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一想到這種可能, 衛九思的識海就再難安寧。
這樣平靜的歲月已然過去百載了,可是這樣的平靜終究并不是永永遠遠的。
當年那個少女終究是會歸來,會重新活轉在這個世界上。
更要緊的是, 玉無雙是死在了自己手里的。
念及于此,衛九思眼珠子比起來, 然后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
他自然還記得, 當年的虞妍對衛九思是怎樣的依賴敬重。
修士界一直流轉著因果輪回之說, 說凡事必有因果,做過的事必有回饋。
衛九思是個不肯信命的一個人,如今卻隱隱窺見一縷不安。
若連死去的殘魂都能回來,還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發生呢?
他很快冷靜下來,想著自己做過的種種事情, 想著自己留下什么把柄, 又有什么紕漏。
這樣想著時, 衛九思眸光愈冷。
這時候, 孟雪殊也正提及了雪川城。
就像衛九思所猜測那樣, 那本也是孟雪殊埋下的其中一根線,這根線能牽扯出一段十分污穢的往事。那就是衛九思這個刑臺刑主, 上位的過程也并不如何的光彩。
當年雪川城中藏了一朵九焚異火, 是雪川城世代所傳承的命根子。此火替雪川城驅動護城的火元陣, 煉制異鐵打造神兵力氣,再讓雪川城弟子汲取異火之能加以修行。
可以說就是這朵九焚異火,締造了雪川城的榮華。
那枚異火當年從天而降,便恰好落在了雪川城, 因而締造了雪川城的繁華。
這樣的福澤連綿了幾百年, 有人便說,這天降福澤享用太過, 只怕是要還的。
雪川城舒氏也聽了這樣的話,卻是不以為然。
那不過是嫉妒雪川城繁華之人所說的話,本也不必十分在意。
可偏偏那些話卻一語成讖。
有一日,雪川城的九焚異火忽而便本沒有了,也造成了舒氏一族隕落。
彼時正是抗魔大戰期間,本來靠在異火締造的火元陣也足以將那些血傀儡抵御至城外。然而九焚異火遺失,城外的火元陣也紛紛失了效果。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于是那些月蝶族的血傀儡便長驅直入,殺入了雪川城。
雪川城的修士抵抗得太久了,久得讓月蝶族滋生出仇恨。雪川城的反抗激怒了月蝶族族長令狐月哀。
一個研制出血傀儡的人,心性自然是殘毒之極。
于是令狐月哀下令,將滿城舒氏族人盡數屠盡,且將頭顱懸掛在城頭的一根根木樁之上。
雪川城舒氏有些族人在城破前送去別處,因此逃過一劫,可到底沒有剩下多少。
從此雪川城人才凋零,也便一蹶不振了。
后來舒慎之這個少城主做了城主,雖受尊重,也不過是個虛名。斬仙臺上十八面通身鏡有雪川城的一席之地,可舒慎之終究是一次都未現身過。
別人都道,說舒慎之逃過一劫,是因為那時舒慎之并沒有在月蝶族,而是被私自送出了城。
這樣猜測合乎常理,舒慎之也是這樣說的。
可其實不是,其實舒慎之一直都在雪川城。
他的父親舒清容是個很正直的人,正直到一視同仁,絕無偏袒。
族中雖有一些人會將自己子侄送出城外,可當時的雪川城城主卻并沒有這么做。
他覺得倘若一族之長都要先送走自己家人,城中其他人又會怎么想?于是大家都會失去信心,然后就守不住雪川城。
但其實舒慎之自幼體弱,他縱然留在雪川城,也幫不上什么忙。
九焚異火是不允人靠近的,哪怕是城中修士,亦或者舒氏族人。
舒清容將九焚異火看得很嚴實,也知曉這朵異火很要緊。
可舒慎之卻是個例外。
他是少城主,而且小時候體弱,是汲取火脈之氣方才慢慢恢復精元,因而活下來的。
舒清容終究沒有清正到底,終究有一二分的私心。
所以私底下,他允許自己兒子靠近九焚異火,加以修行。
那日天下了雪,舒慎之便靠近了九焚異火。他生來體寒,也不懼炎氣,竟不自禁悄然睡去。
待他睡得迷迷糊糊時,卻聽到動靜。他瞧著自己的父親引了一個人來,兩人說著話,靠近了九焚異火。
那時舒慎之也只微微有些奇怪,因為父親很少會帶外人來禁地的。
舒慎之尚有些羞澀靦腆,不愿意見生人,于是偷偷躲在一側。
那人一身衣衫如墨,面覆黑巾,瞧不見面目。@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舒慎之聽了一會兒兩人說話,才知曉對方是九玄宗派去月蝶族的間諜,父親也對他是好生敬重。
正因為這份敬重之情,父親方才將之引入禁地,禮遇有加。
可接著舒慎之就聽到一聲暗啞的慘叫,那客人趁著父親不備,竟暗施偷襲。
而如今,孟雪殊向著虞妍說著這個故事,嗓音頓了頓,然后說道:“后來那人就殺了舒城主,奪了九焚異火,導致雪川城覆滅。那時候九玄宗確實安排了一些弟子潛入月蝶族做密探,衛九思就是其中之一。”
“前城主臨死之前,曾去拉那人面上面巾,卻只拉下一點。舒慎之只窺見他眼下有一點紅痣,卻并不知曉他是誰。”
直到過去很久,舒慎之方才終于知曉當年的謎底。
那時他成為了少城主,有許多事要打理。加之仙盟成立之初也頗為混亂,盟內也宗叫嚷著什么攻占鬼月宗。舒慎之并不愿意趟渾水,故而一直留在雪川城搞建設,順便還立了個低調不爭人設。
后來,他終于去了九玄宗,拜見了新盟主裴玄貞后,他便到了刑臺。
那時候衛九思已是烈心門門主了,又被推選為刑臺主人,正可謂意氣風發,前途不可限量。
舒慎之好似也沒什么異樣,在衛九思莫名的目光打量下神色如常。
可那日他回到了雪川城,一人獨處時,發抖了很久很久。
再后來鬼月宗向舒慎之拋出了橄欖枝,那就像是將一根救命稻草仍在了溺水之人面前。
孟雪殊將這些事情娓娓道來。
鬼月宗在仙盟埋下了許多的線,舒慎之也是其中一根。
每根線就代表一個秘密,總是會遇到有用之處。
當他這樣言語時,他垂頭看著自己手掌。那些錯綜復雜的秘密如蛛網般盤根錯節,只交匯于自己一人。那些秘密十分繁雜,可落在了孟雪殊眼里,卻如掌紋般清清楚楚。
所以孟雪殊布局也是信手拈來,操縱得輕車駕熟。
哪怕是一個位高權重的刑臺主人,于孟雪殊而言,如若毀之,也是十分簡單。
只不過他向虞妍侃侃而談時,忽又覺得,虞妍是不是當真愛聽。
阿妍自然不會嫌棄,也會覺得跟自己合作很愉快。
可是她會喜歡嗎?
想到此處,孟雪殊好似也沒那么有把握了。說到喜好,無論男女,虞妍似乎都喜歡直一些的人。
而自己的心思,一向都是十分曲折的。
孟雪殊心里這般盤算,可言語卻不露半點。加之他面具又戴上,虞妍更不可能猜到他丁點兒心思。
他口中卻說道:“而這百年間,衛九思也與人斗法比武,可他卻從未展露自己有一朵異火。除非——”
孟雪殊沒有說除非什么,可虞妍已經接過話頭:“除非異火自己浮現,讓大家知曉當年雪川城的異火在衛九思身上。”
“而異火又是一種很特別的存在,雖可收藏于一個人的身體之中,可是也沒那么穩定,更沒那么容易藏住。一旦受別的同質異火吸引,便難以掩藏。”
只是好似九焚異火這般的上古異火,極難尋覓就是。
虞妍心內盤算,也應當令云浮宮上下去追查一二。
她忽而想,倘若衛九思心生警覺,舍了雪川城奪來的九焚異火呢?
若當真如此,衛九思也就沒什么把柄可言了。如今衛九思又功成名就,身份尊貴,豈不是很難奈何?
想到了這兒,虞妍不覺伸手拂過了臉邊的發絲。
她想衛九思是個聰明人,難道當真一點兒也瞧不出來。
然后虞妍想,不會的。
如今的衛九思已經善于遮掩了,可虞妍卻還記得他少年時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聯想到衛九思的所作所為,她大約也估摸出衛九思真實的為人。
衛九思是個極渴求力量的人,似他那樣的人,又怎么會甘愿將到手力量送出去。
哪怕這樣力量是衛九思殺人之罪證,衛九思也絕技是舍不得的。
就算過去了許多年,衛九思一定還養著那朵九焚異火。
虞妍想到了這兒,便越發肯定想,衛九思定然還留著的。
她沉溺于自己思緒時,孟雪殊在一旁輕輕說道:“我也是能尋些機緣,無妨讓我試一試。”
虞妍心忖孟雪殊大約也是跟自己想到了一處,想要尋朵異火為引,引出衛九思的那朵九焚異火。
她猜到了孟雪殊的主意,其實有些話孟雪殊縱然不說透,仿佛也能明白。故而虞妍亦向孟雪殊道過謝。
孟雪殊似怔了一下,然后說送虞妍回云浮宮。
如此折騰了一夜,天也將亮。
云浮宮外,此刻卻有一道婀娜的身影。
寧玉瑤從裴玄貞那處離去后,便一直是微微恍惚之態。
她一時竟不知曉去哪里才好,更隱隱覺得有一雙可怕的眼睛盯著自己背脊,竟令她不寒而栗。
寧玉瑤本是要為魏舟報仇的,可如今她卻遍地生寒。
她心知裴玄貞對自己忍耐已經到了極致,自己再做出什么狠毒之事,便會被裴玄貞處置。
待自己死了后,裴玄貞便會抽出自己魂魄,再煉制出一個新的人。
不知不覺,寧玉瑤已經到了云浮宮地界。
夜風微寒,寧玉瑤卻已經站了半夜。
她想到那時魏師兄在白梅林中舞劍,然后走至自己面前。魏舟是個極冷傲的一個人,可是卻會對自己微微一笑,充滿了柔情。
想到了過去的柔情蜜意,寧玉瑤忍不住笑了笑。
可是她很快回過神來,魏舟已經死了,這個世界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且她還有那么一個可怕的秘密,壓制得寧玉瑤喘不過氣來。
直到天光初明,寧玉瑤腦子里忽而生出了一個念頭。
她想,自己若是將裴玄貞的秘密盡數告知虞妍,虞妍是不是會被滅口呢?
那念頭浮起來,倒似把寧玉瑤自己嚇了一跳。
她旋即心底浮起了幾許怯意,畢竟如若這般,自己也是會死。寧玉瑤還這樣兒年輕,正是花朵兒一般年紀,她怎么舍得去死?
寧玉瑤正欲離開之際,虞妍卻回來了
寧玉瑤受了驚嚇似的躲至一旁,然后兩道身影映入了寧玉瑤的眼簾。
虞妍從前死氣沉沉,可如今雙頰卻沾染了說不出的鮮潤,一些光輝潤入了虞妍雙眼,使得她一雙眸子閃閃發光。
就好似冬日里枯萎的枝頭,卻在春天發出了細綠的嫩芽。
也許虞妍自己沒有察覺,可寧玉瑤卻是察覺了,因為寧玉瑤曾經熱烈的愛過一個人的。
于是寧玉瑤忽而心頭發悸。
——魏舟死了沒幾天,虞妍就煥發了新的生機。
虞少主不但站起來了,似乎還有別的心愛的情郎。
從前她對魏舟要死要活,可現在已經不是了呢!
寧玉瑤如遭雷擊,胸口好似被什么重重捶打一擊。
有一些心思本來埋藏在寧玉瑤的內心深處,如今卻被翻出來。
因為魏舟喜歡她,其實寧玉瑤是有一些優越感的。高高在上的虞少主,對感情不還是求而不得。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驀然握緊了手掌,將自己手掌心掐得生疼!
062
孟雪殊已經將虞妍送至云浮宮了了, 面具后的臉卻禁不住皺皺眉頭。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縱然過去很久,他那些心思仍像是少年時第一次知曉感情的初哥,竟有幾分患得患失。
他竟忍不住想, 虞妍是否會有些不快?
于是孟雪殊便問了出來:“我是否帶給你不快?”
虞妍被這樣的問話帶著吃了一驚,有些不明白孟雪殊的意思。
她眼珠眨也不眨, 瞧著孟雪殊:“你怎么會這樣想, 我怎么會討厭你?”
