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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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與趙瑾對視的一瞬, 她很快就轉開了頭。
若是初重生時,她看到趙瑾,必是有千般的怨恨。可是現如今, 她已經保護了自己的家人,還找到了阿七,前世的怨懟一一還了回去,她再度面對趙瑾之時,那般的滔天之火早已冷卻, 唯余平靜。何況前世她也有過錯, 錯在她的癡愚, 錯在她的糾纏, 錯在她將趙瑾當做了心里永恒想要的溫暖, 所以一直想靠近。
她以為趙瑾是一束溫暖的火, 其實他是冰冷的烈焰,會將靠近他的一切焚燒殆盡。
看清了這點之后, 她對趙瑾再沒有絲毫愛意,也不會有太強的恨意, 只將他當做陌路人罷了。
趙瑾也沒想到會見到謝昭寧。
他此番前來是為公事, 謀逆之人在附近有所活動,故來問話謝昌等人。想著不過是到前廳片刻就走, 應也碰不到謝家女眷, 更遇不到謝昭寧。
誰知剛說不過兩句話,謝昭寧居然前來了。
她怎的會出現在前院。莫不是……她聽到了自己在此,所以故意前來, 想要再繼續糾纏自己?
見她停在原地久久不走, 趙瑾更覺得如他猜測,心里頓時涌上一陣厭煩。
以前他借著高家外侄的身份在汴京查案時。曾聽說過謝昭寧這人, 旁人說她不知禮節,手段歹毒,可對于他來說這不過是個與他無關之人,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后來有一日于高家宴席上,謝昭寧初見了他,卻突然對他情根深種,窮追不舍。無論他如何冷臉拒絕于她,她也全然的不死心,惹得他厭煩至極。
直到他收集了與高家往來的李家的罪證,完成了任務,才終于得以脫身。
如今恢復了身份,又有要務在身,怕謝昭寧打擾他的公事,更不想遇到謝昭寧了。
矮幾對面的謝景正在說話,語言恭敬又鄭重,小心翼翼第觀察趙瑾的神色。
邕王次子此前不常在汴京行走,沒曾想竟是如此一個,生得如水墨畫般的男子。何況他不僅有尊貴的出身,更是皇城司指揮使,深得君上重用,日后便是封王也不無可能。謝景是生怕自己讓這位天之驕子有半分的不滿意。
他觀察到趙瑾抿茶之后皺了眉,仿若有些不虞,謝景連忙笑道:“可是這盞信陽茶不合指揮使的口味。下官倒是還收了一甕峨眉雪芽,產于峨眉金頂,是每年冰雪消融之后,僧侶于峭壁上采的頭茬綠芽。下官立刻讓人送上來?”
趙瑾本是想坐在此賞紅葉,但實在是不想再和謝昭寧糾纏,垂下眼眸,捏著茶杯淡淡道:“非茶葉之故,只是人聲鼎沸,實非說話之處。”
謝景看著前廳外借著賞楓葉之名,實則悄然來看趙瑾的眾夫人娘子,立刻明白了趙瑾為何不虞。他對旁邊的管事道:“去跟二夫人說,楓野堂的楓葉亦開得十分好,且地方寬敞,讓她帶著眾夫人去那里賞花吧。”
管事應喏而去。
謝昌猶豫了片刻,當他得知趙瑾身份之時,立刻心思大動。他極想讓明雪以給自己請安為由,進來拜見趙瑾一番,他可沒忘記明雪是貴命,日后是要嫁入王公貴族之家的,誰又知道這個王公貴族會不會就是趙瑾呢!
可是趙瑾已經發話了,看來今日是沒法了。此人也的確不是他們家能夠奢望的人。
而此時前廳之外,王綺蘭也提著裙裾,想要去見趙瑾。
謝明雪從未見過趙瑾,看到這般陣仗,好奇問道:“綺蘭,這位郎君便是你表哥?他究竟是何人?”
王綺蘭的語氣略帶驕傲:“還能是何人,便是邕王殿下的嫡次子,如今的皇城司副指揮使,我母親與他母親是一族所出的堂姊妹,我自然喚他一聲表哥!他以前少在京城走動,不過是時常化名到處處理公務,聽說前些日子還在邊境抓逃犯,屠了逃犯一整個村,如今才回來呢。”
聽王綺蘭說了趙瑾的身份,眾人嘩然。沒曾想這般一個俊美不輸于定國公世子爺顧思鶴的美男子,竟就是邕王那位神秘的嫡次子!且還是皇城司副指揮使,那可是有實權的職位!
有些也認出,這位趙郎君竟就是曾經化身為高家外侄的那位郎君,當時只道他容貌出眾至極,不想卻是這般尊貴的出身!
謝昭寧亦站在不遠處,聽到了王綺蘭說的話,卻更是笑。從前她癡纏趙瑾時,總覺得他是何等風光霽月的少年郎,良善溫和,雖然后來她漸漸發現,趙瑾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模樣,也仍是癡心不改。直到上一次田莊之事,她才知道一開始便看錯了趙瑾,趙瑾當日在田莊時,就想下手屠殺整個田莊,現處理任務,竟還能做出屠村這等兇惡之事。
是啊,她從不曾了解他,不論是身份還是性情,曾經所愛的,也不過是自己虛妄中的幻想,那個西平府溫柔的少年罷了。
而一旁謝明雪望著那男子俊美的側臉,眉宇間透出的淡然之氣,更是臉頰微紅,她從未見過容貌如此出眾的男子。更何況……更何況還是邕王之子!
但看王綺蘭的模樣,便知她必然對自己這位表哥頗有幾分愛慕,她只是笑道:“那我陪你去見見吧,正好我祖父也在此!”
姜氏自然也好奇起來,如此出眾的郎君,即便望而不可及,看看也好嘛,她拉著謝昭寧道:“你祖父和堂祖父都在,今晨咱們還未去拜會過,現趕緊去拜見吧!”
謝昭寧自然不想去,趙瑾對她厭惡至極,只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了。恐怕見了她,還會以為她是原來那般的心思,還想癡纏于他呢!
她還未說話,只見著林氏匆匆走過來,像是有什么意外之事的模樣。在姜氏耳邊輕語了幾句,姜氏眉頭輕皺:“可是楓野堂還并未布置出來,怎能接待呢?”
林氏道:“沒有辦法,這位趙郎君來頭太大。你先去拾掇,我稍后便把這些人帶過去。”
姜氏便顧不上管謝昭寧了,匆匆朝著楓野堂而去。林氏輕輕拍了拍謝昭寧的手,笑著對眾人道:“諸位夫人娘子們,我們楓野堂的楓葉更好,且還為大家準備了投壺、蹴鞠等玩樂之物。今兒若是得勝者,咱們謝家有小禮相贈。煩請諸位夫人娘子們隨我移步楓野堂觀賞吧!”
諸位夫人娘子也不過是看個熱鬧,既然東家這般說,便是此地不宜久留之意,大家也并不糾結,說說笑笑地朝著楓野堂去了。
王綺蘭本是想進去找趙瑾的,卻見軒廊之中,趙瑾已經起身朝屋內去,謝家二老立刻跟了上去,隨即皇城司的人也跟了上去,轉眼都沒了身影。這才不情不愿地與眾夫人去楓野堂了。
昭寧見這般情景,心里不由一笑。趙瑾之所以不讓這些夫人在此賞紅楓,不會是因看到了她的緣故,怕她還想癡纏于他吧?
林氏則拉著昭寧道:“昭寧,同我去楓野堂吧,咱們一會兒投壺賽在楓野堂辦!”又在她耳邊悄然說,“一會兒世家郎君們也會去楓野堂,我聽說今日還有好些才貌出眾的郎君,昭寧去看看有沒有自己喜歡的吧?”
昭寧看著二伯母溫柔的眉眼,知道她是真切地關心自己。
她笑道:“二伯母先過去吧,我去院中走走,一會兒就過來。”
林氏以為她還為方才王綺蘭嘲諷她的事情難過,也沒有過多勸說,只道:“那你早些過來!”說罷才隨著眾夫人去了楓野堂。
昭寧帶著紅螺,朝著后院而去,昨日才剛搬過來,她也未曾好生逛一逛這個新院子,現在倒是想好生地走走,賞賞秋景。
主仆二人沿著一條石徑向前走,到了正堂后的花園,此處留了一小片湖泊,前后都以溪流引水。此時天藍如碧,日光燦燦,湖泊倒映著天上的藍,宛如一塊藍寶石般,四周遍植垂柳,微黃的垂柳垂到了如鏡的水面上,又如千萬的黃絲絳。謝昭寧沿著湖邊的回廊慢慢走,看著這般美景,只覺心曠神怡。方才心中些許的煩悶也被風一吹而空。
紅螺感嘆:“娘子您看這景,不光比咱們原來的宅院好看,比東秀謝家也好看呢!您的布量真是好。”她也有些好奇,“您什么時候會了這些?”
父親讓昭寧管庭院修葺,這些都是她畫了圖紙,叫了工匠修建的。
昭寧聽到她這般問,看著不遠處的湖泊,目光漸漸放遠。她后來被囚禁庭,成日里除了浣衣,也無事可做,便只能將禁庭中的草木移來移去,充作樂趣。漸漸的,竟對園林造景極有經驗。趙瑾也并不禁止她做這些,只要她不出禁庭,她在里面做什么,他都隨著她。大概是覺得她只要活著,就已經會受到百般折磨了吧。
想到禁庭,她便想到后來那個冷酷無情的攝政王趙瑾……又想到了剛才王綺蘭所說的屠村之事,雖然王綺蘭所說的的確可能有夸張之處,但趙瑾冷酷無情卻是事實,聽說他除了聽命于君上,誰也管不住他。
他來謝家究竟是為了什么呢?此人如今被君上重用,謝昭寧可不覺得,他會平白無故來謝家只為吃席。
不知為何,昭寧心中總是有些惴惴的。
她低聲告訴紅螺:“你一會兒暗中派人打探,趙瑾來此所為何事,但切不能驚動了他。”
紅螺應喏。
主仆二人此時已走出了回廊,沿著湖泊看到了一片燦燦紅葉,原不知不覺竟也走到了楓野堂外了。楓野堂內笑語暄嗔,很是熱鬧。楓野堂外,圍攏了許多的世家娘子,當中竟好似有幾個少年郎,從謝昭寧的角度看去,只見得幾個挺拔俊秀的人影,看不清人臉。
她停下了腳步,想著要不往回走算了。就聽到其中一個少年道:“既今日以‘楓葉’為題,我已做了首五言絕句,還想請姜解元再做一首七律,以為應和。姜解元莫不會不賞臉吧?”
隨即又聽到個懶洋洋地聲音道:“你方才做的那打油詩也能算是絕句的話,我怕是賞不了這個臉啊。”
圍觀的娘子隨即發出一陣笑聲,出言發問的少年臉色漲得通紅。
謝昭寧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又聽到姜解元三個字,嘴角微動,她終于明白為何這般多的世家娘子會聚集在此了,姜煥然竟來了!
也是了,今日謝家喬遷新居,母親自然是請了舅舅舅母來,只是姜煥然此人,向來是不愛湊這般熱鬧的,怎的也會來?
昭寧聽到身邊的娘子三三兩兩地討論。
“今兒謝家喬遷是個什么好日子,趙郎君來了不說,姜解元也來了,聽說姜解元是從不參與這等場合的!”
又有娘子說:“你們不知道,姜解元是謝家二房夫人的外甥,自是要來的!”
還有娘子道:“這想與姜解元比作詩的又是何人,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想讓人家姜解元作詩,人家便會做了么……”
嘲諷的聲音太多,那少年郎估計掛不住臉,很快撥開人群灰溜溜走了。
姜煥然這才回過身來,發覺自己已快被鶯鶯燕燕包圍了,不少還試圖與他答話,他正想該怎么溜,就看到謝昭寧正站在不遠處的石階上,抱手看著他笑,一副瞧他該怎么辦的模樣。
姜煥然回過頭,不動聲色地笑道:“諸位娘子,方才姜某好似在院中遺失了一枚玉佩,竟一直未曾找到。不知諸位娘子能否為姜某一尋,若是誰能尋著,姜某定有重謝。”
姜煥然一說,娘子們都炸開了鍋。紛紛道‘小事而已,姜郎君客氣了’‘我們這就去幫你尋’,竟一個個真的跑進院中幫他尋玉瓶去了!
謝昭寧臉上的笑容消失,他還真有辦法,雖然無恥但有效!
她看著姜煥然向她走過來,她又笑道:“大表哥,你怎的來了也沒只會我一聲,舅舅舅母呢?”
姜煥然道:“許是去找姑母了吧。”又問,“你方才可是在幸災樂禍?”
昭寧的確是,她還以為姜煥然會被這幫娘子纏得不能脫身呢,他一向片葉不沾身,她就是想看笑話。昭寧道:“哪里哪里,我是憂心大表哥的,只是一時,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姜煥然看到日光之下,她明眸忽閃,全是揶揄笑意。她似乎比以前更開朗了,這般的開朗,看來她的事情都妥當解決了。
他道:“看來你也只是恩將仇報罷了。”
昭寧一時疑惑,什么恩將仇報,她何時將恩與仇報了?
她問:“大表哥所說何事?”
姜煥然緩緩打開折扇,搖了搖道:“替你找到劉姑一事,還未曾聽你說過一聲謝,倒是在此隔岸觀火起來了。”
姜煥然說的是當初替她找到蔣橫波的保母劉姑一事,的確,若無他的幫助,昭寧并無可能找到劉姑。可難道不是他自己在信中說過不必謝他嗎,他說過嗎?
昭寧發現自己一時也不記得了。
不過他想要謝就謝吧,多大個事情,她還不放在心上。昭寧在心里打了下腹稿,正準備好生與他說兩句感謝的話,哄她這個未來權臣的表哥開心,卻在抬眸間,無意中看到不遠處發生的一幕事情。
她的臉色突然冷下來,方才的和顏悅色一掃而空。隨即道:“大表哥,我有事先失陪一下,改日在謝。”
說罷帶著她的女使徑直朝著楓野堂走去。
姜煥然眉頭微皺,謝昭寧這突然變臉是為哪般,怎的突然拋下他就走了?她看到什么事了?
他正想上前一觀,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公明兄,別來無恙!”
公明是他的表字。
姜煥然回過頭,看到個身著玄色長袍,戴麝皮護腕的男子,面容俊美的男子。他站在回廊之上,不遠處的風吹來,吹起他的衣擺。他背手站著,眼眸平靜。
竟然是趙瑾。
姜煥然曾與他一同拜在許翰林名下讀書,算是同窗。當時兩人讀書他第一趙瑾第二,彼此都覺得彼此是萬中無一的聰明人,因此有幾分交情。
姜煥然挑眉問:“你竟回京了,什么時候的事?也不提前打聲招呼,我也可以給你置一杯接風酒。”
趙瑾走下臺階道:“不日前的事。”他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姜煥然竟和謝昭寧相談甚歡,他有些不理解,姜煥然是怎樣的人他很清楚,面上看起來溫文有禮,實則看不起所有人,傲氣甚重。他并沒有聽清楚他們二人在說什么,只是看到姜煥然在笑,是真正的笑,不是他面對旁人疏離的笑。
趙瑾頓了頓,還是淡淡問道:“謝昭寧是你的表妹?”
姜煥然覺得有些莫名,趙瑾這個人他也知道,極度冷漠也自負,對旁的事情漠不關心,他怎會問起謝昭寧?但想著他今日來謝家,應是將謝家的人摸了個底朝天,也不過多懷疑:“正是,她是我親姑母之女。”
謝昭寧以前曾喜歡趙瑾之事,其實知道的人并不算多,甚至有些已經死了或者癡傻了,更何況姜煥然原來是住在順昌府的,也從不曾打探過這些事,更是不知道了。
趙瑾卻輕笑了一聲,道:“……那可真是辛苦了。”
姜煥然眉頭微皺,趙瑾這是何意,誰辛苦了?總不會是說昭寧辛苦吧,難道趙瑾同旁人一樣,也對昭寧有偏見?不知為何,如今聽到并不舒服,但他也不想和趙瑾爭辯。他只是掛上了有禮的笑容:“子瑜兄,我還有事,恐怕要先告辭一步了。”
趙瑾看著姜煥然走遠,他默然了許久,轉頭看著那片如寶石般嵌在拂柳之中的湖泊,這片湖泊倒不知是誰布置,十分有雅趣。
趙瑾閉了閉眼睛,突然又想到了當時在田莊遇到的那名女子。從那天開始,他就時常在夢里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對自己冷漠,看到自己將她囚禁于禁庭,夢的片段瑣碎紛亂,卻又燒骨入髓,仿若真的發生過。可她的臉卻被重重迷霧遮擋,他并不能看清,不知她究竟是誰。
他后來曾試圖去找田莊里見到過的那個身影,可是那田莊是姜家的,姜家大概是怕壞了自家女眷的名聲,對外絕口不提當日之事,姜家將此事也處理得滴水不露,竟連伺候過的仆婦都從田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無從尋覓。
方才看到謝昭寧的背影,恍惚之間,竟莫名覺得與這女子的背影有所重合,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謝昭寧怎會與自己夢中的女子有什么關系!
微冷的風吹過,帶著湖水清涼的氣息,將他太陽穴的抽痛減輕了幾分。
他睜開眼,眼中又盡是清明了。
此時有隨從在他身后道:“指揮使,都已經準備好了,可要出發了?”
趙瑾才睜開眼,將所有的思緒清出腦海,淡淡地道:“走吧。”
一行人默然消失在了謝家。
第92章
此時楓野堂內, 遍植楓林,紅葉燦燦。如此美景,人群中卻發生了喧嘩爭執。
謝明萱拉著謝明若的手, 嘴角帶著冷笑:“……方才就是你撞到了王家娘子,王家娘子可是我家的貴客,你這般生事,還說不是故意的?”
娘子們三五成群的聚著,謝明萱抓著謝明若的手腕不放, 謝明若紅了雙眼, 滿是淚水。地上灑落著一盤已經碎了的兔子糕點。而王綺蘭此時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師椅上, 神情極度不善, 她身上那件孔雀羅的襦裙, 果是被那兔子糕點弄臟了。謝明雪在她身邊遞茶水, 柔聲安慰:“我家這庶妹,慣是沒見過什么世面的, 方才魯莽沖撞,綺蘭莫要生氣。”
謝明若道:“姐姐, 我當真不是故意的……方才, 方才我走在路上,是王家娘子從門口怒氣沖沖進來, 撞到了我身上, 還撞翻了我的糕點,不是我撞了她!”
那是她聽說昭寧姐姐要來,一大早就起來, 和好面做了餡兒, 每個餡兒的味道都不一樣。又一個個地捏好,守著火候用蒸籠蒸出來的兔子糕點。昭寧姐姐才吃了一個, 就被她們打翻了。
謝明萱慣看家中這個庶女就不舒服,今兒抓著了把柄,自然不會放過她。她更是冷笑:“你這話的意思,莫不成還想說是王家娘子的錯了。既是你端著東西,就該好生看著路,撞著了家中的貴客你還有禮了!你可知道王家娘子身上那家孔雀羅價值千金,將你屋里的家什賣了都賠不起!”
王綺蘭因著沒見到趙瑾,本就不快。見這與謝昭寧交好的小丫頭死不認錯,竟還推諉到自己身上,更是怒意勃發。若是自己家里的仆婦下人,早讓人拉下去打個半死扔出去了!
她聲音和緩地開口了:“明萱,罷了,既是你家的庶女,也別太苛責她了。”卻又聲音一轉,“叫她跪地磕頭,認個錯便是了!”
謝明萱聽了立刻道:“你聽到了,王家娘子大人不記,你還不趕快給王家娘子跪下,磕頭認錯!”
跪地認錯!都是世家之女,王綺蘭又并無品階,她為何要跪她!
謝明若咬著嘴唇后退一步,更何況是王家娘子沖進來,撞翻了她的糕點……她們卻還要她下跪認錯!
謝明雪在旁垂眸不語,她是不會管這些事的,誰讓她撞上了王綺蘭心情不好的時候呢。而且她還與謝昭寧甚好,方才席間親密得很,那她更不會管!
謝明萱看她不跪,冷笑一聲,看了看旁邊伺候王綺蘭的仆婦,立刻有兩位仆婦上前要按住謝明萱,強行讓她跪地認錯。
一旁的謝明珊張了張嘴,她以前也愛欺負謝明若。但自從和謝宛寧疏遠后,便再沒有過她了。如今看著謝明若竟覺得可憐,突然有種想插手的沖動。
但她還沒說出話,突然有一聲略帶冷意的女聲響起:“住手!”
眾人朝門口看過去,只見竟是謝家大娘子謝昭寧從門外走來,將謝明若拉到自己身后,面上帶著和善的微笑:“今日是府中喬遷大喜的日子,明萱,動手未免有些不太妥當吧?”
謝明若抬頭看昭寧的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有些激動,眼中光芒閃動地喃喃了一句:“姐姐!”
謝明萱卻冷笑道:“謝昭寧,是謝明若自己有錯在先,我身為嫡姐,管教自己的庶妹有何問題。倒是你,不過是隔了房的堂姐,憑什么在這里插嘴?”
方才發生的事,謝昭寧在外同姜煥然說話時早已看到,根本不是明若的錯,不過是王綺蘭因沒見到趙瑾,心中不虞想要發泄,謝明萱本就想整治庶妹,所以借題發揮。而謝明若被這樣針對的根本原因,還是她與自己交好,落入了這些人的眼中。
謝昭寧道:“你說明若有錯在先,又究竟有何錯呢?她若是存心沖撞了王家娘子,自然是她的錯。可若并不是,她哪里有錯,我方才在外已經看到了,明若是無心之失。何況你也不過是她的嫡姐,并非她的長輩,何以能讓她下跪?”
謝明萱哪知謝昭寧的伶牙俐齒,被她的話堵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謝明雪開口了:“昭寧妹妹,你說你在外頭看到了,可是我們這么多雙眼睛,卻是在里面看到了,就是明若沖撞了綺蘭,還弄臟了綺蘭的孔雀羅。綺蘭只是讓她賠禮道歉,并沒有讓她賠償,已是菩薩心腸了。”她一頓,語氣一轉,“何況昭寧妹妹要明白孰輕孰重,這事就是說到祖父和堂祖父面前去,恐怕也是明若的錯吧!”
謝明雪的語氣意味深長。
謝昭寧明白謝明雪之意,祖父和堂祖父是絕不敢得罪王綺蘭的,即便謝明若沒錯,恐怕也要讓謝明若認錯。在場這么多人,明明都看到了,卻無一人為謝明若發聲,不也是怕得罪了王綺蘭的緣故嗎?
這時候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我方才也看到了,謝明若并非有意的,是王家娘子沖撞了!”
眾人看去,昭寧也看去,出聲的竟然是謝明珊!
謝明珊走到兩人身邊,看了眼謝昭寧,又有些不自然地對謝明若道:“以前我也曾冤枉你……如今,我為你說了實話,便算給你了!”
昭寧嘴角一翹,謝明珊曾經被她的父兄寵壞了,如今是當真改了。
王綺蘭臉色一沉。
謝明萱觀其顏色,立刻道:“謝明珊,與你有何干系,難不成還能是我們污蔑了她?”
王綺蘭不想再與這些人浪費如此多的時辰,她們都是些什么人,不過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兒,與她們計較,是丟了她的身份!可她就是看謝昭寧不順眼,她聽宛寧說過被謝昭寧趕出家門的事,更聽明雪說過她們家二房是如何將整個謝家藥行都侵占了一事。如此刁鉆跋扈的人,現在她還護在個庶女面前,與自己作對。
因著王家和姑姑的緣故,如今整個汴京城的女眷,誰不尊她重她?謝昭寧是什么身份,一個蠻荒之地回來的四品官之女,名聲又不好,以后還不知嫁個什么破落戶,敢和自己作對!
王綺蘭冷冷地笑了,她看了看不遠處,為著今日宴席,謝家特地準備好用來游戲的箭壺。她道:“謝昭寧,不如我提一則,既然此處備了投壺。那你與明雪比一場,你若贏了,我就放過謝明若。不過……你若是輸了,謝明若不光要賠我這身孔雀羅,你和謝明若還要一起向我磕頭認錯,如何?”
謝明若聽了心里一急,她也沒見過昭寧投壺,但既然王綺蘭能如此輕松篤定,想必謝明雪投壺極是厲害。她自己可以磕頭認錯,但決不能連累了姐姐和她一起!忙拉了拉昭寧的衣袖:“姐姐,算了,算了罷,我向她認錯就是了!”
謝明珊也看了看謝昭寧,她是與謝昭寧一起擊鞠過的,謝昭寧騎馬的技藝很不錯。但是投壺呢?
此時門口姜煥然也踱步進來了,但因院中眾女眷都注意著謝昭寧等人,他這個走到哪兒都會被圍觀的人,竟無人注意到他。他便立在門口,抱臂靜靜地看著她們。
謝昭寧聽后自然是笑了,她擅騎馬射箭,在馬背上亦能一箭穿雙兔,投壺自然不在話下,只是她回來的時日畢竟不長,除了擊鞠,別的未在眾人面前展示過。別說王綺蘭是剛來的,就是謝明珊也不知她深淺。至于謝明雪,她讓紅螺查大房的時候自然也查了謝明雪。知道她極擅琴棋書畫,也極擅投壺,鄂州的時候官宦娘子們沒有能與她比的,但若與她比,那還差了一些。
她按了按謝明若拉自己的手,以示無妨。笑著道:“好,我應你就是了。不過我還有一點,倘若這次我贏了,要謝明萱日后不得以此事來說明若,更不能欺負于明若,眾人皆有見證。”
不等謝明萱說話,王綺蘭就冷笑替她回答道:“好,如此就說定了!”
