的手掌。
當年虞妍的手,是指骨修長,握劍時候十分沉穩。可如今,這雪白的手指捏著帕子,又顯得十分溫柔。
驀然間,孟雪殊竟有幾分口干舌燥。
他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欲,因為無論仙盟還是鬼月宗,很多人都覺得他是個絕了人欲的一個人。
有時候,孟雪殊自己也是以為如此。
可現在他不過是瞧著虞妍手指而已。
他看著虞妍安撫朱小月,說了些安撫朱小月的話,還取出藥丹令朱小月服下,令朱小月能安穩心神。
方才那一番發作,對于朱小月而言,無疑是太過于消耗心神了。
他也知曉虞妍為何會如此。
人前刻意親昵,不單單是因為朱小月需要被安撫,也是為了展露云浮宮的立場。
虞妍做出如此姿態,若有人想要蓄意報復,總是需要掂量這其中分量。
虞妍也不單單是賣好,更是給朱小月一種保護。
孟雪殊瞧著她素凈的衣衫,卻覺得虞妍雙頰似有一種說不盡的鮮潤。
他目光凝視著虞妍唇瓣,然后就這么輕輕的別過頭去,竟似被什么燙了心口一下。
忽而間,他不免想起了那千魂古陣之中的玉無雙。
每個人皆有屬于自己的心魔,孟雪殊一生當中心性十分堅毅,極少有動容的時候。正因為他有如此堅毅之心性,所以他方才有舉世無雙之修為。
若問他此生可有心思動搖之刻,也許只有一次。
那一年九玄宗修士盡數出山,對抗月蝶族的血傀儡。那時只見宗主玉無雙身邊,有著一個妙齡女修。
玉無雙憐虞妍品行純善,助她斂魂重生。他雖未收虞妍為徒,卻也對其呵護備至,甚至為虞妍尋來了鳳凰之羽。
別人有這么議論,自己也知曉了這件事,更知曉了玉無雙對虞妍之用心。
玉無雙一身衣衫似雪,那個眉目秀麗的女修則畢恭畢敬跟隨在玉無雙身后。她輕輕抬起頭時,望向玉無雙眼里盡數是孺慕尊敬。
后來虞妍也看到了自己,也沖自己笑了笑,不過那個笑容就客氣多了。
那一刻自己耳朵嗡嗡的響,不知怎的,竟十分之不甘。
當然如今時移勢易,滄海桑田,許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
只是虞妍那道素凈的身影入眼,孟雪殊竟猶自覺得血氣翻涌,有一些不能說出口的翻騰。
他對虞妍是有一些難以言盡的心思,不過卻并不能透出來。那樣的心思里有一些熱切的貪婪,他只恐嚇到虞妍了。
好在如今歲月長久,很多事情也可以慢慢改變。
至少,玉無雙已經死了。
這時,虞妍卻也走至孟雪殊跟前,真心實意說道:“謝謝。”
水面下的暗流洶涌流淌,旁人也許瞧不明白,不過他跟虞妍卻是心知肚明。
魏舟蠢蠢欲動,眼底似有殷紅流轉,這些虞妍亦有察覺到。
百年前,虞妍也是瞧得多了,彼時修士中了月蝶族的傀儡珠,就是這般情態。再加上孟雪殊提醒,虞妍心底亦不免有幾分了然。
魏舟如若發作,最仇恨之人就是自己。有人是想要當眾殺死自己這個虞少主的,魏舟只是殺人的一把刀。
只不過這時,孟雪殊恰好趕至罷了。
有孟雪殊在自己身側,魏舟發瘋也沒有什么用,所以大約幕后之人方才放棄了這個計劃。
若非如此,哪怕有寧玉瑤一番勸阻,那幕后之人必定能用別的辦法催動魏舟入魔。
孟雪殊只輕輕嗯了一聲,然后說:“不算什么。”
他嗓音雖然柔柔,虞妍卻也能聽出他頗有不快,仿佛有些不高興。
虞妍心思玲瓏,可也猜不出究竟為了什么。
實則孟雪殊只是覺得這不過是一樁小事,虞妍卻這般鄭重其事,似也顯得頗為生分。有時候太過于客氣,就是一種不熟的表現。
孟雪殊又說道:“實則阿妍如今有了鳳凰之羽,縱然身軀孱弱了些,也是能應付。不算什么,也不值得道謝。”
這樣說時,孟雪殊嗓音又平和下來,使得虞妍察覺到他心里那個不平衡的點已經消失了。
斬仙臺的修士漸漸散去,此刻最失魂落魄之人自然便是衛嫣然。
如今定罪的雖然是魏舟,可她虐待同門之事卻是被扯出來,甚至是毋庸置疑。
那么這件事情無疑是要加以處置,以正九玄宗之風氣。
這時,卻有烈心門弟子靠近了衛嫣然,壓低了嗓音,對衛嫣然說道:“嫣然師妹,刑主讓你前去清心宮。”
那弟子這般傳話,言語里亦禁不住透出了幾分不快。
衛九思在烈心門頗有威望,追隨者無數,平素行事亦十分端方。可如今為了衛嫣然,衛九思名聲上不免有些瑕疵。
那些尊重衛九思的人,不免覺得衛嫣然這個族女連累了自己尊敬之人。
衛嫣然失魂落魄,也顧不得計較許多了。
她雖然有些不敢去見衛九思,可是衛九思既然加以召喚,她也不得不去。
清心宮中點了一根根蠟燭,不知曉多少。蠟燭的光輝明明暗暗,將主位上的衛九思越發映得神秘莫測。
殿中并無他人,衛嫣然眼觀鼻,鼻觀心,她心里發怵,也是當真不好說話。
她這樣靜靜站在旁邊,忐忑不安一會兒,才聽到衛九思緩緩開口。
“想來你也知曉,我少年時曾入月蝶族做奸細。月蝶族殘忍,因衛氏不肯依順,乃至于將整個衛氏一族就此覆滅。那時我眼睜睜瞧著,看著家族被月蝶族戕害,卻什么都做不得。那時候,我甚至一滴淚都不能流,面上更不能稍露悲凄之色,否則就會損及我這臥底的身份。”
“從此我便成為了孤家寡人,別人都說我因此冷情冷心,十分適合做這刑臺之主。因我了無牽掛,自然能秉公處事。”
衛九思一貫寡言少語,很少說這么多的話。而他說的這些事,是仙盟盡知的。
誰都知曉衛九思有這么一個悲慘的過去,知曉他眼睜睜看著全族覆滅,親友盡死,卻也救都救不得。
衛嫣然身為衛氏族女,更是知曉這樁事。
她是衛氏遺孤,當年被乳母抱出逃生,可惜乳母本已經重傷,也死在了路邊。恰好一個路過的農戶瞧見,可憐這個死去女人懷中女嬰,就將孩子從死人懷里抱出來撫養。
后來這孩子就被衛九思尋到。
那嬰兒生至兩歲,便因過于虛弱,有夭折之相。
所以衛九思將之冰封,以此延緩性命。衛嫣然一躺就是許久,直到仙盟安穩,過了近百載,她方才被喚醒。
小時候她被養在別處,等她年紀大些,方才被衛九思接回仙盟。
這個故事里,自己本應該是尊貴的,可她在衛九思面前,似總生出了幾分恐懼。
衛嫣然不覺顫聲:“刑主,你饒了我吧,我知曉錯了。”
她當真不想去寒冰之獄。
衛九思面色一直是冰冷的,如今卻好似終于平添了幾許的溫和。
他竟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你不應該稱呼我刑主。”
衛九思容色常年如冰雪般寒冷,可如今卻泛起了回憶的光芒。
“你知不知道,我從小長大的衛氏,其實是個已經衰敗的家族。可家族雖已衰敗,有些人卻賊心不死,仍然是喜歡撲騰折騰的。他們能盼望家族里能出一個天才,可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么個做著春秋大夢的小門派,縱然有夢,可是卻沒有什么底蘊和資源。但衛氏縱無靈礦,又無靈地,卻還有一樣東西可以換取資源供養族中天才,那就是人。我不是衛氏寄予厚望的族中天才,我是被賣掉的少年族人。”
“那時縱然是在凡俗之地,凡俗國度也盼能有仙人之力。我被衛氏賣去大烏國,那里的國主設置了煉人場,使得兩千多個少年置于其中,彼此拼斗搏殺,從中篩選有資質根骨的少年。”
“于是兩千人里,只能活八個。活下來的人,再服下大烏國的蠱蟲,從此失去神智,為其操縱。這修為再高,終究不過是一樁殺人工具。”
“啊,我自十四歲開始,就墜入了這場殺戮噩夢之中,好似永遠不能醒過來。”
衛九思敘述那些話兒時,他嗓音里既無憤怒,亦無憎惡,只有淡淡的平靜。他面容平庸且枯燥,唯獨眼下的一顆紅痣卻是鮮潤如血。
衛嫣然卻是如墜冰窖,只覺得遍體生寒。
如果衛氏對于衛九思是這樣的存在,那自己這個衛氏族女的存在,又還能有什么意義了。
她癱軟在地上,眼底也是禁不住浮起了乞求之色。
她不懷疑衛九思的話,她想原來是這樣,難怪衛九思一直對她都是是冷冰冰,其實并沒有半點柔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難怪自己會對衛九思十分畏懼,其實她內心你一直在恐懼,接著就在恐懼中扭曲,非要折磨別人不可。
衛嫣然嘴唇張開,卻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她禁不住在想,衛九思告訴自己這些是為了什么呢?
衛九思還是繼續說了下來:“所以衛氏被滅,我自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非但如此,那時候我還開心的笑出來,會為了這些事感受到歡喜。”
“還有一件事,是世人所不知曉的。那就是是我把月蝶族引入衛氏,趁機將衛氏滅族。那時我不是在月蝶族做臥底么?月蝶族滅了的門派家族那么多,那么再多加一個衛氏,也無可無不可。”
“真是太好笑了,別人還以為我會因此痛快、傷心、難過。其實誰也不知曉,我的心里是多么多么的歡喜。這滅族可當真滅得極好!”
“嫣然,你的的確確是衛氏族女,你知曉我為什么要留你一命?”
衛九思這樣說著時,他的目光不覺落在了衛嫣然身上。
當被這雙眼睛凝視時,衛嫣然禁不住瑟瑟發抖,甚至是涕淚直流。
她自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是猜也不敢猜。
不過她也不必猜,以衛九思今日之談性,自然是會說出來。
其實無非是一個愛情故事。
那一年衛九思十四歲,在他即將被賣的前夕,一道婀娜的身影含淚靠近了衛九思。
那是衛九思的情人衛清菡。
衛氏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族人個個皆取衛姓。兩人雖然皆姓衛,其實也并沒有什么血緣關系。
十四歲的少年男女皆是情竇初開,也許是衛九思人生之中唯一顯得真誠些的感情。
衛清菡什么都改變不了,初戀雖然純粹,可又總顯得淺薄。也許那樣的愛意,過了兩三個月,就會隨風煙消云散了。
但如今,那份初戀因為生離死別忽而顯得刻骨銘心起來。
少女湊上了溫柔的嘴唇,她一直在哭,然后主動抱住了要被家族賣掉的情人。
那一晚,催生了一個生命,這個生命就是衛嫣然。
衛九思殺盡了全族,唯一留下的就是自己親生女兒。
他在滅族之前,其實曾經找過自己情人的。
經歷了許多殺伐屈辱,衛九思心也硬了許多,見著曾經情人,似也再沒有了當年分離時夢幻般的甜蜜與不舍。
一切淡了許多了,他讓衛清菡做選擇。若衛清菡肯跟自己呢,便饒了她一命,否則他也要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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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那女孩一向柔順,會依從自己,可衛清菡卻拼命搖頭,勸衛九思不要這么做。
衛家縱然有許多惡人,可也有許多像衛九思一樣無辜的孩子,還有許多一起被壓榨的可憐人。
她苦苦哀求,可衛九思已經入了魔道了。
衛九思冷冷看著自己的情人,他手指反復按出了劍,又任由劍哐當一下落回去。殺意反復在他心頭交織,這樣子的反反復復。
衛清菡也看在了眼里,她驀然拔劍自刎,以死勸誡。
臨死時,她結結巴巴的告訴衛九思,她給衛九思生了一個女兒。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親眷,一個人如若憐惜自己的孩子,還盼能憐惜別人的親人。
她手掌沾染了斑斑血跡,然后在衛九思衣袖上留下了殷紅的血手印。然后那片手掌終究是脫力,這樣松脫開來。
那女郎終究是香消玉殞。
“你知曉嗎?你的母親是個很殘忍的人,她并沒有告訴我,我的女兒是誰。如果我不知曉,就會將自己的孩子一起殺掉。婦人之仁,她成不了大事的。如要投鼠忌器,只恐如今衛氏還在耀武揚威,說不準還真養出了一個天才,使得家族雞犬升天。”
“難道衛氏發達,就對這個世界很好?”
衛九思的手輕輕撫摸上衛嫣然的面頰。
其實他是衛嫣然的親生父親。
043
衛嫣然還活著, 那時衛九思也并沒有狠到底。
衛清菡那時生了孩子,又不能說出孩子生父,便偷偷將女兒寄養在族中其他人家。衛氏族長與長老十分薄情狠辣, 可族中一些普通族人,也還是有一些善意的。
于是他們被欺壓之際, 也是彼此扶持。
衛清菡當然不愿意自己的情郎滅族。
衛九思花了三天, 就找出了自己孩子, 并且在滅族之前,將自己女兒這樣帶了出來。
衛清菡當然也知曉他找得到,可她希望衛九思尋找自己孩子時能好好想一想,看一看,也許心腸就能軟一軟, 也許就不會那么狠。
可衛九思心腸就是那么硬, 哪怕滅了衛氏一族, 也并沒有什么愧疚之情。
他奉行弱肉強食, 并不愿意因為顧忌那些弱者, 而束手束腳。
而他之所以將衛嫣然冰封,也并不是因為衛嫣然體弱易夭折, 而是因為那時他并沒有什么空閑帶孩子。
如今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當年他那位情人已經化作了塵土, 不過衛嫣然眉宇之間,猶自依稀可分辨出其母影子。
女兒畢竟是有幾分像娘的。
但衛九思已經記不起當年的心情。
時間太過于遙遠,歲月匆匆,已經過去了百載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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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九思回憶清晰如初, 卻已經忘卻記憶力的酸楚心境。
無論是相戀時的甜蜜, 還是分別時的苦澀,又或者看到對方自刎于自己跟前的遺憾。那一切皆如塵埃般的遙遠, 竟已沒有什么滋味。
哪怕眼前之人是自己親生女兒,似也不過如此。
這孩子并不討喜,既不聰慧,也無耐心,亦不懂加以掩飾自己本性。雖然人性本惡,可有時候,也是需將這些遮一遮的。
她只是樣貌有點兒像自己那個母親,性子跟那個溫婉堅韌的女郎大不一樣。
衛九思也對這么些個親情把戲有些厭倦了。
他認真審視,也并不覺得自己能從這所謂親情里當真尋到有什么好處,更談不上能從其中獲得什么情緒價值。
那就這樣子吧。
衛九思修的是無情道,所謂無情道,無非是摒棄這些無謂的事情,更加專注于自己,使得自己少了許多負擔罷了。
這時候,衛嫣然卻是哭哭啼啼的懇求他:“父,父親,女兒不要入寒冰之獄,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衛嫣然在朱小月面前說得是輕描淡寫,可她又怎愿意入寒冰之獄?
外面的世界有太多有趣和美好,有數不盡的享樂,衛嫣然又怎甘愿去寒冰之獄受苦?那里又沉又悶,且寒冷刺骨,每日又有三次刮骨玄風吹拂,令人為之而心悸。
那樣辛苦的日子,衛嫣然想想就覺得可怕。
更何況還要自己在里面挨上十年?
她自幼嬌生慣養,是受不得這樣的苦楚的。
雖然她對衛九思素來懼怕,但今日衛九思既然揭破自己是他女兒,想來也會顧一顧自己?
