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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次日一晨, 昭寧同母親一起去向祖父、堂祖父請安。

    父親的事解決了,升任度支使也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再過半月審官院的升任令就要下來了, 家中一片和樂,今日請安有個重要的事要商議,便是瓊林宴開宴一事。

    瓊林宴是汴京最重要的盛會,祖父和堂祖父自然也極為看重,畢竟不光是小輩們要去, 賜宴瓊林, 他們也是要去的, 那些王侯將相, 皇親國戚也都沒有不去的, 這可是極大的榮耀。

    因此當昭寧和姜氏跨入正堂內時, 已經看到大家在興高采烈的議論了。槅扇開著,外頭的日光斜照進正堂, 祖父和堂祖父正在低聲商議,大伯母魏氏和三伯母白氏則是笑談, 謝明雪和謝明萱坐在一旁熱鬧地說著她們新做的衣裳的花樣。

    既然是家中大事, 兩個謝家便合在一起商議。

    謝明珊同林氏坐在另一側,她對謝明雪兩個都不喜, 當然不與她們說話, 林氏和魏氏、白氏兩個也不對脾氣,看到昭寧和姜氏來了,就笑著拉她二人坐在身邊, 謝明珊立刻靠著謝昭寧坐了, 低聲說:“我可等你半天了,你也不早些來!”

    她們自然不是故意來遲, 而是總要先哄了鈺哥兒再出來。他現在三個月大,很是好動。

    謝明珊現在與她很是親密,平日也時常來找她玩耍,給她帶些糕點首飾的。昭寧性子直接,別人對她好她也對別人好,何況二伯母幫她甚多,當年的事她也早原諒了謝明珊的,因此也送了她一枚玉環。

    昭寧目光下移,正好看到謝明珊將她送的那枚玉環打了瓔珞,佩戴在腰間。

    瞧見她看到了,謝明珊臉色一紅說:“你送的這枚玉環好看,適合打成瓔珞。”實則她得了昭寧送她的玉環之后就如獲至寶,回去立刻讓女使給她做了瓔珞,準備日日佩戴。

    昭寧夸贊道:“你這個瓔珞打得甚是好看,配你。”

    謝明珊高興了起來,拉著她的手說:“我那個女使是從外頭聘來的,打瓔珞打得最好,回頭我讓她也給你打一個!”

    兩人說到這里,此時堂祖父含笑開口了:“好了,既然大家都來了,我們便開始談論事情吧。”堂祖父一開口,堂中眾人便都安靜下來,堂祖父喝了口茶,才接著說:“瓊林宴你們都知道,是汴京再隆重不過的事。我和你們祖父都得了消息,今年的瓊林宴不知為何,足足提前了一個月開,據傳,這次君上也要出席瓊林宴——所以會辦得空前盛大,到時候王公貴族、各個世家都要蒞臨。”

    堂祖父這般一說,眾人都驚喜起來,紛紛熱議,此前只是傳聞君上會來,現才得知,君上竟然真的會出席!

    按說這樣汴京的盛舉,帝王應是要蒞臨觀禮的,但是當今君上不同。他自繼位以來,從平定西北到掌控朝野,雖是戰功赫赫,傳說斐然,卻極少出席這些盛大的場景。民眾敬仰君上,崇敬君上之人縱是不少,可卻連遙遙一看都不得見,如此更增加了君上的神秘感,凡說君上可能會出席的活動,更是人向往之。

    謝家眾人自然也都是向往能見到君上的,雖君上高高在上,他們這些人并不得接觸,但是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昭寧聽著也是心中一動,慶熙大帝當真會出席嗎!她崇拜敬仰了多年不得見,倘若能一見,也是了卻一樁夙愿了!

    堂祖父見他們都甚是興奮,笑著繼續說:“我們幾個人在瓊林賜宴的人選中,到時候,你們便跟著魏氏、林氏去拜見汴京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因這次傳聞君上要蒞臨,王家、鎮國公家,乃至幾位王爺,甚至太妃娘娘都要出席,你們若能得拜見,也是一件大幸事了!”

    堂祖父這般一說,地下又有嗡嗡議論的聲音,君上若是要去,這些真正的世家豪門自然也會出席。既是如此,大家自然要鉚足勁參與其中,家中待嫁待娶的娘子郎君很多,倘若能在這樣的盛宴上尋找金貴的親家,自然是最好之事。尤其是魏氏,更是眼睛都亮了起來。

    她為什么要帶著明雪回汴京,不就是因明雪身上的預言嗎,她家明雪就是要嫁入王公貴族之家的,難說此次瓊林宴便是那個真正的時機!上次家族喬遷宴,不過是場小打小鬧罷了,她只是想讓女兒在汴京的貴族圈中立名,現在才是真正一躍枝頭的好時機!

    二伯母白氏道:“即使如此,那咱們這幾日將旁的事情先放一放,全力準備參與瓊林宴!”

    堂祖父也笑說:“正是要同你們說這個,如今家中孩兒都還未曾定下親事,瓊林宴上少不得青年才俊,或是德行出眾的世家娘子們,你們都好生看看,倘若有良意,便可定下佳緣了。”

    他這般一說,不光是魏氏、就是姜氏、林氏等,何嘗不是想鉚足了勁兒,想讓自己的兒子女兒都覓得佳緣!

    此時祖父謝昌開口道:“這事最是要緊,咱們謝家的兒女,各個都是出挑的才貌。尤其是明雪,”他轉向謝明雪,臉上帶著最是和善的笑容,“你德行才貌皆是俱佳,上次家中宴席,就連世家老夫人都盛贊于你。這次瓊林宴你代表咱們謝家的兒女,可更要好生表現才是!”