一行人到了投壺之處。
只見原地是一條以紅綢布拉出來的線,兩旁的小幾上各放置數根羽箭,紅線外三丈處放置著兩樽雙耳箭壺,這是早已準備好了的。昭寧和謝明雪站到了紅線之前,各手執三根羽箭。世家娘子和郎君們也聚起來,看二人究竟誰能得勝。
旁邊負責計分的仆婦道:“兩位娘子,咱們比試分三局,以射中得一分,射中耳得兩分。分高者勝。”
昭寧把著三根羽箭,虛手一請:“長幼有序,姐姐先請吧。”
謝明雪也有意先殺一殺謝昭寧,她對自己的投壺是極有信心的,她已經等著謝昭寧輸給她,然后給她磕頭,顏面盡失的情景了。她面上一笑:“那承讓了。”
她略上前一步,并未十分瞄準箭壺,卻緊接著一二三三箭而出,三箭正中箭壺!
圍觀之人也未見過謝明雪投壺,見她接連三箭都中,頓時爆發出掌聲。有郎君道:“好、好!當真是好準頭!”
還有郎君見她姿容出眾,忍不住問:“這位娘子以前怎未見過?”
有人回他:“是謝家大房剛回來的娘子,父親是工部侍郎,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尋常人可配不上她!”
問話的郎君聞言更是用傾慕的眼光看著謝明雪,謝明雪笑容不變,這樣的簇擁和追捧,她在鄂州見得多了,還有喜歡她的郎君追上門來送禮的。以后她要讓汴京眾家的郎君也為她傾倒!
此時王綺蘭冷笑說話了:“謝昭寧,明雪在鄂州的時候,可謂是投壺第一人,從未敗過。你今兒就等著給我磕頭吧!”
謝昭寧仍是笑,她執起箭,甚至也并未瞄準。手腕運勁,三箭瞬間而出,一箭中壺,另兩箭卻分別中了雙耳。這叫三元鼎立,是投壺中最佳的得分!
王綺蘭和謝明雪都變了臉色,而謝明若和謝明珊都沒料到,謝明若激動得紅了臉,謝明珊也是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看到謝昭寧如此厲害會這般高興!
人群沉默了瞬間,緊接著爆發出更大的歡呼和熱議。
“這位昭寧娘子這才是出神入化的技藝,竟能擲出三元鼎立!”
“你們不知道,昭寧娘子的擊鞠也是一絕,我有幸見過,男子都比不過她呢!”
“只可惜是從西平府回來的,聽說性子刁鉆,似乎還曾逼死過自己姨娘……”
一旁的姜煥然也有些驚訝,他沒見過謝昭寧投壺,不曾想她竟如此厲害。他悄然按住了掌心的一枚石子。本想著謝昭寧倘若射不中,他便暗中相助的。眼下看來是不用了,姜煥然嘴角出現隱然的笑意,將石子收起。
謝昭寧也不管那些議論之言,她的名聲反正從未真正好過。看到仆婦給她們一人記了三籌,一人記了五籌。她看向謝明雪道:“第二局仍姐姐先吧?”
謝明雪這才知道小看了謝昭寧!看到旁人竟更多將目光落在謝昭寧身上,謝明雪心里十分難受,她這輩子被人眾星捧月長大,絕受不了被別人搶去風頭,強笑道:“那便承讓了。”
她再拿起三支箭,想著一定不能比謝昭寧差,這次也定要擲出三元鼎立來!看準之后眼神一利將箭射出,瞬息之間,那三支箭亦是穩穩插在箭壺、兩耳中,也是三元鼎立!
圍觀之人未曾想竟還能看到第二個三元鼎立,皆是掌聲雷動!更多人夸贊謝明雪。
謝明雪亦是翹起嘴角,與王綺蘭對視了一眼。又看向謝昭寧。射出三元鼎立可是需要氣運的,她不信謝昭寧每次都有這般的氣運!
謝昭寧笑了笑,謝明雪的確有幾分厲害,不怪方才王綺蘭敢那般說。她又拿起三根箭,這次似也沒有瞄準,可是箭一出手,卻再度出三元鼎立!
圍觀之人又是驚嘆,掌聲,熱議聲就沒有停過。謝明珊更是終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道:“好,好極了!”
如此一來,謝昭寧和謝明雪都得了五籌,那謝昭寧還勝了謝明雪兩籌。
第三局開始,倘若這次謝明雪還不能扭轉頹勢,謝昭寧就徹底贏了!謝明雪和王綺蘭臉色極難看,謝明萱亦是如此,在旁牙也要咬碎了,三人自然沒有一個希望謝昭寧會勝出!
看到謝昭寧拿起箭,隨意捏著,似乎再投出去,又是一個三元鼎立,王綺蘭情急之下,突然出口道:“慢!”
謝昭寧看向她,王綺蘭早已經不挑指甲了,而是道:“你們只這樣投壺又有什么意思,我要改一下法子。引入算籌之法,由在場的舉子郎君來出一道算術,將箭壺加到十個,以得出的結果來投壺。若算出得一便投第一個壺,算出二便投第二個壺,如此來算。只有算對了且投中了,才能得分!”
謝明雪心道王綺蘭這腦子轉得倒是快,立刻就想到了為難謝昭寧的辦法!她也看出來了,再這么投下去勢必會輸,那兩人便是丟了大臉了。
謝昭寧是從西平府回來的,她縱使再擅長騎馬射箭,可也是個半文盲。這算術投壺一法,她們這些世家貴女在鄂州的時候經常玩,技巧純熟,謝昭寧說不定連題都聽不懂,定是比不過她們的!
謝昭寧自然心里有怒意,她知道王綺蘭這些人就是想為難她,看她出丑。她也應對有度,按照她們說的來。可是這般中途又改自己剛說的東西,是不是有點太無恥了!
她還沒說話,謝明珊就忍不住怒道:“你們這般太過分了吧,投壺是你們說的,怎的又弄出個算術投壺來!謝昭寧大字不識,什么算術也從未學過,你們分明都知道,還這樣為難她!”
謝昭寧嘴角微動,她知道謝明珊是想替她說話,但是明珊啊……她只是學識不強,并不是大字不識好吧!
王綺蘭卻冷笑道:“方才只說投壺,卻沒說怎么投壺,如何算我們過分了!謝昭寧,你若是怕了,即刻帶著謝明若與我磕頭,我便饒過她。否則我定要告到你們祖父面前去,說謝明若弄壞了我的衣裙!到時候,謝明若可就不是磕頭道歉這般輕松了!”
謝明珊氣得一哽,她見過蠻橫的,她自己以前就蠻橫。但也沒見過王綺蘭這般蠻橫的,偏生她家世強,身后還有五六個精裝的姑子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們也沒有辦法!
這時候,謝昭寧從她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讓她別生氣了退到后面來,免得又說出些驚人之語。她站出來,笑道:“好吧,便如你們所言,但既然你們中途如此改,我亦要王家娘子也向明若賠禮,若是王家娘子同意,便請出題吧。”
王綺蘭冷笑一聲,只以為謝昭寧是硬著頭皮撐場面罷了,她叫了一位中了舉子郎君過來。舉子郎君站在正中,道:“諸位娘子可聽好了,今有戶高多于廣兩尺,兩耦相去適十尺,問戶高、廣各幾何?”
而仆婦們已經擺出了十個箭筒依次排好,又以紅幕遮擋,不讓旁人看到。謝明雪聽了題,眼中已閃出光來,此題倘若她事先未曾聽過,定不知作何解。可是她們以前玩算術投壺時,她曾遇到過此題,自然知道答案!而謝昭寧這般的文盲,別說這般的題了,就是讓她數數都未必能數出來!
她成竹在胸,王綺蘭自然也是,兩人對視一眼。她先執了箭射出,皆是三箭連中。雖然沒再投出三元鼎立來,但料謝昭寧定是不知答案,便一分也不能得!
謝昭寧再度上場,則另立十個箭壺,她也以三箭投出,又皆是三元鼎立。王綺蘭和謝明雪臉色皆黑,謝昭寧果然厲害,她那手法,根本與她們這些世家娘子不是一路的。不過她即便投得再準又如何,倘若沒算對也無用!
兩人皆已投完,那出題的郎君道:“兩位娘子,此題乃《九章算術》中勾股一章之題,晦澀深奧,若兩位娘子能做出來,實非凡人。我亦是從書中得了答案,此題中戶高為六尺,戶廣為八尺!”
王綺蘭則已是迫不及待等著看謝昭寧胡亂投了,道:“好了,撤去紅綢吧!”
眾人也是忐忑緊張起來,謝明若和謝明珊尤為緊張,畢竟兩人是真的知道謝昭寧的底細,讓她捶丸馬球投壺都可以,但是算術她當真是不會啊!謝明若已經想好了,若姐姐真的輸了,她便懇求王家娘子,她來磕兩份的頭,決不能委屈了姐姐!
但是等紅綢揭開,卻見兩邊的箭壺中,皆是第六、第八個箭壺投中了箭。兩人皆都算對了,既然兩人皆都算對,自然是投得更好的謝昭寧勝出!
王綺蘭等三人臉色發青,而謝明若和謝明珊已經忍不住歡呼起來。謝明雪算出來不奇怪,謝昭寧竟也能算出來!這實在是怪事!謝明珊已經以亮閃閃的目光看著謝昭寧,該不會以前她們誤會了她,謝昭寧不光是這些厲害,其實讀書算術她也懂得,只是以前藏拙罷了,否則怎能算出來!
就連人群中,亦不少人說:“誰說人家昭寧娘子不學無術,胸無點墨了,人家卻連九章算術都會呢!”
“那昭寧娘子的確厲害,我看比這謝明雪強多了!她那般狂傲,不還是被打臉了!”
而方才那些非議謝昭寧的,此刻都不說話了。
更有世家夫人,如方才一開始夸昭寧的那位董夫人,目光閃閃地看向昭寧,覺得若是做兒媳婦,昭寧娘子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謝昭寧則看向自方才起,一直鐵青臉色不語的王綺蘭等人,笑著道:“按諸位所說,現也是我贏了。諸位可能履行方才之言了?”
王綺蘭只覺得丟臉無比,臉頰都滾燙起來,這謝昭寧果然刁鉆,不知她哪里作弊得的答案,讓自己丟了大臉!心里更是恨謝昭寧了。謝明雪何嘗不是如此,她今日的風頭,全讓謝昭寧搶去了,她想想就恨!
王綺蘭冷著臉道:“方才承諾什么了,我可沒說過什么。明雪,陪我去前廳散心去!”
謝明雪應喏,一行人帶著仆婦,擠開人群便走了。留得謝明珊在背后嘲笑道:“有些人自己不守諾言,妄稱什么世家女,可笑可笑!”
但三人還是頭也不回就走了。
謝昭寧雖也有些鄙夷她們,但只要她們不找明若的麻煩,就是好事了。王綺蘭畢竟不是當年的謝明珊,她身份太高了,想讓她低頭怕是比登天還難些。
她回過頭,面對眼睛亮晶晶,看自己的眼神更為崇拜,細聲向自己道謝的謝明若。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好了,你快回去吧,我只怕謝明萱還想法子找你的麻煩。”
謝明若點頭,她今日給姐姐帶來的麻煩足夠多了,不能再麻煩姐姐了。
謝明若被女使送回去了,謝明珊也紅著臉對昭寧道:“昭寧……姐姐,以前是我誤會你了。沒想到你是真人不露相,你、你這是十項全能啊。從前都是我不好,以后……以后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謝昭寧頭一次聽她叫自己昭寧姐姐,噗嗤笑了。她可不是什么十項全能!她道:“好吧,那我就先交給你第一個任務,好生把明若送回去。以后在家里,你也要護著她一些,不讓謝明萱欺負她!”
謝明珊滿口答應:“你就放心吧,我護著她就是了!”
說罷,也跟著謝明若身后去了。
謝昭寧看到有世家夫人似乎想上前來與自己搭話,卻悄然從院子的后方出去了。
后方更是一片紅楓,蔚然成一片紅海,又有溪流從紅楓之間穿過。而那立在紅楓之下的,不是姜煥然還能是誰。他正抱著手臂看謝昭寧,一副‘你怎么才來’的模樣。
謝昭寧走了上去,笑著向他屈了身:“多謝表哥方才的搭救之恩!”
她當然不會什么《九章算術》了,答案是姜煥然以石子提醒她的。作弊就作弊,她們不講武德在先,昭寧并沒有任何負擔。自然要感謝姜解元的搭救之恩了。
日光下她燦燦而笑,此時的笑容才宛如冰雪消融,是對著他從未有過的善意。
姜煥然想起方才她投壺時揮灑自如的身影,看到她欺霜賽雪的臉上,落著燦燦的日光,那明眸映著楓葉的紅,不知怎的令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道:“口頭上的一句謝便夠了嗎?你可是得了解元郎的幫助,總得有點表示才是吧!”
昭寧聽到姜煥然開口要東西,遲疑了一下,這位未來大佞臣竟然問她要東西!給他也不是不行,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只是她今天也沒帶銀錢,身上戴的首飾自然是不能送給他的。
昭寧突然想起來了一物,送他正好!
她從腰間解下今晨出來時,母親親手給她系上的香囊,她還沒拆開看過里面是何物。但看到謝明珊她們人手一個,想必是從寺廟中求來的祈福香囊吧。那便以此物送給他吧!她將香囊遞給姜煥然,又笑道:“那我將此物送給表哥,寒薄之禮,表哥若是不嫌棄就收下吧。”
姜煥然看那香囊,神情卻是一震。頓了許久,他的聲音有些啞了,道:“你……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昭寧又看了看手里的香囊道:“應是祈福用的香囊吧,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畢竟有個吉祥的兆頭,表哥拿著也不錯。”
姜煥然嘴角揚起笑容,伸出手,從她的手中把香囊接了過去。不懂沒關系,卻總是送給他的,他道:“那你可要記得,這香囊既送了我,便再不能要回去了!”
此時不遠處,盛氏尋謝昭寧而來,走到了楓林之外。盛氏還因想不到該如何探查姜煥然的心意而煩悶。
她從謝家回去后,便去問姜煥然為何要幫昭寧,姜煥然說不過是為了姑母罷了。盛氏覺得不像,可是他神情又篤定得很,她這兒子從來就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盛氏很郁悶,半夜起來逮著花圃里的一朵菊花撕花瓣:“他喜歡她,他不喜歡她……”
姜遠望被她吵醒,就看到盛氏蹲在花圃旁撕菊花,嚇了一跳:“夫人,你在做什么,那菊花與你有仇嗎?”
盛氏看著自己手上剩的那一瓣‘他不喜歡她’,直嘆氣道:“你懂什么!”
盛氏想到這里就苦悶,一邊扶著伏云的手,一邊思索著各種蛛絲馬跡,嘆息著說:“伏云,你說我怎的就不能如愿呢……”
她想撮合兩人,想煥然娶昭寧這樣的好妻,想昭寧嫁給煥然這樣的好郎君,以后絕不受任何人的欺負,也絕不會被任何人看不起。姜煥然定是有能力能護住她的,可是強擰的瓜不甜,再說她也有點擰不動,她怎能左右姜煥然呢!
伏云卻無意間,看到了紅楓林里的人影,連忙指了讓盛氏看:“夫人,大娘子在那里呢!”隨即又道,“咱們大郎君好像也在!”
盛氏抬頭去看,果然見燦燦楓林中,真有兩道熟悉的身影,兩人相對而立,正不知道在說什么,不是昭寧和姜煥然還能是誰。她立刻就想過去看看,卻被伏云抓住了:“夫人,咱們不如在此看看他們要說什么。您此時過去,他二人定馬上散開了!”
盛氏覺得伏云說得有理,和伏云悄然走到一棵紅楓樹后隱藏住身影,就看到昭寧竟伸出手,要送姜煥然一只香囊。緊接著姜煥然一笑,竟將那香囊接過去了!
那香囊!盛氏激動起來,她識得那香囊,是至真觀所出的求姻緣的香囊。不過根據盛氏對昭寧的了解,她肯定不知道這香囊是做什么用的,昭寧從小就愛亂送東西。可是姜煥然,他卻不會不知道這香囊的來歷,他居然接了昭寧送過去的香囊,而且還接著說了句‘既送給了我,便不能再要回去了’!
他從小到大恃才放曠,極度自傲,喜歡他的女子如過江之鯽,可他從未接過任何女子給他的東西!更何況還是姻緣香囊這樣的東西!
他是喜歡昭寧的,不管他承不承認,他定是喜歡昭寧的!他終于被昭寧打動了!
盛氏心中突然升起無比的幸福,一時竟讓她熱淚盈眶。
伏云被盛氏擋著,并不能看清究竟發生了什么,探頭探腦地想要看:“夫人,怎么了,他二人究竟說什么了?”
盛氏激動地握著她的手:“伏云、伏云,煥然接了昭寧送的香囊,他是喜歡昭寧的,當真是喜歡的!我想的要成真了!”
伏云只覺得夫人激動得快把她的手捏壞了,但也不由為此高興:“如果真是,那您夙愿就可成了!不過您、您先放松一些,奴婢的手是肉做的!”
盛氏激動得快說不出話來,是的,她多年夙愿說不定就要成真了。只是,該如何才能讓姜煥然承認,讓她的計劃得以推行,她可得好生想想。然后,她就可要把昭寧娶進門來了!她們從此和和美美的,好生的過日子!
盛氏想到這里,臉上的笑容當真是壓也壓不下去!
第93章
盛氏幾乎是飄飄然離開的。
她怕打擾兩人, 腳步放得很輕,心里已經激動得開始幻想成親的時候,她接過昭寧遞過來的茶的場景。
等回過神, 才發現自己到了楓野堂里面,已經和姜氏坐在一起喝茶了。
姜氏正在郁悶,方才她和林氏去忙宴席之事,沒盯著楓野堂這邊,等過來之后, 才知道已經發生了王家娘子被氣得離去, 連飯也沒吃一事。她二人被謝昌叫過去訓斥了一頓, 說她們竟讓家中娘子們出這樣的事, 還氣走了客人。魏氏在旁看著只是端莊地笑, 謝明雪可是被謝昌表揚, 說她平息事端,有長姐風范。
姜氏被當著魏氏的面訓斥, 哪有不氣的。可是魏氏當真是得意的,今兒謝明雪大出風頭不說, 聽說還有好幾個世家夫人看上了謝明雪, 有想與之結親之意,其中甚至有劉翰林家的二郎君, 人家可是已經有了舉人的功名, 說不定明年省試就成了進士了。這就是姜氏最理想的佳婿類型,世家出生但門第別太高,又有功名在身自己也立得起來。為何昭寧就沒有這般的人與她提親呢……
姜氏郁悶的同時, 抬頭看自家嫂子, 卻發現盛氏臉上帶著詭異又甚至有些夢幻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伸手在盛氏面前晃了兩下:“嫂嫂, 你在想什么呢?”
盛氏才回過神,抓住了她的手,又帶著笑容看著她,嘿嘿地笑了兩聲:“沒什么,沒什么,對了,你剛才在說什么呢?”
她直接告訴姜氏,豈不是也唐突了昭昭!總得等她回去,將什么都布置好了,請最體面的媒人上門來提親,也給姜氏和昭昭一個驚喜,這樣多好!
姜氏是從沒想過昭昭和姜煥然的,她這個侄兒非常優秀,是永興路的解元郎,這般功名長相,就是縣主縣君也是相得的。所以她也全然沒往這個地方想。只是郁悶于說著話盛氏竟走神了!于是道:“今兒董夫人問我昭昭的屬相,我想著是不是相中了昭昭,只可惜她家是不錯,但她家三郎并無功名,日后若是分家,三郎也立不起來,豈不是耽誤了昭昭。我總是想給昭昭找更好的,但也不知道,昭昭還能不能找到更好的……”
這個董家三郎至少比之前的好,但姜氏總覺得還不夠好。
她只是這般一說,誰想盛氏卻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道:“這……這不好,這樣的哪里配得上昭昭!要不就是有蔭襲的官職,要么就是得有功名在身。什么都沒有,這不好,這不好!”
姜氏覺得有點奇怪,她知道盛氏幾乎也是將昭昭視若親生,對昭昭的親事自然也在意,但這反應也太大了些!盛氏可一向不是咋呼的人。
她拉她:“我知道,你坐下,我這不是也覺得不夠好嗎。你放心,昭寧的親事我會與你商量的!”
盛氏卻覺得不能再在這里耽誤下去了,她認真地對著姜氏道:“你千萬別隨便給昭昭定了,還有更好的在后頭呢……我今日有事就先回去了,午膳我就不吃了!”
盛氏跟她道別了,匆匆就往外走,姜氏拉都拉不住。
姜氏更是疑惑了,盛氏這究竟是怎么了!還有什么好的在后頭呢?
她搖搖頭,盛氏最近是越來越古怪了,她繼續對著一盆文竹的盆景郁悶。
而楓林之中,昭寧見姜煥然收了香囊,覺得自己也算是還了人情了,便道:“那大表哥好生四處逛逛吧,我方看到正堂后面的湖泊很是漂亮,你若是想看,盡可以去看看!”
昭寧轉身想走了,卻又聽背后傳來姜煥然的聲音:“站住。”
昭寧無奈,這位未來大佞臣果然很難纏,莫不是并不滿謝禮?她回身笑了笑:“大表哥還有什么事?”
卻見姜煥然將方才她送的香囊收攏到了衣袖中,隨即,又從衣袖中拿出了一物。
日光之下,簪子上鑲嵌的大如鴿卵的明珠,熠熠生輝,被精致繁復的金累絲包纏。昭寧愣了一愣,她認出這是當初金明池奪標賽上,姜煥然贏的那枚簪子,她還以為他將這只簪子給了姜煥明兄弟二人,他沒有給他們嗎?
她抬頭看向姜煥然,卻發現姜煥然也正看向她,二人便對視了。她想不起以前是否與姜煥然對視過,大抵是沒有的,他以前那么不喜歡她,還為了能不娶她各種算計過,她也因此扇過他兩巴掌。而她這個人性子也是直接的,旁人若是不喜歡她,那她也不會喜歡那個人。
突然對視了,發現姜煥然竟是認真地看著她的,她一頓,不知為何立刻避開了他的視線。
只聽姜煥然道:“這只簪子,姜煥明兩個想盡法子要從我這里討過去,但是我并沒有給他們。”又頓了頓說,“當時給你的時候沒有說清楚,你也沒有要。其實那天,是想要給你,所以才去贏的。”
他輕輕地,前所未有的溫柔地牽起了她的手,然后,將這只金簪放在了她的掌心里,繼續說:“因為是為你贏來的,所以,還是必須要送給你才行。”
那簪子明明是冰涼的,落到了昭寧的掌心里,不知為何她卻覺得十分滾燙,滾燙得幾乎有些拿不住了。她張了張嘴道:“大表哥,這我……”
姜煥然卻笑了:“好了,我要去宴席上了,姜煥明兩個還在等我。你也一定好生收著這只簪子,好嗎?你送我的香囊,我也會好好收著的。”
這個未來傳說中邪肆的大佞臣,此刻跟她說話卻極其溫柔和認真,與從前他對她面甜心苦完全不一樣。昭寧甚至覺得,她大概是從沒看到過他這般認真的神情的。
隨即他放開她的手離去了。
風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袂,卷起落了滿地的紅葉。
昭寧一向對旁人的心意是遲鈍的,可是那簪子實在是太燙了,從掌心燙下去,一直燙到了心里。讓她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姜煥然為何說當初是為她贏的這只簪子,又為何要在今日送她,為何會牽自己的手,為何說自己會好生收著那枚香囊?
姜煥然……該不會是……
昭寧腦中剛浮現這個念頭,又立刻覺得怎么可能呢!姜煥然以前有多不喜歡她,她是知道的。否則當時怎會為了讓她厭惡他,引誘她點燃了西廂房。還特地引開了護院,讓她遇到差點想屠了她的趙瑾。他為了能不娶她,什么事都做了出來。
他現在……他現在怎么會喜歡她呢!
而且聽他剛才的意思,該不會是誤以為,自己送他那個香囊,也有喜歡他之意吧?
昭寧覺得這個誤會可大了,她立刻想將手里的簪子還給他。但是等她想明白這些再回過神來,哪里還看得到姜煥然的身影。若是去前廳找他還給他,一則可能再遇到趙瑾,二則眾目睽睽哪里能如此行事!
這樣的東西,托人還給他,總是顯得不好的。
昭寧握著那只曾被順天府府尹說‘價值千金’的明珠金簪,一時竟覺得成了燙手山芋,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姜煥然卻是嘴角一直帶著笑容。
他平常也笑,但多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大概是笑得太明顯,連姜煥明都問他:“你又去哪里害人了?”
姜煥然只是瞥他一眼:“你嘴里能有點好話嗎?”
姜煥明也反問他:“你平時能干出點好事嗎?”
姜煥然自然不理他,狀態一直持續到回了家,準備去書房里溫一會兒書。離省試不過四個月了,雖然他自持天分卓絕,無出其右,但不知為何,現在更有了讀書的動力,想著不僅要中進士,更要金榜題名,位列一甲,才能足夠的風光出彩。至于為何要這般出彩,卻不是為了能戴花游街,而是為了……他竟一時也說不出來。
結果到了書房,卻看到母親盛氏正端著碗茶,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姜煥然終于收了笑容,問:“母親,您怎么來了?”
盛氏一看書就頭疼,平日絕不輕易踏足兒子的書房。
盛氏蓋上茶盞道:“等你半天了,有些事想問你。”也不等姜煥然說話,就道,“還是那天的事,我還是想問你,為何要幫昭寧找人,還有,今兒你同窗明明約了你去書社看文章,你為何要隨我一起去謝家參加筵席?”
