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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胤禛沉默了,神情不大自在,似顯得有些羞赧,又仿佛有些莫名尷尬。

    知子莫若母。

    皇貴妃不由得嘆了口氣,“何時的事?”

    “……兒臣也不知。”

    打從他記事起,那丫頭的身影就出現在了他的世界里。

    性情兇悍且惡劣,欺負小孩毫不手軟,活脫脫跟那傳說中的母老虎似的,嚇人得很。

    幼年的他避之唯恐不及,卻也不知究竟是從何時起,偶爾夢不到她反倒是不習慣了,有種莫名的失落,總覺得渾身不舒坦仿佛少了點什么。

    想是被揍習慣了。

    想到這兒,胤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這也正是他不敢將那點隱秘的小心思泄露出來的緣故之一,弄得他像有什么大病一樣。

    “你們兩個雖在現實世界中才略有接觸,可實際上卻也的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單單對你來說。”

    皇貴妃睨了他一眼,嘆道:“細想下來,她那樣的品貌,天長日久的陪伴中能叫你動心倒也丁點兒不算奇怪,可是……

    你應當知曉,她不能做妾,也不可能做妾。”

    所謂“不能”,指的自然是那層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糾葛。

    本就欠了人家天大的債還不知究竟該如何償還呢,萬沒有叫債主給他做妾的道理,哪怕他是天潢貴胄。

    而“不可能”,說的就是林碧玉的性情了。

    骨子里的驕傲是隱藏不住的,有些人天生就是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打死了她也改變不了。

    這一點,胤禛比皇貴妃了解更深。

    況且,真正心悅之人,他又豈能忍心叫她委曲求全?

    索性暫且就別去招惹人家了罷。

    “還請額娘幫兒臣保守住這個秘密,倘若到頭來兒臣實在沒那個福分,也省得給人好端端的平靜日子平添煩惱和麻煩。”

    按理來說,他這樣冷靜的狀態似乎再好不過,瞧著可比那些上躥下跳鬧騰著“非卿不娶”的毛小子令人省心多了。

    可皇貴妃卻反倒更發起了愁。

    往往越是珍視才越是克制。

    叫人省心不少,卻是該叫人不安心了。

    誰養的孩子誰心疼啊。

    “至于宮女一事,也請額娘幫忙推了罷,兒臣還小呢,著急忙慌惦記女人作甚。”

    一派清心寡欲正人君子的模樣,仿佛方才惦記人家姑娘的不是他。

    正心疼他的皇貴妃沒忍住,賞了他一對眼白,“究竟是沒心思惦記女人,還是沒心思惦記旁的女人?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額娘!”

    胤禛頓時紅了臉,向來老成的他難得顯露出些許本應符合這個年紀的少年氣。

    等林家姐妹二人從御花園返回時,少年早已離去,徒留皇貴妃正在唉聲嘆氣。

    “德妃挑的那幾個你也都瞧見了,什么樣的都有,本宮再怎么昧著良心也沒法挑出個不好來,怎么那小子卻愣是一個都瞧不上呢?

    死活一個不肯收……眼光這樣高,莫不是想叫本宮上哪兒找個仙女來給他?”

    施嬤嬤笑了,“咱們四阿哥打小就是這么副性子,何曾對哪個小宮女另眼相看過啊?向來最是潔身自好的一個人。不過您也不必太過著急,總歸咱們四阿哥尚且還小呢,興許再過兩年就開竅了。

    如今寧缺毋濫也好,省得稀里糊涂弄得身邊烏煙瘴氣的,平白招惹他煩心不說,再影響了學業就得不償失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罷了,姑且由著他去罷,德妃的面子本宮也駁了不止一回了,債多了不愁……誰叫兒女都是債呢。”

    嚯,信息量好大。

    林碧玉吃瓜吃得不亦樂乎,滿腦子都是流傳甚廣的皇貴妃與德妃之間的恩怨糾葛,偏該她咂摸咂摸味兒的她是丁點兒不往心里擱。

    主仆兩個是注定媚眼兒拋給瞎子看了。

    彼時,榮國府里也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來了一個自稱姓夏的太監,說是奉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命……”

    話還沒說完,王夫人已然“蹭”的一下彈了起來。

    “快請進!”

    不消片刻,人就來了。

    “小的夏守忠,給二太太請安。”

    “夏公公快快免禮。”王夫人滿臉堆笑,又是看座又是看茶,嘴上還一刻不耽擱急忙問:“不知貴人在宮中一切可好?今日勞煩公公親自走一趟究竟有何要緊事不成?”

    “貴人她……”夏守忠眉心一緊,忽的嘆了口氣,“都道貴人是皇上的新寵,不知情的還只當是何等風光無限呢,殊不知宮里的種種哪里是那樣簡單的,好與不好,中間牽扯到的多了去了。”

    王夫人聞言心頭一驚,“公公此言何意?莫非貴人如今竟過得不好?”

    “二太太有所不知,這些娘娘、小主們在宮里的地位待遇固然與帝王的恩寵幾何有莫大關聯,卻也并非僅此而已,往往背后的娘家才是真正起到關鍵作用的。”

    這也并不難理解。

    娘家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底氣倚仗,但凡娘家位高權重,女人在夫家恨不得都能橫著走。

    宮里的女人雖不至于能這樣囂張,但那些出身名門、娘家在前朝又有權有勢如日中天的娘娘們卻也是個頂個的高貴,很多時候連當今圣上也難免要多給幾分體面。

    但這就叫王夫人更加納罕了。

    “咱們家貴人是堂堂國公府千金,她親舅舅也手握兵權深得皇上信重,便哪怕是不及佟家那樣的高貴顯赫,放在后宮里卻也還算不差了吧?”

    夏守忠頓時噎住了,一臉錯愕地看向她,哪想人家竟是一本正經的疑惑。

    “……”合著這是真不知自個兒幾斤幾兩啊?

    還國公府千金呢?正兒八經的國公爺早死多少年了,若非當今恩典,這寧榮兩府的牌匾都是早該要摘了去的。

    再者說,襲爵的也不是二房啊,“國公府千金”這個名頭怎么著也輪不著賈元春身上。

    說到底,那就是個五品芝麻官的女兒,還是個工部養老沒有丁點兒實權的五品官。

    出身擺在這兒,滿門姓賈的也扒拉不出來一個稍稍有點用的,再加上自己又頂著個“爬床宮女”的名頭,還得罪死了太后娘娘……

    嘖嘖嘖,他都忍不住要為賈貴人捏把汗了,偏這做親娘的仿佛還在做什么春秋美夢呢。

    看出了王夫人的蠢笨,夏守忠的心里不由就多了幾分輕視鄙夷,不過面上卻并未流露分毫,只順著她的話接了茬兒。

    “榮國府的門第自是不算差,奈何滿后宮那么些個娘娘呢,總有不少分庭抗禮之人。況,這個多年情分,那個又兒女圍繞,功勞苦勞資歷位份……論起來哪個不比咱們貴人強些?

    再則,也不知究竟是聽信了哪個小人的讒言,致使太后娘娘對貴人產生了些許誤會,如今對待貴人那是一萬個厭憎,看都不肯再多看一眼的。

    如此一來,本就心生惱恨忌憚的那些人,可不就跟那嗅著血腥味兒的鯊魚似的,聞著味兒就撲上來了。”

    王夫人大驚失色,“竟如此嚇人不成?皇上竟也不管管?還有皇貴妃娘娘,怎么就能任由后宮那般爭風吃醋呢?”

    這話他可就沒法兒答了,兀自捧起茶盞表明態度。

    腦子轉過彎兒來后,王夫人也總算察覺到自己失言,忙就轉移話題,“那眼下貴人究竟是否安好?”

    “這個二太太倒也無需太過擔憂,再怎么鬧,輕易也不敢鬧得太過分了,否則上頭認真追究起來誰也擔待不起,眼下就是那些個見風使舵的東西在暗地里使絆子。

    今兒要個熱水拖你半天,明兒個送來一罐子陳茶,聞著就是一股子沒味兒,壓根兒不能入口……再就是日日清湯寡水的吃食糊弄你,多說兩嘴就是一句‘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總之是花樣百出的磋磨人,衣食住行沒一樣能順心的。那日子過得喲,真真是苦不堪言。”

    “怎么就淪落至此了?這可怎么是好?”王夫人急得淚珠子都冒出來了,在屋子里來回打轉沒個主意,活脫脫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夏守忠接著嘆道:“這就是今日貴人打發小的家來走一趟的緣故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王夫人一怔,忙問:“貴人是想從家里拿些銀子使?這倒也是個法子,甭管到哪兒總是要打點打點的。”又問究竟是要多少。

    瞥了她一眼,“五千兩”到嘴邊就平白加了個價,“六千。”

    對于愛財如命的王夫人來說,這筆銀子無疑數額巨大,臉上顯而易見的肉痛。

    所幸她才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勉強倒也還能承受得住。

    正要打發周瑞家的去取錢呢,話到嘴邊又眼珠子一轉,“我那兒壓箱底的應當還有三千兩,你再親自往老太太那兒跑一趟,請她老人家先幫忙湊湊。”

    不出所料,沒一會兒功夫周瑞家的就捧著銀子回來了。

    再加上她自己出的三千,整整六千兩銀子裝在一個匣子里滿含肉痛不舍地交給了夏守忠,含淚叮囑道:“煩請公公轉告貴人,家里一切安好,叫她在宮里千萬保重好自個兒,能花銀子解決的事兒就別委屈了,再爭取早日為皇上誕下龍嗣……”

    “二太太放心,小的定一字不落轉告貴人。”臨時多出來的一千兩銀子就這樣順利到手,夏守忠自是樂呵極了,態度也尤為殷勤。

    正要轉身離去之際,突然又想起來一樁要事,“險些給忘了,貴人還特意吩咐小的務必交代一聲,只道宮里之事她自個兒心里有數,叫二太太和老太太靜待好消息即可,萬不可輕易勞煩他人插手,以免弄巧成拙。”

    王夫人不明所以,卻還不待追問,夏守忠便已然捧著銀子快速離去。

    “方才老太太吩咐,待人走了叫您往她那兒去一趟。”

    “那就走吧。”

    賈母早已等候多時,一見著她來,便急忙問起了原委。

    “老太太……貴人苦啊!”王夫人涕淚橫飛,將夏守忠說的那些原原本本全都敘述了一遍,到最后幾乎已是泣不成聲,“料想過難,卻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艱難,哪有這樣磋磨人的啊?真真是一群殺千刀的!”

    “我的元春啊!堂堂國公府的千金,想當年在家時亦是千嬌萬寵前呼后擁,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如今卻竟連碗像樣的茶都喝不上、連口熱乎的飯都吃不上……我可憐的兒啊!這是剜我的心啊!”

    做親娘的心如刀絞,做祖母的也未嘗好受。

    賈元春打小就是在賈母跟前長大的,不僅生得容貌頂好,人又十分聰慧伶俐乖巧懂事,哪怕費心培養她是存了些目的在,卻也的的確確是真心疼愛的一個孩子。

    眼下聽聞她這般艱難度日,賈母亦不禁淚水漣漣。

    向來也并不很融洽的婆媳兩個,眼下竟恨不能抱頭痛哭一頓才好。

    直到哭得累了,王夫人才哽咽道:“老太太快想想法子幫幫元春吧,再這樣下去那孩子遲早得被人活活磋磨死不可,哪里還能有什么以后、有什么前程呢?”

    顯然,她已然將夏守忠臨行前的那番話徹底拋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壓根兒沒想起來跟賈母提一嘴。

    于是乎,全然不知情的賈母還果真尋思起來。

    “咱們自家人知曉自家事,算上隔壁東府一道兒加起來也沒一個能抖擻起來給元春撐撐腰的,為今之計也只能將目光放遠一些了。

    所幸我那女婿不負所望,眼瞧著就要調任回京,若無意外的話必定還要往上升一升的……”

    正二品之上,那可就是一品大員了。

    哪怕是放在遍地貴人的京城,一品大員也不可不貴重,更何況功勞擺在那兒,雖還不知屆時究竟能撈個什么官兒做,但想來絕對是手握實權的肱股之臣跑不掉了。

    賈母暗暗琢磨一番,索性就趁這個機會提起了自己的打算,“我欲將寶玉與黛兒湊成一對,如此一來兩家關系更加緊密不說,哪怕是看在黛兒的份上,女婿也必定會傾盡全力幫扶元春。”

    雖早有準備,但王夫人卻還是不由得垮了臉,嘴里嘟囔道:“不瞞老太太說,我一直以來就相中了寶丫頭……”

    她費勁吧啦的將薛蟠搞成一個傻子,為的是什么?跘住薛寶釵報復薛家還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卻是薛家的百萬家產。

    她那好妹妹攏共就只一兒一女,既是兒子廢得徹底,一切自當歸女兒所有。

    到時候只要叫她家寶玉娶了那小賤人,薛家的百萬家產便輕松歸入囊中,何等快哉?

    眼下都到了這個地步,叫她舍下談何容易?哪怕林如海升官發財甚至可以幫扶元春。

    心動歸心動,到底也還是難以割舍薛家那塊到嘴邊的肥肉。

    賈母雖不知她內心是想,但只看她那副貪婪的嘴臉大致也能夠猜得到了,當下就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鼠目寸光的蠢材。”

    自古以來,權勢二字便在錢財之上。

    有了權必定能有財,有財卻未必能有權。

    這是鐵打的定律,偏這貪得無厭的蠢婦實在蠢得令人發指。

    賈母很是心累,根本不想與她過多爭辯,思忖一番就說道:“先將寶玉與黛兒的事定下來,等黛兒進門之后,叫寶丫頭再進門就是了。”

    王夫人愕然,“老太太這意思是叫寶丫頭做妾?”

    “怎么?區區一個商戶女,做個妾還委屈她了?總之,寶玉的嫡妻必須是黛兒,也只能是黛兒,這是如今對咱們家、對貴人最好的一條出路,容不得你反對。

    你若實在喜愛寶丫頭不愿舍棄,便按我說的辦,別無他法。”

    猶豫再三,王夫人到底也還是點了點頭。

    倒不是怕委屈了薛寶釵,如今她心中惱恨還來不及呢,還能愿意叫那丫頭進門都已經是看在那百萬家產的份兒上。

    之所以猶豫掙扎,純粹就是討厭賈敏、討厭林黛玉罷了。

    不過如今形勢擺在這兒,為了林如海的權勢,也只好暫且委屈一下了。

    等將來她的元春誕下龍嗣穩固了圣寵……

    眼底狠色一閃即逝,快到令人無從捕捉。

    “你先回去,等我跟敏兒商議商議。”

    結果就是,姐妹兩個回來就看見賈敏正在屋里惱著呢。

    雖怎么問她也不說實情,但林碧玉卻還是從胖鼠的嘴里得知了全部經過。

    當下冷笑連連,眼角眉梢戾氣橫生。

    那是個什么臟東西?配她家黛兒?他配個球!

    “給我辦件事……”

    晌午,管家婆王熙鳳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些許空閑,正要回屋歇歇腳,冷不丁卻見眼前幾道黑影閃過。

    “老鼠!是老鼠!”

    “好多老鼠!救命啊!”

    “啊啊啊——!!”

    一眾丫頭婆子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連連,就連王熙鳳這樣的脂粉英雄也不禁頭皮發麻汗毛倒立。

    好在鳳辣子到底有幾分膽色,緩過神來后便一聲厲喝,“都噤聲!慌什么慌?還能吃了你們不成?既是瞧見了還不趕緊去打死了事?回頭還能去老太太跟前討幾個賞錢,在這兒吱哇亂叫頂個屁用!”

    年輕的丫頭們是說什么都不敢的,不過那些做慣了粗活兒的婆子卻并不那么恐懼,聽聞“賞錢”二字當下就兩眼冒光,二話不說就追著那些黑影攆了去。

    奈何老鼠這玩意兒撒丫子躥起來實在是難逮得很,眾人一路攆,跑著跑著就來到了賈寶玉的住處。

    “你們這是折騰什么呢?”晴雯等一眾小丫頭一臉莫名不解。

    其中一個婆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道:“攆老鼠呢,你們瞧見不曾?”

    “老鼠?哪兒來的老鼠?”

    小丫頭們頓時嚇得面無人色,連忙低頭往腳下四處瞧,有那膽小的甚至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我親眼瞧見沖著這兒跑來的,怎么你們竟不曾瞧見?”

    “我也瞧見了,就是這個方向沒錯,會不會是躥進屋里去了?”

    “寶玉呢?寶玉可在屋里?快到處仔細找找,別叫那玩意兒受驚再咬了寶玉,老太太和二太太發落下來咱們可擔待不起!”

    墜在后頭趕來的王熙鳳恰好聽見這話,頓時亦心神一凜,“快四處找找去,都仔細著些,哪個犄角旮旯也別落下了!”

    婆子們立時四散開來,小丫頭們也顧不上害怕了,兩兩結伴提心吊膽地搜尋起來。

    第一要緊的自然就是賈寶玉住的那屋子,是王熙鳳親自帶著人去的。

    站在緊閉的房門口,她先是問了句,“寶玉可在屋里?”

    晴雯的神色不大自然,支支吾吾道:“寶玉正午睡呢。”

    王熙鳳面露狐疑之色,直覺其中有什么隱情。

    心下略微思索一番,她已心生退意,并不很想摻和賈寶玉的事。

    卻不想正在這時——

    “啊啊——!老鼠來了!”

    低頭一瞧,就見一只肥大得簡直離奇的老鼠正在眾人腳下亂竄。

    登時,包括王熙鳳在內的一眾人全都嚇了個魂飛魄散一蹦三尺高,互相推搡之間,緊閉的房門“砰”的一聲就這樣開了。

    幾個小丫頭跌作一團,抬頭的瞬間,恰與另兩雙眼睛對視正著。

    只見賈寶玉和襲人面色蒼白滿眼驚恐,身上的衣服皆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一看就是匆忙之間還沒來得及整理,甚至賈寶玉的腰帶還落在地上呢。

    襲人的滿頭秀發胡亂披散在肩頭,敞開的領口露出纖細的脖頸及半邊香肩,上頭點點“紅梅”尤為醒目。

    這樣的場景明晃晃擺在眼前,便是那未經人事的小姑娘也一眼就能猜到,這兩人方才究竟干了些什么好事。

    王熙鳳震驚地瞪大了雙眼,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她猜到了房里估計有點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卻怎么也沒想到,對象竟會是襲人。

    這個無論二太太還是老太太都無比信任的好丫頭,這個滿府上下無不稱贊的賢惠人。

    能耐,真真是能耐。

    “都堵在這兒作甚?可是寶玉出了什么事?”

    一聽這聲音,襲人當即兩腿一軟跪倒在地,面露恐懼絕望之色。

    賈寶玉也跟見鬼似的,已是徹底面無人色,呆在原地沒了丁點兒反應。

    “寶……”急切的表情還掛在臉上呢,看清屋里狀況的王夫人卻是一下子呆住了。

    好一會兒,僵硬的眼珠子才緩緩動了動,隨即便是幾欲吃人的目光,“賤人!我殺了你!”

    說罷便直撲襲人而去,對著她又打又踹好一頓撕扯,嘴里還喋喋不休咒罵著,種種污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

    襲人吃痛哀嚎連連,哭哭啼啼的求饒聲不斷,奈何此時的王夫人就似一頭發狂的瘋牛一般毫無理智可言。

    無法,她便下意識想要尋求賈寶玉的保護,“寶玉救救我……”

    然而賈寶玉就似被嚇傻了一般,仍只愣愣地呆在那兒沒個動靜。

    卻反倒是更刺激了王夫人,“賤皮子還敢叫寶玉?寶玉是你能叫的?千人騎萬人壓的賤貨!寶玉才多大你就勾著他爬床?我是有多眼瞎才能相信你是那一等一的賢惠人?分明滿身騷味兒臭不可聞!

    你既然這么喜歡勾引男人,我便成全了你,一會兒就打發人牙子將你賣進勾欄院去,好叫你日日夜夜快活個夠!”

    邊咒罵,手里也片刻不曾停歇,一手抓著她的頭發另一只手噼里啪啦打得她滿臉開花。

    自個兒打得累了,索性叫了人來打,“吃奶多大勁兒就給我使出多大勁兒來,打死打殘不論!”

