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此情此景, 似也顯得孟雪殊信中之言平添了幾分可信度。
他雖是鬼月宗宗主,卻分明亦是善于布局,對仙盟種種亦是知曉得十分清楚。
眼前之孟雪殊, 就像是虞妍印象中的樣子,仿佛在云里霧里, 并不是能瞧得十分清楚。
封千機倒并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待虞妍入坐后, 便向虞妍行禮。
“吾當初承宗主之情,奉宗主之令,方才重振千巧門。更經宗主提點,修建了這飛鏡船。而此處,也成為仙盟大修喜愛聚會之處。”
封千機竟點明了身份, 將自己之來歷這般娓娓道來。
看來他并非被鬼月宗所利誘, 而是一開始就是被鬼月宗扶持, 成為了千機門的門主。
甚至這飛鏡船, 也成為了仙盟如今的知名去除。
那一瞬間, 也搞得虞妍內心生出了很大的感慨,那就是自己沒了這一百年, 當真發生了許多事情。
至少眼前的孟公子, 當真是搞了許多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封千機這樣說話時候, 虞妍留意到孟雪殊始終面孔朝向自己。
孟雪殊雖然戴著面具,看不見面后的容色,不過虞妍確實也是生出了些他正在凝視自己感覺。
仿佛自己的反應對他而言很重要。
虞妍也不知曉應該有什么樣的反應。
封千機雖不知曉她是劍仙虞妍,可既然孟公子將她帶至此處, 那顯然也是對虞妍十分信任。
封千機也是也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
“當年我與師兄烏鵬競爭,本來我技高一籌, 可卻出了意外,雙掌盡毀。縱然可以斷指重續,卻再尋不到那樣天生奇脈的靈巧手指了。于是,我終究是只能忍氣吞聲,甚至離開靈域,四處求醫。若非鬼月宗相救,便沒有今日成績。”
“更何況,還是鬼月宗尋出證據,證明當年毀我雙手者正是我師兄。若非如此,今日恐怕我已然是銷聲匿跡。”
“虞少主既是孟公子朋友,無論有什么要求,千巧門必然應允。”
虞妍輕輕說:“有心了。”
她已經知曉封千機這條人脈的來龍去脈,她隱隱有個念頭,仿佛是孟雪殊知曉自己會心生疑惑,所以當即為自己解惑。
那也大可不必。
孟雪殊察言觀色,見虞妍對封千機沒什么太多興趣,于是便揮揮手,使得封千機退下。
虞妍瞧了瞧封千機的背影,不由得心忖,這樣的人仙盟怕是還有很多。
也許,孟雪殊當真知曉一些玉無雙之死的真相呢?
她望向孟雪殊,正欲說話時,卻嚇了一跳。
此刻船內并無旁人,只他們二人在場,孟雪殊竟將自己臉上的面具給摘了下來。
摘面具也罷了,更要緊的是,眼前這張面孔跟晏悲道一般無二,只是仿佛添了些少年氣。
怎么說晏悲道化身為烈陽族質子,這有了個新身份,難道不應該換上一副新面孔?
雖說是常年戴著面具,可這也太大膽了。
看著虞妍呆滯樣子,孟雪殊竟笑了笑:“無妨,這次不會有旁人,若有人靠近,我也會知曉的。”
他聲音倒是溫溫柔柔,又補充:“你不是早就知曉了。”
虞妍心里也平復下來,她試探著叫了一聲孟公子,孟雪殊也是應了。
既然對方喜歡,虞妍決意還是暫時稱呼他為孟雪殊。
接著虞妍心里又砰砰一跳,似有些異樣。
好半天,她方才回過神來,仿佛終于體會出那樣的異樣究竟是什么。
從前她是看過晏悲道樣子,不過那是在百年前,而且弄的是心眼通。
彼時虞妍雙眼已殘,卻并不愿意換上別人的,哪怕是心甘情愿奉獻。后來她修成了心眼通,于是又能“看見”了。
可這樣的看見,卻終究跟真正用眼看有一些微妙不同。
親眼所見,似乎比用心眼通窺見要鮮活生動許多。
這殿中所焚是鯨油制成的蠟燭,焚燃起來如同白晝。
這樣的光彩映襯,更令孟雪殊那張面孔俊美之極。
孟雪殊唇瓣浮起了一絲模糊的笑容,瞳孔亦是有些深邃。
他手指屈起,飛快擦過臉頰一記。
這張面孔,是他十九歲時候的樣子,也是他初遇虞妍時候的樣子。
彼時虞妍雙眼已盲,修為未成。
在自己深深愛上她時,她不知曉自己名字,不知曉他的面容,甚至未曾聽過他的聲音。
自己于她而言,只不過是扶了她一把的好心人。
他化身為孟雪殊也有其他原因,但是有一樣,就是他想讓虞妍看看自己十九歲時樣子。
孟雪殊內心是有極灼熱的火熱的,那些火熱如火山的熔漿,燙得令人心悸。只不過在他壓制之下,于是這一切終究是平靜若水。
他聽著自己對虞妍說道:“阿妍,你是為了死去的玉宗主而來,我想聽聽,玉宗主待你如何?”
虞妍回答:“他待我很好。”
鯨燭的光輝輕輕落在了孟雪殊美艷的面頰之上,他面上看不清楚情緒,可嗓音卻是溫和的:“我只是想要知曉,當年發生了什么事?”
當年發生了什么事?
虞妍也沒有什么不可以跟人講的。
只是那些故事若認真細細講起來,卻也不免使人心里生出了幾分酸楚。
那些酸楚并不是因為發生了什么難過的事,而是當年確實有一段很美好的快樂時光。
那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她的死就像是一場夢,活過來時亦是如此。
于她而言,前一刻還在咒獄,那處只有血腥和黑暗。下一刻,她便已經到了九玄宗,有一雙極溫柔的手將她這般扶了起來。
她聽到玉無雙問:“你醒了?”
然后接下來,就是她人生之中最為平靜美好的歲月。
玉無雙創造了蓬萊別境,那是一處屬于玉無雙的小空間,地方雖然不大,卻是極為安寧舒適。
別境里總是風和日麗,不冷不燥,天藍草綠。
虞妍雙眼已盲,她雖看不到這兒秀麗出塵的風光,卻也能感受到這里無處不在的溫柔。
草地是這樣子的潔凈和柔軟,躺在地上打滾也沒有關系。
有一些食草的小動物也在她的身邊,是白兔跟小鹿,性情都十分溫順。
玉無雙教她調息,替她療傷。二人雖無師徒的名分,可玉無雙卻是天底下最溫柔細致的師尊。
他還尋來一些可摸索的盲文樂譜,讓虞妍學習音律,以此自娛自樂,調理情緒,使她不再驚懼和不甘。
那首大悲清風賦的曲子,就是虞妍那時候學會的。
那樣的日子,是虞妍人生之中想都想不到的溫柔歲月。
小時候她為乞丐,日子自然過得不如人意。
再后來,她又被裴玄貞收為弟子,生活也大為改善。
可裴玄貞其實是個很冷漠的人,他總是四處游歷,不愿意回九玄宗。而沿途的雜事自然用不著裴玄貞自己做,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這也本不如何意外。
裴玄貞教導徒兒,也總是很冷漠,話不說兩遍,至于是否能領悟,也是全靠虞妍自己。
虞妍自然并不如何畏懼辛苦,只是這樣的歲月里,她也沒辦法得到一些感情的慰藉。
裴玄貞是個很冷酷的人,并不會施展什么多余的柔情。
可曾經沒有得到的,她在玉無雙這里全部都得到了。
她所有的創傷和悲苦,都好似被一雙溫柔的手這般撫平,令她內心生出暖融融的陽光。
玉無雙給了她一個法寶囊,總是喜歡在里面塞一些小玩意兒,是各式各樣的小法器,功用也是各自不同。虞妍也未必用得著,可玉無雙卻是替她攢起來。
后來也是玉無雙帶著自己,令她感應了鳳凰之力,得了鳳凰之羽這把劍。
若沒有玉無雙,便絕不會有劍仙虞妍。
那些漫長的歲月里,她也終于有幾分幸運,得到了這樣的溫柔眷顧。
一切一切,都是是如今結成的這般深情厚誼。
如今虞妍娓娓道來,連她自己都驚訝,原來自己的心里藏了這許多的情意。
以及對玉無雙的濃濃思念。
夜色已濃,明月皎皎。
有人在飛鏡船外凝視這月下樓船,仰頭想著今日封千機又是宴請的哪位貴賓?
寧玉瑤纖弱的身軀在風中搖曳,亦越發顯得孱弱可憐。
可四下無人,她面頰之上也漸漸凝結了一縷濃烈的恨意。
死去的魏舟已經是九玄宗乃至于整個仙盟的恥辱,是旁人絕不愿意再提及的事了。至于什么九玄宗雙璧,旁人也只覺得辱沒了鳳師兄。
于是伴隨魏舟身死,一切都隨風而去。
仿若一夕之間,魏舟就好似根本沒有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一樣。
旁人私底下跟寧玉瑤提及魏舟,也是讓寧玉瑤不要再做出懷念魏舟的姿態了,否則只會害了自己。
曾經的魏師兄是許多女郎心中愛慕之人,可現在魏舟名聲已經臭不可聞,根本是提都不能提。
寧玉瑤眼底飽含了晶瑩的淚水,一雙眸子里亦是充滿了諷刺。
人心涼薄,也不過如此!她可不會像是其他人一樣,隨隨便便就背信棄義,放棄了和魏舟之間的情意。
她飛快的伸手去撫摸發間的小白花。
安師姐勸自己不要再留戀魏舟,她不會聽,她偏要人前戴孝,提醒眾人有魏舟這么個人。
她也不免想起安師姐所說的話,不知道哪里傳來的流言,說魏舟手里不止扶紫秋這一條人命。
那些人說,魏舟曾經殺了魏家族長的親孫兒,方才奪來這個名額,使得自己能夠來到仙盟,于是才有了接下來的風光。
那時寧玉瑤沒給什么反應,安師姐也只以為她耽于情愛,不肯相信。
可寧玉瑤心里卻在想,是真的又如何呢?
真的又如何!?
那些心思涌上了她的心頭,似也勾勒起她一些很久以前的回憶。
她未入仙盟之前,在她長大的舞陽城,舞陽城主有一個十分聰慧伶俐的女兒程舞。
舞陽城是大城,和魏家那種小家族不同,九玄宗本欲從這里面擇五個孩子為九玄宗弟子。@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五人之中,最優秀的就是程舞了。
她是城主之女,原本就十分優秀,樣貌出挑,心性人品樣樣沒得說。
九玄宗來挑人的長老也不免多看她幾眼,覺得程舞以后必定有個好前程。
五人里若有一人太過于耀眼,那旁人落在其他人身上目光就少了很多了。
于是那時候,其他四人心里都暗暗有些嫉妒的。
其實嫉妒也無妨,人心總是會有些陰暗處。她們幾個女郎雖因程舞風頭太盛而心生不快,可到底是十多歲小姑娘,又受過教養,并沒有做出什么不好事情。
所謂論跡不論心,有時候心里想想,也并不是一件過錯。
只是有時,寧玉瑤夜來盤膝打坐,也會禁不住生出一個念頭。倘若耀眼奪目那個是自己便好了!
若程舞不在,耀眼的那個人又會不會是自己呢?
寧玉瑤浮起這個念頭時,又覺得自己很卑劣,甚至生出了幾分自我嫌棄。
但這些卑劣的念頭卻似乎成真了。
那是一樁意外,并不是哪個女孩子的陰謀。程舞幼年時候成為得過桃花疫,彼時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熬了過來。
可那時卻留下了病根,并沒有當真痊愈。
而后當年留下的病根,卻在程舞準備出發去仙盟時發作了。
那桃花疫發作,她滿身都是殷紅斑紋,好似開了一朵朵的桃花。程舞一口口的吐血,可她人卻是越來瘦。
她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死時候不到二十歲。
程舞是城主最疼愛女兒,她的死對舞陽城城主打擊極大。
這其中既有濃厚親情,亦有一城之主對她未來帶飛舞陽城的期待。
可這樣的期待頓時落了個空,化作煙云水汽。
那一年,舞陽城主送她們這些舞陽城的女孩兒時,備受打擊的城主已經頭發花白。
彼時寧玉瑤瞧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更生出了些愧疚。
縱然此事與她沒什么干系,可那一刻,她本不應該生出那般惡念。
自己想著風光時,卻未曾想到程舞的親人會因而生出傷懷。
不過這件事到底跟寧玉瑤沒什么關系,所以過去了便過去了。
可這時,寧玉瑤忽又想起了這件事情來。她心情卻又跟當年不一樣了,從前是惋惜,可現在她卻是另一種的心情。
她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生來就是如此的。
只不過自己只是想一想,魏師兄卻是有氣魄將這樣的事做出來。
現在她想到了早死的程舞,竟一點兒不覺得愧疚。
因為她已經看清自己了!
她只是比魏師兄幸運,程舞桃花疫發作,于是便從自己眼前消失。
從此,她也便少了一個令自己嫉妒的人。
寧玉瑤這樣想著時,忽而生出了一縷模糊的念頭。
她驀然想,自己這一生,好似確實是非常的順利,以至于眼前挫折令她無所適從。
舞陽城的程舞,再之后,就是九玄宗那個頗有競爭力的靳師姐。靳師姐出了意外,也去了有兩年了吧。
后來她喜歡魏師兄,沒想到魏師兄也會垂青于自己。只是那時,魏師兄已經和虞少主定下了婚約。
可偏生那時,沈月死在了云浮宮,于是魏師兄就有了一個很正當的理由退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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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自己也被衛九思收為徒兒。
于是一時之間,自己亦是一飛沖天。
有那么一刻,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好得不可思議了。
加之現在寧玉瑤想起了程舞的事,一時之間,亦不免有些驚懼。
她飛快甩了一下頭,心想這不過是巧合罷了。
就像現在自己這樣倒霉一樣,從前每一件事卻都十分之幸運。
只是那些命運的饋贈本來就被一根不可見的細絲纏繞操縱,如今亦是到了收割之時。
這時一道身影亦是輕飄飄掠來,如此掠至寧玉瑤身前。
來者手執玉令,嗓音亦是微微沙啞:“寧玉瑤,盟主有請。”
052
直至到了裴玄貞跟前時, 寧玉瑤仍是無所適從。
裴玄貞是仙盟盟主,每日需處理的事務繁多,本來跟寧玉瑤這樣的小弟子沒什么干系。
寧玉瑤再如何的優秀, 這份優秀放在裴玄貞跟前,也不值得一提。
盟主高高在上, 宛如高懸于空中的明月。既然如此, 一個仙門弟子再如何優秀, 又怎在意呢?