她臉上掛著淚水,這樣子跟衛九思含嗔撒嬌,只盼能說動刑主。
當然話一出口,她也生恐衛九思會生氣,怕衛九思覺得自己多事。
可她當真不能忍受寒冰之獄,自然是想要搏一搏。
這也是衛嫣然一種本能使然,她總是會忍不住試探別人底線,看著別人能容忍自己到哪一步。
她這樣的性情,其實真的很像自己的父親了。
不過衛九思此刻竟并沒有責怪她。
衛嫣然正這么忐忑時候,便覺得一片手放在了她的腦袋之上,這樣子揉了揉。
然后她聽到了衛九思說了一聲好。
那嗓音竟似比平日里要柔和些許。
衛嫣然心底竟不由得浮起了幾許的驚喜。
原來如此!原來父親果然是愛惜自己的。
離開時,衛嫣然心尖兒也不覺浮起了喜滋滋的熱意,對自己未來充滿了希望,更覺得說不出的放松。
衛九思給她說了一個可怕的故事,說他是怎么樣的睚眥必報,當年借刀殺人,滅了衛氏一族。
可衛嫣然縱然聽了,也并不覺得如何的可怕。
那已經是百年前的事情了,聽說修士界本來就很亂。
更何況,衛嫣然的記憶里也從來沒有這些所謂的衛氏族人,死了便死了的吧。
她只樂滋滋,因為自己有這么一位了不起的父親,而這位父親,還是肯承認自己。
衛嫣然一下子就活了過來,她心里已經開始盤算報復的事。
虞妍,再然后就是朱小月,還有就是那個亂說話的玉竹。這些皆是對不住她的人,這么處處針對自己。
不就是壞人名聲?她也要想個法子,將虞妍名聲毀了去,她要編個怎么樣故事呢?
一旦緩過勁兒來,惡毒就在衛嫣然內心恢蘇,就好似冬眠后睡醒的毒蛇,這樣子蠢蠢欲動。
想到了這些時,衛嫣然竟不覺笑了笑。
她這樣笑起來時候,眼睛里似有極晶瑩的光輝,就像是個天真浪漫的小孩子。
她也不知曉,衛九思深深的凝視著自己背影,那眼神之中不覺透出了幾許冰冷。
衛九思垂下頭,靜靜的想,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差不多是時候結束了。
衛九思是個情緒穩定的人,他也是能接受一些計劃上的失敗的。
這一次謀害虞妍不成功,那就不成功吧。人生總是會有一些失敗,并不會一帆風順。
衛九思已經開始考慮善后的問題,使得自己仍能隱匿于幕后,不那么的引人關注。
那些心思涌上了衛九思心頭,使得衛九思眼底泛起了一縷思索的神色。
這時候,云浮宮的消息就此傳來。
衛九思在云浮宮也是有一些眼線。
如今仙盟雖然是一派和順,但衛九思從不覺得敵人一定只在外部。無論是九玄宗還是云浮宮,都是衛九思十分在意之存在。
虞妍回到云浮宮時,方才覺得氣氛有淡淡異樣,不覺生出了幾分訝然。
她沒有看到聞蟬,卻見云浮宮四位管事齊齊相迎。之前斬仙臺前,并沒有什么云浮宮高階弟子現身,想來也不是巧合。
聞蟬必然是跟云浮宮高層有所商議,所以方才無人親自。
如今眾人齊齊相迎,態度十分恭順,態度也是十分嚴肅。
為首之人一身素衣,眉宇清麗,模樣甚為姣好,只是眉宇間有淡淡冷銳之色,正是云浮宮的大管事素玄衣。
云浮宮有四大管事,素玄衣是四大管事之首。如今素玄衣帶頭,竟帶著眾人齊齊跪下:“少主,宮主決意閉關修行,在此期間,還勞少主手執這七彩琉璃釵,執掌云浮宮諸事。這是宮主之令,我等眾人亦是遵從。”
素玄衣素手似雪,捧出了的那枚七彩琉璃釵亦不覺熠熠生輝,流轉七彩斑斕。
此物自云浮宮成立開始,就是宮主之信物,未曾想這份信物如今卻奉至虞妍跟前。
聞蟬心境受衛九思算計所攪,虞妍并不意外她會閉關,不過聞蟬竟將掌事之權奉于自己之手,也還是不免令虞妍生出驚訝。
略一猶豫,虞妍心中已有決斷。
她輕輕一點頭,就上前接過了這枚七彩琉璃釵,如此沉靜,倒似確實有幾分氣度。
接著那枚七彩琉璃釵就落在了虞妍發間,這般華彩流轉,給虞妍本來沾染幾分病氣面容平添幾分華貴動人。
這時候,寧玉瑤正陪著魏舟。
昨日跟今日自然是有著不同的,譬如昨日別人看魏舟眼里尚有幾分同情,如今卻變得冷漠。
雖還有些人陰謀論,不過大部分人終究覺得魏舟就是這殺人兇手。
那樣寧玉瑤陪伴的舉動縱然顯得癡情,可也顯得有些是非不分了。
誰都知曉寧玉瑤跟魏舟感情深厚,可修行豈不就是這樣,需得摒除這些無益的感情,進而踏上正道。
哪怕不修無情道,也須修心煉性。
寧玉瑤這副模樣,實在不大像是修行者的樣子,她也離刑臺弟子越來越遠。
可寧玉瑤也顧不得許多,她在公審結束后,隨著魏舟來到了囚洞,然后死死的握住了魏舟的手掌。
寧玉瑤的手在發抖,心也在發顫。
仿佛滿世界就只剩他們兩個人。
可世界之外的聲音卻是傳來,洞外的刑臺弟子忍不住議論起虞妍代執云浮宮宮主之事:“方才聞訊,聽聞聞蟬已然閉關,竟將云浮宮的掌事之權讓給了虞少主。咱們仙盟,居然有這等奇事。”
對方嗓音殊為驚訝,想來是過于不可思議。
若非虞妍這幾日風評有所好轉,旁人指不定覺得云浮宮就要完了。
刑臺弟子看守期間,是禁止喧嘩議論的。刑臺規矩甚嚴,一舉一動皆有規范約束。
想來是虞妍執掌云浮宮的消息太過于震撼,所以才不免多議論兩句。
洞外很快就安靜下來。
可寧玉瑤和魏舟內心卻泛起了驚濤駭浪!
魏舟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驀然嗤笑了一聲,竟似極之諷刺。
寧玉瑤深深呼吸了口氣,她想不通聞蟬居然膽敢做如此決定,她竭力使得自己能夠平靜,可嗓音里終究禁不住添了些酸意。
寧玉瑤:“終究,是有的人命好。”
然后兩人都狼狽得說不出話來。
再者寧玉瑤終究是不能一直陪伴下去。
刑臺有刑臺規矩,如今魏舟已經是判決有罪,寧玉瑤亦不能再向昨日那般整晚逗留。
到了明天,魏舟入了寒冰之獄,寧玉瑤縱然想要探監,也一年只能有一次。
從此以后,她跟魏舟見面機會也是已經不多。
寧玉瑤一離去,寒冷就涌上了魏舟的心頭,他漸漸開始神思恍惚。
他反反復復想的,并不是自己的罪過,而是如今虞妍的春風得意。
如今虞妍清清白白,而且居然還代執云浮宮的事務。聞蟬的寵愛又一次回歸,并且更勝以往。
不但如此,她居然還跟那個鬼月宗的魔頭十分曖昧,時常出雙入對。
那魔頭總是糾纏在虞妍左近,而虞妍面上十分矜持,可魏舟看出她是待價而沽。
如若虞妍當真是十分討厭,必定是會拒絕的。
就好似從前一樣。
從前也有年輕的弟子向虞妍示好,可是虞妍也拒絕得十分徹底。
那時候魏舟是心存嘲諷,覺得虞妍整日里也不跟人相處,別的男子喜歡她什么?無非是喜愛她有一副好顏色,又或者是看中云浮宮的資源。
哪怕虞妍也有幾個追求者,魏舟也并不覺得虞妍具有什么魅力,心內仍是將虞妍貶到底。
但其實那時候,他也不免有幾分沾沾自喜。
虞妍從不多看別人,那仿佛也是對魏舟的一種肯定,證明魏舟無疑是最優秀的。
可是現在,他敏銳窺出,虞妍其實并不怎么討厭那個邪魔。
于是,他心底竟浮起了一縷嫉意。
賤人,她不過是個賤人!
輕佻可笑,隨意變心,水性楊花之極。
自己果然不過是她的玩物,表演完真情實感,便隨意丟棄。
看守魏舟的弟子聽到內里魏舟的咒罵聲,皆不覺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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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的話語也未免太難聽了。
其中一個弟子還是之前看守虞妍的,一時竟不覺微微恍惚,只覺得風水輪流轉,當真是變幻莫測。
不過驟然間,魏舟的嗓音也是戛然而止。
囚洞之中傳來一聲嘆息,接著傳來一道略略蒼老的男子嗓音:“舟兒,看來你對虞少主,也不是沒有情意!”
那話有些耳熟,嗓音也很耳熟。
魏舟嗓子似被捏住了一般,竟自說不出話來。
曾經魏舟跟虞妍是有過婚約的,而他之所以跟虞妍締結婚約,乃是因為魏舟家族之中有一位極受魏舟尊重的長輩重病。
是虞妍討來靈藥襄助,救下對方,方才結下了這樁恩情。
再于是,兩人方才是順理成章的締結了婚約。
而這位對魏舟極重要的長輩,就是眼前的魏長風。
老者白發蒼蒼,卻也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個性情和順之人。
如若魏舟神智清醒,就該知曉魏長風不應當出現在這兒。
就好似寧玉瑤一樣,旁人是不好接近囚洞的,否則探望之人絡繹不絕,誰知曉會出什么樣的岔子?
然而魏舟如今卻意識不到了,傀儡珠開始發作,他的感知開始變得模糊,于是情緒就開始不斷的放大,乃至于填滿了魏舟的整個識海。
眼前這張慈眉善目的臉,是魏舟恩人的面孔。
魏舟父母早亡,本是孤兒。不過他既然出生在一個小家族,自然不免會有些家族扶持。
這樣的家族扶持,換做人心薄情,也至多保證一些基礎的資源。
但魏舟卻遇到了一個好心人,就是他的族叔公魏長風。
魏長風年紀大了,天賦不足,修行不行,故而面頰漸漸生出蒼老之態。不過他的修為放在一個小家族尚算夠用,加之為人仁厚,故而亦是頗受族人敬重。
他收養了魏舟,對魏舟悉心栽培,將魏舟當作親孫兒一般看待。
魏舟亦是對他十分尊重,乃至于知恩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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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魏長風重病之際,魏舟還特意從云浮宮討來了靈藥,救下這位族爺爺。
那一次,是虞妍陪伴他回去的。
一路上,魏舟十分的忐忑,表現得心事重重。因為虞妍的幫助,他第一次對虞妍展露幾分的軟和,那也催動了那個女孩兒內心的憐憫和溫柔。
女孩兒伸出手,試探著握著魏舟的手。
她發現魏舟的手輕輕的顫抖,于是更多了幾分憐意。
于是這一路之上,兩人就這么手掌相扣,一路回到了魏家。
云浮宮的靈藥果然有效,后來魏長風醒了,他目光逡巡著面前少年男女,然后就說出了剛才的話。
說舟兒,看來你對虞少主,也不是沒有情意。
那時候虞妍一聽見,就羞澀的跑出了房間。少女的面頰浸出了一抹紅暈,就好似晚霞般燦爛輝煌,生澀得如初開的花瓣。
再后來,兩人的婚約就這么順理成章定下來,魏舟也并沒有太多抵觸。
如今魏長風又出現了,且說了很當初一模一樣的話。
可是眼前的魏長風卻并不是慈眉善目了,他面色竟似隱隱帶著幾分冷漠。
他緩緩說道:“虞少主性子靦腆怯弱,又十分崇拜于你,其實你非常之喜歡。可是你怕她有一天,忽而長大了,眼界開拓了,于是便會覺得你不過如此,接著就開始嫌棄你。所以,你一定要讓她覺得自己一文不值。”
“你也不敢喜歡她,沒有開始,似乎就沒有結束。沒有喜歡,于是就不會被拋棄。”
“不過,你看她現在,似乎已經不會拒絕別的選擇了。”
魏長風蒼老的嗓音句句尖銳,那樣的每一句話,仿佛都打在了魏長風的自尊心上,使得魏長風本來沒有血色面頰鮮紅更濃!
魏舟想要大聲嘶吼,說我沒有喜歡過她,可他脖子好似被什么掐住了似的,竟似說不出話來。
也許他對虞妍并沒有什么靈魂上真愛,卻對虞妍之一切產生過覬覦之情。無論是虞妍,還是寧玉瑤,她們對自己垂青都是一種肯定,滿足了他的自尊心,使得他產生了自負。
魏長風接著低低說道:“你一向都是如此,阿舟,你從不肯正大光明去競爭。老夫收養了你,可是你呢,為什么害死了我的親生孫兒。”
魏舟驀然瞪大了眼睛,退后了幾步。
不可能的,魏長風怎么會知曉這件事?
