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得知消息后,親自出來迎了蔣余盛。
他與蔣余盛當年本就是故交,余氏的親妹妹還嫁給了蔣余盛,自然是親上加親。只是當年蔣余盛因貪墨入獄,謝景怕被牽連,也有所避及。
后來因蔣姨娘耗盡心力,用富商的錢財上下打點,蔣余盛最終并未定下貪墨之罪,只貶官至團練副使,近乎廢除了前途,他還以為蔣余盛這輩子都不得回來。
卻不知他究竟靠上了哪路靠山,竟能在鳳翔府立下戰功,且連躍數級,短短時日內,從團練副使到都統,再到永興軍路指揮使,這可是從三品!
謝景的同知院也不過是正四品!
一別數年,謝景已是快二十年未曾見過蔣余盛,看到夜色中高坐在馬背上的蔣余盛蒼老許多,可仍氣質凝練,目光淡淡地看著東秀謝家的院落。便是看到他前來,也并沒有即刻下馬,就知道蔣余盛這是帶著威壓來的。想必汴京之中,謝家究竟出了什么事,蔣橫波有什么遭遇,他都心知肚明,因此特來給女兒、外孫女撐場面。
但恐怕是已經太遲了。
蔣橫波做出這樣的事,謝家決是留不下她的,若是謝煊愿意,倒還可以留蔣橫波一條性命,把人歸還給蔣余盛,只當家中從沒有這個姨娘,也避免了同蔣余盛交惡,畢竟蔣余盛風光正盛,日后便是正三品,或是入樞密院,也未嘗不可能!何必要得罪他呢!
謝景不動聲色地往身后的人里一看,心中頓時咯噔,謝昭寧不在。
她母親剛剛生產,謝昭寧為何會不在,她去做什么了?
謝景念頭一轉,拱手笑道:“一別數年不見,今朝見了,覺得潤賢兄倒是半點不變。何時回的汴京,不曾派人來通傳一聲,我自當是倒履相迎。”
潤賢是蔣余盛的字。
蔣余盛看了看謝景,嘴角才揚起笑容:“我看文通兄變化卻是不小的,這謝家府邸,與我當年所見,也是大有不同了,可見這些年文通兄仕途坦蕩。”
謝景一邊道哪里哪里,一邊請蔣余盛下了馬,迎著他朝正堂走去。路上言談竟絲毫不提蔣橫波之事,只是問他何時回京,回京后將在何處高就。又說自己得了好茶,邀他改日一同品茗,以敘多年之舊。
他本是想著先緩兵之計,誰知蔣余盛卻沒有想與他客套的想法。到了堂屋坐下,喝了口端上來的茶,徑直地道:“謝家這幾日發生的事,我已是大概有數了。當年因我之事,連累了橫波,她因想為我打點,才做了哪些不該做之事。我身為父親,旁人可以責怪她行事有錯,我卻不能將她放之不管。我今兒來的目的,想必文通兄也猜到了,我女兒在謝家犯下這等事情,擾了你們的安寧,我會把她帶走。宛寧并非你們謝家的血脈,我自也會帶走。芷寧、承廉二人,倘使你們謝家對他們也有怨懟之心,我一并帶走便是!”
此時謝煊在門外聽到此,忍不住闖進門來。謝景看到他進來,心里暗嘆一聲,他本是想直接幫謝煊處置了,免得他一時沖動壞了事。但眼下看來是不行了。門外小廝又怎敢真的攔他,畢竟這是他的家事。
見仍還是看不到謝昭寧,他跟在自己身后的葛管事使了個眼色。葛管事立刻明白,悄然后退幾步,從他的背后出去了。
當年蔣家與謝景交好,他也喚蔣余盛一聲伯父,因此謝煊拱手喊了蔣余盛:“蔣伯父安好。”
蔣余盛冷冽地看了他一眼,面容更是冰冷了。
在他心里,當然若不是謝煊背棄了他女兒,他女兒也不會做出如今的傻事來。
雖不完全知道橫波究竟做了什么,可再怎么不妥,起因不還是因為謝煊嗎!再怎么才高八斗,不過是個嫌貧愛富的負心漢罷了。更何況……姜家、謝家兩家他都是深恨,當年他出事,雖然他貪墨是真,但背后有人整他更是真,這些平日與他交好的家族卻并未施以援手。姜青山說什么,不施以援手是因病失職的緣故!笑話,他雖失職,背后的人脈卻沒散,不過是袖手旁觀罷了。橫波能有今日行為,豈不也是想替他報復姜家的緣故!
女兒縱然是有錯,難道他們就沒錯了!