可當寧玉瑤拜于裴玄貞跟前時,她雖不敢抬頭,卻隱隱覺得裴玄貞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帶著幾分審視之意。
裴玄貞并未刻意威壓,可是寧玉瑤卻是生出了幾分驚悸。
她估摸著裴玄貞來尋自己原因, 無論如何, 自己這么些個小打小鬧, 原不應該驚動高高在上的裴盟主。
這樣盤算著時, 寧玉瑤后背不覺出了一層汗。
這時節, 裴玄貞嗓音卻從高處傳來:“魏舟名聲已壞,罪名已定, 你也不應該再為他計較。雖然你心懷怨恨, 可幸喜還未曾做出什么真正惡毒報復的事情出來, 若是懸崖勒馬,你還是能得到眾人原諒,做一個討人喜愛的寧師妹。”
寧玉瑤聽得暈頭脹腦,她不明白裴玄貞為何會留意這些“小事”。
雖然自己從前人緣頗佳, 討人喜歡, 但在仙盟盟主跟前又算什么?
驀然間,寧玉瑤如醍醐灌頂, 似也明白了幾分。她眼底也不由得浮起了淡淡譏諷之色,雖然垂著頭,可卻柔柔說道:“想不到裴仙尊居然會關心這樣的小事。”
只怕是為了虞妍罷了。
那虞少主如今身份尊貴不提,身邊還有一位神秘莫測的孟公子。那位孟公子是鬼月宗弟子,身份甚為超然,連衛九思也忌憚其幾分。
既然如此,又怎容什么礙眼之物湊上前去鬧事?
倘若自己這么個小弟子心懷嗔怨,鬧出了些不慎光彩的報復勾當,豈不是給仙門丟臉?
難為裴玄貞這樣的大人物,還紆尊降貴,這般提點。
可話一出口,寧玉瑤就有些后悔了,只覺得自己出言無狀,更不小心透出了對虞妍的濃濃厭惡。
自己這樣的性情,這樣低微,豈不是應該竭力遮掩自己對虞妍仇恨?
哪怕是那些大人物羞辱踐踏,也不應當如此。
可裴玄貞面頰之上卻并無慍怒之色,在寧玉瑤思索著如何補救之時,裴玄貞卻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有沒有覺得,自己這一生十分順利,心想事成。”
寧玉瑤猝不及防,打了個激靈。
她不覺抬起頭來,面上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可是她的心里面卻是浮起了驚濤駭浪。
有一些隱秘的不安在寧玉瑤心里翻騰,可那些猜測浮起時,寧玉瑤卻又覺得太過于荒唐了。
裴玄貞面頰如明珠染暈,甚為動人,可他口中吐露的話語,卻不免令寧玉瑤膽戰心驚:“譬如你從前,并不算是舞陽城那一批最出色的少女。可是因為程舞發了桃花疫,于是你便脫穎而出。其實縱然是在仙盟,私下結黨也是很常見的事。或者不如說,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修士,總是會在仙盟彼此照拂。就像你跟沈月一樣,會是好朋友。”
“程舞不在,于是你順理成章的得到了更多的資源和照拂。這也是你好人緣的一部分,當然這樣的好運氣,你還有很多很多。”
裴玄貞有一副清雅的皮囊,好似對凡塵俗務不屑一顧的樣子。可如今的他,卻隨口點評這些利益之爭,那些討喜緣由后的關系糾葛,且了然于心,熟悉之極。
那是寧玉瑤從未觸及的另一面,比衛九思展露心機還要令寧玉瑤心驚!
因為衛九思的盤算,是寧玉瑤曾經猜到卻刻意忽略過的。
可裴玄貞如今種種言語,卻皆在寧玉瑤設想之外。
“再后來,就是你在九玄宗的那位師尊謝真人。她為人清傲,名聲頗佳,所收弟子亦是個個出挑,其中絕無品行敗壞之徒。可以說一旦成為謝真人弟子,哪怕只有一個名頭,亦是身價倍增。”
“只可惜,謝真人修行越深,凡俗之情越淡,故而越發不想收徒兒。那年她動了收徒之念,卻只想收一個弟子。那時九玄宗的女弟子靳薄雪也呼聲頗高,可在這關鍵之時,她也出了意外。”
寧玉瑤聽得心驚肉跳,這些確實是她內心不安又萬般委屈之事。一切都那么湊巧,自己確實從中得到了些好處。
可是,她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她忍不住喃喃說:“我是清清白白的,仙尊難道覺得我是這般心狠手辣,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她沒有!她問心無愧!她什么事情都沒有做過。
寧玉瑤甚至有些忿怒,心忖莫不是又是為了虞妍,所以自己要名聲掃地,捕風捉影給自己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當她這樣想時,她面頰不覺透出了幾許忿色,甚至有些憎惡。
寧玉瑤萬般委屈時,卻聽著裴玄貞輕輕點頭:“我自然知曉你是清白的。”
他說道:“因為這些事,本來就是我做的呀。”
寧玉瑤如五雷轟頂,呆在當場。
她發了會兒怔,似消化不了裴玄貞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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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這一切太過于荒誕了。
裴玄貞補充:“我本沒有想讓你知曉的。可惜,你越來越令我失望。”
當裴玄貞這樣說時,他眼底甚至生出了一縷奇異的憐愛之色。
他繼續說道:“當然,也不僅僅如此。”
“你可能沒有記憶了,你被人收養時才兩歲,收養你的寧家是仁善之家。你雖是養女,可也待你極好。但若你父母未死,你雖父母雙全,可也只能作為一個尋常百姓人家女郎長大。”
“于是你的生活就會很平庸。你日后若不嫁給一個農夫,就是嫁給一個挑擔子賣東西小販。然后不到二十歲,你可能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中,你會變得庸俗、貪婪,乃至于滿身市井氣。那簡直不可容忍!”
“因為這份不忍心,我替你換了一個人生。于是你的家人遭遇匪禍,就此慘死。很多孤兒命運會很悲慘,但你不用擔心,你已經有一個很好人家等著收養你。寧家家境殷實,更主要是,家里也有些粗淺的仙緣,于是你從小就能學習吐納之術,接著就不辜負你的根骨,成為大宗門的弟子。”
“這一切當然是順理成章,在寧家收養你之前,他們家根骨平平的親兒子不慎摔斷雙腿,折損了靈根。所以你這個養女讓他們如獲至寶,得他們百般疼惜,更可順意享受各種資源。沒有誰能跟你爭!”
“如果沒有我所締造的一系列幸運,你如今大概是生了兩個兒子的農婦,而不是漂亮可人的九玄宗仙子。”
“玉瑤,當你得到這一切時,你覺得你自己還為所謂的愛情這般放棄自己,是不是值得?”
寧玉瑤聽得全身發涼,她不敢相信裴玄貞說的是真的,可裴玄貞原也沒必要對她這樣的小女修說謊。
更何況,自己從記事起無所不在的幸運,仿佛也并不是巧合二字可以形容。
寧玉瑤想要質問裴玄貞,那就是裴玄貞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她心生畏懼,竟也不敢。
忽而間,寧玉瑤想到一事,頓時從頭涼到腳。
她不覺顫聲問:“那我養父母一家慘死,難道,難道——”
裴玄貞說道:“當然也是我所安排。”
他補充:“天降流火,舞陽城死了幾戶人,誰都會覺得是意外。”
他瞧著寧玉瑤驀然淚流的面頰,然后緩緩說道:“可是,這難道不是你的心愿?就和其他事一樣,本就是你難以啟齒的心愿。”
那時寧玉瑤入了九玄宗,她修行也很順利,人緣也頗好。她什么都好,于是給家里寫信便報喜,說自己處境很妥當。
于是家里便寫信,說讓寧玉瑤若有機會,便幫襯雙腿殘疾又毀去靈根的養兄一二。
大宗門總是機會多一些,說不定還能尋到什么靈丹妙藥,能將自己兒子廢去的靈根補一補。
人總是會有私心,更何況寧家這么點兒私心也不算什么,無非是囑咐女兒為親兒子留意一些機會。
他們悉心栽培寧玉瑤并不是想要其報答,但是寧玉瑤如若能有所回報,他們亦會欣慰歡喜。
更何況,寧家也并不是十分強勢的姿態,一定要寧玉瑤當真救治好兄長。
那只是說可能,又或者能有什么機會呢?
可那時候寧玉瑤還太年輕了,她終究還是心浮氣躁。
養父母姿態不算強烈,可畢竟將要求寫在信里面,那樣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期待的。
可寧玉瑤來到了九玄宗,這門派風氣雖尚算清正,但寧玉瑤卻總歸會看到一些東西。
自己的同門之中,有許多系出名門,在宗門之中也有族中長輩照拂。
寧家算不得什么助力,還希望自己能幫襯殘廢的兄長。
她忽而覺得喘不過氣來,亦未免有些不甘和心酸。
她覺得這個世界對自己并不公平。
然后,這個不公平就消失了。
可是現在,寧玉瑤卻是知曉了這個可怕的真相,她聽著裴玄貞宛如惡魔的低語:“難道我猜錯了你的心思?難道你沒有如釋重負?傷心自然是有的,眼淚也是真的。可這一切過去之后,你有沒有松一口氣?”
有沒有松一口氣?
寧玉瑤已經是說不出話來。
她大口大口喘氣,只覺得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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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自己從前的人生,是那般恣意自在,沒有絲毫的拘束以及包袱。
可是現在,她方才知曉,這一切都是假的。
這些都是一些虛妄之存在。
她從來沒有想過舍了自己養父母,她也沒想過不理睬他們,只是心里會浮起煩躁。
可原來,有些事情,想想都是有罪的。
寧玉瑤瞪大了眼睛,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窺破了道德,她覺得自己因為魏舟之死,已經墮落成一個滿心怨恨的復仇者。
是呀,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身處黑暗之中,可是原來居然不是。
原來自己所理解的黑是那樣的淺薄。
有另外一處深淵這般凝視自己,帶著幾分冰冷殘酷。
真正的深淵,原來是這個樣子。
好半天,寧玉瑤方才好似回過神來,她忍不住結結巴巴問道:“為什么,為什么是我?我不過是,是一個很普通的弟子。”
是呀,她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弟子。其實她也是很優秀,根骨不錯,人緣不錯,平時也很上進。
可是那些優點,如若放在裴玄貞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值得裴玄貞如此吧?
寧玉瑤這樣問,可當裴玄貞望向自己時,寧玉瑤又不由得后悔了。
她忽而覺得,如若當真知曉真相,對自己可當真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而這時節,飛鏡船也駛入了一片云中。
四周已經暗下來,唯船中鯨燭仍燒得廳中宛如白晝。
孟雪殊提及了玉無雙的死,卻并未直言那場可怖的謀殺,反而講其了其他。
“玉無雙死后,我翻遍他一生之經歷,想要看看他有沒有什么隱藏的仇家。然而,我反倒發現了一些有趣的巧合。”
接著孟雪殊就向提及那些有趣的巧合。
“他之一生,好似格外的順遂,每每發生一些令他十分為難的事,就會有一些運氣降臨在他身上,使得他得到最大的好處。”
“那可真是,有趣之極。”
聽到了此處,虞妍不由得皺起了眉毛。
也許她并不愿意聽到孟雪殊這般用詞,譬如什么有趣。
那也許并不是在侮辱玉無雙,可對于一個死去之人,虞妍只覺得孟雪殊用詞頗為輕佻。
她望向了孟雪殊,孟雪殊面頰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他是否有意譏諷。
鯨燭的光輝撲在了孟雪殊那張俊美之極的面孔,竟也還是搖晃著淡淡的陰影。
孟雪殊一雙眼灼灼生輝:“在這樣的幸運之下,第一個倒霉的,則是玉無雙的師兄湛清風。”
053
當年玉無雙是上代劍仙杜照之的關門弟子。
說是關門弟子, 實則是杜照之厭倦了俗塵,所以收了玉無雙后,便說再也不肯收徒。
于是杜照之對于這個小徒兒教導時候不多。
大部分時候, 是湛清風代師授藝,名為師兄, 實為真正授業之人。
虞妍當然也知曉湛清風。
玉無雙給她提及過, 無雙宗主是個很念舊情的人, 他會念叨這些故人。
他會說起杜照之,會提及湛清風,還有其他的師兄弟。
可惜那些人大都已經故去了。
杜照之追尋劍道極致,乃至于兵解而亡。
之后便是湛清風,他強練無極劍卷, 于是走火入魔, 早早逝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時抗魔大戰尚未開始, 玉無雙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也許, 正因為他那樣的孤獨, 所以他才會對虞妍那樣的好。
可現在孟雪殊說起這個故事時,卻說起了另外一個版本。
他說:“其實, 湛清風對玉無雙十分嫉恨。也許他們小時候確實有過師兄弟的情意, 可是長大后,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為修行一途,是十分講究天賦的。你天賦不到位,于是修行歲月里的那些耗費的時光,也就不作數了。
湛清風修行的時間很長, 他也很努力, 很有天賦。
只是一個普通有天賦的人,永遠抵不過一個真正天才。
他在玉無雙幼時悉心教導, 可能也有過真正的關愛之情,可伴隨那玉無雙的長大,伴隨玉無雙的修為越來越高深,漸漸的曾經的情意也是蕩然無存。
他看著玉無雙的眼神,那眼里開始有了嫉恨。
這些嫉恨多了,就又扭曲成一種仇恨,于是這心中的仇恨終于開始折射入了現實。
有一次獸潮臨,玉無雙卻被湛清風引入了云海莽林之中。
玉無雙血戰月余,他方才脫身。
若他指證湛清風,湛清風必然受罰。可玉無雙卻并沒有如此,他愿意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個誤會。
那時便有人擔心,玉無雙終究會折在自己這個師兄手中。
可最后折了的卻是湛清風。
湛清風若是不死,九玄宗的宗主之位只能是他。因他在九玄宗名頭極盛,聲望極高。而且他只是對玉無雙有心結,對其他同門卻極好。
到時候,他亦愈發容不得玉無雙了。
可是湛清風卻是死了。
于是許多人都覺得,冥冥中有天意注定。
孟雪殊將這個故事娓娓道來,描述得繪聲繪色。
可虞妍聽完,卻斬釘截鐵說道:“不會,我想當時的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無雙曾經給虞妍講過少年時的往事,說起過他的遺憾。
那時虞妍雙眼已盲,可一個盲女,有時候卻比旁人更加敏銳。
“我曾聽宗主提及過他的故人,他提及故人時,只有單純的懷念,并沒有什么很復雜的情緒。哪怕他寬容大度,不計舊惡,有些心情還是能透出來的。”
從玉無雙說話的口氣,乃至于他吹奏的笛聲,都能得出宗主真正的心意。
而虞妍的直覺一向是敏銳的,她能分辨出什么是善意,什么是惡意。
她也不覺得一個人真能偽裝至此。
然后虞妍看到了孟雪殊笑了笑:“當然是假的。”
孟雪殊說道:“湛清風是個很大度的人,并沒有嫉妒自己的師弟,反而一直對他愛護有加。更何況當年劍仙杜照之的徒兒還有存世之人,我亦令人問過——”
“根本沒有這回事。”
“他沒有構陷玉無雙入獸潮,乃至于玉無雙在獸潮之中血戰一個月的事亦是子虛烏有。”
“至始至終,這些故事里的情節都不存在。”
虞妍呆了呆,她忽而心頭掠過了一絲異樣,好似想到了什么。可是究竟想到了什么呢,她一時竟也說不上來。
更何況接下來孟雪殊所說的話,也分去了虞妍的注意力。
“可是這個故事,當年卻流傳甚廣。”
虞妍更一怔,她說道:“可我沒聽說過。”
孟雪殊緩緩道出關鍵:“你那時名聲頗好,冰清玉潔,不沾半點凡俗之人性丑惡,誰會在你跟前說這些呢?”