孟雪殊默了默, 然后說道:“也并不是討厭我,只是瞧著我,大約便生出不快。你剛剛蘇醒,我卻總是給你帶來一些壞消息。”
他這樣說話,一雙眸子灼灼生輝, 眨也不眨看著虞妍。
若不是他戴著面具, 虞妍就會知曉他一雙眼睛是多么的明亮鋒銳。
他沉沉說道:“我只會告訴你玉無雙的死, 還有那些個心機算計, 這大約也不是什么悅耳之事。”
自己對虞妍侃侃而談, 說的無非是些心機謀算,血腥殺伐, 以及過去那些歲月里極之丑陋的人性。
這些虞妍聽了, 定也不能心生歡喜。
自己總是給虞妍帶來些壞消息, 既如此,虞妍見到自己時,自然聯想到的是種種沉郁之事。
未曾想虞妍卻是搖搖頭,沖著孟雪殊嫣然一笑。
她言語放柔, 一雙眼卻很認真:“醒來后能見到你, 我是很開心的。”
孟雪殊見她語出誠摯,心頭頓時一熱, 胸口好似被什么重重捶打一記。
他熱血上涌,呆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知道了。“
孟雪殊又說道:”放心,那證據定是會有的。”
他意思是如若是衛九思殺了玉無雙,自己定會令衛九思無所遁形。
虞妍什么也沒有說,他已甘愿為虞妍做許多事,雖九死猶未悔。
更不必提虞妍沖著他輕輕笑了笑,說了些溫柔言語——
那樣的感覺,孟雪殊也是都形容不出來。
寧玉瑤隔得遠,并不知曉兩人說了些什么。
她只看見兩人依依不舍,虞妍似是說了什么話,然后笑了笑。那位孟公子口中雖然沒說什么,可舉止間也顯得頗為歡喜。
兩人儼然是一對情侶,分別在即,便依依不舍。
天底下的情侶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在一起時甜似蜜糖,要分開時卻是依依不舍。
寧玉瑤癡癡瞧著,她想自己曾經跟魏舟也是如此。
兩人好時候,也是有說不完的話,便是沒什么話好說了,也仍然是含情脈脈的看著對方,依依不舍的不忍走。
是了,他們必定也是相戀了。
虞妍不但已經放下了魏舟,還找了新的生活希望。
至于魏舟也好,寧玉瑤也好,也不過是高高在上虞少主所經歷的一場結束。
寧玉瑤身軀發顫,她驀然伸出了手臂,緊緊將自己雙臂攥住。
她覺得寂寞,也覺得冷。
當然更多卻是嫉妒。
寧玉瑤臉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孟雪殊當然也察覺到有寧玉瑤這樣一個人,不過此刻他只沉浸在自己心緒之中,并未舍得多關注寧玉瑤。
至始至終,寧玉瑤也不算是個值得關注的人。
就好似魏舟一般,寧玉瑤黑化也好,不黑化也罷,終究不能具有什么殺傷力。
沒有實力的人,連入魔都沒有任何價值,發瘋也不過是自取死路。
寧玉瑤呆呆站立良久,她驀然站起來,轉身就跑。
風呼呼吹過了寧玉瑤的耳邊,帶著幾分日出前的涼意。
寧玉瑤面頰被風吹得微涼,可她心頭魏舟的身影卻越發熾熱鮮明。
她全身已經涼了,唯獨心口有一縷熾熱暖意。而那縷暖意之所以存在,也無非是因為她對魏舟的深情。
等寧玉瑤終于停住了身軀時,她忍不住伸出手,死死攥緊了自己的頭發。
她一點一點的將自己發髻抓散,就連鬢角那朵白花也被寧玉瑤自己生生抓了個稀碎。
散了的頭發就這般隨意散落,掩住了寧玉瑤眸色幽幽。
她驀然嗤笑了一聲。
然后寧玉瑤心里就浮起了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就算茍且活著,又能有什么意思?
其實區區一條性命,又有什么要緊?
裴玄貞威脅過她了,因為寧玉瑤所作所為越發不善良了,裴盟主的忍耐也是到了極限了。
如果自己再有什么動作,裴玄貞已經決意不再忍耐。
況且自己位卑勢弱,就算當真報復,只怕也傷不得那位裴少主的皮毛。
只怕也是自取其辱——
倘若權衡利弊,她似乎應該忍下去?
寧玉瑤驀然以手掩唇,發出了一連串的嗤笑,笑得眼淚都留出了。
她想,不,我偏要做個壞女孩兒。
做一個惡毒的人。
做一個不善良的人。
從她看著虞妍跟旁人相好時,她便發現自己嫉妒萬分,是完全不能容忍的。
那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她以手捂臉,也許是不愿意露出猙獰的丑態。
可寧玉瑤手抖了抖,還是將自己的手放下來。
她扭曲的面頰上掛這點點淚水,眼神也愈發堅定。
那樣的表情,是裴玄貞一定會毀了她的惡毒神態。
這時,天邊霞光泛起,潤出初陽的光芒。
太陽升了起來了,晨曦里溫柔的霞光灑遍了整個大地,當然也吻上了虞妍的衣角。
虞妍方才回到云浮宮,她回頭望著這樣的霞光,心里輕輕的想,啊,太陽升起來了。
她瞧著這樣的晨光,凝視著旭日東升,虞妍唇角驀然浮起了一縷淺淺的笑意。
虞妍想,也許,回來之后,一切會越來越好吧。
希望與期待充盈著虞妍的心頭,也許虞妍一直一來都是擁有這兩樣東西的。
淳于清這時候正在喂貍奴。
小美女是一只作息非常規律的貍奴,太陽升起前,它已經跑酷了一會兒。它先巡視了自己的領地,然后還蹭蹭盤膝打坐的淳于清探問她是否存活,甚至還用收了爪子尖的粉紅小肉墊胡亂趴過淳于清的心口。
淳于清修行時候一向是專注且用功的,竟能絲毫不為所動。
直到到了飯點,她才睜開雙眼。
淳于清已經辟谷不食,但她的洞府卻會開火做貓飯。
她廚藝乏善可陳,不過照顧一只貍奴還是足夠的,無非是把谷物跟肉類煮熟,拌在一起,不加什么調料。要肉多飯少,每頓多煮兩條小魚,有時加點內臟跟蛋黃,那也夠了。
淳于清也沒想到寧玉瑤會尋上自己。
寧玉瑤手里捧著一只雪白的貍奴,是之前魏舟送她的那一只。
從前寧玉瑤眼巴巴的看著虞妍,與其說自己渴望要一只貍奴,不如說她寄望虞妍的生活。
她如今沒心思養了,也不能養了,到底是魏舟所贈之物,寧玉瑤便送至淳于清跟前。
若說仙盟還有一個讓她可以交托貍奴的人,那大約便是淳于清。
因為事多,寧玉瑤一直還未曾給這只貍奴取名字。
她手輕輕一放,貍奴便靈巧蹦跶下來,不客氣的跟小美女一起吃淳于清準備的貓飯。
小美女抬頭瞧了瞧,它是一只溫順貍奴,倒也沒十分生氣,并沒有沖著新客伸出爪子尖。
寧玉瑤輕輕說道:“淳于師姐,這只貍奴我如今不能伺弄,不如就送給你吧,你向來會心疼它們。有你疼惜,總歸是和我一道才好。”
寧玉瑤一身雪白的素衣,俏生生的面頰無一絲雪色。
淳于清窺見,驀然便打了一個寒顫。
那畫面于淳于清而言,顯然是有幾分眼熟的。她記得當年虞妍也是如此,說要舍了貍奴不養,從此專心修行。
那時虞妍的面頰亦是這般蒼白,竟無一絲活人之氣。
那時淳于清年紀尚輕,于是油然而生一縷忿怒。可如今淳于清不是當年的小丫頭了,心里升起的卻是一縷恐懼。
很多了舍棄了自己的寵物,是因為他們失敗得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淳于清壓下了心中諸般情緒,忍不住問:“這本是你的責任,倘若我不肯收下,又如何?”
那時候虞妍面色發怔,只說道:“阿清你不愿意照拂,那就扔了吧。”
如今寧玉瑤也說道:“那便扔了吧。”
那時淳于清被虞妍激怒,極是憤怒,也極惱恨這個不負責任之人。
所以她跟虞妍決裂,她覺得這件事情上,折射出虞妍不負責任的性情。她覺得虞妍很涼薄,也很是可怕。
當年虞妍的影子和如今的寧玉瑤重疊在一起,這一次淳于清卻忍不住握住了寧玉瑤的手掌:“可是因為你拜了衛刑主為師?”
她記得寧玉瑤是個明媚的女郎,也跟自己說過,無論衛九思有什么樣喜好,都會保持住自己。
可是如今,當淳于清翻開了寧玉瑤的手掌之時,卻窺見了寧玉瑤掌心的斑斑血痕。
年輕的少女仿佛已經被抽去了魂魄,性情也變得十分冷淡。
寧玉瑤也不由得搖搖頭,她想,自己所經歷之事,又豈是虞妍可以比較。
衛九思雖然難以伺候,但又怎么記得上裴盟主的心狠手辣?
她耳邊聽著淳于清對她說道:“其實有許多事情,你本不必如此執著。你也無妨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玉瑤,你不是曾經也說過,無論別人有怎么樣喜好,你都會做自己?”
無論別人有怎么樣喜好,都會做自己?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淳于清的那些話潤入了寧玉瑤的耳中,竟讓寧玉瑤微微發怔。
不錯,她是說過這樣的話,不過那時候是為了嘲諷虞妍對衛九思的迎合。哪怕為了討好師尊,也原本不必做到這一步。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時候寧玉瑤心里有著淡淡輕蔑,只覺得虞妍雖然出身名門,但這副姿態也是當真難看。
可如今淳于清提及當初的話頭,卻好似狠狠抽了寧玉瑤一個耳光。
原來在狂風暴雨之下,自己也會為之折腰,乃至于隨風搖擺,正義也好,愛情也罷,這些都是一樣都堅持不了。
如此一來,仿佛在嘲諷自己,自己還不如虞妍。
她聽著淳于清繼續說道:“我知曉魏舟之死對你打擊頗大,只是魏師兄心狠手辣,實在算不得良人。我差人打聽過,其實他在魏氏也未必做了什么好事。當時他如日中天,魏氏族人也沒什么好說的。可等他殞身,便有些魏氏族人說,是他害死魏宣,奪了那個名額。你也不必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寧玉瑤驀然狠狠抽回了手,面頰之上盡數皆是恨意,仿佛淳于清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她好似變了一個人,嗓音也不由得變得尖銳:“又如何,哪怕是真的又如何?淳于清,你終究是虞妍的手帕交,好朋友,都是這么的高高在上,冰清玉潔,看著就是令人作嘔。你每次做出一副善良知心的樣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你讓我覺得惡心。”
“你不肯幫襯于我,仗著自己出身清白尊貴,就對人指指點點。你對我指指點點也罷了,為什么這么針對魏師兄?他出身寒微,成為九玄雙璧又是廢了多少心血?你憑什么高高在上,將他貶得一文不值?”
“收起你那些什么都不是的大道理,別讓我再瞧你那義正言辭的嘴臉。我現在很好,我跟魏師兄都沒有什么可指責的。”
她跟魏舟有什么可反省的呢?如今衛九思跟裴玄貞竊據高位,他們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可私底下手里的尸骨都堆成了山。
這個世界,利益都是由血肉鋪成的。
至于淳于清,不過是依仗先祖名聲的一個吉祥物,養著給九玄宗增光添彩罷了。她卻以為掌握了世間的真諦,堆自己指指點點的。
她說這些話,也沒指望淳于清不生氣。
她看著淳于清,原以為能從淳于清眼里看到惱羞成怒,然則淳于清眼里錯愕中卻帶著幾分悲憫。
淳于清一雙眸子清澈如水,這雙清澈的眸子卻倒影出自己身影。
那是近乎失智的癲狂,她面上惡意畢現,帶著窮途末路要燃燒殆盡的瘋狂。
有時從一個人的面相,就能瞧出她接下來的命運。
063
伴隨著紅日初生, 此刻一道身影也已冉冉降臨九玄宗的仙都峰。
玉無雙生前是個喜愛清凈之人,所以當年玉無雙并未住在主峰,而是住到仙都峰上。
孟雪殊手指輕輕摸索, 驀然眸光一動,然后手指一劃, 便尋到了一處間隙。
那是當年玉無雙締造的小空間, 彼時虞妍就是在此處修養。
玉無雙已死, 這個玉無雙當年締造的小空間也已破敗。
曾經的茵茵綠草已經化作灰沙,那些溫柔恬靜的食草動物也再瞧不見。
也許再過些歲月,這個空間也會破敗消弭,再難尋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實則若非鬼月宗宗主出手,這么個破敗的空間旁人怕是難以尋覓。
孟雪殊伸手輕輕一觸, 灰暗的天空以及地上的流沙都開始崩潰融合, 似難以承受孟雪殊入內。
他尋覓到了此地, 是忽而想, 也許有一天虞妍會想來看一看。
虞妍是剛重生不久, 又近鄉情怯,加之如今修為低微, 故而也是未曾踏足玉無雙曾經的居所。
可歲月漫漫, 若有一日虞妍想要來看看呢?