這件事本來是一樁秘密,本不該有人知曉的。
虞妍曾經跟寧玉瑤說過,說魏舟殺扶紫秋并不是一時激動,又或者是被人算計。一個人習慣用這樣手段去處理令他不快之事,說明他本性就是如此。
魏舟在入九玄宗之前,在白梅林遇到虞妍之前,就已經是這樣的人了。
他的手,一開始就沾染了鮮血。
魏長風是收養魏舟的恩人,他獨子走火入魔早亡,后來絕了情愛之事,也再無別的子女。不過他那兒子死之前,曾經給魏長風留下一個孫兒的。
那個孫兒名叫魏宣,資質遠不如魏舟,可卻是魏長風的親孫子。
可入九玄宗的名額卻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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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風自然從沒有露出什么猙獰的真面目, 讓魏舟將名額讓給自己親孫子,他更沒有使絆子耍手段對魏舟下黑手。
人皆有私心,魏長風當然也并不例外, 如若是自己的親孫兒中選,他內心可能會更加高興。
但無論如何, 魏長風也不至于違背自己道德, 做出什么不體面之事。
他甚至還恐魏舟內心芥蒂, 竭力在魏舟面前掩飾。
可魏家其他人卻說,魏長風這個好人未免做得太過了。如若魏長風并未收留魏舟,沒有悉心栽培,便沒人跟他這個孫兒爭奪。
還有人說,如若魏舟知恩圖報, 就應該退出, 使得恩人之孫能夠中選。
但魏舟從無退縮念頭, 也不覺得自己需要顧忌什么恩義。
非但如此, 他還要萬無一失, 他生怕有滴點機會毀了自己前程。
他想要出人頭地,誰也不能損毀他的錦繡前程。
魏舟也不愿將自己前程賭在別人的善良與心胸上, 哪怕這個人是魏長風。
所以, 他選擇害死魏長風唯一的孫子, 也是自己恩人在這世上唯一的嫡親血脈。
當魏舟不發瘋時,他也算得上是沉著冷靜。
就好似他逼虞妍走火入魔,又借機伏殺扶紫秋,將不利于自己之物一樣樣除掉。
那天, 他就在魏舟的衣襟上悄悄涂抹了引獸香。
然后, 魏舟就整日在魏家的練武場上練武,很多人都瞧見他了, 他也絕不可能是殺人兇手。
后來便傳來了魏宣的死訊。
這一切好似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可是也不是,除了引獸香,是他言語挑撥,使得魏宣憤而獵獸,渴望證明自己。
他只不過對魏宣說,說如若可以,自己愿意念著情意讓讓他。至于入云海莽林獵獸,那就不必了,對于魏宣還十分危險。
換做一個秉性可惡的人,說不定會接受魏舟建議,將這讓來的名額欣然受之。但魏長風的孫兒品行顯然不錯,而且年紀也輕,自尊心也很強。
被魏舟幾句話挑唆,他本來還有些猶豫,接著就不管不顧去了云海莽林。
然后他就死了。
于是,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魏舟便可安然無憂,再不必有絲毫的擔心。
魏長風當然是十分傷心,可他仍支持病體,給魏舟寫了薦信,說魏家推舉出最優秀的年輕弟子是魏舟。
那封薦信寫完,魏長風甚至還嘔了血,信紙上也沾染了點點血污。
于是這封書信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魏舟其實也并不是沒有愧疚,不過卻并不后悔。再來一次,他仍然是會這么做。
他本來就是魏家最出色的少年郎。
那時他滿懷歡喜,到了九玄宗。前程是光明澄亮的,這樣子閃閃發光,令人不覺心馳神搖。
那么就算有些許愧疚,亦是蕩然無存。
在閃閃發光前程面前,那一切都顯得并不重要了。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總是會有一些犧牲的。
可是現在,魏長風卻在自己面前,控訴自己的那些丑惡的舊事。
早知曉,自己就不救他了。
魏長風的病根是親孫子之死催動的。
人越老就越開始心軟,早年喪子和晚年喪孫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以至于魏長風氣息紊亂,走火入魔,甚是有可能就此隕落。
那日虞妍伴隨他回去魏家,少女握著魏舟的手,發覺魏舟手掌在發抖。那時懵懂單純的女郎并不知曉魏舟的心思,只道魏舟是滿心擔心,惶恐不安。
她以為魏舟是在擔心自己恩人,故而不免對魏舟生出了幾分憐惜之情。
這個無知且天真的女孩子自然不知曉魏舟真正的心思。
那時魏舟的一顆心也起伏不定,他一會兒盼著對方活,可一會兒又指望對方死。
他是對魏長風生出了幾分歉疚之意,所以那份心情才這樣復雜。
如果魏長風死了,他便再也不回魏家,因為他對魏家其他的人并沒有什么感情。于是這樣一來,自己就能漸漸淡忘這些,就連那絲愧疚也能不再記得。
于是那些只是一些過去,是他修行道路上的一顆小小的踏腳石,不值得十分在意。
天長日久,天高海闊,屬于那個小家族的一切,漸漸也能拋諸腦后,不復記憶。
那些心思在魏舟心里流轉,十分糾結復雜。
以至于魏長風醒過來,他多少也有幾分歡喜之情,不至于因而失落。
后來他與虞妍定親,那一刻,他多少有些認命了,且心底仿佛生出了暫時的安寧。
有那么一瞬,他是想著與虞妍結為道侶,和這個不算聰明,且有些笨拙的女修這樣過一輩子。
只要自己對虞妍笑一笑,虞妍頓時便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這樣,似乎也是不錯。
好似從來沒有人這么珍視自己。
可是這世事變得太快,魏舟的心變得更快。
在魏家時,他跟虞妍并肩而坐,看著太陽西下,仿佛也品出了幾分安寧,似乎多少也有些歲月靜好。
可等到回到了仙盟,回到了九玄宗,那些感覺又不一樣。
寧師妹清純可愛,很多人都喜歡她。當她聽聞自己定親消息,面上也不覺透出了幾分黯然神傷。他知曉寧師妹心里是有自己的,只是造化弄人。
他還看到寧師妹黯然神傷時,有別的修士討好于她,竭力使她歡喜。
魏舟亦越發不能加以容忍。
再后來,他已經尋不出許婚時候的平靜,不愿意再與虞妍在一起。
風很大,吹得他心口的燭火亂顫。
再然后就是自己落得如此處境,這時候魏長風卻是出現了,并且翻騰出舊事,開始審判自己。
他還是從前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只是神色怪異,令人不覺為之而心悸。魏長風也不像是平日里的樣子,反倒像是一縷幽魂,似是冤魂索命。
魏長風的唇瓣一開一合:“老夫被你害死,你在想什么。”
魏舟面色越發怪異且扭曲,他在想什么?
那一次回魏家,他心思那樣的復雜,而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那時候他想,魏爺爺已經老了。
伴隨修為的衰敗,魏長風已經無力維持面容年輕,漸漸變成一副衰老的樣子。
這樣老了的樣子真是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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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己,是絕不能那樣的。他不能老,不能死,不能輸,一定要不斷前進,攀上最高的頂峰。
他越發對力量生出渴望。
這樣惡念源源不斷,催動魏舟身體里的傀儡珠,更使其雙瞳赤紅一片。
真正的魏長風當然已經死了。
這時魏家已設了靈堂,全族拜祭。
魏長風生前是個寬仁厚道之人,故而全族上下無不對他十分感念,心底更是極之不舍。
前日里魏長風引動舊傷,險些有走火入魔之虞,幸得魏舟與虞妍前來,帶來了云浮宮之靈藥,方才為魏長風壓傷續命。
未曾想,直到昨日,魏長風居然又內傷發作,乃至于情形十分之兇險。
這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魏長風的身體一直都極不好,更何況這些日子,也傳來了魏舟跟虞妍之間的分分合合。
當初魏舟跟虞妍之婚約,是魏長風一手撮合。而后兩人竟鬧成如此地步,乃至于反目成仇,彼此極為仇恨對方。魏長風見到這么些個風風雨雨,也不能說是一點感觸都沒有。
也許他的身體,終究像是虞妍跟魏舟之間的情分,最終還是支持不住。
那時候,魏舟涉嫌殺害扶紫秋之事甚至還未來得及傳來魏家。
旁人也不敢再告訴魏長風這場噩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自從魏宣死了后,魏長風就將魏舟視為唯一的希望。魏家其他人亦是如此,指望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是現在,伴隨魏舟罪名已經確定,這些也都不過是癡想,做不得數了。
棺槨里并無尸骨,只有一罐骨灰,
這于魏家而言,本是禮數不合的。
魏家修士故去,原該裹入棺槨,送去山墳之中供奉。但魏家幾個高層卻知曉,魏長風不得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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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風確實是走火入魔而死,可惜他死了后,一身皮卻被人割了下來,只留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軀。
如此情景,哪能使人不在意?
于是便有人猜測,魏長風是被魏舟所累,故而尸體方才形成如此情形。
魏舟年少不知輕重,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云浮宮是仙盟三大宗門之一,魏舟竟也是隨隨便便得罪,竟半點不知避忌。
你這般得罪人家,也怨不得旁人遷怒。
魏長風被人死后毀尸,說不準就是刻意報復,有意使人如此。
那些心思流轉間,亦令人內心不覺生出了縷縷感慨。
據聞扶紫秋不就是被魏舟所殺,又死而毀尸,遮掩種種痕跡。魏長風死后亦是如此,亦難免使得人生出此番聯想。
無論如何,魏舟在仙盟鬧出的那些事,實是過于可怖。魏家上下也想著能避則避,不與之扯上半點干系。
刑臺那樣斷,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大約也不會錯到哪里去。魏舟也并不像是別人冤枉,衛氏只是一個小家族,跟魏舟劃清界限也許便是最好的結果。
魏氏族人這樣想時,囚洞之中的魏舟卻已雙眸赤紅,神智漸漸喪失。
他手指一動,竟從自己身軀之中抽出一根血淋淋的鎖身絲。
凡刑臺囚徒,皆以此封住功體,以免鬧騰出什么意外。
更何況魏舟本便是九玄宗雙璧之一,修為在年輕一輩之中本就十分出挑。
如此,也是為了以策安全。
那鎖身絲深入丹田,稍稍一動,便有鉆心刺骨之疼,更會令受者渾身酸軟。
可如今魏舟卻仿佛體會不到其中之苦楚,宛如無知無覺一般,一寸寸的將鎖身絲這般抽了出來。
那鎖身絲上猶自沾染了晶瑩的血珠,卻被魏舟隨意一揮,化作飛灰齏粉。
魏舟發冠已碎,齊腰發絲根根散下,這一根根發絲竟逐步化作晶瑩的雪白,襯著紅眼血膚面孔,使他宛如妖魔一般。
此刻他全無自己思緒,又或者說,此刻的他已然被自己暴戾情緒所控,滿心盡是殺伐之意。
魏舟已經化出了自己的法劍,此刻無論是誰擋在他跟前,皆會被他就此除之,斬殺于自己銳劍之下。
魏舟那雙眸子更不由得灼灼生輝,流轉縷縷寒意。
只是他步出刑洞,那些刑臺弟子或倒或伏,皆已受了暗算,不能加以阻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魏舟離去。
暗中卻有一道身影暗暗窺探,作為鬼月宗的密探,林寂藏頭露尾,并不為自己暗算這些同門而感到愧疚。
這本便是孟雪殊之計劃,魏舟既然被種下了傀儡珠,幕后之人必然會想到魏舟失控之事。只要魏舟發狂,必定會有人出面善后。
到時候順藤摸瓜,這幕后之人也必然能呼之欲出。
更何況魔化后的魏舟實力更強上三分,這些刑臺弟子縱然并未被自己暗算,也絕不會是魏舟對手。
那他們至多也不過是魏舟手下亡魂。
論來,自己似也還救了這些人一命。
那片手掌輕輕一揭,一張薄若蟬翼的皮就被這樣輕輕揭下來,那赫然正是死去的魏長風的皮。
接著這片皮囊便被妖火所焚燒,進而這般化作飛灰,再不留半點痕跡。
誰也不知曉,之前死去的魏長風曾有“活過來”,甚至挑動了魏舟心魔,宛如壓倒駱駝最后一根稻草,使得魏舟淪為血傀儡。
這仙盟和平得太久,也安寧得太久。
和平值得被贊頌,可有時太多的和平卻使世界好似一泓死水,暮氣沉沉。
入魔的殪崋魏舟就好似一把發瘋的劍,終于還是將整個仙盟攪起些該有的波瀾。
這時節,孟雪殊不由得輕輕抬起頭,緩緩說道:“是這時候了——”
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這樣飛過來,碰了碰孟雪殊的手指頭,又輕盈的消融。
孟雪殊身側放著一幾,幾上有一玉盤,那玉盤里放置了冰。
冰上鎮酒,能透人心脾。
孟雪殊取了一枚薄荷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面上的面具隨其心念,就此灰化,露出真容。
那張臉除了微微蒼白了些,生得極為俊美。
這冰室之中,竟因此蓬蓽生輝。
若他戴著面具還有三分的邪氣,如今卻是一副上品仙士的模樣,令人為之心醉,不由得因此心折。
可他卻如此漫不經心,隨意操縱魏舟入魔,就好似把玩棋盤上棋子,如此隨心所欲,任意妄為。
魏舟自然意識不到自己乃是棋子,猶自咬牙切齒,竭力奔跑。
可他奔跑的方向卻是受人控制的,因為他本來就是一枚棋子。
有人在暗暗引導著他。
叮,叮咚叮——
那樣兒的鈴聲響動,似藏在濃霧里,似是模糊,又似格外的清晰。
每個血傀儡都有屬于自己的血鈴,以此操控。
每一枚血鈴皆有自己獨特的音色,使得相應的血傀儡加以感應,以此可操縱。
伴隨這零零碎碎的鈴聲,魏舟受其驅動,向著鈴聲方向前行。
而這時候,衛嫣然正在趕回九玄宗的路上。
她今日剛認了爹,這忽如其來的親情令衛嫣然容光煥發,令她內心抑郁一掃而空。
原來自己還有這么大本錢!
自己是父親唯一的親人,她喜滋滋的想,爹爹會為自己做到哪一步呢?
她本來就是個喜歡試探別人底線,乃至于趁勢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種人。如今有這樣的身份,衛嫣然自然想著將能利用的皆利用一二。
當她想著以后的好日子時候,衛嫣然唇角亦不覺泛起了甜甜的笑容,那樣開心的樣子,顯得她當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可愛女孩兒。
她甚至想要哼哼歌,哼自己小時候學的鄉間童謠,那時候她還沒來仙盟,不知曉自己以后還有這般的錦繡尊貴。
自己可太會投胎了!
可不知怎的,她回九玄宗的路上卻浮起了濃霧。
仙盟很少會起霧的,靈域是風水寶地,所以這里的天氣也總是風和日麗,連陰雨霏霏的天氣都很少見。
可現在,天空之中卻結起了詭異的濃霧,灰蒙蒙的霧氣竟似有幾分不吉之意。
這樣的霧氣里,卻傳來了詭異的鈴聲。
叮咚,叮咚叮——
下一刻,一道身影就出現在了衛嫣然的面前。
是白發赤目的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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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嫣然當然跟魏舟有過一些交集。
她喜歡過魏舟, 那些感情很淺薄,也可以說是很虛榮。
自己是仙盟最尊貴的仙子,自然應該得到仙盟最美好的東西。
就譬如說魏舟, 便是自己應許之物。
那時候她需要魏舟來點綴自己,而不是讓魏舟在虞妍跟寧玉瑤兩人之間反復橫跳。
可能是血脈傳承的關系, 衛嫣然也對挑撥離間十分嫻熟。
就好似她私底下告訴虞妍, 魏舟的真愛是寧玉瑤。
而在魏舟質問時, 她又嘲弄魏舟為了利益,在虞妍面前卑躬屈膝,強自忍耐。
對于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她也不會卑躬屈膝,反而是大肆嘲弄。
那日, 她滿含譏諷對魏舟說道:“魏師兄不是心里喜歡寧玉瑤, 怎么還跟虞少主訂了親?想來, 是因為云浮宮的功法與靈藥實在是太多了, 魏師兄實在是能屈能伸, 最后還是伏低做小,認清現實。”
她這樣說時, 眼睛里皆是嘲諷的光輝, 她說:“從前我還對魏師兄有幾分興致, 可一看到魏師兄對虞妍百般討好的樣子,我便失了興致,也就這樣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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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當面嘲諷魏舟的,大約也只有衛嫣然一個。
別人就算議論紛紛, 本也會這樣一二, 在私底下這般議論。
有時候惡言一句傷人寒,那些惡毒的言語不單單是會傷人, 還會催動被嘲諷者內心之惡念。
魏舟曾有一刻跟虞妍相守的心思,終究也是煙消云散。
知曉了寧玉瑤的事,以虞妍的尊嚴,也不能裝作沒聽到,她不能當這一切不存在。
而魏舟呢,也不可能“忍氣吞聲”解釋。
再后來,又有衛嫣然這些挑撥離間的話。
衛嫣然是沒有親手殺人,可是有時候謀人性命并不必當真見血的。
就像衛嫣然私底下沾沾自喜,十分得意的那樣。她只會幸災樂禍,高興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鬧出人命。
衛嫣然生命的最后一刻,窺見的是魏舟殺氣騰騰的劍光。
然后霧終于散了,云散霧歇,陽光又落在這片大地之上。
衛嫣然的尸體輕飄飄的散落在地上,她的血猶未干,眼珠瞪得大大,散在地上的身軀卻已然是四分五裂。
魏舟殺了她,再將她大卸八塊,宛如五馬分尸。
驚恐的表情凝結在衛嫣然的面頰上,恍惚間她好似仍未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一些都是那樣的突然,她年輕而惡毒的生命就這般猝不及防的離她而去。
于是其結果就像她跟衛九思哭訴那樣,她不去寒冰之獄受苦。
那時候衛九思也加以應允,說她不會入寒冰之獄。
殿中的蠟燭輕輕的搖曳,收到消息的衛九思卻是驀然睜開雙眼。
他一雙眼深沉得沒有一絲感情,只剩下算計,又或者說是對自己一些處境的思量。
他不想讓寧玉瑤活,除了修無情道,更多的居然是對他如今處境的思索。
說到底,既然對衛嫣然沒有什么多余感情,那么修到如此境界,寧玉瑤死或者不死,仿佛也并沒有太多差別。
可朱小月在斬仙臺上胡言亂語,對衛九思的名聲卻是有損。他這個刑主名聲一向都是很好的,擁有了好名聲,才有爭奪仙盟盟主的把握。
在指證衛九思偏私這件事上,朱小月其實并沒有太多的真憑實據,無非是自由心證。那么事情關鍵,就在于旁人的信或者不信了。
那么最好的處置方式,就是這件事情盡快過去。一旦盡快過去,議論之人也會少下去。
可如若衛嫣然去坐牢,旁人便會總想起這件事。
坐牢之下,衛嫣然還會被審判。
審判衛嫣然時候,就會扯出衛嫣然這些年的耀武揚威。于是接著就會有諸多揣測,旁人會紛紛嚼舌,揣測自己這個族叔是否當真不知情?而這其中,又可有什么包庇之情。
到時候云浮宮推波助瀾,那么這件事情必定是會鬧得沸沸揚揚。
別人也會一遍又一遍的議論這些事,乃至于不斷加深印象,使得懷疑一天天加深。
再加上衛嫣然其實是個很脆弱的人,誰知曉她在斬仙臺上會說出什么呢?