虞妍實在太好了,太好了的人,便會令人生出距離感。
誰會在虞妍面前說那些捕風捉影的八卦,又去津津樂道師兄弟間彼此的嫉恨仇視的狗血劇本?
在虞妍面前說這些,豈不是自慚形穢?
很多暗涌在虞妍身邊流淌,虞妍卻未必能察覺。
就連聞蟬,對虞妍也是有一種仰視的。
也許對玉無雙也是如此。
所以兩人終究是孤獨的,會很難得遇到投契的人。
孟雪殊這樣思時,又忽而有一縷嫉妒和羨慕。
于是他懷著極復雜之心情,繼續說道:“如果湛清風沒有死,這九玄宗宗主之位是不會落在玉無雙頭上的。玉無雙修為出挑,可是他太過于出塵和超然,所以他并不適合處理那些俗務。”
“可湛清風死后,一切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除開湛清風,玉無雙實在比剩下的人超過太多了。若換了旁人,誰又能服氣呢?”
“然后不知何時,關于湛清風的這些流言蜚語便傳了出來。把一個英年早逝的倒霉鬼說成不能容物滿心含嫉的小人。湛清風已經死了,他也不會被送去斬仙臺,可以辨一辨自己的罪狀。天長日久,就好似當真恰有其事。”
“于是如此一來,玉無雙就更顯是天命所歸,就像是故事里的主角,讓人敬仰以及崇拜。”
若換做旁時,虞妍是不想聽這些話的。就算是現在,虞妍也一個字都不信。
可是她還是壓著自己不適,聽著孟雪殊說這些話。
就像孟雪殊所說那樣,從前沒有人敢在劍仙虞妍面前說這些。
在虞妍所篤定的簡單世界以外,有著許許多多的揣測、陰謀、算計。
虞妍驀然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
當年那些藏于水下的東西被孟雪殊攪了出來,翻出了水面,散發出了骯臟腥臭的氣息。
孟雪殊繼續說道:“再有,就是淳于瑄,你還記得淳于瑄嗎?”
虞妍閉上眼睛,點點頭。
她自然記得淳于瑄,那時候淳于瑄是自己戰友,她記得每一個戰友。
小妍跟淳于清是手帕交,兩個小姑娘關系很好。淳于清出身名門,誰見到她都要稱一聲淳于仙子,對之極之尊重。淳于家的追雪車也十分招搖惹眼,上有淳于家的家徽。
而這一切的風光,都源于淳于清的外祖淳于瑄。
如此榮耀,縱然過去百載,亦是依然令人十分尊重。
虞妍也知曉淳于瑄已然故去,乃是因為毒傷爆發,所以未能挨過去。
可孟雪殊卻說道:“淳于瑄確實是毒傷發作,可是也不僅僅是毒傷發作。其實,他應當算是自盡的。”
彼時為了對抗月蝶族,修士多服用一些食骨草,以此避免沾染傀儡珠。可此草雖可溶解傀儡珠,也會侵蝕修士的身軀。
于是很多修士少則三月,多則半年,便頓時毒發身亡。
淳于瑄和玉無雙修為深厚,他們熬了十數年,縱然得勝,卻是積毒已深。
那時藥王谷的玉真人花了二十年功夫,種出了一顆清髓花,可以救人,卻只能救一個。
就在這樣的選擇檔口,淳于瑄卻自盡了。
他大仁大義,寧可犧牲自己,也想要成全玉無雙。
玉無雙不必奪,不必強,不必陰暗,只要靜靜善良,然后就能得到治病的靈藥。
之后他就被推選為仙盟之主,成為整個仙盟最具有權勢之人。
他的一生就是如此,每逢到了命運選擇的關鍵時刻,就會得到幸運的眷顧。他高高在上,一塵不染,可是卻總能得到他想要的。
說到了此處,孟雪殊問:“阿妍,你相信這是一種巧合嗎?”
虞妍靜靜的聽著,她站了起來,然后說道:“我只相信,玉宗主是一個很好的人。”
當虞妍這么說時,她眼里透出了認真的光輝。
她的一雙眼清而靜,靜而寧,帶著最堅定的篤定。
而這份堅定的情態,也有些說不盡的動人之處。
虞妍沒有說相信這是巧合,可她相信玉無雙。
那些質樸的相信是如此的堅定,也是任何言語不能動搖。
孟雪殊注視著這雙溫和堅定的眼,他忽而覺得口干舌燥,那縷燥意涌上了他的心頭,又被孟雪殊生生壓下去。
他卻暗暗將手掌在衣袖里捏成了一個拳頭。
很多人都說,鬼月宗宗主是個絕了人欲的修行之人,可誰也不會想到此刻孟雪殊有這等翻騰復雜的心思。
虞妍心里對玉無雙信任十分堅定,所以她也不需要太大聲。
她沒有聲嘶力竭急切證明玉無雙清白,只輕輕說道:“其實我也經歷了很多事,我也懂得很多。有些事情我只是不想摻和,我不是不懂。”
“從跟玉宗主平日里的相處,我便知曉他是怎么樣的為人。”
“他教導我放下心結,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分辨善惡。他是真心為了我好,想要我好好做人的。”
“如果他只是想利用我,想要我做一把劍,當他的一條狗,他也不必如此麻煩了。那么他就不是教我分辨善惡,而是讓我知恩圖報。他不會一點點的讓我摸索喜愛的東西,使我學會開心,而是使出各種手段使我依從于他,試探我能不能對他言聽計從。”
“我想,我還是會看一個人的。”
從她幼年為乞,到被師尊所棄,她的一生也經歷過許多人性的丑陋。
她選擇奔向陽光,只是因為她喜歡陽光,而并不是因為她不知曉那些陰暗。
這世間最糟糕的人,虞妍也不是沒遇到過。
這世間最黑暗的人性,她亦曾窺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而孟雪殊也已經平靜下來了。
他望著虞妍,然后說道:“倘若玉無雙自己也不知曉這一切呢?”
虞妍驀然一怔,她有些不明白孟雪殊的意思。
孟雪殊緩緩說道:“也許連玉無雙自己,也并不知曉自己的人生有這許多被安排好的幸運。也許,連玉無雙都驚訝有這許多巧合。”
虞妍脫口而出:“這絕不可能!”
什么人能做到這個地步呢?虞妍也并不覺得能有這樣子的可能。
孟雪殊:“你自然覺得并無這等可能,那樣風華絕代的玉無雙,又怎么能是別人的一枚棋子。更何況那人既有如此能耐,又為什么要這般安排?”
“當我覺得這一切是巧合時,仿佛也不過是我的一些臆想。直到最近,我終于發現了一個極有趣的突破口。”
“那就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仙盟之中又出現了一個人。那人就跟玉無雙一樣,天生運氣很好,每一樣的好處都能順理成章的落在她的手中。而她自己,也仿佛并不知曉這件事,這樣的懵懂無知。”
“阿妍,你能猜出那人是誰嗎?”
虞妍居然面色微微一變,因為虞妍其實能猜出幾分的。
孟雪殊已經說出了謎底:“那個人,居然是寧玉瑤。”
“對了,你不覺得這個寧玉瑤,很像你的一個故人?”
虞妍當然覺得像,從第一次看到寧玉瑤時,她就已然發現這個可怕的巧合了。
當年裴玄貞很在意一個叫林雪萱的女修,是一個比虞妍重要得多女修,后來虞妍隱隱知曉那是裴玄貞用自己最愛女人殘魂煉出來的轉世之人。
可林雪萱心有別屬,她喜歡的是當時的西月國太子沐華辰。
沐華辰沒了一雙眼珠子,需要別人換給他,而且還非得要自愿,否則會種下因果,因而反噬。
那時西月國想游說林雪萱為愛犧牲,但林雪萱卻猶猶豫豫,雖然真愛,卻舍不得自己那雙眼睛。
她不免貪心,想要兩個都要。
于是,她便哭訴到裴玄貞面前。
于是裴玄貞便吩咐自己徒兒換眼,他找了個由頭,令對他言聽計從的虞妍挖了一雙眼給了沐華辰。
這才是虞妍當年換眼的真正緣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虞妍當年也不是說對之一點怨恨都沒有,可她終究選擇放下。償還了裴玄貞的恩德,她只想屬于自己人生。
再后來,她也再沒有聽到林雪萱的消息,虞妍也并不關注她。
于是林雪萱就從她的世界消失了,也不值得再想起。
而寧玉瑤,那樣貌卻像極了當年的林雪萱。
054
虞妍并不知曉當年林雪萱的下落, 哪怕自己蘇醒之后,也并沒有人提及。
她已經沉魂百年了,時移事異, 滄海桑田,許多事情已然不一樣。在時間的長河里, 有些人便像是微塵一樣渺小, 不值得特意被人記住。
林雪萱也是如此, 她沒有被記住的價值。
當年虞妍成為了劍仙,旁人并不知曉其中內情,大眾的版本里,無非是裴玄貞過于相信因果,故而對徒兒規矩重了些。
亦有人提及另外一個故事, 說裴玄貞另有心愛之人, 為了那人懇求, 方才令虞妍挖出了雙眼, 以此成全心愛之人的愛情。
這另外一個故事, 相信的人并不多。
所謂謠言止于智者,很多人都認識裴玄貞, 知曉裴玄貞性子冷清, 看著似也不像能折騰出這么些花樣的人。
就算有人將信將疑, 他們也不知曉裴玄貞這個心愛之人的名字。
在這個狗血故事里,林雪萱也著實太沒有存在感了。
又或許有人刻意為之,與謠言的塵埃里遮掩事情的真相。
但虞妍卻知曉,那最狗血的故事, 卻偏偏是真的。
那時她也覺得裴玄貞是個冷情之人, 而且裴玄貞似乎并不喜歡跟小女孩兒玩耍。可不知曉為什么,當年林雪萱輕輕一撒嬌, 裴玄貞就十分依從。
那一年她被挖了眼睛,然后被扔到了小沐王府之中。
小沐王府上下態度十分恭順,可是恭順里也帶著審視,那樣的審視里,恐怕也是擔心虞妍心生怨憎,乃至于生出不好的因果。
更何況哪怕因果是長遠的,可若虞妍生出怨懟,沐華辰的名聲怕也不好聽。
于是虞妍就孤零零,一個人呆在了黑暗里,留在了小沐王府。
她原本也不知曉這個故事里有一個林雪萱,直到那一天,她在花園里聽到的那一番話。
那時西月國生出了咒氣,裴玄貞也來到了西月國,他甚至來到了小沐王府。
可是他一次都沒有來看虞妍。
沒有旁人安撫,虞妍只能選擇自己站起來。
那時她雖眼睛疼痛,卻努力摸索站起來,去習慣盲人的生活,學習怎樣在黑暗之中行走。
路過花園時,她卻聽到了花園里說話的聲音。
說話的是林雪萱:“你故意的,你分明是故意的!你為什么肯允我,你為什么要答應我。如今沐華辰得了一雙眼睛,反倒是對我不理不睬了。”
她從前見過林雪萱,也聽王府里的婢女,知曉這位林師姐是小沐王爺的心上人。
沐華辰天賦不錯,雖然生來雙眼俱盲,卻成為了九玄宗弟子。他在九玄宗之中結識了林雪萱,彼此相戀,從此出雙入對,儼然一對情侶,當真是羨煞旁人。
可沐華辰生來雙眼看不見,唯一的辦法就是換眼。
但換眼也有講究,大家畢竟是名門正派弟子,總不能強奪人眼球,除非有人自愿獻眼,否則有些事情說不過去。
這面子上功夫總是要做的。
沐華辰是西月國皇子,本來以他身份,讓西月國的某個百姓被自愿一下,似也不是什么難事。
可是若非當真心無怨恨,只怕會招惹因果。
招惹因果還在其次,這尋常眼珠品質拙劣,換來怕是要拖沐華辰的后腿。
除非有一雙具有仙緣的上品眼珠。
那時林雪萱對沐華辰愛意極深,于是西月皇室就把主意打到了林雪萱身上。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倘若沐華辰能夠飛升,帶飛全族乃至于全國,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
在這樣巨大利益的情況下,道德什么的就可以放一放。
于是他們就希望林雪萱為了愛情犧牲一下,比如舍了自己一雙眼珠什么的。
但林雪萱總歸是個愛自己勝過愛男人的女修,她自然拒絕,跟西月國皇室鬧得十分不愉快。
沐華辰心中有愧,總是對林雪萱諸般道歉。
于是林雪萱終究還是不忍分手,大家也就這般拉拉扯扯,分分合合,在西月國的小沐王府生出了許多的愛恨情仇。
虞妍本以為自己不過是倒霉罷了。
她以為西月國拿不住林雪萱,所以利用恩惠想要拿住自己。
可是聽到的那一刻,她方才知曉,這一切竟然跟林雪萱有關。
林雪萱終究是舍不得沐華辰的,她雖舍不得自己眼珠,可也舍不得沐華辰。
虞妍不知曉她什么時候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可林雪萱終究是這么做了。也許對林雪萱而言,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那是個潮濕悶熱的下午,空氣里種種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林雪萱的那些話語既令虞妍疑惑,又令虞妍好似喘不過氣來。
她聽著裴玄貞淡淡反問:“你如此質問,可我為什么會答應你?為何是因為你答允此事?”
那些問題也存于虞妍心頭,虞妍也是這樣困惑的。
她也忍不住在想,是呀,裴玄貞為何會答應?為什么會為了林雪萱的懇求如此對待自己這個徒兒。
林雪萱的呼吸很粗重,她似是難以啟齒,可如今的她很狼狽,又飽受感情挫折之苦。
于是林雪萱終于說出來:“因為你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裴長老,我只喜歡華辰。你嫉恨我當初不肯做你弟子,所以故意為難我。”
那樣的話真的是不可思議了,可如果林雪萱說的是假的,裴玄貞應該斥責才是。
因為兩人的身份很是懸殊。裴玄貞那時候雖不是什么仙盟盟主,可也是九玄宗的十長老之一。可是林雪萱呢,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弟子。
九玄宗上下之別十分森嚴,本來不可輕易冒犯。
更不必說裴玄貞一向性子冷淡,并不是個脾氣溫和的人。
可奇妙的是,裴玄貞并沒有呵斥林雪萱。
他只是哈的輕笑了一聲,那笑聲竟然是虞妍從來未曾聽過的輕佻。
虞妍仿若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秘密,只覺得自己從頭涼到了腳。
裴玄貞微笑說道:“既然我應允了你,為何又是我為難了你?”
