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吉安拿著昭寧給的錦盒, 神色一怔,才道:“先生近日時常去藥王廟中,與那里面的僧人對弈。娘子莫急, 先生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藥王廟……昭寧想起,自己前世也是在藥王廟中遇到那個神秘僧人,教自己下棋。聽吉安這般一說,原來那藥王廟中當真有許多僧人是會下棋的。也不知曾經教過她下棋的僧人究竟是哪一個。
她本就一直想去這藥王廟中找找此人,不想一直沒得空去。今日正好一行, 也能順便去找找師父。
昭寧笑道:“等也難等, 我還是去找找師父吧!”
吉安聽了一愣, 沒想謝娘子竟真的想去, 勸道:“娘子還是在此地等吧, 若是娘子覺得難等, 不如小的替您去找找?”
昭寧卻揮揮手道:“我正想去藥王廟轉轉,不必麻煩你去, 你好好看家就是了!”
說罷已經帶著紅螺出門了。
吉安看著謝家娘子帶著她貼身女使的背影消失,來不及阻止, 也不好阻止。罷了, 只是去藥王廟罷了,君上平日去藥王廟也是尋常人的身份, 想來應是沒什么問題。
昭寧一邊走, 一邊仔細看著周圍熟悉的巷子,想起當年,她帶著青塢從藥行偷溜出來, 就是沿著這條路去藥王廟, 去附近的街道遛彎。
這道路兩旁都是民居,依傍著汴河而建, 很是熱鬧。每家都有個院子,院子門總是打開著,孩童們在追逐嬉戲,有婦人沿著民居之間狹長的臺階,走到汴河邊去浣衣洗菜,還有貨郎挑著兩擔東西邊叫賣邊走過,擔上是琳瑯滿目的貨物,小梳子小鏡子,手帕尺頭,孩子玩的毽子摩喝樂,應有盡有。孩子們蜂擁圍著貨郎,不一會兒就從貨郎那里換回了能吹得吱吱響的小風車,或是木頭做的摩喝樂。
汴河波光粼粼,金色的日光燦燦照到昭寧身上,已經入秋的日頭并不曬人。
而巷子的轉角處,便是那座藥王廟了。
藥王廟院門口兩側立石獅子,院內伸出一株枝繁葉茂的香樟樹,投下濃綠的樹蔭,幾個年老的婦人信眾跨過門檻往來,很是安靜。
這座藥王廟去大相國寺不遠。
大相國寺是大乾第一國寺,位于汴京最繁華之處,占地幾百余畝,廟宇幾十座,僧侶信眾浩如煙海。與大相國寺相比,藥王廟只是個極小的廟,廟宇自然也有五六座,四側環抱廊坊,亦有鐘樓和后院,還有僧侶講經的佛堂,但是連大相國寺的十分之一也沒有,信眾也不多,平日里極是清凈。
昭寧跨入廟宇之中,頓覺有股幽微的檀香縈繞而來,前殿門前種了四棵高大的香樟樹,華葉如蓋,偶有僧侶往來于回廊之下。
前殿供奉的是藥師如來佛。相傳當年,高祖皇帝的生母劉太后因生育高祖,纏綿病榻,高祖便特派人修建給劉太后祈福的。建造之時劉太后的身體便有所好轉,眾人便覺是藥師如來佛顯靈,因此若有苦痛災厄,信眾常來這里上香拜佛。
而旁邊的側殿卻更是奇異,竟供了一座慶熙大帝少年時的金身像!
慶熙大帝少年時便已因博聞強識、勤政好學而出名,可是一向只在西北有大帝的像,在汴京并不得見,昭寧前世發現時也很驚訝,此處竟有座大帝的金身像!
