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希恍然覺得自己在眼前這類似"原初"的怪物身上, 看見了森穆特的影子。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十指慢慢觸碰那一對巨大的復眼。
她能夠感受到自己指尖的溫度在漸漸升高,仿佛對方的視線也自帶灼熱。
被她觸碰的細小眼睛齊刷刷地溫和閉上, 在艾麗希的雙手在離開的一剎那,仿佛在那對金色的復眼上留下了一對纖纖小手的形狀。
她移開手, 試圖觸碰那對復眼以下, 那里本應該是他的面頰, 他英挺的鼻梁, 他薄而紅潤的嘴唇……
她心中傷痛,森穆特現在樣子, 竟連可以開口說話、聞到氣味、聽見聲音、親吻愛人的五官都已不再具備。
"原初"不需要這些。
神性已足夠讓他感知一切。
"原初"也不需要愛人……
她流著淚將雙手移開。
誰知在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猛地倒抽一口氣,艾麗希重新將雙手伸向面前的"怪物"。
剛才她在松手的那一瞬間,再次感受到了森穆特的面頰, 森穆特的五官輪廓, 專屬于森穆特的溫度……她想要再伸手去觸碰一次, 以此回應心中一切疑問。
她重新伸手的那一刻,對面的怪物像是意識到了什么, 略低了頭,原本虛握住艾麗希的那枚巨爪稍許緊了緊,殷紅的鮮血便順著她脖頸上的淺淺傷口迅速滾落,滴在他的巨爪上,隨即轉為黯淡,與那深灰色的硬質甲殼融為一體。
怪物卻仿佛覺得這血液燙手一般, 猛地縮回了巨爪,將指爪遞到自己那對巨大復眼面前反復端詳。
不知是否是淡淡的血腥味強烈刺激到了他,森穆特突然放下那枚巨爪, 仰天長嘯。嘯聲沿著地底的隧道分別向上下埃及遠遠送去,不斷回蕩,震得石壁表面裂成一塊又一塊碎石,簌簌而落。
他竟然傷了她,他竟然傷到她了嗎?
在震耳欲聾的痛苦呼嘯聲中,艾麗希眼睜睜看著眼前"原初形態"的森穆特奮力一振,似乎想要掙脫這副身軀給他帶來的全部枷鎖。
他重重撞在地底洞穴的頂端,那副帶有弧度的拱頂頓時被他撞出一個大洞。
艾麗希猛然覺得上方天空一亮,周圍暖色的熒光反而就此變得黯淡。
與此前不同,她頭頂上不再是虛無,而是出現了真正的"星空"。
原來森穆特這奮力一撞,竟將地底到地面的通道完全打通,讓真正的星空完全出現在艾麗希眼前。
竟然已經是深夜了。
"原初形態"的森穆特早已高高躍于空中,沿著這條通道離開地底。他在半空中低下頭,那對金色的復眼似乎帶著復雜的感情,看了一眼艾麗希,隨即轉身離去,轉眼間消失于艾麗希頭頂的那一片星空。
而艾麗希卻忽然捂著脖頸倒下,蜷縮著匍匐于地底。
適才森穆特那濃重得化不開的悲傷在悄無聲息之間完全侵染了她,那悲傷挾裹著強大的力量,此刻正在她的軀體內左沖右突,正在消耗艾麗希真神位格所擁有的全部力量。
她也很痛,因為那些悲傷她每一樣都懂。
此刻她恨不得代替森穆特去承擔所有這些苦楚——
你說你是怪物,我難道就比你好很多嗎?