    “二太太饒命啊!我知曉錯了,求二太太饒了我罷!”襲人蜷縮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頭,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摻雜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原本還覺得她罪該萬死的一眾丫頭們也都難免心生不忍,紛紛偏過頭去不敢再看。

    同樣都是賈寶玉跟前的那幾個丫頭,此時此刻更噤若寒蟬抖如篩糠。

    要說她們哪個還能沒點小心思呢?區別只在于襲人早早付諸行動,其他人還尚未能在襲人的嚴防死守之下找著機會罷了。

    眼下看見王夫人如此狠厲的架勢,又哪有不怕的道理?只生怕這把火再燒到自個兒身上,怕被襲人牽連。

    漸漸的,襲人的哭喊聲變弱了許多,渾身遍體鱗傷也不大能動彈了,看起來狀況不大好。

    王熙鳳這才開口勸道:“教訓得差不多就罷了吧,別真鬧出人命來了。”

    “賤命一條罷了,我還要不起不成?”

    “她可不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外頭還有老子娘哥哥嫂子呢,真要鬧騰開了寶玉的名聲可就保不住了。”

    王夫人這才冷靜下來,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停,“將她關進柴房,叫牙婆來將她領走。”

    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將人賣進那腌臜之地。

    這時,鴛鴦匆匆小跑過來,“老太太聽說了此事,只道既然罰也罰過了,將人攆出去便罷,咱們家萬沒有往外賣人的道理。”

    瞥了眼襲人的慘狀,她不禁嘆了口氣,又道:“老太太請二太太過去一趟。”

    雖心有不甘,王夫人卻也并不敢公然違背老太太的命令,只好將賣人一事作罷,惡狠狠瞪了襲人一眼后就要走。

    臨踏出門檻兒前,還不忘滿眼懷疑警告地掃了一圈兒余下的那幾個丫頭,“這賤皮子的下場你們可都瞧見了,再有哪個不安分的敢私下里勾著寶玉干那不要臉的事,可千萬別怨我無情!”

    “奴婢不敢!”

    送走了這尊煞神,鴛鴦這才招呼人上前一同扶起奄奄一息的襲人。

    滿頭秀發被扯得亂成一團,一塊一塊竟是被硬生生扯掉了,連著頭皮都有幾處脫落,血漬呼啦的瘆人得很。

    臉上青紫一片布滿抓痕血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慘。

    真真是慘。

    原還有些惱她的鴛鴦不禁紅了眼眶,又氣又憐,哽咽道:“早跟你說過不該想的千萬別惦記,爺們兒的姨娘豈是那么好做的?你怎么就不聽不信呢?如今落得這番田地,往后可如何是好呢?”

    幾近昏迷的襲人也不知究竟聽沒聽見她的話,一雙血色模糊的眼艱難地往賈寶玉那頭瞧,隱含期盼。

    卻不想,觸及她雙眼的瞬間,賈寶玉卻如遭雷擊一般下意識避了過去。

    襲人愣了愣,眼底最后一絲光彩散盡,一抹若有似無的譏笑緩緩爬上慘不忍睹的臉龐,卻不知究竟是在嘲諷自己,又或是在諷刺其他什么。

    “送我……回……回家……”

    鴛鴦淚流不止,“好,我送你回家。”

    直到襲人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賈寶玉也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王熙鳳忍不住皺起眉頭,看賈寶玉的眼神都變得有些陌生起來,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奶奶……”平兒小心翼翼地扯扯她的袖子,哽咽道:“她如今傷得這樣重,找大夫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她家里恐怕未必能舍得……”

    “就你好心。”

    王熙鳳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轉身也走了,“她這些年應當攢了不少家當下來,上屋里找找去,找著

    了給她送去罷。堂堂榮國府總不至于還要占了一個丫頭的私房,可丟不起那人。”

    事情鬧得太大,不消片刻的功夫就已經傳遍了整個榮國府,就連老實縮在房里不出門的林黛玉都聽說了。

    不由得連連咋舌,“沒想到二太太平日看著不顯什么,動起怒來竟也是這樣一個狠角色,襲人那丫頭……也著實叫人萬萬想不到,不過落得這樣一個凄慘的下場也不免可憐。”

    可憐?

    她屁顛兒屁顛兒往王夫人跟前搬弄是非的時候怎么那么能耐呢?

    究竟是不知道王夫人對黛兒的厭惡,還是料想不到可能會引發的后果?

    不,她心里都清楚得很,甚至根本就是打著搬動王夫人來對付黛兒的主意。

    只不過她沒算到的是,薛寶釵心里有自己的算盤,剛好兩人背道而馳才沒能叫她如意罷了。

    那丫頭可一點不無辜,不可憐。

    林碧玉不禁冷笑。

    打從那丫頭將算盤珠子崩到黛兒頭上那一刻起,她就沒想輕饒了她。

    “姐姐?你在想什么想得這樣出神呢?”

    “想某個被賣了還能幫人數錢的傻丫頭。”林碧玉回過神來,目光落在妹妹仿佛不染俗世的雙眸,不禁陷入沉思。

    在保護黛兒這件事上,她與賈敏的做法都是一致的——有些臟事盡量能不叫她知曉就不告訴她,自個兒幫她掃清一切就行了。

    可眼下她卻不由懷疑起來,這樣的做法當真對嗎?

    無論是她還是賈敏,都絕不可能一輩子將黛兒拘在身邊守著護著,總有要分開的那一天。

    屆時,又有誰能時時刻刻護她周全呢?

    可別當真哪天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那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

    “蠢貨!再沒見過你這樣的蠢貨!”

    才進門,一個茶盞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令躲避不及的王夫人落了個一身狼狽。

    還沒等反應,就見賈母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這樣大鬧一通你就滿意了?本是可以悄悄摁下去的事,如今愣是傳得滿府上下人盡皆知,就連外頭也該流言蜚語滿天飛了,你叫寶玉的臉面往哪兒擱?叫他的名聲怎么再找補去?

    若非當年親眼瞧著你將寶玉生下來,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半路撿來的后娘了,竟是一門心思坑孩子,蠢到令人發指!”

    王夫人懵了,訥訥道:“老太太何出此言?寶玉是個男兒,這種事能算得了什么?傳出去也不過就是一樁風流韻事罷了,還值當污了名聲不成?”

    賈母頓時冷笑起來,“男兒是不必過分在意這等風流韻事,但真正疼女兒的好人家可不會樂意找個這樣的女婿。

    敏兒本就是個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又向來將黛兒視為心頭肉掌中寶,你叫她能滿意這樣的寶玉?快醒醒罷!若果真壞了這樁婚事影響到貴人的前程,到時候你可別后悔!”

    別到時候了,眼下她就已經有些后悔了。

    這下更加氣弱下來,偏嘴上仍硬挺著,“誰家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況寶玉也不過就是睡了個女人,又不曾正兒八經開臉收房,人都已經被打走了她還能有什么不滿意的?

    真要是要求這樣苛刻,我看她最好這輩子別嫁女兒……”

    “真要都是你兒子這樣的貨色,我倒寧可我女兒一輩子別嫁才好,沒得弄臟了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兒,我和我家老爺又不是養不起了。”賈敏冷笑著從外頭走了進來,面色極其不善。

    王夫人也沒想到好死不死被聽了個正著,難免有點心虛,卻又被她話里話外的輕蔑鄙夷給氣得仰倒,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譏。

    “真真是滿天下打著燈籠也再找不出一個你這樣的妒婦,也就得虧林家老太太是個仁慈的,若換作是我攤上你這樣的兒媳婦,早八百年前就一紙休書將你攆回娘家了,豈容你如此張狂跋扈!”

    “要照你這話,頭一個就該叫老太太休了你才對吧?五十步笑百步,裝什么相呢你?莫不是想叫我給你立個牌坊歌頌一番?”

    賈敏嗤笑一聲,轉頭看向賈母,“我這會兒來就是想與母親說一聲,寶玉那孩子實在不符合我與老爺的期望,還請母親日后不必再提那樁事了。”

    對于老太太的再三糾纏她本就已經不耐至極,眼下發生這檔子事兒,索性就借機拒個徹底也好,省得拖拖拉拉再添事端,壞了黛兒的名聲就不好了。

    故而,她簡單的言語之下卻是異常堅決的語氣,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的認真決然。

    擔憂的事就這樣變成了事實,賈母的心一下子落入谷底,忍不住又狠狠瞪了眼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

    王夫人有些惱羞成怒,卻在賈母的眼神之下瑟縮成了鵪鶉,屁話不敢多一句。

    “你果真就再不肯給個機會了?”賈母頭痛不已,眼神中甚至透露出絲絲乞求,“寶玉年幼不懂事,被那起子歪心思的帶壞了,本性絕非如此,所幸他還小,好好教教就知曉錯了。”

    賈敏卻撇看眼不看她,眼神中溢滿了諷刺之色,“他是還小,也不過只有十三歲罷了,卻已是男人女人葷素不忌,我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幾個他這樣風流好色之徒。

    我知曉我這樣說他母親必定不高興,他是母親的心尖尖命根子,但黛兒卻也是我和老爺捧在手心里的寶貝疙瘩,但凡我們夫妻二人還有一口氣在,都絕不可能允了這樁事。

    還請母親原諒則個,此事實在沒得商量。”

    賈母的一顆心是徹底墜入了冰窖之中。

    一時相顧無言,氣氛霎是凝滯。

    該說的話既然說完,賈敏也無心再逗留,便欲告辭離去。

    “敏兒……”

    “母親還有何吩咐?”

    賈母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沉聲道:“你愛女心切確是人之常情,實在舍不得黛兒我亦不勉強,只是親上加親卻也實在是我多年的心愿,不若……將碧兒嫁給寶玉也行。”

    總歸只要能綁上林如海這條船就好,究竟是姐妹中的哪一個并不很重要了。

    清楚知曉賈敏對長女的偏見隔閡,故而賈母對自己的這個提議還是挺有信心的。

    卻不料此言不僅驚呆了王夫人,更將賈敏給震得眼前發黑。

    愣愣地看著老太太那張溝壑遍布的臉龐,看著她那雙灼熱的眼眸……里頭滿滿的算計令人心驚膽寒。

    好一會兒她才將將緩過點勁來,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十分怪異。

    “我從未想過母親竟會提出這樣荒唐的事,究竟我在你眼里是個什么樣的人,碧兒在你眼里又是個什么東西?我看不上賈寶玉做黛兒的夫君,就能看上他給碧兒做夫君了?

    母親,你別太過荒謬。

    三個孩子里頭我是最不喜碧兒,卻也總不至于明知是火坑還硬要將她往里頭推。我沒有那樣狠毒的心腸,也還請母親別將我想得那樣狠毒,我擔不起。

    我只說這一遍,賈寶玉配不上黛兒,也同樣配不上碧兒。

    有關此事切莫再提,我亦不想在外頭聽見絲毫相關閑話,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第33章

    “敏兒!”賈母急忙呼喚。

    然而,留給她的只有一道冷漠決然的背影。

    眼前頓時陣陣發黑,一陣天旋地轉之中,賈母踉蹌著一屁股跌坐回去。

    王夫人忙上前關心,“老太太可還好?要不要打發人請太醫來瞧瞧?”

    豈料賈母卻絲毫不領情,反倒對她怒目而視,“我說什么來著?你真真就是個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眼下鬧到這般田地你可是終于心滿意足了?

    遇上點什么事就急赤白臉張牙舞爪起來,活像那炮仗似的一點就炸,從來只圖當下一時暢快,慣是顧頭不顧腚的絕頂蠢材!我當年怎么偏就瞎了眼定下你這樣一個兒媳婦?

    禍禍了政兒半輩子還嫌不夠,如今又開始禍禍起兩個可憐的孩子來,你可真是那挨千刀的喪門星!若非看在元春和寶玉的份兒上,我真恨不得休了你才好!”

    “老太太!”王夫人白了臉,又驚又怕,就連腿肚子都軟了。

    見狀,賈母就冷哼一聲,“往后再敢擅作主張,你便收拾收拾包袱滾回你們王家去罷!”

    言下之意,無疑是警告她遇事上報不準自行決定更不準大包大攬。

    王夫人險些要氣瘋了。

    她如今已四十好幾,都已是做了祖母的人,平日里卻還要處處受婆婆管制,甚至連吃飯都沒資格上桌、還得要在旁忙前忙后地伺候立規矩,放在滿京城都再難找出幾個這樣的“大戶人家”。

    誰知這還不夠,竟是連她整個人都要死死捏在手心里當人偶肆意指揮擺弄不成?

    真真是沒個天理了!

    誰家媳婦能有她憋屈?

    滿天下也再沒有一個這樣霸道的老婆子!

    王夫人被氣得渾身亂顫,偏偏命門被捏住了,叫她一肚子委屈怨恨也絲毫不敢泄露。

    這老婆子可從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良善人,她是真怕被攆回家。

    真要落得那般田地,還不如死了干凈。

    于是乎,王夫人幾番運氣終究還是硬生生吞下了這滿腹怨言,委委屈屈地低下頭來。

    “老太太教訓得是,兒媳知曉錯了,往后必定不敢再犯。”

    那副低眉順眼的乖巧模樣,比起她當年才進門時也不遑多讓。

    賈母總算是略感舒心了些,冷冷地睨她一眼,道:“打發人請太醫來。”

    “請太醫?老太太哪里不適?”

    正是想表現乖巧孝順的時候,一聽這話王夫人立即就來了精神,滿臉憂色著急忙慌一疊聲追問關心。

    結果卻又招來一頓白眼。

    “說你蠢你竟愈發沒了頭腦,還是巴不得我有點什么三長兩短?”

    擺明就是氣不順,故意拿著她撒氣呢。

    王夫人原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哪怕心里頭害怕,也不擋不住怨念更深,臉色青青白白好生精彩。

    “敏兒這回生了那樣大的氣,我總得想法子搭個梯子好緩和一番,再者說……”賈母瞇了瞇眼,神色有些晦暗,“我也才得知,林家在京城的老宅竟早已修葺完善,隨時都能搬進去住人。

    這人一旦負氣離去,可就再難修補回來了,無論如何咱們家與林家的關系不能疏遠了。”

    王夫人皺緊了眉,忙道:“老太太可千萬不能放手叫她們搬走了,不然可就該是天高皇帝遠,由不得咱們了啊!

    要我來說,不如使點手段令她們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了這門親事,也省得夜長夢多是不是?”

    賈母拎起拐杖朝她連捶幾下,啐道:“若果真鬧到那地步,敏兒還不得恨死我?你這是存心想要在我們母女兩個之間下蛆啊,其心可誅的混賬東西!”

    “哎喲!老太太誤會了,真真是誤會了啊!”王夫人咬牙吃痛,趕緊表態,“我哪敢勞煩老太太親自出馬啊,我的意思是請老太太給拿個主意,大不了一切都經我手就是了,老太太只當不知。

    為了元春為了寶玉,也是為了賈家的前程,我便是豁出去得罪死了妹妹妹夫也值了。只要事兒能辦成,哪怕他們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也再沒個二話的!”

    胡亂一通揮舞的拐杖停了下來,賈母微微喘著粗氣,眼神忽明忽暗。

    沉默良久,她滄桑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那始終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話我跟你說明白了,你別再私下里自作聰明,仔細我真將你攆回王家去!

    扶我回床上躺著,該叫太醫了。”

    府里的老祖宗病了是天大的事,子孫們得知消息后無一例外皆在第一時間內就趕了過來。

    可惜,里頭并沒有賈敏的身影,甚至連林家姐妹兩個都不曾出現。

    “老太太容稟,不巧我家太太也病倒了,這會兒已是下不來床,吃喝都得人仔細服侍著才行,兩位姑娘實在撒不開手過來,還請老太太千萬原諒則個。

    等我家太太好轉些,兩位姑娘定親自來給老太太賠罪。”

    以己度人,賈母也只以為賈敏是在使性子鬧脾氣,并未將這話當真。

    故而聞言也只無奈地嘆了口氣,懨懨地揮手將床前的一眾子孫都攆了。

    ……

    “老不死的東西!你聽聽她那說的都叫什么話?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不消停些好好養老,竟恨不能大事小事一把抓、恨不能將子子孫孫全都拿捏死了!她倒真不怕自個兒勞心勞神死得快!”

    甫一回到自個兒的房里,早憋了一肚子火的王夫人便爆發了。

    屋子里砸的叮當作響,嘴里更是沒個忌諱,嚇得周瑞家的臉都白了。

    “太太可小聲些罷,叫人聽見傳進老太太的耳朵里又是一樁災禍。”

    “她有本事就真休了我!”

    話雖如此說,但聲音卻已然壓了下來,顯然根本就是色厲內荏。

    越想,她就越覺得憋屈怨憤,不由咬牙,“我活了這半輩子的人,給賈家生兒育女操持家事,老爺也伺候得妥妥帖帖……就算沒有幾分功勞也總能記一份苦勞吧?

    沒成想臨了到了這把歲數竟還險些要被攆回娘家去,真真是沒天理了,我究竟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才能攤上這樣一個死老婆子?

    硬生生壓了我半輩子,如今我頭上白發都生出來幾根了,竟還要學著那小媳婦做派諂媚恭順、丁點兒不得尊嚴自由,可笑不可笑?

    論起‘惡婆婆’來,她要稱第二那都沒人敢稱第一!

    惡就惡罷,早早死了也還叫人省心,偏她卻是個長命的,真就應了那句老話——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我嫁到她家給她做兒媳婦,可算是倒八輩子血霉了!”

    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字字句句都彰顯出積怨已久。

    儼然已是到了要崩潰爆發的邊緣。

    周瑞家的嘆了口氣,“太太先別氣別急,您怕是被老太太給唬住了……您當年嫁進門時老國公爺可是還在呢,三年孝期您是實打實陪著老爺守過來的,便是說破天去賈家也不能休了您。”

    自古以來便有個“七出三不去”的說法,其中之一便是“與更三年喪者不去”。

    不算什么律法,卻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約定俗成,哪怕鬧到官府跟前也能站得住腳,絕不是任由你想如何就如何的。

    “再者,一個被休棄的生母對于孩子來說都足能算得上是一大抹不去的污點,婚配、前程等諸多方面都有不小的影響,鬧不好都能被拖累毀了。

    所以說,無論是為寶玉考慮還是顧念著貴人那邊,老太太如何也不可能當真對您怎么樣。

    哪怕再退一萬步來說,咱們背后的王家也不是吃素的,舅老爺還能由著賈家這樣欺負太太?

    您就放寬心罷,她那就是故意嚇唬您的話。”

    王夫人愣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好一個奸詐的老東西,冷不丁來這一下我這腦子真就被她給繞住了,險些就要被她給誆了去!

    既然她左右也奈何不了我,我還怕她作甚?林家敢那般嫌棄我的寶玉,我若不叫她們知曉知曉厲害都對不起她們母女那般目中無人的傲氣,早晚有她們一家子跪在我面前哭著求我應允那死丫頭進門的時候!”

    滴溜溜亂轉的眼珠子里頭閃爍著赤、裸、裸的惡意,顯然沒憋什么好屁。

    “……”周瑞家的眼瞅著不好,一時竟有些后悔說那些話了。

    若她不多嘴,太太心里緊繃著那根弦自然也就該謹慎些了,如今……真要是沒個輕重干出點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怎么好收場喲。

    ……

    跪在她面前哭著求她?

    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林碧玉冷笑一聲,才要拿了桌子上的糕點打賞胖鼠,就聽見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先去罷,下回一起補上。”

    “姐姐。”

    “進來。”

    林碧玉手里捧了本書正佯裝閱讀,見她進來,就抬頭關心了一嘴,“母親睡熟了?”

    “喝完藥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與賈母不同,賈敏是真病了,活生生給氣病的。

    不過卻也沒有木槿傳話時說的那樣嚴重,就是心情郁結所致,慢慢緩緩也就沒什么大礙了。

    “姐姐……”林黛玉坐到了她的身邊,皺眉道:“老太太與母親之間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爭執不成?好幾回母親打她那兒回來都不甚暢快,不是被氣哭了就是給氣病了,必定事態不小。”

    “在母親那兒吃癟了?跑來問我有個什么用,母親不告訴你還能告訴我啊。”

    “縱然母親不曾告訴過你,我覺得姐姐也一定知曉點什么。姐姐也別急著糊弄我,我可是你的孿生妹妹,好歹這點直覺總是有的。

    姐姐就告訴我吧,求求你了,好姐姐。”

    林碧玉皺了皺眉,想到心里的那點自我懷疑,一時心念微動。

    沉思片刻后,一咬牙,“老太太想叫你嫁給賈寶玉。”  ???