姜煥然看著母親瞅自己那探尋的目光,他怎會不知母親在想什么,問什么。
母親從來都是那個打算,她極想讓自己娶昭寧,以前自己總是想盡辦法暗中阻撓,甚至不惜讓昭寧討厭自己,雖然現在想來有些后悔,但是他還是不太想讓母親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思變化。
姜煥然只道:“姜煥明兩個不也去了,我只是一時不想去書社,有什么稀奇。”
盛氏聽他這般說,嘴角揚起:“哦?那如此說來,的確都是我胡亂揣測,你對昭寧并無興趣?”
姜煥然一哽,現在想讓他承認這個好像也有點難,但他還是點頭:“……自然。”
盛氏輕嘆了口氣道:“好吧,如此這樣我就放心了。我聽說,今兒昭寧投壺投得極好,董家夫人看上了昭寧,想為她家三郎求娶昭寧,說是連八字都問過了,你姑母也覺得甚好,想著好像也沒有別的更好的,所以……”
但是她話都還沒有說完,就被姜煥然突然打斷了,這個一向處變不驚的兒子變了臉色,甚至抓住了她的手:“您說什么!這事是真的?”
盛氏心里壞笑,任姜煥然做了什么解元郎,不還是她兒子!她還不能拿捏了!
盛氏卻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道:“你這是做什么,昭寧已經及笄一年余了,自然要尋摸人家了。你又不喜歡她,你何必這么驚訝!我看啊,你到時候就等著喝喜酒吧,我還得想想昭寧成親的時候,送她什么禮比較好呢!”
姜煥然心里煩躁,什么董家三郎,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貨色,他連名字都未曾聽過,能是什么好東西,如何能與他比!他只怕姑母真的同意把昭寧嫁給如此貨色之人。偏這時候母親還來這一出,他更是煩悶了!也更是擔心!
他道:“母親,都什么時候了,您快回答我的問題!”
盛氏心里卻更想笑,她這個一向聰明絕頂的兒子,此刻竟連她的激將法都聽不出來了!
盛氏道:“你要問我問題,那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煥然——”她認真地看著兒子的眼睛,“你當真對昭寧并無感情嗎?”
姜煥然頓時凝住了,是啊,他如果對昭寧沒有感情,何必如此激動,何必生怕她嫁了別人。母親什么都知道,她不過是想讓他承認,這不過是一個激將法。可即便是激將法,萬一是真的呢?萬一是真,昭寧就真的嫁了別人,他……他絕不同意!
就是承認了又怎么樣,就是打了曾經自己的臉又怎么樣。臉面這個東西當真如此重要嗎?
他就是喜歡上了昭寧,喜歡她勃勃的生機,明媚的眼眸,堅決固執的身影。他想要娶她,想兩個人一直斗嘴,想能余生一直看著她狡黠的笑容。想要她在自己的庇佑下——安然無恙,幸福美滿地度過余生。
姜煥然深吸一口氣,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他終于開口,終于承認了這個其實已經在他心里盤踞許久,說不定是從田莊,從更早的時候就開始的事實:“——不錯,我的確喜歡昭寧!我想要娶她,不想她嫁給旁人。所以母親,請您立刻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對于盛氏來說,這一刻何嘗不是宛如春暖花開,或者看到火樹銀花綻開,她終于等到了這一刻,等到了煥然親口承認他喜歡昭寧的這一刻!她這個向來桀驁不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兒子,此刻認真地承認著,他喜歡昭寧!
一個她親生的,一個她養大的,兩個孩子能在一起了!
盛氏都快要激動哭了!
她忍不住掏出汗巾,擦了擦眼角后道:“事情是真的!”看到兒子已經在變臉色了,她又連忙加上句,“不過你姑母并沒有考慮,你放心。但是——”她又道,“煥然,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打算著等你金榜題名,有了進士的功名再去求娶,那樣于謝家,于昭寧都是無懈可擊的好。但是母親說句實話,等待易生變,昭寧這樣好的姑娘,你能看到她的好,人家也能看到,你若不趁早出擊,日后可就被動了啊!你進士的功名真正下來,可還有半年呢,這半年里,該有多少郎君要看上昭寧啊!”
姜煥然本心里略松了口氣,可是聽母親這么一說,他頓時又不放松了。
母親的確是母親,她十分透徹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心里的確有這個打算,但是母親說的也是事實,等待易生變,昭寧并不是旁人說的那樣的人,她就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發現了,那別人也會發現。萬一在他考取功名的時候,昭寧被別人娶走了呢,他該怎么辦?
姜煥然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甚至有些慌亂地看向盛氏:“母親——”
盛氏笑了:“傻孩子,趕緊跟你祖父、你父親說一說,咱們一家子商定了,就上門求娶昭寧呀!你父親肯定也歡喜極了,但是你祖父那邊,他以前不喜歡昭寧,怕還有些說頭。他現在正在正堂見客呢,咱們趕緊過去吧!”
姜煥然臉上露出十分喜悅的神情,是啊,何必要等呢,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等了。母親說得極對!
他道:“好、好,那我立刻就去和祖父說!”
他立刻就往外跑,差點撞上了迎面進來的伏云。伏云一個疑惑:“夫人,大郎君,怎么了?”
盛氏笑道:“快快,我們一起去正堂,商議他們二人的親事了!”
伏云也是一喜,知道夫人謀算已久,眼下終于有了成果,忍不住道:“您真的成功啦!那可是太好了!”
第94章
姜老爺子姜青山本住在順昌府, 今兒是回來參加女兒的喬遷宴的。只是一晨起來足痹發作,竟疼痛難行,方沒有去。
姜家位于崇明門正大街的宅院正堂中, 姜老爺子剛要送一位管事打扮的人出門。
此人穿得件杭綢直裰,戴鵝冠帽,留得長須冉冉。雖是管事,卻又有些中年書生氣,拇指上還戴著只扳指, 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出來的人。
姜老爺子將此人送到了正堂門口, 笑著說:“管事所說之事, 我們已經知道了。此事乃大喜, 亦是姜家之幸。你只管回去, 剩下的便包在我身上了。”
這位管事微笑著, 態度雖傲了些,語氣倒也恭敬:“老爺子客氣, 這于兩家都是大喜之事!您既然已應承了,我即刻就回去跟我家老郎君回話。您既腿腳不便, 就不要再送了!”
姜青山倒也不堅持送, 讓旁邊的小廝領管事出門。
此時姜煥然來了,他人還未到, 聲已先至:“祖父, 您可在正堂里?”
那位管事一愣,姜青山立刻笑道:“這便是拙孫姜煥然了。”
只見那修竹所砌的風墻之后,大步走出來一個青年, 身著月白色的寬袍廣袖。容貌俊朗, 身材高大,面帶笑容。瑩瑩日光落在他身上, 竟有種煥然生彩,蓬蓽生輝之感。一見就是出類拔萃,絕非池中之物!
難怪難怪……竟是這樣的人物!
那管事一怔,連忙恭敬行禮:“姜郎君大安!”
就是方才對姜青山,也沒有這樣的恭敬。
姜煥然略疑惑了一瞬,此人甚是陌生,他從未見過,怎出現在家中?聽他之語氣好似對自己格外尊重。
但姜煥然這一生走到哪兒不是眾星捧月,人家都恨不得將他供起來,因此并不覺得這樣的恭敬有什么問題,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和祖父說,便道:“祖父,我有要事找您,我們進去說吧!”
這時候盛氏也來了,也是滿面笑容。
姜青山疑惑這兩人怎都來找他了,再度向那管事點了頭,三人進了正堂中。
一進去,姜青山還沒來得及讓兩人坐下,只見姜煥然就先跪了下去道:“祖父,孫兒有一個不情之請……孫兒,喜歡上了昭寧,想要娶昭寧為妻。還望祖父能夠懇允孫兒這樁親事!”
他說完之后就抬頭看著他,目光透著難掩的鄭重和愉快,就是一旁的盛氏,也笑得合不攏嘴,一同望向他。
姜青山本來也是笑著的,可是聽了姜煥然的話,笑容卻凝固了,隨即震驚了起來:“你……你以前不是不喜歡昭寧嗎?”
姜煥然道:“以前是孫兒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現在孫兒明白了,孫兒今日已是非她不娶了!還望祖父成親!”
說著叩了一個響頭。
可此時姜青山的神色卻完全變了,甚至有些發青:“不……不行,你不能娶昭寧為妻!”
“為什么!”姜煥然還沒說話,盛氏卻已經忍不住了,“父親,我知道您初不喜歡昭寧,您可還是對昭寧有偏見?不管外人如何說,咱們都知道昭寧是個極好的孩子,絕不是外面傳聞的那般。倘若您……您還是覺得昭寧不配為煥然之妻,那便是您的大錯了!”
盛氏一時心急,竟連這等忤逆不孝的話都說了出來。
姜青山也沒有生氣,而是沉聲道:“阿敏,你覺得經了這么多事,我還會如以往一般嗎?若不是昭寧,阿嬋和鈺哥兒都活不下來,我現在不知道對昭寧有多喜歡!倘若、倘若你們早來片刻,倘若煥然你早與我說你喜歡昭寧,我絕不會反對你與昭寧的親事,我甚至是拍手大快!偏偏你們、偏偏他們……”姜老爺子說到這里,重重地嘆了一口大氣,“你們知道方才出去的人是誰嗎?”
姜煥然想起方才出去的那個奇怪之人,突然有了種極不好的預感。
姜青山繼續說:“那個人,是鎮國公家的管家,就是出了貴太妃的鎮國公家,他們鎮國公雖無實權,卻是貴太妃的親侄兒,還娶了嘉陽郡主。他二人唯一的嫡女盛明樓看上了煥然,定要嫁給煥然為妻。方才那管事便是來同我說這門親事,還送來了鎮國公的親筆信,請我應允。”
姜青山深吸了口氣,對姜煥然說:“煥然,以前我曾問過你,你對你的親事有何看法,你告訴我隨我來定,你沒有任何意見。何況我想著,這般的家世,那盛明樓聽說亦是容貌才學不俗,我便為你答應了下來……如今,若是再反悔,自然是得罪了鎮國公與嘉陽郡主……所以,你不能再娶昭寧了!”
姜煥然臉色有些難看,的確如祖父所說,他以前何曾在意過自己的親事,就如同讀書考取功名一般,于他而言都不過是一種手段罷了。他的確也曾告訴祖父,自己的親事由他做主,自己毫無意見。倘若他沒有喜歡上昭寧,娶了這個盛明樓又何妨,可是現在他不愿意,他已經有了自己真心想娶的女子,絕不愿意娶了旁人!
他說:“祖父,可是我如今不愿意,我不愿意了,難道您硬要逼我娶她嗎?而且什么盛明樓,我從未見過,如何就非要嫁給我了!”
這時候,突然有個聲音出現在門口:“姜郎君,能否聽小的一言。”
眾人回望去,竟是剛才那位鎮國公府的管事,他竟沒有走遠,想必方才那些話他都聽到了。
他緩步走進來道:“咱們家大娘子說,是曾在金明池的奪標賽上看到的大郎君的風姿,因此對大郎君一見傾心。初她說要嫁給大郎君,咱們國公爺自然勸她,可是大娘子并不聽從,在家中又哭又鬧,還砸了許多東西。說是若不嫁給您,她便也不想活了,國公爺沒有辦法,才請了小的上門來與老郎君商議此事。所以咱們大娘子,真切地對您是一片真情。我不妨也給姜郎君交個底,臨行前國公爺吩咐過,別說您有心上人,就是已經定了親事……恐怕也得退了!”
聽著此人的話,姜煥然并沒有抬頭,手卻緊緊地捏成了拳。
奪標賽……原是那個時候!
管事又嘆了口氣繼續道:“姜郎君,你家如今情況并不大好。蔣家視你們家為死敵,背后又有王家襄助。你們也知道如今的王家又多么勢大。現在你家里還出了這樣的事,縱是你可能前途無量,但此時您不過是個舉子,想要護住家族恐怕還做不到。若非鎮國公府相護,您家恐怕會有大難。您若真的拒絕,還會連累了謝家,連累了昭寧娘子。更何況,聽說今日昭寧娘子還得罪了王家娘子……所以萬般之下,還請您慎重考慮才是!”
那管事說完又行了個禮,才恭敬退下。
此人的確是個人精,條條都說得十分有理,恭敬之中又含些許的威脅。且對姜家、謝家情況竟十分了解,果然不一般。
那人雖然退出去了,可姜煥然仍然抿著唇并不說話,哪怕是要得罪鎮國公家,哪怕冒千般萬般的不韙,他仍然不想承認這門親事。
姜青山何嘗不知道姜煥然的不情愿,他從小從未曾這般,向自己明確地表達過喜歡誰,足見他是真心的。可是家中之事……實在是也艱難至極!
姜青山撐著足痹的疼痛,走到一直跪著的姜煥然面前,也半蹲了下來,目露蒼涼道:“煥然,我沉疴多年,早已不事官職,你父親被蔣余勝搶去了軍功,即將升遷的官職也沒了。只是恐怕……還有一事你不知,隨著如今這王家的煊赫,蔣家也跟著勢大起來,蔣余勝即將要提為永興軍路的正指揮使了。可是你二叔兼著順昌府戶曹的差事,不日前被同僚誣陷貪墨巨額的稅銀,被發現時已是無力回天了。這件事極有可能被蔣余勝利用,大做文章,倘若我們找不到人相護,全家都有可能跟著遭遇巨變,甚至有性命之虞啊!……若是平日,祖父絕不會勉強你!可是此時,祖父……祖父也實在是沒有辦法。若不是鎮國公府,恐怕你二叔一家就無法保全!”
一旁的盛氏也沒想到竟有這樣的異變,難怪父親這幾日看起來心事重重,父親藏在心里沒曾告訴他們,想必也是在苦苦思索解決之法!如此,如此,煥然的確不能再娶昭寧,可是煥然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啊!他這一輩子,能真心的喜歡上幾個人啊……盛氏無比的難過起來,眼眶頓時紅了,手緊緊地捏住了絹帕!
姜煥然也蒼白了臉色,自己這一生曾游戲人間,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只想要直白地達到目的,無論用盡什么辦法。
他要讓家族興盛,如何都行,他的親事又能如何,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娶了個什么樣的人。如果他沒有愛上昭寧,娶誰他都是無妨的。可是現在他愛上了昭寧,他有了軟肋,他并不愿意。可是他也知道,祖父說的是事實。二叔出了這樣的事,眼下的姜家卻根本不能自救,只能依靠外力。鎮國公府霸道,他們既然愿意幫忙,自己若是不愿意,他們也會幫倒忙,到時候不僅姜家受難,甚至、甚至會連累昭寧……
而此刻的他,哪怕是永興路的解元郎,哪怕有極強的謀略。可是他還太年輕了,對于那些世家來說,他想要反抗,無異于是蚍蜉撼大樹!
姜煥然抬起頭,他看向祖父,看到了他眼里的懇求。看到了母親的茫然無助,已經紅了的眼眶。姜煥然重重地閉上了眼睛。為何會到這般的境地,明明在半個時辰前,他還在計劃著該如何求娶昭寧。但是轉瞬間,家族的擔子壓在他身上,兩家的安危也壓在他身上,他必須要去娶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子……
不知何時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白光驟然亮起,竟是一道閃電。
隨即傳來悶雷滾動的聲響,仿佛蓄勢待發,積攢著一場真正的暴風雨,即將徹底摧毀這個夏天的余燼。
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緊捏,卻突然起身朝外跑去!
盛氏一驚,明明就快要下雨了,他要到哪里去!她立刻就想追著兒子而去,可卻被姜青山拉住了,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追。
門外悶雷滾動之后,驟然地落下了瓢潑大雨,將整個汴京淹沒在了一場大雨之中。
這夜的雨來得又快又急。
謝家西跨院之中,浣花堂的書房做了一扇琉璃窗,是整個浣花堂最貴的布置。
昭寧正披著衣裳,在琉璃窗旁中讀著一本《本草經》,如今大房雖明面上沒再提起,但昭寧知道她們仍然對藥行虎視眈眈,她決不能放松,只有將藥行經營得更好,才能更穩固地保全藥行。因此昭寧現在很是用功,時常捧著本《本草經》研究,還要用毛筆在旁細細地批注。
當她看累了書,便抬頭看看庭院中的景色。
浣花堂的名字是母親所取,母親也給她遍植了草木,哪怕已是秋節,也仍然蓊蓊郁郁。此時又恰逢大雨,庭院里雨聲淅瀝,滴滴答答地落在葉上,屋檐下雨落成簾,透過這扇琉璃窗,透過雨簾,庭院里景色雅致,于夜雨中別有一番韻味。
她一時看雨看得有些出神了。
這時候她卻看到庭院外,紅螺冒雨回來了,在廡廊下將傘遞給一旁的侍從,甚至連裙角都來不及擰干,就匆匆地走進來了。發生什么事了,她如何著急?
昭寧正在想時,紅螺已經快步進來了。在她的耳邊道:“大娘子,姜大郎君冒雨來了……此時正在花廳等著見您!”
昭寧聞言疑惑了,姜煥然大晚上來找她做什么,而且還是冒雨前來!是不是姜家有什么事情?是關于舅舅,舅母,或是外祖父?抑或是他就有要事同自己說?
他為何不傳話的時候說清楚?
想到姜煥然這樣的人,若是重要之事絕不會這般來找自己。昭寧有些心慌起來,她道:“撐傘,我們立刻去花廳。”又問,“父親母親可知道?”
紅螺道:“大郎君是直接進的花廳,只通傳了您,夫人和郎君應是還不知道!”
那她就先去問問究竟是何事再說!
畢竟雨深寒重,青塢立刻拿了斗篷來給昭寧系上。昭寧正準備出門,卻看到那枚姜煥然所贈的明珠金簪還放在妝臺上,想著正好可以還給他,便將之裝在了袖子里,才深吸一口氣道:“走吧!”
浣花堂與花廳只隔了一小片花園和兩個折廊。
雖大雨如注,可院中折廊下點著燈,青塢在前也提著琉璃燈,倒不至于看不清楚。昭寧很快就到了花廳,怕說的是極要緊的事,讓眾仆婢都在外的屋檐下等著,她自己一個人進了花廳。
當昭寧進了花廳,看到姜煥然之后,她嚇了一跳。
姜煥然正立在花廳中央,他渾身幾乎都濕透了,頭發也濕了,俊眉上也沾著水滴,甚至衣擺還在往下滴水,但當他轉過頭來看她的時候,眼眸里卻又好似是燒著火的,那樣的烈焰,在這雨夜的深寒中,越發的灼灼。
昭寧連忙上前去,問道:“煥然表哥,你這是怎么了。姜家出了什么事,你要冒雨前來,你趕緊坐下,我讓人給你送……”
她話還沒說完,卻被姜煥然突然抱住了。
謝昭寧完全僵硬了!
抱著她的這個男子的懷抱是渾然陌生的,手臂健朗,縱然他渾身都是濕的,但卻透出一股極其灼熱的力量,像他送的簪子那般,是可以把他灼傷的!
可是昭寧瞪大了眼,姜煥然……他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腦子是清醒的嗎?他此前送她簪子時握了她的手也就罷了,現在為什么要抱他!他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哪怕他們是表親!他……他這般做了,若是旁人看到,可是,可是就說不清了!
謝昭寧頓時慶幸她把人留在外面了,隨即轉瞬間,她就掙扎了起來。
姜煥然并不是想要輕薄昭寧,只是他騎馬而來,只想見到她,只有這個念頭驅動著他,所以當他置身花廳,看著她穿著件暖和的斗篷,那樣歲月靜好,帶著疑惑地靠近他,關心他的時候,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洶涌的情緒了。
感覺到了她的掙扎,他立刻就放開了她。
但是他的手,卻還松松地放在她的肩上。他垂眸凝視著她,認真地道:“昭寧,我深夜前來,只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想要娶你!”
昭寧的瞳孔滿是震驚。姜煥然說什么,他……他說喜歡自己,想娶自己?可是他以前不是十分厭煩自己嗎?他是什么時候喜歡自己的?
是了,她早該想到的,在姜煥然送她簪子的時候,說那簪子是為她贏來的時候。她就該想到姜煥然對自己可能有意了。他若是不喜歡她,又何必要說那樣的話!
姜煥然卻繼續道:“本來我已經和母親計劃好了,要上門來提親。只是,只是家中出了一些變故,以后,以后可能會對我們有些影響,但是這些都不是要緊之事。只要你是愿意的話——”
“煥然表哥。”昭寧聽到他說家中出了一些變故,心里還是急,出聲打斷了他,問道,“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能告訴我嗎?”
拋開姜煥然說喜歡她的事,昭寧覺得此事還是很異常。姜煥然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是喜歡自己想娶自己,定是會好生籌謀,在一個恰當的日子上門提親,而不是這般,在寒夜里冒著風雨而來,她敢肯定,姜家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了!
姜煥然沉默了一下,若是他還是堅持和昭寧在一起,這些事又怎能不告訴她呢,畢竟這也是她以后會面臨的艱難。他也并不想瞞她。他道:“昭寧,鎮國公家的嫡女想要嫁與我為妻,已經派人上門說了。二叔家出了些事情,他被人誣陷了貪墨一案,可能必須借助旁的勢力才能解決,所以祖父已經答應了他們。但是,這些你不必多想,我喜歡的是你,只要我不同意……”
昭寧眉梢微微一動。
其實在姜煥然隱約流露出對她之意時,昭寧認真地思索過這樁親事。她知道這是一門極好的親事,也是舅母一直想要看到的,也能讓母親放心。姜煥然才貌都出眾,未來還是那般的人物,若是嫁了他,自己后半生應也不會受苦。可以說,姜煥然什么人不能娶,莫名喜歡上她才是不正常,是她中了頭彩,該要好生慶賀才是。
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并沒有為此而很高興。她甚至思索了很久都不知道為什么。
她一直不記得前世姜煥然究竟娶了誰,此時當姜煥然說起這事時,她才突然想起來。姜煥然前世娶的不就是這位鎮國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盛明樓嗎?盛明樓愛極了他,不許他蓄婢納妾,給他生了三男一女。他對盛明樓雖看不出有多么恩愛,卻是將鎮國公府護得周全,將他的妻兒都護得周全,不像顧思鶴孤家寡人無妻無子,他是什么都有了的。
她還在想,他這樣的人如何會想到娶妻一事,原來竟是女方相逼。原來二舅家還出了事,這就是他的姻緣,倘若沒有她,這就是他合該走的路。
昭寧知道鎮國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身份有多貴重,她母親甚至還是郡主,兩貴相加,尊貴無比。倘若姜家拒絕,恐怕會遭致極可怕的后果,甚至謝家也有可能被牽連。更何況二叔還出了事,還有蔣家虎視眈眈,更是危在旦夕——
姜煥然他不該來的。
昭寧心里突然冒出這么個年頭,可是他卻冒雨來了,還說了這樣的話。他有這般喜歡自己嗎?喜歡到愿意為自己冒這樣的大不韙。姜煥然是不是還是誤會了什么,否則他不會如此直接。
昭寧想起回來之后,她就問了謝明珊,得知那香囊是祈求姻緣的香囊。可是她卻誤以為那只是普通的祈福香囊,將它送給了姜煥然。難怪姜煥然當時如此震驚,收下了還說什么‘會妥善保管’的話,這倒是自己的錯了!
可她并不愿意這樣,她不愿意破壞了姜煥然的姻緣,也不愿意姜煥然為了能與她在一起做出這般大的犧牲。不僅犧牲姜煥然,甚至會犧牲姜家和謝家,她實在是沒有這樣的勇氣。
所以她突然開口了:“表哥,我覺得你應該順應外祖父之意娶鎮國公家的娘子,這樣對你好,對姜家也好。實在是不必再考慮我。”
她從衣袖中拿出那根明珠金簪,遞給了姜煥然:“……對了,還有一事沒有向表哥道明,宴席上送表哥香囊之時,并不知道那枚香囊的含義,還以為只是一枚普通的祈福香囊。反倒是讓表哥誤會了,送了我這枚簪子。既然表哥另有佳妻要娶,現將這枚簪子還給表哥,希望表哥將它送給真正的有緣之人。”
姜煥然看到她拿出金簪時,心里已是猛地一沉,聽到她說的那些話,更是寒如置身冰窖。無論是方才聽祖父的話,還是冒雨而來,他否未曾有過這樣深的寒意。
他以為……他以為昭寧送自己那枚香囊,雖她說不知道含義,可還是有幾分情誼在的,難道并沒有,難道并沒有嗎……
姜煥然開口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了起來:“你……你難道真的對我無意嗎?”
昭寧在心里輕輕嘆了一聲,她并不想如此清晰點明。可是姜煥然又為何非要問呢?
她無奈至極,只能抬頭看著姜煥然,看著這個俊朗的,從來都是天之驕子,一輩子從未曾嘗過失敗滋味的男子,輕聲地道:“是的,姜煥然,我對你無意。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因想跟我在一起而對抗姜家,或者對抗鎮國公府。最后可能我們兩家都深受其害,你的前途也會被影響,你該更多的為你自己,為姜家考慮。你知道嗎?”