“蔣橫波、謝宛寧對我妻女深害,實不能讓伯父帶走。”謝煊開口道,“至于芷寧,前些日子我已替她找好了遠在川蜀的親事,自此門送去夫婿家中,永不出門。而廉哥兒,即將臨了科舉,他既是我謝家血脈,也斷沒有讓伯父帶走的道理。”
蔣余盛露出冷笑來。這次他本有任務奉了上峰的密令回京,卻在回京的路上聽聞橫波這邊事情竟有不好,連夜加急趕到就是為了把人帶走。他知道自己貿然前來想帶走人,謝家自是不會許的,但是他既然前來,當然早有準備。
他緩緩伸出手,站在他身后之人,立刻奉上了一個黃花梨木的盒子。
夜深月高。
謝昭寧從柴房出來時,就看到含霜在外面焦急踱步,見她出來,連忙一個箭步跨到她跟前來,看著她焦急的神態,謝昭寧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還沒等含霜說話,謝昭寧就問:“蔣余盛來了,是嗎?”
含霜頓時驚訝了,她知道自家大娘子是極厲害的,這番殺伐果決將蔣橫波和謝宛寧連貫處理掉,更是應證了如此。可她卻不知大娘子竟有如此神機妙算,連蔣余盛來了都猜得到!
謝昭寧估算著時辰,覺得蔣余盛也該到了,她自是要去回回的,只道:“前方帶路吧,跟我說說怎么回事。”
含霜引著昭寧快步朝正堂走去,一邊說:“……娘子您不知,這蔣余盛竟得封了永興軍路副指揮使的官銜,帶了兩列官兵來,陣仗不小!說要把蔣姨娘和謝宛寧都帶走,郎君自是不許,可這蔣余盛有備而來,竟在堂中拿出個盒子來,不知露了什么東西,老郎君和郎君看到臉色都變了,只能任他帶走謝宛寧!眼下謝宛寧已經被從柴房中提出來了,老郎君正派人來要提蔣橫波過去,事態緊急,娘子,咱們該怎么——”
聽著含霜的話,謝昭寧先是眉頭微皺。
她知道蔣余盛已經得以起復,也知道官銜必定不小,卻不知道上來就是從三品!看來蔣余盛背后之靠山的確強大異常,恐真能和顧家抗衡,但肯定不是李家。
且永興軍路副指揮使,聽起來甚是耳熟……昭寧腦中突然閃過什么東西,突然之間想起來,永興軍路副指揮使,這不就是前世舅舅最后當的職務嗎!怎成了蔣余盛的官職!
她又想起那日在舅舅府中聽到的,姜煥然因舅舅軍功被搶甚是憤怒一事。頓時明白了過來,舅舅的軍功,恐怕就是被蔣余盛搶了!蔣余盛背后有大靠山,舅舅根本抵擋不過,所以才不要姜煥然計較!
昭寧心里怒氣翻涌,好他個蔣余盛,竟搶舅舅的軍功,看來當年治他貪墨還未能治本,現在仍是個蠹蟲!只是這樣的人現在身居高位,背后還有人,她即便恨也沒有辦法!
見含霜還擔憂地看著她,知道她還在擔心蔣橫波的事。
蔣余盛歸來了,自然再度成為蔣橫波的靠山,哪怕有之前的事,謝家再容不下蔣橫波。若蔣橫波跟著蔣余盛回去,恐怕也是放虎歸山。
她只是淡淡地道:“不必擔心蔣橫波。”
含霜看著大娘子在月色下,如霜雪般雪白的面容,宛如蒙著一層朦朧的光輝,她瞳色宛如琥珀,卻透出冰冷之意,語氣卻甚是平靜:“她已經,不會再跟著蔣余盛回去了。”
含霜怔了怔,大娘子是什么意思,蔣橫波若有機會,為何會不跟著蔣余盛回去?