林雪萱嗓音十分悲苦委屈:“他現在怪上我了,惱恨我了,想著旁人肯為他奉送一雙眼,為什么我不可以?我既與他真心相愛,為什么不如一個外人?有了比較,我便顯得不夠真情。”
林雪萱甚至委屈的哭了出來:“可我不能啊,我真的不能把我眼睛給他。我不過是愛自己更勝過愛他,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
“你明明知曉會這樣對不對?可是我試著求你一下,你還是答應我了。你只不過,是為了看我一個笑話。”
林雪萱很委屈,卻沒有想過她并不是最值得委屈的。
她哭的時候,卻不明白最值得哭一哭的是別人。
那樣的風輕輕吹拂過虞妍的耳邊,虞妍也忍不住淌落斑斑血淚。
然后她聽著裴玄貞對自己說道:“阿妍,你出來吧。”
原來裴玄貞早就聽到虞妍到來了。
修行之人本來就耳目敏銳,只是林雪萱情緒十分激動,所以未曾察覺。
可裴玄貞一點也不激動,他修為也高上許多。
他也并不在意虞妍的感受,更不在意虞妍聽到這些。
虞妍從暗處輕輕的走出來,她也許有怨恨,可是她更想迫切逃離這些光怪陸離的狗血事。
那些奇葩的愛恨糾纏,當真并不適合她了。
雖然自己已經失去了一雙眼睛,可是她不想再將自己剩余的人生折在這里。
她已經還完了恩義,于是得了自由,然后自請入咒獄。
裴玄貞那時仿佛也有些驚訝,可能自己的反應跟他所想不同。不過那時虞妍雙眼已盲,也分辨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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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她的人生就跟裴玄貞沒什么關系了。
之后抗魔大戰之中,她也曾遇到裴玄貞幾次。
裴玄貞既沒有小人做派似的冷嘲熱諷,也沒有痛哭流涕跪下來道歉。
那些想看狗血劇情的吃瓜路們也大失所望,漸漸也無人關注。
眾人皆覺得是修行一途令前塵往事盡數淡去。
虞妍也是這樣想的,她以為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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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孟雪殊卻又提及了當年的人,還有當年的事。
他還提及了無人關注的林雪萱的下場。
“后來西月國之事后,林雪萱終究跟沐華辰斷了情分。再后來,就是林雪萱死在了抗魔大戰期間。當然,她并不是戰死的。”
“林雪萱死的并不算如何的光彩,那時候的抗魔大戰之中,亦有些修士心生怯意,成為叛徒,為月蝶族所用。林雪萱不過是其中之一,而且手段拙劣,很快被發現。”
“她是被裴玄貞處死的。彼時是戰時,自然也無需什么斬仙臺的審問,就這么一劍割去了她之頭顱,這件事情就算完了。”
林雪萱就這樣的死于非命,而且那些事情細品似更加有些意思。
當年換了虞妍雙眼的沐華辰亦是慘死收場。
不知曉的,還以為裴玄貞因為當初傷了徒兒而后悔,于是為了推諉自己的過錯,接連斬殺了林雪萱和沐華辰。
孟雪殊補充:“還有一件更有意思之事,后來我令人翻開了死去沐華辰的尸首。他雖被追封為戾帝,是西月國罪人,可后來繼承西月國的同樣的皇族血脈。到底是一家之親,于是沐華辰的尸體也是被盛于千年香檀棺槨之中,奉入皇陵。”
“于是他尸體未腐,故而能發現,他的一雙眼睛確實是已經被挖出來。”
當然孟雪殊有些話并未全然說出口,只怕污了虞妍的耳朵。
那就是死去沐華辰損毀十分嚴重,尸首似被人泄憤過。
被挖出的那一雙眼,就是當年虞妍的那雙眼珠子。
沐華辰許是真的死了,可是林雪萱呢?
當年林雪萱私通外敵,證據確鑿,也許是想保也保不住。
可是一個人縱然死去,大約也還能用別的方式活過來。
就像這時候,一片手掌撫摸上了寧玉瑤的面頰,對方輕輕呢喃:“真像!”
寧玉瑤驀然生出了萬般懼意,不單單是如今的詭異之景,還因為眼前的裴玄貞是當年殺她之人。
有此殺緣,殺她之人之碰觸,會令人心生恐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玄貞冰雪般面孔之上也生出了一絲動容,有著一縷情緒上的觸動。
他緩緩說道:“你死的時候還小,十歲都不到,真是全天下最可愛純潔的孩子。”
“那時我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日子挨得很是辛苦。你還未長大,可已經死了。”
055
寧玉瑤好似墜入了一場噩夢之中, 而這場夢是既荒誕,又可怖。
裴玄貞的手掌按在了她的面頰之上,涼絲絲的, 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寧玉瑤甚至不覺得那是什么活人的手掌,而像是一條毒蛇, 涼絲絲的爬上了自己的面頰。
裴玄貞眼睛本來像冰, 可如今卻流轉了一縷滾熱的灼熱, 如此在寧玉瑤面頰之上逡巡。
他目光落在寧玉瑤秀麗的臉龐之上,卻似并沒有瞧她,而是透過她去窺見什么別人的靈魂。
這一切的一切,都似令人生出了幾分恍惚。
這一切都好似變得奇怪起來。
雖然近在咫尺,可裴玄貞的嗓音卻好似從天邊傳來。
“曾經我與你也皇室貴胄, 身份尊貴, 有萬千氣派。后來, 我們兄妹二人卻落于泥澤之中, 受人踐踏。”@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舊時的王侯, 也不算什么了。最重要的時,我竟未能留住你。”
裴玄貞手指是冰冷的, 撫摸面前面頰的動作亦是越發溫柔。@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死時候只有十歲, 可憐還有許多生命中的美好未曾享受到。所以后來我便屠了西越劍派, 將他們滿門上下殺了個一個不留。可他們那些性命,抵不過你足下泥。”
裴玄貞那冰涼的手指已經撫摸到了寧玉瑤耳垂,接著寧玉瑤耳垂就是一疼。
寧玉瑤雙耳素凈,并未開孔。可裴玄貞卻強行將一枚蝴蝶寶石耳環戴在了寧玉瑤耳上, 那樣輕輕一按, 頓時有血珠滲透而出。
寧玉瑤驚得啊呀一下叫出聲,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裴玄貞微笑著退后一步, 他手指微微一動,一副布帛畫卷就輕飄飄的浮在了寧玉瑤的面前。
那畫中有一名女孩兒,不過十歲左右,容貌跟寧玉瑤竟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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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寧玉瑤看著是成年人樣子,而那個小女孩觀之身量未足,不過八九歲的模樣。
只看外在形容,就好似那個小女孩已經長大了一樣。
而那女孩兒耳垂之上,也掛著這樣一枚蝴蝶耳飾。
寧玉瑤啊的顫聲叫了一聲,軟倒在地。
一絲血水順著寧玉瑤耳上傷口淌落,劃出了一道殷紅的血痕,觀之觸目驚心。
若衛嫣然還會因為自己是衛九思的女兒沾沾自喜,寧玉瑤只覺得十分可怕。
眼前這一切,無疑是太過于令人覺得可怖了。
裴玄貞卻似對寧玉瑤如此驚懼的模樣視而不見,他只緩緩說出真相:“瑤姬十歲已經死了,后來我便煉出她的殘魂,聚魂重生。”
“可惜,她的魂魄碎得實在過于厲害了。她死時候年紀太小,靈魂并不怎么完整。所以我想了個法子,那就是婦人尚在懷孕之時,胎兒尚未聚靈,我便把碎靈放在胎兒之內。如此,便能借體重生。”
可這已經是仙門禁止的邪惡禁術了,如此一來,胎兒就不會生出自己的靈魂。這跟殺人奪舍沒什么區別,只是把胎兒充作容器,溫養別人的靈魂。
于是那孩子雖因魂魄不全沒有從前記憶,可長大之后,身體受魂魄影響,樣貌也會漸漸變化,化作從前模樣。
然而到了現在,裴玄貞卻毫無顧忌的說出來,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
他這么隨口道來,那些事情于他而言,竟無半點顧忌。
而寧玉瑤,自然不敢去指責他。
此時此刻,寧玉瑤只敢瑟瑟發抖,她恐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裴玄貞明明看出了她的恐懼,卻視若無睹:“第一次,你名叫林雪萱,就是西月國太子沐華辰的那個情人。你一向伶俐,大約也聽過這個故事。就是那個懇請我挖了阿妍眼珠給沐華辰的女修。”
“你知道,那時候我為什么要答應你?是想要獎勵你嗎?”
寧玉瑤拼命搖頭。
她好似依稀分辨出裴玄貞的邏輯,可卻不敢說出口。
回憶前塵,裴玄貞本來溫柔眷念面頰頓時浮起了一絲冷冰冰的怒色。
他冷冷說:“如果是瑤姬,她秉性善良,天真無邪。就算她長大了,又怎么會挖了別的女孩子眼珠,送去給自己情人?她做不出這樣的事的。”
“于是你這樣,就不像她了。”
“所以我要教訓你,讓你知曉,縱然挖了別人的眼珠,你那個心上人只會更加厭憎于你。而肯接受別人眼睛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后來,阿妍成為劍仙,你也被沐華辰所棄。我本來指望你清醒一些,改邪歸正,可你一日比一日不堪。我對你的耐心、關懷、容忍,都被你消耗殆盡了。”
“你怎么能頂著瑤姬的臉一臉嫉妒,終日咒罵,如此瘋魔?”
“于是,我終于受不了了。是你讓我忍無可忍,決意結束這一切。所以,我隨便栽贓,說你與月蝶族勾結,然后就將你送走。”
“我親手斬了你的頭顱,然后你的靈魂還能再煉一次。”
“然后,第三次,你就是寧玉瑤。”
寧玉瑤身軀已瑟瑟發抖,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她耳邊還聽見了裴玄貞的輕輕一聲嘆息。
“唉,雪萱死了,難道我便一點錯沒有嗎?”
“瑤姬的靈魂是純潔的,她之所以變成雪萱那樣子,是因為被世俗所玷污,并不是她的錯。人說貧窮會滋生奸惡,一個人身處惡劣環境,又怎么能有高貴品行?瑤姬死于十歲,她干凈得如一片雪花,沒有被世俗所污染。如果一個人事事要爭,又隨意受人碾壓和侮辱,她又怎么能干凈如雪?”
“于是等到玉瑤你出現時,我便好好照拂你,我讓你心想事成,無論有什么不快,那些不快都會消失。于是,你果真如我所想那般,是那樣的干凈、純潔、純粹。本來這一切都很好,可你也開始變了。”
然后裴玄貞嗓音里也帶著懇求之意:“玉瑤,答應我,不要變好不好?”
而寧玉瑤呢,她也絕對沒有力氣說一聲不好。
她終于明白了今日裴玄貞尋自己前來的原因,那就是裴玄貞不愿意自己為魏舟報仇。
因為自己是不能夠做出一些惡毒之事。
如若如此,自己便不像裴玄貞心目中的娃娃。
裴玄貞還提到過死去的林雪萱,他對林雪萱不滿意了,于是林雪萱就這樣子死了。
如若自己不能讓裴玄貞滿意呢?寧玉瑤瑟瑟發抖。
這時飛鏡船上,一只蝴蝶輕輕的飛來,落在了孟雪殊的手指上。
那蝴蝶一沾孟雪殊的手指,就頓時化作一根細細的銀絲,這樣纏繞上孟雪殊的手指。
虞妍知曉,那是孟雪殊在仙盟探子傳來的消息。
孟雪殊看著虞妍,瞧著虞妍眼珠眨也不眨盯著自己。
那些目光那般的急切,孟雪殊忽而想,倘若是為我如此,不知多好。
念及于此,孟雪殊心尖兒頓時微微一熱。
他嗓音卻是平靜的:“如今寧玉瑤正被裴玄貞請了過去。”
虞妍眸光輕輕一顫。
她唇兒有些發白,自從重生之后,她基本沒有失態。
可是涉及曾經的玉無雙,虞妍終于容色有了動容。
他瞧著虞妍一向溫柔的眸子里,如今多了幾分專注凝重,眼珠子眨也不眨盯著自己。
顯然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對于虞妍而言十分要緊。
孟雪殊這樣想著時,他卻緩緩繼續說道:“寧玉瑤未必知曉什么,就跟當年的玉無雙一樣。”
“當年玉無雙為人很好,他性子溫柔,不善心機謀算。可是作為九玄宗宗主,他這副心性可能嗎?身為一方之主,無論怎樣都要善于謀算,必定要有城府,還會使些手段。就好似我,我便是這樣的人。不似你當年,你只是一位劍仙,你不是一方之主,你不必領導許多人,更不用平衡彼此間的利益。”
虞妍嘴唇動動,本來是要說幾句話的。可孟雪殊將話說到此處,虞妍終究是將自己要說的話生生咽回去。
因為孟雪殊已經料到了虞妍會怎樣的辯駁,因為虞妍本準備拿自己舉例。她覺得一個人縱然心里通透,有些手段也不會去使,不是不會,而是不愿。
可是孟雪殊卻說,虞妍并非一方之主。
孟雪殊看著虞妍時,他眼里神色固然是溫柔的,可他眉宇間終究有著淡淡的冷戾之意。
他口中也淡淡說著那些上位者應有的心機權謀,殺伐果決:“別人都說鬼月宗的晏悲道身份超然,不理世事。可表面上的超然,是以水下面數不盡的手段所烘托的。就如當年仙盟為何要滅了鬼月宗,如今又能安然相處,甚至有所交流?”
“我在仙盟廣布眼線,布局已久,一切的風平浪靜都是一種布局以及拖鞋。甚至我的屬下對我之言聽計從,尊重順從,這其中難道就只是因為情意所致?”