因為不愛,所以清晰而理智。因為不愛,她能一針見血地說出問題所在。
姜煥然后退了一步,突然覺得嘴巴里全是苦味。而自己這樣的冒雨前來,包括方才的擁抱,都是一件極冒昧的事,原來她是不愛的,是不愛他的……
如果她也愛他,愿意同他在一起。那么他愿意為了她去對抗整個世界。他這輩子聰明至極,想達成的東西沒有達不成的。只要她說一聲愿意嫁給他,那么他將用盡辦法解決困境,他并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雖然會耗費極大,但不是無計可施,否則他怎會來找昭寧。
可是她說她并不愛他,只這一句話,就這樣輕飄飄的幾個字,比祖父所說的,比那管事所說的,比全部的困境都還要擊潰他。
姜煥然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當初他為了讓她不喜歡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對她面甜心苦,引誘她燒了廂房,使得她被祖父所厭。后又設下田莊那局,差點害得她丟失性命,她痛恨自己至極,還親手打了自己兩巴掌……如數種種,他怎么會覺得昭寧是愛他的呢,他這樣可笑荒謬的想法是從哪里來的?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自找的。
因有前面的因,才種下了現在的苦果,公平得很。
方才來的時候滿腔的熱情,想的是她若愿意,他要為她對抗全世界。哪怕是大雨傾盆,也并不能澆滅心中熱火。可是現在,那火被昭寧親手澆滅了。淋雨的寒冷這才千萬般的返還上了身,透過了已經濕透的衣衫,浸到了骨髓深處。
昭寧看他長久地沉默不語,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來好笑,她知道自己生得很是好看,可前世今生竟無人對她說過喜歡二字,姜煥然是第一個。她從沒有過拒絕別人的經歷,而且拒絕的還是姜煥然,她也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才好。
昭寧只能道:“表哥,夜深雨重,你可要在這兒先歇下,我叫管事給你拾掇一間房出來……”
姜煥然卻只道:“不用了,我這就要走了……是我打攪了你,你回去好生歇息吧。”
他轉身要走,打開了花廳的門,幾步走到了花廳之外,再度走入大雨之中。
昭寧心想他這般回去恐怕是要生病,從青塢手里拿過傘,連忙追了上去,從屋檐下遞給他:“表哥,你好歹撐一把傘回去!你若是病了,舅母也會心疼的。”
姜煥然站定了。
那把傘一半伸在雨中,冰涼的雨水打著繪了紫丁香的油紙傘面。他卻沒有接過去。
他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隨即大步離開,高大的身影很快隱沒在無際無垠的大雨之中。
昭寧晃了晃神,她心想著,他為什么要跟自己說對不起呢。是為過去那些事對不起,還是為今日發生的事對不起。其實她并沒有怪他,從他幫自己找到蔣姨娘的保母起,她早就原諒了他。至于今天發生的事,她萬般詫異,卻不會怪他。
可這些林林總總,又覺得沒必要跟他說了,既然已經將簪子還給了他,便自當兩人沒有這般牽扯,何必再與他說這些。
青塢在旁看了半天,終于疑惑問道:“大娘子,姜郎君這般冒雨夜訪,究竟所為何事啊?”
昭寧輕嘆了口氣。
她依靠著花廳的梁柱,也抬頭看著無邊無際的大雨,這樣大的雨,將整個汴京籠罩,想必雨之后,就是凜冽深秋了。
她輕輕地道:“不過是為著……一些錯事罷了。”
她知道,姜煥然定是她能擇的親事里最好的,旁人若是知道,她竟拒絕了姜煥然,恐怕會罵她是腦子壞掉了。可是她并不想讓他去對抗一切,這不一定有什么好結果,也許兩家都會受到牽連,也并不想破壞他前世的路,更是……不知為何,總覺得不應該是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婚事會何去何從,也許就是嫁個普通人安穩一生,這般也好。只是母親許會不甘心,魏氏等人可能會甚是得意吧。
但昭寧并不十分在意,畢竟也非她人力能改的。
昭寧回過神,低聲對青塢道:“咱們回去吧,今日之事父親母親若問起來,只說表哥是來求一些治寒疾的藥丸的,不要外泄了。”
青塢自然知道輕重,一行人護著昭寧回了浣花堂。
而姜煥然再度冒雨回到家中時,正堂還燭火通明,整個姜家竟無一人歇下了。
他還沒走進正堂,就聽到了父親說話的聲音,是他一貫那個粗嗓門:“……煥然不愿意的事情,何必要勉強他!得罪鎮國公府又怎么了,我姜遠望戎馬半輩子了,我怕被一個國公家威脅嗎!煥然既然喜歡昭寧,他就應該娶昭寧,娶昭寧有何不好!”
姜煥然聽到此話,竟覺得鼻尖有了一些澀意。
他朝屋內看過去。
只見著祖父重重嘆氣:“你說的什么話,是我非要賣孫求榮嗎,我是這般的人嗎!還不是你二弟出了事,咱們家現在已是自保都難,還有蔣余勝在旁虎視眈眈,煥然不妥協怎么辦……你是想眼睜睜看著你二弟全家俱亡嗎?你那直腸子能不能多生幾個彎繞來!”
這下將父親給哽住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支吾著固執:“可是,煥然不想做……不想做的事……我、我就不想逼他!”
祖父聽著氣得都快要站不住了,‘你、你’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被旁邊的小廝連忙扶住。而母親卻站在一旁默默地垂淚。兩個堂弟則像失了魂一樣坐在旁邊不語,他們也是即將被牽連的人,他們卻更無反抗之力。
此時父親還要說話,姜煥然終于走了進去。
堂中眾人都朝他看過來,驚訝地發現他竟渾身濕透,發髻成絡,不知去了何處回來。姜遠望正要開口,卻聽到他說:“我娶她就是了……你們不必再爭了。”
盛氏聽到他說的這般妥協的話,眼眶卻立刻通紅,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們二人好不容易才解開這般的別扭,煥然好不容易能喜歡上一個人啊,好不容易才承認的啊……!
可是,可是,煥然如今卻要被逼著娶另外一個人。
她想了那么多年,高興了那么一陣子,覺得一切的謀劃都是這樣的妥當。但終究是造化弄人,不能如愿了。
正堂外的大雨已經下得沒有停歇,正堂里卻安靜了下來,再沒有一句爭吵了。
第95章
汴京這場大雨到了第二日也還沒有停, 只是漸漸小了,又淅淅瀝瀝地下了三兩日。
離大相國寺不遠處的州橋瓦子中,有一間名為金蓮棚的勾欄, 以一位唱雜劇出名的金蓮娘子為頭牌。蓋是因這位金蓮娘子,金蓮棚也繡得十分別致,廊柱上都以金漆描了金蓮,一派的笙歌晏晏,紅粉脂香。
這金蓮棚的二樓中, 許多的紗幕低垂, 一張紫檀木的矮榻上鋪著絨毯, 一位生得極其俊美的男子, 正斜靠著矮榻喝酒。他對面便是一整個吹拉彈唱的班子, 都是生得貌美, 在這深秋也穿得清涼的勾欄女子,中間便正是那著金羅衫的金蓮娘子, 手里握著一把折扇,旖旎婉轉地唱著雜劇。她不僅生得最是花容月貌, 聲音也透著錢塘歌伎特有的清亮, 鶯啼一般動人。
這些女子們使勁渾身解數,想要勾得那俊美男子的注意。畢竟他生得俊美, 一來就包了金蓮棚的整個場子。雖不知其真正的身份來歷, 但定是非富即貴,倘若能得他喜歡,脫了賤籍跟了他, 這輩子不就是榮華富貴享用無盡了么。
可他雖一邊看著她們, 一邊喝酒,卻未顯露得對誰十分喜歡的模樣。他仿佛在找什么, 又仿佛在透過她們看別人。
終于他略抬起了手,語氣微涼地道:“都不必彈了,一個個站過來,轉身背對我。”
姑娘們都詫異了,這位俊美郎君這是什么愛好呢,哪有人挑女子不是看臉而是看背影的,倒是稀奇了。雖這般想著,她們還是或嘟呶,或疑惑地站起來,排成了一列背對著客人。
斜靠在矮榻上的俊美男子端著琉璃盞抬眸,他看著這些轉過身的女子,一個個地看了過去,不像,一個都不像……
那個身影他很難形容,少女的纖細,矯健的身姿,纖腰不足盈盈一握,可是她拉弓的手那樣干脆,動作利落。他夢中的碎片里,她雖然瘦了,但那樣的瘦仍然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像被他禁錮起來的,再也不能振翅而飛的蝴蝶,卻最終在他的手里頹敗凋亡。那樣的熟悉,可又那樣的陌生,好似他應該輕易地把這個人認出來,但卻又差了點什么東西,所以怎么都想不起來。
她究竟是誰,為何他會夢到她,為何夢里看到她死,會有這樣的錐心之痛!
他為何……為何會如此沉迷地愛著她,分明只是一個背影,分明他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而這些女子個個無力虛浮,矯揉造作,哪里能與她比!他突然又煩悶起來,道:“都滾出去!”
女子們都嚇了一跳,這個闊綽的客人進來就一語不發只是喝酒,怎的突然脾氣這樣古怪?她們怕惹惱了他,匆匆地都退出了屋子。
斜靠在矮榻上的人正是趙瑾,他一口飲盡了琉璃盞中的酒。這玉清樓所釀造的千日春,是汴京最烈的酒,一股辛辣自喉嚨滾落而下,一直灼燒到胃里。
這時候,門外響起了下屬扣門的聲音,說是有要事通稟。
趙瑾的眼眸才恢復了清醒,叫了人進來。
來人身著玄羅衣,生得端整的臉,是他最為得力的下屬劉指。
劉指一進來先看了看屋內的布置,看到那些琵琶胡琴還在屋內,屋內仍殘余著旖旎的脂粉香,先是有些震驚。他從老王爺死的時候,就一直跟著二郎君了,那時候二郎君還不過十歲,幼年失怙,他和他母親都被人輕視冷落。但他從小不服輸,為了能護住母親,護住哥哥,向來勤勉克制。后來進了君上麾下,君上待二郎君極好,連最為重要的皇城司都讓二郎君任了副指揮使,假以時日恐怕還有更多的晉封。
為此,二郎君也是克己奉上,從不曾來勾欄這樣的地方。可二郎君不僅來了,甚至連去了好幾個。
但是二郎君來了勾欄,似乎對勾欄中的娘子并無興趣,他只是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樣子。
此時趙瑾仿佛又恢復了平日那般的淡漠:“不是有要事找我,究竟何事?”
劉指才回過神來,拱手道:“指揮使,屬下剛得了消息,顧思鶴以緝賊為名,搜查了咱們在邊塞兩個暗中的據點。搜走了不少兵器和密文。”
趙瑾聽了眉梢微動,后來他才查知,當時三番四次與他交手的就是顧思鶴。此人如今很不得了,雖顧家有些衰微,但他卻是更強橫了,承襲了侍衛步軍指揮使的位置,也全然不再隱藏自己之能,前幾日親赴邊疆,將顧家中剩下的余孽一網打盡,上下肅清。聽說近些日子就要回京了,覲見君上。
他想必也是探查到了,當初在田莊的人是他,懷疑他與李家暗中有所勾連。無論怎么說,顧李兩家的式微都有他的功勞在里面,他與顧思鶴這梁子是結定了的。
趙瑾淡淡道:“不必管他,他不過是殺雞儆猴而已。”
劉指微有疑惑,指揮使大人此話何意,顧思鶴要儆什么猴?但指揮使大人既然說不必管,他就不再多說了。而是又道:“還有一事,您那日晚上,說看到姜解元晚上冒雨去謝家,事有蹊蹺,叫小的細查,小的也知道了眉目。”
趙瑾已全然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再給自己倒了杯酒。
那日他親赴謝家探尋反賊一事,天晚雨急,便在謝家旁的一處私邸歇息下了,半夜在樓臺看雨,卻正好看到姜煥然冒著大雨策馬前往謝家,一時覺得稀奇,派人去查。
他抬頭看向劉指,示意他說下去。
劉指道:“謝家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小的不知道。不過小的查出,那天鎮國公派了管事去姜家說親事,想將自己的女兒盛明樓嫁給姜解元,姜解元似乎不情愿,可是不知怎的去了謝家,好似見了謝家大娘子一面,回來又愿意了。”
姜煥然被家中逼著娶鎮國公之女他倒是不奇怪,姜煥然是解元郎,金榜高中是指日可待的事,鎮國公府早日下手也情有可原。他若不下手,到了榜下捉婿的時候,競爭可就激烈多了。
但是因為有人提親,姜煥然竟然連夜去見謝昭寧,這就有點奇怪了。
趙瑾不由想到那日謝家的宴席上,他看到姜煥然和謝昭寧相談甚歡。而今有知道了這件事。姜煥然……他難道是真的喜歡謝昭寧?否則這些事情,實在是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那個向來目中無人,瀟灑無羈的姜煥然到哪里去了?竟然會喜歡謝昭寧這般一無是處的人。
他莫不是真的腦子有點問題?
趙瑾實在是并不能理解,決定不去想這等匪夷所思之事。他與姜煥然交情也不算太深,對謝昭寧這樣的人更是無感,她不來糾纏他是最好的,他更巴不得她深愛姜煥然。兩人究竟如何,是不是被棒打的苦命鴛鴦,也根本不管他的事。
他把著琉璃盞,漠然問道:“羅山會之事查得如何了?”
劉指道:“小的正要與您說此事。羅山會之事有線索了!您也猜不到,究竟與何人有關。”
趙瑾眼睛微瞇。
劉指繼續道:“小的查到,謝氏藥行如今的掌控者謝家大娘子,似乎對官兵探尋羅山會極為謹慎,仿佛在保護什么人的模樣。小的覺得頗有蹊蹺……”
趙瑾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此前他也是探查到,羅山會似乎在謝家附近有活動的跡象,才上門問詢。雖謝昭寧看起來并無腦子,也不像是會與謀逆之人扯上關系之人,但人無絕對,趙瑾是不會放過任何線索的。
他將琉璃盞扣到了桌上,站起了身,戴上了放在一旁的扳指。又有侍從抱著斗篷上前恭敬替他披上。他道:“走吧。”
隨即大步流星走在了前面,眾人連忙跟從,出了這靡靡之地。
這樣的細雨連綿,不見停歇,亦不能出門,天氣卻越來越寒,當真是看得人也愁。
青塢和紅螺等已將昭寧秋冬的衣裳都找出來備好。今兒去景榮院,給她披上了一件極厚實的漳絨披風,甚至還準備有手籠套,昭寧看著失笑說:“還不到冬呢,不至于這樣冷。”
她雖是邊漠長大,卻不知何畏寒。以前冬天在西平房,屋子里總點著三四盆的炭火,方抵御寒冬。她們便一直記得她畏寒這件事,到了天寒便備上了。
青塢笑道:“您一冷著就會肚痛,可不要小心些。”
一行人朝著景榮院去了,今兒盛氏一早就傳了信過來,此時應已在景榮院中了。
景榮院中的木芙蓉到了深秋也不轉黃,仍然是一片被雨洇開的墨綠色,昭寧到了廂房外,青塢收起了紙傘,果然聽到了里面母親的笑聲:“這是好事,極好的事!那鎮國公家世代榮膺,娶的夫人還是郡主,如此這般生一個女兒,煥然娶了不知有多好。不過我看,也是鎮國公有眼光,若是再過半年,等煥然金榜題名了,可就更搶手了!我以前就還想呢,究竟是什么才貌的女子,才配得上煥然的天資出眾,原來是這樣金尊玉貴的女子!”
舅母雖一直想自己和姜煥然在一起,卻因沒說通姜煥然,也一直沒對母親提過。那晚姜煥然來的事,母親也不知道,所以她如今只是單純地高興著,覺得侄兒找了一門好親事。
昭寧朝屋內走去,看到盛氏和母親相對而坐,母親一臉笑容,盛氏卻一聽她的話,雙目就是一紅差點哭出來。
弄得姜氏也不知所措,拿著手帕給她擦眼睛:“這是怎的了,好好的一樁親事哭什么,該笑才是啊!”
盛氏看著姜氏懵懂不知的樣子,心里卻想著幸好未曾與她說過,否則不知道她該有多難過。
但是回頭一看到昭寧進來了,卻又要哭出來。
她不知道姜煥然來找昭寧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他與昭寧說了什么,問他他是一字不答的。只是道:我與昭寧有緣無分,您便不必強求了。可是她已經幻想過很多次昭寧成她兒媳婦的場景,如今猛地一看到,徹底落空了,如何能不難受呢!
昭寧看舅母哭得傷心,連忙兩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已經聽說了,煥然表哥定了極好的一門親事,舅母應該高興才是啊。我看啊,定是有您把關,煥然表哥才能定得如此好的親事。所以我想著,日后我的親事,也還要舅母多多把關才是,您定也能替我選一門,跟煥然表哥一樣好的親事!”
一席話說得盛氏都忘了哭。
姜氏雖不明就里,心想難不成盛氏是為二哥的事傷心,但不是說已經解決了么。是煥然親自帶著鎮國公人去查證了的確是誣陷。可盛氏大抵還是沒緩過來吧,也道:“是啊,我還等著你也給昭寧把關,也給她選一門好親事呢!”
盛氏看著昭寧澄凈又溫柔的眼睛,頓時明白了昭寧的意思。
哪怕她不能嫁給姜煥然,不能成為她的兒媳。可她還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與她,本就有著母女一樣的情分,是不是真的做了兒媳有什么要緊呢,她們的情義是永不會變的,永遠不會被割斷的。
她不由伸手緊緊地抱住了昭寧,哭著說:“好孩子,你怎么這樣好,這樣好!舅母……舅母一定給你找到最好的親事,決不讓旁人欺負你!”
她這樣說,昭寧才知道她徹底看開了,也笑著回抱住大舅母。
這樣好的大舅母啊,不要為她傷心啊,姜煥然和盛明樓都是不錯的人,他們能一起走下去的,縱然她還從沒見過這位嫂嫂,但既然姜煥然能與她白首相攜,定是可以的。
她二人相擁而泣,弄得姜氏在旁有些郁悶,總覺得她二人好似在說什么東西她不明白似的。
她道:“好了,你二人別哭了,大喜事怎么都要哭嘛。昭昭你快來看,大舅母給帶了好多衣裳來,都是新制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展開衣裳給昭昭看。
昭寧和盛氏這才放開,透過明窗透進來的朦朧光輝,落在色澤柔和的羅漢床上,昭寧看到羅漢床上果真放著七八件衣裳,是之前大舅母就說了要做給她的,她一件件仔細地看,果然都是極好的料子,是她喜歡的花樣,而且都做得很厚實,最怕冷的地方,腰、脖頸都是加厚了做的。大舅母也記得她怕冷。昭寧也紅了眼眶,卻是感慨于大舅母對自己的用心。
哪怕做不了兒媳,大舅母心里傷心著,還是將這些衣裳都做好了送過來。這樣的情誼,她永遠也不會忘。
以后若是能報答,若是能助大舅母家,她定會去做。
她知道鎮國公家雖然幫助二舅洗清了罪名,讓姜家免遭于難,可是大舅舅的軍功和官職被蔣余盛已經論定了,朝廷已經論定的東西,除非是有通天的手段,否則決是回不來的。可是她不甘心,憑什么舅舅辛苦博來的軍功要被人搶走,就算不是搶回來,也要讓蔣余盛受到報應才好!
正好此時,鈺哥兒午睡醒了,被乳母抱了進來。他生得十分可愛,長得也極像姜氏,睜著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四周,把盛氏看得心都要化了,抱在懷里又是哄又是搖的,終是不難過了。
這時候,樊月從屋檐下快步走進來,對昭寧屈身道:“大娘子,郎君請您過去正堂一趟,說有管事交接上的事問您!”
因大房回來,如今昭寧要將管家的事全部挪交給魏氏,她倒也無所謂。大房回來了,這樣的事很難留在手里,更何況祖父還看重大房。但是交接的事不是昨天就已經做完了么,何以還有事要問呢?
昭寧覺得有些蹊蹺,決定過去看看再說,便向母親和大舅母告辭,說晚些再來陪她們。
正堂如今是祖父的住處,修得與原來榆林謝家的正堂一般無二,但祖父的性子更為嚴肅板正,外面并未植柏樹,只布置了幾叢修得規矩的灌木,七八個侍從垂手立在屋檐之下。正房掛的匾額仍是家訓‘家風十世有箕裘,階蘭庭桂肇鴻圖’,重新做的牌匾,上了三道漆,嶄新而醒目。這是祖父特地囑咐了重新做的。
昭寧看著深吸了口氣,抬步進了正堂之中。
卻見正堂之中不僅有父親、祖父,竟還有堂祖父謝景,大伯父謝炆,二伯父謝煜,也就是說家中家中所有的男性長輩一一齊聚,且臉色都不算太好看。尤其是祖父,他站在正堂掛著的孔子像前,手里把著兩枚文玩核桃,穿著件儒衫,臉色沉得快要滴下水來。父親坐在一旁,也是一言不發。
堂祖父謝景卻在說話:“出了這樣大的事,大家沉默也是無用,群策群力,想想究竟該怎么幫煊兒才好!”
昭寧心里咯噔一聲,父親究竟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父親抬頭看到謝昭寧過來了,卻有些意外:“昭寧,你怎的不陪著你母親和舅母,過來做什么?”
昭寧更是意外,不是父親讓自己過來的么!
卻聽祖父道:“是我派人叫她過來的,你出了這樣的事,為著姜氏的身子好,瞞著姜氏也就罷了,何必要瞞著昭寧。她知道了,平日行事也能更明白該怎么做些!”說罷對著謝昭寧招手,“昭寧,過來坐吧。”
昭寧走了過去,徑直問謝煊:“父親,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先告訴我知道吧!”
謝煊不知從何處回來,身上的官服還未曾脫下來,可臉上已經是顯得十分倦容,眼睛都熬紅了,像是一宿未眠,昭寧想起方才母親說起父親一夜未歸的話來。
謝煊嘆道:“是父親不好,今年秋季朝廷采買馬匹一事,由度支司負責。本來王大人升任了參知政事,度支使便極可能頂了他的空缺升三司使。為父本以為,為父一向工作勤勉,未有缺漏,倘若度支使升任了,我便能由副使轉正使。便請了這差事來做。誰知馬匹采買一切都尚好,待轉交時,卻從樞密院發文來,說我采買的馬匹官文有問題,扣了下來不許移交。我正為馬匹奔波,可卻傳來消息,馬匹被扣后大量生病起來,足有四五千匹。眼下難事,一是如何才能找四五千匹馬渡過此關,二是如何才能讓樞密院放文,否則馬匹只會越病越多。到時候,為父……為父別說再升一級了,恐怕徹底丟官,甚至家族遭受牽連,累及你們也是可能的!”
原來是這樣的事!昭寧心中一驚。采買馬匹看似小事,實則朝廷每年采買馬匹絕非小數目,亦是件重要之事,若是最后出了差池,的確丟官事小,甚至連累家族事大。一家子朝不保夕都是有可能的。難怪方才祖父和父親臉色會如此難看!
謝景勸道:“此事也不能怪你,如今王信正式升任了參知政事,蔣余盛身為他的擁躉,現也正式做了永興軍路的正指揮使,更是通過了王信,與襄王趙策交好,趙策曾有一個得力的手下,現任樞密副使。這般的命令直接從樞密院發出來,不就是要為難你嗎,你便是再謹慎也會被抓住把柄。何況又趕上了馬匹生病,更是天災罷了,只是大家都想想,該如何解決罷了!”
昭寧眼睛一利,原來是蔣余盛終于行動了!
他不僅升任了永興軍路的正指揮使,還與襄王這等權貴的皇親交好,難怪如此行事!恐怕當初將大舅舅的軍功指給了蔣余盛,也是這位襄王所為吧!
昭寧知道蔣余盛終有一天會開始行動,也知道他升任之后一旦動手,便是不死不休,如今當真面臨了這般局面。她心里倒是并不意外,可還是十分的憤怒。
父親在三司不過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度支司有正使一人,副使卻有五人。父親一向勤懇任勞,無論上司或是同僚,皆對他贊頌有加。父親想要再升一職,給自己和母親更好的保護,她一直都知道,就是馬匹采買這等旁人看來極吃力不討好的小事,他也想盡力去做好。卻被蔣余盛如此整治!又恰好遇上了大量的馬匹重病,若是交不出馬匹,或是樞密院仍不肯移交,恐怕她們一家就危在旦夕了!
昭寧心里念頭急轉,首先馬匹生病之事定要控制住,其次病馬是不能移送樞密院的,若是病馬移交,追究起來仍是父親的責任。只能……只能是謝家自己掏腰包堵住這個窟窿,但那可是四五千匹馬啊,每匹馬要銀幾十兩,謝家一時哪里拿得出這么多的錢來!還有,即便是能拿出這般多的馬來。樞密院仍然卡著不收怎么辦!
昭寧思索之下,發現此事自己毫無辦法。
襄王是何等人?
君上當年共有兄弟四人,君上是唯一的嫡出,故剛周歲就立了太子。而大皇子據傳是真正被太上皇喜愛的,早已亡故。二皇子也死于與大皇子的斗爭之中,便是順平郡王趙環和趙瑾之父。現活著的便只有二人,皆是當時忠心擁躉君上的,一個就是君上的三兄長,襄王趙策,此人一向閑散,卻有些打仗的天賦。另一位是君上的弟弟,景王趙決,與君上年齡相仿,時常隨侍君上左右。
這些都是真正的皇親國戚,權貴之人,這些有權之人想要整治旁人,實在是再容易不過!
蔣余盛攀上了這般人物,自然是不可一世!