不等她思索明白,前方已經到了正堂。守在門口的兩位小廝見謝昭寧來了,恭敬地替她打開了房門。
昭寧緩步走入,只見正堂內燃著五六根高燭,都是嬰孩手臂粗的大蠟燭,將正堂照得極其明亮。堂祖父謝景高坐堂上,父親坐在謝景下方,坐在謝景對面,背后站著幾個身著軍短袍的兵士,身著鎖子甲,面容清矍,眼神卻透出幾分陰沉的老者,她不必猜,自然已經猜到此人就是蔣橫波之父蔣余盛,亦是搶了舅舅軍功,頂了舅舅位置之人。
謝宛寧則緊靠著蔣余盛而站,她發髻微亂,眼神惶恐。她的人生在今天也經歷了顛覆性的變化,饒是她再怎么聰明,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女罷了,突然得知自己是蔣橫波親生的,又突然差點身死,再然后被自稱是她親外公的蔣余盛救出來,大起大落已是人都嚇傻了,只知道緊緊靠著蔣余盛,哪怕他十分陌生,也能給她寬慰。
謝昭寧只看了謝宛寧一眼,沒了蔣橫波的謝宛寧并不足為懼。即便被蔣余盛救回去,也再興不起什么風浪了,她并不在意她被蔣余盛救走。
蔣余盛亦將目光放在謝昭寧身上片刻,自然,他也是聰明人,立刻就能猜到,這少女不是謝昭寧還能是誰。
這個姿容絕美,氣度不凡的少女,令他微瞇了瞇眼睛……頓時心中有感,謝昭寧絕非池中之物!但他只女子,他還并不放在眼里,只淡淡對謝景道:“文通兄,小女在何處,一并將小女交予我,我自然也就告辭了。”
謝景見是謝昭寧進來,而不是葛管事進來,心里已經猜到七八分,只見謝昭寧開口緩緩道:“我才從柴房過來,亦才得了消息,蔣姨娘因畏罪,已經投繯自盡了。恐怕蔣大人是把人帶不走了。”
蔣余盛的眼神驟然犀利起來,冷冷地看向謝昭寧:“……你!”
縱早有預料橫波會出事,但他聽到之時還是難以接受。橫波這么短時間內竟會自殺,他如何會信!想必是命送謝昭寧之手了,她小小年紀,竟能如此果決狠毒!
謝煊聽說蔣橫波的死訊,也略微失神了一瞬。謝景更是第一次鄭重地看了謝昭寧一眼。
蔣余盛強壓著心中滔天的怒氣,對謝昭寧冷冷道:“謝大娘子,橫波究竟是畏罪自縊,還是有人所為,謝大娘子輕巧一句話便過去了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道理,謝大娘子不會不懂吧,我便在此處,橫波究竟是自縊還是他殺,我看了便知!”
這時候謝煊上前了一步,不動聲色地站在了謝昭寧面前,道:“蔣大人,蔣橫波雖是你的女兒,卻也更是我謝家的姨娘,既已入了謝家,便不該由蔣家來管。何況蔣橫波所犯之罪行,即便是送到了提點刑獄司,亦是要判個絞刑。謝宛寧既非我謝家之人,日后更不該姓謝,便由蔣大人領回去吧,如此,我們謝家與蔣家,便算是兩不拖欠了!”
謝昭寧沒想到父親會站出來護自己,說話亦是滴水不露,她恍惚了一瞬。
其實她總是在想前世,前世到后來,哥哥為什么會被父親打斷了腿趕出家門,真的是父親厭惡了哥哥嗎?還是因那時候,他已無法控制蔣橫波,如此這般,只是在保護哥哥。否則何以解釋,后來哥哥被驅逐出府,日常嚼用并沒有斷,甚至還時不時給她送東西來。而哥哥被打死之時,正湊巧是父親外調湖北為官,鞭長莫及之時。
父親聽說哥哥的死訊后,不久也害了重病,死在了任上。
謝昭寧回過神,旋即笑道:“任憑蔣大人信或不信,我只能如此對蔣大人說。不知蔣大人會覺得,蔣姨娘自盡于蔣家的名聲好些,還是大人在謝家將此事鬧開,旁人皆知姨娘所做之事好些。到時候,恐怕影響的便不止是我或是謝家了,蔣大人您自己,便是首當其沖的。”
她神情淡漠地看向蔣余盛,蔣余盛絕沒有追究的余地,她心里很清楚。
蔣余盛停了謝昭寧惡毒話,更是怒火中燒!
謝昭寧此言,不過是在威脅他,蔣橫波身死之事若是鬧大,對謝昭寧的名聲自然不好。一個閨閣女子手段如此歹毒,傳出去她也不必嫁人了。但對蔣家、對他的名聲影響更甚,畢竟蔣橫波所做之事條條件件,都是極過分惡劣之事!甚至宛寧也會受到波及。
可是他的女兒死在謝昭寧手上了,他怎能輕易饒過謝昭寧!
蔣余盛氣得手抖,對謝昭寧、對謝煊的恨意更是到了姐姐。
但是他也知道,橫波之死已成定局,他也無力回天。唯獨能做的,便是日后給她報仇雪恨!他決不會讓謝昭寧、謝煊等人好過的。
此時他還只是副指揮使,等那位再飛黃騰達一些,他攀附而上,依仗那位的權勢,到時候,對付一個小小謝煊于他來說,不會比碾死一只螞蟻更簡單,姜家他更是不放在眼里。到時候家族覆滅,謝昭寧一個閨閣女子,自然境遇悲慘。
他平息了口氣,冷笑道:“即使如此,謝大娘子便記住你今日之話吧。其他的,我們來日再說。”隨即站起身冷冷道,“走!”