    林黛玉滿頭問號,說話都結巴了,“為,為何啊?好端端的,老太太怎會有這種想法?”

    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林碧玉自然也就再沒什么好隱瞞的,當下便將這其中的利益糾葛與她詳細道來。

    聽罷這一切,林黛玉的臉色早已黑得不成樣子了,神情中隱隱還有些傷感之色流動。

    “平日里看著老太太對待咱們都還算憐惜愛護,卻沒想到竟也逃不過利益算計。”

    “終究她是賈家的老太太。”林碧玉淡淡說道:“她老人家為著這一大家子倒是殫精竭慮,只奈何賈寶玉卻實在是爛泥扶不上墻,但凡他爭氣些,母親恐怕都還要猶豫一番呢。”

    仔細回憶了一下有關賈寶玉的種種,林黛玉是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嫌棄。

    “將將十三歲就已是男男女女來者不拒,性情說得好聽叫溫柔體貼,實則就是軟弱無能之輩,堂堂男兒不思進取膽小如鼠沒有丁點兒該有的擔當……”

    隨便扒拉扒拉就是一大堆的缺點,且樣樣堪稱致命。

    “這樣一個人,哪個跟了他都必定是苦不堪言的。還好母親頭腦清醒,不曾被老太太的花言巧語哄騙了去,否則我是哭都不知該往哪兒哭去了。”

    話里話外,顯然已是對賈母生出了隔閡埋怨。

    沉默了一會兒,林黛玉又道:“父親既是希望我們離這邊遠著些,眼下何不索性趁此機會勸了母親搬離?”

    “老太太肯不肯輕易放人且不說,你可知遠香近臭的道理?”林碧玉思忖著,慢條斯理道:“別看眼下母親如此傷心惱恨,但親生的母女終歸是親生的,半輩子的母女情分哪里是這樣輕易就能消磨干凈的?”

    氣歸氣惱歸惱,一旦賈母有個什么頭疼腦熱三長兩短,賈敏果真還能冷眼旁觀不成?

    憑老太太的本事,區區苦肉計安排不明白是怎么著?沒見這都已經唱上了?

    一來二去的,賈敏那心也就該軟和了。

    再加上又不住在一塊兒了,不能時時見著面,也沒了諸多瑣碎矛盾爭執,自然而然就該念起往日的情分和好處來。

    倒不如別急于這一時。

    賈家早已日落西山是不爭的事實,賈家的男丁一個賽一個不爭氣更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樣的情況下賈母若想上演一手力挽狂瀾起死回生,死死綁住林家就是如今擺在眼前的唯一一條出路。

    是以,賈母絕不會輕易放棄,王夫人也不會。

    情急之下出昏招幾乎是完全可以預見的結果。

    既然她又有足夠的能力確保事態不會失控,那何不就靜觀其變,坐等她們上躥下跳糾纏不休?

    再是深厚的情分也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尤其是沖著自己親骨肉而來的傷害。

    對于一個護犢子的母親來說,那無疑是在賈敏的雷區上瘋狂踩踏,非得炸了不可。

    “可是這樣一來對母親的傷害也不可謂不大,她又向來身子嬌弱,哪里能承受得住啊?”林黛玉憂心忡忡,并不很贊同這個想法。

    但林碧玉卻無比冷靜,冷靜到近乎無情一般。

    “長痛不如短痛。你既知曉父親的意思,知曉這其中隱藏的危機,那也就應當知曉,所謂遠離可不僅僅只是搬出去了事,最根本所在就是一個‘情’字。”

    這話并不難理解。

    遠離賈家是為了保全自身,怕林家到時候被牽連。

    而倘若賈敏對娘家仍那般情深義重難以割舍,林家又怎么可能真正疏遠得了賈家呢?

    更甚至,等東窗事發的那一天,賈敏再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打擊得昏了頭,一門心思想要挽救自己的娘家又該怎么辦?

    在家里夫妻兩個鬧騰得離心離德家宅不寧都還算是輕了,若是瘋到外頭哪兒去上躥下跳瞎折騰,得罪了朝廷得罪了帝王……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是以,得想法子叫賈敏對這個爛在了根子里已經徹底沒救的娘家寒心、死心。

    林黛玉本也是聰慧之人,這樣簡單的道理她還不至于想不明白,一時之間就啞然了。

    許久,她才艱難開口,“果真就徹底沒救了?便哪怕是寒了心,真到那一日母親也未必能承受得住那樣的打擊。”

    林碧玉搖搖頭,“父親從不會無的放矢。”

    “這倒也是……”

    “姑娘,璉二奶奶來了。”

    “快請進。”

    王熙鳳攜著平兒走了進來,進門就一臉無奈的嘆:“母女兩個說病一起病,好不容易才忙完老太太跟前的事,得空就趕緊奔著這頭來了,不成想又不趕巧了。

    兩位妹妹回頭可得幫我在姑媽跟前說說好話,好叫姑媽也知曉知曉我的一片孝心,千萬別怨怪了。”

    就見平兒捧著一堆東西放到桌子上,笑道:“知道林家底子殷實,必定是什么好東西都見過什么都不缺的,但上門看望病人也萬沒有空手的道理,便就勉強挑揀了幾樣出來,都是我家奶奶庫房里能找著的頂好的了。”

    聽見這話王熙鳳就笑罵,“你倒是大方了,扒拉我的東西是當真丁點兒不心疼,早晚有一天我那點子家底兒得叫你這敗家丫頭霍霍完了不可。”

    幾人皆笑了起來。

    哪知笑聲還沒落地呢,就聽見外頭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二奶奶不好了!二爺被人給拿住了,正在門口喊著叫拿了三千兩才肯放人呢!”

    王熙鳳驚怒交加,當即一拍桌子“蹭”一下站了起來,“哪里來的土匪竟敢跑到榮國府撒野來了?真真是好大的狗膽!去將人給我‘請’進來,好叫奶奶我來親自會會他!”

    “他們在外頭鬧騰得太顯眼,早就叫他們進門說話了,奈何他們死活就是不肯,說……說咱們府里高門大院的進去容易出來難,誰知道一腳踏進門能發生點什么……口口聲聲只道拿錢就放人,否則就將二爺送到官府去。”

    “這話說得稀里糊涂的,怎么叫人聽不懂呢?”平兒眉頭緊鎖,努力鎮定情緒問道:“你且仔細說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打哪兒來的,二爺究竟又是如何得罪了人家,怎么就又是要錢又是送官府的?”

    那小丫頭先是小心翼翼瞥了眼王熙鳳,這才支支吾吾說清了原委。

    卻原來賈璉那混賬東西一直有個上不得臺面的愛好——好色、尤其好已婚婦人那一口。

    府里下人的媳婦不知被他勾上過多少個,時常還要去外頭尋些“野味兒”來打打牙祭,東家寡婦西家婆娘,今兒鉆這個門明兒鉆那個洞……玩兒得那叫一個不亦樂乎。

    今兒也正是摸上了一個小媳婦的門,哪想兩人正在家里折騰得不知天地為何物之際,人家男人卻突然回來了,且還是有備而來,帶著十來號壯丁直接就將賈璉給拿了個現行。

    當時那情形,是一絲一毫抵賴的余地都沒有。

    那小媳婦被她男人狠狠揍了一頓,許是太過害怕了,就一口咬定非說是賈璉強行闖入家門的,也是他強行對她……

    事實上賈璉這混蛋東西雖然跟賈家其他男人一樣,的確都是那色中餓鬼浪蕩至極之輩不假,但他卻有一點好,就是從來不強求。

    那檔子事兒上他向來講究個你情我愿,否則絕不上手,還勉強算是有點底線的一個人,與他老子及東府那父子兩個都是不同的。

    但那小媳婦一口咬死了自己是被強的,賈璉也實在找不著什么證據來證明,再加上人家又人多勢眾,于是就這么被扭送上門了。

    聽罷之后,王熙鳳被氣得滿臉漆黑頭頂冒煙,怒道:“丟人現眼的蠢蛋玩意兒,有本事偷人,有本事別回家找老娘求救啊!叫他們滾!愛打死打殘還是送官府都隨意!”

    “奶奶!”平兒急得不行,忙勸,“有什么氣咱們關起門來再慢慢清算就是了,眼下趕緊將事情處理了才是頭等重要的,再這么鬧下去榮國府的臉面可就真該丟完了,二奶奶的臉面又該往哪兒擱呢?”

    “臉面?我還有什么臉面?總之要錢沒有,賈璉隨他們處置!”

    “奶奶快別置氣了,回頭真送進官府再后悔也晚了啊,這里可是京城……”

    往常王熙鳳仗著身份地位也弄過不少錢權之事,但那都是外頭的府衙,堂堂天子腳下可不好造次。

    王熙鳳聽懂了平兒的言外之意,到底也還是強行壓下了一口惡氣,“對方究竟是什么人?如何敢上榮國府鬧事?莫不是有什么了不得之處?”

    賈璉那狗東西,他果真敢偷什么官家娘子之類的貴婦人?

    然而結果卻與她所想大相徑庭,“那家的男人就是個地痞流氓,找的那些幫手也都是一樣的人,看著就流里流氣的不像什么好東西。”

    “這……”平兒嘆了口氣,“這倒也難怪敢這樣鬧了,窮得叮當響又慣是厚顏無恥慣了的,逮著機會不狠狠咬下來一塊肉絕不帶松口的。

    奶奶,姑且還是花錢消災吧,他們壓根兒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王熙鳳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死死盯著平兒匆忙離去的背影,她那雙陰冷的眼里似淬了毒一般,瘆人得很。

    見此情形,林碧玉就知曉那地痞流氓兩口子要糟了。

    璉兒奶奶可從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好人。

    璉二奶奶手里的銀子更不是好拿的。

    若那兩口子機靈些連夜跑路倒還罷了,若不然只怕是有命拿沒命花的份兒。

    “原還想著難得有點空閑,且跟兩位妹妹說笑一番聯絡聯絡感情,沒想到竟是叫你們看了場大笑話,真真是沒臉見人了。”

    “賈家的男子……”林黛玉不禁嗤笑一聲。

    被她這意味深長的半截兒話一提,王熙鳳也想起了前頭賈寶玉和襲人的那檔子事兒,頓時皺了皺眉頭。

    “本以為他是不一樣的,結果竟是我看走了眼,的確不愧是賈家的男子。”

    悠然喝茶的林碧玉忽的抬眼看向她,問了句看似平常卻又似乎有些莫名的話。

    “你就打算由著你男人這樣整日四處浪蕩花天酒地?”

    第34章

    “我倒是不想由著他,可又有什么法子呢?”王熙鳳苦笑。

    成親這么多年來,她是從未有一日松懈過對賈璉的管束。

    為著那點子破事兒時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鬧得雞飛狗跳家宅不寧,鬧得夫妻情分所剩無幾,鬧得她自個兒還落下個漫天罵名。

    夜叉星、母老虎、悍婦、妒婦、毒婦……滿府上下哪個不在背地里罵她?

    個個都道她是那面苦心狠的惡婆娘,堂堂璉二爺攤上她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的下場,可憐得很。

    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霸道善妒心狠手辣這些罵名她都認了,但賈璉那王八蛋可憐什么可憐?

    這些年甭管她怎么鬧,哪怕鬧翻了天去也從未能真正阻止過他到處胡亂發情!

    回回都是表面功夫,前腳才低聲下氣賠了不是、指天發誓再不敢胡來,轉頭又精蟲上腦盡干那偷雞摸狗的惡心事!

    “說句不怕你們笑話的話,我是只差不曾將他拴在褲腰帶上時時刻刻盯著了,那當真就是個死活狗改不了吃屎的下賤東西!

    有時我都懷疑他是不是那色鬼投胎轉世的,整日里滿腦子都只有那檔子事兒,不拘什么香的臭的但凡人家隨意拋個媚眼兒他都要饞得哈喇子流一地,恨不能立即撲上去嘗一口滋味兒!”

    姐妹兩個聽著這一大通苦水也忍不住有點同情她了。

    這人對外如何姑且不論,單只說兩口子的事上,她可沒有哪里對不住賈璉的,反倒是賈璉一萬個對不起她對不起他們的小家。

    偏偏鬧來鬧去所有罪責和罵名都落在了王熙鳳的頭上,賈璉那么個沒心肝的浪蕩貨一點兒沒耽誤自個兒尋快活不說,還得了不少同情體諒。

    就連賈母,雖說回回明面上都要說道賈璉兩句,看似在為王熙鳳撐腰,實際上還是會話里話外“教導”她。

    有時實在鬧得大了場面太難看,甚至還會怪罪她。

    站在王熙鳳的角度來看,自是滿肚子委屈說都沒地兒說理去。

    但這種十分離譜的結果背后,固然有封建年代“男子三妻四妾天經地義”的緣故,與王熙鳳平日過于強勢霸道甚至心狠手辣的為人處世手段卻也有莫大的關系。

    不過林碧玉可沒想去說教她,一則關系沒到那個份兒上,二則有吃力不討好的嫌疑,倒是大可不必。

    只略思索道:“要我說呢,他這是骨子里的劣根,尋常手段對付他到底還是輕了……”

    王熙鳳眼睛一亮,忙追問,“妹妹莫非有何妙計?”

    “不如將他塞進軍營去怎么樣?”

    “啊?”

    別說王熙鳳,孿生姐妹的林黛玉一時間都傻了眼。

    “你叔叔不是京營節度使嗎?往他手底下塞個人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安全問題你也不必擔心,那是駐守皇城保護皇上安危的軍隊,不到朝廷生死存亡之時都輪不著派他們上戰場,頂多也不過每日操練辛苦些罷了。”

    賈璉本就是個酒囊飯袋之徒,整日吃喝嫖賭折騰下來內里早就掏空得差不多了,單只是軍營里最簡單的操練就能要他大半條老命。

    屆時只怕扔個絕色美人在他面前他也有心無力,只能老老實實做他的軟腳蝦空流淚罷了。

    再者,軍隊紀律森嚴,駐守皇城的軍隊更尤其嚴苛。

    一旦進去了,賈璉絕對求救無門,除了固定的休沐日他就別想往外踏出一步。

    除非他不想活了,那就放心大膽去做逃兵罷。

    再上頭還有王子騰時刻緊盯著,諒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樣兒來。

    甚至他但凡能稍稍爭口氣,身為京營最高長官的王子騰想給他安排個小小官職也尚且還有可操作的余地。

    一舉兩得。

    越想,王熙鳳就越是心動,只覺這個主意實在好極了。

    真真是好極了!

    猛然一個起身,“論聰明還得是妹妹你,這可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還請妹妹恕我失禮,我已等不及要……待這事兒辦妥了,我必定備上厚禮親自再來走一趟。”

    說罷就已大步流星而去。

    “真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林黛玉搖搖頭,滿是狐疑地說道:“姐姐怎么突然關心起旁人的事來?這也不像你的做派啊。”

    林碧玉瞟了眼門口,低聲道:“終歸是母親的娘家,哪怕鬧得再怎么僵,真到了那一日……塵歸塵土歸土,對她來說必然也是個巨大的打擊。

    若能留出一脈不受影響牽連的,屆時也勉強還算有個安慰吧。”

    之所以選擇賈璉,那也純粹就是矮子里頭拔將軍,沒有選擇的選擇。

    所幸這人雖說缺點一大堆爛到沒眼看,好歹也還守著做人最后的底線,全不似其他幾個那般視人命如草芥、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那才真真是徹底爛透了的貨色,已然臭不可聞。

    林黛玉沒想到她已經考慮到那樣長遠,略驚愕過后也遲疑著點了點頭,“這倒也是個好法子,前提是他手里頭干凈且自個兒能夠爭氣些。”

    “那就不是咱們該操心的事兒了。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也是為了盡量避免日后過于叫父親為難,我不過才多嘴指了條路子,他自己若實在爛泥扶不上墻也與我無關。

    說句不好聽的,那也就是賈家命該如此了,就認了吧。”

    卻說王熙鳳風風火火回到自個兒房里,干的第一件事兒不是打發人去聯系她叔叔,而是惦記著她那三千兩銀子呢。

    “找幾個手腳麻利的給我盯著那兩口子,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

    “璉二奶奶竟是愈發威風起來,天子腳下你也妄圖草菅人命?你當你男人我手眼通天還是當你王家成那天王老子了?你自個兒若存心不想活了趕緊的吊死了事,別連累我和巧姐兒!”

    就見賈璉黑著臉怒氣沖沖走了進來。

    一張俊俏的臉蛋兒這會兒已是青青紫紫看不出個具體模樣來,凄慘得很。

    身上披了件黑色的罩衫,粗糙的樣子一看就是不知打哪個奴才身上扒下來的。

    再一瞧他露了大半截兒的兩條大白腿,就知這究竟是何緣故了。

    合著是衣裳都不曾穿好就被人一路綁著送回來了。

    丟人現眼的玩意兒。

    王熙鳳滿臉諷刺地上下掃視他,冷笑不止,“若非你這殺千刀的色鬼去偷人家老婆,我能平白損失那三千兩?拿了我的錢還叫我丟人丟到了姥姥家,我若不叫他們知曉知曉厲害……”

    “厲害厲害滿天下就你最厲害!”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賈璉也不跟她廢話,直言就道:“我們賈家沒那能耐只手遮天,你要不聽勸非得去要了人家性命才肯罷休,我也不硬攔著你,拿了休書回王家你愛干什么干什么去。”

    “賈璉你說什么?你是不是瘋了!”

    “二爺!”平兒嚇得小臉兒煞白,險些都要跪下來了,慌忙勸道:“二爺這話可不興亂說,奶奶她……”

    “別他娘、的在這兒跟老子嘰嘰歪歪!老子的話撂在這兒,要么想法子將錢拿回來頂多揍那綠毛烏龜一頓了事,要么咱倆這日子就別過了,從此一拍兩散互不牽連!”

    “王八蛋!你……”

    “奶奶!”

    眼看王熙鳳柳眉倒豎粉面含煞就要沖過去,平兒忙不迭一把死死抱住她,“奶奶快消消氣,二爺就是心情不好才說話難聽些,但是你仔細想想,他也是為了你好啊。

    人前腳才上門鬧了一通,后腳立馬就死了,擱傻子也能想到是咱們家干的了。京城又不比別處,便是拿出去榮國府和王家的名頭也未必好使啊,奶奶何苦為著那起子不值當的賤民害了自己呢?”

    賈璉斜眼瞅著她,嗤笑一聲,“你倒是忠心耿耿的好丫頭,可惜你雖一心為她,她卻未必領你的情。”

    “二爺你也少說兩句吧!”

    王熙鳳其實已經將平兒的話聽了進去,但卻沒急著開口,反倒是眼珠子一轉,有了個主意。

    “想休了我,你敢嗎?你要真有那狗膽子,早八百年前就該將我攆回家去了,可留不下我到今日。”

    賈璉頓時被噎住了,無言以對。

    然而這卻未能叫王熙鳳有絲毫得意快意,只有滿嘴苦澀。

    能證明什么呢?果真是叫她說中了罷了。

    勉強暫且將那股惱恨愁苦的滋味兒壓下,她又接著說道:“打個商量,你若答應我一樁事,這回我就聽了你的,否則你就擎等著我去外頭闖禍吧。”

    賈璉頓時滿眼警惕,“什么事?”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你不先說出來我怎么好答應?萬一你……”

    “別他娘、的在這兒跟老娘嘰嘰歪歪!老娘將話撂在這兒,你只說行不行吧!”

    原話又回懟到他臉上來,一時氣得個仰倒。

    他倒是想拒絕,但他慫,真不敢。

    這個母夜叉的性子他是太了解了,一口吐沫一個釘,丁點不帶玩兒虛的。

    于是乎,硬挺著憋了好半天的賈璉最終還是咬牙同意了,還不忘加一句,“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要是太過為難人的我可不干。”

    那可由不得你。

    王熙鳳暗自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說道:“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也要不了你的狗命,不過是過兩天想叫你陪我去個地方罷了。”

    就這?