衛嫣然也并不知曉衛九思的什么真正秘密,可如若衛嫣然當眾求懇,哭著鬧著求自己救下她,那也仿佛有些尷尬。
思來想去,這個女兒還是不要去送審了。
去做什么牢呢?若然那樣,衛嫣然入獄被關注一波,出獄也被關注一波,那么這件事情當真是沒玩沒了。
可若衛嫣然要是死了,那接下來很多煩惱也都沒有了。
旁人自然也會興致盎然議論一陣,可只需過去幾月,他們便失了談性,轉而去關注別的事。
入魔的魏舟既然殺不了虞妍,那不如就去殺衛嫣然。
一顆棋子縱然淪為廢子,大約也能壓出了幾分最后之剩余價值。
于是衛九思得到魏舟入魔訊息不久,就接到了衛嫣然的死訊。
他的下屬刻意將魏舟引至衛嫣然身邊,乃至于令衛嫣然直面煉成血傀儡的魏舟。
衛九思手指微微一動,指尖多了一枚絹花。
那絹花材質普通,做工也十分粗疏,更不是什么法寶名器。
那是當年自己令人接回衛嫣然時候,第一次見面時,衛嫣然小心翼翼奉送上之物。
彼時衛嫣然還是個小女孩兒,已經十分會察言觀色,討人歡喜。她親手做了這朵絹花,說這是她小時候所待小城之習俗,做絹花以示尊敬。
那時衛嫣然才被解封不久,還是孩童模樣。
衛九思也沒說什么,只接了這朵絹花,再輕輕嗯了一聲。
他一眼看出那孩子年紀雖小,卻已有與年齡不符之精明,也很會察言觀色。
不過沒想到啊,匆匆十數載過去,衛嫣然一直也沒有長大。
衛九思手指微微一動,這枚粗陋的絹花也已經化為烏有。
他的屬下正匍匐于衛九思的足下,等待著衛九思的下一步指示。
對方并不是刑臺弟子,像衛九思這樣的野心家自然是私養密衛,以供驅策。
衛九思也已經沉下心來,發出了下一步的指示:“接下來,就讓魏舟去云浮宮,好好鬧一鬧吧。”
魏舟這么在仙盟橫沖直撞,是注定會死的。可就算這樣,在魏舟死之前,亦是要讓此人發揮最大的剩余價值。
就譬如現在,聞蟬閉關修行,居然將云浮宮的掌事之權讓給虞妍,當真是有幾分荒唐了。
既然荒唐如廝,似乎也可以治一治理。
魏舟固然殺不了虞妍,可是卻是能將云浮宮這么鬧一鬧。
只要鬧得個沸反盈天,便能令執掌云浮宮的虞少主面上無光。
魏舟多殺幾個云浮宮弟子,便是打了虞妍幾巴掌,便能令代聞蟬掌事之虞妍面上無光。
倘若一片混亂之中,云浮宮死了個執事高階弟子,只怕虞妍更是威信大損。
誰都會覺得虞妍并無此等本事。
萬一能逼得聞蟬出關,那更是有趣之極了!
看著自己的暗衛得了訊息后如一縷輕煙般離去,衛九思一雙眼卻沉得不可思議。
這時候,虞妍正自替朱小月梳頭。
她令人將朱小月請來了云浮宮,并沒有如何避嫌。因為她覺得,朱小月也許需要跟自己聊一聊的。
斬仙臺上,朱小月當眾割發,鬧得短發齊耳。
仙盟女修們多蓄長發,于是朱小月這副模樣,便顯得有些古怪。
虞妍取出了一把靈梳,輕輕給朱小月梳頭:“小月,你的頭發很是好看,漂亮極了。這樣的一頭秀發,若然毀去,就會顯得十分可惜了。其實不必要為了厭惡魏舟如此,那時魏舟如此稱贊,并不是頭發的錯。”
朱小月默了默,然后點點頭,說道:“我知曉,是我這副性情的錯。不過,那是從前的事,我心里已經打算放下了。”
也許,她一開始并不能當真放下。可日子久一些,可能她漸漸就會覺得釋然,然后會覺得這一切終究是過眼云煙。
她也不是什么極漂亮的女修,最好看的就是這一頭秀發,若非如此,也不會招來衛嫣然的不快。
卿本無罪,懷璧其罪,似乎是這樣子。
可是這又似乎不對。
她可以斷發,但一個女郎倘若因為漂亮惹來災禍,莫不是要毀容不成?
一想到了這兒,朱小月心尖也微微生出了幾分悔意。
虞妍似也感應到了朱小月那微妙的心緒,她催動靈梳,這般梳理之下,朱小月的根根長發又飛速長出,直至齊腰。
虞妍又替朱小月扎好頭發,頓時使得朱小月整個人精神許多。
這時,虞妍卻是目光一顫。
空氣之中掠來了異樣紛亂,虞妍仿佛也嗅到了奇詭的霧氣。她在從前曾經嗅到過這般的霧氣的,那是百年前的抗魔大戰時情景。
因為血傀儡是陰暗污濁之物,便易聚穢。
那些穢氣流轉,便易生出陰霧。
如今這樣的陰霧則蜿蜒而至云浮宮了。
魏舟白發赤眼,他神智已失,只余執念。當他殺至云浮宮時候,已然是窮途末路,分明已是山窮水盡。而他自己卻是無知無覺,并不知曉自己如今處境。
縷縷血紋蜿蜒而上魏舟面頰,使其愈發顯得森然可怖。
虞妍輕掠趕至時,她鬢發間的琉璃釵熠熠生輝,華光流轉,彰顯她就是這云浮宮如今之掌事之人。
魏舟發冠未束,面目猙獰,十分兇狠,儼然一個絕世兇修。
虞妍知曉,這大約是自己最后一次見到魏舟了。
那些屬于小妍的,逗留在虞妍身上的執此刻被催動,竟使得虞妍生出了幾分本不屬于自己的酸楚。
當年的云浮宮少主初見魏舟時候,魏舟可并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衣衫整潔,眉宇高傲,十分自信,對哭得滿臉都是淚痕的虞少主倒也頗有幾分柔情——
此刻的虞妍卻是沉靜而穩定,她手掌握劍,驀然抽出了鳳凰之羽。
魏舟闖得突然,云浮宮法陣只啟動部分,尚不足困住。
如今虞妍以一宮之主身份,摧鳳凰之氣,引動云浮宮之鳳凰魂陣。
只一瞬,便見滿地光華流竄,盡數是鮮紅瀲滟華彩。
縷縷血芒將魏舟身軀纏繞住了,竟使其身軀一滯!
他看著虞妍,哪怕神智已失,紅瞳里也不覺透出了幾許恨意。
那雙紅瞳里有虞妍的倒影,女郎發戴七彩琉璃釵,十分沉穩,妍麗面頰上竟似透出幾許艷色。
女郎也不再是魏舟初見時候的模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時白梅林中的少女溫柔沉默,嬌嫩的臉頰之上沾染了一顆顆淚水。她怔怔看著現身的魏舟許久,然后結結巴巴的說了聲謝謝。
后來,他們聊了很久很久,少女很少說那么多話,她總是沉默寡言。但其實,魏舟也很少說這么多話。
風一吹,白梅林的梅花樹輕輕搖曳,白梅花瓣翩飛,宛如下了一場花瓣。
那些花瓣吹得兩人身上到處都是,落在了頭發衣襟上。
少女驀然面頰紅了紅,她偷偷看了魏舟一眼,又不覺飛快側過頭去。那些紅暈便順著她的面頰蜿蜒蔓延至她的頸項
只是初見再好,也只不過是那一刻,那仿佛也是很久以前的事。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接著就是一道身影掠向半空,竟手執巨弓。
那把墨玉弓被驅動瘋長,形成一人高的巨弓,其弓身上還有點點血污。
朱小月咬破了自己中指,將指尖連通的心頭血融于弓上。
扶紫秋已死,她在法器本已失去光華,如今卻再認朱小月為主。
然后空中傳來的利箭破空之聲。
是朱小月的手搭上了弓弦,虛空凝結成箭,她手指松時,若干箭芒直向魏舟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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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當初,魏舟在斬仙臺上所發的神魂之誓。
那時魏舟說:“我以神魂發誓,若有意詆毀虞妍,便使我此生修為不成,萬箭穿心而死,此生墜入污泥,永世不得超生!”
046
這時候, 寧玉瑤正匆匆御器而行,直向云浮宮飛掠而去,只因她知曉魏舟乃是去了云浮宮。
衛嫣然的尸體被人發現, 還有就是魏舟掠去云浮宮的路途中,被人窺見形跡。
于是那些事情就傳到了寧玉瑤耳里, 于是寧玉瑤便急匆匆追尋而來。
風呼呼吹拂過寧玉瑤的耳邊, 帶動她眼底一抹淚意。
許許多多的事浮起在寧玉瑤的心頭。
她想起好些個前塵舊事, 想到魏舟癡迷的看著自己,魏師兄眼里只有她。
那樣的眼神令寧玉瑤面紅心跳,令她為之著迷。
從前虞妍不但含酸吃醋,還總說自己施展手段,將魏舟搶了去。
若換做從前, 寧玉瑤心里必然會說, 我沒有!是魏師兄自己喜歡我的。
但當真沒有嗎?這段時間發生了許多事, 衛九思更是個刻薄得不留任何情面的一個人。
于是她所有的虛偽以及種種辯解皆被衛九思揭破, 并且因此踩到足底。
她的確是萬般委屈, 可也許如此,她反而看清楚了自己。
有些心思, 是再沒辦法掩飾了。
她如今心里想, 是, 我確實是刻意將魏師兄搶過來的。
至少如今,寧玉瑤是沒有自欺欺人了。
她想到當初,自己聽到虞妍跟魏舟定親時,她的內心有多么的難受。就像自己第一次看到虞妍時候那樣, 覺得虞妍高不可攀, 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來送到虞妍的手心里。
若魏師兄跟虞妍兩情相悅也還罷了,可魏師兄分明是心存隔閡的。他分明一開始就計較虞少主的盛氣凌人, 介意云浮宮以權勢相誘。
更何況,魏師兄也應該是喜歡自己的。
對于這樣的事,女孩子的感覺總是比較敏銳。他們二人雖然話語不多,人前也沒什么逾越之舉。可曖昧就是這樣,有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就知曉這猝不及防刻意壓制的愛意。
可魏舟還是跟虞妍訂了親,甚至公然在刑臺出雙入對。
那時的虞少主因為有了愛情的滋潤,雙頰也泛起了艷麗的桃紅,眼睛里有了光。她本就是個美人兒,那時更是容光煥發。
可陽光落在了寧玉瑤眼睛里,卻折射出縷縷幽暗。
她心里并不好過,更不甘心。
她想,那時候魏師兄走火入魔,我急匆匆的趕過去,是為什么呢?
是為了證明自己比虞妍更好吧。
自己沒有虞妍的權勢,沒有云浮宮少主的那些資源,自然急不可待的在別的地方證明自己。
走火入魔的魏舟是危險的,可寧玉瑤卻不顧危險加以靠近,如此安撫。
這也是因為她對魏舟時時關注,所以才來得那般及時。
那一夜,是那樣的危險,可又是那樣的浪漫。
等到第二天,自己滿面疲憊,魏舟卻極溫柔望向自己時,她也不覺面熱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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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我那時是真心勸魏師兄要好好待虞妍的嗎?
寧玉瑤心里嗤笑了一聲,她想,這當然不是。
自己那樣說,只是顯得自己很善良。其實,她并不喜歡魏舟跟虞妍和順,接著魏師兄跟虞妍做一對兒恩愛道侶。
魏師兄是她喜歡之物,她不過是爭取到了自己手里。
可現在,那么一場好夢好似也應當醒了。
這時候寧玉瑤趕到了云浮宮,她將將好看到了魏舟的死。
朱小月凝聚的萬千箭意從魏舟胸口透過,瞬間化為虛無,隨之而來的是一蓬飛揚的血霧。
鮮血點點煙煙,將魏舟衣衫染得遍體都是,又像是白梅染紅后開遍全身,使得本已經并不如何潔凈的雪衣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朱小月的眼神鋒銳而快意,已經多了幾分銳意。
旋即朱小月眼眶卻是一紅。
朱小月心里默默念:扶姐姐——
那殺人后鋒銳的眼似也浸出了些淚意。
朱小月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不讓自己哭出來。
而寧玉瑤卻跌跌撞撞撲上去,摟住了魏舟墜落的身軀。這一路急急而奔,寧玉瑤發髻已是有些亂了,可她也顧不得許多。
她這樣摟住了魏舟時,魏舟身上的鮮血就沾染上了她衣襟,也將她弄得十分狼狽。
魏舟的紅瞳怔怔的瞧著寧玉瑤,他眼睛里映著寧玉瑤的影子。
人之將死,血傀儡也會清醒幾分,就好似如今這樣。
于是魏舟輕輕的伸出手,他的手往上,好似要撫摸一下寧玉瑤的面頰,可只伸到了一半,便就此滑落。
寧玉瑤怔怔看著魏舟,她想要大聲尖叫,可是卻發不出聲,只呼吸愈促。
魏舟神魂已碎,已經活不回來了。
她發顫著伸出手指,沾了一點魏舟唇角的鮮血,放入了自己的唇中。
這修士臨死之前最后一點死人血,能品出死者生前最后一縷心愿。
寧玉瑤垂著頭,她身軀抖得越發厲害了,她驀然悲聲痛哭:“魏師兄,下輩子,我仍愿意認識你,做你的小師妹,做你的道侶。”
她這般情真意切,不過對于在場的云浮宮弟子而言,恐怕是并不如何受人待見了。
方才魏舟忽而發難,傷了幾個云浮宮弟子。
若非虞妍來得及時,果斷啟動法陣,云浮宮的損失恐怕還會更多。
魏舟這樣的殺人狂魔,寧玉瑤卻偏生為他悲哭,縱然知曉兩人情意纏綿,云浮宮弟子也是難以共情。
當寧玉瑤的淚水珠子一滴滴的落在了魏舟染滿鮮血的面頰上時,她聽著一道熟悉的嗓音:“寧師妹,我知曉你與魏舟情深意重,可魏舟殺人奪寶在前,又入魔發瘋在后。這么樣一個人,實是不值得你與他傷懷。我看還是收拾心情,重塑道心,忘記這段孽緣。”
那嗓音十分耳熟,曾經亦是令寧玉瑤覺得很是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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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時寧玉瑤為了替死去的沈月討回公道,懇求云浮宮的弟子作證,讓他們指證自家少主,還沈月一個清白。
那時候有一個人應了他,那人便是袁無雙。
可現在也正是袁無雙說出了這樣的話,也許也只有袁無雙能這樣說話。
袁無雙自然不能共情寧玉瑤跟魏舟的情深意重,因為袁無雙自己對聞蟬也是萬分敬重。可那時,他聽到了寧玉瑤哭訴,于是想為死去的沈月討回公道。
那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押上自己前程,愿意去斬仙臺上指證,心中何嘗不是沒有懼意,只不過憑著年少意氣熱血,強自支持罷了。
能為此事做到如此地步,袁無雙對寧玉瑤的道德要求自然要比旁人要高。
寧玉瑤又怎能如此?
