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橫波被關在東秀謝家后院的柴房。
柴房是三間的小通房,修在后院的廚房之后,后院生著兩棵高大的槐樹,槐樹遮天蔽日,將月光幾乎全部擋住。
柴房門口,兩位父親的小廝左右守著,李管事剛來準備來找蔣姨娘,在門口遇到了謝昭寧。
“大娘子。”李管事對謝昭寧恭敬行禮,他是謝煊最貼身的管事,除了謝煊外,這家里本是誰的話也不用聽的。但這幾次的事情下來,他對大娘子也是心生敬佩。蔣姨娘今日倒臺亦是大娘子一手所為,看這目前的情形,日后榆林謝家自然是大娘子說了算了。
謝昭寧看他手里拿著一疊紙,寫滿了字,且按了手印。
她還沒有問,李管事就回道:“小的將蔣姨娘和謝宛寧身邊伺候的人都拿下了,方才也都審過,所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招了,這是供狀,正準備一一同姨娘對了,再送去郎君那里處置。”
謝昭寧從他手里將供詞拿了過來,道:“我來同姨娘對吧,你先去父親那里回話。”
李管事頓了頓,看了看謝昭寧身后的人,是大娘子最心腹的四個女使,紅螺和青塢,樊星樊月,紅螺提著一盞絹布的燈籠,青塢手里執(zhí)著一壺白瓷瓶裝的酒。他卻什么都沒問,只是應喏退下。
紅螺推開門,昭寧向里頭走去,青塢對兩個小廝道:“這里有我們大娘子看著,你二人先退下去吧。”
兩位小廝也應喏退下,青塢合上了柴房的門。
昭寧看著柴房中的景象,柴房的一側堆滿了柴火,結著蛛絲,處處臟亂。另一側有套下人用的桌椅,屋內(nèi)是沒有點燈的,有一扇窗戶,蒙著的窗紙早已經(jīng)破了,月亮朦朧的光穿過槐樹無數(shù)細密的枝椏照進來,已極其微弱。
但僅就這點月光,蔣橫波還抬著頭透過窗扇朝外看。即便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也沒有回過頭。
昭寧倒也不著急,紅螺在那條凳上墊了手帕讓昭寧坐下,昭寧看到桌上還有一點未燃盡的蠟燭頭,將之拿了過來,用燈籠里的蠟燭點燃,屋內(nèi)頓時更明亮了些。
只是那蠟燭頭,已連半個小指的長度都沒有,不知能燃到幾時。
昭寧將蠟燭頭放在桌上,拿了那疊供詞,淡淡道:“我現(xiàn)在來,是有些事想同姨娘核對一下。都是姨娘和謝宛寧的下人招供的,白楓、孫姑兩人對你二人忠心耿耿,受了鞭刑也不肯招。倒是謝宛寧身邊的紫鵑都招了干干凈凈,包括如何給母親下藥的,如何打傷白鷺,你們?nèi)巳绾魏现\,讓謝芷寧在我身邊為惡的。還有諸如嫁禍謝明珊下毒,謝芷寧陷害于我,謝宛寧推我下閣樓等種種事跡,也全都在上面。姨娘自己看看,可有無錯漏之處,有沒有你想增改的地方?”
昭寧伸出手,燭火下,她的指節(jié)晶瑩纖纖,宛若玉質,將那疊紙往前輕輕一推。
蔣橫波聽到她說的話,終于回過頭,冷冷地看著她。因今日是參加壽宴,她精心地裝扮了,穿著件銀白色繡梨花的長褙子,梳了小盤髻,只是如今鬢發(fā)散亂,不見往日的精致。殷紅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我還用得著看嗎?有大娘子在,自然什么事都能安到我們母女三人身上,嫁禍謝明珊下毒,推娘子下閣樓,這些事當真是我們做的?還是你謝昭寧自己也是蛇蝎心腸,算計誣賴了旁人!”
她說著徒然激動,站起來要靠近謝昭寧。卻被樊星狠狠地按了回去:“老實點!”