也許玉無雙會給虞妍留下什么話, 然后讓重生后的虞妍尋到。
孟雪殊想,那便讓虞妍什么也尋不到吧。
他對玉無雙也沒有什么深刻入骨的仇恨,只是不喜歡罷了。
再者歲月漫漫,已經過去了那么久, 虞妍也應該放下。
他也不想有什么事情勾得虞妍放不下, 又有什么話勾得虞妍對過去念念不忘。
孟雪殊手指一攪,這整個小世界頓時開始破敗崩潰, 于是眼前的小世界開始寸寸灰化。
虞妍曾經躺在這里曬著太陽,聽玉無雙撫琴,任心慢慢的平靜下來。可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歲月漫漫,已不可追。
又何必長長久久記得?
當這個小世界開始崩潰時候,一縷光華潤入了孟雪殊的手掌心。
玉無雙果然在此地藏了東西,也許盼著虞妍有一日會回來。
那是一顆夾雜記憶的鮫人珠,玉無雙將一段過往記憶藏在此珠之中。而這顆珠子顯然是留給虞妍的。
因為除了虞妍,原沒有旁人能踏足這個小世界。
孟雪殊微微一默,倒覺得有些事情仿佛也是理所當然。以玉無雙對虞妍的心思,自然會留給虞妍留幾句話。
他手指微微一動,便任由這顆鮫人珠中回憶融入了自己腦海之中。
然后孟雪殊便看到了自己。
他宛如古井般深沉的心驀然動了動,心下不覺微微一跳。
那時渾身浴血的少年通身傷痕累累,背上少女同樣遍體鱗傷,只不過是已經沒有了聲息。
那時晏悲道沒有戴面具了,露出了一張漂亮且凌厲面孔。
他卻跪伏在玉無雙的面前,沉聲說道:“玉宗主,懇求你救救她,她也是九玄宗弟子,她不該死的。”
誰都知曉玉無雙和虞妍的往事,知曉虞妍死了兩次,而虞妍第一次乃是玉無雙救活,因為玉無雙感念虞妍舍身救人的仁德,故而也是將虞妍塑魂重生。
可沒有人知曉,為何玉無雙會為千里之外的一個西疆少女而感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無雙沒有去西月國,并不代表玉無雙不夠仁德,因為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發生。在九州大地上,每時每刻都有十分危機之事,西月國的煞氣作祟也算不得什么。
是有一日,將虞妍的尸體千里迢迢送至了九玄宗,然后跪在了玉無雙的面前。
那一年虞妍死了,就這般死在了晏悲道的面前。
少年青澀的初戀帶著血色的悲傷,然后他就這樣吻住了虞妍的唇瓣。
濃稠的血腥氣帶著濃濃的苦色。
那一日陽光居然很好,他摘下了面具,露出了常年不見陽光的臉蛋。
那張面具摘下來了后,晏悲道就再沒準備戴上去。
后來,西月國的咒術武士背著少女的尸首,握著修羅刀,殺向了西月皇朝。
那樣的搏殺在仙門修士眼里終究算不得什么大事,這些終究不過是凡俗之地的爭執。一個人一旦踏足修行一途,那么看著尋常人的生死,便生出了幾分淡漠疏離了。
有些修士猶自會為這些俗情所牽扯,可那仿佛只是修行中的障礙。
當年西月國的這場震蕩并沒有在仙門引起多少波浪,這其中無論掀起怎樣的風浪,都仿佛不過是一樁極隨意的風波。
后來晏悲道曾為了鬼月宗宗主,于是旁人才去翻閱當年典籍。
于西月皇朝的史書之上,終究也不過記載寥寥幾筆。
那年八月,西月國的咒臺傾覆,從此再不蓄養咒術武士。
彼時晏悲道殺入皇宮,殺散宮中侍衛,殺了當時的西月皇帝,殺盡甘愿聽從西月皇室的咒術武士,敗了西月國的天之驕子沐華辰,將一道殷紅若血的刀痕留在了沐華辰的眉心。
那樣的恐懼令沐華辰戰栗萬分,從此道心盡碎,失去了自信,修為難以寸進。
西月國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沐華辰身上,指望著沐華辰能帶飛整個西月皇朝,可這樣的希望卻被晏悲道一刀毀之。
后來沐華辰修為難以進步,只能離開九玄宗,成為區區一個凡俗之地的國主。他心性大變,性子十分暴戾,成為一個與從前截然不同之人。他非但沒有給西月國帶來希望,反而給西月國帶來了衰亡。
有個少女犧牲了一雙眼珠給他,卻終究并沒有什么用處。
一個人能走到哪一步,也絕不僅僅靠一雙眼睛的。
這其中是有五十名咒術武士甘愿追隨晏悲道的,他們殺出了西月國,后來這些人就成為鬼月宗第一批寒血衛。
晏悲道斬破了他們的枷鎖,解開了他們的厄運。
然后在三個月后,九玄宗須彌山的山腳下,出現了少年了身影。
這時候的他,猶自背著虞妍。
虞妍的鬢發間,有一朵晶瑩的雪顏花。那朵花兒本是西月國的秘寶,可保身軀不腐,藏于西月國的皇宮之中。
彼時晏悲道踏過了這修羅路,用沾血的雙手尋來這朵雪顏花,再小心翼翼的別在了少女的鬢發間。
于是她的時間就好似停止了,這樣定格于一處,再也不會變。
這個純潔的少女就仿佛睡著了一樣,再也不會腐化。
然后晏悲道就一路背著她,踏過了千山萬水,踏過了雪山草地,去尋覓一個奇跡。
他也告訴跟隨自己的咒術武士,自己要去完成這個心愿。
倘若能成功,他便會回來,帶領眾人闖出一番天地。
可這個心愿若是不成功,他便怎么也不甘心,也絕沒有辦法做其他事。
而那些跟隨晏悲道的人,居然當真個個愿意等待,也許是因為信任,也許是因為晏悲道值得等。
晏悲道所想要做的,就是想虞妍活過來。
這個女孩子很好,可是她卻沒活過二十歲,這是很不應該的。
這凡俗之地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奇跡,除非有什么仙人。
好在那些仙修之存在,于凡俗之地不就像是無所不能的仙人?
晏悲道就這樣背著虞妍的尸身,要為她求得一線生機。
其實他已經替虞妍報仇,既能西月皇朝元氣大傷,也令受惠之人受到懲罰。哪怕他對虞妍心里動了動,那么做到了這一步,仿佛也應該足夠。
他好似便應該放下,接著就用塵土掩埋少女的身軀,為自己苦澀的初戀劃下一個句號。
但從小到大,晏悲道就是個很固執的人。
他偏要勉強。
后來他到了九玄宗山腳下,他便去闖了十煞陣,欲圖去見九玄宗的仙人。
其實似他這樣的咒術武士,修的算是外道,不算什么正經修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無非是凡俗國主為求實力,不擇手段鬧出來的玩意兒。
九玄宗正經擇弟子,便不會要這些外道修行之人,哪怕他勝過九玄宗弟子沐華辰。
但也不是說一點機會也沒有。
這些外道修士倘若能闖過十煞陣,那九玄宗便會收其為徒。
那倒也是一樁很微妙的規則,大約若外道修士之修行實在太過于厲害,九玄宗亦是愿意放松自己的規則,引入對方收為己用。
晏悲道闖過了十煞陣,通關之后,他還要爬上三千仙階,方才能夠見到九玄宗的仙人。
九玄宗修那三千階梯,也許是為了一種儀式感。
當你闖關之后精疲力竭,你踏的每一步,都易記得更清楚。
于是當踏到了仙階盡頭,見識到九玄宗的仙霧飄渺時,就會生出了一種敬畏之心。
晏悲道踏上這三千仙階時,還背著死去的虞妍。
他受傷頗重,每踏一步,腳印上就踩出了鮮血,如此血色殷紅,簡直是觸目驚心。
他背著虞妍,貼著少女冰涼微潤的面頰,心頭有一種蒼涼的甜蜜。
這已經冰涼的女郎尸首,便是他心中所系。
從小,他就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也可以說是個很固執的人,一旦認定了什么事,是絕難改變自己的心意。
那時他抬著頭,望著前方,眼底閃爍著銳利光輝。
他想的是倘若九玄宗不肯幫襯,那他便再尋別的法子。
虞妍從不知曉有一個人,為了她的死血戰西疆,又背著她輾轉千里,踏過了大漠和蒼雪,接著又沖破了十煞之陣,在九玄宗的三千仙階上留下一個個染血腳印。
064
在三千仙階的盡頭, 晏悲道看到了玉無雙。
無論如何,他終歸是對玉無雙充滿感激的。因為這仙人一般的男子居然肯伸手救活虞妍。
很多人得了別人恩惠,卻轉頭吹毛求疵說人家是偽善, 又或者說別人對你幫助不過是優越感作祟。
卻不知這個世上從來沒有一個人就合該幫助另一個人的。
晏悲道通過了十煞之陣,其實那時候的他本可以拜入九玄宗的。如此一來, 縱然他是外道出身, 可似乎也能有個好前程。
可晏悲道卻說:“還請仙師救救阿妍。”
玉無雙答允此事, 而且讓晏悲道留下,一來療傷,二則是讓虞妍蘇醒后能瞧見晏悲道。
這已經有些不合九玄宗的規矩,卻顯得玉無雙對晏悲道是有一些欣賞。
有著這樣的欣賞,玉無雙本應當收晏悲道為徒, 令晏悲道也成為了九玄宗弟子, 可晏悲道也還是對之拒之, 并未答允。
他另有盤算, 并不愿意成為大宗門的弟子。他呆在九玄宗會有很好的前程, 可這樣的前程是一眼可見到底的,并不會有什么驚喜。@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當然, 他縱然不留在九玄宗, 也可以等待虞妍醒來, 告訴虞妍為他做的種種事情。
可晏悲道卻沒有,他甚至懇求玉無雙,不要告知虞妍此事。
那時節,玉無雙也是十分好奇, 因為誰都能瞧出來, 晏悲道是十分在意虞妍的。
晏悲道想了想,還是對玉無雙說出自己心思:“阿妍是個十分在意別人對她恩德的人, 因為裴玄貞對她有恩,所以裴玄貞令她挖了自己雙眼給沐華辰,她也答允照辦。因為若不是裴玄貞,她還只是個西疆乞兒,并不能踏足修行一途。”
“所謂恩情,對于她而言,是很大的束縛的。如今她也好不容易還清了對裴玄貞的恩情,我不想讓她再承受別的恩情。”
“我想要她得到自由,不要再有什么拘束。”
對于虞妍而言,他不過是個見過兩面的陌生人,可是他卻為虞妍做了這許多灼熱情深之事。
可是那只是他自己的事,是屬于他自己的感動。
然后他懇切對玉無雙說道:“玉宗主,阿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醒來后,一定會十分感激你。所以,我也盼你珍惜她,愛護她。”
那一瞬間,玉無雙也窺破了這個少年郎的深情。
其實虞妍縱然不欠下晏悲道的恩情,也總歸會知曉玉無雙的恩情,那豈非終究會有一個恩人?
也許是因為,此刻的玉無雙跟晏悲道是不一樣的。
晏悲道年紀雖輕,可是思慮卻很老成,想的也很周到。
一個能拒絕加入九玄宗的外道修士,此心必定是想要闖出真正屬于自己事業。
那倘若他在虞妍心頭占據一個位置,虞妍必定會為他所累。他披荊斬棘,必定也會經歷許多危險之事。若虞妍知曉一切,以虞妍的性情,難道會袖手旁觀?