“阿妍,我素來工于心計,不要以為一個日常沉默寡言,就是個老實人。”
就好似當年,他還是咒術武士的時候。西月國國主就會生出一種誤會,覺得他是個只會蠻干的武者。
但其實他頗有城府,什么事情都心有籌謀。
孟雪殊的眼是極深的墨色,這樣極深的黑里,又似夾雜著縷縷的殷紅。
這樣交織于一道,不覺令人觸目驚心。
玉無雙是屬于虞妍的一場溫柔好夢,可是孟雪殊卻生生要將這場夢給撕碎了。
他殘酷說道:“這樣的血腥叢林之中,養著玉無雙這樣一位九玄宗宗主,仔細想來,竟是一件極荒誕的事。倘若他表里不一,也許倒是合乎常理。”
“可偏偏,他卻是個表里如一之人。而這份表里如一,就是最不和諧之事。”
“我記得那時,裴玄貞已經是九玄宗十長老之一。我也還沒有創立一番事業,彼時九玄宗就是仙門第一的宗門。”
“那時候裴玄貞據說是不慕名利,喜愛閑云野鶴的生活,很少回九玄宗,也不參與九玄宗的爭權奪勢。可后來,玉無雙死后,他不知怎的,很快就收割了屬于玉無雙的種種勢力。”
“也許,這一切本來就屬于裴玄貞,他自然輕而易舉得到這一切。”
至始至終,玉無雙只是一個明面上的幌子。
人都是喜愛光明與正義,溫柔與慈善的。
修士們也不例外,他們也需要一個令自己覺得感動的人。
玉無雙修為又高,性子也好,在那樣殘酷的歲月里,他能帶給人溫柔的感動,更滿足了仙門修士對正義的全部幻想。
于是玉無雙很自然的占盡了聲望。
可有光明的地方便會有黑暗,于是裴玄貞在暗處,將另一半的事情做得妥妥貼貼。
玉無雙當然無需做一些虧心之事,因為有人會替他清除全部的障礙。
虞妍靜靜的聽著,直到孟雪殊將話說完,她才開始質疑這個猜想。
她說:“除了巧合,其實并沒有什么憑據。”
“再者說,如果玉宗主什么也不知道,他又怎么跟裴玄貞合作?乃至于從中得到好處?”
但今日孟雪殊特意請虞妍來飛鏡船,他自然已經有全然的把握。
他一向是這樣,喜歡布置妥當,方便穩操勝券。
孟雪殊緩緩說道:“這兩個問題,我皆可回答一二的。”
當他這樣說時,他手指輕輕一動,指尖多了一枚銀色的緞帶。
他說:“還勞阿妍蒙上雙眼,我可以帶你去看看證據。”
那枚緞帶已經浮至虞妍跟前,虞妍心內動了動,將這枚緞帶這般握住。
她心里有些古怪,不明白孟雪殊究竟是何意,不過心里只是好奇,倒也談不上驚懼。
她想,也許自己對鬼月宗宗主終究是有幾分信任的。
再者修行之人五識十分敏銳,其實就算蒙眼對行動也沒有什么阻礙。哪怕這具身軀孱弱,也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能比。
更何況,虞妍也是習慣當瞎子。
于是虞妍這般點點頭,將緞帶戴上。
銀色的緞帶蒙住了虞妍雙眼,只露出口鼻。孟雪殊驀然心里微微一動,只覺得自己好似在玩什么奇怪的play,只覺得熱氣上涌。
可他很快壓制下來。
下一刻,他已經到了虞妍跟前,握住了虞妍的手臂。
056
孟雪殊本欲握住虞妍手掌的, 可不知怎的,就連他那樣的人,一瞬間心里也浮起了幾許的羞澀之意。
他從來不理會別人的看法, 可這一刻亦還是只握住了女修纖纖的手臂。
他動作極輕,就好似虞妍是什么珍貴易碎之物。
但實則孟雪殊心里亦是知曉, 虞妍是個極堅韌的一個人。
雖是如此, 孟雪殊的動作還是這般的小心翼翼。
好似生恐弄碎虞妍一點。
虞妍倒是微微一怔, 有些不慣,不由得說道:“孟公子,如今我這身軀雖是孱弱,可是縱然蒙住雙眼,行動也我無礙。”
孟雪殊聽罷, 只輕輕嗯了一聲, 然后說道:“可你不知曉我要帶你去何處。”
他這樣說著時候, 就帶著虞妍輕飄飄的飛起。
以他修為, 就算不借助法器, 亦是能御風而飛。
虞妍就這樣被他一帶,也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似一根極輕瞧的羽毛, 亦是漂浮在空中。
今夜有云, 云深結樓, 這樣被月光一映,更如月中仙境。
孟雪殊回頭看著虞妍。
女修這副樣子,倒好似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
那時候盲眼的少女輕輕一摔,就跌在了自己面前。
那時咒獄的門要合上了, 那女郎跌跌撞撞, 竭力要趕至。
于是此后許多年,孟雪殊便不免心生慶幸, 覺得那日實在是幸運之極,虞妍恰好是能趕到的。
可他又想,縱然那次虞妍沒趕到,以后在別的地方遇見,自己定然還是喜歡她的。
想到了此處,孟雪殊的心頭也不覺微微一熱,想要將虞妍的手臂握得更緊些。
可方要發力,他又恐弄疼了虞妍,于是又散了力。
這時候虞妍面上神色也不覺嚴肅起來,因為她感覺到了一縷極強大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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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前好似有什么龐然大物,如即將擇人而噬的野獸,仿佛要將虞妍就此吞噬。
虞妍的感知并沒有錯,此時此刻,千魂古陣就在她之面前。
此陣乃是整個仙盟之禁地,十分危險,一旦不慎被卷入,立刻就會粉身碎骨。
此地凝聚了仙盟歷代修士之殺念,以地脈之氣溫養其中戾氣。此舉其實在仙盟之中也頗多爭議,有一些修士也并不如何認同。
但此陣留著,便是屬于仙盟一件玉石俱焚的殺傷力武器。
一旦開啟,那便是不分敵我,盡數被毀。
許多人嘴上不說,但心里覺得仙盟有這么一個兇陣,也是極有必要的。
故而衛九思之前令人將孟雪殊引入陣中,眼見孟雪殊居然安然無恙,方才是那般震驚。
虞妍一只手被孟雪殊握住,另外一只手還是自由的。
所以她下意識的抬起手臂,似想要將面上那銀色的緞帶揭下來。不過她手指動了動,又這樣垂了下去。
她終究還是相信對方的。
果然孟雪殊手臂輕輕一抬,面前就多了一道風口。
這千魂古陣既是兇陣,陣口自是結了法印禁止,等閑不允外人出入。
只是如今孟雪殊隨手一揮,便生生造出了一道裂痕。
虞妍隨之而入,耳邊勁風縷縷,入陣之后那些尖嘯的風聲卻是停了。四周安靜下來,仿佛是極寂靜。
可這樣的安靜,卻是更為兇險。
和上次一樣,那些千魂陣中的仙門修士紛紛撲來,雖只是一點殺念,可在陣法加持之下卻絕不輸給他們活著時候。
之前被孟雪殊“殺死”之人,如今又“活”了過來。
再次感應到了活人,那些修士殺念紛紛啟動,加以攻擊。
孟雪殊又隨手殺之,將之尸體疊成了高高的尸塔。
這一切詭異之極,眼前分明是血肉橫飛的屠殺之境,可卻沒有絲毫聲音。那些殺念縱然被四分五裂,也不會發出半點叫聲。
若虞妍不睜開眼睛,就好似什么也沒有發生一般。
她隱隱也猜出這里是千魂古陣,更約莫猜到究竟發生何事。
那些心念流轉間,虞妍一顆心也不由得砰砰亂跳,心下甚為古怪。
她想,對方蒙著自己一雙眼睛,難道只是不想讓自己見到血?
哪怕這些只是幻境,只是一些殺念凝聚的東西?
縱然對敵,孟雪殊也只用了一只單手,他的另一只手猶自牽著虞妍手臂,這樣子的穩穩當當。
千魂古陣里甚至沒有風,只有詭異的安靜,是說不出的寂靜。
直到孟雪殊的嗓音打破了這樣令人窒息安靜:“阿妍,摘下吧。”
虞妍摘下了那條緞帶,她聽著孟雪殊又對自己說道:“不要回頭。”
虞妍嗯了一聲,表示答應。
在他們兩人身后,有一座高高疊起的尸塔,是慘死修士的尸骸這樣子疊成。他們渾身血跡斑斑,俱是肢體有損。
若換做現實世界,虞妍也應該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兒了。
可是沒有。
在千魂古陣中,那些血本來不是真正的血,自然也是不會有絲毫的味道。
血是假的,尸體也是假的。
等他們出去,下一次再有人進來時,這些殺念又會原地復活。
只不過眼前情景十分之詭異罷了。
兩人身后是尸山血海,整個世界似無活著的生靈。唯他二人,如此站立,似天地間只余下他們二人。
然后上一次孟雪殊看見的情景,如今亦是讓虞妍瞧見了。
隔了很多年后,她又瞧見了玉無雙。
玉無雙一身素凈的衣衫,如此踏蓮而來,可謂步步生蓮。
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滿身的殺伐之氣,更未曾做出攻擊的舉動。
玉無雙看著就像活著時候一樣,還是那般溫柔和善。
可這是不應該的,這就是孟雪殊讓虞妍看到的真相。
這個世界有陰就有陽,有善便有惡,所謂陰陽平衡,相互制衡,大約便是如此。
沒有人會沒有殺念的,就連虞妍也是如此。
那些仙盟修士在這千魂古陣之中展露自己的殺相,也并不是因為他們人品如何不堪,而是因為他們是一個完整的人。
他們神魂已消,只是將殺念留在了這個世界上。
虞妍這樣瞧著,眼里卻漸漸浸透出淚水,那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虞妍的面頰淌落。
于是她知曉了一個藏在千魂古陣里的秘密,那就是她心底最溫柔的玉宗主并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誰也不會潛入千魂古陣這樣危險的地方,接著來探尋這個秘密。
除了鬼月宗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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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虞妍便眼睜睜的瞧著,看著這個可怕的秘密,不覺遍體生寒。
不知不覺,她面頰已經染滿了淚痕。
也許這一切之一切,一開始都是一個極為可怕的陰謀。
她不自禁的向前一步,旋即又頓住了身軀。
孟雪殊的嗓音卻是從她身后傳來:“只有到了這千魂古陣,方才能知曉玉無雙是裂魂所塑。他是有人割了自己魂魄,生生造出來的一個人。以裂魂塑人,那便是一人為主,一人為奴。”
“為奴者無法掌控主人,為主者卻能對為奴之人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不但如此,還能令為奴之人對他無可拒絕。”
“如果玉無雙是裂魂塑人中的奴,他不可能感知自己主人,只要幕后之人不出聲,他甚至可能什么都不知曉。”
“然而他無論飛得有多高,始終就像是一只傀儡,永遠被人操縱。”
孟雪殊這樣子緩緩說道,且深深凝視著虞妍婀娜秀麗的背影。
他也相信玉無雙表里如一,并不是什么虛偽的人。可那又怎么樣呢?像他這樣的人,骨子里隱隱對玉無雙是有著一縷輕視的。
玉無雙縱然再溫柔純善,也不過是一具傀儡,生來為人所制。玉無雙的一生就是極可憐的悲劇,而他卻不是隨時隨地一定會同情別人的人。
他并不覺得玉無雙有多耀眼的人格光輝,只是命運實在顯得太過于恰巧。
恰巧那幾年,只有玉無雙陪伴著虞妍度過那身心受創的歲月。
就連玉無雙的殘缺,放在命運里也恰到好處。因為玉無雙是純善得沒有一絲殺念之人。
此刻青陵殿中,裴玄貞輕靠在華坐之上,手指輕輕提起一物,赫然正是那枚沾血的蝴蝶耳環。
寧玉瑤已經退下了,她離開時分明受了極大的驚嚇,瑟瑟發抖表示必然是對裴玄貞的言語言聽計從。
也虧得寧玉瑤還未進入內殿,看到那盛著血淋淋眼珠子的水晶匣子,否則還不知曉會嚇成什么樣子。
想到了這兒,裴玄貞唇角輕輕翹起,似透出了一絲無聲的笑容。
他其實隱隱有些輕鄙的。
寧玉瑤十分的依順聽話,這本來在自己意料之中,可是這也仿佛少了幾分趣味。
雖然魏舟是罪有應得,但倘若寧玉瑤當真固執得給魏舟報仇,那說不定裴玄貞還會高看她一眼。
可寧玉瑤還太年輕,也太脆弱了,那些秘密已經將寧玉瑤就此擊倒。
于是于寧玉瑤而言,可能她也再興不起什么風浪。
可這樣子一來,寧玉瑤便越發不像瑤姬了。
瑤姬十歲時已經死了,可她年紀雖然很小,卻流露出堅韌的性情,絕不似寧玉瑤這般。
可不像便不像吧,寧玉瑤只不過是他精心打扮的一個娃娃,縱然費了許多心思,可也終究不過是一個像妹妹的娃娃。
歲月漫漫,他總是需要一些東西,聊作慰藉。
若有一日受不了了,裴玄貞便抽了寧玉瑤的魂魄,再重新煉一個人。
這樣的一次又一次,總會有一個姑娘,會像自己記憶中的妹妹的。
裴玄貞這樣回憶著,仿佛又聽見了瑤姬的咳嗽聲。
那時瑤姬不過十歲,可是身受重創,她咳嗽的聲音也如破敗的風箱。
那時風很大,雪也很冷,雪花便這般拍在了兩人的身軀之上,夾著著冰屑,傳來絲絲呼嘯之聲。
他一直跟瑤姬說著話,可瑤姬的聲音卻是越來越低。
到最后他停住了腳步,當他手掌撫摸上女孩兒的面頰時,少女的肌膚好似還有一絲殘存的溫熱,可是她呼吸已停,魂魄已散。
裴玄貞眼睛里漸漸浸染了一縷黑暗,可是他卻沒有哭。
雪花吹落下來,落在了他眉毛和頭發上,他慢慢的身處手指拂去。
當他這么抬起頭來時,他眼睛里不覺透出了凜然的殺意。
從那以后,他便尋到了自己的道路。
旁人會說他入了魔,可是裴玄貞卻一點兒不覺得自己有錯。
妹妹死了,在于他手中沒有足夠力量,于是他心下便渴求著足夠的權勢,他一心想往上爬,竭盡全力,永不停息。
他慢慢的瞧著自己手指握著的那枚蝴蝶耳飾,上面還有一點血跡。
裴玄貞驀然皺了一下眉頭,然后他催動內息,令這一點血跡就此消弭。
那是寧玉瑤的血,他發現自己心尖兒隱隱有些嫌棄。
一個人一旦開始墮落,哪怕尚未真正喪心病狂,已經是令人不快了。
但其實寧玉瑤也并不值得自己格外的討厭。
人不就是如此,本性通常是一致的。
在裴玄貞漫長的人生之中,其實也見過太多相似的情景,他并不覺得值得大驚小怪。
若說意料之外,仿佛也只有百年前西月國的那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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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跟寧玉瑤所說那樣,自己令虞妍挖出雙眼,無非是為了責罰林雪萱。林雪萱頂著長大后瑤姬的臉,心思卻這般的惡毒自私,實在是令裴玄貞不快。
他為人自是雙標,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卻絕不允自己的娃娃做出不符合那張臉的事情。
至于虞妍,他連刻意針對都說不上,只是順手用來折騰的棋子。
他之一生,有很多個身份,徒兒也不少。
虞妍放在旁人身上,也許很優秀,可對于裴玄貞而言,也不過如是。
就連當初收虞妍為徒,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他只不過為了捉弄西月皇室,對方想自己收沐華辰為徒,他卻偏偏不收皇子,卻收了一個乞兒。
裴玄貞就是這么一個秉性惡劣的人。
他頂著一張清圣的面皮,內里卻是污濁惡劣。
057
收虞妍只是裴玄貞的一時興起, 而那樣的興致很快就煙消云散。
幸喜虞妍還算聽話,平日里也依順周全。多個弟子替自己做事,也沒有什么不好。
他令虞妍挖了雙眼, 也并沒有什么后悔之情。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虞妍被挖眼之后不管不顧。
甚至那日在小沐王府的花園, 他也是故意令虞妍聽到那些刻薄的言語。
那不過是又一次的一時興起罷了。
他原以為虞妍會這樣便碎了, 誰想并沒有。
直到虞妍問還完恩沒有, 說自己人生不可浪費在這樣的糾纏里時,他第一次認真看看自己這個徒兒。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虞妍才像自己想象中長大的妹妹。
瑤姬若是長大,大約也是這樣的堅韌善良,樂觀可人。
可惜虞妍并不是他的妹妹, 他用瑤姬靈魂煉出來的人是林雪萱。
想到了這里, 裴玄貞驀然閉上了雙眼。
他回憶那日虞妍雙眼浸血的堅強樣子, 竟覺得有一種破碎的美麗, 殊為美味。
細品竟有著一些說不出的滋味。
于是裴玄貞屈起了手指, 輕輕擦過了唇瓣。
他驀然微微一笑。
裴玄貞微笑著想,其實虞妍也不像自己妹妹。
自己那個徒兒長大了, 倒好似有一種女子的可人。
是什么時候意識到的呢?