一直以來她刻意漠視與回避,涼薄對待世人對她的熱情與關愛,以為這樣就可以包裹住自己,塑造起一個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女神形象。
但她真的沒有想到,這世上,也真的有人在默默忍受著同樣的痛苦,卻在遍生荊棘的痛苦中,孕育出溫柔的花來。
森穆特的"贈予"疼得她想要滿地打滾,來自"眾神之上"的強大力量在她身體里左沖右突,似乎正在將她的五臟六腑攪得稀爛,好好體驗一把肝腸寸斷的感受。
但是她沒有動彈,而是像一具尸體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這地底深處。
被星空沖淡的橙色熒光已與不知何時重新凝聚,慢慢地向她擁過來。
它們應當是"原初"的"靈","原初"留下的意志,擁有一定程度的力量,但與真正的"原初"不可同日而語,甚至和剛剛晉升成功,成為"眾神之上"的森穆特也無法相提并論。
它們漸漸圍攏了艾麗希,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探究,想要決定如何處置這枚"晉升失敗"的"廢物"。
熒光慢慢地爬上了艾麗希的皮膚,它們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試探,看看還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廢物利用。
于是,一股溫和的能量被緩緩注入艾麗希的軀體。
"原初"的靈,像是防腐者們努力保護亡者的遺體一樣,也在嘗試保住艾麗希的身軀。
也不知用了多久,這股力量慢慢地平息了她體內的沖突,轉而試圖操縱這個看起來十分美好的身軀。
然而艾麗希突然睜開雙眼,她眼里一片清明與冷靜。
一切試圖操縱她的力量都被留在她體外,那片橙黃色的熒光倉皇褪去之間,多有驚異于艾麗希的不受控制——它們明明應該能控制住她的。
然而事實上——
只要體內的力量達到均衡,單憑"情緒",就不見得能傷得了她。
艾麗希就是這樣一個人,剛才還百轉千回,痛不欲生,她眼一睜,就又成了一個"莫得感情"的"怪物"。
人性看似統一,人性千奇百怪。
攤到艾麗希頭上,就是這樣一副,可以隨時摒棄無關情感的性格。
瞬間艾麗希已經擺脫控制,縱身一躍,已經躍出森穆特留下的巨大空洞,來到地表。上當了的靈們在她身后仰視。
艾麗希躍出地表之后,背后森穆特撞出的那個空洞在她身后慢慢合攏——利用"原初奇跡"專門打開的成為"眾神之上"的通道,至此完全封閉。人們即使低頭,也無法再次俯視"深淵"。
艾麗希躍至地表,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耀眼無比的光柱。
這道明凈的光柱攜帶著能量,直直地指向夜空。
她迅速辨清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依舊處在大河上游。
那么,那道光柱的來源是……
艾麗希迅速趕到昔日伊西斯神廟所在的小島前,眼睜睜看著那道明凈的光束端端正正地指向夜空。
耳邊依稀傳來安魂的曲調,這曲調她曾經在阿西烏特和底比斯短暫地聽過。據說制好的木乃伊被放置入墓穴深處的時候,人們會唱起這樣的歌謠,歌聲能夠振奮亡靈,讓他們緊緊跟隨著冥神奧西里斯的亡靈船進入地下世界。
早先島上出現的那個符號——"地獄之門"被打開,來自于冥界,被積聚了上千年的能量經由這條通道,指向遙遠的星空。
這正是"原初"的意志與渴望。
千百年來它們一直盼望再度擁有強大的能量,令這些能量足以支撐它們向母星發回信號,讓尤格斯重新將視線投向地球,留意到它們這一群走失的孩子。
艾麗希凝視著眼前這道光柱,心中突然一動。
她意識到這是森穆特開啟的光柱——
繼法老在金字塔前靠凈化人的"生魂"點亮光柱之后,這一回……是她全心信任的森穆特。
森穆特遵循了"原初"的意志,完美扮演了一個提線木偶的角色,他已擁有"眾神之上"的位格,于是輕而易舉地點亮了伊西斯女神神廟上的符號,打開了"地獄之門"。
"不……"
艾麗希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沮喪和幾分狂躁,響徹大河上游的夜空。
"為什么不?"