可玉無雙不同,他已經是高高在上的九玄宗宗主,虞妍能為玉無雙做的事情已經很少。
況且晏悲道還故意點明此事,也是盼玉無雙能對虞妍多生憐惜。
他只想虞妍做自己,不再為恩情所累。
那時玉無雙也答允了他。
離別之時,晏悲道也最后去看了虞妍一眼。那時虞妍還在昏迷之中,玉無雙說虞妍第二天便會醒過來。
可虞妍醒來之前,晏悲道已經決意離開了。
之前晏悲道親吻過死人的嘴唇,可到了臨別之際,他卻忽而拘束起來。他本來想要握著虞妍手掌,可眼前的女孩兒卻令他生出不可褻瀆之意。他竟怔怔瞧著,不敢動一動。
好半天,他方才敢小心翼翼用手指按住了女孩兒的手背。
然后他心頭一陣潮熱,心尖兒浮起了驚濤駭浪,原本蒼白的面頰也浮起了一層紅暈。
他和虞妍都經歷了許多風波,可畢竟年少,年少時就會有一種孩子氣的天真,以及對未來無盡的希望。
他心里想,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倘若我們再相見,我一定會讓你愛上我。
晏悲道收回了按住虞妍手背的手指,他本來還想要摸摸虞妍臉蛋,可手升到了一半,又飛快縮回了自己的手掌。
他覺得這樣動作有些猥瑣,自己不應該在昏迷時候去撫摸女孩兒的臉蛋。
至于那個親吻,當時是真情所致,其意義也是不一樣的。
那一晚,他靜靜的在虞妍身側站了一夜,心頭流淌著盡數是溫柔甜蜜的心思。
晏悲道從不知自己心底有這許多柔情。
然后在天亮之前,他離開了九玄宗。
后來一切,證明他沒有做錯。虞妍跟隨玉無雙習武,收羅了鳳凰之羽,乃至修成當世劍仙。
她終究有了屬于自己人生,也許這便是做自己?
離開九玄宗的第三年,他也終于再見到了虞妍。
此刻虞妍面頰盈盈有光,宛如美玉雕琢,縱然雙眼皆盲,卻也顯得十分美麗。
不但如此,她似也頗具修為,腰間一柄鳳凰之羽吐露火氣,亦愈顯光潤。
這幾年她在九玄宗展露頭角,又經歷傳奇,亦是頗有名聲。
晏悲道也時常會聽到虞妍消息。
她修為突飛猛進,不過也沒什么架子。@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虞妍也認出了晏悲道,認得他是當年的咒術武士。她面頰之上浮起了驚喜之色,說道:“我認得你,你是,你是西月國那位——”
然后虞妍方才發覺,自己似乎并不知曉對方之姓名。
晏悲道這一次倒是回答得十分順暢:“我叫,晏悲道。”
他情深許久,可虞妍卻是第一次知曉他的名字。
晏悲道貪婪的看著虞妍,連虞妍頭發絲都不放過。眼前的少女明媚可人,令人不覺怦然而心動。
當然如今的自己,對于虞妍而言,也不過是個稍稍熟悉的舊識。
就仿佛才初相識。
他壓抑自己沸騰的情緒,不愿意自己太急切,否則虞妍必定不能理解。
那時候,他心里在想,以后的日子還很長。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歲月漫漫,虞妍終究是會被自己一腔癡情所動。
那時陽光明潤,晏悲道蒼白的面頰之上也流淌一個模糊的笑容,一切只當作初相識,豈不也是很好?
那些回憶流淌在晏悲道腦海,等他回過神來時候,自己手里就正握著這枚鮫人珠。
那是玉無雙刻意留下之物,他也沒想到玉無雙會留下這樣記憶。
其實他也是感激玉無雙的,也許玉無雙的人生很乏味,可是當年他確確實實的救下了虞妍,也帶給了虞妍許多。
便算為了虞妍,哪怕自己心存嫉意,也應當為玉無雙尋出殺人的兇手。
他對玉無雙的感覺很復雜,既感激對方救下虞妍,又嫉妒虞妍是那般在意玉無雙。
——倘若阿妍知曉當初我為她做了那么多,她必定也是會十分感動。
晏悲道這樣想著時,手指輕輕提提這枚鮫人珠。
這枚鮫人珠,大約是留給虞妍的。因為除了虞妍,本來應當沒人再踏足這處舊居。
玉無雙倒是個真君子,當年他雖然隱瞞了虞妍,但大約也想虞妍知曉真相,故而留了這顆珠子,讓虞妍知曉當初究竟發生了何事。
倒確實是一番好意。
晏悲道微微一默,然后手指一動,令這顆鮫人珠化作齏粉。
他不想讓虞妍知曉那么些個過去之事。
他一向是個意志十分堅決之人,決定了的事情,就很少會改變。當年如此,現在又是如此,那種種心思,本也沒什么變化的。
倘若虞妍知曉,那她便會感激,她必定也隱隱知曉自己對她的愛慕,那么再加上這么一樁極深厚的救命之恩,虞妍又該如何反應?
哪怕有一日虞妍允了自己,晏悲道也不知曉這其中究竟摻雜了多少感激之情。
少年時候做的決定,百年之后也不會改。
哪怕玉無雙是君子般的坦誠好意,他也并不愿意領受。
縱然沒有恩德,他也想要虞妍真心實意的愛上自己。
這樣想著時候,晏悲道便離開了那處小世界。
他如今身份是孟雪殊,不過這個名號大約也不會支持多久了。
如今過往種種漸漸浮起,所謂圖窮見匕,大約也是如此。
玉無雙當年締造的小世界本來就脆弱不堪,加之被鬼月宗宗主這么攪上一攪,也頓時是寸寸灰化,漸漸化作灰燼。
當年虞妍躺平修養,閑來聽曲之所在,如今終究也是蕩然無存。
鬼月宗宗主心底也并沒有太多感觸。
他既已許諾虞妍必定令衛九思付出代價,那自然要將此事做到。
伴隨其足尖輕輕一點,地面上一道殷紅的法陣便如此浮起,隨其心意流轉,不斷開始擴大延展。
虞妍估摸著他尋來一朵珍奇異火,以此引出衛九思私藏的那朵九焚異火。
然而既是鬼月宗宗主,他顯然決意搞個大場面。
065
夜色深深, 鬼月宗宗主布下的法陣卻是無聲無息。
那法陣蜿蜒期間,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動靜。水面下的暗流竄動,無知無覺間卻漸漸浸潤了整個仙盟大地。
眾人不知曉發生了什么改變, 可待反應過來時候,卻定然會大吃一驚。
法陣宛如一朵巨大的玄蓮, 這樣子的蜿蜒伸展, 不斷無聲擴大。而孟雪殊則正站在玄蓮中心, 面具后一雙眸子不覺閃閃發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時節虞妍正在云浮宮中,她化出了那枚血鈴,手指捏動,輕輕搖了搖。
本來虞妍是準備想幾句言辭,再還給孟雪殊的。可兩人相見, 便不由得說了許多驚心動魄的話。
于是虞妍便被轉移了注意力, 竟未曾將這枚血鈴還回去。
她不知曉孟雪殊那繁復的心思, 可此刻虞妍一顆心也不由得起起伏伏。
也不知曉為什么, 這一次跟鬼月宗宗主再見面, 她總覺得自己好似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她跟晏悲道關系是很要好,可那只是朋友般的要好。
也許是因為少年時一心修行, 又或者當年戰斗不斷無暇顧及其他。總之無論是為了哪一樁, 彼時她并沒有這種很特殊的心情。
沒想到自己沉睡百載, 待她醒過來時,心頭竟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也許是因為對方換了一個名字?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想起那日告別之時,孟雪殊既別扭,又羞澀。因為自己一句話, 縱然帶著面具, 也能看出孟雪殊十分開心。
不知怎的,虞妍竟覺得他那副樣子有些笨拙可愛。
而她心里也不由得浮起了酸酸甜甜。
也什么時候開始, 她心里就生出了一個猜測,仿佛對方是很喜歡自己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想到了這兒,虞妍深深的呼吸一口氣,飛快壓下了自己面頰之上的潮熱。
這一個人心里有了想頭,便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這主要是虞妍沒有跟人曖昧拉扯過,故而如今不免有些忐忑。
她雖然覺得孟雪殊對自己有些意思,可又覺得說不準是自己多想了,其實并沒有這回事。
虞妍手指一下一下的搖著那枚血鈴,待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搖得老久了。
她一回過神,便想著時間漫漫,等玉無雙的事了,也許自己可以試著問問對方。當然她也想到孟雪殊討來的那個許諾,每年自己會去陪陪他。
虞妍驀然笑了笑,雙頰也不覺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熱意。
這一刻她的想法居然跟孟雪殊差不多,那就是歲月漫漫,終究是有機會的。
然后虞妍便收斂心情,收回了那枚血鈴之后,便開始盤膝打坐,修煉起來。
這具身軀雖底子不好,但經虞妍調養,已經是大為改善。
虞妍自然不愿意一輩子如此孱弱。
做好了基本的鞏固之后,她便開始了提升練習。
她那些氣息收斂間,雙眸已合,亦越發襯托玉容寧定。
所謂修行,就像是闖迷宮,修行時眼前出現許多條路,然后你便從其中擇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徑。
而無論典籍還是師尊,就是記錄前人怎樣走過這個迷宮,幫助修行之人少行彎路,得通大道。
可無論有怎么樣的幫襯,這修行終究是自己之事。
這其中能有多少感悟,全憑自行體會,于是便分出了資質高低。
但對于虞妍而言,這些也不過是她已經走過的路了,算不得什么稀奇。
原身因為身軀孱弱,加之為情所累,所以縱然手握資源,亦是不免進度不顯。
虞妍調息一日,就由煉氣四層修至煉器五層。
當然起點低,進步也快,她一日可提升一層,可從五層提升到六層,怕就要好幾日。不過虞妍頗有耐心,也并不焦躁。
她安慰自己不必在意恢復太慢,當然這標準只是對虞妍自己而言。
倘若別人知曉這具身軀如今的提升速度,必定是會目瞪口呆。
在虞妍修行期間,整個仙盟倒是安靜下來,仿佛也合該無事發生。
這期間,孟雪殊會給虞妍傳遞一些書信,大抵是一些日常問候,其中并無什么溫存曖昧言語。
虞妍也客客氣氣回復,有時她也想問一問,可不知怎么,終究不好意思提筆落子。
有人說做人一旦經歷過生死,什么都無所謂。
可虞妍縱然經歷過生死,有些事卻猶自有些別扭羞澀。
孟雪殊布下的法陣是一月后生出了效果的。
之前由著鬼月宗生出的紅月大陣,令整個仙盟上空都淪為鬼月宗法陣。如今鬼月宗宗主的新作品雖然未必低調,可是卻是更具有新意。
這日子時,靈域東北角響聲大作,有異樣地氣流竄,亦惹得區域里幾個小門派紛紛緊急撤離,以免被躁動地氣所吞噬。
幸喜靈域之中所居住的基本是修行之人,大家大半夜的打包跑路也十分利落,撤退得十分干凈。
實則這個撤退的決定顯然是十分的正確。
眾人離去時,竟看到原本搞好門派基建的山峰竟似被什么消融吞噬,與此同時,地底下似有什么灼熱火氣就此要噴涌而出。
到了天明時分,那樣的躁動方才有所停歇。于是各門各派方才令老成的弟子前去探查。眼前發生的一幕,令窺見修士都目瞪口呆。
眼前之地火氣綿擇百里,吞噬了原本地面上的山峰深谷,這百尺之地如今盡數赤化,只余焦土千里,火焰處處。
更不必提從前這塊土地上的門派基建,此刻更是蕩然無存。
不過一夕之間,便是滄海桑田。
鬼月宗宗主尋來的并不是區區一朵異火,而是令火地重現,使消失了近五百載的焚天火地重新開啟!