也是, 是玉無雙收養虞妍時?
其實他也沒想到玉無雙會將虞妍給撿回去。
他是主, 那玉無雙就是奴。
玉無雙無知無覺,活得懵懵懂懂,作為棋子什么也不知曉。
可是裴玄貞呢,卻是能透過玉無雙, 將虞妍之一切, 這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著玉無雙細致周到的照拂虞妍,一點點的安撫那個受傷的女孩兒, 讓她識得黃鐘大呂,以音律安撫虞妍心神。
裴玄貞不動聲色的窺探,甚至忍不住想,莫不是自己這個主人的心情,不自禁對玉無雙生出了影響,才讓玉無雙對虞妍那般之好?
定然是這樣的。
若非如此,玉無雙縱然秉性純善,也不會對每個人都像對虞妍那般好。
而自己呢,本有些可惜,虞妍就這樣死了。
畢竟自己剛剛覺得虞妍有些不同,也許他本來想要留著虞妍的。
而且他看玉無雙的情貌,又覺得很想自己曾經歲月里的樣子。@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畢竟曾經的自己,也曾是一個天真的皇子。
他曾經也有過溫柔的時光,也會極有耐心的安慰自己的妹妹。
玉無雙陪著虞妍的那幾年,他何嘗不是一起陪著的?
可這時候,千魂古陣里的虞妍卻幾乎不敢看玉無雙了。
她不敢抬起頭,更不敢看眼前這個人。
每個人都有一個夢,誰也不想這個夢就這般碎掉,虞妍亦是如此。
于是虞妍明明向前踏了一步,卻垂下頭來。
也許她也已經想到,倘若玉無雙是裂魂雙生里的奴,那么自己跟玉無雙的那些溫柔歲月,其實是被另外一雙邪惡的眼睛如此窺探凝視的。
那么曾經白雪一般的回憶,如今就像是沾染了墨水,好似已經沒那么干凈了。
虞妍深深呼吸一口氣,終于還是抬起頭。
此刻玉無雙已經走至虞妍面前了,他沒有說話,只微笑著向虞妍伸出手。
虞妍眼神漸漸清潤清晰起來,她伸出手,飛快擦去了面頰之上的淚水。
她眼神開始清晰,有些東西同樣開始清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樣的歲月舊夢里,有些東西到底是真誠的。
她也向玉無雙伸出了手,輕輕說道:“你就是你。”
孟雪殊在她身后,聽著她說出這樣的話,也不覺明白了虞妍的意思。
對于虞妍而言,無論玉無雙是什么樣的存在,玉無雙就是活生生存在的一個人。
哪怕玉無雙是殘缺的,沒有殺念,可虞妍仍當他是獨立存在個體。
你就是你,玉無雙和那個幕后之人,乃是兩個人。
孟雪殊心底泛起了幾許的異樣之情,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他又想,難道不是一開始,都覺得虞妍會這樣想嗎?
虞妍的手已經重疊在玉無雙的手掌上方,她手掌一握,所觸之處卻分明是一片虛無。
玉無雙連殺念都算不上,不過是一點無知無覺的殘影。
他對著虞妍微微一笑,笑容一如初見之時的那般溫柔。
虞妍眼眶還帶著淚水的潮意,唇角卻不覺綻放一縷明媚的笑容。
她輕輕說道:“其實,能再見你一面,也是很好的。”
然后虞妍帶淚的雙眼里亦不覺流淌了幾許的惆悵,她緩緩說道:“只是——”
只是自己不能久久在千魂古陣里看著玉無雙的殘影,如若那樣,便會生出了心魔了。
這時候,孟雪殊的聲音卻從虞妍身后傳來:“既然如此,你心里自然還是想要為玉無雙復仇的。”
虞妍面色變幻,卻沒有什么猶豫,輕輕的嗯了一聲。
孟雪殊許是沒想到她會回答這么利落,故而在她身后默了默。
他略頓了頓,方才說道:“我可以幫你,但我有個要求。”
孟雪殊說話腔調有些奇異,而他說出這樣的話,也令虞妍有些驚訝。
虞妍不覺回過頭,她一回頭,就看到了孟雪殊身后那高高堆積聳入云端的“尸塔”。
而這就是孟雪殊剛剛蒙住她眼,不讓她看到的情形。
那些身軀一具疊著一具,層層疊疊,聳立入云端。
虞妍如此觀之,似也微微有些恍惚。
這樣的“尸塔”堆積在身后,前面卻有一個面容妍麗的鬼月宗大魔頭,眼珠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
糅合在一道,這副畫面竟是極之詭異。
虞妍目光之中已經流轉了好奇探尋之色,自然是想要知曉對方想要什么。
孟雪殊沉沉說道:“我要你!”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他頭發和衣襟也隨風而搖擺。
千魂古陣中原本沒有風的,如今卻是刮起了風。
本來灰蒙蒙的天空開始生出了云,那些云急速變幻,變化得快極了。
那些都是孟雪殊心境投射。
當一個太過于強大的存在踏足千魂古陣時,整個世界都隨他心意而流轉。
空氣中靜了靜,虞妍也不知曉如何回答。
她覺得有點尬,又莫名覺得別扭。
然后孟雪殊的嗓音卻緩和下來:“我認識的故交已經不多了,可能只剩下你一個。所以我想見見你,每年你有三天屬于我,跟我見一見,年年都如此。也許這樣,這人世間仿佛才有些趣味。”
虞妍心忖難道孟雪殊覺得人世界沒有趣味嗎?她想著孟雪殊這樣善于布局,將整個世界控于掌中,又譬如在仙盟之中安排了無數的眼線。難道縱然如此,孟雪殊也并不覺得有趣味?
別人都說鬼月宗宗主是個厭世之人,可重逢之后,虞妍又覺得仿佛不像。因為孟雪殊也是顯得極有動力的。
可她也不覺得孟雪殊在說謊,因為孟雪殊原也沒這個必要說謊。
這樣想著時候,她已經脫口而出說了一聲好。
她本來還想說,自己去看看孟雪殊只是舊友之間的來往,不必說成交易。
但轉念一想,孟雪殊的意思,也顯然并不是把這件事當作交易來提。
那只不過是一個有些別扭的邀請。
一想到了這兒,虞妍心底忽而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她只覺得仿佛有一根羽毛撩著自己的心頭,令她心底生出了一縷癢癢的說不出的感覺。
不知怎的,她心里竟對孟雪殊生出了一絲憐意。
也許,是因為覺得對方實在太過于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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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殊輕輕的嗯了一聲,旋即他手指一揮,之前那張面具又重新回到了他面孔之上。
這張面具遮住了他的臉,掩住了他的喜怒哀樂。
而面具后面那張臉,卻不由得泛起了潮紅。
孟雪殊說道:“那就好。”
他心里驟然生出了一縷喜意,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如此之歡喜。
接著孟雪殊手指一動,一枚令牌則落在了虞妍手中。
那令牌顏色如墨,上有一枚小小的血蓮標志。
虞妍握在手心,觸手便生出了一縷涼意。
孟雪殊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手執此物,無論什么時候來鬼月宗,都是可以。無論你有什么想做的,鬼月宗上下必定能為你做到。”
他口中說的是鬼月宗,但鬼月宗三字似乎換成個我字方才妥當。
虞妍伸手以握,突然覺得這塊令牌有些炙熱燙手。
若換做當年初遇時,她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兒,可能還不會明白。
可是如今,虞妍多少也明白了一些的。
那些隱晦的,言語之下的情意。
那些微妙的,酸澀的,乃至于極濃重的感情。
虞妍略一猶豫,并沒有將這枚令牌退回去,而是捏在手中,說道:“那就很方便了。”
她望向了孟雪殊,孟雪殊卻是側過了頭。
縱然戴著面具,孟雪殊好似也刻意錯過面孔。
這一時之間,虞妍也有點兒捉摸不透對方的心思。
對方略頓了頓,然后才說道:“不若我們先離開千魂古陣。”
此地并非說話的好場所,虞妍也點點頭。
然后孟雪殊的手掌就握住了虞妍的手臂,帶著虞妍飛掠而出。
他勁力流轉間,風竅已成,使得這千魂古陣又生出了一縷縫隙。
虞妍被他帶著飛起,臨走之際,她驀然回頭去望。
恰逢此時,玉無雙的殘影亦抬起頭,望向了虞妍離去的方向,沖著虞妍微微一笑。
可伴隨兩人離開,陣中氣息流轉,那“尸塔”也逐步消融,玉無雙的身影亦是漸漸淡了去了。
虞妍心頭一酸,驀然生出了幾縷的惆悵。
自己在玉無雙跟前當小女孩的歲月,終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轉過頭,下一刻,自己已經到了千魂古陣之外。
孟雪殊松開了手臂,又給虞妍塞了一盞蓮花燈,輕輕說道:“隨我來吧。”
他對虞妍說話的嗓音素來溫柔,如今得了虞妍之允,語氣不免更柔和了幾分。
虞妍此刻心緒激蕩,聞言也不覺心底一柔。
孟雪殊來到了仙盟之后,便被安排在這雪心洞中。這洞內奇寒,不過對于孟雪殊而言也不算什么。
如今虞妍這具身軀身體孱弱一些,本來會被寒冷若浸,可如今她手握孟雪殊給自己的蓮花燈,便有一縷暖意傳來,也無需她時刻催動鳳凰之羽取暖了。
這原本不過是一個極小的細節,虞妍也未想到孟雪殊能想得如此之周到,心尖兒也是微微一動。
她忽而有些可惜,可惜孟雪殊如今臉上又戴上了面具,使得自己看不到他面上神色了。
虞妍目光流轉,也未曾看到隨孟雪殊而來的寒血衛身在何處。
大約也是按需出現,等閑不會現身的。
孟雪殊的居所極素凈,也不僅僅是孟雪殊暫居于此的原因,而是因他一向都是這般清寡的性子。
虞妍記憶之中,對方也是物欲極低樣子。
她正思量時,就聽著孟雪殊說道:“你不必懼我。”
虞妍倒是有些錯愕,難道孟雪殊說的是因為有一世他是殺害自己之人,所以自己自然生懼的事情?
但那也不算什么,只不過是一些涉及因果的自然反應。
虞妍輕輕反問:“我也沒如何懼你吧?”
孟雪殊緩緩說道:“我在仙盟遍插暗探,用了許多心機,但這只是我一向性情如此,也愛這般行事。你也不必擔心我當真做出什么傷及仙盟和平之事。”
“于是我將血鈴贈你,便是讓你知曉,你始終可以拿捏于我。”
這些話實在太過于突兀了,搞得虞妍不知曉如何是好。她怔了怔,然后才說道:“也不必如此。”
她一時也不知曉跟孟雪殊說什么。
孟雪殊對她說話雖然客氣溫柔,但一些行事就透出了性子里的偏激之處。
就好似如今這樣。
虞妍不知怎的,說話越發小心翼翼:“其實我并沒有十分懷疑,就算懷疑,我也會直接問你。更何況,用血鈴操縱血傀儡本就是很不好的事,你也不必主動把血鈴給我。我,我并不想見你這樣的。”
孟雪殊默了默,虞妍在他跟前,總是沒有什么松快,也不會無拘無束。
仿佛自己越用力,有些事情就越磕巴。
他靜了一會兒,好半天才說道:“好,我知道了。”
那嗓音里也聽不出喜怒。
虞妍組織言語,想把血鈴還回去,不過又莫名覺得現在說并不好,故而決意等一等。
孟雪殊也化出了一枚匣子,今日他帶虞妍來,是為了讓虞妍窺見玉無雙之死真相的。
虞妍不知里面是什么,眼里透出了求知的眼神。
孟雪殊緩緩說道:“這里面是玉無雙的皮。”
058
虞妍一開始也震驚了一下, 不過很快就回過神來。
這幾日她也遍閱典籍,知曉伴隨刑臺的發展,如今修士界檢驗的手段可謂日新月異, 頗多創新,也頗多突破。
就好似扶紫秋, 也是被驗出被了撒了引魂香, 接著才引來萬獸撕咬。
這刑臺有一驗明死因之法, 那便是驗皮。
若危機關頭,不能帶走尸首,哪怕只帶走死者的皮囊,也能從中尋出大量線索,以證死因。
玉無雙尸身葬于仙墓之中, 那處不似千魂古陣一般, 無人把守。
畢竟千魂古陣之中只有種種危險, 而仙墓之中, 卻有陪葬的本命佩劍, 乃至于各色法器。
故而千魂古陣之中亦是有人看顧,等閑不能入內。
一旦闖入, 只怕會鬧騰出很大的動靜。
那么令人潛入, 竊走玉無雙之皮囊, 似乎也不失為一個極LJ有效率的辦法。
虞妍心里也有些別扭,可她也說服自己壓下這般別扭。
就好似凡俗之地,仵作為求真相,將死者開胸剖腹, 檢驗五官。一開始許多人也難以接受, 覺得是在侮辱尸體。
那么如今,虞妍也不應該如此計較。
再沒有什么比替死者尋出真相更重要, 這也是對玉宗主最大的尊重。
也許,只能說孟雪殊是個極有效率的人,反倒是自己感情用事了。
虞妍面頰上先是有些悲切之色,旋即她終于冷靜下來。
她的手掌輕輕放在匣子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然后她便打開了匣子。
她聽著孟雪殊對自己說道:“這具皮囊我已經令人驗過,你可要聽聽。”
也許孟雪殊是不愿意虞妍再去翻閱,可能這樣對于虞妍而言,實在是太過于殘忍。
虞妍卻搖搖頭,輕輕的說道:“沒關系的。”
這么說時,她已經取出了玉無雙的皮囊,輕輕的鋪在了幾面之上。
人的皮囊要比活著時看著要寬大,因為這張皮是扁平的。那么乍然一見,就是說不出的詭異。再加之這張皮囊屬于一個熟悉之人,似也更令人內心生出不適和驚恐。
可虞妍眸清如水,卻瞧得極認真。
她沒有心生驚恐,因為驚恐才是玉無雙真正的不尊重。
孟雪殊看著虞妍認真的側容,似也好似瞧得呆了呆。
這女修仍然是孟雪殊記憶中的樣子,她認真、膽大、不依不饒。
她固然是溫柔的,可仿佛也極堅韌。
其實檢驗的結果孟雪殊早就知曉了,所以他只望著虞妍。
這天底下,再沒有比虞妍更值得他看的人了。
虞妍比劃著玉無雙的傷口,一路蜿蜒下落。
“傷口從頸部開始,一路蜿蜒至腹部。傷口微青黑,是帶著寒氣的劍傷——”
說到了這里,虞妍頓時說不下去了。
她是曾見過這樣的劍傷的,那于她而言,也頗為熟悉。
玉無雙是溫潤的,可并不代表他真的無害。
若有必要,玉無雙也是會殺人的。
玉無雙的劍名喚雪吻,是一柄寒性之劍。
那劍殺人之時,就會留下冰雪般的寒意。
也就是如今這樣的青色。
虞妍瞧得呆了呆,似也怔住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想起了玉無雙得死狀,玉無雙肚腹大開,五臟六腑俱無,竟被人剖身取器,洗滌了一番。
那死態亦是及其不體面,將玉無雙生前的體面盡數摧毀殆盡。
如非犯下重罪的犯人,也絕不能受此刑罰。
那是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犯人,方才會受此刑懲罰。
卷宗上也決計不會記載,玉無雙的傷是自己的本命劍雪吻所創。
也許是有人刻意遮掩,不愿意讓人知曉玉無雙之死亡真相。又或許是有人想要保留玉無雙的體面,所以秘而不宣。
畢竟本命劍只有玉無雙自己能夠驅動,這一切顯得是玉無雙自裁謝罪。
若玉無雙當真自裁,還是以此等決絕方式,那說明玉無雙必定真有什么虧心之處。
既然玉無雙自認虧心,那就少不得有許多議論。
也許玉無雙自裁之事傳出去,他早壞了名聲。
虞妍沒有去細思當初遮掩之人用意,她只是在想,可能嗎?