謝昭寧緩緩笑了,她還記得自己在禁庭的時候,站在禁庭的閣樓上眺望,偶然有一次看到蔣橫波進宮朝拜,所有人尊稱她為謝夫人,妝容精致,仆婢簇擁。那時候的父親,甚至不在家中,他遠調(diào)了嘉州為官。這些,是從她們母女身上壓榨而來的!她道:“蔣橫波,我即便是蛇蝎心腸,那也是一報還一報,是還給你們母女三人的。你自己做了多少虧心事你不清楚嗎?我即便再怎么蛇蝎,也不如你萬一——為了你所謂的報復,你竟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能利用!”
蔣橫波聽到這里,仿若被人戳中了痛處,怒喊道:“你在胡說什么!我何曾利用自己親生的女兒!”
她還想上前,又再度被樊星死死壓住。
謝昭寧站了起來,走到了蔣橫波的面前,垂下眼眸冷漠地看著她因為掙扎,發(fā)釵脫落,發(fā)髻松散的模樣。她道:“沒有利用嗎?謝宛寧姿容出色,你知道她前程好,疼她更甚謝芷寧,謝芷寧這輩子被你灌輸?shù)模际且獛椭x宛寧斗爭。而謝宛寧呢,你明里暗里早就告訴了她,讓她知道自己不是謝家親生,她因此惶恐不安,心里扭曲,才會凡事去爭、去斗。到如今她也手染鮮血,渾然成了你的模樣。她們二人能有今天,何嘗不是你害的呢?”
蔣橫波怔住了,她喃喃道:“我、我是為了她們好,是你們母女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我沒有錯。我要是不教她們?nèi)幦專阶詈笠磺卸际悄銈兊模】蓱{什么——是謝煊因我家道中落,拋棄我在先。是姜家見死不救在后,我憑什么不恨!”
謝昭寧輕輕笑了:“蔣橫波,父親縱然曾與你青梅竹馬,可你們二人何曾有過盟約?反倒是他和母親有指腹為婚的婚約,他若是真的與你在一起,才是背信棄義。何況,你以為當初你家出事,父親什么都沒有做過?他也曾跪下求堂祖父施以援手,只是堂祖父告訴他,謝家只能獨善其身,不允他所言,父親當時不過是弱冠少年,又有什么辦法?”
蔣橫波怔住了。
謝昭寧繼續(xù)道:“至于姜家,你的怨懟更是不該。那時姜家不能施以援手,是因外祖父當時受傷失官,對蔣家之事自然無能為力。且蔣家那時候正處于風口浪尖,外祖父肯給你銀子,已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這點,你不過是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一些合理的說法罷了。實則你只是嫉妒母親,嫉妒母親才不如你,卻得到了你再不能得到的東西,所以你才要把她害成這樣——蔣橫波,沒有人比你更蛇蝎心腸!”
蔣橫波已經(jīng)全然愣住,如此被謝昭寧揭開了心思,她并未料到,但隨即又大笑起來:“姜氏她憑什么能得到這些東西,而我卻落到那個地步,她憑什么!”她嘶喊著,淚水卻瘋狂涌出。
以前在順昌府的時候,她才是大家都稱頌的娘子,容貌出眾,天資卓然,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她何曾把姜嬋放在眼里?姜嬋出身略遜于她,性情才學更是比不過。那時候順昌府的娘子們聚在一起玩,一起學唱《琵琶記》,她總是能唱趙貞女,姜嬋是在旁給她端戲文的婢女。一起蹴鞠,哪怕姜嬋蹴鞠強于她,卻也只能給她傳球,由她來主腳,她在眾娘子里流光溢彩般的奪目,姜嬋嘴上不說,看著她的眼神卻滿是羨慕,她如何不知,自覺姜嬋是遠不能同她比的。
但是緊接著,蔣家就出了事。父親任通判時貪墨甚多,竟貪了修河堤的款,因河堤坍塌而暴露出來,下了獄。一時間她如墜地獄,一切的優(yōu)渥都沒有了,她受盡了旁人的白眼,見夠了世態(tài)炎涼,心中那個傲氣的小娘子早被磨滅了。她四處求助無門,唯獨姜老郎君還肯給她一些銀兩,讓她渡過難關。
她本應該感恩姜老郎君,可是隨即她知道,姜嬋竟要嫁給謝煊!她深受刺激,憑什么,憑什么那個完全比不過她的姜嬋,竟要嫁給謝煊!而她卻因家中之事,不得不委身商賈做外室。姜嬋出嫁的時候,她還偷偷去看了,十里紅妝,姜家富庶,給足了姜嬋體面。
本該屬于她的東西,被一個她全然看不上的人搶走,她決不能容忍!