他看了眼謝宛寧,謝宛寧很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謝家。
他帶來的眾官兵亦跟在他背后離去。
正堂內,看到蔣余盛等人離去了,謝景也并未松口氣,方才蔣余盛說的話,誰也聽得出來。日后他是不會放過謝家,也不會放過謝昭寧的。
以前他庇護蔣橫波不假,但他是以家族利益為重的,此時蔣家既然已完全同謝家撕破臉了,倒也沒有必要維護與蔣家的關系了。他叮囑謝昭寧道:“你今日也累了,回去陪你母親吧,我與你父親商議一會兒事情。”又頓了頓,“蔣余盛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他雖官位高,但也不是能肆意妄為的,想動我們謝家也不是那么容易得。”
昭寧應喏,從正堂退出來。
但她并未立刻離去,而是在正堂外略微駐足,她想聽聽堂祖父究竟要和父親說什么。有些話堂祖父肯定是不會當著她的面說的。
夜里蟋蟀嘰嘰,只聽里面傳出來的聲音倒還清晰:“……蔣余盛能回來,背后恐怕并不簡單,,他竟能弄到你父親私下結交罪臣的證據,以此交換了謝宛寧的性命。我方才那些話不過是安慰昭寧的,你自己要十分注意著,莫要被他在朝堂上拿捏住了錯處。只是始終不知,他背后靠山究竟是何人,我謝家恐是惹不得啊……”
謝煊的語氣有些愧疚:“勞煩伯父替我和昭寧操心了。”
謝景道:“你是伯父看著長大的,伯父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你好罷了。不過我看你父親的書信,似乎思鄉之情甚重,想要遷回汴京居住了。你大兄的調令也下來了,若是他們能一道回京,你也多一分助力,蔣余盛真想害你們,必不會這么容易。”又是嘆息,“多年未見你父親和兄長了,我也想念得很。”
謝煊似乎也懷念了一番,道:“多年未見父親了,侄兒也甚是想念。未幾日就是中秋了,中秋后便是天寧節了,到時候番邦商人都會涌進汴京來,給父親和大兄買些他喜歡的東西做禮吧……”
昭寧聽前面,得知親祖父和親伯父也許要回來了,倒也還好。她前世也知道這件事,但那時候她因為犯了大錯,已經被軟禁著等出嫁了,并未曾與這些人深入接觸過。只記得這位大伯父是高升回來,很受家中器重,還有大伯母,帶有嫡出的一子一女歸來。
但聽說天寧節將至時,她瞳孔微微一縮。
天寧節,便是太上皇的誕辰,每逢天寧節,汴京之中都會熱鬧慶祝。
半個月后就是天寧節了。
可是她卻記得,顧家正是在天寧節的當天……出的事!
也不知上次提醒顧思鶴之后,他究竟如何了,是否將家中之事查清楚了。他們家倒賣軍需里通外敵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能否避免自己的家族再遭罹難!
昭寧想到自己這次,也還是用他的名帖,才將宋院判請來。她很是想幫助顧思鶴,何況她心里還有預感,蔣余盛靠上的那個靠山,恐怕是顧家倒臺的獲利者,否則他何以在這個時候回來,定是有任務在身。若是她能幫助顧家幸免于難,說不定蔣余盛日后,也不會到那般煊赫的地步了!
這也是她為數不多能做到的,也許能對蔣余盛產生影響的事情了。否則這些人物于她來說,都是斗爭于旋渦中心,高高在上,不可觸及的。
昭寧看了看天際,折騰了快一宿,此時天際已經出現了深藍色,怕是快天亮了。
她叫了紅螺過來,讓她替自己送一樣東西去顧家,依舊是用顧思鶴的名帖,直接送到顧思鶴本人手上去。
紅螺拿著盒子很快便去了。
而昭寧看著即將亮起來的天,腦中卻是各種紛亂的思索。一是顧家究竟會如何,二是蔣余盛會對謝家做什么,三是此番事情之后,慶熙大帝徹底掌權,朝局會有什么變化。
隨即莫名其妙又想到了小院中的師父,他讓自己背熟了棋譜再去找他,可她一時半會兒卻是沒有空閑,怕師父因窮困潦倒又做了什么不好之事,還得再給他送些東西過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