    賈璉有些懷疑,同時又暗暗松了口氣,轉頭腳步輕快地上里頭沐浴去了嗎,全然不知等待他的是何等“可怕”的事。

    趁著這個空當,王熙鳳立即打發了人去聯系王子騰,隨后抬腳就往正院上房而去。

    若是放在平時,賈母對這個提議只怕多多少少還要猶豫那么一下,但誰叫賈璉自作孽呢。

    眼下鬧出這樣一樁丑事,他自個兒的臉面丟光了不說,連帶著整個榮國府也都成了京城的一個大笑話,真真是丟死個人了。

    若非正在裝病,她都只恨不得要親自動手抽他一頓才好。

    正是在氣頭上,聽了王熙鳳的提議當下就點頭同意了,丁點兒不帶猶豫的。

    “他如今是愈發不像話了,家里也實在沒哪個能管得住他,送進軍營狠狠磨一磨性子也好,有你叔叔看著更不必擔心什么……這事兒我答應了。

    免夜長夢多,明日就將他送去罷。”

    等次日清早大伙兒起床時,賈璉已經稀里糊涂被打包扔進了軍營。

    等大伙兒優哉游哉享受美味早飯時,賈璉正被趕鴨子上架一頓猛猛操練,哭天搶地偏還求救無門,別提多慘了。

    晌午姐妹二人正欲小憩一會兒,卻忽聞薛蟠醒了過來。

    “就跟燒起來時那樣突然,不知為何猛地一下子說退就退了,只是……人雖醒了過來,腦子卻仿佛果真不好使了。”

    “怎么個不好使?”林黛玉很是好奇。

    雪雁回道:“親娘妹妹一個都不認識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的,最簡單的穿衣解手也都不會了,連吃飯還要人喂呢,看起來確實是燒壞了腦子。”

    林黛玉倒吸一口冷氣,轉念一想又覺得并不很意外,“高燒這么些日子,來來往往的太醫大夫也早都說了,便是僥幸撿回一條命只怕十有八九得燒壞了腦子。”

    憑那人的本性,她倒是不可憐他,就是,“就是可憐了薛姨媽和寶姐姐,這段日子眼淚珠子流了足足有一缸,這下子還不得哭瞎了。”

    尤其是薛姨媽這個做母親的,膝下就這么一個兒子,還指著他繼承家業養老送終呢,冷不丁天降橫禍著實令人唏噓。

    “去庫房揀幾樣東西,咱們看看去。”林碧玉淡淡說道。

    姐妹二人才將將踏進梨香院的大門,遠遠兒的就已經聽見薛蟠屋里撒潑打滾的聲音了。

    聲音仍是成年男子的聲音,但那腔調卻與無知稚兒無異,乍一聽起來還挺詭異瘆人。

    進了屋,才發現已經有不少人擠著了。

    最里頭薛姨媽正緊緊摟著哭鬧不休的薛蟠安撫,一面安撫一面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

    頭發凌亂披散著,身上也僅穿著里衣,可見是一聽見消息就從病床上爬起來的。

    又兼連日來被折磨得心力交瘁,頭上竟顯出來些許白絲,瞧著委實叫人倍感心酸。

    薛蟠的另一邊是薛寶釵,也同樣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真真是涕淚橫飛狼狽不已,前所未有的失態。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老天爺,你不長眼啊!”

    循聲望去,卻見王夫人帕子捂嘴淚水漣漣,萬分悲痛的樣子。

    “妹妹你別急,我這就打發人去請太醫來,太醫一定能治好蟠兒的,你放心,一定能治好的!”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哭得恨不得像親兒子死了一般,怕是誰也不敢相信她才是主導這場災禍的幕后黑手吧?

    林碧玉不禁譏笑起來,目光隨意一掃,未想卻敏銳地察覺到薛寶釵青筋暴起不住顫抖的手。

    似在拼命克制什么……莫非是知曉真相了?

    也是,馬道婆在事發前來過賈府一事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畢竟她又不會飛天遁地。

    再怎么低調謹慎,一個大活人進門再到一路走到目的地,而后又原路返回,如此這般一通折騰必定有不少人看見過的。

    只是馬道婆與府里幾個主子關系都還算親近,時不時來府里走一圈都習慣了,根本沒什么人特意注意更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對。

    但薛寶釵不同,那日被提點之后心里已是生了疑,再打聽到這件事也就不難聯想到真相了。

    果然她還是喜歡聰明人。

    林碧玉悄然勾了勾嘴角,看看顯然已滿心仇恨的薛寶釵,又瞅瞅正努力表演傷心實則都快壓不住嘴角上揚的王夫人——心情甚是愉悅。

    “姐姐想什么呢?”林黛玉湊近了小聲問道。

    由于身高差的緣故,小腦瓜子一下就懟在了林碧玉的下巴處,毛茸茸的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擼兩把。

    事實上她也的確就是這么干的。

    結果不出意外又惹得小丫頭炸了毛,氣鼓了臉頰咬牙切齒道:“摸頭會長不高!”

    “無礙,左右家里還有個小土豆子墊底呢。”

    “……”

    “蟠兒!”

    “哎呦!”

    “快攔住他!”

    變故就在一瞬間。

    方才還只哭鬧不休的薛蟠也不知為何突然就發起了狂,猛地一下子將薛姨媽推了個四腳朝天,拔腿就往門口沖。

    邊還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這里不是我家,你們都是壞人!”

    林碧玉眼疾手快圈著自家妹妹就躲到了角落里。

    薛姨媽不慎閃了腰,卻也顧不上喊疼,著急忙慌大喊,“攔住他,不能叫他跑了出去!”

    奈何他傻歸傻,成年男子的體型力氣卻還在那兒呢,發起瘋來就跟那蠻牛似的四處橫沖直撞沒個輕重,但凡敢上前阻攔的都被撞了個人仰馬翻。

    一時哀嚎聲四起,一耳朵都是“哎呦哎呦”。

    直到外頭的幾個小廝聽見動靜闖進來,合力折騰好一通才好不容易將他給治服了。

    看著仍在不斷瘋狂掙扎的哥哥,薛寶釵紅著雙眼咬牙道:“拿繩子將他綁起來。”

    “你怎么這樣壞?我要殺了你!”薛蟠怒目圓睜。

    “哥哥……”頓時,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般顆顆墜落,心痛到幾欲窒息。

    那個疼愛她的哥哥真的不在了!

    徹底不在了!

    王!氏!

    薛寶釵死死握緊了雙拳,雙目充血,恨意滔天。

    第35章

    因高燒而壞了腦子跟其他什么外傷所致大不相同,那是內里的永久性損傷,是完全不可逆的。

    丁點兒可能性都沒有。

    也就是說,年紀輕輕尚還不曾成親生子的薛蟠從此往后注定就只能當一輩子傻子了。

    一個六親不認、不受管教、全無生活自理能力、甚至性本惡的傻子。

    簡直不敢想薛家日后的生活能有多雞飛狗跳驚心動魄。

    王夫人自覺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又覺得薛家的百萬家產已然是自己板上釘釘的囊中之物,心情大好之下竟是連干了兩碗大米飯,險些沒將自個兒給撐死。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報應,那頭她才將人家兒子搞廢了,這邊她自己的好大兒就又遭了難。

    起因還是襲人那樁事。

    事發時賈政并不在家中,后面因賈母和王夫人雙重封口令的緣故,府里一時間也沒哪個敢頂風作案。

    至少明面上是絕不敢提及的,更沒哪個敢吃飽了撐的捅咕到賈政面前去,因而倒是叫賈寶玉暫且躲過了一劫。

    不成想,做奴才的不敢得罪那顆鳳凰蛋,卻有人敢。

    借著賈政詢問功課的間隙,賈環就添油加醋告了個狀,“先前就不止一回聽人說賈寶玉屋里伺候的那些丫頭早都已經被他哄上了床,竟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那會兒我還只當是哪個胡亂嚼舌根,畢竟他才多大年歲啊,將將十三歲哪兒能浪蕩成那副德行?卻誰知竟還是我天真了。

    前兩日鳳姐姐帶著一群人忙著到處攆耗子,不料折騰半天耗子沒攆著卻是將他和襲人堵在了屋子里,兩個人衣衫不整神色驚惶,一看就知是在干什么好事。

    氣得太太當場就將襲人給狠狠打了一頓,得虧老太太及時派了鴛鴦來救場,否則襲人那日必定都活不了。賈寶玉也是個孬的,分明是他哄了丫頭上床,臨了事發竟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即便不敢忤逆太太,哪怕做做樣子求個情都還顯得像個人呢,他竟是從始至終龜縮在一旁,就那么眼睜睜瞧著前腳才與他溫存的丫頭被打得不成人形,端的是冷心冷情的主兒。”

    聽罷這番話,賈政當場給氣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二話不說直奔賈寶玉的住處。

    既鄙夷于這個兒子的下流浪蕩,又唾棄于他的懦弱無能沒擔當……總之就是橫看豎看怎么看怎么嫌棄,厭憎到只恨不得將他一腳踹回王氏的肚子里這輩子別再出來才好。

    彼時,賈寶玉正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

    似是陷入了某種情緒難以自拔一般,兩眼空洞毫無神采,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孽障!”

    伴隨著“砰”一聲巨響,才修好沒兩日的門又一次搖搖欲墜。

    賈寶玉緩慢遲鈍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循聲轉頭,卻見他老子正怒目圓睜猶如惡鬼一般直沖他而來。

    登時一個激靈,源自骨子里的恐懼令他剎那幾乎要魂飛魄散,滿臉慘白渾身已然抖如篩糠。

    “老……老爺……”

    “沒出息的軟蛋!”

    賈政眼瞧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手里的紫檀木板子直指他的鼻子,“當年你一手抓了脂粉釵環我便知你日后必定是個酒色之徒,如今果真不負所望!

    小小年紀不學無術只知風月,男男女女葷素不忌放浪形骸,你……你簡直無恥下流至極!骯臟到令我惡心!”

    話音尚未落地,板子就已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身上。

    賈寶玉頓時吃痛哀嚎,本能地抱住自己的頭蜷縮起身子,企圖盡量用臀腿部抵擋傷害。

    在外探頭探腦的丫頭們見此情形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又不敢阻攔,只得默默祈禱老太太和王夫人能快些趕過來。

    ——甫一看見賈政氣勢洶洶的架勢她們就已知大事不妙,第一時間就有人偷溜去搬救兵了。

    賈政雖不曾看見,但猜也能猜得到。

    這么多年來哪回不是如此?

    甭管什么大錯小錯,總有一堆人拼命護著這個寶貝疙瘩。

    他就不明白了,這個孽障究竟有什么好的?

    滿府上下竟全都像被眵目糊遮住了眼睛一般,著了他的魔了。

    簡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知曉自個兒時間有限,賈政也是絲毫不含糊,手里的板子幾乎都要被揮出殘影來了,主打一個快準狠。

    賈寶玉不敢躲更不敢跑,就那么蜷縮在床上硬挨著,嘴里哀嚎不斷哭喊連連,涕淚橫飛可憐兮兮。

    但落在賈政的眼里卻絲毫沒有垂憐之意,反倒越發來氣,“動不動便哭哭啼啼做那慫包狀,通身上下毫無男兒氣概可言,陰柔軟弱至此真叫我懷疑你娘當初是不是哄了我去!”

    “住手!”

    就見賈母被人攙扶著顫顫巍巍飛奔而來,一進屋見著那般“慘烈”情形簡直心疼到無以復加,拎起拐杖便朝賈政打去。

    “你這混賬東西,究竟又是聽了哪個黑心肝的挑唆不成?他小小年紀身子骨兒都還尚未長好,如何經得起你這般毒打?萬一打出個什么好歹來你便是后悔也晚了!”

    賈政也不躲閃,只冷笑道:“他雖小小年紀,卻未必不曾長好,已是下流得叫人害怕呢。老太太也不必擔心我會后悔什么,別說打傷打殘了,便是打死了他我都絕不后悔。

    非但不后悔,我甚至做夢都要笑出聲來了!

    這樣一個孽障簡直就是我畢生的恥辱,是我們賈家的大害蟲!不如趁早死了清凈!”

    乍一聽起來像是氣話,但觀其眼神冷酷言語激烈卻又奇異般漠然,便知他絕非是一時火氣上頭口不擇言。

    他是當真厭憎極了這個兒子。

    賈母怔住了,一時只覺自個兒的心都在顫抖。

    嘴皮子微微蠕動幾許,卻是一個字都未能再說得出來,只是伏在床前緊緊摟著她的寶貝孫兒啜泣不止。

    但緊隨其后而來的王夫人卻受不了這,當下似被戳著肺管子般整個人都要瘋了,歇斯底里地怒吼道:“我的珠兒已經被你逼死了,如今就連寶玉你也想從我身邊奪走不成?你休想!

    我到這把歲數膝下就只剩寶玉這一個兒子,他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你若敢動他,我便也不活了!索性一把砒霜下去,咱們一大家子一并齊齊整整到黃泉路團聚!”

    賈政的眼底閃過一抹傷痛之色,“回回我要教訓他你便總要搬了珠兒出來企圖壓服了我,我倒不禁想問問,你果真疼愛珠兒嗎?

    珠兒倘若泉下有知,這些年被你不時哭嚎幾嗓子早該鬧得神魂不寧了。動不動打著他的名頭出來胡攪蠻纏,珠兒又該是何等傷心痛苦?

    再者說,當年珠兒之死固然有我過于嚴苛管教的緣故,你卻果真無辜嗎?

    我因心中有愧故而這些年對你種種無理言行多有忍讓,你卻以為你拿捏住了我?殊不知我愧對的是珠兒,而非你,在珠兒這件事上,你與我一樣皆是罪人。”

    說罷他便拂袖踉蹌而去。

    身后,原本發狂的王夫人瞬間滿臉慘白神色倉惶。

    猛然一陣眩暈襲來,身體“撲通”一聲就軟了下去,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半天緩不過神來。

    “太太……”

    “不是我……與我無關……我不過是一介婦人,哪里能反抗得了他?都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周瑞家的深深嘆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說點什么好了。

    身為二房的嫡長子,賈珠自打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小小一個人兒還沒能走得利索時就已經在開始為啟蒙做準備了。

    打小就從沒有一刻能松懈的時候,別的孩子還在玩泥巴的年紀,他的“玩具”就只有書。

    每日檢查功課但凡稍有不妥便是一頓嚴厲斥責加竹筍炒肉,全然不覺得這樣苛刻要求一個三五歲的孩子究竟有何不妥,竟是一門心思想要將孩子培養成一個文曲星下凡般的神童。

    對此,夫妻兩個的目標其實都是一致的。

    做老子的指著這個兒子去完成自己當年未能完成的心愿,有朝一日高中狀元揚眉吐氣。

    做親娘的指著這個兒子封王拜相,好為自個兒掙個老太太那樣的超一品誥命回來威風八面。

    誰也別說誰,誰也不無辜。

    孩子能在這夫妻兩個手里勉強支撐到娶妻生子都已算是命硬了。

    所幸賈寶玉也算是被打出經驗來了,盡力護住了自個兒的頭和上半身,讓傷大多落在臀腿之上。

    血漬呼啦的看起來瘆人,實則都是些皮肉傷,用些好點的傷藥很快就能恢復,也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

    得知這結果之后,賈母和王夫人齊齊松了口氣,騰出手來將趙姨娘和賈環母子兩個狠狠收拾了一頓。

    連探春都沒得跑得掉,被牽連很是吃了頓掛落,一時氣苦不免又悄悄哭了好幾場。

    “聽說還去找了她姨娘和弟弟,也不知究竟說了些什么,竟是被她姨娘指著鼻子好一通破口大罵,罵得別提多難聽了,活脫脫跟那生死仇人似的。”

    雪雁連連咋舌,言語之中頗為同情的意味,“姨娘是這副德行,親弟弟也沒好到哪兒去。對著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頓冷嘲熱諷,只道沒她這么個吃里扒外的姐姐,叫她找她寶玉好兄弟去。”

    林黛玉不禁嘆息,“她一個庶出的姑娘家,若不努力討好主母豈能有什么好日子過?日子過得不好都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將來的婚事,一個弄不好就該進火坑煎熬去了。

    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處境,她也是別無選擇,偏偏還不得理解……攤上這樣一對成事不足凈跟著扯后腿的至親也真真是難為死她了,”

    這話立時引得幾個丫頭紛紛附和贊同,竟個個都在為探春抱不平,提及趙姨娘時卻全是鄙夷不滿。

    只覺得那人胸無點墨沒有見識沒有成算,兩只眼睛只看得見自己面前那點子利益,卻絲毫看不見女兒的難處和不得已。

    林碧玉聽著她們嘰嘰喳喳不禁就笑了。

    見狀,林黛玉就問,“好端端的姐姐為何突然發笑?莫非我們說錯了什么?”

    “聽說二老爺攏共有兩個姨娘,除了那位趙姨娘還有一個周姨娘,聽說還是當年老太太賞下的。咱們來到賈家也有好幾個月了,仔細想想可是從未見過那位周姨娘?”

    林黛玉一愣,擰眉細想片刻點點頭,“非但不曾見過,若非偶然聽探春提起過一回,咱們只怕都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呢。”

    “她也是賈家的家生子,又是老太太親自賞下去的,按理來說在府里應當有幾分體面才是。偏偏她進二房多年無兒無女也無寵,沉寂得很是徹底。

    而趙姨娘卻兒女雙全還都好好兒長起來了,甚至十幾年過去都還頗得二老爺喜愛,便是不及正房太太尊貴體面,好歹也能穿金戴銀吃香的喝辣的。

    同樣都是姨娘,處境怎么就能如此天差地別呢?”

    同一屋檐下住了這幾個月,足以看得出王夫人絕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端的是面慈心狠。

    周姨娘的凄涼處境似乎也更印證了這一點。

    偏偏,在所有人看來都蠢得清新脫俗的趙姨娘卻活出了一份自己的體面。

    兒女甭管養得好不好,好歹都齊齊整整長大了。

    時常不自量力盯著正房太太和嫡子瞎鬧騰,卻全須全尾地張揚至今,連賈政都不曾厭煩了她,始終寵愛依舊。

    “這果真是個大蠢貨能干成的?”

    幾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皆被問住了,目光驚疑不定。

    “姐姐的意思是……趙姨娘不是蠢,而是大智若愚?”林黛玉滿臉不敢置信。

    林碧玉笑道:“她是不是大智若愚我不敢說,但她絕對不是真蠢,至少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小智慧在。

    如此再回過頭來細看她與探春之間的種種,是否品出幾分微妙來?

    探春固然聰明,但那點小心思卻也十分明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她的懼怕和打算,更何況知女莫若母。

    再怎么心里不暢快,卻也到底是親生的骨肉,毀了她自己能得個什么好?反而她將來若果真能得個好去處,對他們母子來說亦是一大倚仗。”

    是以,不如成全她。

    趙姨娘比誰都清楚王夫人的為人,斷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探春想要真正抱上那人的大腿可不容易,兩頭討巧猶如癡人說夢。

    只有她們母女之間形同仇人水火不容,王夫人才有可能對探春另眼相看,才有可能為她打算打算。

    無論是純粹的利用也好還是果真有那么兩分真心,將來探春的去處也差不了哪兒去,至少一定比跟著她這個親娘一條心的結果好太多太多。

    這是身為庶女的無奈,也是身為姨娘的無奈。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可惜當局者迷,她眼下怕是還看不透其中曲折,只覺滿腹委屈無人能懂吧。”林碧玉如是感慨。

    興許是太過離奇,林黛玉起先還很驚疑不大敢相信事實真相竟會是如此,可轉念仔細想想卻似乎又不難發現些許微妙之處。

    回回趙姨娘鬧過之后,探春與王夫人似乎就更親近些,越是鬧得兇,探春的處境反而就越輕松越快活。

    王夫人肯賞好臉,底下的奴才自然也都乖覺。

    這次仿佛也是如此套路。

    原本探春被牽連吃了掛落,但她去找趙姨娘說教勸誡結果反被劈頭蓋臉大罵一通撅了回去、甚至盛怒之下的趙姨娘還親口說沒生過這個白眼兒狼……算是徹徹底底鬧翻了。

    于是隔天聽說了消息的王夫人就親親熱熱地摟著她,一口一個“我可憐的兒”。

    這下子林黛玉是真服了,忍不住感嘆:“論聰慧我這輩子怕是拍馬趕不上姐姐了,還是姐姐看得透徹。”

    “你哪里是沒有我聰明,不過是年紀輕經歷得少,于人情世故方面還尚有欠缺罷了。

    總之千萬記住了看人不能只看表象,你得仔細斟酌斟酌他干的那些事兒,再好的戲子哪怕能蒙騙所有人,卻獨獨掩蓋不了利益得失中暴露出來的真相。”

    林黛玉連連點頭表示記住了,旋即想起她的話又不禁郁悶哼哼,“姐姐分明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年紀輕經歷得少,姐姐不也一樣?為何姐姐就沒被糊弄住,反而一眼就看穿了?說到底還是我不夠聰明,姐姐就不必安慰我了。”

    這輩子經歷一樣少,上輩子可不是。

    林碧玉暗道,見她故作小性兒卻不安慰她,反倒順著她的話佯裝認真道:“仔細想想仿佛也的確是這么個道理,看來我們林家也不是個個都聰明絕頂,這不就有個小笨蛋呢?可愁死個人了。”  ???