眾修士也絕沒能想到,這靈域之中,今日竟會有這樣的福澤。
不錯,這焚天火地開啟,本便是想也想不到的福澤。
五百年前,焚天火地還在時,此地便是修士們擼資源的絕佳之地,也是大家可以飛升的重要機緣。
最經典的就是雪川城,當年就是從焚天火地尋到了一朵九焚異火,乃至于成為一方之主,竟生生搞出了一番事業。
便算那幾個被緊急撤離,被迫失去了宗門棲息地的苦主門派,沮喪之余也不免生出了濃濃希望,覺得說不準能從焚天火地擼到更多資源。
虞妍得到消息之時,她剛剛重修至半仙之境。這一月功夫修養,雖未使得虞妍重回巔峰,卻已經使得虞妍修為有了不可思議的進步。那焚天火地凝結成型時,她似也有所感應,可是也想不到竟有這么大陣仗。
她那位舊識顯然喜歡搞些大場面,本來虞妍以為他不過會尋來一朵異火,卻未曾想對方居然搞出了這般大陣仗。
哪怕是經歷過大風浪的虞妍,唇角也是不覺微微抽搐。
虞妍也知曉,仙盟發生了此等大事,則必定會召集盟眾,安排眾修士于梵天火地進行采火。
那異火雖是十分危險,可倘若能順利采集馴服,于修士之修為也頗有裨益。
果然,焚天火地開啟沒多久,云浮宮就收到了仙盟盟主第二份金劍傳訊,那便是三日后,仙盟修士齊聚焚天火地進行采火。
虞妍手指輕輕拂過了眉心,那眉心一朵玄花也漸漸消音,恢復雪白肌膚,再無別的印記。
仙盟也無法將此地盡數封印,這三日時光,至多不過搭建一處摘火臺,方便眾人聚集。
那些仙盟修士縱然早感覺到天地異變,可是當真看見眼前這般壯觀可怖場景,亦是不由得為之心悸。
時辰將至,各派修士也從四面八方匆匆趕至。
虞妍到時,焚天火地已聚集若干修士,許多人面頰之上亦是浮起了灼熱的光彩,將此異地現世視作天降機緣。
誰也不能想到,這樣的機緣竟是人為創造。
這世間修士,竟也有了移山造海之能,竟似令人想也不敢多想。
這樣之能,已經突破當世修士之想象力了。
虞妍容光微凝,并未多想,但也攔不住眾人目光盡數落在了虞妍身上。
她已突破了半仙之境,縱然隱去了眉心玄花,周身竟也似有一種不同氣度,仿佛與月前截然不同。
虞妍一身素衣,發間一枚七彩琉璃寶石釵,身后云浮宮弟子恭順跟隨,竟似是有些不可令人逼視。
當然虞妍也許察覺到了一些,可于她而言,從前本就習慣旁人側目。更何況如今虞妍心底自有盤算,本就欲展露鋒芒,也并不介意旁人關注之下。
虞妍雙眸在人群之中逡巡,她并未窺見衛九思。可衛九思既是刑臺之主,如此盛事,也沒有不來的道理。
不過她有看到裴玄貞了,今日裴玄貞頗為古怪,面前支起紗帳,起遮掩之用。
而他整個人隱于帷幕之中,若隱若現,竟如霧中之花,分外神秘莫測。
虞妍也頗有耐心,今日該來的必然會來。
今日孟雪殊并未現身,旁人見慣了虞妍跟對方一道出入,如今也頗有些不習慣。但虞妍知曉,對方必然是暗中觀察這一切,她倒也不急。
只不過虞妍正凝神養神時,卻又似察覺到一些動靜。
寧玉瑤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九玄宗弟子,可她之到來確實能引人矚目的。
寧玉瑤蒼白的面頰似無一絲雪色,一身素色的雪衣此刻竟有些扎眼刺目。
她烏發素素,也無過多佩飾,除了鬢間有一枝白梅,竟似再無其他之物。
旁人習慣了寧玉瑤嬌憨活潑的樣子,如今乍然一見,也不覺頗為別扭。
許多人心里不由得浮起了那樣的一個心思,那就是女修果然不能耽于情愛,否則不過是自毀根基。
066
這寧玉瑤從前跟魏舟情愛甚篤, 宛如神仙眷侶,也難怪寧玉瑤竟走不出去,
平日里本有人跟她交好, 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想對寧玉瑤避而遠之。至少之前魏舟亡故,還有人幫襯替寧玉瑤收尸。
總歸是有人同情她的。
可今日不知怎的, 寧玉瑤這通身的詭異之氣, 竟似逼得人不好向前。
當然無論是誰, 此刻內心驚訝也及不上淳于清。
淳于清驚訝的看著寧玉瑤,眼中不由得流轉諸多揣測。她自然記得寧玉瑤之前的瘋狂之態。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彼時寧玉瑤那般模樣,淳于清只瞧一眼,也不由得心驚。
可如今寧玉瑤卻收斂癲狂之態,竟有了幾分從前沒有的清冷。
這反倒使寧玉瑤顯得更為詭異。
眾目睽睽之下, 寧玉瑤卻驀然嗤笑了一聲:“虞少主, 這魏師兄也沒有死多久, 你就已經移情別戀, 喜歡上旁人, 跟個什么鬼月宗質子出雙入對,而我仙盟上下, 偏偏居然視而不見, 令這個齷齪的鬼月宗質子在仙盟跟虞妍公然一道, 耳鬢廝磨。”
她說的話十分難聽,尖銳刻薄,刺耳之極。
當然這樣的話也刺傷不了別人,只會刺傷寧玉瑤自己。
就好似當初虞妍對寧玉瑤百般咒罵, 別人也只會覺得虞妍難看之極。
甚至寧玉瑤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先是魏舟,接著就是自己。他們這一對小情侶做出十分難看之情態, 只襯得虞妍高高在上,點塵不染。
寧玉瑤甚至覺得喘不過氣來,原來墜入泥地之中,竟是這樣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甚至不待虞妍開口,九玄宗的妙水長老也禁不住呵斥:“寧玉瑤,你如此言語成何體統?還不收起這番情態,免觸九玄宗門規,這人前更不是你妄言之所。”
她如此呵斥,這般言語,其實亦是有提點寧玉瑤之意。
只因妙水長老平素與人為善,身為女修年少時也曾為情所困,故而不免生出幾分體恤,不愿意寧玉瑤再出乖露丑,在人前露出瘋癲之態。
虞妍也沒說什么了,說到底寧玉瑤畢竟也是九玄宗弟子。既然九玄宗長輩出語呵斥,虞妍也沒有再說什么。
寧玉瑤笑了笑,柔柔說道:“玉瑤知曉錯了。”
她旋即又說道:“我只是又想到了魏師兄,想到他從前對我的好,他對我溫柔、體貼。九玄宗上下有多少年輕女修喜歡他?可是魏師兄瞧都沒有瞧她們一眼。他給我摘了一枝白梅,別在我發髻之上,然后他緊緊抱著說,說非我不可。”
“可你們呢,只能眼巴巴的瞧著,哪怕是什么云浮宮少主,也不配讓魏師兄多看一眼。至始至終,他都是喜歡我的。在有些人為了引起他注意使出百般手段時候,我卻輕輕巧巧得到他全部愛惜。而那些丑態百出的失敗者里,是不是有虞少主?虞少主,你認不認啊?”
妙水長老怎么也為曾想到寧玉瑤非但不肯聽從吩咐,還變本加厲,說出了這樣言辭,不覺面頰微怒。
她忍不知呵斥:“癡兒,你還不破了迷障。你究竟是耽于情愛,還是不舍魏舟愛惜你時之得意風光?我等修行之人,種種得意之處,并不在于別人偏愛。”
妙水長老如此呵斥,又覺得如今寧玉瑤執念已深,未必能窺明白,倒不如自己使出禁言之術,令寧玉瑤口不能言。
寧玉瑤再繼續發癡,于她而言,怕也是沒什么好處。
可妙水長老還未來得及施展,眼前卻已經浮起了一抹雪亮劍光。
寧玉瑤竟當眾出劍,劍氣已鎖住了虞妍。
虞妍卻已發現今日寧玉瑤動機不純,寧玉瑤看似瘋癲,可偶爾雙眼之中卻流淌冰雪般的冷銳。
那些心思流淌間,虞妍一雙眸子灼灼而生輝,流淌幾分銳利。
然后便是一道尖銳劍氣掠來,赫然正是寧玉瑤之清瑤劍之劍氣。
寧玉瑤入九玄宗已然三載,已是煉氣七層,雖不能說是什么令人驚艷的天才,卻也是年輕弟子之中頗為出挑之存在。
只因寧玉瑤天資聰慧,修行本亦是十分勤勉。
故而九玄宗之師長本亦對她寄以厚望,只盼寧玉瑤有一番前程。
虞妍雖不意外,可亦是有一縷驚訝。
她本以為寧玉瑤縱然是心存殺機,也會尋個合適機會,未曾想到寧玉瑤居然是當眾動手,竟有幾分失去理智的瘋狂。
虞妍的手掌已經按在了鳳凰之羽上。
這匆匆幾息,她已瞥見寧玉瑤眼睛、唇角浸出了血珠,大約也是猜到了幾分。
除開虞妍,旁人亦是看到了。妙水長老更厲聲呵斥:“寧玉瑤,你竟私服禁藥,不知死活——”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修士界亦有一些服食之后能令人修為大增,乃至于耗盡精血,只求一時修為提升之藥。
寧玉瑤顯然已經服下了此等藥物,顯示她心思頗堅,顯得寧玉瑤殺虞妍之心愈盛。
她頭發一根根的化作雪白,不過幾息之間,一頭青絲竟盡數化作雪白的晶瑩。
劍氣縱橫,寧玉瑤發髻盡碎,就連鬢邊那朵白梅也被攪碎,她一頭雪絲亦是紛紛揚揚吹落。
而寧玉瑤眉心之間竟似浮起了結氣花印,一朵玄蓮竟在寧玉瑤的眉心若隱若現。
突破了煉氣九層,便有機會窺探半仙之境。
魏舟已在煉氣九層徘徊許久,卻始終無法眉心結玄花,踏足半仙之境。所以魏舟方才心中含忿,乃至于對扶紫秋狠下殺手。
未曾想如今寧玉瑤催動內息,竟令自己眉心生出玄蓮。
雖只只不過是一時之絢爛,寧玉瑤卻短暫窺見了高峰。
也許是因為魏舟總是自欺欺人,自己也看不清自己,寧玉瑤的感情卻十分純粹,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
虞妍倒也并無驚慌,當她手掌握住了劍柄時,便感覺一股熱流如此的串上自己雙臂。
一縷殷紅則浮起在虞妍雙瞳處,紅黑交織,使得鳳凰之羽生出了一縷輕吟。
寧玉瑤劍鋒看似指著虞妍,卻忽而劍氣一折,向著淳于清掠去。
她人前堂而皇之要殺人,目標居然并非虞妍,而是淳于清。
這一切發生太快,不過幾息之間,淳于清方才祭出自己法劍欲圖襄助虞妍,未曾想寧玉瑤滔天劍勢竟向自己沖來。
那日寧玉瑤去尋過淳于清,那日寧玉瑤離開時候,她看著淳于清的眼神里是流淌了一縷恨意的。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淳于清的法器名喚聽雪,是一塊寒鐵所鑄,運劍之時會生出一層清涼的霜雪。
倘若淳于清修為更精深一些,那么御劍之際就會引來天地飛雪。
可她掠氣的雪霧卻迅速被寧玉瑤劍氣所攪碎。
她只有飛快后退,直至自己后背驀然生出了一絲灼熱火氣,生出一顆顆汗水。
原來這退避跳躍之間,自己已經逼至隕天火地。
驀然間,淳于清周身壓力頓時一松,寧玉瑤已將劍氣移去,對上了匆匆趕來的虞妍。
至始至終,寧玉瑤的目標就是虞妍。
寧玉瑤雪白赤眸,面頰流淌一抹殺性,分明是流淌惡狠狠殺意。
有些人看似瘋癲,但其實也許她是極清醒的。
至始至終,寧玉瑤也未曾想過全憑自己便殺了虞妍。
她可能不知曉虞妍修為漸復,卻知曉自己一旦對虞妍動手,便有許多會阻止。
那些云浮宮弟子絕不可能袖手旁觀,九玄宗長輩也會假惺惺動手,更何況還有那個神秘莫測的孟公子。
寧玉瑤也不知曉自己能突破半仙之境,可縱然她知曉自己能突破,殺虞妍這樣的事,怕也是沒那般順利。
從一開始,她便想借隕天火地擊殺虞妍。
淳于清只不過是誘餌,如今寧玉瑤已經將她舍之。寧玉瑤注意力只在虞妍身上,她凝神望之,那濤濤劍氣向著虞妍掠去。
她自然不能操縱隕天火地之異火,卻知曉此地十分躁動,只要妄動兵戈,便會引來異火躁動,然后將之吞噬。
如此一來,便是玉石俱焚。
果然寧玉瑤劍氣催動之下,引來隕天火地萬千呼嘯,那尖銳之聲不絕于耳,令人不寒而栗。那火地之中竟似有萬千異獸類,咆哮呼嘯而來。
虞妍卻是玉容寧定,不為所動,她已經揮出了鳳凰之羽,而那鳳凰之羽就好似一道淺淺的艷痕,令人不覺觸目驚心。
一道艷色的光彩掠動,伴隨而來卻是一聲輕吟,竟如鳳凰清鳴。
那諸般異火竟被鳳凰之息所壓制,由虞妍劍勢所引導,從無序化作有序。
然后嗤一聲,虞妍一劍刺穿了寧玉瑤身軀。
寧玉瑤竟笑了笑。
她處心積慮,也想到過自己會失敗的。
她想到自己一旦失敗,這樣布局里,自己也會死在異火焚身之下。
這異火焚身而死也沒什么稀罕,只不過是會魂魄盡消,被燃燒的消耗殆盡。
上一世是林雪萱,這一世是寧玉瑤,在林雪萱之前,也不知曉還有多少別的人。
她不愿意自己死了后,神魂再被人所煉,又不知曉怎樣活過來。
如今自己死于異火所催,于是神魂盡煉,從此蕩然無存。
這世間也再沒有什么長大的瑤姬。
就好似那之前在斬仙臺,寧玉瑤所發過的誓。
“我寧玉瑤,沒有刻意奪虞妍拜師名額,更沒有故意搶走屬于你的刑主之徒的身份。而且,是魏師兄自己愛上我的,我也沒有存心引誘。你不該因為嫉妒我犯下殺人重罪,你應該下九十九層寒冰獄受刑!”