玉無雙之死是自裁可能嗎?
若換做從前,虞妍定是不會相信的。
可如今,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玉無雙是一個很坦誠的人,他覺得問心無愧,行的是君子之行。他之一生宛如白雪般高潔,可謂點塵不染。
可他若知曉一手教導他的師兄是死于非命,且死后還被污了名聲。而他的戰友也是被人謀害,所以方才換得他之性命。
要是知曉這些污濁不堪的真相,玉無雙會怎么想呢?
他會對這些欣然受之,然后當作什么都沒發生嗎?
答案是不能。
至少,虞妍認識的那個玉無雙大約是不能的。
若有一日,他知曉這個真相,以玉無雙之心性,是必然會自裁謝罪的。
想到此處,虞妍驀然閉上了眼睛。
那一切未免過于殘酷。
然而她終于又睜開眼睛,她要知曉真相。縱然這個真相不美,可終究也是真實的。
虞妍只想讓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然后她驀然一怔!
雪吻劍的劍痕只有最初那截,再之后,卻有火灼焦傷的痕跡。
玉無雙生前似被什么異火所灼,因而皮囊上留下這般傷痕。
也許玉無雙當真想要自裁,可哪怕他想自裁,行至一半,亦是遭人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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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那人也未曾料到,玉無雙居然有求死之心。
玉無雙本欲行天誅之刑,剖開肚腹,摘去五臟,以贖其罪。
但這個刑法只進行到了一半,便被人打斷,因而并沒有再繼續下去。
那個真正殺害玉無雙的人究竟是誰?
虞妍不覺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已經勘驗完畢,然后認真仔細將玉無雙的皮囊這樣收好。
孟雪殊說道:“我會令人將這副皮囊送回仙墓之中,再將玉無雙的皮囊重新融入他身軀之上。我那屬下本擅長這些,必定能還原得別無二致。”
他瞧著虞妍一雙手輕輕按在匣子上,動作十分溫柔。
玉無雙死得這般之慘,虞妍終究是有著幾分憐惜的。然后孟雪殊眼底似有一縷暗火流竄。
然后他聽著虞妍輕輕嗯了一聲,又對自己道了聲謝。
孟雪殊想,阿妍倒是并未因此事生氣。
也是,盜了玉無雙的皮囊也無非是驗探出真相,如今又讓人完璧歸趙,總歸不算不尊重玉無雙。
而自己所認識的虞妍,一向也是極講道理的一個女子。
那也不足為怪。
只是,縱是如此,他覺得虞妍體貼有余,卻親近不足。
虞妍一向通情達理,卻是對自己客客氣氣。
難道是因為他行事太過鋒銳,又或者他做事太過于瘋批了?
他已經在虞妍面前竭力忍耐,大約也還是顯得行事偏激。
譬如他告知虞妍,若不放心,可誘自己成為血傀儡。再不然,就是生生取了玉無雙的皮。
這些對于虞妍而言,大約也不能說是很正當。@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故而他跟虞妍雖能和順卻不能融洽?
這樣想著時,他又瞧了虞妍一眼,心底倒是漸漸平靜下來。
歲月還很長,總是會有機會的。
他見著虞妍面頰上透出了一縷思索之情,故而問道:“阿妍心里,可有想到誰?”
其實孟雪殊自己也查得一些訊息。
虞妍說道:“有此修為,而且以玄火修行的當世大修并不多。我記得當年九思,就是以火淬體,加以修行的。”
她口中的九思,自然是刑臺之主衛九思。
夜還很深,離太陽升起還很遠。
清心殿中,衛九思獨自打坐,那些燭火的光輝撲在了他的面頰之上,給他那張面容平添了幾分幽潤之意,更使他眼下那顆紅痣幽潤似血。
殿內很安靜,可衛九思的心里仿佛并不那么寧靜。
他驀然睜開眼,眼底灼灼生輝,似流淌兩縷暗火。
衛九思有些心神不寧,仿佛又一些令他并不如何愉悅的事發生了。
是因為衛嫣然嗎?
衛嫣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恰好便死了,為她心神恍惚,仿佛也說得過去。
可衛九思卻知曉不是。
他是個冷情之人,哪怕是親生骨肉隕落,也并不是很在意的。
也許修行之人就是會有一些預兆,知曉這個世界會發生一些對自己不好的事。
衛九思如今也有些修為了,也許當這個世界變化時,他自然就會生出感應。
衛九思慢慢的揉著眼下的紅痣,他忍不住想,到底是發生了什么呢,自己方才如此不安?
他冷靜的摒除了親生女兒這個選項,于是仿佛終于找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那一切不安的預兆,大約是來至于那個人!
直到此刻,衛九思仿佛終于意識到了。
他腦海里浮起來的,是虞妍越來越明媚堅定的容顏。
是了,自己應該了解阿妍的,明白她是多么的怯弱以及無能。哪怕是驟然遇到巨變,也不應該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張臉,越來越像劍仙虞妍了。
因為一個人靈魂會影響她的樣貌,乃至于她的氣度。
他身為烈心門門主,人前對虞妍十分尊重,但其實誰也不知,他對虞妍生出了極深刻的恨意。
當然那些恨意,不是一開始都有。
他第一次見著虞妍時候,其實對這位未來劍仙充滿了好感。
那年他被族人販賣,像牲口一樣趕出來。
族人恐他逃脫,不但用鐵鏈將之鎖住,而且并不愿意讓他吃飽喝足。因為有了力氣的少年,就一定會設法逃走,那就賣不出價錢了。
他第一次遇到虞妍時,已經整整三日沒有喝水,不免口干舌燥。
在他近乎暈厥的時候,是一雙手將水喂到他唇邊,讓他極貪婪的咕隆喝下。
他稍稍有了些力氣,不由得睜開眼,看著眼前的小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虞妍,那時虞妍還跟隨在裴玄貞身邊,剛剛學習修行。
女孩兒有一雙圓溜溜大大的雙眼,眼珠眨也不眨,這么充滿了關切的看著自己。
那時他許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善意了,心里也不覺一暖。
離開家鄉,離開了家人以及自己那個小情人,他就好似當真變成了個牲口一樣,從此沒有了做人的尊嚴。
可對方的眼神,讓他又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人。
虞妍又伸手送來一塊餅,他饑腸轆轆,很快吃了個干凈。
他想,原來人世間還是有這樣溫柔的情意的。
然后他還聽到裴玄貞空靈而悠遠嗓音:“你日日服侍我也十分辛苦,可要添個奴隸,供你驅使?”
那時那句話讓衛九思生出了極大的狂喜,他只盼虞妍能點點頭。
他是貨真價實想要給虞妍做奴隸的。
若那時虞妍肯帶走他,他說不定當真心甘情愿做虞妍一條狗。
因為好好做條狗對他而言也是這么的奢侈。
059
可虞妍卻搖搖頭, 然后說道:“我怎么能蓄樣奴隸?”
彼時整個西疆蓄奴成風,人口買賣十分盛行,其實虞妍縱然買個奴仆, 也不是什么大事。
更何況,裴玄貞還開口了。
可偏偏虞妍是個矯情的白蓮花, 她不忍如此。
她自然不忍以人為奴, 把一個少年郎視為家畜。更何況服侍裴玄貞, 也不是那么幸苦。
裴玄貞只是紆尊降貴提了提,對這件事情也不是當真很有興致。
虞妍不愿,他亦只是微微笑了笑,再不言語了。
這樣一來,虞妍這朵矯情白蓮花就毀去了衛九思全部的希望。
本來他可以不做最低賤畜生的。可是裴玄貞難得開了句口, 虞妍卻是不愿意。
當然那時候, 虞妍也并沒有立刻轉身就走的。
那時虞妍通身素凈, 唯發間有一枚白玉釵。
她伸手拔下這枚玉釵, 于是青絲紛紛落下, 直垂腰間。
虞妍就以這枚玉釵贖了衛九思,將衛九思買下來, 然后還他自由身。
表面上看上去極好, 那時衛九思的族人亦是滿面堆歡, 解開了衛九思的鐵鏈。
可等虞妍二人一走,衛九思就又被抓回鎖上,準備再賣第二次。
一來可以多得些靈石,再者, 這些被販賣的族人多半會心存怨恨。
既然如此, 還是令此人萬劫不復,方才永訣后患。
他們賣衛九思時候, 沒覺得衛九思能活下來。
但若那時虞妍帶走了他,一切事情都不一樣。裴玄貞看著就是當世大修,衛氏族人本也不敢得罪他,故而方才是對虞妍這般畢恭畢敬。
可那圣母白蓮花的少女,卻為了可笑的仁慈,令自己滑下深淵。
兩人一走,哪怕衛氏族人得了虞妍的靈釵,卻照樣將衛九思鎖住,準備賣第二次。
后來他被賣去大烏國的煉人場,在死人堆里掙扎著活過來。
彼時他遍體鱗傷,受盡了欺辱和折磨,所存的人性在一次次的生死搏殺中湮沒。@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是他第一次恨上虞妍。
命運之不幸,不在于沒有希望,而在于你分明窺見希望,卻被人拋棄,最終陷入了絕望。
再然后,他再次看到虞妍時,對方居然已經成為了高高在上的劍仙。
彼時衛九思也算是掙脫了大烏國這個泥潭,得窺幾許光明。
他從煉人場活下來,且得窺了幾許光明,別人也不知曉他的過去。
因為月蝶族殺戮太重,九玄宗損失慘重,于是他甚至有機會成為九玄宗弟子,哪怕是外門弟子。
只要他多立功勞,說不準還能在九玄宗里有一番前程。
所以他甚至在心里對虞妍開脫,當年那一切未必就是虞妍的錯。
虞妍畢竟是舍了靈釵,替自己贖身了,不是嗎?
只是衛氏實在可恨,不肯饒了自己。
按道理而言,虞妍非但沒有對不住他,反倒是對他有恩的。
她只是不愿意蓄奴,把自己當作一個平等之人。
那時候他總忍不住凝視虞妍,看得久了,他面上就情不自禁流轉一縷若有所思的表情。
別人也察覺到了他的古怪,亦忍不住笑他,說他莫不是暗戀虞妍。
畢竟那時候劍仙風姿綽約,為她癡迷的少年郎實在不少。
只不過劍仙實在太過于高潔以及遙遠,故而旁人終究只能遠遠窺視,絕不好近些言語。
誰也不知曉衛九思那些復雜的心思,他對虞妍的感情也絕非簡簡單單的男女之情可以形容,而是更為復雜的糾結以及深沉。
有時他看著陽光落在了虞妍的頭發上,就會生出了一種感慨,覺得眼前的劍仙是有一種圣潔的美麗。
但那縷感慨剛剛升起時,旋即而來的則是一縷黑暗的酸楚。
于是那縷圣潔的美麗就會激起他內心之中一縷黑暗,就好似小孩兒看到漂亮的蝴蝶翅膀,便想將之狠狠撕碎一樣。
后來,他便跪至于虞妍跟前,懇求虞妍收自己為徒。
其實他與虞妍年歲相若,但修為可以是是天淵之別。
他修的是雜道,甚至可以說是以魔入道,靠著一腔殺性方才得如此境界。乃至于他入了九玄宗,也小心翼翼,修行九玄宗的功法也頗多不順。
虞妍當然足以成為他的師尊。
那時他匍匐在虞妍面前時,卻被虞妍扶起來。
彼時虞妍雖雙眼已盲,但另有神通可“視物”,所以虞妍居然認出了他。
劍仙還記得當年西疆之地那個小奴隸。
她甚至還溫言細語問及以后之事。
衛九思冰凍了很久的心驀然生出了松動,好似柔了柔,然后他便生出了一縷期待。
他居然又對虞妍生出了希望。
那一刻他對虞妍的怨恨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溫情和渴望。
他想,只要虞妍收自己為徒,自己必定會好好侍奉她,會對她萬分感激。
他甚至覺得,自己跟虞妍有些緣分。
后來自己存心報復,也暗暗偷襲,殺過幾個衛氏族人。
衛九思殺完人,接著就是毀尸滅跡,務必要將這活兒做的干凈妥當。
這樣搜身時,他居然從尸體上搜出了一枚靈釵。
就是當年虞妍用來替自己贖身的那枚靈釵。
衛九思那一刻,也不免有些恍惚。
于是他總覺得自己跟虞妍是有些緣分的。
他以為冥冥之間,自己跟虞妍有緣分。
所以他大膽突兀的懇求虞妍收自己為徒,而虞妍并沒有呵斥他癡心妄想,反倒想起兩人之間的舊緣,甚至還溫柔跟他噓寒問暖。
彼時,誰也不知曉他心里是多么的激動。
他以為會有奇跡,可是沒有。
虞妍彼時皺起了眉頭,最后嘆了口氣,說自己暫時沒有收徒的想法。
每個人都有煩惱的事情,虞妍也有屬于自己的苦惱之處。而她之苦惱,也許因為裴玄貞帶來的不好回憶,令她對師徒關系生出畏懼。否則,她早就喚玉無雙師尊了。
裴玄貞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榜樣,而虞妍呢,她也學不來怎么做一個師尊。
這世間還有人因為不知道如何當父母因而不愿意生孩子呢,更不必說虞妍不想收徒兒。
那是虞妍的權力,更是虞妍的自由。
可是衛九思所有的幻想都落了個空。
于是他面上懷著期待的神色頓時如此凝結,變得有些滑稽可笑。
那時虞妍并沒有花太多心思在衛九思的身上,因為身為劍仙,她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兩人談話談到了一半,虞妍就被喚走,因有血傀儡來襲,劍仙便趕去支援。
更何況衛九思所談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人盼望自己能收他為徒而已。
獨撇下衛九思一個人,任由其面上浮起了死灰般的絕望。
不過衛九思終究還是活轉過來,他已然瞧見了自己的命運,知曉自己并無選擇。
最后他對九玄宗的李長老說,說自己愿意去月蝶族做臥底。
他本不愿的,可也沒有什么選擇機會。
九玄宗自然沒有強逼,可是他還能怎么選?