    “姐姐?!”

    傲嬌小貓兒瞬間炸了毛。

    林碧玉不慌不忙摸摸頭毛,笑盈盈道:“笨雖笨了些,卻怪可愛。罷了罷了,看在你這樣可愛的份兒上,姐姐我護你一世周全也并非不可。”

    “姐姐慣會欺負我,再不跟你好了!”

    白嫩的腮幫子鼓成了小河豚,氣呼呼的。

    卻也不知究竟是生氣呢還是害羞了,兩頰染上了些許淡淡的粉色……嗯,變成了一只粉色的小河豚。

    林碧玉瞧著實在忍俊不禁,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手,湊上前輕輕一戳,頓時又招來一記毫無威脅的怒視。

    果然還是不能保護欲太過強盛啊。

    除非她們姐妹兩個都一輩子不嫁人,否則誰又能護得了她永久呢?

    還是得叫她自己立的起來才好,如此將來不論分隔多遠、不論遭遇什么,好歹她有些自保能力也能叫人勉強放心些。

    所幸如今意識到錯處也還不算晚。

    隔天晌午時分,才剛吃過午飯的姐妹二人便又被接進了宮里。

    原還當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次見面,一如往常那般,卻不想將將到門口就被撲面而來的苦湯子味兒給驚了一下。

    “娘娘近來身子不大爽利,又心心念念惦記著兩位姑娘……”

    進了門才發現嬤嬤已是說得過分委婉了。

    只見皇貴妃半倚在床上,仿佛連端藥碗的力氣都沒了,正被宮女小心翼翼伺候著喝藥。

    往常妝容精致的面容此刻卻素面朝天,病態慘白的膚色不見絲毫血氣,連嘴唇都是灰白色的。

    整體氣色差到令人心驚。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均只在對方的眼中看到濃濃的擔憂和些許不可言喻的驚惶。

    “你們來了,過來坐。”皇貴妃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似乎想要招招手,卻是抬到一半又無力地放了下去,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們,“本宮今日實在丑得很,可是嚇著你們了?”

    林碧玉搖搖頭,“往常的娘娘是國色天香之姿,令人敬愛仰慕,今日的娘娘則瞧著更親切更柔弱些,美得更加驚心動魄。”

    “什么驚心動魄,我看是膽戰心驚才對吧?真真是張巧嘴兒。”皇貴妃睨了她一眼,嘴里嗔怪,眼神卻透著濃濃的喜愛。

    “才不過幾日不見,娘娘怎么突然說病就病了?太醫怎么說的?”說著,林碧玉借勢握住她的手,一只手狀似無意般搭到了她的手腕上。

    不瞧不打緊,這么往上一搭,她的心頓時就沉入了谷底。

    長期慢性毒,毒入肺腑,幾乎油盡燈枯。

    皇貴妃卻不知自己的病情已然暴露,只輕描淡寫地說道:“不過是長久以來的老毛病,時不時總要復發一下,不礙事。”

    正在此時,一個小宮女進來稟報,“娘娘,酸梅湯準備好了。”

    皇貴妃微微點頭,對著林碧玉笑道:“原是躺著太過無趣,便想著叫你們姐妹兩個進宮來陪著說說話,哪想本宮這身子著實不爭氣,這一會兒功夫竟就疲乏得很。

    可巧這會兒正是阿哥們練騎射的時候,不如你們姐妹兩個先隨她們一同去演武場轉轉吧,本宮先歇一會兒。”

    這個說辭顯然有些突兀。

    林碧玉不禁心生狐疑,臉上卻不動聲色,只乖巧應是。

    “那我們就先不打攪娘娘了,娘娘好生歇息。”

    說罷,姐妹二人便起身隨著那宮女出了門去。

    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皇貴妃這才收回目光,面露愧色。

    “也不知我這樣做究竟……可是一想到老四日后孤苦無依的光景,我便心如刀絞徹夜難眠,將來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難以安心啊。”

    “娘娘……娘娘定然能夠長命百歲的。”施嬤嬤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

    皇貴妃只慘淡一笑,不再言語。

    第36章

    清朝的阿哥們打六歲正式入學起,基本上就與“享福”二字沒有任何關系了。

    至少在康熙年間的阿哥們是如此。

    這位爺自己博學多才文武兼備,對兒子們的要求也異常高。

    “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似乎都已經是基本操作了,其他還有數學、天文、地理……乃至西學都有涉及,簡直恨不能將兒子們一個個都培養成十項全能。

    若叫他看見日后腥風血雨的奪嫡之爭,也不知他會不會后悔這樣的決定。

    來到演武場,就見一群阿哥們正策馬奔馳不斷瞄靶射箭,一支接著一支不帶絲毫停歇,滿場箭矢飛舞驚險異常。

    但平日養尊處優的阿哥們卻沒有一個軟蛋慫包,別說害怕了,一個個都亢奮得跟那山上的野猴子似的,只恨不能再瘋一點。

    反倒是站在場邊的一眾太監、侍衛、武師傅等人滿臉嚴肅高度緊張,瞪大了雙眼時刻關注著場上的風吹草動,恨不能連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

    “撲哧”一聲,林黛玉趕忙用帕子遮掩住自己上揚的唇瓣,面對姐姐疑惑的眼神,小聲笑道:“突然想起來一句話——皇帝不急太監急。”

    林碧玉瞪了她一眼,轉頭又看向場上。

    “姐姐你瞧瞧,那個是不是四阿哥?”

    除了他還能有誰?那少年老成動不動散發冷氣黑霧的氣質是獨一份的,隔著百八十米都能一眼認出來。

    更何況他今日還騷包得很。

    身著一襲玄色騎裝,跨著一匹渾身赤紅的寶馬,簡直就是人群中最靚的仔,叫人想看不見他都難。

    只見他手持弓箭瞄準靶子,信心滿滿氣勢如虹,狹長的丹鳳眼微瞇,肅殺之氣已然畢露無疑。

    咻——

    嗯,脫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爆笑如雷。

    “兄弟們快看啊!老四又脫靶了!真是笑死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胤禟的臉都要笑爛了,整個人在馬背上東倒西歪。

    頭一個湊上來“聲援”他的就是他秤不離砣的好兄弟胤俄,一看之下嘎嘎直樂,“這么近的距離小爺我閉著眼睛都能射中,老四你真不行啊,不愧是騎射墊底的那個。”

    胤禟揉了揉自個兒笑得發酸的腮幫子,還在那兒火上澆油呢,“我跟你說,剛才老四那一下氣勢做得可足了,我還當他果真長進了呢,正眼巴巴期待著奇跡發生,誰知哈哈哈哈哈哈……

    哪里是什么騎射功夫長進了,分明是耍花槍的能耐見長,正是一套操作猛如虎,一看靶子光禿禿!”

    沒心沒肺的兄弟兩個頓時又笑作一團,全然不曾發覺對面人的臉已經黑成了鍋底,正呼呼往外吹冷氣。

    聞聲而來的胤禩卻是剛好瞧了個真真切切,當即內心咯噔一下,“四哥……”

    “八哥你也來了?”胤禟登時又來了精神,“我跟你說,方才老四可好笑了……”

    “你閉嘴!”

    胤禩慌忙喝止,看二傻子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賠笑臉,“四哥別跟傻小子一般見識,這兩個混蛋玩意兒打小就缺心眼兒,今兒出來的急索性還將腦子扔阿哥所了,下課我就親自給他倆塞回去,保準兒下回再不敢叫他們落下了。”

    “八哥……”胤俄委委屈屈。

    “你也閉嘴!”

    “哦。”

    缺心眼兒兄弟二人組可算是老實了。

    這時,胤祉胤祺等幾人也紛紛上前打圓場。

    旁人都還罷了,但在場最年長的三哥的面子卻不好不給。

    胤禛眼冒寒光,涼颼颼地掃了眼那倆蠢貨,暗暗記上一筆,旋即冷笑一聲策馬直奔場外。

    等等……那人怎的這樣眼熟?

    她怎么會來這里?

    她何時來的?

    究竟看見方才那一幕不曾?

    “嗡”的一聲,腦袋瓜子宣布徹底停擺。

    仿佛被誰貼了定身符一般,胤禛猛地僵在原地不動了,原本黑漆漆的臉已然爆紅一片,連帶著兩只耳朵幾乎都要燒起來了。

    羞憤欲絕,有幸領教。

    一時只覺心如小鹿亂踹,噼里啪啦稀碎一地。

    正如他尚未來得及開始卻仿佛已經逝去的愛情。

    “老四?”

    緊跟在胤祉身后,其他幾個兄弟也都湊上前來,看見胤禛那副尷尬羞恥到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的樣子,一個個都像是白日見鬼一般,差點沒活活嚇死。

    順著他的目光,幾人也總算是發現了場邊的如畫美景。

    容貌絕色不相上下的兩位少女并肩而立,一個明艷嫵媚如驕陽,一個嫻靜高潔似皎月。

    剎那天地萬物黯然失色。

    幾位自認見多識廣的阿哥爺猝不及防之下被沖擊到,也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驚艷之色。

    這時,姐妹二人也已來到跟前,“給諸位爺請安。”

    雖尚不知她們的身份,但觀其穿著打扮就知必定是哪個漢人大臣家的千金,又看見身后的宮女仿佛出自承乾宮,幾位爺自是也不敢輕易怠慢。

    當下齊齊翻身下馬。

    “兩位姑娘免禮。”胤祉抬手虛扶,杵了杵身旁的弟弟,“老四,還不快給兄弟們介紹介紹。”

    “巡鹽御史林如海大人家的掌上明珠。”胤禛輕咳兩聲,強裝鎮定自若。

    “巡鹽御史林大人?”胤禩若有所思,遲疑道:“記得那日我們在外頭喝茶時看到宮里的侍衛護送著什么人進京,后頭才聽說仿佛是林大人家的女眷……”

    胤俄頓時一拍腦門兒,“八哥這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還記得當時老四被一個奇丑無比之人嚇得花容失色當場飛起,可逗了!”

    “是有這么回事兒,就是不知道老四口中所說那個奇丑無比之人究竟是哪一位?”胤禟的兩只眼珠子在面前兩位小姑娘身上來回打轉,有意無意似著重從林碧玉的臉上掠過。

    ——某人的眼神太專注了,一眼便能辨別,根本毫無爭議。

    思及此,胤禟就更興致大起了,轉頭看向胤禛,笑得一臉不懷好意。

    經這么一提起,林碧玉也回憶起了當時情形,突然有那么一瞬間隱約覺得有一束目光格外刺撓似的。

    莫非就是他?

    他還覺得她奇丑無比?

    人都被嚇飛了?

    呵。

    林碧玉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瞧,“還有這么回事兒?意外嚇著您竟是臣女的不是了。”

    胤禛:“……”

    打死他也絕不會想到,當時自己情急之下的隨口一謅竟然能被記到現在。

    更是萬萬沒想到,記也就記下了罷,偏還在正主兒的面前被揭了個底兒朝天。

    突然有種直覺——除去欠了她的那輩子,上輩子他指定也作孽不少。

    若不然,這輩子為何會攤上這幾個蔫兒壞的兄弟來故意折磨他?

    越想越氣,胤禛不由黑了臉,惡狠狠地瞪向胤禟胤俄……還有胤禩。

    都怪他主動先提起的這茬兒!

    無辜躺槍的八爺:“……”他就是想套個近乎而已。

    這個話題實在沒法兒聊,胤禛只好生硬地岔了過去,故作一本正經地問道:“兩位姑娘怎么突然上這兒來了?”

    林碧玉才要說話,身后的一名宮女卻搶了話頭。

    “近來天氣炎熱,娘娘得知四阿哥胃口欠佳十分擔憂,故而特意為您準備了酸梅湯,可巧兩位姑娘進宮來,娘娘便索性打發林姑娘辛苦跑一趟親自給您送了來,順道兒看看有沒有什么樂趣,若趕上爺得空好帶著姑娘們解解悶兒。”

    這話可不對啊。

    誰家好人能夠隨意打發官家千金給自己兒子送這送那?

    還要叫自己兒子帶人家姑娘尋樂子解悶兒?

    怪曖昧的。

    又聯想到方才胤禛那般千載難逢的蠢樣子,鬼精鬼精的兄弟幾人一時心中皆有所明悟。

    “原來是‘小’四嫂啊……”胤禟又不甘寂寞了,目光玩味地看著林碧玉,發出一陣令人不適的怪笑。

    很顯然,這個刻意加重的“小”字絕不是說她年紀小的意思,而是……

    眾所周知,漢女做不了皇子嫡福晉。

    林碧玉的臉色當即就冷了下去。

    不及開口,胤禛已是一腳將他踹了個狗吃屎,面色陰沉咬牙切齒,“休得胡言!她不是什么‘小’四嫂!”

    “老四!你竟敢對爺動手?”胤禟惱羞成怒,麻溜兒從地上爬起來擼起袖子就要干。

    胤禩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他,斥道:“你可消停些罷!自己聽聽你方才那像話嗎?姑娘家的名聲何等金貴,豈容你如此肆意言笑?還不快給林姑娘賠罪!”

    所有人都知道,眾位阿哥中最好性子的便是這位八阿哥。

    幼時十分安靜乖巧,略長大些便愈發顯出來好脾氣,無論對著誰都很是溫柔親切,慣常就是一張笑臉迎人,幾乎很少會甩臉子發脾氣。

    對底下的奴才是如此,對兄弟就更包容了。

    眼下見他如此疾言厲色,胤禟不禁懵了一瞬。

    看出他眼底認真的神色,又聽得他刻意加重的“林姑娘”三個字,胤禟的目光不由閃了閃。

    二品官員。

    尋常人看來的確是招惹不起的高官,但身為皇家阿哥,他根本就不帶放在眼里的。

    不過巡鹽御史這個官職的特殊性卻足夠令任何人重視。

    它代表的是帝王的信任、倚重,往往非心腹不用。

    而林家女眷突然被御前侍衛親自護送進京一事更是他們親眼所見,其中透露出來的信息更非比尋常。

    就在他還犟著時,一向沉默寡言的胤祺也難得開口了,“老九,你確實過了,道歉。”

    胤禟郁結,卻到底還是壓住了脾氣。

    硬邦邦道:“爺自來便是這般玩世不恭的性子,平日里與兄弟們玩笑慣了,故而才一時嘴快失了分寸,還請林姑娘勿怪。”

    語氣可以說毫無誠意、悔意,甚至下巴都還高高抬起,一派高傲的死德行。

    胤禛平靜而冰冷地瞥了他一眼,再次狠狠記下一筆。

    對著承乾宮的宮女說道:“將酸梅湯分了罷。”旋即又轉頭,“此處日頭大,兩位姑娘且到那邊陰涼處歇歇。”

    離著那兄弟幾個遠了些,他才淡淡說道:“老九打小無法無天慣了,做到這樣已是極限,再糾纏也沒什么意義,反倒要得罪人了。”

    為何他打小就能夠如此無法無天?

    言下之意無非就是暗示她,這位小爺背后有十分給力的靠山。

    宜妃郭絡羅氏。

    林碧玉的腦海中一下子就蹦出了這個名頭。

    從這位娘娘的生平經歷來看,毫無疑問算得上是較為得寵的那一個。

    再者,同胞兄長五阿哥胤祺是太后娘娘親手養大的,愛屋及烏,想來她對胤禟也難免更疼愛些。

    這些,就是這位小爺能夠驕傲肆意的資本。

    林碧玉了然點頭,并未說什么,也并未表現出絲毫惱怒之色。

    “不過你放心,回頭尋個機會我必定好好收拾他。”

    話才說完,面對她異樣的目光他頓時就回過味兒來,趕忙找補,“你有所不知,幼時我曾剪了老九的辮子,以致他一直記恨到現在,整日四處蹦跶就為了找我的不痛快,今日到底你也是受我連累……”

    好了,別解釋了,皇貴妃那兒都已經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林碧玉默默白了一眼,心煩意亂。

    雖然胤禟的口無遮攔是樁意外,估計也不在皇貴妃的算計中,但毫無疑問,她的目的達到了。

    今日之后估計宮里就要有關于自己和四阿哥的流言了。

    這是想將她與他綁在一塊兒啊。

    可惜,這個“福氣”她可無福消受。

    想到這兒,她便抬頭說道:“方才娘娘說身子疲乏要歇歇,臣女姐妹二人也不好耽誤四阿哥上課,不如等改日再來看望娘娘。

    還請四阿哥回頭代臣女向娘娘告罪一聲,臣女先行告退。”

    說罷也不等他回話,便已揚長而去。

    胤禛苦笑不已。

    人生有幸第一次慘遭拒絕。

    還真是一點兒都不意外呢。

    “四阿哥怎么就叫林姑娘走了?娘娘特意給您制造的機會……”

    胤禛收起情緒,神色晦暗地看向那宮女,“回去告訴額娘,此事爺心中有數,叫她安心靜養不必為爺操心。”

    做了十幾年的母子,不必去問他大致也能夠猜到額娘的心思。

    無非就是想先強行將他們兩人綁在一塊兒,最好是曖昧得人盡皆知。

    屆時若能想法子求得恩典給林家抬了旗,那自是皆大歡喜再好不過,倘若不能……那也只好委屈人家姑娘了。

    沒有任何人敢聘娶一個與皇家阿哥牽扯不清的姑娘。

    真到了那一步,擺在她面前的就只剩兩條路,要么寧死不屈孤獨終老,要么就只能委身做他的妾室。

    不得不說,在旁人看來此舉有些過于下作無恥了。

    但站在他的角度來看,雖無奈氣悶卻也著實不好說一句不是。

    若非為了他,若非自知時日無多,額娘無論如何也不會使出這種招數去逼迫一個小姑娘。

    可惜額娘到底還是不夠了解她——真被逼到那一步,她也必定只會選擇孤獨終老,而絕非委曲求全。

    胤禛長嘆一聲,揉了揉突突生疼的腦袋,“退下罷。”

    遠處,兄弟幾人雖聽不見對話,但卻能從動作中品味出些許東西來。

    林碧玉才決然轉身離去,胤禟就忍不住幸災樂禍笑出了聲,“沒想到老四也有被女人嫌棄的一天啊,鬧半天竟原來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聞言,胤禩的眼神微微閃爍起來。

    望著那抹漸行漸遠的身影,一抹異樣情緒飛快劃過。

    雖轉瞬即逝,雖然他隱藏得很好,但卻還是被胤禟捕捉到了。

    整日膩在一起的兄弟,彼此之間都太過了解了。

    “你啊……整日非盯著四哥撩撥做什么?回回吃癟回回還不長記性,快蠢死你算了。”胤祺滿臉無語,既無奈且憂心忡忡,“聽哥哥我一句勸,閑著沒事兒別瞎招惹他,惹急了回頭有你好果子吃。”

    胤禟卻絲毫不領情,嗤笑一聲,“誰叫他剪了爺的辮子?這個仇爺能記一輩子!五哥你就是膽子太小,都是一樣的皇家阿哥,誰比誰低一等不成?犯得著這樣怕他嗎?丟人現眼不是。”

    “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隨你去!”胤祺氣得當即拂袖而去。

    緊接著,胤祉胤祐他們也重新回到場上,又接著繼續練習騎射。

    “也差不多休息夠了,咱們也走罷。”胤禩作勢就要起身。

    “八哥你等等!”胤禟一把拽住他,湊近耳邊嘀嘀咕咕,“八哥你跟弟弟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也看上林家那大丫頭了?但凡你點個頭,弟弟我豁出去幫你挖墻角兒!”

    胤禩瞥了他一眼,“再賴著一會兒武師傅就要來攆人了。”

    “誒,八哥你別走啊!八哥……”

    ……

    “這下可如何是好?皇貴妃娘娘也……”林黛玉又氣又急,淚花兒又在眼眶里打轉了,“不如我們將這件事告訴父親母親知曉吧,興許能有什么好法子解決呢?”