艾麗希聽見一個聲音迅速趕來,在耳邊冷笑著。這聲音油膩而奸詐,正是昔日大神官達霍爾的嗓音,卻往往由大神官夫人口中說出來。但無論嗓音是誰的,話里話外的意思都無法掩飾這聲音的來源——"原初"。
艾麗希不理它,憑空蹬蹬蹬地躍上幾步,已經站在絕高處,俯視整個埃及。
她腳下有片片薄云浮起,大河正自南向北,滔滔而去。沿著大河兩側的河谷,上下埃及被自然而然地區分為紅土地的上埃及和黑土地的下埃及。
只是現在,她目之所及,沿著這個國度的母親河,總有九道明澈的光束,或明或暗,或粗或細,向空中投射。
其中最為粗壯而明亮的一道,來自底比斯。
艾麗希幾乎可以借著光束,看見卡納克神廟用花崗巖打磨而成的巨型石柱——石柱東倒西歪,卡納克神廟已成殘骸。
看清這一幕的艾麗希一顆心像是瞬間沉進了大河底,躺在河床上——
失敗了。
徹底失敗了。
無論是她還是森穆特,他們兩人中終于有一人踏入了"原初"預設的陷阱,獲得了力量,也成為了"原初"。
這些明亮的、指向夜空的光柱,很快就將為外神們指引方向,再度將它們引導前來地球。過了今晚,這個世界或將再度永無寧日。
此刻,艾麗希很想倒退兩步,獨自坐倒在地上,將雙手埋在手臂中,沮喪一次,懊悔一次,抱頭痛哭一次……但是大神官夫人依舊站在她身邊,冷眼看著她。
"你的男人很有心機,一直躲在你身邊,在你馬上就要成功的那一刻,奪走了你的機會。"
大神官夫人/"原初"語氣涼涼地說。
艾麗希沒有接話。
她直到現在都堅持認為,森穆特是為了她才會頂替她的位置踏入晉升通道的。或許世上確實會有像她這樣的人,為了力量而甘愿忍受痛苦——但森穆特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不過,她倒是寧可自己得到這個機會,成為"眾神之上",打入"原初"內部。
她并不希望森穆特代替自己承擔一切。
"你們經歷了不小的爭執吧。"
大神官夫人/"原初"的視線轉向艾麗希脖頸間已經復原的傷口。
"你們在‘深淵’那里竟然糾纏了這么久,眼看天都快亮了。"
大神官夫人僵硬的面部竟然也流露出一點郁悶來。
原來如此——艾麗希頓時明白了。
森穆特剛剛點亮了送往星空的信號,天就要亮了。從地球送出的訊息會瞬間湮沒于這枚行星對恒星強烈光芒的反射之中。
"感謝提醒——"
艾麗希瞬間記起了自己手上的太陽權柄。
下一刻,東方的天空已經浮現出玫瑰色。緊接著千萬道金光在地平線上舞動著,一枚橙紅色的朝陽躍出,仿佛今天太陽船提前上班,早早就把這一輪艷陽送上了白天里運行的軌道。
她雖然沒能成為"眾神之上",雖然被森穆特的"原初之力"奪取了大部分力量,但她好歹也是個正神。
"你——"
大神官夫人頓時氣急敗壞,轉眼卻只剩了冷笑。
"沒用的!"