寧玉瑤抬起頭,她面頰上還沾染了悲情的淚水,然后就看到了袁無雙鐵青的臉。
當然,寧玉瑤也看到了那些站在虞妍身側的云浮宮弟子,看到眾星捧月般的虞妍。
就跟寧玉瑤之前聽到的那般,那枚七彩琉璃釵還別在虞妍發間,如此生出縷縷光華。
虞妍修為不算很高,可是處事很冷靜,如今也彰顯了她之應變之能。眾弟子原本是依宮主之命罷了,如今倒好似籠絡了幾分人心。
寧玉瑤猶自緊緊的摟著魏舟,于是袁無雙眼神漸漸冷起來。
袁無雙也沒有再說什么責備的言語,只是心里卻對寧玉瑤十分失望。
那時寧玉瑤慷慨陳詞,仿佛是大公無私,可這其中又有幾分是利用呢?
自己真心襄助,這公義之心,是否就像是一個傻子?
反倒是宮主仍是一如既往的公平,甚至未曾呵斥責罰自己。
連帶著被自己指責的少主,今日也是來得及時,否則自己險些喪身于魏舟劍下。
若虞妍心存怨懟,只需稍稍遲上一刻,就能不臟雙手解決自己這個指證她的云浮宮弟子。
只不過,少主卻并未如此。
忽而間,袁無雙心頭不覺泛起了幾縷感慨。
這世間之事,原不可看表面,所謂日久見人心,有些事情終究是能瞧個分明的。
袁無雙雖再未說什么了,可寧玉瑤卻將他之變化瞧個分明,于是她心底漸漸滋生一縷冰涼。
從前那些站在自己這邊的人,如今卻到了虞妍那一邊去了。
魏舟死了,自己也是名聲大損,那些憐惜自己的人也都變了臉色。
淳于清,還有袁無雙,他們從前都是憐惜自己的。
現在她只能抱著魏舟的尸體,獨自品嘗這份酸楚和悲涼。
可是旁人卻只覺得她執迷不悟。
寧玉瑤衣襟上沾染了斑斑血污,唇角亦有一點鮮紅血痕。
可她面上卻浮起了固執之色,只輕輕說道:“容我扶棺而歸,送魏師兄回魏氏安葬。”
誰都看得出來,她對魏舟癡心一片,怕是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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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妍也并沒有說什么,魏舟已經死了,所有的事情也已經了解。至于魏舟的身后事,仿佛也已經是一樁無足輕重的事,本也無需十分關心了。
風輕輕吹拂過虞妍的衣擺,使得虞妍一雙眸子不覺灼灼而生輝。
伴隨魏舟而來的愁云暗霧已經散去,她兩顆眸子亮若星子,不覺輕輕抬起頭。
天空湛藍若洗,層云萬里,今日之靈域,正是一個好天氣。
清潤的陽光這樣劃過了虞妍的面頰,帶著幾絲暖意,也使得虞妍能感知到自己身軀的一些微妙變化。
小妍早死,只不過留了一些執在虞妍身上。
虞妍天生敏銳,也自然能感覺得到那些執。
不過伴隨魏舟之死,那些亡靈留下的執亦是在和煦的陽光之中煙消云散,再尋不得。
而直到此刻,朱小月方才使得眼眶里的淚水淌落,無聲而泣。
仙盟設置刑臺,進行懲惡,也許無非是為了讓死者安寧,生者釋然。
虞妍這樣抬起頭看著天空,風拂過了她耳邊的碎發,使那碎發利撩過虞妍雪玉般的面頰。
而寧玉瑤卻一直一直垂著頭。
她哭聲已經低下去了,漸不可聞,可一張面孔猶自沉浸在一派陰潤幽暗之中,看得并不如何分明。
寧玉瑤在九玄宗的人緣本來頗好。她俏麗可愛,活潑討喜,又上進大方,誰見了不喜歡?
可愿意隨她一道從云浮宮替魏舟收尸之人卻沒幾人。
眾人多少有些避忌,雖知寧玉瑤對魏舟情深意重,但仙門修行,可并不提倡這份情深意重。
更何況魏舟死得并不體面。
魏師兄生前已經聲名狼藉,斬仙臺已經斷了他是殺害扶紫秋的兇手。
再后來,是魏舟自己入魔,不但殺了衛嫣然,還折在了云浮宮。
這多少也有些自作自受的調調。
不過寧玉瑤也并未喊冤,也沒說魏舟不該死,只說自己念及魏舟從前對她好的情意,她想為魏舟收斂尸骨,扶靈歸鄉。
這在修行的門派里自然有些不夠正確,可也有人同情她的癡情,覺得寧玉瑤多少是有些真性情的,故意愿意陪一陪。
隨寧玉瑤來扶靈的人數不多,可也有七八個。
寧玉瑤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似也生出了幾分依賴。可她心里面,卻生出了幾分凄涼。
就在幾日之前,她還是一呼百應,很多人跟她站在一道的。
那時很多人熱血沸騰,和她一道抵抗云浮宮,不想讓虞妍這個云浮宮少主依仗權勢,逍遙法外。
可是現在,那些人都消失了。因為他們站的是立場,是道德制高點,而不是她寧玉瑤。
那么個一呼百應的美夢,如今也應該醒一醒了。
那些心思流轉間,寧玉瑤心尖兒也不覺流竄幾許的涼意。
她總歸是將這些世情看了個通透。
如今寧玉瑤已經擦去了唇角血污,換上了雪色的衣衫,鬢發間也別了一朵雪白的小絨花。
這么一身雪孝,也使得寧玉瑤多了幾分清麗。
她輕輕垂頭,旁人也瞧不見寧玉瑤面上的表情。
寧玉瑤雙眼凝結一縷涼意,也是那一抹恨意。
魏舟垂死前,她吞下了魏舟將死之血,于是魏舟雖口不能言,卻能使得寧玉瑤窺見魏舟之心意。
之后她口口聲聲,說想要魏舟生生死死相守,那別人也以為魏舟臨死前的執念是一些兒女情長,是長相廝守。
但其實當然不是。
那些心思里所蘊藏的,是恨!
那血一沾寧玉瑤的舌尖,寧玉瑤就品出了魏舟瀕死前的恨。
魏舟想要她復仇,想她殺人,盼她能將自己仇人盡數除之。
寧玉瑤幽幽想,魏師兄,我知道呀!
她眼眶發紅,內心酸楚,復又替魏舟百般不值。
這世間幾人清白?仙盟高層都在勾心斗角,暗潮洶涌,死的為什么卻是魏舟?
魏師兄犯的錯誤,當真是那般罪無可赦?
當寧玉瑤這般想著時,仇恨就宛如毒草般瘋狂的在她心里滋長。
如今她不過是九玄宗的一名小弟子,她還很是弱小,只是日子還很長,她總會有機會替魏師兄報仇的。
可這時候,她鼻端卻嗅到了愈發濃重血腥之味。
仿若有幾分詭異的不吉。
寧玉瑤方才從回憶之中醒過神來,隱隱不安。
她目光逡巡,方才發現承裝魏舟的棺槨開始向外滲出了血水。
想來是魏舟尸身流血,方才鬧成如此這般模樣。
寧玉瑤心頭驀然一酸,越發覺得魏舟實在是死得過于凄慘。
她便打開棺PanPan槨,準備用法器固住魏舟身軀。
可這般打開瞬間,寧玉瑤卻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棺槨中的魏舟胸口被剖開一處大洞,血淋淋十分猙獰,且五臟俱無。
誰也不知是誰對魏舟做了手腳,使其尸體變作這么一副模樣。
眾人面面相覷,寧玉瑤更不可遏制的伏棺痛哭。
魏舟已死,未曾想尸首居然也被毀成如此模樣。
寧玉瑤自是再受打擊,面頰蒼白一片。
那就像是對寧玉瑤復仇之念一個嘲諷,嘲諷寧玉瑤什么也做不到。
這時候,一道黑影卻匆匆掠至雪心洞,將一物奉送至瓊玉手中,再由瓊玉這位神將將此物奉送給孟雪殊。
那是從魏舟尸體里挖出來的傀儡珠,當然此珠奉至孟雪殊時,已經擦凈上面血污。
催動魏舟入魔,方便引出魏舟幕后之人,衛九思果然借刀殺人令魏舟去襲擊衛嫣然。
不但如此,還果真從入魔的魏舟尸體里挖出了這枚傀儡珠。
一切布局都剛剛好,可稱完美。
孟雪殊兩根手指舉起這枚傀儡珠瞧了瞧,覺得果然有百年前月蝶族所制作的傀儡珠樣子。
047
宿主身死, 孟雪殊手里這枚傀儡珠又恢復暗紅顏色。
那一片深黑之中流淌縷縷猩色暗紅,仿佛有一縷說不出的血腥氣,令人不覺為之而心悸。
此物如今除了顏色詭譎了些, 仿佛也并沒有什么可怕之處。可若傀儡珠在人身軀之中催動,一旦成功, 此珠就能將宿主身軀之中五臟六腑盡數消融干凈, 就連丹田亦是能就此消融。
從此那血傀儡只能吸納旁人精元維持身體能源供給, 再不能運轉天地精元以供自己。
所以鬼月宗弟子只是剖開魏舟尸身,取出那枚傀儡珠。至于魏舟之所以沒了五臟六腑,這乃是因為他五臟已被傀儡珠煉化,跟取珠之人沒關系。
那弟子通身黑衣,包裹得嚴嚴實實, 嗓音亦微微沙啞:“屬下剖開魏舟身軀, 果然五臟六腑皆無, 與當年一般模樣。”
孟雪殊輕輕的嗯了一聲, 手指輕輕把玩這枚猩紅暗沉的傀儡珠:“也更像了, 不過還得試試。”
當孟雪殊這樣說時,洞內有一人身軀瑟瑟發抖, 不覺泛起了驚恐。
此處除了鬼月宗下屬, 還有一人, 卻是被鎖仙繩束縛住,半點動彈不得。
紫河乃是九玄宗長老,此刻面頰之上流淌了濃濃驚恐,眼珠子瞪得好似要蹦出來。
一道符光在他額心流轉, 令他不覺瞠目結舌, 竟似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縱然是沒有這禁言符,紫河亦不敢出聲。
眼前孟雪殊祛除面具, 露出陣容,本來容貌是極好看出挑。哪怕修士界頗為樣貌俊美之人,孟雪殊也是能令人眼前一亮。
可這般出挑榮光,在紫河眼中卻宛如惡魔,令人為之而心悸。
紫河是由衛九思所游說,刻意將孟雪殊引入那千魂古陣之中。
他分明見孟雪殊入內,也以為孟雪殊必然是會尸骨無存。可如今,孟雪殊非但是安然無恙,且竟無一絲一毫傷損。
自己被壓至此處,更窺見鬼月宗潛入仙盟之神將,居然也是對孟雪殊畢恭畢敬,如此行禮。
紫河心中頓時有了一個大膽得猜,不過他亦未敢當真大膽猜。
只想一想,他便覺得一縷涼意涌來,從腳趾涌上了天靈蓋。他仿佛發現了什么極可怖之事,卻絕不敢相信是真的。
晏悲道親臨這件事,他是想都不敢想。
如今孟雪殊目光落在了紫河身上,聽其言語,觀其言行,也顯得他頗有求知欲。
就好似孟雪殊所言,此枚傀儡珠與當年月蝶族所煉制是否全然相同,也當然是要實踐出真知。
所以孟雪殊才介紹完傀儡珠能化人五臟,毀人心智,接著就準備讓紫河試試。
瓊玉更在一旁點點頭,心里稱贊公子做事謹慎,為人細心,是既擅長布局,亦注重細節,身為領導簡直是完美。
紫河這階下囚當然就是這個實驗品。瓊玉對孟雪殊百般吹捧之時,顯然未曾考慮到紫河長老想法。
紫河雖口不能眼,但臉上表情卻趨于猙獰扭曲,趨于癲狂。
有事下屬服其勞,瓊玉便從孟雪殊手中接過那枚傀儡珠,再轉身面向紫河。
紫河:你不要過來!
堂堂仙門長老,此刻成為哆哆嗦嗦的無辜小可憐。
接著紫河眉心一松,他竟可以言語。
孟雪殊是個不喜浪費的人,紫河將死,他琢磨著能不能從紫河身上壓榨出些剩余價值出來。
紫河與衛九思沆瀣一氣額,這生死關頭,說不準能道出什么機密出來。
紫河平日里仙風道骨,氣派朗朗,此刻卻驚恐萬分,涕淚之下,趕緊交代:“是刑主衛九思令我引誘孟公子入陣,是他想要謀害孟公子。吾愿作證,人前指證,發神魂之誓。”
就這?孟雪殊聽了也不覺皺了一下眉頭,只覺得殊無趣味,頗無新意。
耳邊還聽著紫河絮絮叨叨,說自己當初看到徒媳,貪圖貌美,故而強取豪奪。他迫害完徒兒后,就連徒媳也一并送走。得逞□□之后,他又恐自己名聲有損,故而殺人滅口。
沒想到此事被衛九思所知曉,所以受人挾持,不得不聽從衛九思的吩咐。
如今他將這個秘密說出來,是愿意聽從孟雪殊吩咐,從此做鬼月宗的外門探子。
若非紫河身體動彈不得,說不定他還會跳起來,朝著孟雪殊磕幾個響頭。
孟雪殊卻越加覺得乏味無聊,心忖如此一來,紫河不過是被衛九思手握把柄,加以要挾,連衛九思私造血傀儡之事也是不知曉。
此人可利用價值極低。
他揮揮手,已經站在紫河身側的瓊玉就利索的將這枚傀儡珠按入了眉心之中。
紫河驀然面色蒼白,呼吸越促。他面上流淌怨毒之色,可能有許多咒罵的言語想要說出來。可瓊玉眼疾手快,手掌輕輕的在紫河眉心一按,就使得紫河說不出話來。
可紫河縱然不說他,他眼底的怨毒也頓時透出了胸中的憎恨,于是那傀儡珠催動更快。
伴隨那傀儡珠催動,紫河身軀咯吱咯吱作響,也不知是否在煉化他的五臟六腑。
紫河眼底漸漸浮起一縷血絲,且那些血絲越來多,使得他一雙眼亦是越發殷紅。
他如此之憤怒情緒下,使他發作得比魏舟更快上幾分。
待到其眼中猩紅透盡,紫河力量大增,亦將這縛仙索寸寸震碎,使其化為灰燼。
此刻他儼然是血傀儡,若然放去外邊,必定是一柄極鋒銳殺人之劍。
孟雪殊目不轉睛瞧著,看著紫河種下傀儡珠之種種變化,接著孟雪殊便手掌一揮,一股勁力吐露。
只一瞬,紫河全身身軀盡數化為血色齏粉,又被火焰一卷,頓時燃燒殆盡,不留痕跡。
大約是想起了一些不快之事,孟雪殊面頰流轉一縷厭憎之色。
過去百載,他又當真親眼窺見當年月蝶族制作的血傀儡了。
這樣想著時,孟雪殊的手指不覺按住了眉心,禁不住若有所思。
他目光灼灼,然后他眉心光芒拂動,有一枚傀儡珠若隱若現。
其實這也不算什么秘密,鬼月宗宗主少年時候,也曾被種入了一顆傀儡珠。
只不過傀儡珠的催動,是需要一些極負面的感情。那些極負面的感情會擾人心神,方才能使這顆傀儡珠加以催動,毀去人五臟六腑,再毀去人神智。
而孟雪殊,偏生是個極冷靜的人,他感情一如冰雪般沉寂,很少有什么波動。
他是世間最為理智之人,縱然是被種入傀儡珠,居然也能安然無恙。
其實一個人修行一旦到了仙人之境,便能以內力將傀儡珠逼出來。
那枚傀儡珠少年時候困擾著鬼月宗宗主,可如今本應不算什么。因為他是天底下唯一一個不會被傀儡珠所控制之人。
可據說鬼月宗宗主仍然是留著這顆珠子在自己的身軀之中,仿佛如若這樣,方才能提醒自己加以警醒,不至于情緒波動。
而這個傳聞,竟也是真的。
如此光芒在其眉心流淌,竟頗有幾分詭異之色。
孟雪殊輕輕的揉揉眉心,那枚傀儡珠便不再浮現。
然后他緩緩說:“這一次我來仙盟,并不僅僅為了血傀儡。有一件事情,比其他什么事情都很重要。”
當他這樣說時,虞妍那巧笑倩兮的身影頓時在孟雪殊的心尖兒浮起。
他想著虞妍素衣溫柔,輕輕含笑樣子,于是孟雪殊便覺得自己的心尖兒頓時涌過了一絲熱意。
那些感情,比孟雪殊所想象的還要強烈,還要猝不及防,還要更為渴望。
這樣提及時候,孟雪殊的眼底驀然浮起了一縷光彩,灼灼生輝。
歲月漫漫,以后時間還很長,可他卻很是渴切。
所以他對瓊玉說道:“有一件東西,是我心心念念許久,且很想要得到的。”
當他這樣說時候,瓊玉縱然隱匿于一片偽裝之中,也忍不住啊了一聲。
瓊玉全身上下都透出了驚訝之色。
從孟雪殊口中聽到心心念念這個詞,于他這些下屬而言,亦是十分炸裂的。
誰不知曉鬼月宗宗主有著冰雪一般冷靜,哪怕是種入傀儡珠,當年又身處亂世,也未見有絲毫的動容,竟能保持神智殺出一條梟雄血路。
誰也未曾想,對方竟有這般感情上的變化。
瓊玉自然想要知曉發生了什么時,不覺豎起耳朵尖兒聽。
他對主上敬畏有加,當然也不敢多問。不過今日孟雪殊似頗有談性,指不定會多說幾句,滿足他們這些下屬的好奇心。
不過孟雪殊說到了此處,卻并沒有繼續說下去。
于是這個料就像是吃到了一半,然后就沒有了,未免令人有些心癢癢。
孟雪殊想到了虞妍對自己如今的態度,重生后的劍仙對他還是頗為信任。
可那樣的信任,也不過是些情深意重的戰友之情,并無其他。
兩人情意上的感覺是并不對等的,她不知曉自己總是悄然凝視著,將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盡收眼底。
自己怕說出來,會讓虞妍生出驚恐的。
他會在夢里夢到虞妍,然后有一些不可描述不能讓人知曉的幻想。
虞妍并不知曉自己這個戰友,私下曾經對她渴望了多少回。
不過,孟雪殊也不會永遠滿足于當一個戰友。
當年有許多事情,使得他錯失了許多的機會。
那么到了如今,這些個血傀儡再現也不過是操于掌中小事,一切盡在謀算之中。
所以最重要的大事,還是虞妍。
他要得到虞妍的心!