不光是她束手無策,這屋子中的眾人,亦是毫無對策,否則怎會在此沉默。
但無論如何,決不能坐以待斃。昭寧深吸了口氣道:“父親,不知馬匹可已經派了醫郎去醫治了,只怕是會傳染之病,不能蔓延才是。若是藥材不夠,盡管從藥行拿去。”
謝煊頷首:“已經派人去了。眼下愁的是如何能弄出這么多馬來,這已經不是錢財的事了,馬匹珍貴難得,誰能一下得這般四五千匹,且入秋了,塞外的榷場都已經陸續關了。還有樞密院那邊,如何讓襄王不要為難也是難事。”
謝煊是愁多了,看到女兒在認真地聽,才想起這些事告訴女兒做什么。他道:“昭寧,這些你便不必愁了,你既已經知道了,便先回吧。”
祖父謝昌嘆了口氣,也對謝昭寧道,“昭寧,祖父叫你來,也是想著你管謝氏藥行的事,要注意著莫讓旁人趁虛而入了。好了,你既知道了,便瞞著你母親,她身子不好。你先下去忙吧,這些事情,留給我們操心就好!”
“是啊!”大伯父謝炆道,卻是對謝煊,“你也不必太著急,咱們兄弟總是一體的,大哥肯定給你想辦法!”
昭寧屈身向祖父等人行禮告退了。至少父親出事,他們并未不管,而是齊聚一堂為父親想辦法,已是難得了。尤其是堂祖父一家,他們想要摘開十分容易,畢竟早已分家。可堂祖父并沒有。
但是,她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她也定要想想,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救父親!樞密院那邊她沒有辦法,如何找出這些馬匹,總是能想到法子的!
昭寧決定等雨停了立刻去一趟藥行找徐敬和葛掌柜。
倘若束手就擒,不去主動解決。父親丟了官職,蔣余盛得逞,她們家便是真的岌岌可危了!
第96章
連綿幾天的細雨之后, 天色終于放晴。
太陽破開重疊的云層,金光灑向大地,灑向匍匐的宮宇, 宮宇巨大的巒影投下來,籠罩在垂拱殿外所有等待的百官身上。
顧思鶴身著朱色曲領具服,戴進賢冠,腰間系以革帶靜立于垂拱殿外。這是官員入朝覲見所著正式衣裝。他極少穿得如此鄭重,卓然出眾, 如玉樹修成般站于一眾大臣之中, 再加上他容貌清俊至極, 實在是鶴立雞群, 出挑得讓人忍不住看他。
他雖年輕, 卻沒有人敢小瞧了他。
顧思鶴繼承了侍衛步軍指揮使的職位之后, 經一個月的察治,將顧家上下, 曾經屬于顧思遠,或是母族劉家之人徹底肅清了。這番動作之前, 旁人還懷疑顧家不再有樞密使、貴妃這等尊貴頭銜之后, 是否家族即將頹敗,與李家一樣步上滅亡之路, 但當顧思鶴以如此雷霆手段, 再度鞏固顧家,并且展現了他作為顧家新生一代極其杰出的能力后,這些人都統統閉上了嘴。
顧家與李家是不一樣的, 顧家如今定國公的爵位仍在, 仍是世襲罔替。最重要的是,曾經看起來游手好閑, 不務正業的顧思鶴,如今看來是絕對的強悍,一出手就穩固了顧家,只要有他在,顧家便不容旁人輕看。
顧思鶴知有人在看他,他這輩子早已習慣被人注目,只是現在這些看著他的目光,更多了些以前沒有的敬畏罷了。
他的目光,卻更多的放在跪在殿門外的身影上,不止是他,更多人的目光,也都放在這個身影上。
此人也是朱衣具服,卻戴的是貂蟬冠,這是宰執及三公以上才有的穿著。此人正是如今的參知政事王信,是除了同平章事嚴蕭何之外的文臣第一人,王家亦是如今朝中最煊赫的家族。
據說是君上宣他來覲見,可是在殿門外跪了這么久,君上卻也未傳見。
這樣最為煊赫家族的掌權之人,又能如何呢?跪在殿門外,君上不說傳見,便連身也不敢起。明明深秋的日頭再大也不會熱,可王信卻早已是滿頭的大汗。
顧思鶴的目光更掃到了另一旁,須彌座下不遠之處,停著一輛精致的鸞轎,眾女官們圍擁在一旁,那鸞轎的簾幕垂下紋絲未動,可他知道,里面坐著的人,正是王家那位王賢妃。她比眾大臣來得還早些,一直苦苦守在旁,但君上也并未見她。
聽說她被太妃選拔至今,竟連君上的圣顏都未曾見過。可外面卻傳她盛寵于君上,獨寵于后宮。實則與他姑母,與曾經的李淑妃一樣,都是連君上的邊兒也沒摸著的人。但王家竟已高調至此,對外宣稱賢妃受寵,恐怕連賢妃自己都信了,派頭早已拿捏起來,實在是可笑。
顧思鶴心覺凜然。
這大概就是帝王權術,深不可測,不知其喜怒。再怎么興盛的家族又如何,在帝王面前,也是大氣都不敢喘。
如今帝王勵精圖治,整個王朝在他手中蒸蒸日上,這些朝臣也越發的謹小慎微,不敢冒犯天顏。帝王這樣的人,表面再如何的平和,內心也是絕對的冷酷無情。他知道不光是他,不少言官私下對帝王也有議論,覺得帝王手段太過雷霆,太過狠厲,只是還不敢罵到帝王面前來罷了。
太上皇原是有幾分壓制帝王的,近些日也不知為何,太上皇也默然不語,只居于深宮之中修道養身。
顧思鶴抬頭看看天,日頭已越升越高了。
君上今日遲遲未見百官,是因前段時日川蜀土地兼并越發嚴重,竟有流民占山為王,形成了不小的勢力。而因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四川經略安撫使攻討失敗,進京面圣。眼下四川經略安撫使、同平章事嚴蕭何、樞密副使等人,正在殿中討論四川剿匪一事。
朝中最精銳的戰力是禁軍,還有在邊疆抵御黨項、契丹的各路廂軍,川蜀腹地的確一時兵力不足倒也不奇怪。
也不知要何時才會覲見。可帝王未召見,誰又敢離開,甚至無人交頭接耳,只待那日頭升得越來越高,明晃晃照人罷了。
終于許久之后,內侍省總都知李繼走了出來,道:“眾位大臣,君上請諸位覲見。”
垂拱殿在四名羽林軍的推動下打開,金光投進大殿之中,眾官皆垂手肅穆,再無交頭接耳,以官階之序次第步入大殿之內。王信也在旁人的攙扶下起身覲見,顧思鶴乃是正三品,跟于樞密院兩位官員之后進入殿中,眾官面對丹墀臺上那座雕鑿九龍戲珠的龍椅朝拜,帝王身著通天冠袍,因居高而臨,所隔甚遠,并不能全然看清帝王的面容,只能看到極高大寬健的身影,英俊的側容。手持一串濃得滴翠的帝王綠手串,輕輕捻動。
自然,也無人敢直視圣顏。
君上渾然低厚,卻又平和的聲音也在殿內響起:“諸位平身。”
眾官又紛紛而起。隨即君上對王信道:“因川蜀之事,一時沒來得及傳見你,倒是疏忽了。”
王信心里如同明鏡一般,自然知道帝王是為前幾日家族中人中飽私囊之事,懲戒于他,想到李家的下場,立刻心中警醒,連忙拱手道:“君上忙于朝事,還記掛著微臣,以實乃微臣之福了!”
君上頷首,讓眾人有事啟奏。緊接著樞密副使宋應隆上前說話,說的還是巴蜀流民一事,如何安排剿匪,他已制定了詳細方略,君上凝神細聽,手中珠串轉動。聽后道:“方略尚可,只是蜀地地勢多變,實施起來頗有難度,下朝后你即可趕赴四川,襄助安撫使,不得再使流民擾亂百姓。”
顧思鶴看了眼宋應隆,早年父親為樞密使時,宋應隆便是樞密副使,是個極有能力之人,但因父親在位他也一直不得擢升。現在樞密院有副使三人,卻缺正使。君上此意想必是給他立功之機,若能平定匪亂,恐怕樞密使一職唾手可得。
宋應隆如何能不明白,立刻跪下叩頭,言語中帶著些許激動:“臣定不辱上命!”
君上又對立著的四川經略安撫使道:“上次招討失敗,乃是你輕敵所致。今日朕派宋應隆協助于你,限你半月之內平定流民,可能做到?”
四川安撫使也連忙跪下表意:“臣定當竭力,不使君父憂心!”
這時候,突然有一人自側門而入,快步上前。走到丹墀下只略躬身行禮,隨即將一封密信放在了帝王的案頭。顧思鶴認出,此人乃是殿前都指揮副使馮遠,掌管禁軍隱司,是君上之心腹。
不知那密信上究竟寫了什么,君上看過之后,竟輕輕皺了皺眉。
以側光觀察著帝王神情的眾人,頓覺肩背一緊。皆知君上是個‘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人,倘若讓他皺了眉,究竟是何等事情?立刻個個更是謹慎小心,殿中半點聲音也無,怕是掉根針也能聽見。
此時只聽君上終于開口道:“王信留下,其余人告退吧。”
除王大人外,其余人皆再度跪下告退,爾后,垂拱殿的大門又在身后合上了。
顧思鶴雖如今也是個大官,同齡人中,怕無幾個能比擬他之人,可如此多的朝廷重臣還頂在前面,面圣時,一般也是輪不著他說幾句話的。他倒也并不在意,他只需在其位謀其職,保護自己的家族,至于真正的效忠君上,他并無此想法,究竟發生了什么使得君上這等心思叵測之人都變了顏色,他也不關心。
他沿著漢白玉石階走下來,一路出了東華門,卻聽到旁邊有兩個言官細語。
“處置李家一事,君上著實無情。許多人不過是與李家沾染,竟也貶黜流放了,朝中眾人無不喏喏……”
“可說不是,還有此次剿匪,我看還是應以安撫為主,君上卻定要剿滅匪眾,豈非傷財傷民。我朝向來是仁政愛民,圣上此番豈不是違背祖訓。最近京中有羅山會作亂,焉知不是因不滿君政之故。我等既身為言官,若是一直不敢言,枉讀了些圣賢書。若再有下次,我們定要向圣上進言才是!”
先頭說話的那人就道:“鄭兄說得甚是,鄭兄先呈,我必跟隨!”
顧思鶴嘴角微扯,有本事你二人在里面就說,何須出了東華門才開始放這些厥詞。不就是怕禁軍或者皇城司之人聽到嗎?他其實倒是能明白帝王如此為是為何,李家勢力盤踞,倘若不斬草除根,除了便是沒除。而巴蜀剿匪一事,恐怕帝王亦是思量,背后是羅山會作亂吧,所以才會不留情面。
他雖不喜帝王,認為他無情冷酷,溫和不過是面具罷了。但也知道他的每一步都是有原因的。
這些考量君上是不會說的,群臣揣摩圣意,有的能揣摩成功,有的卻不能。
他雖能揣摩,甚至可能比宋應隆更知道該如何剿匪,但是他卻懶得說,也懶得做。
顧思鶴正思索著,朝著自己馬車停靠之處慢慢走去,他的小廝太平已經駕著馬車在等他了。
太平生得圓臉,有一對極細的眼睛,倘若他笑起來,幾乎讓人找不見。正靠著馬車打盹,見他出來了立刻立正了,努力睜大著眼睛,問道:“世子爺,咱們接下來回府?”
顧思鶴卻暫時并不想回府。昨夜剛抵汴京,已回府看了父親和祖父,見二人養傷得當,面色都漸漸紅潤起來,他放心不少。此時,他有一個人是極想去見的。
顧思鶴正想和太平說去榆林巷子,卻聽到有馬疾馳而至的聲音,隨即他的馬車車壁咚咚響了兩聲。
他撩開車簾,看到外面是他的貼身侍從。顧思鶴皺了眉,突然有些不祥的預感。果然聽此人語氣有些焦急道:“世子爺……出事了!”
而謝家新宅中,一早見雨停了,晨曦柔和的橘光灑滿庭院,昭寧便準備立刻去謝氏藥行與葛掌柜商量,眼看著父親需要交馬的日期一日日近了,還有不足五天,昭寧自然心急。
但待她換了身衣裳,正準備出門,繁星卻帶了一張名帖進來,并告訴她說:“大娘子,這是門房剛收到的帖子,名帖的主人傳了話進來,說在咱們宅院旁不遠的青柳酒舍中等您!”
如今雖魏氏管家,但門房、帳設司、廚房等處,都還是原來的人,都仍聽令于昭寧。但魏氏正準備將帳設司的人替換成她的心腹,祖父也默許了,畢竟日后他還指著大房,絕不會駁了魏氏這些想法。昭寧卻留了個心眼,打算每處選一兩個不起眼的,平日裝作不與她往來,留作釘子。哪日魏氏想要作妖,她也提前知道。
若是一般之人,如此關口,昭寧自然是不會去見的。可是一看這張名帖,昭寧立刻決定赴約。
她將名帖收了起來道:“立刻備馬車!”
青柳酒舍,是開在東秀巷子拐角的一家酒舍。一般正店酒樓才有釀酒的資格,這家青柳酒舍卻也有,它們家的青柳酒最是出名,時常有人慕名來喝。
昭寧戴著幕籬下馬車的時候,看到一輛并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酒舍外的柳樹下。雖馬車不起眼,可那兩個守在馬車邊的護衛,卻一看就是極厲害的練家子。
這時候走上來一個圓臉細眼睛的小廝,像是已經等了她一會兒,對她行禮道:“大娘子,我家郎君在上面等您,您跟我來!”
昭寧跟著他上了酒舍的二樓,只見酒舍二樓入口已被又兩個護衛守著,不許人進出,那圓臉的小廝也站在外,對她虛手一請,自己卻并不進去。
昭寧進了二樓之中,這青柳酒舍她只是路過看到過,卻從未上來過。只見上面略放了四五套桌椅,修了木欄桿,木欄桿外是垂柳遮擋,細碎的日光透出垂柳照進來,能看到東秀巷子、榆林巷子鱗次櫛比的屋宇。風景明媚,卻又不怕有人窺伺。而她的目光一移,看到了一個著玄色斗篷的身影,正立在欄桿旁,不是許久未見的顧思鶴還能是誰!
聽到了她的聲音,他轉過頭看她,仍是狹長的下巴,清俊的眉眼,眼尾一顆殷紅小痣,可卻比她印象中更清瘦冷峻了幾分,眉宇間多了幾分以前沒有的肅冷之氣。人沒有從前那般白皙,大概是在邊疆曬黑了些。
顧思鶴道:“你還不過來,杵在那里做什么。”
……性子是還沒有變的。
昭寧走了過去,卻發現他披那披風下竟是朱色的曲領具服,配以玉革帶……他竟是剛從朝中回來,連衣裳都沒有換,就來見她了!
她問道:“世子爺,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這般著急?”
他來見她一向花樣甚多,不會暴露自己身份,這般直接用自己的名帖請她出來,是從沒有的。
顧思鶴卻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看到過她,可是在家中罹難之時,在他于邊疆荒漠凜冽的寒風中時,卻時常想到她。現在終于又看到了她。
謝昭寧穿著件月白色嵌邊的斗篷,上面繡了幾叢蘭草,梳了最簡單的環髻,耳墜是白玉雕刻的花苞,在頰邊輕輕地晃動,襯得她膚色瑩潤,波光瀲滟的眼瞳映著秋日的天光,是正待破冰而出的驚艷。
他是從不會欣賞到女子之美的人,可是此刻,他看著謝昭寧,卻突然覺得心怦然跳動起來,竟一時不敢直視她,別開了目光。頓了頓,才鄭重地道:“自然是來謝你的,若非是你當初告知我那八個字,我家不知要遭遇何等罹難。你于我們家,有救族的大恩。我過了這般久才來,是在清理家中那些殘余的叛徒,希望你不要見怪。”
其實昭寧猜到,他大概是來謝自己的,但是她以為像顧思鶴這般的人,即便是謝也不會直說,但卻沒想到,他既沒有氣她,也沒有繞彎,而是徑直的,鄭重地說了這些謝過她的話。一時倒是讓她心生感動了。她也看著顧思鶴,他雖然也不再復當年那般的閑散從容了,可現在他父親、祖父沒有自縊,他也沒有遭受臏刑,也不是她前世看到的那個幾乎快要沒有人氣,當真如厲鬼閻羅一樣的顧思鶴。
這就已經很好了,她改變了很多事,讓這些人都越來越好,這讓她覺得自己做的那些事真的很有意義。
昭寧笑道:“若要說謝,還是應我先謝你,畢竟是你給了我半瓶萬金丸,救我母親在先。那句話自然只是報答,所以世子爺不必多謝,也不必因此心懷感念,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顧思鶴聽她這般說,卻是挑眉道:“如何謝,是否心懷感念都是我的事。而我救你母親,卻是我愿意為之。這是兩件不同的事,不可相互消抵。你可也別想消抵了!”
昭寧無奈,兩句話他又回了原型,她哪里想消抵了!
她道:“聽說世子爺如今終于承襲了官職,前些日子也肅清家族之事,恭喜世子爺了!只是我家中還有事,恐怕一時不能再陪世子爺聊下去,要先告辭了。”
不過是出來的路上,順道來見見顧思鶴,昭寧主要目的還是去找葛掌柜等商議家中的難題。
她說著正準備走,卻聽顧思鶴直接道:“謝昭寧,你家中是不是出事了?”
昭寧腳步微頓,父親遇到危難之事,家中都盡量隱瞞未曾外泄,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顧思鶴會知道,她并不奇怪,顧家曾經是什么地位,他家本來就在樞密院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更何況他還是顧思鶴。
可是他知道的這么快,來得也這么快,還是出乎謝昭寧的意料。她轉過身看他,才明白為何他連上朝的朝服都沒有換,只是披了件斗篷就徑直來找她了,原來是知道她家出事了,特意來找她!
昭寧正要開口說話,就聽顧思鶴道:“你不要著急,我來就是來幫你的。你且告訴我,你們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指了指桌子,示意她坐下來說。
昭寧猶豫了一瞬,她此前并未想過找顧家幫忙,但是這樣的事,謝家這樣的文官家庭的確沒有人脈可用,又是如此危機關頭,她也就沒有推拒客氣了,將父親遭遇之事簡略說了遍。“……當務之急便是尋至少四千匹西北馬。此前父親和伯父已經問詢了汴京馬市,更遠些的也問過,至多能湊到三四百匹,已經極難了!”
西北馬本就少見,又要短時內湊出這么多來,這兩天謝家人無不奔走幫忙,皆無好的結果。
顧思鶴只沉吟了片刻,難怪謝家的人沒招子,昭寧也沒想出辦法來。這樣的事若非常年與西北打交道之人,又有何人能有辦法,他道:“若是問了旁人,定是沒有辦法。我倒是的確有辦法,我們家認識一個在夏州養西北馬的胡商,此人手下蓄有萬匹西北馬,只是他愛馬,旁人極難從他那里買馬來,但他早年在榷場交易時被我父親所救,若是我開口為你們引薦,他定是愿意賣給你馬的!”
謝家已為馬之事愁了兩日,聽他如此說,昭寧哪有不高興的!若非顧思鶴,旁人定是不知這般的渠道,更別說購買了。
她眼神一亮看著他:“當真?”
顧思鶴話一轉:“只是若他賣馬,銀錢甚貴,恐怕要十萬余兩。你謝家可能拿得出這么多銀錢來?”
這個昭寧早已考慮過了,雖然謝氏藥行富庶,這幾月在她的經營下也越發興盛,可賬面流通的銀錢不過三、四萬兩,但若是將她這段時日購置的田產地契皆抵出去,便能湊出這筆錢來。到時候將病馬治好再賣出去,雖不能全部抵了這費用,但虧空也就是一兩萬兩銀子之間,為了救父親,救全家人,這點損耗自然不算什么。昭寧甚至該抵的東西她都已準備好了,一切只等待有馬可買罷了。
昭寧便道:“這個你無需擔憂,我都已經備下了。缺的不過是賣馬的途徑!”
顧思鶴本是想問她,若是沒有這么多銀錢,他可以湊給她。這樣巨額的一筆銀錢,就是對顧家都不是一筆小數目,不曾想她竟有,謝家雖官位不高,富庶卻是真,倒是他多慮了!
顧思鶴又道:“不過買馬一事我能幫你,但是樞密院那邊,自父親被免后,如今幾個副使都與我家不和,也無法為你疏通。自然,我還是會試一試的。”
昭寧知道顧思鶴此人,向來有話直說。她也不愿顧思鶴為難:“你幫我買馬一事,我已是感激不盡。樞密院的事我們也在想法子,總是有路可走的,朗朗乾坤,絕不止被這等宵小這般逼迫。”
她心里松快了許多,買馬是當務之急,雖然后面的事更重要,但若沒有馬,后面的事就是解決了也無用。她望著顧思鶴,笑容燦爛:“多謝世子爺,你可幫我大忙了!我明日便讓父親帶著管事來找你,你只需派個管事接應他們就是,你放心,絕不讓旁人知道是你在當中幫忙!”
她的眼神是如此明亮,像滿溢的秋日里溶溶的日光,看得顧思鶴突然又心驚肉跳,心里暗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而且聽到她說‘不讓旁人知道’,心里突然有點不舒服。為什么不讓旁人知道,他難道就拿不出手嗎?
顧世子爺忘了,縱然如今顧家略不如前。但他的受歡迎程度卻是更勝從前,不僅有世襲爵位,還有官職在身,且并未不學無術、游手好閑,而是有武功有大謀略之人,他比從前還惹人愛,已經再度榮登汴京娘子最想嫁之榜首。
昭寧自然想著得為他預防著,免得旁人看了他幫自己誤會了。尤其是現在祖父回來了,他立志想讓家族輝煌,還有大房一家,她不想讓這些人覺得,她和顧思鶴有什么牽扯,對他并不好。
昭寧在思索,顧思鶴卻看著她,眼睛一瞇道:“你該不會又在想什么兩清之事吧?”
昭寧笑道:“沒有沒有,你欠我,我欠你,怎么兩清呢。”
顧思鶴輕哼,這答案他滿意了,她也還算識趣!
第97章
既然有了買馬的法子, 自然是越快買越好!昭寧辭別了顧思鶴,派了個女使回去傳話,家中眾人甚至連哥哥都出去找門路了, 祖父去拜訪他的同窗,父親去拜見他的同科好友,現在兵部任職,只是六部權力中空,恐怕都不得用。傳話回去后, 至少他們不會像無頭蒼蠅般求路無門了。
而她則立刻去了謝氏藥行籌集銀錢。
葛掌柜和徐敬早已在藥行的賬房中等她, 十萬余兩, 還要在五日內湊齊, 對于謝氏藥行來說也并不容易。
葛掌柜一邊撥著算盤珠子一邊道:“如今整個藥行賬面上有四萬六千余貫, 您說至少要備下十二萬貫, 怕是要將今年買入的田產地契都抵出去,還要將西邊的五家藥行押給承順銀號……”
昭寧手里也是一把算盤, 她現在算盤打得極好,纖長的手指快速撥弄珠玉般的算盤, 核對著葛掌柜的話:“應還差兩萬貫, 外地的藥行抵出去也來不及,今兒夏新進的三批藥材抵給其余藥行, 能暫時解燃眉之急, 你現在便去籌得這些銀子吧,換成交子,明日便送去府上。”
葛掌柜領命, 帶著四五個管事四下去籌措銀錢, 昭寧也松了口氣,這般應該能解決四千匹兵馬之事。
可是父親買馬的文書有誤, 樞密院中的官吏以此不放,非要卡死父親,馬的折損越來越多,到最后仍然是岌岌可危的。該如何解決仍然是難事。
她沉思了許久,道:“實在是不行,最后便去敲登聞鼓又何妨!”
登聞鼓是的告御狀的鼓,凡言朝政得失、軍情機密、理雪冤濫、陳乞恩賞均可敲登聞鼓,上呈天命。但御狀可是輕易能敲的,敲擊登聞鼓必為冤情本人,且還要受鞭笞之刑,徐敬聽后嚇了一跳。
“娘子您可切莫沖動,那登聞鼓若敲了,人是要受大苦的!”又道,“何況我聽說這些時日,各地大事不斷,君上勤于政事,邊塞換將,四川鬧匪,登聞鼓院已是有半個月未開了,恐怕娘子去敲登聞鼓,最終也還是告不成這御狀。”
昭寧輕輕一嘆,她也知道。
即便是敲了登聞鼓,還要經登聞鼓院,經登聞檢院,并不能直接上奏陳情,否則天下人豈非都要去敲鼓了。
何況慶熙大帝如今是日理萬機,忙于朝政,比如李家滿門皆斬,門生黨羽皆被牽連,由此肅清了朝野。比如收復西北,滅國銀夏后,派兵駐戍,黨項人也被趕往了草原深處。
當年太祖建國后,邊陲就一直飽受銀夏和契丹的侵擾,失了幽云十六州,太上皇在位時,更是讓銀夏占據了西北諸府,幸而慶熙大帝繼位,收復失地滅國銀夏,如今的大乾朝兵強馬壯,更有了泱泱大國之氣。
她道:“罷了,君上日理萬機,國事已忙而無暇,登聞鼓暫時不開也無妨。”
徐敬知道大娘子一向是對君上極崇拜,藥行的書柜里還有大娘子買來的君上的傳記呢。他笑道:“您果真是崇敬君上!”
昭寧心想他們是不知道,君上乃百年難得一見的軍事奇才,日后甚至達成了自太宗以來的百年夙愿,驅逐了契丹人,收復了燕云十六州,只可惜不知為何在歸途中意外逝世了,才使得契丹人卷土重來,國破罹難,大乾朝退居臨安新都。趙瑾和顧思鶴聯手,也不過是穩固臨安不破而已。
她甚至還知道,現在朝野中,也存在著對君上的非議之聲。別說他們了,就是前世最后,覺得是君上窮兵黷武,以興兵之舉導致敗國,痛罵于他的官員也不在少數。趙瑾分明最為崇敬君上,那時候他身為攝政王,卻也并不阻止這些罵聲,甚至是放縱,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昭寧凝神想了想道:“倒不是沒有別的法子!”