后來謝煊因舊情讓她入了府,她握了管家權。當她看著姜氏的時候,曾得意想過,你是正妻又如何,你將謝氏藥行操持得再好又如何,你真正深愛著謝煊又如何。你日后的一切都會被我占有,你仍然什么都不如我。我要你親眼看著,我比你受寵,我與謝煊才是恩愛的!
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謝煊竟不知何時,真的喜歡上姜嬋的時候,她不可置信,也徹底崩潰了。
那是一個雪后初霽的天氣,她燉了一盅鴿子湯去書房送給謝煊。卻看到書房之中,姜嬋為謝煊整理書冊,太累靠在迎枕睡著了。謝煊坐在書案前,嘴角噙著笑,她悄然從后窗走近,想著看看謝煊在做什么。卻看到謝煊竟在畫熟睡的姜嬋,他師承自名家畫手張擇心,筆法超然出眾,一個明艷的女子躍然而出,在雪后朦朧的光暈中,他筆下的姜嬋比姜嬋本人都還要好看。
這時候姜嬋醒了過來,揉著脖頸抱怨道:“郎君,怎么我睡著了都不叫我,一會兒這堆書冊都整理不完了……”
蔣橫波又看到,謝煊將畫紙掩藏在了書冊之中,掩飾地道:“一時整理不完又什么要緊,明日再整理也是一樣的。”
姜嬋看到他掩藏的動作,眼眸略微一黯。并不知道那上面畫的其實是她,也未看到謝煊珍視地將那書冊放在了桌上的書匣之中。
蔣橫波心跳得極快,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從書房回去后,將本來要送給謝煊的那一盅鴿子湯砸得粉碎。謝煊……謝煊甚至未曾給她做過畫,謝煊說過,他只精于花鳥,不擅人物。他為什么要給姜嬋作畫!
她不能讓姜嬋活下去!她也不能讓姜嬋發(fā)現(xiàn)……謝煊現(xiàn)在真正愛著的竟然是她!恐怕連謝煊自己,都沒有搞清楚自己的心意,她也不會讓他們有搞清楚的時候!
她將慢性之毒下在了清漆之中,又用此做了圍屏送給姜嬋,不出五年,姜嬋便不能活了。但漸漸的她發(fā)現(xiàn),或許她連五年也等不了了,她即刻就想讓姜嬋死!
謝昭寧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咒罵母親,邊笑邊哭,宛若癲狂,她將紙收攏起來,站了起來。話只能說這么多了,她也再無話想對蔣橫波說。
她看了看那截剛點燃的蠟燭頭,已經(jīng)快要熄滅了。便淡淡地道:“把酒給姨娘喝了吧,今兒是我弟弟平安降生的大喜日子,他們母子平安,怕姨娘趕不上喝滿月酒,此刻先喝了也是好的。”
紅螺應喏,提起那只白瓷的酒壺靠近蔣橫波,樊星和樊月立刻一左一右壓住了蔣橫波的胳膊。蔣橫波聽到母子平安四個字,先露出怔忪的神色,緊接著看到紅螺執(zhí)壺靠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謝昭寧:“你要干什么!我是給謝家生兒育女的正經(jīng)姨娘,我父親就要起復了,你敢殺我,蔣家不會……唔!”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紅螺狠狠地捏住了下巴,將烈酒灌進了她的嘴中。
蔣橫波當然不想死,她雖已經(jīng)被識破,可是她的女兒還活著,她的兒子還活著,她父親馬上就要起復了,父親說了,他背后有神秘的大靠山。若是父親起復回京,即便她真的做過這些事,父親自然也能庇佑她!