    林碧玉猶豫了一下,道:“可以告訴父親,但是母親那兒就先別說了,她最近本就心情不暢臥病在床,就別再叫她平添煩惱了。”

    到了賈家西角門正要進去時,正好聽見有個人揚聲說道:“我奉夏爺爺之命前來,煩請進去稟報一聲貴府二太太。”

    姐妹二人時常出入宮廷,一下子就聽出這聲音的主人定然是個太監。

    對于他口中的“夏守忠”這個名字,林碧玉倒也是很有印象。

    ——一個頂頂貪得無厭的死太監。

    按著書中所寫,回回這個夏守忠上門就是為了要錢,除了要錢再無旁的什么事了。

    有時是為賈元春要的,但大多卻是為了自個兒的荷包,拿著賈家當錢袋子使呢。

    這會兒突然登門估計也沒什么好事,王夫人恐怕又要肉痛了。

    不出所料,甫一進門那小太監就揚言,“夏爺爺看中了一只古董花瓶,要價兩千兩白銀,出來的急一時實在不湊手,故打發我來先找二太太支取一千五百兩,待過兩日便還回來。”

    還?還個屁!

    王夫人心里跟明鏡兒似的,知曉這就純粹是肉包子打狗,偏偏她還不敢拒絕。

    嘴唇子哆嗦了半晌,在小太監鄙夷不耐煩的眼神催促下最終她還是忍著肉痛掏錢打發了。

    “這點銀錢全當是孝敬夏公公的,不必說什么還不還的外道話,只要公公能幫著好好照顧貴人,我便也就安心了。”

    小太監成功拿到了銀子,自個兒也收獲了打賞,自是心情大好,撂下一句“請二太太放心”便快速離去。

    “這是養了只蝗蟲啊……”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這種事一旦開始了那注定就是無休止的。

    同樣貪婪愛財的王夫人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不成,我得想法子找補回來!”

    當下便出門直奔梨香院而去。

    “妹妹……”

    去看完臥床養傷的賈寶玉,薛寶釵回來時剛巧就與王夫人撞了個正著。

    一眼就看見她懷里抱的匣子,以及那滿臉似撿著大元寶的笑。

    “寶丫頭這就回來了?怎么不再多坐會兒?寶玉如今傷著動彈不得,整日里就念叨著他寶姐姐呢,你有空就多陪陪他去。”

    薛寶釵低頭斂去仇恨的眼神,略顯羞澀般笑道:“他哪里是念叨我,個個姐姐妹妹他都念呢,少我一個也不少。”

    一派少女拈酸吃醋的嬌俏模樣,惹得王夫人笑聲連連滿眼得意。

    “旁人是旁人,你是你,區別可大著呢。”

    “姑媽……”

    好不容易送走了她,薛寶釵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殆盡。

    眼神陰冷得令人渾身發毛。

    進了屋,她便將跟前伺候的丫頭攆了出去,開門見山問道:“母親方才又給了她多少銀子?”

    薛姨媽支支吾吾半天,才伸出一只手掌來,“五千兩。”

    “五千兩?”

    薛寶釵眼前一黑,眼淚頃刻間爭先恐后滾落。

    薛姨媽見狀驚愕不已,“怎么了?五千兩雖不少,但對咱們家來說卻也實在不算什么,何至于如此啊?”

    “五千兩對咱們家來說不算什么,我卻是寧可扔進水里也絕不愿給她花一個銅板!

    是她害了哥哥啊!

    她就是個佛口蛇心的毒婦!”

    “釵兒你……你,你說什么?”

    第37章

    自從薛蟠高燒不退那日起,薛姨媽就一下子病倒了。

    短短數日便硬生生熬出了些許白發,連那張素日保養良好的臉都在一夜之間垮了,突然就老了十幾歲似的。

    好不容易人是退燒蘇醒了過來,卻又變成這樣一副癡傻模樣,更叫人心力交瘁悲痛不已,恨不得日日夜夜以淚洗面,至今都還臥床不起。

    況且,自家人知曉自家事。

    薛姨媽本就不是心機多深沉內里多堅強的一個人,尋常遇上點什么難事便時常會手足無措坐立難安,臉上輕易就會顯露出心事來。

    更何況這件事又是如此非比尋常——親姐姐害了唯一的親兒子,這等離奇駭人之事放在誰身上都很難保持鎮定理智,當場發狂拼命都絕非玩笑。

    出于這種種顧慮,薛寶釵才選擇隱瞞了下來,本是不打算說出口的。

    但,王夫人實在就是個厚顏無恥貪得無厭的螞蟥!

    她實在是難以忍受自己家被這個仇人如此予取予求,更難以忍受自己的母親被這個仇人蒙騙、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上!

    “母親可還記得寶玉的那個干娘,馬道婆……”

    實質性的證據自然是沒有的,但整件事卻太過突然且蹊蹺,無論是開始還是結束,疑點甚多處處透著不同尋常,叫人不得不疑心。

    許久不見的馬道婆偏又剛好卡著點兒冒出了頭,還刻意低調行跡鬼祟,兩相結合種種巧合之下她已深信不疑。

    但薛姨媽卻不信,或許說是不肯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

    聽罷之后當即搖頭似撥浪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是我的親姐姐,是蟠兒的親姨媽,她有什么理由害蟠兒?必定是弄錯了!”

    “阻攔我入宮參選便是她的理由!薛家的偌大家業便是她的理由!

    她怕我進宮會對她的女兒造成威脅,怕我脫離掌控從此天高任鳥飛,更怕從此往后便再不能拿薛家當她自個兒的錢袋子使!

    所以她要想方設法跘住我入宮參選的腳步,她要折斷我的翅膀,她要將我們薛家攆入泥沼……只有這樣,她才能將我們一家都死死捏在手心里,任她予取予求!”

    她家這一脈子嗣單薄,唯一的男丁就是她哥哥。

    哥哥既是薛家偌大產業的繼承者,亦是她們母女二人的支柱,是薛家的頂梁柱。

    一旦他廢了,其他方面姑且不提,首先對她們母女二人的打擊就是巨大的,是絕對難以承受的。

    不僅僅只是感情方面的難以承受,還伴隨著對未來的惶恐迷茫、種種憂慮顧忌。

    屆時,無論是為了保住薛家的家業,還是出于對自家母子三人安身立命的考量,她們都勢必會更加依賴王夫人、更仰仗于榮國府的庇護。

    那可真就成了別人手心里的螞蟻,隨意想如何搓圓捏扁罷了。

    “我也不愿相信事實真相竟是如此聳人聽聞,可哥哥剛醒來那日,她惺惺作態的表演根本難以掩飾其心底深處的歡喜雀躍,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母親與她是親姐妹,自幼同進同出彼此知之甚深,不妨捫心自問,這樣的事果真絕不可能是她能干得出來的嗎?”

    薛姨媽啞然。

    她的親姐姐是個什么德行她還能不清楚?一門心思鉆進錢眼兒里出不來的主兒。

    打小便展現出了貪婪本性,那點子小聰明勁兒全都使在家中長輩及兄弟姐妹身上了,時常變著法兒地跟他們要這要那,只恨不能什么好東西都往自個兒懷里劃拉。

    如今回回她能給錢給得那么利索,這也是重要……不,應該說甚至是首要原因。

    蓋因打小以來早就習慣了。

    這個姐姐的貪婪程度足以令任何人瞠目結舌,為了一己私利干出點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也根本不足為奇。

    血脈親情……興許也只能為其利益讓路。

    仔細想來,除了蟠兒剛剛轉醒那日以及今日她來過,這中間幾天她何曾來瞧過一眼?

    無論是癡傻的外甥還是臥病在床的妹妹,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時,薛姨媽早已淚流滿面,仍搖頭喃喃,“蟠兒怎會是她害的?不會的……不會的……我去找她問個清楚!”

    說著就掀開被子欲下床,沒成想身子實在太過虛弱沒力氣,以致整個人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

    薛寶釵慌忙攙扶,雙手死死掐住她不斷掙扎的臂膀,哽咽著咬牙切齒道:“母親你冷靜些!你去找她能有什么結果?她不會承認的!

    咱們非但無法叫她付出任何代價,反而只會害了自己!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叫她知曉了咱們的仇恨,憑她的狠辣必定會想盡一切法子先下手為強,屆時咱們一家三口就該齊齊整整共赴黃泉了!”

    薛姨媽僵住了,愣了許久,突然仿若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徹底癱軟,狼狽地哭成了淚人。

    薛寶釵奮力將她攙扶回到床上,強忍著幾乎就要決堤的淚水,恨意凜然道:“母親放心,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有朝一日我必叫她付出應有的代價!”

    “釵兒……”薛姨媽回過神來,緊緊握著她的手滿臉驚恐慌張,“你想做什么?你千萬不能胡來啊,咱們斗不過她的!”

    那樣心狠手辣的一個人,又背靠國公府,親女兒還是圣上的新寵……拿什么跟她斗?如何能斗得過?

    “釵兒你萬萬不能沖動啊,如今你哥哥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你若再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可叫我和你哥哥該怎么辦呢?

    不如……不如……我悄悄一把藥下去將她毒死了事!若東窗事發暴露出來,大不了我豁出去一條命陪她一同下去,只是那樣你哥哥就只能靠你了……”

    簡單粗暴到簡直招人發笑。

    但這卻是她這個不太聰明、更沒有任何權勢的母親唯一能做的了。

    心里一陣酸澀侵襲,方才強忍的淚水終究還是壓抑不住了。

    “母親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假裝不知真相,努力保持鎮定平和與她來往,別叫她看出端倪來就好,其他的事我已有打算。”

    未免母親擔憂胡來,她便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她不是一直想要我嫁給寶玉嗎?那我就如她所愿。”

    先前她還只天真以為王夫人是真的出于喜歡她、想要一個與自己同一陣營的兒媳婦罷了,但經過這件事后她才突然驚覺,對方真正看上的分明是薛家的財產。

    眼下哥哥落得如此下場,薛家基本等同于已經落在了她的手里,王夫人就更不可能撒手讓她跑了。

    擎等著將她收入囊中,好一口吞下整個薛家呢。

    胃口之巨大,當真是不怕撐死自個兒!

    薛寶釵不禁冷笑。

    左右她也沒有更好的去處了,寶二奶奶這個位子她就勉強罷,只希望她的好姑媽到時候可千萬別后悔 。

    這筆賬,她會慢慢地、一點一點討回來!

    “這……”薛姨媽皺眉,好歹卻也是狠狠松了口氣,“你能想出這個法子,足以見得不會冒然不管不顧沖動行事,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雖不好說將來結果如何,但寶玉對你來說卻也的確是最好的選擇了,原先我還挺喜歡那孩子的,只可惜……他是仇人的兒子。”

    言語中滿是復雜的情緒,竟不是很樂意這樁親事一般。

    薛寶釵卻道:“我知曉母親難免恨屋及烏,心中膈應,但這是對咱們一家都最有利的選擇。

    一來避免了與那位二太太的正面沖突,可以留有足夠的時間余地徐徐圖之。

    二來咱們一家子孤兒寡母想要在京城立足屬實不易,若不然何至于這些年非得要寄人籬下?人家那位老太太明里暗里攆過幾回了?不知私下里如何嘲諷咱們厚顏無恥呢。

    如今哥哥變成這副模樣,咱們就更不能離開榮國府的庇護了。而一旦我做了這府里的寶二奶奶,母親與哥哥自然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住在這兒,咱們一家人守在一處比什么都好。”

    無論出于哪方面的考量,嫁給賈寶玉都是眼下擺在她面前最好的一條路。

    別無選擇。

    “難怪他受傷這幾日你總往他那兒跑,還親自給他做荷包做鞋襪……罷了,你自幼便是個有主意的,知曉你不會沖動行事我便放心了。

    這段時日姑且就說我病得過重了罷,別叫她再來了,我怕我忍不住壞了事。”

    “一會兒我就打發人去請大夫。”

    “那,她若是再來張口要銀子可怎么是好?咱們也不好跟她撕破臉皮,難不成只能由著她滿足她?”光是想想,她這一口氣就噎得嗓子眼兒快窒息了。

    只恨不能立即沖出去,將方才給的那五千兩搶回來才好。

    還要將從前“借”出去的那些也全都要回來!

    何止是她氣恨不情愿,薛寶釵也是一樣的。

    那點錢財她們娘兒倆誰也不放在眼里,但就是惡心,惡心得夠夠的。

    感覺就跟活活吞了只蛆似的,五臟六腑都難受得攪成一團,在身體里一陣翻江倒海倍感不適。

    若不是如此,方才她也不會那般情緒激動當場失態了。

    但掙扎一番后,薛寶釵卻還是咬咬牙,忍著憋屈冷靜道:“不能全給,也不能不給,母親只自個兒斟酌著就是,總有一日我會將她欠咱們家的全都加倍討回來!”

    “太太這會兒可方便?我有要事稟明。”

    聽出來這是香菱的聲音,薛姨媽登時也就顧不上其他了,忙叫了進,張口就急道:“可是蟠兒又鬧了?”

    香菱搖搖頭,有些歡喜地說道:“是我母親找來了!”

    “你母親?”

    母女二人皆愣住了,這才發現她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才哭過。

    “你不是很小的時候就被人拐了嗎?怎么好端端的你母親突然就找上門來?時隔這么多年,想要找一個幼年失蹤的孩子無疑是大海撈針,她又是如何知曉你的去處的?如何就確認了你是她女兒?”

    薛寶釵擰眉,只覺十分荒誕離奇。

    薛姨媽也心神一凜,“你如何能確定真假?切莫被歹人哄騙了去。”

    “她說是有人傳了信特意告訴她的消息,她雖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誰,但得了信兒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千里迢迢從姑蘇趕了來,沒成想一見著我她便認出來了。”

    香菱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胭脂記,猶豫道:“她看起來有些顯老態,不像是我娘該有的年紀,但是我見了她便莫名心生親切,且她所講述的一些幼時的事我也隱約還有些印象,想來應當不是假的。

    況且,我也不過只是個丫頭,有什么值當旁人如此費勁吧啦來哄騙我呢?頂多也不過是能賣幾個銀子罷了。”

    想要拐賣姑娘換銀子,外頭鄉下多得是去處尋摸,實在是犯不著冒這個風險來得罪高門大戶。

    其他的,一時間就更想不出能有什么價值了。

    薛姨媽已然心生遲疑,又問:“她是一個人來的?現下在何處?”

    “是一個人來的,這會兒正在門口等著呢。”似生怕她們不信,香菱又接著說道:“她說我父親叫甄士隱,祖籍姑蘇,當年原是一鄉宦,夫妻二人年至半百才得了我這么一個女兒。

    打我三歲那年失蹤后,他們二人變賣家產遍尋不著,沒過多久我父親便也受不住打擊,說是一日出門便跟著一僧一道走了,自此再未出現過,只余她一人苦苦支撐四處找尋。”

    有名有姓說得有鼻子有眼,聽著的確不像是假的。

    尤其提到那一僧一道,叫母女二人忽而想起來一些陳年舊事,更覺多信了幾分。

    相互對視一眼,薛姨媽就說道:“既是如此你便叫她進來見一見罷,好叫我們替你仔細問問瞧瞧,免得你年紀輕不經事,再稀里糊涂被人哄騙了去。”

    香菱頓時如釋重負,笑道:“我知太太和姑娘心善,向來待我極好,我這就出去叫她。”

    乍一見著來人,母女二人皆驚了一下,可算是理解香菱方才那句“不像是我娘該有的年紀”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只見她滿頭白發,清瘦的臉龐上遍布溝壑,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瞧著像是七十好幾的老人家,竟比賈母看起來還年長些呢。

    按著香菱方才所說,夫妻兩個年至半百才有了她,如今應當是六十出頭的歲數,可看這副模樣……想來這些年應當過得十分煎熬吧。

    同樣為人父母,薛姨媽一下子心就軟了,眼看她顫顫巍巍要跪下磕頭,慌忙道:“老人家快別如此,真真是折煞我了。香菱、釵兒,你們扶著別叫她跪了,快坐下說話。”

    然而封氏卻還是堅持磕了個頭,“方才英蓮都與我說了,這些年得虧太太和姑娘收留她照顧她,才免了她顛沛流離之苦,這份恩情合該是要記一輩子的。”

    這話卻說得薛姨媽有些臉紅了。

    哪里是薛家好心收養了她,分明是自家那個不省心的兒子當街搶了她回來。

    若不然,這丫頭興許已經做了人家的正頭娘子……

    聊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母女二人就徹底相信了封氏的身份。

    薛寶釵也不含糊,開門見山地問道:“您老可是想接香……接英蓮回家去?”

    苦尋這么多年,加之自己的身子也已到了這般田地,封氏自是想要帶著女兒回去享受天倫之樂,故而如實點頭應是。

    薛姨媽卻眉頭緊鎖不贊成道:“我知曉你們母女重逢不容易,可香菱既已做了蟠兒的屋里人,便萬沒有再離去的道理,將來她究竟是另嫁還是不嫁?

    叫我說,反正你們家也只剩你們娘兒倆了,祖宅田地等家當又早已賣得精光,倒不如索性就一同留下來安心住著。”

    女兒已經跟了人家兒子,這是封氏萬萬沒想到的,一時間就陷入了掙扎之中。

    她已是這把歲數,身子又殘敗不堪,也不知還能有幾個年頭好活,屆時便只剩女兒孤苦伶仃。

    若要說嫁人,那恐怕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

    正經人家都不會要一個已經破了身子的女人做妻子,小妾興許還勉強,可若是如此又何必非得去給旁人做小妾?留在薛家豈不更好?還省得遭人嫌棄。

    “英蓮,你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薛寶釵問道。

    “我……”

    香菱,應當說甄英蓮。

    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隨母親離去。

    臨走前,特意帶著小禮物一一拜訪辭別了姑娘們。

    來見林家姐妹時,可巧她倆正捧著水果撈吃得香。

    奶白色的牛乳中浸著五顏六色的各種水果,上頭還有零碎幾塊冰鎮著,遠遠兒地便已聞見一股香甜味兒,待湊近了更是受不了,只勾得人滿口生津。

    “你倒會挑時間。”林黛玉笑盈盈地瞅了她一眼,道:“再去取一碗來給她,弄快些,若不然一會兒她那哈喇子都該要掉我碗里了。”

    誰知甄英蓮卻忙擺手,“不必給我拿了,我吃不了這樣冰涼的東西。”

    林黛玉愣了一下,旋即明了,改口道:“那就上一碗甜湯罷。”

    甄英蓮紅了臉,低下頭不吭聲了。

    見狀,林碧玉的眼神微微閃了閃,捏起帕子擦了擦嘴,而后握住她的手輕嘆一聲,“事情我們都聽說了,沒成想你的身世竟這樣坎坷,著實令人唏噓。

    好在如今母女團圓,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往后必定否極泰來,享福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也不知是不是自個兒做賊心虛,甄英蓮總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似的,連忙偏頭不敢與之對視。

    林黛玉又問:“果真決定跟你娘返回姑蘇去了?薛家那邊愿意放人?”

    “太太和姑娘皆是心軟心善之人,還特意賞了我一些銀子呢。

    不過我們就不打算回姑蘇了,一來家產早已變賣,回姑蘇也沒有任何意義,二來我娘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此番千里迢迢趕來已是吃了不少苦頭,何苦再叫她折騰一番。

    索性就決定在京城找個住處也罷,興許還能再來看看太太和姑娘們。”

    “這樣也好,你們孤兒寡母的上哪兒去都叫人不放心,留在京城總歸還有個照應。”林黛玉松了口氣,笑得很是開心。

    林碧玉也道:“黛兒說得不錯,孤兒寡母最是容易受人欺負,往后若遇上什么麻煩也別怕煩擾人,上門來說一聲就是。

    既然你家太太和姑娘賞了你銀子,那我可就省下一筆了,倒是當初從揚州來時帶了不少補品藥材,且叫人挑一些你帶回去罷。

    你娘年紀大了,這些年為了找你也吃盡了苦頭,身子必定虧得厲害,回去慢慢調理吧。順道兒你也跟著蹭上幾口吃,不必舍不得,這些玩意兒我最是不缺,吃完了我再給你送去。”

    甄英蓮感動不已,一個勁兒千恩萬謝,最后走時東西多到自個兒都拿不下了,另辛苦幾個丫頭幫忙才得以解決。

    次日一早,封氏和甄英蓮母女二人便搬離了榮國府,走得甚是匆忙。

    幾個小姑娘念叨了幾日,便也漸漸拋開了去,雖有不舍,卻到底也為她高興。

    日子仿佛一下子就平靜無波起來,就連姐妹二人所擔心的事也并未發生。

    ——自打那日離宮之后皇貴妃就再沒了動靜,既不曾有任何后續,也不曾再打發人來請,瞧不出究竟是怎么個打算。

    只隱約聽聞她好似愈發病重了,情況不太妙。

    私下里,林黛玉不禁還嘆:“也不知皇貴妃究竟能否熬過這個坎兒,瞧著怪嚇人的。”

    “不好說。”林碧玉淡淡回道,心下卻明白,恐怕兇多吉少。

    一則毒物長期侵蝕身體,致使五臟六腑無一幸免皆已徹底淪陷,臟器損毀衰竭極其嚴重,恐怕華佗再世也未必敢拍著胸脯保證什么。

    二則……連她都能把出皇貴妃的真實脈象,宮里的太醫莫非都是吃干飯的?