"你這只是空耗自己的靈性而已。"
"別忘了,你現在不過是‘代理人’的位格,靈性也消耗了大半。你動用‘太陽權柄’相當于自殺……不過是拖延一個白天,等到重新入夜的時候,你又能將這光明維持多久?……"
大神官夫人滔滔不絕,但無論如何多費口舌,艾麗希都不再理會,全心全意地操縱東方的艷陽,讓光明重臨人間。
大神官夫人于是改成了冷笑:
"這樣也好。"
"不如借此機會你去好好看看你那男人的杰作。"
"艾麗希,期望你見到那一切時千萬千萬別哭——"
"他是一個很有本事的……怪物。"
*
盡管稍許有了些心理準備,艾麗希還是被眼前所見徹底震驚了。
底比斯,卡納克神廟幾乎被夷為平地,雕刻著精美紋飾的巨大石柱橫七豎八地倒橫在地上,偶爾有幾座孤零零的神明坐像還留在原地,但留下的都是阿蒙的坐像,完全沒有穆特的,也沒有其祂神明。
艾麗希甚至在其中一座阿蒙坐像的臉頰上看見了被觸手撫過的痕跡——這大概就是這些坐像被勉強保留下來的原因——
他已不剩多少屬于人類的理智,僅剩的那些,都是關于她的。
艾麗希心頭沉重,如果森穆特為了她,而毀去了所有一切與她相關的,那么,她以后應該怎樣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里,怎樣面對現實與回憶?
她匆匆趕往自家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小院。在滿目瘡痍的院墻下翻了半天,沒有找到任何關于歐奈、南娜和烏拉尼婭有關的事物。
但是也沒有遺骸。
在這座城市的其它地方也是這樣,人們就像是約好了似的,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
她循著記憶里那九道巨大光束的位置,找去了埃及沿河而建的八座都市:底比斯、孟菲斯、塔尼斯、阿西烏特等大城小城都赫然在列。
它們無一例外地遭遇了與底比斯同樣的命運,城市遭到毀壞,人……都不見了。
艾麗希獨自一人回來,獨自一人坐在自家的院落中,面對那枚在墻垣上畫出的"地獄之門",并目睹它源源不斷地向外釋放能量——這些能量與全城各處無處不在的"地獄之門"匯合于一起,只要天色變暗,就能再度變為指向遙遠星空中的明亮光束。
輸了,這一次她完全輸了,一敗涂地——
她失去了埃及所有的大城市,所有活著的人。
風拂過寧靜的院落,將院中僅存的一排金合歡樹吹動,樹葉窸窸窣窣地響動。它們發出的聲音令整個世界越發顯得是一片死寂。
"沒用的,艾麗希——"
艾麗希耳邊響起大神官夫人留下的話。
"一旦你耗盡靈性,你的太陽權柄將無法堅持,你就只能眼睜睜地等待‘尤格斯’的視線投過來……"
"你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代理人’而已。"
"只要你此時放棄,在我們更多同伴到來的時候,你將依舊保有已有權柄,財富,英俊的雄性,可愛的幼崽……你喜歡的一切都可以保留。"
"或者也可以受邀前往‘尤格斯’,提洛斯應該已經向你轉告了,前往‘尤格斯’的一切條件……"
"只要你有膽嘗試,你就可以在‘尤格斯’享有‘永生’。"
"否則在這個星球上,作為一名‘代理人’,你依舊有希望獲得接近永生的長壽命,當然,如果你不介意未來的新‘代理人’也有可能將你變成一條‘舊毛毯’……"
艾麗希一面回想著"原初"的解說,一面毫無表情地盯著那枚象征"地獄之門"的標記。
突然,她眼皮一動,對面半幅已經坍塌的墻垣上,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大步走上前去,伸手撥開墻垣上覆蓋著的一層河泥。這些來自大河河床的淤泥是底比斯人種花種草時最適宜的土壤,因此家家戶戶都有,存儲在陶罐里,再封上一層清水防止干裂,待到季節來臨時就將它種在院落里。
這些河泥被涂在墻垣上已有一段時間,涂得很均勻,完全干透后就像是一層土灰色的墻皮。
艾麗希伸手迅速將這些河泥全部剝去。
一行大大的世俗體象形文字出現在艾麗希眼前,筆致很稚嫩,頗像是她家"小隊友"歐奈的手筆。
只見這面墻上寫著的是:
"亡靈之書——"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送上,有一陣子沒雙更了,喬希望能以這種速度沖刺直到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