她拼命掙扎著,不少烈酒沒灌進去,弄臟了她的臉和衣裳,但更多的酒還是灌進去了。謝昭寧看著她掙扎,曾經(jīng)歷的種種事都浮上心頭,蔣橫波如何設計使她與祖母失散,如何讓謝宛寧取代了她的位置,如何暗中策劃讓她名聲盡毀,又是如何離間她們母女二人,讓謝宛寧親手給母親送下過毒的東西的。更多的還有前世,害死母親和兄長,搶奪了她們母子三人的一切!到最后,整個榆林謝家?guī)缀跏撬f了算!
她恨她恨得蝕骨入心,她們一切的悲劇皆由蔣橫波而起,而今天她決不會放過蔣橫波!
她當然也知道蔣家已經(jīng)起復,蔣余盛甚至已經(jīng)在回京的路上了,此刻殺了蔣橫波,蔣家決不會輕易放過她。但是蔣橫波做了這么多惡事,她們與蔣橫波之間,早已是不死不休,蔣橫波又心智卓越,倘若不在此節(jié)骨眼上殺了她,只怕是后患無窮。
她先送蔣橫波上路,至于蔣家的事,以及蔣家那個可能比顧家還要大些的靠山,以后再說,她以后總會有辦法的。
但是蔣橫波現(xiàn)在,必須死!她決不會心慈手軟,給蔣橫波活著的機會!
謝昭寧眼神一利!
紅螺加快了灌酒的速度,她掐住了蔣姨娘的脖頸,讓她不得不張開嘴,酒滾滾灌入。
那酒灌進去不過一會兒,蔣橫波漸漸地神志不清,即便不用樊星樊月壓著,也不再掙扎了。隨即只見藥效漸起,她嘴角涌出大鼓的鮮血。但因為醉酒,她并未覺得太過痛苦,她瞪大了眼,仿佛看到前面出現(xiàn)了什么東西,嘴角露出些許遲緩的笑容,緩緩地伸出手說:“煊郎,煊郎,你也來給我畫畫了嗎……我……”
她話還沒說完,聲音就已經(jīng)弱了下去,又是一大股的血涌出來,她的聲音十分細微,“我就知道……你還是喜歡……喜歡……”
最后幾個字沒說出來,她的手臂軟軟地搭了下來,可她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不知看到了什么。
而桌上的蠟燭,此刻也燃到了盡頭,倏忽熄滅了,一縷青煙緩緩升起。
青塢臉色微微發(fā)白,她一向心軟,又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她面前,難免覺得不適。紅螺等其他幾個卻是鎮(zhèn)定自若,她們以前都是見過死人的,連戰(zhàn)場上的尸首都見過。何況又是蔣姨娘,殺了她只覺得痛快!
紅螺見她不動了,大著膽子上前,伸出手,用手指腹在她的頸側輕輕試了一下,聽得沒有跳動了,才回頭對謝昭寧道:“娘子……人沒了。”
屋中一時寂靜。
謝昭寧伸手,樊星樊月二人將蔣橫波的尸身放在地上。謝昭寧上前,看到蔣橫波臥在柴房的地上,衣衫鋪散著,容貌依舊秀美,她的眼睛還是睜開著,卻開始漸漸渾濁了。
這個害了她一輩子,害了她母親一輩子的人,在背后機關算盡,操縱謝芷寧、謝宛寧二人來害她的人,終于死了。
謝昭寧蹲下身伸出手,將她的眼睛覆上,淡淡地道:“結了繩投在房梁上,一會兒守著她的人來了后告訴他們,蔣橫波畏罪,已經(jīng)投繯自盡了。”
紅螺應喏。
而此時的東秀謝家。墻內(nèi),眾人正在恭賀姜嬋順利產(chǎn)下麟兒,墻外,兩隊著軍短袍的人馬跑到了東秀謝家門外,訓練有素地立定,這些官兵手持的松明油火把熊熊燃燒,將東秀謝家門口照亮。
門房聽到外面的動靜,將門打開往外下是何人,為何深夜到訪我謝家?”
隨即有一人打馬上前,他身著鎖子甲,留長胡須,鬢發(fā)、胡須已有花白,臉頰十分清瘦,雙眸透出兩縷精光。淡淡地道:“新任永興軍路指揮使蔣余盛,求見審官院同知院謝景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