聰明的獵人會掩飾自己危險,在自己獵物面前裝出純良無害的樣子。
再還有,就是要設下專門引誘獵物的誘餌。
如果這個獵物是虞妍,他想自己已經找到了適合虞妍的餌。
他想到了自己在千魂古陣看到的玉無雙樣子,對方雪衣赤足,步步生蓮,一步步向著自己走來。
那連殘魂也不算,大約也只是殺念或者執念。
如此居于千魂古陣之中,玉無雙卻猶自點塵不染,不但半年殺伐之氣。
一如他生前,宛如最圣潔的圣人,值得讓人頂禮膜拜。
念及于此,他古井一般的心中竟微微有些嫉意,仿佛自己也并非全無人欲,猶自生著幾分活人心思。
可哪怕自己心底雖有不快,卻也不得不承認,玉無雙對于虞妍而言,怕是極為要緊的。
這樣的要緊存于虞妍的心,使得死去的玉無雙就像是最完美的誘餌,能夠使得虞妍就此上鉤。
說他處心積慮也好,如今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只等著引誘虞妍踏入這計劃之中。
就連自己去千魂古陣,何嘗不是將計就計,有意為之?
他本就要去千魂古陣一觀,從中窺見幾分秘密,得到自己想要知曉的結論。
孟雪殊存心爭勝,自己所想要之物,哪怕是逆天改命,也要得到手中。
就好似當初烈心門去了引魂燈,亦是他令人給聞蟬透出消息,讓聞蟬以靈果捏出軀殼。
這其中,甚至也有他的暗中幫助,使得聞蟬這一切十分之順利。
如今虞妍已然蘇醒,那么于孟雪殊而言,自然絕不會放手。
那么也是時候拋出自己的誘餌了。
這樣想著時,孟雪殊對豎起耳朵的下屬說道:“替我給虞少主送一樣東西。”
孟雪殊也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
虞妍剛剛重生時,就遭遇了狂風暴雨,她也不得不竭力去改善自己的處境,再來就算一連串亟待處理之事。
好在這些事情如今已經暫時告一段落了。
如今虞妍已經恢復了七八分清白,而且順利收復部分人心,且手握認出舊主的鳳凰之羽。
魏舟已死,寧玉瑤名聲和情感都大受打擊,不足以與之爭鋒。
她現在還是掌管云浮宮上下事務的虞少主,手中也有足夠的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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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虞妍還能干些什么呢?
除了好好修行,爭取早日身體恢復,再來,大約就是研究一下玉無雙的死吧。
因為這對虞妍很重要。
房中燈火盈盈,虞妍讓阮枝和白雀早些去休息。
她獨自一人,靜靜坐著。
自己重生之后發生了許多事情,那些事情實在是過于復雜,使得虞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可到了如今,那些感覺仿佛終于漸漸落在了實處,顯得真實起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虞妍輕輕的瞇起了眼珠子,一雙眸子也不由得灼灼而生輝。
就像孟雪殊所猜測那樣,她這時候,方才慢慢消化玉無雙的死,開始生出悲傷與難過,當然還有不可置信。
玉無雙那樣溫柔厚道的人,她一直以為玉無雙在那場大戰之后,成為正道的明燈,這樣點明招搖著正道的一切。
可是自己活過來時,玉無雙卻是死了。
而且是死于非命。
聞蟬十分尊重于她,也很顧及虞妍的感受,等著虞妍想知曉時候再去了解玉無雙的死。
那封卷宗就在虞妍的案幾之上,只要虞妍想看,就隨時可以翻閱。
而現在,虞妍深深呼吸一口氣。
她手指一動,一封卷宗便落到了虞妍幾前。
這時節,虞妍心里忽而生出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如若玉無雙還活著,就沒有三千修士攻打鬼月宗的事吧?
她記得玉無雙私底下跟自己說的話,其實玉無雙對晏悲道是頗為欣賞的,而且玉無雙并不是善戰好戰之人。
如若玉無雙還在,就不會在大戰后不久就又爆發一場戰爭,鬧得血流成河。
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方才是事情癥結之所在呢?
倘若玉無雙未死,有些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
虞妍心中頗多一縷,她終于翻開了面前卷宗。
這封是刑臺對玉無雙之死的調查檔案,開篇就是玉無雙的死狀,可謂死得極慘。
048
刑臺亦是玉無雙一手創立的。彼時玉無雙頗得人心, 又有威望,依仗自己所得之人望,于是設置刑臺。
刑臺初期規則不全, 尚有許多不完備之處,運轉起來也是有一些事故和沖突。
是這百年間刑臺不斷完善自己, 乃至于越發正規, 且形成了對刑臺監督機制, 方才日益得人心。這仙盟上下,亦是漸漸習以為常。
不過在百年前,刑臺各項手段還頗為粗疏。一些刑臺的早期案子卷宗,也記載得頗為不全。
但玉無雙并非一般人,自然與早期其他卷宗不同。
他之橫死, 整個仙盟調查許久, 資料亦是十分之詳盡。
卷宗開篇記載的乃是玉無雙之死因, 是記載得十分之詳細。
玉無雙神魂皆碎, 且身軀被剖開。當他被發現時候, 一寸劍痕從他胸口蜿蜒至小腹,一派的鮮血淋漓, 觀之令人觸目驚心。
不但如此, 玉無雙肚腹大開, 五臟六腑俱無,竟被人剖身取器,洗滌了一番。
那死態亦是及其不體面,將玉無雙生前的體面盡數摧毀殆盡。
修士雖已跳出俗欲, 每日只需吐納就能維持生機, 不必讓五臟六腑蘊化五谷食物。但五臟為蘊氣之源,哪怕不用來消化食物, 對于修行也十分要緊。縱然內心蘊于丹田,卻也與五臟息息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
更不必說彼時修士界方才經歷大戰,被煉制成血傀儡的修士五臟皆無。于是對于本界修士而言,是奇恥大辱,是犯下重罪之人,方才有這梳洗懲罰。
是十惡不赦之徒,方才被刑臺施以如此懲罰,那也是少之又少。
更何況伴隨仙盟安寧,哪怕犯下重罪,這罪修魂消命隕就是,實在不必給予這般羞辱以及折磨。
于是如此一來,刑臺也終究廢除了此刑。
可玉無雙卻死于這種極殘酷的刑法之下。
虞妍瞧了一會兒,驀然合上了卷宗,且緊緊閉起了雙眼。
她心中滋味難言,更說不出的難受。
自己是早就知曉了玉無雙的死,可卻絕沒有想到,玉無雙是死得如此之慘的。
宗主是一個好人,為何有人會殺了他,然后還對玉無雙的尸身進行了一種慘無人道的羞辱,甚至以此剝奪玉無雙的個人尊嚴?
虞妍跟過他幾載,知曉他為人純善,從無私心。就是靠著如此,玉無雙方才那般受人尊重。
哪怕后來虞妍成為劍仙,也對玉無雙尊重有加,乃至于甘愿受其驅使。
她死前以為,至少玉無雙是安然無恙的。
可惜,這世間之事,也是由不得自己念想的。
于是虞妍生出懷疑,她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裴玄貞。
彼時裴玄貞只是一個長老,且素來閑云野鶴,不理世事。因為裴玄貞這份閑散,使得裴玄貞在九玄宗的威望并不怎么高。
哪怕是大戰結束,其實那時候也并沒有多少目光在裴玄貞身上的。
而自己當年是裴玄貞棄徒,是玉無雙撿回了自己,教導自己修行,乃至于傳授自己鳳凰之羽,最后使得自己成為劍仙。
于是,別人也會有些閑言碎語。
如果自己是主角,那時候的裴玄貞就是反派,便有一些言語議論,總是踩裴玄貞幾腳來抬高虞妍。
虞妍并不想這些的。
她覺得過去的畢竟已經是過去了,何必再糾糾纏纏,依依不舍呢?自己是跟裴玄貞恩怨兩消,本不必再繼續生出執念,糾纏不清。
可是別人的嘴沒長在虞妍身上,虞妍也是管束不住。
于是裴玄貞若是聽了這些話,心里會有什么樣想法呢?
他會不會因而生惱,又或者埋怨玉無雙不應該救下自己,打了他的臉。
又或者裴玄貞并沒有那般閑云野鶴,也許他內心之中一直都有著勃勃野心。于是他想要處置玉無雙,否則他一輩子都成不了仙盟盟主。
然后虞妍生生壓住了自己內心的那些想法。
她之所以這樣想,是從既得利益者進行考慮,還有誰比裴玄貞更像是既得利益者呢?
但她不應該這樣的。
自己可以懷疑,但是不能篤定。
這過去的私人恩怨,自己心里難道沒有半點芥蒂?
當年她只是個個孩子,可是裴玄貞卻及其殘忍的對待了她,將她的夢生生擊碎。
但那些私人恩怨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己不應該因此失了冷靜。
裴玄貞有嫌疑,可能是,又或者不是。
但無論是還是不是,自己都要極冷靜的去判斷。
這樣想著時候,虞妍也是極認真的繼續看下去。
那卷宗其實極長,線索也是繁雜,甚至還列有當年一些懷疑對象,是有實力且有動機謀害玉無雙的嫌疑人。
修士之五識遠勝旁人,虞妍只掃一遍,便不由得窺得十分清楚。
她識海里亦將這些訊息吸納。
然后虞妍沉心凝思,思索破局之策。
這時節,卻有弟子求見,說是孟公子贈有一物,是給自己的。
那云浮宮弟子也滿腹疑竇,畢竟孟雪殊乃是鬼月宗弟子,身份十分之微妙,卻給虞妍贈禮。
也不知給虞妍所贈何物,當真是令人好奇萬分。
不過好奇歸好奇,那弟子也不敢多問,更沒有窺探。
待那弟子退下之后,虞妍也是滿腹疑竇,心里生出了幾分好奇。
她手指觸之,就知曉這匣子上有一個印,應當是孟雪殊所結。
有此法印,旁人若強行開啟,必定會被孟雪殊加以感應,乃至于能當場擊殺。
不過在從前,對方卻曾教過虞妍解印的法子。
虞妍不免好奇,這其中到底是有些什么?
她不知曉這其中有一枚魚餌,是對方精心準備的第一個餌。
虞妍以手掌貼之,稍過半瞬,那印便解開。
一瞬間,虞妍心底也不覺微微有些異樣。
她忽而覺得,也許對方一直是很信任自己的。就算是當年,晏悲道也傳授自己解印之法。于是晏悲道封住的匣子,自己是能夠打開的。
虞妍也不知曉晏悲道私底下是別人是如何相處,但她確定,知曉如何解印的人一定不多。
雖然彼此頗有情意,但虞妍忽而覺得,也許晏悲道對自己情意還頗深。
那些念頭在虞妍腦海里一閃而沒,然后虞妍打開了面前匣子。
里面是一枚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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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操縱傀儡珠的血鈴。
是鬼月宗宗主體內那顆傀儡珠相對應的血鈴。
虞妍怔怔瞧著,猶自覺得有幾分不可置信。
不錯,鬼月宗宗主是可壓制那顆傀儡珠,可如若遇到虛弱之事,那么催動血鈴,說不準就能將其化作傀儡。
更何況縱然未能催化那枚傀儡珠,相應血鈴在旁人手中,一旦心存不軌,也能對其頗多影響。
這便是鬼月宗宗主唯一之弱點!
其實以對方之修為,早可煉化傀儡珠,弭平這個弱點,卻不知為何,竟然沒有。
虞妍輕輕皺起秀眉,仍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物在手,自己是有一些機會將他變作任由自己操縱自己傀儡的。
雖然,她并不會這樣做,而且大家還是好朋友,但是——
但是化身為孟雪殊的他本也不必這么做的。
虞妍心里跳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于是伸手握住了這枚血鈴。
每一個血傀儡,都有一個相對應的血鈴,能一對一的進行單線操作,催動操縱。
虞妍雪潤的手指捏著這枚鈴鐺,這樣翻了個面,然后就看到這枚血鈴上刻了一個字。
上面有一個很潦草的妍字,還是自己刻上去的。
這就是當年那枚血鈴,是屬于宗主的死穴。
虞妍平靜下來的心湖也不覺驀然砰砰跳了兩聲。
她想,宗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當年的他,可是極在意這些事的。
一些散碎的回憶被虞妍翻起,使得虞妍想起了當年之事。
那一年,抗魔大戰之中,晏悲道戰至力竭,被一名月蝶族長老趁機種下傀儡珠。
而自己呢,也恰好趕至,看著晏悲道用盡最后一絲勁力,一刀斬殺了那名月蝶族長老。晏悲道的刀氣是極霸道的,殺人時刀光也是艷絕。
那些血霧磅礴噴灑而出,煙雨朦朧,就好似下了一場血雨,是既驚艷,又詭異。
虞妍靠得極近,也不由得被這一片腥風血雨所沾染。
鮮血潤到了虞妍的衣擺,給她素凈的衣衫沾染了斑斑鮮紅,燦爛得好似春日里的桃花。
她與裴玄貞游歷各地,也是學得愛好潔凈,學會打理儀容。
可學來的那些講究,在那暗無天日的那幾年,已經是什么都不是。
那時虞妍也受創頗重,可也顧不得許多。
她只咽下了喉頭的腥甜,撲去死去的月蝶族長老尸身上摸索。
然后她尋到了那枚操縱晏悲道體內傀儡珠的血鈴。
晏悲道已經脫力跪倒在地,虞妍也是急匆匆跪至他的跟前。
她面頰猶有血污,卻是極小心的掏出手帕,將這枚血鈴上血污擦干凈。
然后她將這枚干凈的小鈴鐺放在了晏悲道的手心。
晏悲道面頰之上流淌了一抹恐懼,這是從前的他絕不會出現的神色。
她知曉晏悲道是個極驕傲的人,寧折勿彎,怎能忍受這般為人操控的羞辱。
晏悲道任由虞妍握著自己其中一片手掌,另一只手則按住眉心,狠狠劃下,于是眉頭生生被劃破一道傷痕,深可見骨。
大約是因為傀儡珠是從眉心種入的,可這并沒有什么用,傀儡珠并不能用手指活生生挖出來。
殷紅的鮮血順著晏悲道面頰淌落,劃過了面頰,留下了一道凄艷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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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虞妍已開了心眼通,縱然兩顆眼珠俱無,也是能“看到”一些的。
她沒辦法說什么,只竭力使得自己嗓音柔和:“其實只要守住心神,內心平靜,傀儡珠也不會被催化的。縱然催化,也會催化得十分緩慢。”
不要害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要驚懼!