徐敬有些疑惑,大娘子說什么法子?昭寧卻突然道:“徐先生,我們上次藥行買鋪面被阻攔一事,我記得你曾告訴我,你派人監視到了蔣家名下那何氏藥行和順天府尹的戶曹往來!是他買通了戶曹來為難我們,可是如此?”
徐先生點了點頭,當時他也是無意中發現的,只是后來大娘子解決了問題,便沒有再查下去了。畢竟商告官,商總是會吃虧的,何況他并無證據在手。昭寧又問:“你既然曾監視到他們往來,可能按圖索驥找到證據,比如往來的文書,所送之禮,看到的人證,皆是證據!”
徐先生眼睛微微一亮,他終于知道大娘子想做什么了,大娘子要找到蔣家官商勾結,賄賂朝臣的證據。以此為由反威脅蔣家。
而且當時他派了人去監視,人證是已經齊全了的,若是能搜到物證,自然就坐實了。坐實了的事情放到蔣家面前,蔣家自然只能敗退!
徐敬立刻站了起來,他道:“小的明白大娘子的意思了,小的馬上就去吩咐!”
終于有了法子,且這法子她還有七八成的把握!昭寧頷首讓他立刻就去查。蔣家是極想對付謝家,但他如今正是勢盛,還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果被這樣的事纏了身,即便是王家也會嫌棄于他!她們不能一直被動防守,還是得主動進攻才是上策!
因為有了曙光在前,她終于松了口氣。
徐先生帶著兩個小廝出門去查,與撩開賬房的簾幕進來的紅螺錯身而過。
紅螺手里托著一盞熱騰騰的杏仁茶,輕輕放在昭寧面前道:“大娘子,您與掌柜們商議半天了,總得先潤潤口再說。”
因為心中終于落了塊大石頭,昭寧也端起紅螺端來的杏仁茶喝了口,抬起頭時,才發現外面日頭已經開始西沉了,橘色的夕陽披在如魚鱗般的屋頂瓦片上,映出柔和的余暉,原來已經商議了這么久!紅螺繼續稟報道:“大娘子,方才沈先生身邊的吉慶來藥鋪外留了話,說要您明天記得過去學棋,他有要緊的東西給您。”
昭寧覺得奇怪,每月逢三是學棋的日子,這她自然是記得的,師父怎的還突然派了吉慶來提醒她呢,還說有要緊東西給她,師父有什么東西要給她?
不過師父既然吩咐了,她過去就是了。她還想看看師父這些日子溫書到什么程度了,已經入秋了,省試可是越來越近了。
昭寧道:“知道了,你明日讓車夫一早備好馬車吧。”
紅螺說完了此話,卻沒有出去,而是俯下身,在昭寧耳邊低語道:“另外,大娘子,那天您讓我探查,趙郎君來家中的目的,我有眉目了!”
昭寧自然還記得這件事,趙瑾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懷疑他目的不善。
她示意紅螺說下去。
紅螺道:“奴婢打聽過,說是趙郎君好像是來抓捕什么人的,本來具體是什么人奴婢也不知道,趙郎君的人口風緊得很。但是奴婢方才,看到個眼熟的面孔在周圍出現,是那日在咱們家中出現過的皇城司之人。聽說他們在查找藥行附近,外地所來,武功在身的男子。大娘子,您說他們究竟在查什么人?”
昭寧端著茶杯的手一頓,突然站了起來,她想到了前些日子,葛掌柜告訴她的羅山會一事。莫不成趙瑾是奉了上令,在這周圍搜尋羅山會之人的?
是了,尋常盜匪的事情怎足以讓皇城司副指揮使出動呢,趙瑾定是為了查反賊才來此……聽他們的描述,找的人倒是極像師父。難道,師父當真與羅山會之人有關?
聯想到此前的事,譬如那盒來歷不明的萬金丸,師父那密道,又譬如師父那日無故的發病!昭寧心里的懷疑越來越重,不行,若此事是真,師父恐怕會有危險,她決定現在就去師父那里一趟!
她念頭幾轉,告訴紅螺:“備馬車,我們立刻去沈先生的小院!”
紅螺聽了吩咐立刻就要去,但昭寧想了想,又將她喊住:“罷了,我們先不去小院,我們去藥王廟!”
紅螺有些疑惑,都這么晚了,太陽都要沉了,大娘子去藥王廟做什么?
但大娘子做事,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紅螺并不多問。馬車是一直在外面等著的,她拿了大娘子的幕籬過來,匆匆送大娘子上了馬車。
迎著落日的余暉,踏著涼涼的青石磚路,馬車嘚嘚跑到了藥王廟外,此時已經并沒有什么香客了。
昭寧一向是不需人扶的,她自己下了馬車,吩咐紅螺:“不必在此等我,你先回藥行去,待我好了自回來找你!”
紅螺一驚,不在外面等著娘子,這她如何能放心!她道:“大娘子,您還是讓奴婢陪您……”
但是昭寧有事要去做,哪里要她陪著,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去,而她幕籬一戴,已經徑直朝寺廟中走去了。紅螺猶豫片刻,還是覺得聽娘子的話吧,上了馬車,吩咐車夫趕著車回謝氏藥行等娘子。
昭寧穿過了藥王廟的大殿,穿過了已經泛黃的香樟樹林,甚至還看到了正在與香客講經書的覺慧大師,她也沒有打擾他,匆匆從他身側走過。覺慧大會正繪聲繪色地描繪寺廟修建的歷史,還對香客們說:“本廟還立有圣人的金身像,圣人庇佑咱們國家風調雨順,修得精致又俊美,諸位既崇敬圣人,亦可前去上香!”
所謂圣人,亦是君上的稱謂。看來這些香客也十分崇敬君上,一會兒也要去偏殿拜君上的金身像。昭寧聽到不由加快了腳步。
她很快就到了偏殿前,看到了慶熙大帝那尊慈悲而高大的金身像,還是依著習慣,對著大帝崇敬地拜了拜,才走到金身像后打開了密道。
不錯,她是想通過這條密道去師父的小院中。以前都是走小院正門入,現在她打算從這條密道而入,悄悄看看師父每日究竟在做什么!師父說過,若是她來,而他不在家中時,她可以走這條密道去他的院中等他。
石門在身后合上,昭寧進入密道后便取下了幕籬,快步穿過密道,走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前方透出些許的光亮,便看到了上次的石階。這時候她放緩了腳步,輕而慢地上了石階。一道石門佇立眼前,隱約的響動從門外傳進來,她怕開門的動靜會驚動師父,先暫時沒有開門,而是透過石門的縫隙朝院中看去,看師父是否在院中。
外面天色已略暗了,但仍看得清楚。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了屋檐之下,身影端然,肩寬臂長。夕陽的余光照著他英俊的側臉,略顯柔和的嘴唇,不是師父還能是誰!師父正拿著火折子,點亮她上次布置的那盞花燈,他手掌寬大,可指節修長好看,手背經絡微鼓,是極有力量而不顯的手。屋內卻還暗著,似乎像是剛從外面回來的模樣。
縱然知道石門厚重,昭寧還是將呼吸放得極輕,幾乎細成一條線。這是她年少時特地練過的本事,憑借這個本事,她跟蹤過大舅舅好幾回,都沒有被他發現過。
師父回過了身,這時候,昭寧看到他背后站著個身著玄羅短衣,腰間配了把彎刀,面容冷厲,生著短胡茬之人。不光是他,師父身后的暗處,似乎還站著四五人,只是石門的縫隙太小,她此時并不能看清全貌。只是見著這些人好像在商議著什么。
昭寧眉頭緊皺,這些人是誰,為何會出現在師父的院子之中。他們是來做什么的?
畢竟隔著石門,昭寧并不能全然聽清他們說話的聲音,只隱約聽到那短胡茬之人說道:“屬下探查到,趙指揮使似乎在周圍尋覓……屬下已經設計,將他引去別處了。”
聽到這里,昭寧的心跳得更急促了,這人竟然是師父的下屬,難道他們當真是羅山會之人,是謀逆之人!否則他們為什么關注趙瑾,還說什么將他引去別處。此番言語,不是正好證明了,他們正有謀逆之意,所以才怕趙瑾查到頭上來嗎!雖然此前昭寧就有猜測了,可是當真相似乎越來越接近她的猜測時,昭寧還是有些不能接受。
師父竟當真是那個亂黨賊子所在羅山會之人! 說不定他千里迢迢從江西來到汴京,住在大相國寺附近,也是為了謀逆!
師父又說了句什么,這時候他們隔得遠,聲音更不可聞了。此時,她又聽那先說話的人道:“屬下定當領命。只是畢竟是謀逆之事,您也要小心才是!……刺殺是最危險不過的!”
昭寧聽到這里更是怔住了,他們這話是什么意思,師父跟他說什么了,這人領什么命?還有,什么叫‘畢竟是謀逆之事,刺殺是最危險不過的’!除了反賊,誰又會說這樣的話?
昭寧呼吸一滯,難道……他們不僅有謀逆的想法,還已經在謀劃著,想要刺殺帝王了?
這人還讓師父萬分小心,難道……正是師父要去行刺帝王,否則此人為何會讓他小心!
他們可知道,自己做的是誅滅九族之事!
昭寧再也不能聽下去了,她必要出去阻止師父。師父武功高強,若是真的去刺殺慶熙大帝,讓他突出重圍,搞不好還真能傷了大帝!可是慶熙大帝還要征戰沙場,還要收復失地庇護萬民,他怎么能有事!
這是其一,其二卻是,君上是什么人,即便師父真的僥幸能刺殺大帝成功,可君上身邊少說都有上千禁軍守護,暗中多少暗衛更不清楚,隨時出場都是侍衛、隨從、百官簇擁,守衛森嚴至極,他又如何能突破重重包圍,恐怕是有去無回!
昭寧更是想到了,前世師父淪為阿七的悲慘結局。難不成……師父就是在此次行動中失敗,喉嚨受傷,又懼怕通緝,不敢再以真實的身份出現,所以才化名阿七潛入順平郡王府躲避,變成啞奴的?昭寧更著急了,不行,她不能再等了,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定要阻止師父!
昭寧正在心急之時,手不小心碰到了石門上,發出極細的一聲悶響。
趙翊是何等精深的武功,方才不過是正與人說話,昭寧又隔著一道石門,所以才一時未察覺。此時聽到石門的方向,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響動,并未比風吹過的樹葉摩挲聲更重,可他卻立刻就察覺到了,目光直視了過來,冷道:“何人在此!”
此話一出,暗中禁衛軍瞬間就有三百只箭簇抬起,對準了石門的方向!
昭寧見師父已經發現了自己,也不藏身了,扣石磚打開了門,幾步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剛暗下來,庭院中的花燈朦朧亮起,趙翊看到那石門打開,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被花燈映照,她穿得極其素雅,被斗篷籠著薄弱的肩膀,臉頰卻被照出玉一樣的光澤,眼眸不知是不是被花燈映亮,亮著兩簇如燈一樣的火光,不是昭寧還能是誰!
趙翊眼眸一瞇,手立刻在背后一比,暗中的箭簇又立刻都收了起來!
他忙于朝政,更是因所查她之事而思量重重,暫時沒來見她,已有九日了。
她幾步走到了他面前來,不知道是氣還是如何,雙頰有些紅,道:“師父,你們是不是正在策劃謀逆一事,你不能去刺殺君上!”
嗯,她在說什么?
趙翊愕然了一瞬。他看了看在一旁等著回話,也表情愕然的馮遠,想起了他方才和馮遠的對話,馮遠說要引開趙瑾,還讓他一定要小心,刺殺最是危險不過云云。似乎好像的確像亂臣賊子所說的話,昭寧已不知在秘道中待了多久,如果是聽這話,又不知他們身份,誤會他們是想要行刺也很合理,何況此前因為暴露武功和密道,她就已經十分懷疑他了!
若是平日她從正門而入,路上自然有至少八十個禁軍監視她,絕不可能等她到了門口偷聽了他們說話。可今兒她卻悄悄從密道出來,那密道平日除了他,無人知道該怎么開啟。自然也沒有禁軍守在密道之中,所以才能讓她悄無聲息地接近,聽到了他們講話!
她帶著生氣的眼眸怒視他,那明亮的眼眸仿佛在質疑他,好似在問——你以前不是答應過我,不參與謀逆之事的嗎!怎么言而無信呢!
他頓覺十分巧合,頗有些哭笑不得!隨即揮了揮手,馮遠自然明白君上之意,立刻帶著數名禁衛軍之人,瞬間以特殊的身法隱到了暗處!
昭寧看到瞬間那些人就都不見了,不知究竟隱匿去了黑暗的何處。若不是剛才她親眼所見,自己都不會相信,這里曾經有過那些人!果然是反賊無疑,這些人還真是武功高強,有兩把刷子啊!
但她此刻顧不上計較這個了,她仰頭看向趙翊。發現師父的眉眼不知是倒映著她還是倒映著燈火,明亮璀璨,又令她心里一跳。她后退一步,心想他這是心虛了?她深吸一口氣道:“師父,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羅山會之人,正在策劃要謀逆刺殺?”
趙翊聽她這般篤定地問,更不知該從何解釋。
他能說什么,直接同她說真相,但她最憎惡旁人欺騙她,而且現在這欺騙還莫名越來越多了!
趙翊道:“若是我說,方才那些話只是誤會,我絕無謀反之意——我這般告訴你,即便天下人都謀反了,我也不會謀反,昭寧,你信嗎?”
昭寧卻在心里想,我信你個鬼,我已經眼見為實,耳聽為實了!你們這些身手高明之人聚集于此,半夜開會,商量怎么引開皇城司的人,還商量刺殺危不危險,不就是想行滅九族之事嗎,這還能是我誤會嗎?
恐怕師父也是不想承認,畢竟是謀逆之事,于天下不容。
她道:“師父,周圍有皇城司,正在追查羅山會之人,還查到了謝氏藥行的頭上!若你們不是反賊,為何要引開皇城司之人,他為何要叮囑你小心。你就不要再騙我了!”
趙翊眉梢輕挑,他曾雄辯于群臣,弱冠之年的時候,和翰林院十大學士辯論‘堯舜禹何為最賢’一題,能引經據典滔滔不絕令十大學士都汗顏。可是如今,面對昭寧的言辭篤定,他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解釋無非只有兩種結果,一是直接的真相,二是更多的謊言,欲蓋彌彰。兩種都不能選。
更何況如今朝野內外,想謀害他之人的確不少,想他死之人從汴京排到錢塘都排不完。昭寧有這般的猜測更屬正常了。
昭寧卻想到祖父等人私下對他的非議,想到朝野之中那些面上不敢言,私下卻議論君上狠毒之人,她深吸一口氣,決定還是好生規勸師父,一定要讓師父打消刺殺君上的念頭。這不僅傷國傷民,最要緊的,還傷他九族!
她看向趙翊,認真地道:“師父,我記得我以前同你說過,我十分的敬重君上,您知不知道是為什么?”
見師父略微頷首示意她說,昭寧看向不遠處的金魚花燈,講道:“我年幼的時候,因為戰亂與家人離散,在西平府孤寂長大,以前亦是不懂的,看到舅舅和舅母拜君上的龕位,還覺得奇怪。后來西平府突然爆發了戰亂,邊境十室九空,那些黨項人所到之處無不燒殺搶掠,連孩童都難逃毒手。甚至我十歲那年,有次也意外被黨項人所擄,幸好后來被人所救,才得以活至今日。”
這事趙翊當然知道,畢竟當時就是他救的她,她那時候看不見,還又愛哭又多疑,只是他又不能道明身份,自然也不能告訴她,此時是自己所為。
所以他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昭寧繼續往下說。
昭寧想起當初看到永興廂軍驅逐黨項人,駐扎于此,告訴她們當今君上英明神武,收復了西平府,從此西平府安全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顛沛流離了,西平府眾人跑到街上狂歡的情景。那樣的喜悅,讓她也紅了眼眶,繼續說:“直到后來君上率兵攻占銀夏,他如天神降臨,兩年之內收復西北,讓邊境的百姓得到了和平,我才能回家,與家人團聚,我的舅舅、舅母也才能與家人團聚!這時候我才知道一個圣明驍勇的君主是如何可貴,所以我才如此敬仰于他,若非君上,恐怕西北還在戰亂,而我也早就死在邊疆了!”
前兩朝為何強大?不受番邦侵擾,不需歲貢保安,漢有漢武帝,唐有唐太宗,這些千古一帝英明神武戰無不勝,平定疆域震懾四方,故才被番邦稱之為□□,萬國來賀。今朝建國之時不如前兩朝強大,更因先皇帝的懦弱而失了疆土。若非有君上的神勇,恐怕西北早已被黨項人占盡,百姓民不聊生!
所以她相信,若慶熙大帝能不英年早逝,他定能與這些大帝齊名,統一大乾朝疆域,也成為貫古爍今的千古一帝!而她雖力量卑微渺小,但她也愿意為守護慶熙大帝獻力,她想看到大帝成為真正的千古之帝,彪炳史冊!
她抬頭看向師父,卻發現師父看自己的目光不知為何已經極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還是繼續道:“所以,師父,我雖并不知道,您與君上究竟有什么仇怨,可我相信君上是一代明君,是為國為民的好皇帝,未來也定能興復大乾朝,希望您看在天下蒼生、看在家國復興的面上,為了百姓萬民,也要放下自己心中的仇怨。不要做謀逆之事,不要去刺殺君上!”
趙翊卻是一頓,問道:“可是,有這般多的人不喜歡他。謝昭寧,倘若……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呢?”
昭寧卻有些惱了,他怎么油鹽不進的!她又走近了一步,堅決地道:“他就是極好的人!師父,你只是不了解他,總之,你決不能行謀逆之事!何況,您真的行了謀逆之事,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即便您真的僥幸成功,不過是一命換一命罷了,您不能做這般危險之事啊!”
她說著也覺得自己情緒有些激動,而且好像和師父靠得太近了,近得頭頂的發絲都能感覺到師父的呼吸一般。既然師父是羅山會的逆賊,自然是心中不喜大帝,她又怎能激動地在師父面前說這些呢,一個不好,恐怕還會激起師父的逆反之心!大概她這幾日情緒太過緊繃了!
她低聲道了一句‘抱歉’,轉身便想離開,卻突然被師父伸手拉住了手腕!
師父的手掌寬大,捏住她的手腕仿若鐵鉗,有著極燙的溫度,而她的手腕在他的手掌中不過是一枝細而軟嫩的藤蔓。
她此時與師父貼得極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可是用力了一下、兩下,他的手腕還是紋絲未動。不知為何,昭寧此時突然覺得有一絲緊張,這樣緊張的情緒不知是從何而來,她道:“師父,是我不好,您先放開我……我們再說!”
趙翊卻還是沒有放開她,而是直視進她的眼眸,聲音略低啞了幾分,對她說:“昭寧,你師父不只是你認為的師父。你記得,有事盡可以來找師父,明白嗎?”
第98章
昭寧并不是很明白, 師父這話是什么意思?師父不是她以為的師父?自然了,他可是逆賊的小頭目,并非她以為的窮困潦倒的外地舉子。但為何讓她有事找他, 他一個逆賊能做什么呢,可不要把自己折騰進去了才好!
為了讓師父放開她,莫要處于這般的氛圍中,她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隨即師父才放開了她的手腕,昭寧以為他捏得很緊, 否則她怎會感受到這般的灼熱, 現在看發現并無什么痕跡, 想來師父雖然生她的氣, 卻并未真的想傷了她。她轉了轉手腕, 正欲多勸說師父幾句, 徹底打消他的念頭,卻看到師父跨過門檻進了屋中, 將屋中的燭火點亮了,隨即打開旁邊的藤柜, 從里面擺出幾只粗陶的茶盞和陶壺來, 問道:“你要喝熟水還是泡茶?”
昭寧還沒有回答,卻聽到屋檐下一個古怪的聲音響起來:“逆賊逆賊, 刺殺刺殺!”
昭寧循著聲音看過去, 與掛在屋檐下,停息在一根桃枝木上的小鳳頭鸚鵡對上了視線,它生得渾身淺白色羽毛, 頭上卻是鮮亮的一簇黃色的冠羽, 睜著一對黑豆一樣的眼睛俯視打量謝昭寧。見昭寧注意到了它,突然在桃木枝上跳了跳, 張開了它的冠羽,喉嚨動了動發出聲音:“逆賊逆賊,刺殺刺殺!”
原來方才說話的也是它,它竟然會說這樣的話!
昭寧嚇了一跳,心道師父還辯稱自己不是逆賊,連他的鸚鵡都在說了!看來他成日里不知道在鸚鵡面前說多少次逆賊刺殺的事,她走到小鳳頭面前,伸手想要抓它,小鳳頭卻振翅飛了起來,落到了梁柱上讓昭寧抓不到,又開口道:“逆賊逆賊,殺死逆賊!”
師父可是夠狠心的,連自己也要殺。
昭寧回過頭,對趙翊道:“師父,您可知道鸚鵡前頭不敢言的道理,它若是飛出去一說,豈不是到處都知道您是逆賊了嗎?您快把它抓住關起來吧,不然,就是您被抓住關起來了!”
然后下一步就是砍頭,再下一步就是滅九族。
趙翊熟練地點燃了小爐,一邊說:“不會有人聽到的,無妨。”
這方圓十丈內住的皆是禁軍,莫說它是只鸚鵡,就是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昭寧心道他這個逆賊做得當真是不謹慎,她有意想把那只小鳳頭抓下來,但是小鳳頭大概看出了她的企圖,棲息在房梁上不下來了,還閉上了眼睛假寐。昭寧正四處看可否有梯子一類的東西,卻聽屋內的師父無奈道:“昭寧,進來坐下。”
昭寧還是作罷了,進了屋中,看到師父的熟水已經烹好了,正冒著螃蟹眼那樣的小泡,師父用茶匙舀了一勺剛碾好的茶末放入粗陶的湯瓶中,再提起小爐用沸水一沖,水變成了淺綠色,頓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清透香味彌漫于室內,聞之使人精神一振。昭寧平日喝茶葉甚少,喝各樣的果品熟水多,但是父親極喜歡喝茶,她便也識得一些。此茶只是聞味道就知是極品之茶。
師父沖茶的手法雖然隨意,可這極品之茶,哪怕并不用十分繁復的點茶手藝,也是芳香怡人,很是不同。
她有些狐疑,師父哪里來的這樣的極品好茶,父親也收不到這樣的好茶。
趙翊將茶倒入茶盞中,推到她面前:“密道中偷聽了半日,定是渴了,先喝口茶吧。”
昭寧沒顧他話中略帶的調侃,端起粗陶的茶盞一品,那茶的香味果然蔓延唇舌,甘甜清冽,又略帶回苦。品起來像是產自建安鳳凰山麓的建安貢茶,她終于忍不住問:“師父,您哪里來的這般好茶,此茶就是做貢品,也綽綽有余了!”
趙翊不曾想,她看起來只會煮糖水,竟會品茶!這茶是吉安不知何時放在此的,他的住用雖然儉樸,可茶這樣的東西,太過粗糙又如何能入口,吉安拿來的應該是建安的貢品。
反正她發現的端倪也已經太多了,趙翊也不在意了,而是不動聲色,順水推舟地道:“上次去皇宮取救你母親的藥丸時……順道取的。”
昭寧聽了頓時激動,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那瓶萬金丸定是師父給的,她一直逼問他,想要問出來,可是師父總是轉移了話,或是根本不接她的話茬。今兒她撞破了他是羅山會的逆賊一事,于是他也終于不再隱瞞了!
她綻出笑容:“您可終于承認了!我便知道就是您,以前沒有正式謝過,今天要多謝師父!”她站起來,像模像樣地給他作揖行了個禮,趙翊眼中也映出了笑意。
昭寧隨即又道:“我知道,您上次冒險密探皇宮是為了給我母親找藥。”師父為了她母親竟如此冒險,昭寧心里自然感激至極,但她又話鋒一轉道,“只是您以后,可切莫再做如此危險之事了,包括刺殺君上,您也要答應我,一定不能去!您好生參加省試成為進士,從小官小吏做起,憑借您的能力,日后定能做大官!”
趙翊正在喝茶,被她說的話一嗆,旋即笑道:“承你吉言,快坐下吧,我問你一些事。”
昭寧坐了下來,心想他要問自己什么事。
只見師父指節修長捏著粗陶茶盞,緩緩問道:“我聽葛掌柜透露,你家中出了些事?可否具體與我說說?”
原來師父是想問她這個,昭寧想到家中近日發生的事,眼神略微一黯。這些事告訴師父又能如何,官場上的事,他也不會有辦法,只是他既然問了,昭寧還是同他簡略地講了一遍,包括大舅舅軍功被搶,還有父親被人刁難,畢竟她心里壓力還是有些的。若是此次父親不能度過難關,別說升官了,就是保住自身都難。
她講了一遍,只當是找個人說說心里話。見師父認真聆聽,怕他為此擔憂,昭寧又笑道:“不過師父不必擔心,我已經想到了法子。”又將自己想的法子也略說了說,“只要我能找到證據,定能威脅蔣余勝,過此難關!”