念及此,昭寧走到了偏殿,想再看一看那尊慶熙大帝的金身像。
她跨過了偏殿高高的門檻,慶熙大帝的金身像便躍然于眼前。
這座金身像塑得與外面那些菩薩的面目差不多,并不能看出大帝的模樣來,若不是著通天冠與絳紗袍,又有一塊刻了慶熙大帝的尊號‘應運統天文武皇帝’的牌匾,她也不能看出是慶熙大帝。金身像與她記憶中是差不多的模樣,前還供奉鮮花與糕點。
昭寧看著這座慶熙大帝的金身像,想起了前世之事。
她就是在此處,遇到的那位教她下棋的神秘僧人。
她那時候過得很不容易,不知道母親對自己的好,一昧的同母親鬧別扭,連母親送她來藥行學習,也被她誤以為是因母親不想見她在家的緣故。父親和哥哥更不必說,她因謝芷寧而做了太多的惡事,父親和哥哥覺得她頑劣,對她嚴加管束,讓她煩不勝煩。
她在藥行覺得苦悶之時,便一個人跑到藥王廟中,發現了這里竟有慶熙大帝的金身像。想起年少的時候在西平府,時常對著慶熙大帝的佛龕訴說辛苦。便跪了下來,喃喃對著大帝的神像訴說自己的心事。
她的那些話,不能對仆從說,也沒法對親眷說,唯獨對著從小便認識、沒有生命的金身像,她卻能絮絮叨叨說開,就像是找到了個好友傾訴心事。甚至有時候,她看著面目僵硬的金身像,覺得金身像活了過來,好似大帝在聽她說話一般。
突然有一次,她再度說到哪家的娘子有多么可惡,公然嘲笑于她時,聽到有個聲音問她:“你怎的時常來這里訴苦,小小年紀,有這般多的苦楚嗎?”
這是個低沉的男聲,但因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繞,聽起來有些許的模糊。
昭寧被嚇了一跳,四處看卻沒有看到人影,喃喃道:“莫不是金身像顯靈了?”
那個人就笑了一聲,然后說:“我是寺廟中的一個僧侶,負責這大殿中的灑掃罷了,時常聽你來這里說。你應是官宦家的娘子吧,每日何以這般的委屈?”
原他是寺廟中的僧侶,竟一直偷聽自己說話!
昭寧道:“如何不能。你既是僧侶,自然是斬斷了凡塵,又哪里知道凡塵的苦!”
那個人又道:“難道你小小年紀,便知道了不成?”
她心想,我當然知道,我不僅知道,我還百苦纏身呢,但是覺得這個人并不能領會,也不想告訴他這件事。
有一次她發現,大殿之中竟有一局沒有下完的殘棋,她走近看了,不知是誰留在此處的,只覺得有個白子位置放得不太對,看得她十分不舒服,便將這個白子換了個位置,頓時整個棋局便變得賞心悅目了起來。
她正在那里欣賞這個棋局,便聽到那個人竟在暗中輕輕咦了一聲,讓她自己執黑白雙色走棋,多下幾步看看。
昭寧有些好奇,這棋局是他留在此處的嗎?那他是其中的黑棋還是白棋?為何要讓自己多下幾步看看?
從前她在西平府,哪里接觸過圍棋,這竟是第一回看到棋局,很是吸引她。便依言執黑白下了起來。那人在暗中看著,若是她走得不好,便出言指點她。她竟漸漸入迷。
往后每次再去,便有一局殘棋在那里等她,他在暗中執黑,用言語指揮她來下,而她執白,總是敗北。每每敗北,總是不服輸的,也每每都要去下。一來二去,她的棋藝竟變得很是高超。她甚至問過那人,能否拜他為師學棋,那人卻只說了一句:“緣分還未到!
又問他為何不現身一見,他既是僧侶,自然是無所謂的,他道:“我曾因禍事傷了面容,猙獰丑陋,就不見你了。”
她聽了暗自生氣,心想不過是不想收她的托詞罷了!何以用這樣的借口!
見她有些生氣,那人又笑著說:“你每次來下就是了,我又不攔著你。”
后來有一次,那神秘僧人發了病求她救助,她才在密道里救了他,只是密道昏暗,她仍未曾看清此人的長相,只將藥給了他便匆匆離去了。但是她再來此,他就會準備好她喜歡的糕點給她,甚至耐心地聽她絮叨那些閨閣小事,她痛哭的時候,他便講佛經來安慰她。她甚至問他:“我也不嫌你貌丑,可以見你一面嗎?”他也沒有完全拒絕,而是說,等他養好了傷便可見了。
但是后來……她為什么不再來,而他又消失不見了呢?
昭寧有些恍惚,那段時間是她人生中最為痛苦的時候,祖母逝世,深愛的趙瑾突然消失不見,而她覺得家中之人都不理解自己,她孤立無援,以至于都不記得為什么不再來,而神秘僧人又去了何處,只記得自己最終也沒能見到他的模樣。
昭寧想看看那神秘人是否在此,試探地喊了兩聲,殿內卻是空蕩蕩的,并沒有人回她。正好此時有位前來供奉瓜果的僧人路過,昭寧叫住了他,問道:“這位法師,可問這偏殿之中,是否有專門負責灑掃的僧侶?”