不要失去自己。
如若做到如此,那顆傀儡珠就會催化得很慢很慢。
晏悲道一向心如冰雪,也許會發作得遲些。
她一只手握著晏悲道的手,另一只手去擦去晏悲道面頰上血污。
晏悲道那片手掌一開始不受控制的恐懼發抖,后來漸漸平靜下來。
那時節,虞妍雖然開了心眼通,能看到一些畫面,可終究沒辦法看得很細致。
所以她看不出那時候晏悲道面上表情的變化,只能從另一些變化上去感受晏悲道的心情。
晏悲道的手沒有再發抖,呼吸也沒那么急促。
在虞妍的識海里,眼前的男子開始安靜下來。
然后她聽著晏悲道對自己說:“這枚血鈴,你在上面刻一個妍字。”
虞妍不明所以,依照晏悲道所言刻了一個字。
然后聽到晏悲道說道:“以后我若入魔,你便將我殺了,不必猶豫。”
他是個極驕傲的人,如若淪為傀儡,不如死了。
如今這枚血鈴,就是當年那枚血鈴。
然后他又說:“這也是很公平的。”
虞妍手指摸過了自己刻過的那個字,只覺得指尖兒仿佛觸及了什么電流,微微一顫。
她實在想不透這是什么意思。
晏悲道是個極倨傲的人,性格可以說是驕傲之極。
如今他化身孟雪殊,卻將這枚血鈴給了自己,總不會是甘愿受自己驅策,那又是意欲為何?
不知怎的,虞妍便想起當年自己緊緊握著晏悲道手掌時情景。
當時情切,并不覺得什么。如今虞妍想來,心里卻有點兒古怪。可究竟哪兒顯得古怪,虞妍也說不上來。
案幾上有玉無雙殞身的卷宗,這指尖血鈴也似乎有些燙手。
虞妍心緒有些紛亂,她取了根嫣紅細繩系住血鈴,將這至關緊要之物系在自己手腕之上。
那血鈴一映,襯托著手臂,煞是艷麗。
然后虞妍又將卷宗翻開,從頭到尾細細的翻閱了一遍,心里琢磨一遍,方才放下。
此刻夜色已深,虞妍推開窗戶,一縷涼風吹拂,只覺得雙頰微冷。
這一刻,虞妍獨自一人,也生出了些不真實感覺。
自己果真是蘇醒過來了,百載過去,物是人非。然后她不自覺又撫摸手腕血鈴一下,唯此物方才是當年舊物。
虞妍合了窗,回到玉塌之上,然后盤膝打坐。
她神識漸穩,很快入定。不過也許是今日經歷太多,接受了太多繁雜的訊息,故而她竟漸漸入夢。
說是入夢也并不準確,她只不過跌入舊日里的回憶,想起了一些過去之事。
那一年,西月國京郊咒氣作祟,死人無數。
所謂咒疫,沾染者肌膚之上就會生出了一些漆黑的紋路。伴隨那些墨紋漸漸擴大,便能使人日益干癟枯瘦,最后身死。
此疫無法可醫治,且會迅速蔓延,若控制不當,就會禍及全國,甚至毀族滅國。
于是西月國的國主便令人將那些病人聚至城西咒域,令人加以看管,若一月后無法可救,就將之全部處死。
同時國主發榜,若有修士及醫師心存慈悲,甘愿救人,西月國也允其進入咒域。只是,卻是許進不許出。
若眾人痊愈,自然也是皆大歡喜。
可若不能,那這些沾染咒氣修士醫者,也只能斬殺。
而執行這一切的,是彼時西月國的最強殺人武器晏悲道。
彼時凡俗的國主也羨慕仙門的實力,對修士的力量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渴求。為了攥取力量,各國國主使用的手段也十分極端殘忍。
晏悲道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被西月國所造出來的。
西月國假裝體面一些,從本國貧苦百姓手中真金白銀的購買嬰孩兒,從小栽培,加以控制。然后那些孩子自幼嘗試各種咒術秘法加持,淬煉鍛煉身軀。
西月國本為巫咸之地,本來就盛于各種巫術咒術,皇宮之中還頗多珍藏。
那些孩子死了許多,活下來不過百余人,其中最為優秀最為成功的便是晏悲道。
那時西月國國力最為強盛,雄于西境,其他小國紛紛來朝,實力趨于鼎盛。
這樣的帝國輝煌,催生出最厲害的殺人武器。
晏悲道就是帝國最鋒銳的一把刀。
他容貌終年隱匿于一張面具之下,沉默寡言,宛如永不會融化的寒冰。
旁人對他知之甚少,只猜測他大約沒有二十歲,其余的一概不知。
晏悲道實在太深太冷,讓人看也看不清楚。
可那一年,晏悲道奉命看守咒獄,這位帝國最璀璨的殺人武器,卻遇見了一位雙眼俱盲的少女。
049
那時西月國國主已經放棄了那些中了咒術的百姓了。若他是仁善之君, 本不應該如此的,可國主終究還是所謂的殺伐果斷,并沒有撒落自己的慈悲。
他還要些體面, 雖已決意犧牲,可仍假惺惺樣子, 說是迫不得已, 甚至還要給那些沾染咒氣的百姓一個機會。
他張貼了皇榜, 說若有仁心志士愿意拯救那些無辜的蒼生,就入這西月國咒獄,且去試一試。
三日為限,過期就封閉咒獄,一月后方才重新開啟。
其實西月國國主并不覺得有誰能解決這件事, 不過他卻是耍弄了一個小手段。
西月國國主雖并不是一個仁善的君王, 卻是個十足狡詐的政治家。
他不過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 避免以后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門修士對他問責。
他已經竭力救治, 最后撲殺咒禍也不過是迫不得已。
西月國主甚至可以反問, 爾等若這么善良,為何自己當時不入咒獄救治百姓, 只知曉事后責備他人?
這么個必死之局, 足以拷問有良知的人靈魂, 使得他們望而卻步。
所以那三日里,并沒有很多人來西月國。
平日里跟西月國有過結交的大宗門似也裝聾作啞。
可是很少不代表沒有。
這個世界是黑暗的,黑暗的世界里,卻終究有些東西是在閃閃發光。
這三天里, 還是有人體恤這些百姓性命, 不顧自己的安危,心存悲天憫人之心, 于是義無反顧的來到了咒獄。
有十九名修士,還有二十三名醫師。
來的修士有大宗門的天之驕子,亦有落魄江湖的散修。那些醫師里,有西月國十分尊貴的首席御醫,也有在西月國民間走街串戶的鈴醫。
他們平時,可能與身邊的其他人并無不同。誰也不知曉他們心中有著這樣的熱血,又有著這樣的真誠。
他們有老又少,有男有女,有貧有富,有的在人世間有著榮華富貴,有的雖然出身寒微卻有美滿幸福的家庭。
可他們卻聚于一處。
是因為仁慈,因為心中的志氣,因為對那些即將逝去生命的不忍,所以這般的義無反顧,若飛蛾撲火。
這個世界有深沉的黑暗,可是也有最摧殘的星星。
人類最耀眼的美德,就是不屈的意志。
人類最溫柔的光輝,就是溫柔的仁慈。
那時來了四十二人,只有四十二人,可也有四十二人。
當然,最后卻有四十三人了。
這最后加入他們的,是一個姍姍來遲的少女。
那一天,太陽都要落下山了,溫柔的陽光輕輕拂過了咒獄的黑色城墻,仿佛在哀憐那些受苦的百姓。
那兩扇粗重的大門吱呀響著,眼瞧著就要就此合上,這時候卻有一道婀娜的身影如此趕來。
她似要想走得快些,可也始終走得快。她這樣子的跌跌撞撞,是因為她眼睛看不見。
少女雙眼被挖去了,原本應該有眼珠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兩個血窟窿。
這樣映在少女清秀雪白面頰上,竟不覺有幾分駭人。
她被挖了眼,傷處敷了藥,可傷口并未大好。
伴隨她這般跌跌撞撞急行,那傷口甚至還滲出了鮮血,這樣順著她面頰緩緩淌落。
在她之目標,也在大門將合之處,晏悲道就站在那兒。
夕陽的光輝給他身軀染上了一層亮晶晶的光芒,照在他冷冰冰的特制金屬鎧甲之上,連同他面容也一并掩于冷冰冰的面具之下。
誰都知曉這些西月國的咒術武士已經不算是真正的人,他們已經不需要吃喝,不需要睡眠。據聞解開他們衣衫,除了可窺見累累傷痕,就是數不清的密密麻麻咒文。
他們是帝國的殺人武器,只會讓人生出懼怕之意。
晏悲道并沒有多說什么,他對那些前來的其他修士和醫師也是一句話也沒有,他就像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而且眼看著那個少女跌跌撞撞前來,他也只是冷眼旁觀,并沒有做些什么。
也許此刻他不做什么,反倒是那個女孩子的幸運。
也許趕不上,是對那少女最好的選擇。
誰知道呢?
少女雙眼俱盲,是一朵殘損的花兒,可畢竟還這么年輕。她還活著,留著一口年輕的氣息,也許不必早早就這么摧折。
可到了掩門的最后一刻,那少女居然還是趕上了。
伴隨一連串的吱呀聲,厚重的大門就在少女身后死死掩上,令人為之牙酸。
氣流拂動,那孱弱的少女險些摔了一跤。
她的手慌亂中握住了一條手臂,方才堪堪站住。
十指所觸之處,是冰冷甲胄,透來縷縷金屬涼意,竟無一絲溫度。
現在的她世界是一片黑暗的,她也看不見自己面前種種。
她亦不知曉站在她面前是晏悲道,只道了歉,然后意圖摸索自己的青竹桿。
這時熟悉的觸感傳來了她的手掌心,竟是有人將那枚竹竿送至她的手中。
少女再道了謝,對方仍然沒有聲音。
她估摸著對方是西月國蓄養的咒術武士,大約并不愿意跟旁人說話,遂也并未再說什么。
西月國民間對咒術武士頗有些議論,而那些議論頗有些不大好聽的話,而她也聽到一些。
不過聽到的似乎跟實際上的并不一樣,對方雖是一語不發,可細節處卻很溫柔。
至始至終,晏悲道一句話都沒有。他冷冷站在原地,目送著少女離開。而這樣的性情,是他一直以來的模樣。
雖然他是第一次見到那少女,不過卻也差不多猜出對方之身份。
都城里的流言蜚語,他自然也聽過一些。那女郎雙眼新傷,聽說是九玄宗的長老裴玄貞之徒虞妍,就是依從師命挖眼給了西月國皇子。
坊間喜愛議論,無非是因為這樁八卦頗有些趣味性。
那些狗血八卦對于晏悲道并沒有什么吸引力。
這樣的故事在西月國的都城每天都有許多,也并不怎么有趣。
只是這個故事里,只有一個主角來到了咒獄。
西月國最出色的皇子沐華辰沒有來,清貴的九玄宗長老裴玄貞亦沒有來,只有失了眼睛淪為殘疾的虞妍來了。
是因為不知道嗎?