趙翊聽了她的法子抿了口茶,昭寧想得太簡單了,古來官官相護,是永遠也無法鏟除的弊端,只能治之,不能滅之。此人官職太小,他未見過,但有王家庇護,想必在下面也是橫行霸道。但是他很欣賞昭寧對事的態度,她從不想放棄,哪怕極其艱難,她也會想法子去戰勝對方。
不過現在背后有他,自然不必辛苦,他并沒有多說,只是笑了笑道:“不必擔憂,今日你回去,事情應該就會變好的。”
他的語氣不疾不徐,有種甚篤的意味在其中,聽后便令人安心,好似就應該信了他一般。
昭寧欣賞師父這般樂觀的心態,不過她可不能只這般想。自己不做出努力,如何能等著好事發生呢?一會兒回去藥行,她還要問徐先生有沒有成果,若是沒有,她便要親自出馬了!
她還是道:“多謝師父吉言了!”
她心里還是覺得極有希望的,查到蔣家的證據不難,所以并不十分著急,端起茶杯抿了口。
只聽師父又道:“我還有第二個問題……昭寧,皇城司副指揮使趙瑾,你可見過此人,對他有何印象?”
他的語氣很輕而慢,仿若漫溢在夜晚中,香爐中的一縷藍霧,是極隨意的。
昭寧卻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師父為何會問趙瑾?難道是……難道是還打算去和皇城司硬碰硬,刺殺君上?說起來,她并未見過師父真的與人動手,只知道師父武功高強,卻不知與趙瑾比究竟如何。無論如何,趙瑾也是皇城司的人,師父若犯到他面前,豈不是自投羅網嗎?昭寧怕他還想做傻事,立刻認真地道:“師父,此人出身尊貴,年少成名,武功十分高強——”
她卻看到師父手微微一頓,停下了喝茶。
下意識的,昭寧察覺到師父好似十分不悅,甚至連周圍的氣息都隨之一凝,一旦師父冷肅下來,那種讓她心里發緊的感覺頓時又重現了。
她心里一緊,又道:“不過此人心思歹毒,殺人如麻,我覺得他不像好人!”
所以您可千萬別去與他硬碰硬啊,皇城司可怕,君上所掌的禁軍更是可怕至極,去了保管是有去無回!
她說完這話,才感覺周圍氣息一松。隨即看到師父抬起頭,又笑吟吟地看向她,仿佛方才的不悅,只是她的錯覺。
趙翊又問道:“所以昭寧如今,并無什么喜歡之人?”
他這話轉得有些快,昭寧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向自己打探趙瑾,難道不是想與趙瑾硬碰硬嗎?為何突然問她有沒有喜歡之人?或者師父從哪里聽過她以前曾喜歡趙瑾之事,所以試探她是不是因喜歡趙瑾,才如此說來?
喜歡趙瑾,那已經是很漫長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對趙瑾,便如對這世上的所有人,毫無感覺,甚至多一絲憎惡。至于其余喜歡的人,那也是沒有的,她曾有一顆鮮嫩的心,被磨得鮮血淋漓,后來即便結痂好了,也早已遲鈍,生出了重重的防備,極難再愛上任何人。
唯獨阿七,陪她度過那樣艱難的歲月。還有愛她護她的那些親人,他們才是她的心靈柔軟之處,也是她喜歡之人。不過師父這個喜歡,應不是指親情,而是指男女之情吧?
她道:“自然是沒有的!”
趙翊端著茶杯的手一頓,隨即又笑起來:“好罷,我的問題都問完了!”
昭寧卻見他的茶水已經空了,端起茶瓶給他再倒了一杯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師父,不光您有問題問我,我也有問題問您!”
趙翊看向她:“什么問題?”
昭寧道:“您派人傳話說,讓我明日過來,有東西要給我,究竟是何物?”
見她雙眸明亮看著自己,趙翊這才想起,自己從皇宮匆匆趕回,本就是來給她處理問題的,自然是要用引子將她引過來,只是不想她今日就悄悄過來偷聽了。
他放下茶盞站起身,走到了藤柜面前,打開了最上面的一層格子,然后從里面取出一只四尺見方的盒子,那盒子仿若是紫檀的材質,鏤空著繁復的博古紋,但等到了燭火下,昭寧才發現這木盒面上有金紋層疊,在一定的角度下才有金光流轉,竟然是金絲楠木的盒子!
這里面究竟裝的是何物?
昭寧眼睜睜地看著師父將木盒打開,才發現里面裝著的,是一塊由整塊的和田玉雕鑿而成的棋盤,色澤古樸溫潤,一看就與她曾經得的那副棋子是同一套的東西!也就是說,也是杜圣人用過的那只棋盤,師父竟然從覺慧大師手里贏了回來!
師父叫自己來,原是要將這個給自己?
昭寧對金銀玉器一半,這些東西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這是杜圣人用過的器物,倘若能得杜圣人用過的整套用物,自然是一件極好的事!
她驚奇道:“師父,您什么時候把棋盤贏回來了?”
趙翊道:“前幾日。”實則他這段時日極忙,是直接派人,從覺慧手里換回來的,覺慧換了一萬貫錢來翻新廟宇,很是高興。所謂不賣,只不過是因以前出價的都不夠高。
但是趙翊手指輕拍木盒道:“可不是直接給你,上次在寺廟時同你說過,讓你背《忘憂清樂集》,可有背下來?若是能復述里面的棋經十三篇,這個棋盒才能送給你,與你的棋子湊做一套。”
昭寧是極不擅長背書的,寫字也是一樣。自重生之后她也努力在學,比之前世是好很多的,但她發現自己畢竟是沒什么天分,背書還是極慢,她倒也覺得無妨,她在騎射、算盤上很有天分了,人總是不能面面俱到的。
師父的確與她說過,讓她背下《忘憂清樂集》,她也覺得自己學棋于經義上有所不通,是該背一下這些經義上的東西,于是讓會寫字的女使給她做成了一本小冊子放在衣袖中,有空便看看,一點點地背,只是現在仍然背得磕磕巴巴。
見昭寧面色猶豫,趙翊挑眉問道:“可是沒有背?”
“背了的!”昭寧脖子一挺道,只是背得不熟而已……
趙翊便靠了墻道:“那背來聽聽吧,背好了這棋盤自然給你。”
昭寧喝了口茶做準備,先說:“師父,我這個人不擅長背書,若是背得磕巴,您可不要介意!”
見師父點了頭,她才清了清嗓子,開始背起來:“夫萬物之數,從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一……”背著背著開始卡頓,“一者、一者……生數之主,據其極而……而運四方也……”
昭寧有點想不起來了,后面是什么來著?這一篇明明是背過的!她有些泄氣,知道自己沒天分,但這么沒天分也有些過分了吧!背下來的也能忘!她抬頭看師父,卻見師父閉著眼假寐,似乎并沒有看她,只是在聽而已。
昭寧突然想到,那本《忘憂清樂集》的小冊子如今就在衣袖中,她可以看一眼。
畢竟她是背下來了的,只是一時忘了罷了,看一下就知道后面是什么了,這不能算是作弊。下棋人的事情能叫作弊嗎?她實在是很想要杜圣人的那個棋盤,與自己已經得了的棋子湊成一套。
于是她悄悄地抬起了衣袖,很快朝衣袖里看了一眼。
趙翊微睜開了眼睛,看到她這般動作,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竟然還偷看,果然沒背下來!
見她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他便做出一副沒發現她作弊的模樣,仍然假寐般聽她背,這次大概終于想起了后面是什么,很順利地背下去了:“……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驕;安而泰則危,存而驕則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
終于背完了,昭寧松了口氣,笑容燦燦地道:“師父,我背完了,您可聽到了,棋盤可以送我了!”
趙翊睜開眼,看她笑容滿面,他也笑道:“好,來拿去吧!”
棋盤就在他手里。
昭寧上前去拿,卻不想,趙翊手往回一縮,竟沒讓她拿到。昭寧不知他這是做什么,又再去搶,他還躲,不讓她拿到。昭寧急了,道:“師父,你不是說送給我的嗎!”
又伸手要去搶,可趙翊卻將棋盤舉起,笑道:“方才是怎么背出來的,老實說說?”
原來他是發現自己作弊了!
但是發現了又如何,他又沒有抓現形,昭寧才不會承認!她是背會了的,不過是剛才瞬間忘了罷了!于是她睜眼說瞎話:“就是我自己背出來的,我在家就已經背會了!”
她又伸手去搶,可是他這般高,手臂又長,她不過到他的下巴,就是再蹦再蹦,也根本夠不到。且師父還垂眸看著自己,笑容帶著揶揄之意。他若是存心不讓她拿到,她又如何能拿得到呢!昭寧急了,竟一時想要抓著他的衣袖借勢,想要將棋盤搶下來。
趙翊怕傷著她,自然縱著她抓自己的衣袖,卻不想布衣的衣襟本就系得不緊,昭寧一扯之下竟將衣襟扯開了些,露出了鎖骨與一些精壯的胸膛,肌肉壁壘分明,極有力量,一看就是常年習武之人才會有的!
昭寧一愣,心里一慌,連忙松開了他的衣袖后退了一步,正想跟師父道歉,是她唐突了!
可是緊接著,她卻覺得不對……不對,看著師父光潔的胸膛,她極是震驚。
她記得阿七的胸膛,是有一道陳年舊傷的,阿七在她的掌心里寫過,說那是他年少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受的傷,她摸索到過,那道傷疤累累疊疊,的確是陳年舊傷。師父的胸膛上并沒有那道疤,難道師父……并不是阿七!
師父是阿七,是她早就認定了的。師父的背影與阿七相似,口味與阿七一樣,身世還同阿七一樣的悲慘,那么,師父自然就是阿七了!她一直是這么認為的,所以那日在大相國寺的燈會上,她終于找到了師父,終于找到了阿七,想著能幫阿七脫離苦海,不知道有多高興!
可是現在,她看著師父精壯而光潔的胸膛,腦海中一片空白。
難道是她找錯了人,真正的阿七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受難,她卻把別人認成了阿七!
其實一直是有奇怪的地方的,比如師父本來就不是啞巴,她卻認為他是因受了傷,所以才啞了。比如從如今的情況看,師父似乎也并不窮困,她卻覺得他是因遭了變故才致如此。再比如師父的名字沈弈,與阿七也毫無干系,她卻認為阿七是他的化名。還有,師父并不愛吃甜食,她卻自欺欺人,覺得師父是因為遭遇重大變故,所以口味變了的緣故……是啊,其實一切都是她在自我說服罷了,師父并不是阿七,她卻一廂情愿地將師父認成阿七。
可是,師父給她的感覺真的很像阿七,背影也極像阿七,他怎么會不是阿七呢!
昭寧頓時心亂如麻,面色也變了。
趙翊是何等洞察人心,立刻察覺到,她的情緒好像有了些輕微的變化,方才明明還如同蓬勃生長的花,卻不知為何突然奄搭搭了下來。難道是因為棋盤的事不高興了?
他不再逗她了,將棋盤放到她手里,笑道:“逗逗你罷了,本就是要給你的,不要不高興!”
師父好似也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可是昭寧卻心亂得很,捏著棋盤,只想著先靜一靜,此事一時對她的沖擊還是太大了!她根本沒找到阿七,她沒有找到……
她想了想,勉強笑道:“師父,天色已經晚了,我的女使還在藥行等我,恐怕我要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您!”
她說著,匆匆給他行了禮,見他略點了頭,很快穿過小院,匆匆離去了。
而趙翊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睛微瞇,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院的門被叩響了,其實昭寧離去的時候,并沒有將門關上。但外面的人也不敢輕易直接推門進來。外面傳來聲音:“皇兄,臣弟可能進來?”
趙翊輕叩了兩下桌子,外面的人才敢推開門走進來,此人與趙翊的面容有幾分相似,只是并不如趙翊高大英俊,眉宇間有幾分縱情聲色才有的風流之色,趙翊曾有三個庶出的兄長,此人是他唯一庶出的弟弟,景王趙決,與他年齡相仿,因此平日里最能說上話。前段時日被趙翊派出去體察民情了,此時拱手道:“臣弟領命而來,向皇兄匯報河間府與真定府之現況。”
趙翊嗯了聲,卻并沒有先理會他,而是道:“馮遠。”
瞬間,隱匿于黑暗中的馮遠顯出身形來,跪下道:“君上有何吩咐?”
趙翊喝了口茶,方才的事,讓他最終定下了決心,不再顧及某些事了。他淡淡道:“安排人,隨時保護在昭寧身旁。若是她身邊有任何事發生,要第一時間傳于我。”
這個命令與之前是不同的,此前的命令只是在謝家娘子出門的時候,保護于她,故他們只是留于謝家門外,若是謝家娘子不出門,他們就不會跟隨。但是帝王這個吩咐,隨身保護,其實就是讓他們隨時留在謝家娘子身側,密切監視她身邊的一切事情,不容有漏。
馮遠立刻領命。
趙翊手指輕叩著桌面,皇城司的密探很厲害,但是在禁軍的隱司面前,便算不得什么,幾天巨細無遺的調查,昭寧的一切過往他都已經知曉了。
他知道了很多東西,包括昭寧此前喜歡過趙瑾,但也同時查到,趙瑾對她無意,反倒是一直在找一個夢中的神秘女子,幾乎快將汴京的瓦子翻了個遍。今日他問昭寧,昭寧也對趙瑾很是無意,甚至連曾經喜歡都看不出來,如此,這件事他便不會計較了。至于姜煥然,他得知此事之時就知道,鎮國公要向他家提親,既然如此,他便不必插手了,放任了他們的悲劇。
可是昭寧今日的神情……他總覺得有不妥之處,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變數發生了。
他道:“馮遠,此前告訴你的事,可以開始實施了。”
昭寧對他是對師父的孺慕之情,更有種說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在意。可是她既然對自己如此的崇拜,想來當真是喜歡自己的。既然已經確認,自己對她有著無法言喻的愛欲和占有,那么她從此便只能留在他身邊,他便也可以一步步地開始行動了。首先便不能再讓她誤會下去了,否則遲早有一天,她得知了真相會無比地生氣。
趙翊無奈地笑了笑,覺得世事難料。誰能想只是一時隱瞞身份罷了,事情卻層層疊疊,到了今天這般難以解釋的時候呢。也不知她得知了真相會不會生氣。
方才那位娘子在的時候,趙決就在外看著,不敢進來,也一直沒得到兄長的召見。如今聽著兄長的話,方才明白,這位謝家娘子恐怕是極得兄長的重視。這大乾朝最尊貴的女子,說不定就要誕生了。
秋夜寒寂,曠古的星子灑滿了夜空,謝家的馬車匆匆地跑過了甜水巷,朝著謝家而去。
第99章
寒夜的深巷中, 有一家餛飩攤子開著。
竹竿挑著一張已經泛黃的旌旗,上書‘宋家餛飩’四個字,店主挑了兩只大木箱, 一只燒著熱水,一旁備著碗筷,另一只正在做餛飩,案板上做好了許多白胖的餛飩,旁側有十多個陶瓷的小罐, 里頭是蝦皮、茱萸、芫菜、胡椒等各種香料。
一旁支著三四張小木桌, 只有一位客人坐在桌旁。
此人甚是奇特, 戴著一頂斗笠, 只能看到一半瘦削而下巴弧線優美的臉, 氣質凝肅, 手肘以銀扣的麝皮護腕包裹,身后還站著兩個挎刀的大漢, 一看就來歷不凡,卻一言不發地, 等著一碗餛飩送上來。
燒著的熱水騰起朦朧的霧氣, 店主揭開木蓋,濃郁的水汽和羊骨髓湯的鮮香彌漫開來。霧氣散去, 只見翻滾的濃湯中滾著十多只餛飩, 店主用竹制的笊籬將餛飩舀到碗中,舀了濃湯,加了各式各樣的香料, 最后又灑上一把芫菜, 才端到了客人面前。
他并未因為客人的奇特,而有什么懼怕或者諂媚, 只是笑著說:“客倌,我這宋家餛飩,已經在此開了十多年了,用料都是最好的,是遠近聞名的好口碑。客倌是第一次來,吃了便知了!”
趙瑾沒有說話,垂眸看著眼前的這碗餛飩。
湯濃餛飩飽滿,清香的芫菜,咸香的蝦皮,升騰的霧氣浸潤了他的睫毛。
他從筷筒中拿出一雙筷子,一只木勺開始吃起來。
有個隨從快步走來,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稟報道:“指揮使,謝家娘子的馬車出來了……朝謝家回去了!”
趙瑾眼神一冷,他追查謝昭寧至此,這謝氏藥行附近卻十分奇怪,探子有去無回,根本無法深入。他正欲以令牌調遣皇城司軍隊之人前來,卻看到幾名玄衣斗笠之人朝州橋而去,他帶人追了上去,但這些人過了州橋就直朝著御街去,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趙瑾立刻意識到,這些人就算真的是羅山會的人,也不是要緊之人,而是故意來引開他們視線的。
在此前,他查謝昭寧還不過是隨手一查,但遇到了這樁事,趙瑾越發覺得謝昭寧的確可疑。
他握住了一旁的佩劍起身,扔了十多文銀錢在桌上,朝著巷子口走去,低聲道:“追上她,若發現可疑之人,格殺!”
他一動,暗巷中立刻走出了許多皇城司之人跟在他身后,陣仗不可小覷。
店主的餛飩攤在此開了許多年,許多人都聞名來吃他家餛飩,大小官吏都見了不少。但是見這般多皇城司的人,也嚇得腿有些發軟,連桌上的銀錢都一時不敢去收。
趙瑾縱馬穿過巷口,馬蹄聲隆隆,離謝昭寧的馬車不過是丈長的距離,眼看立刻便要追上了,可卻在拐角要進入御街的地方,被從另一條巷子中跑出來的馬匹攔住。那馬被主人勒住,高高地仰頭嘶鳴,此處處于御街拐角,并無許多人,趙瑾看到來人的臉時,眉頭輕皺,此人生得端胡須,方正的臉型,正是馮遠!
馮遠乃何人,他可是貼身保護君上的殿前司副指揮使,等閑之事絕不可能讓他出動的!
他立刻勒住了馬,后面皇城司眾人皆都停了下來。他問道:“馮指揮使,您如何在此?”
馮遠微微一笑道:“二郎君,謝家娘子并非謀逆之人,您不必在追查下去了。”
趙瑾眉頭一皺,馮遠為什么會專門來告知謝昭寧之事?
其實他自然知道,憑借謝昭寧的智商和身份,她自己定不會是亂黨。但是他懷疑謝昭寧出于某種原因在隱藏一些亂黨賊子。其實已經不是懷疑,趙瑾幾乎是確鑿大相國寺周圍必定有古怪了。
但是馮遠是跟著君上出生入死之人,趙瑾也不會對馮遠不敬:“馮指揮使,我知道謝昭寧不是逆賊,但這謝氏藥行附近,竟然連皇城司的探子都不能入內,定有勢力在此為亂。我是奉了君上之令追查,你只說一句讓我不必追查,恐怕我一時難從!”
馮遠也有些無奈,他本想著將二郎君引走就是了。二郎君極得君上器重,未來恐怕有旁人想也不敢想的大前程,旁人并不知曉二郎君為何到現在都未封郡王,他是知道的,所以絕不敢冒犯。可是二郎君聰穎至極,竟察覺了他們的意圖,引到一半突然返還,還探查到了謝家娘子離去一事。為使二郎君不再追查謝家娘子,他也不得不出面了。
他緩緩道:“這是君上的命令。”
趙瑾心里一震,竟然是君上的命令!可隨即他更覺疑惑。為什么不追查謝昭寧,竟然是君上直接下令?君上難道與謝昭寧相識,這怎么可能呢,君上日理萬機,而謝昭寧不過是個小官之女,他這想法實在是荒謬了。
但馮遠對君上忠心耿耿,絕不會假傳圣旨,且君上的話他都是毫無疑問地聽從的。
他終于聽從了,道:“臣明白了,不會再追查她了。”
馮遠甚是滿意,二郎君聰明至極,武功亦已是數一數二,頗有君上年少時的風采。君上說過,假以時日,二郎君必能成為足以支應山河的人才,更何況二郎君還有個最顯著的優點,那便是對君上無比的忠誠。他道:“君上還有旨意,派您去四川協助四川經略安撫使平匪亂。”又笑說,“二郎君,您若凱旋,皇城司指揮使一職便盡在囊中了!”
京城中的羅山會追查了一半,君上卻派他去四川平亂,這并不像平日君上的作風。但也能見君上的確看重于他,這便是攢軍功晉升的時機了,他若能如此年輕就居于指揮使之位,未來能走到的位置……他幾乎是不敢想象的!
趙瑾下馬行禮道:“臣接旨!”
謝家新宅,浣花堂中,昭寧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本想著,從師父那里出來,還要去謝氏藥行,問問徐敬究竟查得如何了,可發生了師父不是阿七這件事,一時間心亂如麻,連此事都忘了。
屋內早已滅了燭火,隔著層層簾幕,只漏進來一些月亮的清輝。
看著這月亮的清輝,她終于漸漸地入睡了。夢里也是同樣的一片清輝,灑落在一個荒敗的小院里。
她夢到自己時常神志不清,每日都很混亂,想著自己被親近之人背叛,想著自己被最愛之人厭惡算計,痛得發瘋。不肯吃東西,不肯說話,一旦感覺到有人靠近她,她便要發瘋砸屋子里的東西。
她可能已經有一兩日水米未進,嘴唇干涸得起皮,有人在試圖喂她,但是因為她的癲狂,沒有人能真正地靠近她。直到有一個人來了,她仍然用東西砸他,尖聲讓他滾。
可是他卻堅定不移地靠近她,任她扔的東西砸在自己身上,好似并不疼一般。她更加恐懼了,伸手就要打他,他為了讓她不至于傷了自己,便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更是懼怕,低頭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虎口,他縱容地任她咬他,甚至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安撫她,仿佛在告訴她沒關系,他不會傷害她。很快她就感覺到血味彌漫口腔,他被自己咬出了血……
血的味道終于喚醒了她的神智,她漸漸地清醒了過來,才知道是阿七在救她。她用手去摩挲,發現他的虎口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傷口,鮮血淋漓,她喃喃地說對不起,是她不好,都是她不好,所以別人都不喜歡她。他在她的掌心里寫:你好。
只有這兩個字,她卻崩潰地大哭了起來,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不放。
……
“娘子、娘子?”如水的夢境中,朦朧的聲音響起。
謝昭寧睜開了眼睛,看到青塢帶著女使,已經挽起了拔步千工床旁的霧綃紗,擎著一盞燭臺正叫她起床:“卯正了,您一會兒還要去給老郎君請安呢。”
燭火的光芒朦朧地亮著,而槅扇外的天,已經呈出了深藍色,天快亮了。
昭寧才發現自己竟在夢里哭了,迎枕已經濡濕了一片。
她摸著迎枕的淚痕,輕輕地嘆息,腦中還殘留著夢境的荒院。
每次她神志不清,都是阿七在她身邊保護她照顧她,而她總是會把阿七弄傷,可是阿七從不曾放棄。漸漸的,她的性格才越來越穩定,也越來越少發病,若不是阿七,她早已死在了偏院中。
這樣好的阿七,他現在究竟在何處呢?他是不是仍然在受苦,在被人欺負,等著她去找他呢?
可是她曾找了這么久,甚至請顧思鶴都替她找過了,也并沒有找到阿七。那么現在,她又能去什么地方找他?除非把整個汴京翻過來,她又何來這般的能力呢。
青塢擰了帕子遞給她,道:“娘子可是憂心的緣故,您不要擔心,這般多的風浪都過來了,您必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青塢以為她在為父親的事焦急,焦急倒也是真的,找阿七的事她暫時無能為力,還是得先解決了父親的事再說。昨兒個竟忘了要去謝氏藥行,今日是一定要去的。此事若不解決,任由蔣余盛這般對付他們,他們就完了。
她用熱帕子略燙了燙臉,對青塢道:“簡單給我梳洗即可,請了安我們便立刻去藥行。”
青塢應喏,昭寧坐到了妝臺前,讓青塢給自己梳妝,隨即她又看到,昨夜拿回來的棋盤,還擺在妝臺上,古樸的金絲楠木盒,在燭火下光輝淡淡。
昭寧看到這棋盤,便又想起了師父。不論師父是不是阿七,但他是前世教自己下棋的神秘人一事,卻是確鑿的。無論是前世教自己下棋、陪伴自己度過一段艱難歲月的神秘僧人,還是現在的師父,都是于自己有恩的。不僅救過她,還給了她藥救過母親的性命。杜圣人用過的棋子和棋盤,這樣好的東西,師父如此窮愁潦倒,從覺慧大師手里贏來,卻給了自己。
昭寧又想到了昨夜聽到師父是反賊一事,心下仍然為師父不安,不知道他是否聽進去了她說的話,不再想行刺的事。
他昨夜雖答應了她絕對不做,但此前他也答應過她,不是還是與別人謀劃行刺么,當真是信不得他!
即便師父不是阿七,但師父兩世都是她的師父,她會待師父一如既往的好。也定要看住師父,切莫讓他亂來,白白犯到禁軍手里丟了性命!
她吩咐青塢:“將木盒收起來吧,同之前和那套棋放在一起,這東西有價無市,很是珍貴,你親身保管著。”
她將浣花堂的事都交給了青塢和樊月打理。
青塢應喏,她梳頭發的手藝好,一個垂云髻已經梳好了,而此時槅扇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一縷晨曦的光落在了窗欞上。
昭寧在樊月的服侍下穿了件簡單的蘭色寶瓶紋褙子,戴了兩只蓮紋玉簪子,正準備去正堂給祖父請安,然后去藥行。卻聽到了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即珠簾被女使挑開,紅螺氣喘吁吁地進來了,對她道:“大娘子,郎君傳您去書房,說有要事!”
昭寧心里一緊,眉頭也緊皺了,又出什么事了?父親竟一大早傳自己去書房?