那僧人有些疑惑,道:“并沒有什么專門負責灑掃的僧侶,偏殿是早上由知客師父統一灑掃的!
昭寧一怔,竟沒有這樣一個人?那當年在這殿中與自己對話,陪自己度過那段孤寂歲月的人又是誰?
僧人供奉了瓜果離開,昭寧看著眼前慶熙大帝的真身像,心想,莫不真是慶熙大帝顯靈了?聽到了自己的孤寂,故派了個化身來同自己說話,讓自己度過了那段艱難歲月。
她看著面前慶熙大帝的金身像,虔誠地跪了下去。
大帝庇佑了她們西北的百姓平安康健,每次看到,她都是要拜一拜的。她雙手合十,認真道:“望君上佑我全家安康,佑我藥行順遂,再佑天下太平,我今日來得匆忙,明日定會與您帶些您喜歡的糕點來!”
昭寧虔誠地拜了下去。
她剛拜完回過身,準備去找師父,卻聽到背后突然有人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昭寧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只見一高大男子正站在她身后,仍是一身尋常的藍色布衣,日光斜照著他的側臉,他背手站著,正看著她的動作,眼角眉梢中仿佛透出些許的古怪之色,竟然是師父!
不知道已經在她背后站了多久了,她剛才說的那些話師父是不是都聽到了?
昭寧頓時有些不好意思,搞這些迷信言行,沒曾想竟讓師父聽到了。
她連忙從地上站起來,道:“我是來找師父的下棋的,吉慶說您在藥王廟中,我便來這里找師父了!”
趙翊本也是算到昭寧今日要來,正準備派人回去傳話,讓她過來。他來藥王廟時就住在這個偏殿之中,所以過來取些東西,沒曾想卻看到自己剛收的徒兒,在拜自己的金身像,還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說些什么,甚覺奇異。
趙翊問道 “旁人都去拜藥師佛,你怎的在這里拜……”他說到這里,看向那座面目僵硬臉譜化的金身像,嘴角抽了抽道,“拜這座塑得不甚好看的金身像呢!
昭寧卻嚴肅道:“師父,您不能這般說。這是君上的塑像,美丑并不重要!咱們誰又知道君上的真正容貌呢!”
趙翊無言,畢竟他每日都能見到,當然知道,小姑娘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也無法反駁小姑娘,也不能告訴她真相,只能笑著道:“你說得對。”
昭寧也不想惹師父不高興,解釋道:“您不知道,君上治國有功,英明神武,我十分崇敬君上!”
原來是崇拜于他?趙翊笑了笑:“你可了解君上,怎就崇拜于他了?”
說著他已經轉身往外走,道:“跟我過來!
昭寧追著他出去,一邊道:“我自然了解呀,我少說讀過七八本寫君上的傳記了,師父您若感興趣,我便將我珍藏的傳記本子給您看看,您看了,也會同我一樣喜歡君上的!不止是我,我的舅舅舅母也都視君上為戰神!” 她說著露出些許神往的表情,“此生也不知我能不能得見君上一回!”
謝昭寧聽到師父說:“我覺得,你達成你這個心愿應該不難!
昭寧愣了愣,師父為何如此篤定?
但是師父仍然在朝前走,她繼續快步跟上去道:“哪有這般容易,尋常人想見君上一面有多難,何況我又是個女子,不能入朝為官。不過師父,您若是能過了省試,到了殿試,自是能看到君上真容……”
昭寧卻心想,這汴京如今有三萬舉子匯聚于此,都是各省路通過府試、鄉試選出來的,無不是各地的天之驕子。這些天之驕子聚在此處,最后能過了省試進入殿試的,也不過五百人而已,可謂是千里挑一,師父真的能進殿試,見到君上真容嗎?她看他平日讀書似乎并不算用功的模樣。
昭寧因腦子里想了許多,腳步就不由慢了,沈先生回頭看她不知在想什么,拿手里的書冊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道:“不要走神,跟上來。”
師父要帶她去何處?