“若是違心之言,我甘愿死于虞妍劍下,永世魂魄不得超生。”
她沒有嗎?她有的!
067
她自以為理直氣壯, 可不過是自欺欺人。
其實她內心深處知曉,她有那么做過的。
然后寧玉瑤發出了尖銳的顫叫。
她眉心那朵玄蓮方才升起,可如今開始一片片的凋謝了。
直到此刻, 寧玉瑤瞧著虞妍眼底還是帶著惡意的。
她的算計還未盡數消散,就比如現在, 她還期待著自己這個布局能夠繼續。
自己死了, 死的不是皮囊, 而是靈魂。
而這個靈魂,是高貴的裴盟主的妹妹。
裴玄貞的瑤姬讓虞妍鬧得魂飛魄散,也不知曉裴盟主心里惱怒成什么樣子。
哈,裴盟主是必定會惱恨之極,恨不得虞妍早些便死吧?
那些心思涌上了寧玉瑤的腦海, 使得寧玉瑤一雙眼睛閃爍光輝。
奇妙的是, 她臨死之前竟并沒有怎么想魏師兄了, 只是她自己渾然不覺。
她手指一擦舌尖血污, 心血染手, 然后向虞妍伸出了手指。
這是臨死之前的魂血,只要涂抹在虞妍面頰之上, 虞妍便會知曉許多事情。
那么虞妍就會知曉, 裴玄貞是怎么樣貨色, 又是怎樣一個可怖的人。
那些齷齪污穢之事,裴玄貞又怎么會讓旁人知曉。
只可惜她的手指尚未觸及虞妍面頰,她眉心玄花已消,接著便再沒有辦法抵御那些吞噬自己的異火。
不過一瞬, 寧玉瑤的身軀就此灰化, 終究是蕩然無存。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誰也不知曉,那輕紗之后, 裴玄貞的身軀在輕輕發抖。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了,他竟也還是放不下當年之事。
若非如此,又怎么還會有寧玉瑤的存在。
裴玄貞一雙眸中竟似有異火流轉,容色詭異之極!
此刻倘若有誰窺見裴玄貞面上容色,必定是會吃驚之極。
仙門之主一貫清雅,哪怕他步步威嚇,壓制寧玉瑤時,亦不失他之風采。
可誰也沒想到此刻裴玄貞竟有這般古怪扭曲神色。
他眼里竟浸出一滴淚,飛快從他面頰滑落,就這般滴落在衣襟之上。
只不過此刻眾人目光盡數凝聚在虞妍身上,便沒有旁的人留意到裴玄貞這個仙門之主了。
更無人知曉裴玄貞雙手在輕輕發抖。
只因為此時此刻,裴玄貞心尖兒忽而升起了一縷恐懼。無論是林雪萱還是寧玉瑤,裴玄貞都把她們當作消遣玩具,對她們極之殘忍。但倘若,倘若所謂轉世之人,當真是原來那個人呢?
難道這么些年,自己折磨的,一直都是自己在意的妹妹?
虞妍一身衣衫似雪,手中鳳凰之羽熾熱如火。
她眉心一朵玄蓮輕輕浮起,在炎炎火氣之下,更催動了幾分艷色。
直到此刻,眾人心里終于生出了幾許異樣,亦察覺出了幾分不對。
從前眾人雖覺得虞妍性情大改,可是大約也是虞妍經歷了情劫,所以大徹大悟的緣故。
可如今虞妍之修為,也絕不能說是經歷情劫所導致。
聯想到這段日子發生的種種,一個猜測隱隱在眾人心頭浮起,只是不免有些不可置信。
淳于清亦是如此,她劫后余生,怔怔看著眼前少女,卻忽而生出了一些陌生之感。
其實在這之前,淳于清的心里也是升起了一些生疏之情的。她隱隱覺得阿妍跟從前不一樣了,可畢竟兩人生分了有幾年,故而淳于清也并不十分意外。
可是現在,淳于清心底卻是有了一個答案,那個答案可能并不怎么美好,卻終究是真實的。
風輕輕拂過了淳于清的耳垂,使得淳于清生出的汗水被吹去。
那個本應該熟悉的女郎向著淳于清伸出手,淳于清微微一怔,伸手握住。
虞妍問道:“淳于仙子可有受傷。”
淳于清搖搖頭,又道了一聲謝,但其實二人之間是有些生分了的。
有一個答案已經隱隱浮起,卻也是心照不宣。
這時天邊卻也浮起了五彩行云,一道婀娜艷麗身影竟自輕飄飄浮下來,帶著瑞氣萬千。
伴隨著沖天瑞氣,一道身影輕輕飛掠而下,赫然正是云浮宮宮主聞蟬。
她閉關不過一月有余,可如今雙頰盈盈生輝,竟也與之前截然不同。
云浮宮宮主聞蟬本便是半仙之境,與那鴻蒙之境不過一步之遙。
她只不過耽于心境,為自己收養的女兒生出心魔,而這本不過是衛九思使出了一個巧妙毒計,以此絆住聞蟬前進步伐。
聞蟬飛掠而來時,通身還帶著未散霞氣,尤其是她眉心玄花未散,眾人盡可窺見。
在場眾人修士受其威壓,面頰之上也不由得升起了驚駭之色。
聞蟬額頭竟結三花,分明已突破了半仙之體,踏足鴻蒙之境,離仙人之境不過是一步之遙。
想不到短短一月之間,聞蟬竟有了翻天覆地變化!
如此實力,只怕連仙盟盟主裴玄貞亦是要避讓三分了。
甚至有心多的修士也禁不住想到,倘若如此,只怕仙盟之勢力格局也會發生變化了。
短短一刻,竟也沒什么人記得寧玉瑤了。
方才寧玉瑤失智發瘋,白發入魔,為殺虞妍布下了巧妙的殺局,甚至引得異火竄動。如此種種,當真是駭人聽聞。
可寧玉瑤折騰的那些事情,就如她那化作飛灰的身軀一樣,如今已不值得在意,甚至無人多看一眼。
眾目睽睽之下,眾人只瞧著剛剛踏足鴻蒙之境的聞蟬恭順向著虞妍跪伏行禮,清聲說道:“屬下見過劍仙!”
一句話宛如巨石落水,激起了千層浪!
在場眾修士縱然有人猜出過一點,卻也斷斷沒想到這樣猜測竟當真化作現實,也不由得風中凌亂。
已經經歷百載,那傳聞中的人物如今竟又再現人前,令人目瞪口呆!
然則以聞蟬之尊,這天底下又哪兒有第二個人值得聞蟬如此順服?
虞妍已伸出手,輕輕將聞蟬扶住,沉聲說道:“不必如此,阿蟬,你早已不是我的屬下。”
她嗓音如春風般和順,令人舒適親切。
這一切如夢似幻,可又仿佛乃是真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于是近日種種,仿佛一切都有了解釋。若非劍仙歸來,又如何短短時日,便使虞少主的名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于是如此種種故事,仿佛終究有了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
眾人之中,唯獨淳于清眼眶發澀,可能也只有她想起從前那個虞妍。她想到自己尋阿妍和好,還送了對方一枚釵。可如今劍仙并沒有別在發間,因為她并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阿妍。
她以為自己認識的那位阿妍終于挺過了那些風風雨雨,迎來屬于自己璀璨。
可是原來并沒有。
這個世間沒什么奇跡,自己的示好也來得太遲,她跟小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決裂的話。
那時候她對自己最好的朋友說,以后不要再相見了。
然后她的清淚便奪眶而出。
原來相識很久很久的朋友,也許是沒機會走至最后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時候有人心里也不免嗤笑一聲,那人心里也在想,原來那個虞妍早就死了。
他心里的嗤笑充滿了惡意,甚至禁不住惡毒的調侃,倘若寧玉瑤多活片刻,是不是會開心順意?
因為寧玉瑤原本嫉恨的那個虞妍,確實已經徹徹底底輸給了她。
可惜寧玉瑤找死,所以大約聽不到這個好消息。
那人輕輕的抬起頭,正好對上劍仙虞妍那一雙清潤的眸子。
虞妍緩緩說道:“九思,你來了。”
衛九思雖然姍姍來遲,可終究也來到了這焚天火地。和聞蟬的神采奕奕不同,衛九思反倒是雙頰泛起了異樣的蒼白。
這幾日衛九思所經歷之事確也是太多了,不免殫精竭慮,心緒受損。
他原一心求進,只差半點就能踏足鴻蒙之境,未曾想反倒是聞蟬捷足先登。
那些心思流轉間,衛九思一瞬間也似有些心緒失衡。
他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本來這一切于他而言也是極順利的,本來耽于感情的應該是聞蟬。
可是虞妍一回來,他果真開始倒霉,于是處處不順。
有那么一瞬間,衛九思也有一絲極幼稚的憤憤不平。
衛九思很快便回過神來,他極恭敬行禮:“屬下見過劍仙。”
陽光下,衛九思一張臉孔蒼白平庸,眼下的一顆紅痣也是鮮潤欲滴。
連衛九思都如此,眾修士終于慢慢消化虞妍身為劍仙歷劫歸來之事,仿佛這件事終于落到了實處。
劍仙沉睡百載,別人都以為虞妍已經故去了。人總是會美化死去之人,于是百載過去,虞妍竟好似成為了傳說中的人物。
如今她驟然歸來,眾人竟生出了神明下凡之感。
更不必說無論衛九思還是聞蟬,皆是當世大佬,可這二人卻是對虞妍畢恭畢敬,恭順非常。
這樣一副聲勢,竟似將仙盟盟主裴玄貞給生生壓下去。
這時節,輕紗后的裴玄貞比出手指,輕輕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而虞妍卻只瞧著衛九思,她公布自己身份,自然有屬于自己盤算。
有些事情,也只有劍仙虞妍方便去質疑。
如今眾目睽睽之下,虞妍也是簡單粗暴,毫不客氣說道:“九思,玉宗主可是被你所殺?”
虞妍的嗓音很清淡,卻好似那么恰到好處的在眾人耳邊響起,每個人都不由得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方才平復劍仙歸來的刺激消息,如今又被虞妍這么一句話震得風中凌亂。
這劍仙歸來,就是這么刺激。
968
此刻梵天火地之中, 卻正有那么一雙眼睛,如此凝視著虞妍。
他與虞妍雖相聚遙遙,可虞妍也是能感受得到。
焚天火地極之灼熱, 內里也是寸草不生,這其中原不該有任何人可以存身的。可如今, 一道墨色的身影卻在其中靜然而立, 似是不受半點滋擾。
他唇角泛起了淺淺的笑容, 似是為了虞妍而生出歡喜,一雙眸子之中亦凝聚了點點光彩。
劍仙重生,總是要清理門戶,重綻光彩的。
就好似如今這般。
周遭皆是觸之即死之異火,他卻渾然不覺, 安然而待。
四周異火灼灼, 亦襯著火中之人萬分神秘。
此刻眾目睽睽之下, 衛九思卻尚算安然, 被虞妍如此指責, 他只是面頰之上稍稍流露幾分驚訝之色。
刑臺之主一向冷淡,他能有如此面色波動, 已屬難得。
誰都看得出來, 他仿佛對虞妍的指證極驚訝, 流轉出幾分不可思議的神情。
還未等衛九思替自己分辨什么,便有兩道身影匆匆掠來。
伴隨這兩道身影而來的,還有下屬替衛九思的分辨。
“劍仙絕不可聽信云浮宮宮主一面之詞,誤會刑主清白, 刑主豈是這樣之人?”
“聞蟬, 想不到你使出這等手段,利用劍仙摻和這門派之爭, 手段當真可惡。”
這飛掠而來一男一女正是烈心門兩位大長老慕玉川與劉子期。
衛九思先是烈心門長老,又才是刑臺之主。
以衛九思之心性,能留在烈心門為他任用之人,則必定是衛九思之心腹。
如今這二人開口替衛九思分辨,竟也不足為奇。而這辯白之詞,竟也是頗含心機。
劍仙故去百年,名聲被不斷美化,在眾人心中自是十分崇高,可以說是舉世無雙。雖然神明歸來就是用來抹黑的,可這抹黑自然是需要一些時間。
那如今二人言語之間,就將虞妍對衛九思的指責說成是聞蟬教唆。
那這樣一樁驚世駭俗的揭秘,終究不過是門派之爭。
虞妍清亮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然后輕輕哦了一聲。
這兩位飛掠出來的烈心門大長老頓時心頭一悸,不覺打了個寒顫。
如今虞妍修為雖只踏足半仙之境,可神魂卻已通天地劍意。哪怕是被人凝視,也不覺心馳神搖。
二人也不覺齊刷刷跪下。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屬下慕玉川。”
“屬下劉子期。”
“見過劍仙!”