    顯然不可能。

    她更傾向于是有人堵住了太醫的嘴。

    換而言之,這是有人成心不想叫皇貴妃活。

    宮里究竟誰能有這樣大的能量?

    康熙。

    毫無疑問,頭號嫌疑人就是康熙。

    但她不能理解,康熙有什么理由要害皇貴妃的性命?

    即便是忌憚所謂的佟半朝,頂多防著別有佟家血脈的孩子出生就是了,何至于連皇貴妃的性命都容不下?

    沒了皇貴妃還會有下一個佟氏女,這是不可避免的,堂堂帝王不至于連這一點都想不通,所以何必呢?

    除非是兩人之間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深仇大恨,否則她實在想不出康熙對皇貴妃下手的理由。

    當然了,若不是康熙下的毒手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得多能耐的一個人啊?

    “姐姐是在擔心皇貴妃娘娘嗎?”林黛玉嘆了口氣,滿懷惆悵地咕噥道:“想想也是,皇貴妃娘娘那件事是干的不地道,但先前她對咱們姐妹二人的疼愛卻也不是假的……著實叫人心緒復雜得很呢。”

    林碧玉目光微沉,并未回應這話。

    又過了幾日,常來接她們的那位嬤嬤終于還是出現了。

    “娘娘她……狀況愈發不好了,想再見一見姑娘。”

    第38章

    距離上一回見面,中間攏共也就間隔約莫半月的功夫,但皇貴妃的變化卻大得叫人心驚。

    本就十分清瘦的一個人,如今已徹底變成了皮包骨的模樣。

    兩頰深深凹陷進去顯得顴骨尤為突出,裸露在外的一小節手腕子纖細得可怕,輕輕碰一下都怕將其掰斷了。

    顯然渾身皮下已然沒了一丁點兒肉,整個人猶如一具骷髏架子。

    林黛玉驀地鼻子一酸,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娘娘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施嬤嬤抹著眼淚哽咽道:“怎么也吃不下東西,但凡吃兩口就要吐得天昏地暗,也就只能勉強硬喂一些湯湯水水了。”

    哪怕是醫理一竅不通,好歹也有點常識。

    這樣的狀況意味著什么幾乎都已心知肚明。

    殿內豪華依舊,卻再無昔日繁盛之景。

    整個承乾宮都仿佛籠罩在一片烏云之中,只剩陰郁、壓抑、沉痛,叫人喘息艱難。

    “都做出這樣一副模樣作甚?不知道的還當本宮已經走了呢。”皇貴妃虛弱無力地嗔怪一聲。

    卻嚇得一眾宮女嬤嬤魂飛魄散,呼啦啦跪了一地。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切莫再說這等不吉利的話……”

    “好了,吵得本宮頭痛。”

    接收到她的眼神,施嬤嬤立即起身,先是擺擺手示意眾人全部退出,又神色溫和地說道:“二姑娘且先隨我去外頭喝碗茶吧。”

    林黛玉瞧了眼她姐姐,帶著些許忐忑不安走了出去。

    “過來近些坐,離著那樣遠果真是惱恨上本宮了不成?”

    “臣女不敢。”

    來到床邊坐下,離著近了更清晰地將她臉上呈現出的死亡氣息盡收眼底。

    到了這一步,什么惱恨不痛快又何必再過分計較呢。

    林碧玉暗暗長嘆一口氣,神色柔和一如往常。

    皇貴妃猛地一下子就紅了雙眼,“你是個乖巧心善的好孩子,是我對不住你,你理當是該惱恨的,但……”嘴角微微揚起,話鋒一轉,“我卻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左不過皆是那紅塵之中的大俗人,難逃私心私欲。

    若是尋常她還尚且能夠理智行事,因為她有足夠的時間好好保護自己的兒子長大,有足夠的精力為他籌謀余生,他可以擁有很多很多,并不一定非得強求某一個人某一件事。

    奈何她自己不爭氣,竟已是到了窮途末路之境。

    兒子尚未長大成人,不被皇父所偏愛、背后亦無母族支撐,親生的額娘倒是有手段也得寵,卻比陌生人還冷漠。

    他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她這個養母而已。

    她根本就不敢想象,一旦自己撒手人寰,年歲尚小的他在這偌大又冰冷的皇城之中會有多無助多凄苦。

    每每這心思僅略往日后飄一些,便已是心如刀絞夜不能寐,只一心想要給他留下點什么。

    “他傾慕于你,若能得償所愿便也算有個支撐寄托,將來總不至于太過孤寂。而你亦是個聰慧過人的姑娘,又系出身名門、背景不可小覷,若得你相伴輔佐他左右我自是一萬個放心。”

    七情六欲是人之本能,很多時候一個情感上的寄托甚至比什么仙丹靈藥都好使。

    況且林如海正穩步上升頗得重用,對于一個背后空無一人的阿哥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助力,日后也總不至于在一眾兄弟中太過落入下風。

    綁住這個小姑娘,根本就是一舉多得之事,是以她當真不后悔。

    而面對她這般直白坦誠的話語,林碧玉卻只淡然一笑。

    動之以情也好,曉之以理也罷,都無法動搖她的底線。

    “娘娘對四阿哥的一片慈母之心著實令人動容,臣女能理解您,但還是要叫您失望了。

    坊間有句俗話說得好——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

    臣女深以為然,還請娘娘諒解、恕罪。”

    雖說這個結果也完全在意料之中,但皇貴妃還是難免有些許失望。

    垂眸沉默了片刻,忽而問道:“倘若能做正妻呢?”

    林碧玉略顯詫異地挑了挑眉。

    這個問題她從未思考過,故而一時倒有些猶豫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皇子福晉聽著是風光極了,不過內里究竟有多少委屈不如意誰又知道呢?

    左一個格格右一個側福晉,身邊伺候的宮女但凡看上了隨時就能收用,作為妻子的嫡福晉能說什么?什么都不敢說。

    身份差距擺在那兒呢,便是娘家十分強盛得用,也不過就是能比旁人多幾分體面罷了,該有的還是會有。

    除此之外,婆婆是嬪妃公公是帝王,兄弟姐妹個個都比自己金貴……哪個都不好惹,哪個都得罪不起,這日子想想都怪窒息的。

    不過憑心而論,便是嫁進普通一點的人家也未必就有多順心。

    至少這個時代的男人大概率都是一個德行,嫁誰不是嫁?擺正自己的心態當成同事處著就得了。

    既是同盟合作關系,自然有權有勢身份貴重的更好。

    那可是未來的雍正爺,真要是嫁給了他,將來還能給林家撈個爵位呢,不虧。

    想到這兒,林碧玉就半調侃似的笑道:“一個身份貴重一表人才且又真心實意心悅自己的少年郎,普天之下怕也沒幾個姑娘會拒絕吧?臣女也不過就是個大俗人。”

    ……

    送走了姐妹二人,施嬤嬤便獨自回到了內殿,輕聲勸道:“娘娘別再操心這些事兒了,如今好好歇息養病才是最要緊的事。”

    “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莫不是還盼著有什么奇跡出現不成?本宮若不抓緊安排好這些事……不定今兒合上眼明日就再睜不開了。”

    “娘娘!”

    “你不必如此,早死晚死最終都是個死,哪個也逃不過。胤禛呢?今兒去上學了不曾?”

    “不曾,又在佛堂跪著誦經呢。”

    皇貴妃平靜的眼眸登時就閃爍起了淚光,“打從我開始養他那日起,宮里宮外便有無數人笑話本宮,擎等著看本宮替德妃養個好兒子出來。

    可本宮知道,他就不是那樣的人,也永遠都變不成那樣的人。

    但凡哪個對他真心實意好了一分便恨不得還回去三分的一個傻孩子罷了,看著冷漠得叫人害怕,實則卻比這宮里的絕大多數人都更重情重義。

    這輩子能與他做一場母子,便也算是本宮為數不多的福氣了。”

    所以啊,叫她如何能夠放得下?如何能不拼盡全力為他再最后打算一回?

    想到這兒,她眼底的神色逐漸變得堅定起來,“去瞧瞧皇上在忙什么。”

    康熙自是在忙著處理政務,不過聽聞承乾宮有請,他還是立即放下手頭的一切匆匆趕了過來。

    “今日感覺如何?可曾吃了藥?”

    皇貴妃搖搖頭,帶著幾分委屈嗔道:“這么些年幾乎就是泡在那苦湯子里過來的,事到如今便叫我松快些罷。”

    “休得胡言!太醫都說了,人的精氣神對于病情亦是十分重要的,一旦打心底先泄了那股子氣,那幾乎也就是神仙難救了。”

    “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沒有哪個能比我更清楚。”皇貴妃淡然一笑,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他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瞧,滿懷遺憾不舍。

    “我就是想趁著還清醒時再多瞧瞧表哥,再多說幾句話……表哥就別再對我吹胡子瞪眼了。”

    這一聲“表哥”喚得康熙猛然一下子甚至有些鼻子泛酸,心頓時就軟了。

    坐在床沿上,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她已瘦得脫相的臉龐,沉聲道:“別整日胡思亂想,放寬心好好吃藥好好養病,咱們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沒有往后了,表哥不必哄我。”癡癡地盯著他瞧了半晌,忽而反應過來什么,忙捂了臉甕聲道:“我如今丑極了,表哥快別看了,我可不想等我走之后留在表哥心里的就是這樣一副尊榮,表哥只記得我十五歲時的模樣就好。”

    十五歲,正是她入宮伴駕之年。

    康熙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恍惚,似憶起了二人年少時的美好時光,眼底有懷念、有歡喜、有遺憾,還有更多更復雜的情緒。

    不經意般看了他一眼,皇貴妃仿佛亦沉浸在了過去,“表哥還記得……”

    二人是嫡親的表兄妹,自幼便相識,無數獨屬于他們的美好回憶細說起來便是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可惜皇貴妃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說著說著便已**起來。

    康熙趕忙阻攔了她繼續,上旁邊親自倒了杯水來喂了下去,“累了就先好好歇歇,明日再說也不遲。”

    “這些車轱轆話說不說的也都不重要了,有些話再不說卻真該遲了。”

    康熙目光微閃,輕嘆一聲,“表妹有什么話只管開口。”

    “時至今日也不怕表哥笑話,自打我懂事那會兒起,便無數回幻想過長大后嫁給表哥再生育一對兒女該是何等幸福的日子,卻哪想……竟是我奢望了。”

    皇貴妃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孩子孩子生不出,身子身子又是說壞就壞了,仿佛如愿嫁給表哥便已耗盡了我這輩子所有的福氣,甚至是拿壽數換來的福氣。”

    康熙的眼神驟然微變,“這是說的什么胡話。”

    “不過是閑著胡思亂想罷了,表哥若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細想之下我這輩子倒也并非全都是遺憾,好歹還得了個天底下最好的兒子。”

    “老四確實是個好的,一向待你十分敬重孝順。”康熙點點頭,方才溫情流露的眼眸不知何時已然褪去了溫度,變得晦暗莫測。

    皇貴妃仿若不曾瞧見般,嘆道:“他雖不是我親生的,卻實打實是我一手親自養大的,與親生的也沒什么差別了,如今……我實在是放心不下他啊。”

    “再過兩年他能替朕辦差了,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你還一直將他視作稚兒。”

    “對于天底下哪一個母親來說,孩子哪怕七老八十了那也還是個孩子,更何況胤禛才不過十三歲而已,都還尚未娶妻生子呢,怎么就不是個孩子了?”

    “是是是,他還是個孩子。”康熙無奈地睨她一眼,若有所思道:“看你這樣子,所求之事竟是關乎老四?”

    “果真什么都瞞不過表哥。”

    “你且說說看,若是可以,朕自然不會叫你失望。”

    ——若是太過分的要求,那就識趣些別無理取鬧了。

    這點言外之意皇貴妃自然不會聽不出來,又見他眼神狐疑戒備,便知他想到了何處去。

    心中不由一陣譏嘲,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這事兒對于表哥來說不算什么,一定是可以的。”

    “哦?”

    “表哥可還記得林如海家的兩位姑娘?老四相中了其中的姐姐。”

    康熙一臉震驚,“那丫頭不是老四的債主嗎?打小在老四夢里攆著他揍的那丫頭,老四竟相中她了?”

    “正是她,真是叫人打死也想不到的意外。不過他們二人間本就羈絆頗深,興許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呢?

    表哥也知曉,胤禛若還不上這筆孽債便少不得又是個英年早逝的命,但要說還債……助她成仙啊,談何容易?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我總想著,這樣的意外是不是老天爺開恩,額外給的一個生機?”

    “此言何意?”康熙愕然不解。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倘若債主本人不追究不計較了呢?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這并非是糊弄人的說辭,她的心里確實產生了這樣一種妄念。

    “這不可能!”康熙愣了一下就反應過來,擰眉思索道:“倘若有這樣一條路可走,道鑒大師為何不說?倘若這樣容易就能解決,又何苦硬生生耗了這幾輩子?”

    道理她懂,是不假,但她還是不可抑制地奢望著。

    成仙一說實在太過虛無縹緲了,根本就不可能啊。

    皇貴妃無力地苦笑起來,道:“無論如何,試一試也不妨礙什么。便是拋開這點子奢望不提,我也想成全老四的這份心思,還請皇上開恩。”

    康熙反應了過來,“你是想求朕給林家抬旗?”

    “那丫頭是個有骨氣的,說什么也不肯做妾,胤禛又是一片赤誠之心待她,亦舍不得那樣委屈了她。”

    “抬旗之事豈能如此肆意……”

    “皇上!這輩子是我命不好,我認了,事到如今我已別無他求,還請皇上成全。”

    康熙的臉色終于還是變了。

    良久,“朕允你所求。”

    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去。

    身后,眼淚無聲劃過她凹陷的臉頰,嘴角卻緩緩揚起一道滿是諷刺的弧度。

    她本想著臨到頭求一求看能否更改了胤禛的玉牒,畢竟孩子是她親手養大的,她又對德妃那人深惡痛絕,便是死也絕不愿看到她的兒子重回那賤人的膝下。

    沒成想中途出了這樣一個岔子。

    也罷,看皇上方才那般警惕防備的樣子也能夠猜得到,縱是她開口求了也只有被拒絕的份兒,

    他不會允許她的膝下有一個阿哥存在,即便是她就要死了,即便他心中有愧。

    索性退而求其次,換取胤禛得償所愿罷。

    皇貴妃如是安慰自己,緩緩閉上雙眼放任自己陷入困倦之中。

    只是,到底還是滿心遺憾啊……

    幽幽一聲長嘆,充斥著濃濃的不甘。

    次日一早,宮里便傳出冊封皇貴妃為皇后的消息。

    林碧玉當即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知曉必定已是大限將至。

    不過還沒等她來得及緩過勁兒來,向來寸步不離身的施嬤嬤竟親自登門而來。

    “奉娘娘之命,特來給姑娘送些東西。”

    第39章

    一眾宮女太監或手捧匣子或兩兩一組搬起箱子,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條長龍不斷往里頭送東西,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由于此次陣仗十分之巨大的緣故,施嬤嬤等人才一到門口就已經驚動了府里的眾人。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亦或受主子的指使打聽情況消息,不少丫頭婆子都急吼吼地趕了過來看熱鬧,將本就擁擠的院落更是擠得幾乎水泄不通。

    沒成想,就看見這樣一副壯觀景象。

    “這,這都是給林家姑娘的賞賜?這么多全都是?”

    “都送進門了那肯定都是啊。”

    “我的天老爺啊,這也太嚇人了!”

    “單只說這陣仗,比起當初二太太二奶奶進門時的嫁妝還要豪華些呢,就是不知道里頭都裝的是什么。應當也不能全都是寶貝疙瘩,又不是皇貴妃送嫁閨女,給底下人的賞賜不至于,興許大多是些小姑娘家喜歡的小玩意兒吧。”

    話里話外透著股叫人倒牙的酸味兒。

    就有人反駁道:“要是什么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還犯得著動用這樣的陣仗送上門?那可是皇貴妃……不對不對,現在都是皇后娘娘了,能干那檔子丟人現眼的事兒?”

    “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不怎么敢相信這里頭裝的全都是寶貝疙瘩,真要是的話,那林家那倆姑娘不是發大財了?這輩子吃香的喝辣的不愁。”

    “你這話說得,不知道的還當林家是什么破落戶呢,快別丟人了。咱們家姑爺祖上可是五代列侯,家底兒殷實著呢,瞧瞧人家娘兒幾個平日的吃穿用度就知曉了。

    人家姑娘本就是生在福窩窩里的,這輩子怎么揮霍享樂也都盡夠了。”

    “別吵了別吵了,我都聽不清她們說什么了!”

    只見施嬤嬤掏出來一本小冊子遞過去,道:“還請姑娘打發人清點一下,確認無誤老奴才好回去交差。”

    老奴。

    這個自稱有點意思。

    林碧玉的目光微微一閃,接過冊子隨意翻看幾頁便已是變了臉色。

    “這是不是太豐厚了?怕是不太合適……”

    旁邊的賈敏和林黛玉聽見這話就更好奇了,探頭瞧了幾眼,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真要說起來,東西其實并不多稀有罕見,至少對于林家來說是這樣。

    翻看的那幾頁中大多是各色首飾配飾,金的玉的、珍珠、玳瑁、貓眼石、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的寶石應有盡有,甚至不經意一瞥仿佛還瞧見了“點翠”這樣的字樣。

    單說起來,除了點翠以外其他的東西都并不太過稀奇,但架不住數量多啊。

    不是一般的多,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而施嬤嬤卻淡淡笑道:“哪有什么不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姑娘只放心大膽地收下就是。

    這里頭有一部分是我家娘娘當年的嫁妝,還有一些是早年孝康章皇后留給娘娘的,再就是太后娘娘、皇上這些年陸陸續續的賞賜,原本……娘娘說要攢著留到以后好叫閨女風風光光出嫁,要叫閨女做全天下人都羨慕的小公主,卻誰想天不遂人愿。

    事到如今再留著也沒什么用處,四阿哥一個男孩子又用不上這些,留給姑娘再合適不過。

    姑娘就切莫再推辭了,先前娘娘都與您說好了不是?”