昭寧連忙跟了上去,看著師父高大寬厚的背影走在前方,他比她高了好多,走路姿態端然平和,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香樟樹的樹影和燦爛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又一一劃過。大概是怕她又跟不上了,他腳步放得緩慢很多。
師父帶著她穿過了寺廟的回廊,穿過前殿、正殿,到了一座草木扶疏的小院前,小院以籬笆圍出來,種了許多的花木,依傍籬笆而生,生機勃勃,頗有野趣。
而院中,正坐著一名眉毛胡須皆白,著褐紅色袈裟的光頭老者下棋。面前是一張石桌,石桌上是一盤棋。石桌上已是大片的黑白江山。
老者面容瘦癯,生得仙風道骨一般飄逸的長眉和長胡須,本是高人模樣,卻一邊扇著扇子,一邊對著棋盤抓耳撓腮,聽到聲音道:“沈弈你快來,下到一半你跑什么跑!”
原來師父之前竟是在這里同這位光頭老者對弈。
聽到聲音覺得不對,老者抬起頭來,發現趙翊不僅自己回來了,后面竟還跟著個探頭探腦,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姑娘,也正好奇地看他。
老者疑惑問:“你從哪里撿了個小姑娘來?”
趙翊坐到了他對面,道:“這便是我徒兒!
覺慧大師好奇地看著昭寧,一副‘你別騙我’的模樣,說道:“你徒兒竟是個小姑娘,她多大了?今年可及笄了?你是從街上隨便拉了個人過來吧?”
趙翊一邊看棋局檢查,一邊說:“徒兒只有一個,我去哪里給你作假?”
昭寧聽到師父這句話,心里微微一動,徒兒只有一個,師父的意思是,以前沒收過徒?只收她一個徒弟?
而覺慧見他仔細檢查棋局,則無言:“你檢查棋局做什么,還怕你走了我偷偷動不成?”
趙翊認真道:“那可不好說,你有前科!
覺慧都要擼袖子了:“出家人不打誑語,沈弈你尊重一下我!”
趙翊道:“我覺得我很是尊重你!碧ь^見昭寧竟站在門口不動,頓了頓道,“站到我身邊來!
尋?粗β斆鞯,有時候卻顯得有些傻里傻氣的。
昭寧連忙站過去。心想師父要自己在旁看著做什么,給他做棋童不成?
趙翊卻向她介紹道:“這是寺廟住持覺慧,看著他行棋,將他走的都記住,一會兒逐一分析他哪里下得不好!
昭寧立刻應好。
覺慧大師聞言怒道:“沈弈,你還沒贏呢,何以讓個小姑娘如此羞辱我!”
趙翊手里捏著顆棋子,在桌沿輕輕敲打,笑著說:“一盤棋我倒貼你三子,還有什么羞不羞辱的?”
大概師父說的是真的,覺慧大師支吾了兩聲,竟沒有再反對,而是道:“罷了罷了,你繼續行棋就是了!”
昭寧卻眼睛微亮,她知道以她的棋藝而言,師父跟她下,是能不費吹灰之力贏她的,卻沒見過師父和別人下棋。且別人她不知道,藥王廟的住持覺慧師父的名頭,她還是聽過的,亦是附近聞名的弈手了,師父竟如此厲害,倒貼覺慧大師三子,還能贏他?聽師父的意思,好像還贏得挺輕松的?亦或者是這個覺慧大師是盛名其外,敗絮其中?
昭寧也很是好奇,認真地看起兩個人下起棋來。
只見覺慧大師下了個一四粘,師父跟了個一六撲,將覺慧大師的白子逼到線邊,覺慧大師想了想,下了個二六,從中補救,又將棋子救出。
昭寧心道這覺慧大師也沒有她想的那般弱,棋藝在她見過的人中絕對算是高手了。只是師父更是厲害,緊接著下出二七、一八、四七,將覺慧大師的白棋逼入角落之中,此時覺慧大師已經開始冥思苦想,竟走了個三八。昭寧看到這里眉頭輕輕一皺,但是觀棋不語乃是真君子,她不會隨口開口。
昭寧見師父眉梢微挑,沒有跟上去,而是緊接著入五九。昭寧看到這里輕輕咦了一聲,師父為何下這里?豈不是給了覺慧大師做活棋子的口子?果然覺慧大師精神一震,他立刻下出了去十六,似乎要奮起反抗。誰知這竟是師父的殺招,師父在五招之內,被師父的十六撲、四三斡、入□□打得措手不及,江山盡失,無還手之力。
覺慧大師一把棋子灑入棋盅中,嘆道:“六年了,我勝不了你老師,也勝不了你!”