想當初烈心門亦是一些敬仰劍仙之人結成之聯盟,虞妍雖沒有正式被推選為門主,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若不是虞妍隕落,也輪不到衛九思成為門主。
虞妍目光掃過面前兩張面孔,忽而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這兩人不算是熟悉的面孔,實則如今的烈心門中,已經沒什么虞妍熟悉的舊人了。
一瞬間,虞妍似乎想到了什么,隱隱有所猜測。不過那些猜測顯然并沒有什么證據,故而虞妍縱然是心頭念起,也并未發作。
她只是清聲說道:“你們怎樣知曉,我今日之指責,是聽小嬋談及?”
二人沒想到虞妍居然會這么說,這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不免有些支支吾吾。
聞蟬更向前一步,冷聲說道:“劍仙當年縱橫天下,創立烈心門時,你們又在哪里?當年抗魔大戰平息,仙門各家雖然折損慘重,可是烈心門中不是還有莫如渺,琴雪心等人,如今他們這些功臣又在哪里?”
“輪到如今,烈心門你們這兩位大長老,不過是沐猴而冠。當年我等在仙魔大戰廝殺時,你們不過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子。”
“說到底,無非有人大權獨攬,只想要一些聽話依順之人。只有把當年劍仙舊部一一逼走,衛九思才能大權獨攬。到最后他占下了烈心門,然后堂而皇之的撤下了劍仙的引魂燈,從此劍仙在烈心門再沒有名字。”
事已至此,大家已經撕破臉了,聞蟬也不覺當眾開撕,也不知曉客氣客氣。
當然聞蟬所說的這些話,旁人也不至于心中沒數,怎么說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心里是有些數的。
當年衛九思滅了虞妍引魂燈,也無非就是要消除虞妍在烈心門的影響。如此一來,烈心門年輕一輩弟子之中,也以衛九思為依歸了。
這樣的手段,說起來確實也不厚道一些,畢竟當初虞妍可是救過衛九思的命。
只是雖然不厚道,仿佛也算不得十惡不赦,更與暗害玉無雙差距甚遠。
畢竟玉無雙死了,衛九思也當不上九玄宗的宗主,更成不了仙門盟主。
衛九思輕輕嘆了口氣,仿佛有些感概委屈之色,他仍然沒有說話。
可衛九思不說話,一旁自有嘴替在。
面對聞蟬一番指責,慕玉川嬌媚的面頰之上也不由得浮起了幾許委屈之色,不覺說道:“宮主如此指責,我等也不好替門主分辨。想來,也是因為如此,聞宮主對門主是記恨已久。想來劍仙也是對門主失望之極,更易聽進去一些對門主不利的言語。”
“只是門主雖有私心,卻并不至于如此。我等雖然資質駑鈍,并不是當年的天子驕子,也只盼能勤勉努力,能得幾分進步。”
這慕玉川樣子委委屈屈,順著聞蟬的話言語,卻使得眾人覺得,劍仙必定是惱了。
若虞妍心有成見,自然難免瞧衛九思不順眼。
劉子期則更面露愧色:“比起云浮宮宮主心意,我等自然是自愧不如。想來之前的虞妍,也并非宮主當真跟誰私下有私,而是不知用什么法子,替劍仙捏了一個軀殼。以宮主對劍仙之情意,其實,其實縱然是抹殺了從前的虞少主,也是情有可原。”
聞蟬厲聲:“你胡說什么?”
這樣的話說出口,那無疑是對虞妍極惡毒之揣測。
仙門有序,早就不允殺人奪舍這樣的勾當了。這樣惡毒之事,難道還能發生在道德清白無瑕的劍仙身上?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更何況聞蟬本來也沒有這么做過。
劉子期似流露出畏懼之色,仿佛是怕聞蟬會大庭廣眾之下對自己動手。但他明知眾目睽睽之下,聞蟬其實也不能將他如何。
況且劉子期雖面露畏懼之色,可卻沒有閉嘴:“難怪你對虞少主十分寵愛,千依百順,卻從不理睬她修行進度。也是,我想宮主必定不是故意的。想來宮主也沒想到,你捏了一個軀殼,卻生出了魂魄,能說會笑。但,但這顯然并不是什么殺人多舍,那身子本來就是宮主安排給劍仙的!”
“再者劍仙勞苦功高,又在云浮宮宮主心中頗有分量,而虞少主卻整日里爭風吃醋,為人并不如何讓人喜歡。我,我也是覺得應該。誰若有什么異議,我第一個不饒。”
劉子期的這些言語大部分居然是猜對了,只是關鍵之處進行了一些極為惡毒的揣測。
這樣子幾分真幾分假,竟仿佛是道破了一個理所應得的事實,令人內心不覺為之而心悸。
虞妍卻覺得這樣的觀察力大約并不是屬于劉子期的,她目光落在了衛九思身上,心忖這些大約是衛九思猜出來的。
恐怕今日自己之指證,衛九思也是有所預料。他可能預料不到自己指證玉無雙的死,卻會想到雪川城城主對孟雪殊的畢恭畢敬。
衛九思也早有準備——
他自然早就準備了這樣一副說辭。
衛九思下意識想要摸摸自己眼下的血痣,卻終究將自己的手掌握成了一個拳頭。
他想,神明若是活過來,那便是讓自己把神明給殺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聞蟬已經冷聲說道:“簡直荒唐之極,小妍是被魏舟逼死,就是那日魏舟刻意來到云浮宮,述說他與寧玉瑤之恩愛,引得小妍走火入魔。這些年,我亦想不到劍仙還能歸來,直到那日斬仙臺上,我方才發覺異樣。”
“倘若我知曉斬仙臺上小妍已經是劍仙,我早便回到云浮宮,絕不會置之不理。”
聞蟬雖是憤怒,可是言語也是十分有條理,并沒有因為被激怒而胡言亂語。
眾人想到了那日之情形,也仿佛是像聞蟬所說那樣,確實是這么回事兒。
那時虞妍已經言語清晰,能為自己所辯駁了,想來已經換了神魂。
難怪聞蟬居然主動上臺,扶住自己的女兒。
那時聞蟬情態急切,想來彼時方才認出劍仙。
那么看樣子,聞蟬也并不可能早知道,既然如此,那似乎也并不能處心積慮?
眾人心中將信將疑之際,慕玉川目光流轉,卻是落在了淳于清身上。
方才慕玉川已經瞥見淳于清眼眶發紅,面頰流轉了幾分傷感之色了。
這世人都為虞妍歸來而歡喜時,淳于清卻為那個并不如何好的虞少主而傷懷。
那落在了慕玉川眼里,顯然是有可利用之處。
故而慕玉川向前握住了淳于清的手:“淳于仙子,你想來也很為虞少主的死難過,你知不知道,虞少主已經死了?”
無論淳于清如何的回答,她面上悲戚之色都是足可利用。
別人會想到,消失的虞少主是一個活生生的一個人,有親友可以惦念。于是那樣的嫌疑,就會令人代入,乃至于生出不平。
可淳于清卻驀然心頭一涼,她想到當初小妍拜衛九思為師,之后就將貍奴給了自己。
那時候少女面上毫無鮮活氣息的模樣。
069
可從前小妍沒跟衛九思走太近時, 并不是這樣的。若非如此,淳于清也不會跟她結為好友。
后來小妍跟衛九思走得越近,她就越為黯淡。
再之后, 連寧玉瑤也將自己的貍奴給了自己。
淳于清閉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耳邊還聽到慕玉川悲戚的嗓音:“虞少主為人雖然笨拙了些, 可人也不壞。斬仙臺上, 那時候她身邊的仙侍也說她待人甚好。她年紀輕輕, 便這般去了,便算沒什么才能,難道就一點兒也不值得可惜?只是,為了劍仙再臨,犧牲一些又如何?”
從前云浮宮少主的名聲很差, 可到了如今, 卻有許多人替她惋惜了。
放在以前, 仙盟上下對小妍頗多非議, 可如今這個并不相熟的慕玉川卻在人前加以懷念。
淳于清驀然抽回了自己手臂, 惹得慕玉川這位烈心門的大長老面色微微一變。
淳于清緩緩說道:“那想來衛門主也應當十分傷心。因為云浮宮宮主心中記恨,可衛門主卻絲毫不加記恨, 而且對小妍這個云浮宮少主疼惜有加, 籠絡之極。”
“不但如此, 烈心門那么多少年修士,刑主一個也未曾看上眼,卻偏偏對小妍疼愛有加,接著便收她為徒。這又是為什么?慕長老, 劉長老, 你們知道嗎?”
方才還侃侃而談的慕玉川和劉子期被她這么一問,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總不能說從前的小妍資質出眾, 所以愛惜人才。因為虞少主可能是個性子柔和的女子,但天賦也絕算不得好。
這其中原因,也是呼之欲出。
那無非是有幾分刻意。
就連虞妍也難得生出了幾分好奇,也未曾想到淳于清會這么說。
烈心門的兩位長老不知曉如何回答,淳于清卻自顧自說下去:“我知道了,想來是因為刑主雖然撤了虞劍仙的引魂燈,可內心仍然是十分記掛,乃至于心生愧疚。所以,方才對小妍愛屋及烏。”
可誰會相信呢?
淳于清的這些話,只會讓眾人聯想到遷怒和忌憚。
可能因為撤了虞劍仙的引魂燈,所以那張一模一樣的面容會讓衛九思生出害怕和畏懼。
仿佛勾起了眾人心里一個隱秘猜測,淳于清接下來的話又在眾人耳邊響起:“只是衛門主既是小妍師尊,小妍從小又跟他親近,那小妍修行差些,難道衛門主就沒有一點責任?”
淳于清繼續說道:“不過后來門主又收了寧玉瑤為徒,想來門主收徒的運勢確實也是并不怎么好。如今連玉瑤也折在了這里——”
眾修士一聯想到寧玉瑤,竟不覺有些毛骨悚然。
無論如何,寧玉瑤從前名聲還是極不錯的。似乎就是因為拜了衛九思為師后,于是短短時日里,便名聲掃地。
這衛九思的收徒運,似乎確實并不怎么好。
慕玉川一時焦頭爛額,頗為狼狽。她本不過是眼見淳于清面露悲戚,故而心存利用之意,未曾想淳于清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可淳于清這番話,是為死去小妍而說,也有幾分為了寧玉瑤。
別人自不會理解她的心思,更不會清楚她內心之痛楚。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眼見慕玉川被淳于清一個后輩弟子駁得啞口無言,劉子期目光閃動,緩緩說道:“淳于仙子果然任性,想來,也是心有不甘。你家先祖淳于瑄本也是當世大修,是我門中長老,可惜,卻是故去太早,使得你這后輩空有名聲,卻并沒有什么實惠。”
“于是,你多少也是記恨在心,只盼著先祖還在,自己必定能風光無限。所以,你對門主也是頗多怨懟,想來也是想借云浮宮之勢。”
貶低一個人所說的話,便是要先貶低這個人的人品。
劉子期估摸著淳于清一個后輩女修,臉皮又薄,幾句話下來,必然也是抵受不住。
誰料想淳于清卻是抬起頭來,唇角勾起笑容透出了幾分譏諷。
“劉長老這是說的什么話?縱然先祖淳于清尚存,難道還能好好留在烈心門?這烈心門中,又有幾個當初的故人?當年烈心門活下來幾個大修,走的走,散的散,仿佛每個人都會發生一些事,不能在烈心門留下了。”
“如今你和慕長老二位,不過是后來提拔,當年并無名聲,最要緊的是十分聽話,對衛門主是千依百順。”
一番話道出,在場許多修士都倒吸一口涼氣。
劉子期的臉色也難看之極,也不覺頗為吃驚的盯著淳于清,神色里頓時透出了幾許的狼狽。
其實淳于清所說這些,在場其他修士也隱隱有所覺,這世間聰明人很多,總是會窺出衛九思這位烈心門門主的小氣之處。
可是這些都是心照不宣之事,至少誰也不會當眾說出來。
然而淳于清卻是當眾道出,竟似是不留一絲余地。
衛九思本任由下屬跟人斗口,也不怎么搭理淳于清。可如今,衛九思側過面容,望向了淳于清。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修為威壓之下,淳于清縱然是滿臉悲憤,卻也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虞妍卻向前了一步,恰好走至淳于清的身后,足尖輕輕一點,頓時使得淳于清身上這鋪天蓋地的壓力就此消散。
衛九思目光與虞妍一對視,旋即就側過頭去。
多年未見,也許是因為自己年幼時的狼狽處幾次三番被這個女人窺見,衛九思內心深處也不免升起了一縷怯意。
那縷怯意升起來時,衛九思心底便升起了一縷恨意。
淳于清已經緩過勁兒來,今日她要么不說,要么就要將這些話給說個通透。總歸已經得罪衛九思,她自然要將想說之言語盡數說出來。
更何況除了指責,淳于清這些年心里一直有一個濃濃的疑惑,始終不能解。
她忍不住說道:“其實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門主想要將門中長老換做自己人,也無可厚非。然而我始終不明白,為何門主對門中年輕弟子皆心存惡意,從不肯悉心栽培?”