    林碧玉明白了這話中的意思,遂點點頭,將冊子交了出去,“木槿,你帶人去仔細清點一番。”

    “是。”

    林家當初帶來的下人并不很多,不過好在這會兒有不少賈家的下人正堵著看熱鬧,木槿索性就抓了壯丁。

    人多辦事快,反正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呢,還有宮里的人在旁邊守著,再是貪婪的蠢貨也不敢有什么小動作。

    眾人其實早已心癢癢得不行,得令之后立馬就來了精神,當下擼起袖子就上。

    隨著一個個匣子箱子被一一打開徹底暴露出里面物件的真容,在場所有人無不震驚到失語。

    佟家是一個將才輩出的名門世家,祖上是女真人,于明初時便已投奔在朝為官,后又投奔滿人一直發展延續至今如日中天,可謂顯赫至極。

    而如今的皇后娘娘則是佟家這一代里唯一一個嫡出姑娘,又身負家族重任奔著皇宮而去,虧了誰也虧不著她。

    當年以妃位入宮,攜帶的嫁妝之豐厚令滿京城都津津樂道了許久,由此可見一斑。

    現下依次排開齊齊晾曬,剎那間璀璨光芒四射,幾乎要閃瞎了雙眼。

    一眼望去,每一件東西皆可稱得上是精品,極盡華麗絢爛。

    莫說天生愛美的女人,便是任何一個人站在這兒面對這一切怕是都要邁不開腿了。

    只大致掃一眼在場之人便知,一個個那眼珠子恨不得都黏在上頭拔不下來了,仿佛連呼吸都暫停了一般。

    除此之外,大點的箱子里頭裝的則是些珍貴的皮毛、料子。

    貂皮、狐裘、鴕鳥毛、雀金裘……各色綾羅綢緞也在其中,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獨有的華貴光澤。

    “這,仿佛是軟煙羅?”賈敏忽而驚詫出聲。

    施嬤嬤笑道:“太太好眼力。”

    林碧玉微一挑眉,細瞧了過去。

    這東西薄如蟬翼,拿來做紗帳最好不過,很是飄逸絕美,遠遠望去猶如煙霧一般美輪美奐,故此得名“軟煙羅”。

    猶記得賈母的庫房里也正收著幾匹這東西,珍藏的時間甚至比薛姨媽的年紀都還大呢,足能見得何其珍貴。

    而眼下,攏共四種顏色的軟煙羅卻都集齊在這兒了,也難怪賈敏會如此驚訝。

    自己母親珍而重之收藏多年、從不肯輕易拿出來用一點的東西,有朝一日就仿佛什么不值錢的物件般隨意堆放在眼前,這份沖擊不可謂不大。

    她們姐弟三人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就是她念叨感慨榮國府的豪奢,可見她內心深處是何等自傲。

    今兒卻是小巫見大巫,算是狠狠開了回眼界。

    等一眾人好不容易將東西全都清點完畢,幾人坐在那兒茶都已經下去幾碗了。

    “回姑娘,東西與冊子所登記不差毫分。”

    施嬤嬤道:“娘娘將東西分成了兩份,也都在冊子上劃分得明明白白,兩位姑娘稍后自行分了即可。”

    林碧玉就順手將冊子往后又翻了翻,這才發現一大半都是給她的,最后幾頁才是給妹妹的。

    旁邊的賈敏也看見了,當即就皺緊了眉頭。

    不理解、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還有件東西,娘娘特意叮囑叫老奴私下親自交到您手上,切不可叫其他任何人知曉,還請大姑娘借一步說話。”

    雖說人家說這話時從頭到尾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但賈敏就是覺得這話是沖著她來的。

    莫不是有意警告她?

    賈敏尷尬極了,也更加不能理解,等著那兩人才剛走,她就忍不住問道:“平日你們姐妹二人在宮中與娘娘相處時究竟是個什么情景?為何親生的姐妹兩個卻如此卻別對待?”

    當年她那個婆婆是這樣,如今的皇后娘娘又這般?

    她不懂,她的黛兒究竟是差在哪兒了不成?

    差在哪兒了?差在身份不同唄。

    真當人家皇后娘娘是什么散財童子,臨了隨意找兩個合眼緣的就將這么多年的家當全送了?

    什么樣的敗家子才能干得出這種事啊。

    人家那是沖著兒媳婦去的,是給兒媳婦的嫁妝,將來總歸是要回到皇家去的。

    她頂多也就算是個捎帶的小姨子,能得到那么多好東西賞賜已經完全是沾了姐姐的光了,就偷著樂罷。

    林黛玉暗道,看母親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著實無奈得很,偏偏這會兒有些話還不好往外說。

    不是不信任母親,誰叫母親跟前總有那幾個胳膊肘兒往外撇、一心惦記著老主家的蠢材呢。

    萬一叫她們鬧開了去,回頭姐姐和四阿哥的事再出點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找補都找補不回來了,誰賠得起姐姐的一輩子?

    是以話到嘴邊林黛玉還是給咽了回去,只道:“十根手指頭尚有長短,素來人心皆有偏向。就說母親您自個兒,不也是更偏愛于我嗎?

    我可記得母親不止一回私下里跟我說,將來您的東西全都要留給我呢,那姐姐豈不也可憐?”

    賈敏被噎著了,干瞪眼說不出個什么來。

    “母親就再別說那樣的話了,無論如何能得到一份賞賜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何還能挑三揀四?沒道理人家的一片心意還送出錯來了。”

    母女兩個才結束這話題沒一會兒,林碧玉就獨自一人回來了。

    “嬤嬤走了?”

    “著急忙慌就走了,若非信不過旁人,這種時候無論如何她也是不肯離開皇后娘娘半步的。”

    林黛玉的心情又再次沉重起來,“娘娘她果真……”

    這個問題沒得到回答,但答案究竟是什么,每個人心里都有數。

    “抓緊些將孝服都準備起來罷,恐怕就這兩日的事了。”賈母輕輕嘆了一聲,神色有些懨懨的。

    人老了,難免就愈發忌諱“死亡”這兩個字。

    王熙鳳正要應聲,話頭卻被人搶了去。

    就見王夫人扯了扯嘴角,頗為陰陽怪氣地說道:“原先還以為那兩個丫頭扒上了那位,正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走出去誰不得高看一眼?誰能想到呢,竟是世事無常。

    也不知那兩個丫頭這會兒該如何傷心難過了,猛地一下子說變天就變天,得多受打擊喲。鳳丫頭,你平日與她們較親近些,回頭記著去勸慰勸慰。

    雖說先前她們拒不肯幫貴人在那位面前說兩句好話,不過咱們到底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萬不記那隔夜仇。貴人又自來最是寬和心善的一個人,趕明兒說兩句軟和話哄哄也就沒事了,將來定當多多照拂,且叫她們就切莫過分擔心惶恐了。”

    幸災樂禍的味兒都沖鼻了,渾身上下就寫滿了“小人得志”四個字。

    王熙鳳無語極了,憑她長了一張巧嘴兒,一時半會兒竟也不知該如何應答才好。

    不是非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問題是……元春才不過是個貴人而已,能照拂什么啊?

    人家堂堂二品、沒準兒馬上就是一品大員的千金了,犯得著去討好一個小貴人乞求對方的垂憐照拂?

    怪招笑的。

    元春和林家姑父之間,究竟是誰要仰仗誰還不一定呢。

    作為晚輩的她不好說什么,但賈母就沒那顧慮了,當下就賞了一對碩大無比的白玉珠子。

    “不如你親自進宮去問問你的貴人女兒,看她是否能夠照拂兩個丫頭?

    你女兒自己在宮里尚且要夾著尾巴小心翼翼過活,你在外頭倒是先抖擻起來了,竟敢如此大放厥詞,端的是心高氣傲目下無塵,蠢得招人發笑。

    依我看,往后你出門在外能不張嘴還是別張了,省得動不動說那等沒頭腦的蠢話丟人現眼,叫我們賈家被人恥笑也就罷了,回頭再連累了你們王家姑娘的名聲,仔細你哥哥嫂嫂上門來找你算賬。”

    王夫人的臉倏地綠了。

    正滿心不服欲張口反駁,就瞧見鴛鴦疾步帶喘地進門來。

    “回老太太的話,皇后娘娘打發人給兩位表姑娘送了好些東西……”

    滿屋子一片寂靜,就只聽見她在那兒嘚吧嘚吧倒豆子了。

    所有她看見的東西全都一一如實道來,直到說得嘴皮子都干巴了才將將止住。

    此時,屋內幾人早已被驚得沒了反應。

    干愣好一會兒,王夫人率先出了聲。

    “這不可能!誰好端端的會將自個兒的東西送人?那可是她多年來的全部身家!多少值錢的寶貝,怎么可能隨意送人?她又不是沒有娘家人沒有兒子,留給誰不好,那兩個丫頭算哪門子人物?絕不可能!”

    鴛鴦皺眉道:“我瞧得真真切切的,萬萬做不得假。”

    “我不信!沒有人會干這種蠢事,除非她是個傻子!”

    以己度人,便哪怕是自己要死了,她也只會將東西都留給寶玉。

    再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沒有兒女可留用,她也寧可選擇帶進棺材里去,憑什么留給旁人?

    別說傻子了,傻子都干不出這種事兒!

    不料此番失言又引來賈母厲聲斥責,“我方才可是說了,你人蠢就給我少說話!”

    扭臉看向鴛鴦,又問:“送東西時那嬤嬤可曾說些什么?”

    “只說請姑娘放心大膽地收下,又說什么娘娘早與姑娘說好的不是……其他就沒什么話兒了。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那些東西先就已經被分成了兩份,其中一大半都是給林大姑娘的,余下一小份才分給林二姑娘,竟偏頗得十分厲害,如此做派怕是……著實怪異得很。”

    “興許只是皇后娘娘更加喜愛那一個罷。”王熙鳳并未多想,滿腦子都已被鴛鴦方才所述的那些寶貝疙瘩填滿了。

    當然了,她也就只敢想想罷了。

    油鍋里的銀子她敢下手撈出來使,有些人的銀子她卻還不敢碰,只怕有命惦記沒命花。

    卻不想,她是不敢,可另一個人敢啊。

    只見王夫人坐在那兒眼珠子骨碌碌直轉,突然說道:“上回老太太與敏妹妹提的那樁事,我倒覺得甚好……我聽說那林家老太太死前也將大半家當全都給了她。”

    賈母愣了一下,旋即對著她便是一頓噴,“說你蠢你竟還愈發顛起來了!眼看著人家手里捏著一筆巨額財產,你這就迫不及待想要收入囊中了?你那腦子里頭除了錢財二字究竟可還剩下些什么?如何竟能蠢到這般地步?

    你只看見皇后給了她那么多寶貝,卻怎么也不想想其中緣由?方才你自個兒還說了,哪個好端端的會將自個兒的東西全都送人?平白無故的送什么人?果真就是財神爺降世了不成?”

    王夫人一驚,“究竟有何內情?”

    “我上哪兒知曉去。”賈母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警告道:“總之此事有蹊蹺,你別急吼吼地瞎惦記,若鬧出什么事端來我可饒不得你!”

    “是,我知曉了。”王夫人言不由衷地糊弄道,卻壓根兒不曾當回事放在心里,實在癢癢得厲害。

    王熙鳳起先并不知內情,但聽完兩人的對話,她隱約也猜到了些端倪。

    憑著同為王家女的直覺,她幾乎能夠斷定她家姑媽不會輕言放棄,這會兒保不齊在心底暗暗盤算什么上不得臺面的算計呢。

    按說她們二人同出王氏一族,是為血緣至親,且自從她嫁進賈家以來也一直來往甚密,彼此互幫互扶……怎么說仿佛也不該背叛吧?

    但上回璉二的事還得虧人家給她指了條明路。

    林家姑父……林家姑父固然位高權重,但元春如今好歹也是起來了,萬一哪天得個皇子興許就直接竄上去了呢?

    心底里仿佛有兩個小人兒在互相撕扯,弄得王熙鳳煩不勝煩,糾結得不行。

    私下里與平兒一念叨,平兒當時就笑了,“奶奶向來那樣精明的一個人,這會兒怎么反倒是犯起傻來?誰說兩邊只能選一個了?悄悄的報個信兒,二奶奶那邊又不知道是你。”

    “好丫頭,竟是我迷障了!”

    第40章

    看著面前一臉真摯的王熙鳳,林碧玉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我以為你們姑侄二人向來相親相愛,這回怎么反倒胳膊肘往外拐了?”

    “嗐,若是等閑人等閑小事也就罷了,我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萬沒有給親姑媽扯后腿的道理。

    但誰叫妹妹你先前幫了我一把,且這又事關你的終身大事……你怕是對她還不是很了解,她若打定主意要干成什么事兒,那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來,臟得很。

    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但凡沾上丁點兒這輩子也就甭做人了。思來想去的,我實在是沒法子裝傻充愣,這事兒太虧心。”

    “沒想到你竟也是個有些俠義之氣在身上的。”林碧玉輕笑一聲,慢條斯理道:“這事兒我知曉了,你放心,我不會叫你難做的。”

    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王熙鳳登時也就松了口氣,“還得是妹妹你,不僅腦瓜子好使,人也敞亮,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多了。

    這會兒夜已深,我就不打攪妹妹了,改日再來討碗茶吃。”

    才將她人送走,林黛玉就發作了。

    “先前打我的主意,如今竟又盯上了姐姐,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子豹子膽不成?她怎么敢!”

    連莫名其妙送上門代保管的財物她都敢收,還有什么錢是她不敢伸手的?

    “兩只眼睛除了那點黃白之物就再裝不下其他東西的蠢東西罷了,你與她置什么氣呢?別平白氣壞了自個兒。”林碧玉輕描淡寫地安慰道。

    神色平靜極了,不見絲毫怒意也不見一點慌張,儼然打心底就不曾將王夫人那號蠢東西放在眼里。

    林黛玉也被她感染了似的,憤怒不安的情緒略微緩解,臉上的紅色也隨之逐漸退去。

    喝口茶壓了壓所剩無幾的躁意,遂接著說道:“那人愛財愛到近乎癡迷瘋狂,為了姐姐手里那巨額財富必定會下狠手……連自己的親侄兒都能下得了毒手的一個人,這下子也不知究竟有什么陰招兒……”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就頓住了,眼里迸發出驚恐慌亂之色,“她與那個馬道婆蛇鼠一窩,萬一再用那些邪門歪道來對付姐姐可如何是好?縱然姐姐再怎么聰慧,再是有千般手段,對那些東西也實在防不勝防啊!”

    “你慌什么?任何事面前保持冷靜永遠是你首要做的,別讓情緒左右了你的判斷和思考能力。”

    “……我省的了。”委屈兮兮的小可憐樣。

    林碧玉不禁嘆了口氣,摸摸她柔軟的發絲,平靜的聲音令人安全感滿滿。

    “那馬道婆是有些歪門道不假,不過卻也絕非她隨意想如何便如何,想對付誰就能對付誰,若不然她早該一飛沖天坐享世間榮華了,何苦還要整日里東奔西走、舔著臉去討那些貴婦人的好,就為了掙那點銀錢?

    你仔細想想,究竟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林黛玉擰眉細想之下,點點頭,“我雖不了解她,不過僅憑薛蟠那件事就能看得出她必定是個黑心肝的,為了銀錢什么傷天害理之事都敢做。

    倘若果真是有那通天本領的,指定也不會是現在這般落魄相。

    也就是說,她想害人應當是有什么必要條件?仿佛也只有這般才能解釋為何她不能真正為所欲為了。”

    “我猜,必要條件興許就是目標的生辰八字吧,或許還需要點其他什么‘道具’,譬如目標的頭發指甲,諸如此類的東西。”

    林家人的生辰八字還落不著一個外姓人的手里,不過賈母倒真說不準知不知曉。

    林黛玉顯然也想到了一處去,“要不問問母親?”她現在對賈家人的品性實在是不敢恭維。

    即便在王熙鳳的口中,老太太似乎極不贊成王夫人胡來、甚至嚴厲警告了她,但那也不過只是未曾弄明白其中蹊蹺之處,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是小心謹慎,而非人品端方。

    “不必,那馬道婆不會再有機會出來作惡了。”淡漠的言語之中,一縷殺機隱隱流轉。

    林黛玉一怔,嘴皮子一陣張合,幾番欲言又止,神情頗為掙扎。

    終究,她只是一嘆,“我是打心底不愿傷人性命的,但倘若她的存在會威脅到姐姐,我便也寧可姐姐先下手為強的好。

    不過她到底不是普通人,也不知究竟還有多少神鬼莫測的手段,姐姐還是別親自對上她較好,省得萬一一擊不成再被她給記恨上招來禍端。

    不如咱們找機會與四阿哥說說,托他上達天聽?這樣一個危險人物在京城四處蹦跶作惡,想必朝廷也不會放過她。”

    “你不必擔心,我心里有數。”

    指望朝廷去抓那馬道婆,能不能抓著人都還不一定呢,便是抓著了,也不可能就地正法。

    朝廷也不是萬能的,處理這種人命官司必定要更加嚴謹,絕不可能憑任何人一張紅口白牙就立馬提刀將人砍殺了,一旦暴露出去勢必會輿情四起。

    沒有實質證據,沒有公開審訊……這就叫草菅人命。

    而若是按照正常流程走一遍再定罪,無疑又是夜長夢多。

    普通人下獄那是銅墻鐵壁束手無策,馬道婆那種有點邪門本事的豈能坐以待斃?

    她不希望這件事有任何節外生枝的可能。

    對付馬道婆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出其不意、一擊必殺,絕不能給其留有絲毫反應的機會。

    ……

    次日將將天黑不多時,突如其來的喪鐘響徹整個京城。

    佟皇后,薨。

    舉國服喪,萬民同悲。

    本正熱鬧的各處戲院酒肆、秦樓楚館等娛樂之地仿佛齊刷刷被按下了暫停鍵似的,靡靡之音戛然而止。

    隨即該跑路的跑路,該關門歇業的關門歇業。

    喧鬧的京城在頃刻之間被陰云所籠罩,大街小巷角角落落皆彌漫著沉寂肅穆的氣息,無一人膽敢再放肆笑鬧。

    榮國府所有人也都在第一時間內換上了孝服,女眷們紛紛摘掉頭上身上金碧輝煌奢華絢麗的首飾,轉而都只戴上了素淡的銀簪玉飾。

    往日里總想方設法偷懶的下人們也都不敢了,一個個進進出出忙上忙下的,企圖以最快的速度將府里不該存在的艷麗色彩物件全都替換下來。

    邢夫人、王夫人、王熙鳳等人則各自分散開盯著指揮眾人,每每清理完一處都要親自再三檢查過才肯放心,只生怕有絲毫疏漏。

    一旦果真出現意外傳揚出去,滿府上下主子下人就一個都別想跑了,擎等著齊齊整整上牢里團圓罷。

    “先將姑娘們的房里清理干凈,其他地方稍晚些也不妨礙什么。”轉而又對著姐妹二人說道:“我知曉你們這會兒估計也沒什么心情用飯,不過好歹墊墊肚子,明兒一早還要去宮里哭靈,怎么也得養足精神才好。”

    話是如此說,但姐妹兩個又哪里能吃得下呢。

    雖有些許不愉快之處,可皇后娘娘對她們的好卻也不摻假,活生生的一個人冷不丁說沒就沒了,換作誰也不可能平常心看待。

    先頭猛然聽見喪鐘敲響的那一剎,林黛玉的眼淚就已經奪眶而出,到這會兒都還沒完全止住呢。

    林碧玉倒是不曾落淚,只比往日沉默了許多。

    這般表現在旁人看來無疑就是冷心冷情的鐵證一般。

    “太太且瞧瞧,奴婢先頭說什么來著?咱們家這位大姑娘實在是冷得很呢,怕是個沒心的。”

    梁嬤嬤小聲嘀咕道:“自打咱們進京以來,大行皇后待咱們家兩位姑娘可不薄,尤其是她。那價值連城的遺物大半都歸了她,如今人家走了,她卻連一滴眼淚都不肯為人家流,端的是涼薄心狠啊。

    倒是咱們家二姑娘,被那般明晃晃地區別對待從不見絲毫怨言不說,反倒是打心底記恩感念,可見是個心軟心善的好姑娘。”

    “好日子才過了沒幾日,你這就又開始了?再敢搬弄是非仔細我拔了你的舌頭!”賈敏生氣怒斥,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左右打量起姐妹二人來,眉心微鎖,心緒繁雜。

    深夜,半夢半醒間林黛玉總隱約感覺到一絲光亮在眼前搖曳忽閃,下意識就瞇眼循著瞧了去。

    卻見姐姐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唇瓣微動,口中念念有詞。

    大半夜乍然瞧見這樣一副情景仿佛有些瘆人,但她無比虔誠的模樣卻隱約散發出神圣的柔光,看在眼里只叫人無比安然祥和。

    況且,這樣的情景林黛玉也不是

    第一回見了。

    當年祖母去世時她亦是這樣,幾乎整天整夜都在誦經。

    不知為何,姐姐似乎總堅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這輩子死了,也不過只是去到另一個世界等待下一次輪回罷了。

    不斷虔誠誦經祈福,只是希望她心中所念之人下一世能夠投一個好去處,能夠永遠喜樂安康。

    姐姐其實真的是很溫暖很柔軟啊。

    可惜母親總是那般固執己見。

    林黛玉無聲暗嘆。

    迷蒙的雙眼滿是依戀之色,忍不住盯著她又瞧了好一會兒,才悄然合上不作打擾。

    次日清早,母女三人及賈母一并前往宮中。

    早已布置妥當的靈堂內密密麻麻人頭攢動,入眼盡是一片白,但少年清瘦的身影卻還是越過人群徑直無誤地闖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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