在這場大戰的初期,因為九玄宗弟子損耗過多,不得不多多招募,使得衛九思也能入九玄宗。
可到了大戰的中后期,整個仙盟的資源開始枯竭,他們已經供不起這么多弟子。
如若衛九思不愿意去,那也沒什么。怎么說九玄宗還維持著正道的體面,還有一個冰清玉潔的玉宗主。
只是,這些不愿意聽從調配的弟子就只能離開九玄宗了。
從此他們只能成為散修,東躲西藏,也看不見什么前程,可能還能茍些性命吧,可未來已經看不到希望。
衛九思沒有別的選擇。
他唯一的機會,就是令虞妍收自己為徒。倘若他是劍仙之徒,就不用去做這么齷齪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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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虞妍縱然認得他是西疆故人,卻終究還是拒絕了他。
當他主動要領這個任務時,他的心一部分死了,可另一部分已經活了過來。于是他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生在世,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絕不會有旁人。
只有具有實力和權勢,才能保護自己,使得自己可以隨心所欲。
至于把希望寄托給那些所謂善良高潔的人身上,是自討沒趣,只會得到失望,而他們從道德層面上來說一點錯都沒有。
世人都會覺得,其實是你自己要得太多了。
一想到了這兒,他便覺得十分之好笑。
然后,冰雪般的冷靜就浮向了他的心頭。
做人只能靠自己!當這句話在衛九思心頭浮起時,他覺得自己窺見了這個世界的真諦。
他取出了虞妍的那枚靈釵。
其實之前自己心里無論對虞妍有什么晦暗的想法,當他得了這枚釵時,卻是珍而重之的藏在自己懷中的。
甚至在這之前,他心里還有一個很可笑的想法,覺得這是什么玄學,仿佛自己跟虞妍是有些緣分。
乃至于他突兀的去尋虞妍時,心里還升起一個一個僥幸的念頭。
仿佛哪怕虞妍身為劍仙,也會答允自己的懇求,收自己為徒。
可惜那只不過是一些很可笑的幻想,并不是真的。
在去月蝶族之前,他伸手將那枚玉釵捏做齏粉,從此不再對任何人產生幻想。
他在月蝶族做奸細,也是受了些折磨,有過一些生不如死的歲月。
可那些歲月里無論怎么難熬,衛九思也沒奢望過有誰會來拯救自己。
他已經失去了期待,接著就對虞妍生出了一些仇恨。
再之后,是他第三次近距離的接近虞妍。
那時他身份曝露,被月蝶族追殺,那一次他真的險些要死了。
這樣子要緊時候,卻有人接近了他,然后將他拯救。
那時虞妍從天而降,就好似天上飛下來的仙子,令人不覺目眩神迷。她來得恰到好處,正當其時,多么像是一尊救苦救難的菩薩,如此撒下了清露甘霖。
換做旁人,是不是就會在這樣的目眩神迷之中為她癡狂呢?
衛九思面上亦流露出這樣的感激之色,但他心里卻并不是這樣想的。
他的心思很深、很沉,乃至于充滿了黑暗。
他涼絲絲的想,你今日救了我,他日我必然殺了你,因為我們彼此相逢,本來就是有這樣的緣分。
不是什么正緣,而是殺緣。
這一次虞妍待他不錯,因為她很佩服衛九思的大仁大義,把衛九思看作一個大仁大義的英雄。當然,衛九思自然絕不會告訴他,自己曾經借刀殺人,滅了衛氏全族。
奇妙的是,放下了他人救助自己的心態后,衛九思反倒迎來想也想不到的福緣。這一次虞妍沒有把他放下就走,而是把衛九思引入了烈心門,甚至為他尋來一個很不錯的師尊。
順理成章的是,衛九思心里自然沒有半分感激,反倒愈覺自己以后會殺了虞妍。
于是,一顆邪惡的種子終于迎來了肥沃的土壤,然后生根發芽,扎根生長。
第一次相逢,他真心盼望做虞妍的奴隸,若虞妍救他,他必定是忠心不二。
第二次接近,他真心渴望做虞妍的徒兒,若虞妍點頭,他也萬分感激,必定是死心塌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第三次虞妍救了他,他卻打定主意要殺了虞妍。
殿中的衛九思本來合眼沉思,此刻驀然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流淌冷酷死寂的雙眼,他已經算不得人了。
060
有那么樣一個傳說故事。
傳說有一個魔鬼, 被鎖于瓶中。他本許諾,倘若有人能放自己出去,則必定給此人潑天的富貴。
五百年后, 無人問津。
于是魔鬼又許諾,此刻有人救他, 他便令人長生不死, 堪比神明。
這樣過去千年, 魔鬼仍被鎖于瓶中。
于是魔鬼怒了,他憤而跳腳,且詛咒著,說倘若誰救了他,自己必定殺了那個人。
有時候你救得太遲, 那也仿佛是一種錯。
很多人某個時刻會一直等待著一個救世主, 待你當真救了他, 他也只會怪你姍姍來遲。
而衛九思恰好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
他深深呼吸一口氣, 調息順意, 好奇自己為何這般心浮氣躁?
自己始終心神不寧,一開始以為是衛嫣然, 再之后以為是虞妍, 可也不僅僅是虞妍。
他將近日里發生的事從自己腦子里過濾了一遍, 然后仿佛終于猜到了事情的來源。
那日公審虞妍,于斬仙臺上,總共亮了十二面通身鏡。
這其中一面,原本是雪川城城主舒慎之, 可是舒慎之卻給了孟雪殊。
于是那日孟雪殊便在通身鏡中現身, 著實讓整個靈域的仙修嚇了一跳。
別人都說,舒慎之是向鬼月宗獻媚, 只怕私底下早向鬼月宗投誠了。
衛九思當然亦是這樣想。
若鬼月宗沒給舒慎之一些好處,舒慎之又豈會這樣做呢?
這也罷了,其實仙盟中跟鬼月宗私下暗通款曲者不在少數,就連衛九思自己也琢磨過要不要跟鬼月宗私下勾連。只不過他縱然有所嘗試,卻是石沉大海,并沒有什么回應。
他以化名相試,但鬼月宗似乎并不愿意如何的搭理他。
但孟雪殊這個鬼月宗弟子一來,卻頓時跟虞妍走至一處,關系也仿佛極之親昵。
舒慎之、鬼月宗——
還有虞妍。
這幾個名字在衛九思心里流淌,令衛九思生出一些可怕的恐懼。
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本來隱匿于暗處,如今卻仿佛要被翻出來,似要將他光鮮亮麗的皮囊撕個干凈。
他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上一次生出這種不能掌控自己的狼狽還是百年前的事。
那時候他面對的敵人是玉無雙。
玉無雙平素是溫和的,可那日他對衛九思極之惱恨。
他冷冷呵斥:“你為了貪圖九焚異火,竟殺害雪川城城主。衛九思,你還有什么好說?當然你什么也不必說。”
“我念你有些功勞,曾甘愿為了仙盟臥底,在月蝶族潛伏許久。也許你在月蝶族學得太多了,使得自己忘記自己乃是一個仙盟修士。你若自盡,我便成全你些體面。”
“等到了明日,我若沒有聽到你自盡的消息,我便在斬仙臺上對你進行公審,讓你不但給雪川城滿城弟子陪命,還使你身敗名裂。”
當玉無雙說出了這樣的話時,他的眼神當真是說不盡堅決。
這溫和的仙人,竟也有這般強硬一面,否則他如何能做這個仙盟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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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九思只看了他的眼睛,就知曉自己無可幸免了。
玉無雙不能饒了他的。
于是他只有一天的光陰了,到了明天,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死人。
玉無雙實在是太過于強大,最強大莫過于玉無雙有個極好的名聲。哪怕衛九思善于巧辯,可一旦玉無雙說他有罪,整個仙盟都會覺得他乃是有罪的。
可是憑什么?
現在他離烈心門門主只有一步之遙,大戰過后,九玄宗勢微。雖然九玄宗仍有些底蘊,可是烈心門、云浮宮這樣的后起之秀已經崛起,漸漸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
衛九思已經窺見了自己閃閃發光的前程,又豈能為了自己那些污穢的過去去死?
不能的,他一定不能容忍這件事的發生。
于是那一日,他殺念起,心內已經想著殺死玉無雙了。
就用自己奪來的九焚異火。
那甚至算不得什么很周詳的計劃,因為周詳的計劃需要一個很合適的日子,可他偏偏只有一天時間。
如果自己不能搏一搏,怕也只能這般去了
與其引頸就戮,倒不如賭一次。哪怕當真死在玉無雙的手里,也好過聽從玉無雙的話去自裁。
玉無雙實在是太過于倨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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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道以為,只憑他那么輕飄飄一句護,旁人就會因為他的善惡標準去要生要死?
玉無雙忘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人,是獸,是惡!
別人不會對玉無雙那么乖順聽話的。
其實他去殺玉無雙之前,并不覺得有多大可能成功。
他甚至設想過,自己會死在玉無雙的手里。
然而奇妙的是,他居然沒有死。
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事后回想起來,他潛入玉無雙的居所似也輕而易舉。
那時他心中忐忑,甚至猜測這是不是一個請君入甕之計。可他已無退路,憑著那么一股子狠勁兒,那時那般悄然潛入。
甚至一開始,他就祭出了自己全部的本事,一聲招呼都不打,便以九焚異火進行偷襲。
直到玉無雙應聲倒地,他才發現自己居然成功了。
玉無雙的那把雪吻沾染了血污,哐當落在了地上,卻猶自被玉無雙手掌所握。
衛九思靠著墻大口大口的喘氣,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方才試探著去看玉無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他方才知曉,為何自己居然是這般順利。
難怪周遭仙侍皆被遣散而去,難怪自己居然能偷襲成功。
原來玉無雙正欲圖自盡,甚至要對自己進行天罰之刑,要摘去自己的五臟六腑。
可行刑到了一半,卻被自己打斷,使得玉無雙為自己所殺。
那一刻,衛九思心底亦不覺升起了幾分后悔之意。
便算他什么都不做,玉無雙也是會死的。可這樣一來,豈不是將自己折騰成個殺人兇手,那像什么樣子?
衛九思心里忽而生出了幾分驚恐,這件事情又怎么能解釋得清楚?更何況,致命一擊確實是自己給的。
他突然發現自己命不好,運氣更是很差勁。他的人生,就是一次比一次倒霉。
但旋即,衛九思也是冷靜下來了。
因為他早已經接受了自己倒霉命運,哪怕是殺害玉無雙這天大的罪孽,應在他身上又如何。
他一冷靜下來,便想著如何善后以及掃尾。
玉無雙這副尸首的情形自然是不行的,別人一瞧就會知曉,是他自盡到一半,就被人所殺。
既然如此,自己就替玉無雙將天罰之刑做完,使得玉無雙看上去是徹徹底底的自殺。
到時候旁人如若發現,只怕還要竭力遮掩,以免壞了玉無雙的名聲,動搖仙盟的志氣。
他們一查,就會知曉是玉無雙遣散了周遭之人。還有就是,除了玉無雙,誰還能動那把雪吻劍。
這一切,豈不是樣樣證明玉無雙自盡是真?
這樣想著時,衛九思也開始動手,將活兒做起來了。
玉無雙的活兒還還做干凈,那衛九思就將他剩下的五臟六腑盡皆化去,替玉無雙做完這天罰之刑。
他割去玉無雙內臟時,幾點鮮血飛濺在衛九思的面頰上,衛九思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這時候他反倒不害怕了,反而生出了一縷快意。
他想著玉無雙咄咄逼人,非逼得自己要自盡,沒想到反倒死的是玉無雙。可見自己雖然命不好,但實在命硬。
呸!玉無雙自行施展這天罰之刑,也不知曉做了什么虧心事,方才這副模樣。
那必定是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這人前冰清玉潔,私底下也不知有怎么樣的齷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然后衛九思還真生出了那么一絲好奇,好奇玉無雙有怎么樣的齷齪。
他飛快想,至少白日里玉無雙還未曾想自盡的。
因為白日里玉無雙義正言辭,正要逼自己去自盡。他倒真有些好奇,究竟是誰,能有這樣的能耐和本事,居然逼得玉無雙就此自盡?
真是厲害得緊呀!
也不過是短短半日功夫而已。
他甚至覺得,自己不過是別人的手替,處理這些污穢之事。
這真正逼死玉無雙的人,方才的心機深沉,不留痕跡,當真的好深的心思。
回憶到了過去,衛九思面上的神色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燭火映在了衛九思的臉上,他神色竟也如當年那般,興奮快意里隱隱帶著恐懼。
這兩日,他情緒的變化實是太多太多了。
衛九思驀然手指一動,指尖飛起了一縷異火,便是他殺死了玉無雙的九焚異火。這么些年,衛九思是從來未曾在人前展露過。
因為那是他最深最深的秘密。
異火搖曳著映照著他略顯平凡的面孔,只見他雙瞳幽深,眼下的一點紅痣卻是鮮潤欲滴。
然后,他的眼前卻是浮起了一道倩影。
是他少年時候看到的虞妍。
彼時虞妍輕輕拔下了發釵,于是一頭青絲垂落至于發腰間。
她奉上那枚靈釵,柔聲說道:“這枚靈玉釵,換這個小奴隸,應該也是夠了。”
少女一身素衣,卻生得實在是美麗。西疆的晨曦落在了少女身上,使她通身流淌一縷清爽。
衛九思驀然眼珠子閉起來。
他深深沉沉的想,虞妍當真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