趙翊笑道:“日后你也贏不了我徒兒!睂φ褜幍溃皩⒎讲庞X慧所走之棋,從哪步開始出錯,你想該如何補救說一說!
若是單獨對弈,棋局變幻莫測,昭寧自是不能贏覺慧大師。但棋局已成,昭寧便能從全局出發,推算覺慧大師是從哪一步開始錯的。且旁的東西,昭寧記憶或許很差,但圍棋卻是招招相連。于是她便從覺慧大師下岔棋的那一招開始,一步步說了出來,還有若是她,該如何去走。
覺慧大師聽得目露精光,這小姑娘,果然是在圍棋上有極強的天分!于是當即將她夸了一通。說她天資聰穎,很是少見。就是可惜入門晚了些,十五歲才開始學棋,略有遺憾云云。
他絮絮叨叨,趙翊卻根本不等他說完,伸出手,打斷了覺慧的話:“你說這些有何用,愿賭服輸,快把東西拿來吧!”
覺慧大師的神情立刻變得不情不愿,嘴里嘀嘀咕咕,但還是叫了個面目新嫩的小沙彌進來,讓他去開了自己的庫房,拿一樣東西出來。
昭寧則是一愣,什么愿賭服輸,他們二人難不成在賭什么東西?
覺慧大師就道:“你惦記我這套棋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罷了,你徒兒果然如你所說天資卓絕,竟真能一一復述,指出我的錯處。我便輸給你吧!”
昭寧這才明白,師父應是以她,跟覺慧大師打了個賭,賭的物品是一套什么棋子。現下她表現不錯,師父自是贏了這套棋子。
昭寧眉頭微蹙,師父何以用她來打賭呢?
自然這樣的情緒她是不露的,只是問:“究竟是什么樣的棋子?”
趙翊還沒回答,覺慧大師就笑瞇瞇道:“小姑娘,你不知道,我有一套棋子是前漢的古物,整套棋子以和田玉制成,觸手生溫,甚是名貴。不過這還是小巧,我這套棋曾是杜夫子用過的,歷代傳世,于下棋之人來說,這才是最難得的!
沈先生也跟她說:“你一會兒看看,這套棋子很是難得!
小沙彌很快抱著個木盒子走過來了。那木盒看著并不起眼,他將木盒打開,只見里面是兩只紫檀菱花圍棋盒,因年深久遠,這兩只紫檀的棋盒甚至已經近乎棕褐色,有著歲月沉淀的紋路。
趙翊將木盒接了過來,再將棋盒的蓋子打開,只見里面果然臥著瑩瑩如卵的棋子,被人反復摩挲得溫潤無暇,是極好的和田玉。
他看了覺慧大師沒有拿別的來頂了騙自己,才將盒子蓋上,合十手笑道:“大師果然愿賭服輸!
覺慧大師不忿道:“這會兒又叫起我大師了,沈弈你這個人便是虛偽!我告訴你,你半月后再來,帶上你徒兒,覺悟應是要帶著他徒兒回來了。那珍瓏棋盤還在他手上,你徒兒若是能贏了他徒兒,你這一套才算是湊齊了!”
趙翊卻問他:“覺悟不久要回來了?”
覺慧大師說:“他此前不是幫著那李家做事么,也不知做的什么事,好像是已經做完了。罷了,這些凡塵之事,與你我這些人何干!庇峙牧伺纳蛳壬募缯f,“當年你老師駕鶴而去,我還以為你從此不會再回汴京。如今不僅回來,還收了個徒弟,我看著也為你高興,不若今日留在寺廟里吃個素齋吧?雖我不能飲酒,陪你飲茶就是了,你不醉不歸!
趙翊卻看向他,笑道:“……東西既到了我的手上,你就別想趁我醉拿回去了!
覺慧大師被戳中心思,一臉無言:“你這人好沒意思!”