“門主從來沒有收過弟子,門中有什么優秀的人才,你也并不理會。別人都說烈心門跟云浮宮實力相若,然而不是這樣的。這些年來,烈心門中并無什么佼佼者,反倒云浮宮里優秀新弟子頗多。只不過門主還身兼刑主之職,面子上還看得過去罷了。”
“哪怕是網絡心腹,壯大勢力,門主也不該如此的。你每日只顧著自己練功,從來對旁人是不理不睬。我投身九玄宗,也是因為如此,因為我不想留在烈心門。”
“從來我認為因為我出自淳于家,所以門主對我頗多忌憚,所以私下待我苛刻。可后來我才發現,烈心門中,哪怕是對你十分尊崇的年輕弟子,你身為門主,也總喜歡傷害他們。”
“就好似我認識的辰玉師兄,他原本是烈心門這一輩最出色人才,可后來卻道心崩潰,乃至于瘋魔自殘。他也好,甚至魏舟也好,烈心門稍稍優秀的年輕弟子仿佛都會受到一些摧折。”
“烈心門其實已經遲緩腐朽,裹足不前了。門主,這樣對你有什么好處?”
衛九思冷冷說道:“當真胡說。”
可他知曉淳于清并沒有胡說。
如果是百年前,他甚至還會反問,問為什么虞妍就可以不收自己為徒?
難道一門之主,一定要收徒兒,然后要去細心呵護他們嗎?
為什么自己倒霉的人生里,就從無這份幸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
也許虞妍心中陰影是,當初裴玄貞淡淡吩咐她挖出眼睛,奉獻給別人。
那么衛九思就會記得,虞妍那時候搖搖頭,說不能收自己為徒。
當然虞妍只是拒收徒兒,衛九思卻是在折磨他們。
有時候,他看著烈心門里年輕的弟子,竟也會不由自主的升起一縷嫉妒之情。
憑什么他們生來就可以享受公平,得到充沛的資源,擁抱美好的人生?
不像自己,年少時候就被族人賣掉,后來又被迫作為奸細潛入月蝶族,卑躬屈膝做了許多不是人能做的事情?
難道自己的犧牲,就是用來成全別人的幸福?
那自然是萬萬不能。
所以他看著那些少年得意,意氣風發的天才弟子,就生出一縷生生要毀去他們的沖動。而這對于衛九思而言,又是一件極容易的事。
因為自己拿捏了那些年輕弟子全部的資源,不但如此,他們還對自己十分敬畏。只要他想,他便能輕易將這些弟子撕個粉碎。
那甚至,是極為愉悅的。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淳于清倒是十分乖覺,跑得也快,溜去九玄宗做弟子。
至于淳于清說的什么壯大門派要依仗年輕弟子,簡直是可笑。
這人喂肥了就是白眼兒狼,只會欲壑難填,根本是不能信任的。
衛九思此生此事,早就發誓不再信任任何一個人。
只要自己實力出挑,必定能地位尊崇,得到一切。
但現在是聞蟬踏足了鴻蒙之境,而死去的虞妍卻是盯著自己。
情勢分明是極不利于他的。
070
這不利于衛九思的時節, 便有一道嗓音如此響起:“淳于仙子不必意外,對于衛門主而來,那些年輕的弟子從來不是他人生的助力, 只要他自己修為高深,又怎么需要一些年輕的弟子來點綴呢?”
衛九思這樣想法放在修士界倒也并不如何奇怪。這凡俗之地, 縱然有萬夫不當之勇, 可是這樣的勇士面對軍隊, 總歸是不堪一擊。
可放在修士界,力量階位的差異,那就絕不是人數能夠弭平。
作為烈心門門主,衛九思從始至終,也不過是想自己飛升。
說這話的修士溫文儒雅, 風姿瀟灑, 赫然正是雪川城城主舒慎之。
他輕輕向虞妍欠身, 虞妍亦是輕輕一點頭。
淳于清只不過是意外, 舒慎之才是今日指證衛九思的主角。
衛九思面頰流轉了一縷陰郁, 他終于用手指摸摸眼下的紅痣。
那些不好的設想如今成為了現實,就好似如今, 劍仙咄咄逼人, 干脆利落的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舒慎之這位雪川城城主看著衛九思的這個動作, 面色更增幾分陰郁。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虞妍則在一側緩緩說道:“我蘇醒后不久,便知曉玉宗主也已經亡故。在我前去憑吊之際,卻發覺玉宗主身軀之上有火焚之痕。而那樣的異火痕跡,分明是九焚異火所至。于是在我詢問雪川城城主舒慎之時, 終于發覺此事頗為微妙。”
“在我逼問之下, 雪川城城主則告訴我一個秘密,那便是當年雪川城失去的九焚異火, 乃是衛九思所奪!”
“衛刑主,今日眾目睽睽之下,不如就在此對質,看看是不是如雪川城城主所言。”
伴隨虞妍之言語,眾人目光頓時落在衛九思和舒慎之身上。
本來虞妍剛剛歸來,便指證衛九思是殺害玉無雙之兇手,眾人心底也難免有些不可置信。可如今伴隨虞妍娓娓道來,這些事情也仿佛并非不可能,在場修士心底亦頗多古怪,漸漸有些緊張起來。
就連慕玉川和劉子期兩個烈心門的大長老,此刻也不由得閉上嘴,竟有些不敢分辨。
兩人雖是衛九思之心腹,此刻心底也是驚疑不定。至于淳于清所言,二人也并非沒有察覺。他們二人之所以備受器重,大約也并不是因為能力出眾,而是平庸依順。
如果衛九思當真要倒下來,這兩位烈心門的大長老也未必愿意一道陪葬。
現場也不覺安靜下來,眾人也不覺凝神聽著舒慎之這位雪川城城主傾述。
“那年我年紀尚幼,而且身子孱弱,故而偷偷躲在了九焚異火附近,以此溫養自己的身軀。如此雖然不符合規矩,可也是令我窺見一些真相。”
那年舒清容敬重衛九思,知曉衛九思是潛入月蝶族的奸細,故而將衛九思引入了禁地。豈料衛九思本不是什么好人,他渴求力量,對九焚異火動了心,故而想要將這九焚異火得到手。
那自然并非容易之事。
因為九焚異火再雪川城奉養多年,已認舒氏為主,若要易主,除非舒氏一族主動放棄,再添新契。
否則縱然舒清容身死,九焚異火也會自動認下一任舒家族長。
故而衛九思使出手段折磨,逼迫舒清容解契。
這時候舒清容已經知曉必死了,他自然是不允。這不單單是因雪川城舒家之榮耀,還因為此刻月蝶族的血傀儡正在圍攻雪川城。
一旦失了九焚異火,那么雪川城一城之人性命也守不住了。
那時衛九思已經瘋了,逼迫人的手段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他先是挖了舒清容一雙眼睛,又割了舌頭,再割了舒清容的十根手指頭,接著將舒清容一雙手也斬斷。
他折磨了舒清容大半夜,卻并不知曉舒清容的兒子就躲在一旁。
九焚異火流轉的灼熱火氣攪亂周圍氣流,也掩住了舒慎之的氣息。
可舒慎之知曉發生了什么,那當然亦是一件極可怕的事。
如今舒慎之敘述當日所發生的事情,他略略沙啞的嗓音在眾人耳邊回蕩,竟然有幾分令人毛骨悚然:“我當然知曉發生了什么事。父親被割了舌頭,已經說不出話來,我耳邊只聽著他沙啞的啊啊聲,可我知曉,就算這樣,父親也并未屈服。因為衛九思并沒有得逞,乃至于氣急敗壞。”
“后來他便尋出煉魂草,以此煉化父親魂魄。諸位當然知曉煉魂草是什么樣的惡毒之物,那些月蝶族煉制傀儡,第一步就是要化去那人魂魄。這凌遲神魂之刑,那是想也想不出的痛苦。”
“而衛九思之前之所以未曾使用,也并不是因為他心底尚有什么仁慈之念,而是因為他不確定是否會成功。萬一將我父親神魂煉碎,那九焚異火豈不是落了個空?可他折磨了父親許久,因為久無收獲,不免是有些暴躁了。他怕被人發現,也只能去搏一搏了。”
“于是在我父親生魂將煉為死魂之際,解除九焚異火之契,使他順利摘下雪川城最珍貴的寶物——”
他指著衛九思說道:“是你殺害我父親的。”
那日他在衛九思離開很久后,方才悄悄的爬了出來,摸向了地上殘缺不缺的尸體。@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舒清容雙眼已摘,只余下兩個駭人的血窟窿,面頰之上也已經沾染了斑斑血污。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敢伸手摸住父親的面頰。
小孩子的手掌在不斷的顫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如今舒慎之的手卻沒有抖了,他卻舉起手當眾發誓:“我以神魂起誓,今日所言句句是真,并無半分虛假,衛九思是就是殺人奪火之人。倘若我有半句虛言,那便神魂盡碎,家族盡消。”
發完了誓,舒慎之然后說道:“從魏舟到寧玉瑤,這神魂之誓,必然是會應的,難道不是嗎?”
這樣的言語道出,在場修士都為之一驚。
仔細回想起來,仿佛果真是如此。
修士界雖知曉神魂之誓不可亂發,可誰也沒能想到居然會這般靈驗。
于是舒慎之再補刀:“所以我之言語,句句真實,未知衛刑主可敢發誓?”
衛九思面頰之上浮起了一縷陰郁的鐵青,顯得有幾分難看。
當然以衛九思的性情,他人前從來沒有發過誓的。
不過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在他的少年時,曾經也發過誓。
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時候他尚不知曉歲月的坎坷,不知曉自己長大后有多么的倒霉。更何況那時候他還有個心愛的姑娘,又正是年少情濃的時候,那情意自然并非泛泛。
衛清菡作為情人,沒什么可挑剔的。她樣貌俏麗,品行純良,對衛九思一往情深。那時候衛九思每逢想到她,心里便不由得甜甜的。
那時候,他的世界便得到了滿足,以為這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只不過伴隨時光流轉,時移勢易,一個人的性情以及想要的東西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那時節,他真心向衛清菡發誓,說的無非是情人之間的甜言蜜語。
說自己必定是會愛惜她,那些情意絕不會更改。
“我以神魂起誓,我若負你,便一定不得好死,什么都落了個空。”
他半開玩笑,到底是情侶間的鬧騰,雖以神魂起誓,可誓言卻十分隨意。
衛清菡也沒多放在心上。
那時他是真心實意的,彼時最大的念想,也不過是想要在衛氏謀一個好前程。眼界限制野心,那時候衛九思的野心也不過如此。
衛家貧瘠,沒什么資源,可是卻多生花樹。
風輕輕一吹,樹上的花就好似落了一場花雨一樣,紛紛冉冉,就這樣垂落。
撒在兩個少年男女身上,似乎就是最廉價的浪漫。
衛清菡面頰之上也浮起了淺淺笑意,含情脈脈凝視著自己的少年郎。
他便伸出了手指,去拂去衛清菡身上的花瓣碎屑。
可是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那年他去屠族時候,眼見衛清菡不肯依順自己,他也動了殺機。他手指撥出了劍,又任由劍身這么落回。
他雖沒有對衛清菡動手,卻眼睜睜看著衛清菡尋死,竟并沒有阻止。
當年之事,已經離他很遠很遠。
就好似他令下屬引得魏舟前來,將衛嫣然大卸八塊,竟也并不覺得如何傷懷。
他逼死妻子,殺死女兒,泯滅人性——
如今舒慎之居然跟他說發誓?
想起當年發過的那個誓,衛九思這么多年了,竟第一次油然而生一縷焦躁。
他厲聲:“區區誓言,又能證明什么?什么神魂之誓,這些年應了的又有幾個?無非是劍仙歸來,將自己不順眼之人盡數處置罷了。”
說到了這兒,他竟又去摸摸自己眼下那枚紅痣。
于是舒慎之便知曉衛九思內心充滿了濃濃殺機了。
那日衛九思奪了九焚異火,這時候舒清容居然還沒有死。說是沒死,可他的父親不過留了一口氣罷了。衛九思已毀其神魂,令其化作癡兒,再無神智可言。
其實到了這個份兒上,衛九思殺不殺舒清容,都是可以的。
躲在暗處的舒慎之卻看著衛九思伸出手指,摸摸眼下的紅痣。
接著衛九思便一劍釘入了舒清容的顱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