那也未必然——
只是,不愿來罷了。
也許只有這個挖了眼的女弟子是個愚笨之人,肯來此地。
這傳聞中的倒霉女弟子,竟也是個極出挑的小美人兒,縱然被挖去雙眼血淋淋的十分可怖,猶能分辨面頰頗為秀麗。
人皆說西月國締造出的咒術武士已無人情人心,甚至已經不會動腦,滿眼也盡是殺戮。
可誰也不知曉晏悲道豐富的內心,他這位咒術武士還會想很多。
就好似現在,他一步步的踏上了咒獄墨色的城墻,遙遙望向了這片大地。
他想,其實國主沒必要做得如此極端,可偏偏這樣做了。
西月國國主若沒有頒發如此詔令,那與西月國結交的仙門說不得會多給些資源,甚至派弟子來幫襯。
可那些仙門不會派弟子來送死。
國主看似迫不得已,但是其實分明也是故意為之。他已不愿意為那些中了咒術的百姓消耗國力物力了,所以才想要如此毀之。
晏悲道再向前踏了一步,他想,自己這樣的咒術武士只是國主的一枚棋子。
晏悲道自然并不甘愿如此。
有些念頭在晏悲道心里催生,然后滋長成勃勃野心,慢慢浸染了他面具后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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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此后很久,九州大地整個世界都認識到那樣,晏悲道是個極富謀略和心機之人。
這時候他雖還很弱小,可有些東西已經開始滋生了。
又或者說,像他這樣的殺人武器,也是具有理想。
他之一生,并不愿意隨別人的意志去殺戮。
只不過如今,晏悲道將那些心思掩藏得很深。
他再一次遇到虞妍時,是自己昏倒在咒獄之中。
這時已經過了十年,前來的修士和醫師已經在醫治和安撫百姓。
西月國的咒術武士損耗極大,他們很多時候,會死于一種咒噬。
他們的身軀是各色咒術加持,所以才具有力量,可不斷疊加的咒術相互之間也會排斥、斗爭,乃至于會形成一種咒噬風暴,將人吞噬殆盡。
很多咒術武士都死于這樣的風暴吞噬之下,彼時,還是晏悲道第一次遇見。
一向強橫的他可憐的蜷縮在某處廢墟之中,并不愿意旁人看到他如今虛弱不堪的模樣。
他頭輕輕一側,一張面具掉落在地,露出了一張十分動人的俊美少年面容。
那面具之下,竟然遮掩著這樣絕色。
西月國上下誰也不知曉,帝國最出挑的殺人武器,竟是這樣子的一名好看少年。
但晏悲道反而不慣。
他已經習慣用面具遮擋住自己面孔了,并不愿意旁人窺見自己未曾戴上面具的樣子。
于是他伸手捂住面孔,另一只手去摸索掉落在地上的面具。
然而接下來他卻身子一軟,滾倒在地。
這時候門卻打開了。
月光輕輕的滑落至屋內,這是夜晚而不是白日,不過月光皎皎,月色頗亮。接著就進來一道婀娜的身影,不過來客可并不能看到他的容貌。
來的人赫然正是之前那位盲女。
虞妍也不似初見時那般狼狽了,她也不希望嚇到別人,所以略略打整了一下自己。
她血淋淋的眼眶敷了藥,又以一條素凈的白絹這樣纏住,就將雙眼遮得十分妥帖。
甚至經過幾日的訓練,虞妍還漸漸適應了看不見的處境。
她畢竟是一名女修,所以五感十分敏銳。這可能使得虞妍被挖眼時顯得更為痛楚,可亦是使得她可以用其他敏銳觸覺彌補失去了眼識。
晏悲道只瞧一眼,就想了許多。
他也對虞妍生出了判斷,那女修看似怯弱弱,可外柔內剛,是個很堅韌的人。
晏悲道正這樣思量著,然后一雙手掌按住了他胸前。
那雙手掌白皙秀美,可是也有一些細碎的小傷口,是因為虞妍剛眼盲不久,很多時候需靠雙手摸索。
所以她的小手就會有一些各種各樣的小傷痕。
這樣的一雙手,自然沒有西月國那些皇妃公主般那般嬌嫩。那些貴女們平時保養臉蛋和雙手,會給肌膚上涂抹一層細膩滑潤的蜜脂,使其不生皺紋,雪白柔潤。
這雙手雖不算完美,但那一刻晏悲道心里忽而生出一個念頭,那就是他覺得這雙帶著傷痕的手掌很漂亮。
他看著虞妍皺眉,然后一片手掌摸索著往上伸,接著摸索著晏悲道的領口,這樣往下一扯。
晏悲道就像是被剝開的粽子,脖子暴露在空氣之中,接觸到了涼絲絲的空氣。
接著,虞妍臉蛋就湊了過來。
晏悲道的脖上一道墨痕漆黑之極,是不知何時沾染的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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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俏生生的臉蛋差一點就觸及了晏悲道的肌膚了,不過也終究未曾接觸上。
她替晏悲道吸允出這道咒氣。
晏悲道垂眼所望處,是她雪白的面頰與淡淡櫻色的唇瓣。
便是那一道咒氣,催動得晏悲道體內咒術失衡,乃至于形成咒噬。
虞妍并不知曉他發生咒噬,不過替晏悲道抽出了咒氣之后,晏悲道身體的反噬風暴也漸漸平息。
他竟死里逃生,這樣撿回了一條命。
然后一縷倦意就涌上了晏悲道的身軀,竟使他昏昏沉沉,有幾分想要這般睡去。
他聽著虞妍柔聲對自己說道:“沒有事的。”
對方說:“我還沒謝謝你,那日有扶過我。”
那日虞妍險些跌倒了,晏悲道不但扶住了她,還替她尋回了那根竹竿,輕輕塞回她手里。
對方雖然沒有說話,但虞妍也不由得覺得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當然虞妍也似察覺到到了晏悲道心里疑惑。
譬如自己雙眼已盲,為何知曉一語不發的晏悲道是眼前之人。
虞妍解釋:“我聞得出來,更何況我是修行之人,縱然目不能視,也是能感知一些東西的。”
說到了這兒,虞妍不覺笑了笑。
兩人相處還是跟第一次一樣,晏悲道一句話都沒有,虞妍甚至不知曉他說話的聲音。
但大約知曉這些咒術武士本便是這般冷冰冰的人,虞妍也不以為意,并沒有如何的放在心上。
她摸索著,尋到了地上的面具,替晏悲道好好戴好。
因為她本便聽說,那些面具對咒術武士十分重要,不能輕易的摘下來。
否則必有重罰。
虞妍沒去深思其中更為深沉原因,無非是西月國只想要殺戮武器,并不愿意這些武器有心罷了。
她替晏悲道治療完畢,就尋著自己竹竿,摸索著離開。
晏悲道不動聲色的盯著她的背影,漸漸模糊的神智給眼里的背影染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
他驀然竭力握緊拳頭。
黑夜終將過去,太陽亦會再升起。
這一夜終究這般過去,到了清晨時,晏悲道又出現在咒獄黑色的城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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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不到二十歲,卻是西月國最出挑的咒術武士,故而能策令其他咒術武士,令其聽從于自己。
晏悲道素來冷若冰霜,當然別的咒術武士亦是如此。
沒人知曉晏悲道面具后的那張臉閉上了眼,然后伸出手。
他手掌虛握,做出一副要握著什么姿勢。
然后晏悲道向前走了兩步,走得也很慢。
別人并不知曉他在模仿虞妍走路樣子,虞妍眼睛看不見,手里握著一枚青竹竿。
他忍不住模仿那盲女動作,體驗了一下對方那時候想法。
陽光輕輕的劃在了他的手指上,好似已經結了一顆蜜糖。
050
那一年, 西月國發生的咒禍終究有了一個好的結局。
還未過一月,入咒獄的修士及醫師折損過半,后來入內的一名九玄宗女修思索出一秘法, 將病者咒氣盡數吸納自己身軀之中,再甘愿被西月國的咒術武士斬殺。
于是, 國土得到了安寧, 百姓得到了救贖。那少女的一腔鮮血潤澤了這片土壤, 使得一切迎來了勃勃的生機。
只她芳魂消散,就此隕落,不免魂消香散。
那個死去的女修正是虞妍,而斬殺她的咒術武士則是晏悲道。
那是晏悲道第三次看到虞妍,而這一次, 虞妍對他說的話是:“殺了我吧!”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候, 虞妍雖然是十分的狼狽, 可晏悲道還是發現她是個顏色極出挑的女郎。
可如今虞妍這副模樣, 旁人定也說不出好看了。
她吸納了太多的咒氣, 于是身軀之中凝結了一塊塊的黑瘀,無論是面頰還是手臂, 皆是如此。
那些肌膚如此被撐破, 生出了縷縷裂痕, 傷口卻并未流血,而是透出縷縷黑紋,觀之極之可怖。
可晏悲道瞧得眼珠子都不眨一下。
他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動。
然后耳邊卻聽著虞妍對自己柔柔說道:“別不忍心, 其實死的不止是我一個人的。”
“就好似林師姐, 她本是宗門最出色的弟子,本來可以成為她那個門派下一任的掌門人。可她為試法陣, 引動咒氣襲身,死得尸骨無存。”
“還有就是靳大夫,他只不過是凡俗之人,卻試圖用引導之法,引出病人身體里的咒氣,于是就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兒。他的家里人還不知曉了。”
“靳大夫死了后,一向與他不和的程醫師接過他的針,為完善此法,也死在引咒之時。程醫師出身寒微,又只不過是個鈴醫,一向是與靳大夫頗多齟齬的。連死了兩人,可云大夫、安大夫卻接著如此。因為如若怕死,我們就不會來這里。”
“我們這些修士自幼修行吐納之術,鍛煉五識,淬丹蘊體,好似與凡俗之人已經不同了。可是,就在這咒獄之中,無論是修士還是凡人,我們都是一樣的。”
“后來我們終于研究出引咒之術,那日替你吸納咒氣,就是屬于我的第一次成功。如今我們啟動的是林師姐以性命研制的法陣,只要將我殺死,就能將這些咒氣封存,那也是很好。”
她說那也很好,生命將近時,虞妍絮絮叨叨說別人的事。
那一次略顯綺麗的親近,眼前女修摸索著靠近自己,替自己祛除咒氣。可實則這件事情的成功,也不過是對虞妍的催命符。
一切都顯得那么諷刺。
原來至始至終,自己的宿命就是,殺了她——
本來要在一月之期后殺了她,現在要在締結成功的時候殺了她。
自己本就是西月國的殺人武器,只是一把帝國殺人的刀。
他聽著虞妍說:“認識了三次,我還不知曉你名字呢。”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動手。
虞妍接著說道:“你若不忍心,那便讓別人來殺了我。”
那些話入耳,使得他不由得抬起頭來。
不,如若這個女孩兒一定要死,他寧可讓對方死在自己手里。
他沒有說一句話,只伸手握住了刀柄。當他這般握住刀柄時候,不覺手背青筋亂跳。
可當刀抽出來時,晏悲道的手卻是很穩。
他的刀總是凄厲霸道,可這一刻,卻不由得溫柔起來。
那刀光從來沒有那么溫柔,溫柔得如同自己對虞妍的心情。
刀氣輕盈的“吻”住了虞妍的咽喉,快而有力攪碎了虞妍的神魂,使得她頓時生機斷絕。
這樣的死,至少快捷且不那么痛苦。
伴隨虞妍的生機枯萎,接著她身軀里的縷縷黑氣便被法陣所吸收,融入陣中。
接著便締結封印,結束了西月國的這場禍事。
殺人的兇手卻飛快摟住了虞妍身軀。
咒氣盡散,女孩兒的尸體也恢復了從前鮮潤的樣子,面頰透出人類肌膚的光芒。
她肌膚猶溫,但生命已經失去了。
男人怔怔發呆,然后,才回答女孩兒生前的最后一個問題。
“我叫,晏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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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了三次,我還不知曉你的名字呢!
那時,她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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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從面具邊沿滴落,是因為面具后的人在哭。
然后他第一次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張滿是淚水的面頰。
他本不應該如此的,這也是他這張臉第一次展露于陽光之下。
因為按照西月國的規則,他不該如此。
他們這些咒術武士不應該摘面具,更不應該有感情,流淚亦是絕對禁止的事。
晏悲道是最出挑的咒術武士,通常而言,咒術武士中最強者就是他們的首領。
晏悲道當著自己下屬面前,犯下了西月皇朝對他們定下的所有規則。
在眾人的目光下,冷血無情的殺戮機器不但流淌下淚水,還吻住了少女的嘴唇。
是死人的唇瓣,無聲無息,無法回應,無知無覺。
晏悲道那張冰冷的面頰也似在此刻融化,被感情所消融。
他們只見過三次,自己沒有對虞妍說過一句話,死去的少女甚至不知曉他的名字。
可這一切仍交織成刻骨銘心的悸動。
融成了深邃的、悲傷的愛。
那只不過是擁抱了死亡的親吻。
他愛上了這個死去的女孩子了。
然后,虞妍就猛然醒了過來,不覺滿頭是汗,心神不寧。
那個夢她原本以為是回憶,可如今又仿佛是怪誕的異思。
至少在虞妍的記憶中,是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吻的。
她的記憶,只在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下一刻,自己就回到了九玄宗,睜眼看到了玉無雙。
那時她已經死了,自然并不可能知曉有沒有這個親吻。
虞妍伸出手,那枚血鈴猶自纏在自己手腕上。
她手腕動動,那鈴鐺就叮叮當當作響。
虞妍也并不知曉,是不是這血鈴作祟。
不過似乎,也未曾聽聞操縱傀儡珠的血鈴有這種功能。
那么如此說來,就是入夢時生出的奇詭幻想?人心是繁雜的,會生出許多不可預測的雜思,這些也并不代表本人真切的想法。
一想到了這兒,虞妍也將心尖兒的那點古怪生生的壓下去。
這樣盯著這枚血鈴,她忽而生出了一縷說不出的焦急。虞妍細細一思,方才品出這縷焦急究竟是因為什么。
她有些擔心旁人知曉晏悲道的命門,那樣就會拿捏晏悲道的弱點。
虞妍也不知曉晏悲道是過于自負,還是別的什么。
為什么還留著那顆傀儡珠呢?
他就像是天命之子,不但有絕世之冷靜,還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修成仙人之境的人。
既然如此,晏悲道也應該煉化那枚傀儡珠,不必再留。
而且,他也不應該輕忽的把這枚血鈴給自己的。
如今自己身軀半殘,修為殘缺,若血鈴被別人奪了又怎么辦?
他便那樣信任自己?
虞妍一開始將血鈴纏在手腕之上,如今她心念一動,將這枚法器收入了自己的體內
然后她想起了晏悲道,又不覺打了個寒顫。
虞妍也知曉自己并不是當真懼怕晏悲道,只不過自己第一世是被晏悲道親手所殺,于是會自然生出一種畏懼之感。
就如她靈魂之中生出了一個結。
所以那時孟雪殊這個鬼月宗質子扶住她時,便她頓時生出熟稔的畏懼之感,于是便知曉了對方的身份。
于是她便知曉了,眼前的這位孟公子就是當年的晏悲道。
那時兩人一句話都沒有,可彼此之間已經有了說不出的默契。
對方于她而言,似總籠罩了一層迷霧,使得自己瞧也瞧不清楚。
晏悲道就像是霧里的花,縱然是萬般綽約,也如云霧隔云端,讓人瞧也瞧不分明。
就好似如今晏悲道化身孟雪殊,來到了仙盟,可他的心思卻令虞妍猜也猜不明白。
這時,門外有云浮宮弟子求見,今日孟雪殊居然給虞妍送了第二枚匣子。
那云浮宮弟子也內心打突,不明所以,只覺得今日這位孟公子送東西送得當真勤密。
這一日之內,竟兩度送物,好似有些迫不及待。
虞妍微微沉吟,她此刻正是滿腹疑竇,而孟雪殊偏偏送上第二樣東西。于是虞妍心里自然是極之好奇,將胃口吊得飛起。
她揮手令好奇的云浮宮弟子退下,然后依舊照鬼月宗宗主當年教自己之解法解除匣上法印。
今日孟雪殊給自己的第二封禮物,卻是一封信。
是孟雪殊剛剛寫好的一封信。
孟雪殊把時間算得恰到好處,甚至將虞妍的心情也算到恰到好處。
之前那枚血鈴不過是餐前小菜,如今這封信方才是正餐。
一切不過是拋來引誘虞妍的誘餌,孟雪殊徐徐漸進,拿捏得恰到好處。
和孟雪殊所預估差不多,虞妍當然是懷著好奇、灼急的心情,輕輕點開這封信。
然后于一刻鐘后,虞妍匆匆離開了云浮宮。
明月皎皎,云深月清。
那貼近明月之處,今日卻停靠了一艘仙船。
這艘飛鏡船是仙盟千巧門所制,而這仙盟千巧門弟子本就善于機巧機關之術。
那飛鏡船本就能凌空而飛,乘風而起,是千巧門門主封千機一件極得意作品。
封千機性好享樂,據聞這飛鏡船中極是奢華,一器一物莫不十分名貴,以此招待的貴客莫不交口稱贊。
只不過封千機雖長袖善舞,然而千巧門到底并非是第一流的門派,故而多少也會低調行事。
故而這飛鏡船白日里不會出船,卻總是在夜里行舟。
如此夜來總顯低調,且也別有一翻情調。
虞妍也沒想到,孟雪殊居然會約自己來此處見面。
她輕飄飄的掠上了飛鏡船,就像是一片靈巧的小羽毛。這飛鏡船在地面上看時還不覺得如何,可如若當真踏足其中,便會發現此座飛船十分之奢華。
船面亦是十分之寬闊,虞妍這般落下,竟顯得十分渺小。
她妙目輕掃,還未入內,雖只在甲板之上,已覺得這飛鏡船十分奢華。
迎接她的也不是飛鏡船常年蓄養的美麗仙婢,而是孟雪殊身邊煞氣深深的寒血衛。
對方對虞妍的態度也十分恭順:“虞少主,公子正等著你。”
虞妍心里好奇之意更濃,此地乃是仙盟高層聚會之所,可今日卻為孟雪殊所占。總不至于是孟雪殊殺人奪船?想想孟雪殊似乎也沒心理變態到這般程度。@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虞妍一邊心底這般猜測,一邊隨之入了船艙之中。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孟雪殊。
好似孟雪殊這樣的人,似乎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虞妍更發現了孟雪殊仿佛理所應得的一個毛病,那就是他居然又換了一身衣衫。
孟雪殊本持一日三換吾衣之原則,頓又換了一套衣衫。
雖然仙門修士換衣十分方便,有一鍵切換功能,孟雪殊似也換得太勤密了些。
飛鏡船是聲色奢靡的場所,如今孟雪殊這一身衣衫也不覺透出了幾分艷色富貴。他一身紅衣艷艷,只瞧一眼便知十分奢靡,做工不菲。
這樣堆砌的奢靡,放在別人身上,似乎也顯得庸俗。
可如今換到孟雪殊身上,卻生生穿出了艷意逼人,更令人不覺眼前一亮。
甚至虞妍一瞬間,也是瞧得微微恍惚。她印象中的那人始終是鋒銳清冷,如今竟有幾分墮世的妖艷。
不過虞妍很快回過身來,下一刻就留意到了站在孟雪殊身側的封千機。
身為千巧門門主,封千機對孟雪殊頗為恭順。
虞妍多少也明白了,封千機要不就是鬼月宗的密探,要不就是與鬼月宗有牽連勾結。
鬼月宗宗主在仙盟埋了許多線。
她也想起自己被引來的原因。
那信中所言,說愿助虞妍尋出玉無雙之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