這時候,一個生得矮胖的僧人出現在門口,說是寺監請住持過去,有要事商量。
覺慧在旁人面前還是頗有世外高人的模樣,捻了佛珠頷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臨走前,對謝昭寧笑著說:“小姑娘,你是不知道他的,六年前我初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棋藝冠絕了,那時候想拜他為師的亦不是沒有,有些天資比你還出眾些,不過沒見他收過。既是收你為徒,可要跟著他好生學,莫要荒廢了。”
說完了他才匆匆去見寺監了。
昭寧未曾接觸過僧侶,覺得這位住持和自己想象中的僧侶很不一樣。
但想到方才師父畢竟用自己打賭,心中還是略有些不舒服。
不曾想,面前卻突然伸過來一只修長的手,推過一個木盒,隨后她聽到了師父平和的嗓音:“打開看看吧!
昭寧有些錯愕,抬頭看向趙翊。
只見師父嘴角帶笑道:“你既拜我為師,總是要送你拜師禮的。但是送些尋常之物也沒有意思,這也算是你我一起贏來的!望你日后有了這套棋子,棋藝更精進!
昭寧心生些許喜悅,原來師父以她打賭,是要贏了這套棋子來送給她的?
也是了,師父本就貧寒,自是沒錢買那些貴物的。又想送自己好的東西,才想了這個辦法。昭寧方才的不快一掃而空,也沒有拒絕師父的拜師禮,而是將木盒抱到手里,笑瞇瞇地道:“謝過師父的禮!”
趙翊覺得有些好笑,方才她還郁郁的有些不高興,知道了真相立刻就雨過天晴了。
他慢條斯理問道:“我可還沒有說完,上次你拜師之時,我曾說過,叫你將那些棋譜背熟,你可曾背熟了?”
昭寧聽到這里一頓,念書于她而言本就是難事,何況前些日子她一直忙著蔣橫波之事,根本沒空背棋譜,一本書的一半還沒背道呢。她一時沒答話,就看到師父眼睛微瞇,似乎已經料到她并沒有背下來,心里略微一緊。
師父一向隨和,可若是沉了臉,倒是有幾分唬人的模樣。
昭寧解釋道:“師父……您是不知道,讀書一事于我,向來是我認識書,書不認識我。書認識我,我卻不認識書了。我們要想相熟起來……著實是需要一些功夫的!”
昭寧說完,只見師父的嘴角微微一動,似乎想笑,但很快又忍住了,而是道:“你方才也聽到了,這套棋子還有個配套的珍瓏棋盤,在覺悟的徒弟手上。覺悟是覺慧的師弟,可棋藝卻比覺慧高了許多,他徒弟應是極不一般的。半月后你同他比一比,你若不好生學,恐怕連剛得的這套棋子也要輸出去!
這套棋子,雖材質上已是價值不菲,可真正珍貴的,卻是它曾是杜夫子杜陵曾用過的棋,杜陵乃是漢朝第一棋手,這些先圣曾親手摸過的棋子,如何不珍貴。
昭寧立刻認真表示:“師父,我知道,回去定好生背棋譜,不給師父丟人!
趙翊道:“好了,你搬了覺慧的凳子坐過來,你方才說的有些錯漏之處,師父一一糾正于你。”
昭寧便掇了張凳子過來,坐在趙翊旁側。他改著方才覺慧所下之棋,一邊同昭寧講解,方才她哪里說得不夠好,哪里還需改進。
師父的聲音不疾不徐,昭寧甚至聞到師父身上干凈的,在太陽下曬過的皂莢味。略仰頭就看到師父俊朗的側臉,緊接著師父講到要緊處,昭寧有些看不清,便湊近了些看,垂首盯著棋局。
趙翊這時候低下頭,看到小姑娘在微斜的日光下,因垂首而顯露出的纖細脖頸,精致的側顏。昭寧生得并不高,骨架也纖細,手腕只有他手腕的一半粗細,且生得極白。他因此輕微一頓,然后才問:“……昭寧,方才說得明白了嗎?”
師父是第一次喚她昭寧,昭寧抬起頭,笑了笑道:“師父,明白了!”
她琥珀色的眼瞳灑著細碎的太陽光,眼尾拉長,竟生得一對明媚的貓瞳,燦燦生輝。
昭寧發現,師父仿佛瞬間往后略退了些。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看棋局,似乎離師父略近了些,立刻老實隔遠了。道:“師父,眼看著要晌午了,您可餓了,我請您吃午膳吧?”
兩個人恢復了原來的距離,趙翊輕輕咳了一聲,就問她:“你想請我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