難道蔣余盛竟變本加厲出手了?他做了什么,莫不成通過那位襄王殿下,直接打回了父親的文書不成?或是又使了什么手段,令父親失了官職?
昭寧緊握拳頭,頓覺憤怒翻涌。她們家,還有大舅舅家,遭此無妄之災,實在是蔣余盛仗著攀附權貴欺人。真將她逼急了,登聞鼓她也不是不能敲,鞭笞之刑就鞭笞之刑,她就不信她若將天頂破了,還鬧不出個公道來!
昭寧立刻朝著書房走去,路上問紅螺可知究竟是何事。紅螺也只是聽了小廝匆匆的傳話,只知道立刻就要去,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情卻不清楚。
父親的書房并不在母親處,而是在正堂不遠的一座鄰水的小院中,書房外遍植鳳尾竹。此時天已經大亮了,槅扇也大開著。昭寧從槅扇看進去,只見不光是父親母親在書房中,祖父、堂祖父甚至大伯都已經到了書房里,但是不同于上次滿屋子的凝重,他們的面容帶著欣喜在議論,可是又透著古怪。
好像并不似發生了壞事的樣子……
昭寧正在疑惑,父親卻一眼就看到了她,向她招手,示意她趕緊過去。
父親這書房修得極大,屋內此時罷了四五張圈椅,但是沒有人坐著,都站著在說話。
昭寧進去后先給祖父、堂祖父等行禮,眾位長輩也頷首受了,昭寧才問父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了,您如何著急叫我過來?”
父親穿著從省服,大早上的,他竟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喝了口茶潤了才道:“父親剛從度支司衙門回來,昭寧,你不必忙碌了,事情已經解決了!”
昭寧先是欣喜,緊接著也更疑惑了,怎么事情就突然解決了!昨天大家還在焦頭爛額,祖父堂祖父等都想著各自去找已經高升的同窗,父親也準備再找上司想想法子,她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敲登聞鼓。發生什么事了,他們如何就解決了問題?
她問了,謝煊答道:“父親也覺得奇怪得很,昨天你派了人回來說有了買馬的法子,父親立刻就去找那人買馬了,回來后還與你祖父他們商量,樞密院被阻攔的事究竟該如何解決,都是一籌莫展。今兒辰時,父親早早去度支司衙門,本想能與度支使商議。誰知那樞密院衙門卻親自派人來傳消息,說文書已經沒有問題了,讓我們立刻將馬匹交上去,若是病馬,延后兩日交就可以了!父親還聽來傳話的人說,為難我的那名都承旨被人參了本,如今暫時停職了!”
昭寧本是驚訝,聽著卻驚喜起來。她原以為要和蔣余盛拼個魚死網破,沒想到這事情竟如此順利地就解決了,究竟發生了什么,這名都承旨的背后是襄王,總不可能平白無故就被停職了,定是背后有人在幫助謝家,可究竟是誰呢!
堂祖父謝景笑著道:“不光如此,之前你父親想晉升度支使,可是考核之事一直被上面壓著,堂祖父想下放也沒有辦法。今日考核的結果也終于下來了,你父親得了個優,想來晉升度支使是沒問題了!”
堂祖父便是審官院都知院。
昭寧還不知道此事,恐怕是堂祖父見他們已是焦頭爛額,并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們。如今竟連這件事都解決了!
謝家究竟是走了什么運,還是究竟誰在背后幫忙!昭寧百思不得其解。
其余眾人何嘗不也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雖然都是高興,但也都是疑惑。
二伯父謝煜高興得面色微紅,跟祖父道:“會不會是您去找的李大人幫了忙……他畢竟是您的同窗,又曾在樞密院中任職。”
祖父謝昌也是容光煥發,若是謝煊能升任度支使,便是從三品的官,他的兩個兒子便都是位列三品的官了,離他和兄長想的振興謝家又進了一步,如何能不高興!
但他也是有理智的,搖了搖頭道:“我雖去拜訪他,但也知他早在樞密院中沒有影響力了,不過是想向他探聽消息,應不是他!”
此時一旁看著的魏氏淡淡微笑道:“應是郎君去找的薛大人起了作用,薛大人如今也是樞密院的都承旨,曾在鄂州與郎君為同僚。與我們魏家也是故交,昨日郎君去找他的時候,他也答應了幫忙!”
眾人紛紛看向一旁不怎么說話的謝炆。
他卻擺手道:“我亦是不知的,薛大人是答應了……但總不該這么快!”
可是除了這位在樞密院的薛大人,似乎別的人更無法解釋了。
謝煊和姜氏立刻鄭重地向謝炆道謝,十分感激的模樣,謝昌和謝景也拍著謝炆的肩膀,謝昌動容道:“果然還是我炆兒最是能干,也絕不棄兄弟于不顧!”
而一旁的魏氏笑容中透出淡淡的傲慢,昭寧看著她,當然知道她在想,他們二房是因他們大房才逃過一劫的,所以這家里仍然是他們大房更厲害。二房更應該感激他們!
昭寧卻并不覺得是這位薛大人幫忙,正如大伯所說,這位薛大人有再大的神通,也不可能第一日拜訪了他,第二日事情就能得到解決。而且父親在審官院的事情,他就更是幫不上忙了。能有這般能力,一日之內就能幫父親,幫謝家解決這些問題的,昭寧只能想到……顧思鶴了。
而且他昨日也說了,回去便會幫她想辦法,既然如此,除了是他,還能是誰?
只是她并不想告訴他們,是顧思鶴在暗中幫忙,她不想給顧思鶴增加麻煩。總之父親能夠脫離險境,甚至還能更進一步升官進職,自然是大好事。顧思鶴幫她如此大忙,改日看到了他,定要好生謝謝他才是!
第100章
眾人都正在高興之時, 姜氏的女使含月從外面走來,對姜氏、謝煊屈身道:“郎君、夫人,門房傳話來, 舅夫人來訪了!現人已經到了景榮院外面了!”
一大早的,盛氏怎么會來訪!
謝煊雖疑惑,但此時他心情極佳,連忙道:“快將舅夫人請過來!”
昭寧也好奇舅母怎會一大早來訪,需知他們住城東, 舅母住城西, 來的路上也是要半個時辰的, 舅母定是早膳也沒吃就出發了。昭寧先立刻低聲吩咐青塢, 去告訴廚房一聲, 舅母來了, 今兒的早膳需備得十分豐盛。
不過半刻鐘的功夫,盛氏就攜著兩個女使進來了, 只見她梳得圓髻,穿得件丁香色長褙子, 打扮簡單, 但卻是容光煥發,眉眼間都含著笑意, 她先向祖父、堂祖父兩位長輩行禮:“兩位伯父安好, 我這廂不請自來,實在是叨擾兩位伯父了,特備了兩盒山參, 給兩位伯父補身子。”
她身后站著的女使手里正抱著兩只錦盒, 祖父、堂祖父的小廝將錦盒接了過去。
昭寧在一旁看著,偷偷捏大舅母的手, 大舅母總是這樣的禮儀周全,又何必客氣!大舅母感覺到了,也悄悄回捏她的手。她若只是來看昭寧或者阿嬋自然不需客氣,可面對她們這兩位長輩卻不一樣,更何況她知道,謝昌可不是簡單相與的人,她得給昭寧和阿嬋撐起場面來。
祖父也笑道:“哪里叨擾,你來正是好的,不知親家公近日可好,回來數日,我該去拜見他才是!”
盛氏道:“父親一切安好,上次本欲前來,只是腿腳不變才未成行,如今已經回順昌府了,還想請您擇日去游玩呢。”
幾人都見了禮,既然有長輩在,便輪不著晚輩說話,謝景請盛氏坐下,道:“侄媳此番前來,可是有要緊之事?”
盛氏急匆匆前來,自然是有要事,只是總要寒暄了之后才好開口。待謝景問了,她正好含笑道:“大伯父說得不錯,我的確是有要事。此前我聽聞,妹婿因蔣余勝被樞密院之人為難,采買的馬匹遲遲不能交上去。你們正在四處籌措找尋門路,故我特地來告知一聲,這事已不用愁了,我今晨得了信,蔣余勝被同僚告發此前晉升的軍功有誤,已經被降了職革了軍功,并此時應已是焦頭爛額,自身難保了!”
眾人更是嘩然,此前蔣余勝乃是家里的心腹大患,謝昌和謝景都擔心謝家根本斗不過蔣余勝。卻不知道蔣余勝竟然已經被降了職!
昭寧眼睛一亮,她問大舅母:“您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大舅母得知蔣余勝被降職的消息,怎會比她們還快呢!
盛氏捏了捏她的手道:“以前怕你擔心,未曾告訴你,其實蔣余勝用以晉升的軍功本是搶了你舅舅的。你舅舅縱是郁悶,可又無法與蔣余勝斗,今兒樞密院的人來宣文,說核查了軍功是屬于你舅舅,不光如此,還要論功行賞,立刻晉升你舅舅的官職!你舅舅問來宣文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這才知道蔣余勝出事了。”
舅舅被降職一事,是昭寧偷聽來的,舅舅舅母怕她擔心,從未透露過。
盛氏說到這里也口渴了,喝了口茶繼續道:“……想到你們還在擔心,我便立刻來跑一趟,告訴你們這樁事!”
姜氏聽得早已是喜不自勝,拉著盛氏道:“當真,哥哥升官了?”又告訴了她,“你不知道,煊郎一早去衙門,也得知事情都解決了,且他在審官院的評核也下來了,下任度支使恐怕就是他了!”
盛氏聽了很是高興,得知謝家出事,她與和姜遠望可擔心極了。還想著要怎么幫他們才好,沒曾想竟是雙喜臨門,謝家的事情也在一夜之間解決了。
屋內頓時籠罩在一片喜悅的聲音中,祖父、堂祖父自然是眉開眼笑,謝煊也對盛氏感激言謝,恭賀姜遠望得以晉升,說改日定上門請姜遠望吃酒。
昭寧在旁卻是心驚肉跳,她覺得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的實在是太奇怪了。
替父親解決樞密院的問題,這還好說,還算是顧思鶴能力之內的事情。審官院的事情就已不像是顧思鶴能解決的,現在還多了大舅舅軍功的事情,這已絕不是顧思鶴能處理的問題了!
軍功已經論定,蔣余勝也已經是大權在握的永興軍路指揮使,這些都是朝廷已經認定過的。即便是真的有錯,一般情況下也不會再推翻了。所以這該是何等的權勢,才能讓這樣的事情得以翻轉,把軍功重歸于舅舅,還把蔣余勝降了職!
究竟是蔣余勝真的惡有惡報,還是有什么權勢滔天之人在背后襄助謝家、姜家?若是真有這般人物在幫忙,他又是誰,又為何要幫忙呢?昭寧并不知道,家中眾人都沉浸在事情解決的喜悅中,似乎只有她在心驚,覺得這背后另有大乾坤。
高興之余,管事進來說,早膳已經在正堂布置好了。
昭寧邀請大舅母先去用了早膳,大家再細說。
盛氏卻擺擺手道:“你不知道,家里這幾天忙得很,你舅舅軍功恢復升了官,立刻就要辦宴席,還有你大表姐,她出嫁的日子也近了,要在汴京出閣。還有你大表哥的事……”說到姜煥然,盛氏還是略微停頓了一下,“雖暫時不成親,但是卻要定下契了。我回家還有得忙,只在路上湊合吃些點心罷了!”
昭寧記得上次就聽說姜芫表姐定下了親事,沒想到馬上就要出閣了,她笑著拉盛氏的手道:“那可真是好,我定是要去喝大表姐喜酒的!”
盛氏見她笑容明亮,心里最后一絲陰霾也被驅散了。捏了捏昭寧的鼻子道:“還少得了你那份不成,過幾日請柬就要送來了,你還得去參加你大表姐催妝的儀式呢!”
見昭寧還是拉著她不放,又想起了一件極重要之事,說:“對了昭寧,我來還有一事與你說,再過兩日便要開瓊林宴了。到時候整個汴京世家的娘子、郎君們都會去,你可也一定要去,這可是整個汴京的盛饗!”
又壓低聲音說,“煥然有幾個舉人同窗也要去,有個生得俊秀,而且頗有學識,大舅母瞧著搞不好會中進士,到時候大舅母帶你去看看,說不定你會喜歡……”
昭寧聽得哭笑不得,大舅母應是徹底從她和姜煥然的事情中恢復過來了,還替她盤算起姜煥然的同窗了!他們那些舉子個個眼睛都長在天上,尤其是有希望中進士的,就等著魚躍龍門,一舉成為天子門生,才好被汴京的豪門世家們競相搶奪,榜下捉婿呢。
不過大舅母說得沒錯,瓊林宴是汴京最熱鬧的時候,盛大至極。舉辦于被稱做皇家園林的瓊林苑之中,平日并不開放,唯獨開辦瓊林宴之時才允百姓入內。君上賜宴百官,并有諸君百戲,熱鬧非凡,萬人空巷。上次金明池龍舟賽,因君上最終未能至,畢竟不夠盛大。倘若君上駕臨瓊林宴,便的確是汴京空前的盛饗了。
大家又留了盛氏一會兒,盛氏卻定要告辭回去忙碌,昭寧便早讓人備好了熱騰騰的食盒,提著給大舅母在路上吃。姜氏送盛氏出去,祖父他們則在熱議蔣余勝降職和父親的問題得以解決一事,還有即將到來的瓊林宴,屋中熱鬧非凡,竟一時無人想去吃早膳。
昭寧則先告辭眾人回了屋中,父親、舅舅的問題都得以順利解決,她雖然覺得舅舅的事解決得奇怪,但實在是找不到是何人所為,思來想去,父親的事總還是顧思鶴解決的,還是回去寫一封信給顧思鶴道謝吧,他著實是幫了大忙了。若是想下次碰到他再謝,他尋常忙碌得很,又不知幾時才能遇到他。
昭寧取了一封燕子箋,簡略寫了一些感謝顧思鶴的話,并又多寫了兩句‘舅舅官職之事亦得以解決,世子爺可知其中關竅?吾心存疑慮。’另外讓青塢取了一件從西洋那邊傳來的萬花筒做禮物,赤金做的筒身,嵌了各式各樣的寶石,鏤雕了精致的花紋,她看著覺得新奇,料來顧世子爺說不定也有幾分的喜歡。都裝在盒子里,讓人送去南講堂巷。
顧思鶴收到謝昭寧送來的盒子時,剛從侍衛步軍府回到家中。
秋色已深,祖父所居正堂外草木皆已葉落,枯枝嶙峋伸向蒼空,院中落葉掃得干干凈凈,七八名小廝和護衛垂手立在門外,見到顧思鶴歸家,都立刻跪下行禮:“世子爺安!”
顧思鶴身上仍是從省服,披著斗篷跨入正堂之中。按說家中遭了大變,父親和祖父皆在養傷,應是人丁不興,家中郁郁,但他剛進屋子,就聽到傳來一陣熱鬧的爭執之聲。
先是祖父拍著桌子說:“就是你臭棋簍子,你還悔棋!”
然后是父親的聲音:“父親您好生不講理,你已經悔棋三次,我才悔了一次,何如就只有我是臭棋簍子了!”
顧思鶴轉過一架百鳥朝鳳的翡翠屏風,看到父親和祖父分坐在一張小幾的兩側,父親用來養傷的拐杖還放在一邊,祖父的手邊還有他沒有喝完的藥。兩人是傷員,應該面色蒼白躺著養病,偏生兩人爭得面紅耳赤,中間黃花梨木雕刻的蕉葉紋小幾上,擺著一張玉刻的楚河漢界的棋盤,里面象棋已經亂了。
一位梳著圓髻的婦人匆匆路過,她容貌甚好,眼角有些細紋,手里還端著盞湯盅,說道:“好了好了,你二人別爭了,你倆都是臭棋簍子,誰也別讓誰的!”
兩人卻異口同聲,一個喊:“阿慧!”一個喊:“阿妹!”
這婦人卻抬頭看到顧思鶴回來了,驚喜道:“阿鶴,你下衙門了!”
此人是顧羨的長女,顧進帆的妹妹顧含慧,十多年前就遠嫁了余杭,只有逢年節才回來。因著顧家出了這么大的事,顧羨和顧進帆都需養傷,她便拋下了一大家子千里迢迢回了汴京,照顧在父親和哥哥身側。
顧思鶴道:“今日衙門的事結束得早些!”
自從家中罹難,姑母自盡逝世,顧思遠被他一刀所殺,他一直擔心祖父和父親接連遭受如此接連的打擊,會挺不過來。但不曾想,父親和祖父看到顧思遠的尸首一言不發,只叫埋在祖墳外的山坡上。對姑母的死倒是痛哭難過了幾日,但最終還是挺了過來,并沒有沉湎于傷痛不可自拔。
他這時候才感受到父輩身上那種蓬勃不屈的生命力,他們都是從戰場上過來的,見慣了生死,即便是心里疼痛難忍,但是也絕不會因為傷痛把自己打倒。人只有活著才是有希望的,他們都明白這點。
祖父和父親曾沉溺于爭權奪利,明爭暗斗,如今反倒是清閑了。這家里現在便剩他負重前行,保護祖父父親,還有所有依靠著顧家生存之人。
不過謝昭寧的事,只憑他還不能完全解決。
顧思鶴是想請祖父出面,向樞密院游說,祖父早年也曾做過樞密使,極有威望,說不定能化解此事。
只是還沒等他開口,他的小廝太平便跑著進來了,氣喘吁吁地遞給了他一個盒子,道:“世子爺……東秀巷子那邊剛送來的!”
東秀巷子,謝昭寧送來給他的!
顧思鶴曾叮囑過太平,凡是謝家送來的東西,一定要接下,馬上給他。
顧思鶴怕是謝家之事還有變,立刻將盒子打開,只見里面先是一封燕子箋的書信。
他將信紙展開,立刻看出這封信是謝昭寧親筆所書,她的字跡像是那學字的少年,寫得又圓整又大顆,勾挑撇捺之間實在是不好看,但是并不潦草,看得出是認真寫了的。
書信里說,她家的事情已經都順利解決了,謝謝他的幫忙,并且提了她大舅舅軍功被尋回一事。
顧思鶴深深地皺起眉,怎會如此輕易地解決了,從他探聽到的消息來說,此事有襄王、王家在上壓著,是絕不好解決的。而且謝昭寧舅舅的軍功,又怎能被尋回?這背后究竟是誰在幫忙?顧思鶴可并不會覺得,當真是什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一件極好的事,但顧思鶴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有種奇怪的滋味從心里泛起。
顧羨看到他久久地不說話,倒是開口了:“阿鶴,你方才要同我說什么?”
顧思鶴這才回過神,既然事情已經解決了,他自然也不必再求祖父幫忙了,于是道:“沒什么,只是想問您今日在家中好不好罷了。”
顧思鶴又看到信下面還有個禮物,謝昭寧在信里也說了,是送給他的謝禮。
他把禮物拿起來看,發現是一只珠光璀璨的萬花筒,拿起來轉動,萬花筒內就有千變萬化的花樣。他覺得謝昭寧好笑,這樣的東西不是送孩子的么,她當他幾歲了,還要送個萬花筒。這萬花筒又是什么審美,金玉堆砌,不知所云!
顧羨見他轉著個金光閃耀的玩意兒,道:“對了,我倒是有一事問你,今年的瓊林宴可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去參加嗎?鎮國公府寫了帖子來請你前去,說只要你去了,汴京一半的娘子便都去了。”說著又道,“也不知怎的,尋常都是入了冬才開宴,今年卻足足提前了一個多月!”
顧思鶴他將萬花筒給了太平,讓他拿回去放進他的尋常用物的箱子之中,道:“衙門事多繁忙,我不得空去。”
顧進帆卻道:“阿鶴,就是瓊林宴你不想去,你的親事可是要提上日程了,我們還正商議著,看看你究竟心儀哪個女子。父親敢說如今這汴京,可沒有幾個不想嫁給你的!只要你有意,父親立刻去替你求親!”
顧進帆說著,甚至從衣袖中拿出一本小冊子來,也不知道他何時整理好的,拿給他看:“你瞧瞧……都是極好的世家,極好的娘子,容貌家世才學,個個都出挑極了!”
顧思鶴不知父親閑下來,竟會變得如此婆媽,他從他手里將冊子接過來翻了幾頁,的確如父親所說,都是高門大戶的世家閨女,配他們家,配他都是配得上的。可是難道他就非要娶世家貴女不可嗎?他就是不喜歡這些呢人呢,她們有什么好的!
顧思鶴突然煩悶起來,將冊子還給了父親,道:“我現在忙于公事,并不想考慮娶妻之事!”又道,“你們好生休息,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晚上再回來。”
說著就已經大步走出去了。
顧羨在身后道:“阿鶴,阿鶴,你怎么才回來就走,你有什么事要去忙!”
顧含慧道:“阿鶴,家里剛買了螃蟹,只只都足有七八兩重,膏滿肉肥的,姑母蒸熟了,給你做螃蟹羹好不好!”
顧思鶴充耳不聞,身后顧進帆卻道:“阿妹,我也想吃螃蟹羹……”
顧思鶴有些煩悶,但他甚至不知這樣的煩悶究竟從何而來,他打算去找顧尋喝酒。
顧家之事,姑母犧牲一人保全了全族,顧家旁支皆是無礙的。顧尋仍如同往常一般在勾欄之中,浸在脂粉堆里。
他這個人天生的多情,看這個娘子也好,看那個娘子也喜歡的。雖然成日在勾欄里混著,換著不同的人,但是娘子們卻都不恨他,提起顧三郎君都喜歡得不得了,巴不得他來。
顧思鶴很快就在金蓮棚里尋摸到了他。果然正與三四個貌美的小娘子,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屋中云紗逶地,熏香甜膩。
看到顧思鶴,顧尋有些驚奇,立刻就坐正了,已經滑下肩膀的衣裳也理好了,笑道:“四叔怎么來找我了!”并對幾個好奇地小娘子道:“好了,你們先下去吧,下次再找你們喝酒!”
說罷從懷中摸出幾把銀瓜子灑在小幾上。
小娘子們卻看著這個比顧三郎君還要俊俏許多的郎君,他更高更神秘,身后跟著四位隨從,眼神皆端冷凝肅,披著斗篷,衣著用料乃至腰間那把刀都無一不是貴重無比,定是達官顯貴家的掌權之人。可是看她們的眼神沒有絲毫的動容。顧三郎君叫他四叔……他莫不成是傳說中的那位……
小娘子們呼吸都急促起來,畢竟親眼見著傳奇人物出現在眼前,難免動容!
可是顧三郎君已經讓她們退下,她們也不敢久留。紛紛抓了小幾上的銀瓜子,道謝后匆匆離開,一步三回頭地看著那位被顧三郎君稱做‘四叔’的神秘人物。
只見他走上前坐在顧三郎君對面,而顧三郎君提起了酒壺,親自給他倒酒。隨即門就關上了,她們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顧尋道:“四叔嘗嘗看,這是金蓮棚特有的千日春,以百花釀造,入口醇香甘甜,不過后勁極大,您可要注意些。”
“我注意什么。”顧思鶴道,“你這點酒還能醉了我?”
他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抬頭時喉結微動,頸與下頜構成一道優美的弧線。他四叔當真是顧家最好看的人物,難怪外頭那些娘子們都對他趨之若鶩的。
顧尋笑了,顧思鶴平日雖不喝酒,但他酒量奇大,從未喝醉過。他繼續給顧思鶴倒酒,問道:“四叔來找我,只是為喝酒的?可是有什么煩心事與我說?”
他便是個真正的酒囊飯袋,四叔找他定不是為了正事。應該是有什么郁結于胸,出來排解的。
顧思鶴一時沒有說話,而是朝著槅扇外看下去。他們所在是臨窗的雅間,看下去便是勾欄的脂粉場,有許多娘子在吹拉彈唱,還有更多的看客圍攏聽曲,不時拍掌叫好。
他不言,顧尋只好自己說:“您能有什么愁緒呢,您現在可是咱們顧家掌家之人,外面那些世家娘子們,不知道有多少對您趨之若鶩,最想嫁的便是你,我聽說有意跟咱們家結親的人,快把定國公府的門檻都踩爛了!你若是再不定親,她們可是脖子都要盼長了……”
顧思鶴涼涼地一眼看過來,顧尋立刻發現自己說漏嘴了。以前他不知道四叔底細時,還有時與四叔沒大沒小的,經了家族之,知道四叔如此武功絕世,如此心狠手毒,他可全然不敢造次了!他笑呵呵地道:“您可有什么打算?”
顧思鶴又飲了一杯酒道:“并無打算,那些人我都并不喜歡。”
都不喜歡,那些可都是汴京數一數二的娘子們啊!顧尋實在是按捺不住,不由問道:“那您究竟喜歡誰?”
顧思鶴更是沉默了,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實在是太過聰明,洞察人心,看人不是先看皮肉,而是將旁人的心肝肺都照穿,使旁人無所遁形,所以曾經,他也這樣把那些人玩弄于鼓掌之間,他這樣的人,如何能愛得上任何人呢。
他喜歡誰呢……他究竟是喜歡誰呢……
似乎有極其明顯的答案就在眼前,可是迷蒙在一片金光催擦之中,是一雙燦燦的眼眸,是明媚的笑容,但轉瞬又淹沒于金光之中,他并不能看清。
顧思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我也不知。”
四叔很少跟他說這樣的話,他竟也說他不知!
可是他這樣的停頓,卻已經足以讓顧尋心驚肉跳了,他總覺得他好似心里已經有人了,只是四叔自己還沒發現。
他強忍著吃驚,幾乎快把酒杯捏爛了。
究竟是哪家女子,竟然能讓他風華絕代、冠絕汴京的四叔喜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