    謝明雪站起身,款款屈身行禮,姿態優雅,聲音和緩道:“承祖父所言,孫女定好生表現,不丟謝家顏面!”

    謝昌臉上露出再滿意不過的神色,緊接著又對魏氏道,“這兩日管家的事你盡可先放一放。明雪的事情最是要緊,你要好生替她準備瓊林宴之事,切要慎重對待!”

    魏氏起身笑著應喏,父親雖是說謝家眾兒女都出挑,可夸贊的話卻只對謝明雪一人說了,叮囑也只叮囑了他一個,足見他在意謝明雪是獨一份的,其余孫女都不過是添頭罷了!她站在堂中也覺得最為得臉。

    謝景雖也想著預言之事,同謝昌一樣,實在希望謝家能夠煊赫,但明面上,他還是想一碗水端平了。于是就笑了笑說:“你們余祖母去了順昌府探望你們祖母,走前特將你們高祖母當年所用之物留下了,雖只是些常見的首飾,但是各家孫女都得一件,充作一個好彩頭,一會兒東西就都送去你們各自院中!”

    眾人便紛紛站起來屈身謝過。這時候早膳也好了,女使們成列步入,端著各式各樣的菜色粥點,謝家吃飯向來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早膳吃過,謝昌和謝景便讓眾人散了,回去好生準備。

    姜氏卻在飯后拉著昭寧的手,怒氣沖沖地往回走去。

    等回了景榮院,姜氏才放開了昭寧的手,生氣道:“好生沒理,沒見過這樣偏心的。謝明雪是他嫡親的孫女,昭寧便不是了嗎!只囑咐謝明雪一個人,咱們旁的就是青菜木頭,不能入他眼了!”

    縱然知道謝昌看重謝明雪是多重原因所致,姜氏還是很氣憤。

    昭寧看著母親生氣的樣子,笑著安慰她道:“好了母親,又不是第一天如此了,您犯不著為此生氣!”

    此時白姑上來給姜氏倒茶。雖然她沒有跟著去,但是聽姜氏的言語,也知道又發生了什么事,也笑著勸:“明雪娘子是在老太公膝下長大的,還有那樣金貴的預言,何況老太爺又如此盼望家族興盛,對明雪娘子好些也是常事!”

    姜氏聽兩人都在勸她,知道她們說的在理,但還是心里不舒服。她一拍桌子道:“也不是一次一兩次了,上次府里大家都要做秋裳,魏氏要做四個人,我們也是四個人,她偏將府里的三個針線娘子都叫過去替謝明雪量衣了,我們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才知道人都讓她叫走了。老太爺知道又說了什么,一句指責魏氏的話都沒說過!那三個針線娘子呢,事后也逢迎大房,夸贊謝明雪模樣身板都是府里獨一份的好,呸,別說我昭寧比她強,我看就是明珊都比她強許多!”

    姜氏憤憤地端起茶,一口飲盡了,聽她說的話,顯然已經生氣得失了理智。“還有上次府中采買的兩簍螃蟹,這又是多精貴的東西了,她握著家里謝氏藥行兩成利潤做公用,比我持家的時候用得不知多多少。兩簍螃蟹,她借著要給長輩做醋釀蟹,廚房便將那肉肥膏滿的大母蟹都挑給了她,送到咱們這兒盡都是公蟹!可有她這樣行事的,全部采買母蟹又能如何了!”

    昭寧從白姑手里接過茶壺,笑著給母親添茶。對這些事,她當然不是全然不生氣,但是生這個氣又有什么用呢。魏氏已經管家,家里幾處要緊的地方都換成了她的人,自然凡事都要討好大房,祖父更不必說,他對兩個兒子或許是一視同仁,對她們這些兒媳孫女差別甚大。這種魏氏能講出幾分理來的事,他就從不會管。但這些不要緊,真正要緊的是藥行。

    她知道魏氏還惦記藥行,恐怕想著等謝明雪有朝一日高嫁,還要想辦法從她們這里奪走藥行,等魏氏想出手的那天,她自然會讓魏氏知道厲害。所以這些蠅頭小事,她就不計較了。

    昭寧笑著收了茶,她可從來不是什么待宰羔羊。

    白姑想轉移姜氏的注意,說道:“對了夫人,方才堂老太爺讓人送來了一只錦盒,說是給大娘子的。”

    含月捧著錦盒上前,姜氏打開了看,只見錦盒中放著一只金簪子,嵌了一顆羊脂玉鏤雕的蓮花骨朵。金子暗沉沉的,有些年頭了,的確是謝家傳家的東西。但謝家古來富庶,她相信這絕不是真正的好東西,真正的好東西,定是送去了謝明雪那里。她就道,既然是要送,為何不在正堂拿出來當面送了各家,而是悄悄地送去各家,不就是私下分配好壞嗎!

    姜氏道:“不看了,看了也來氣!我們家里還不缺這樣的東西!”

    將盒子關起來,讓含月放去庫房的角落里,姜氏將昭寧拉起來,對她道:“昭昭,上次你參加家里的喬遷宴,事后其實好幾個夫人跟我打探了你,足見咱們昭昭是得人喜歡的,只是我覺得她們的兒郎都不夠優秀,配不得你,并沒有答應。”

    昭寧眉梢微挑,她還不知道呢,有人打探她?

    姜氏看著晨曦的光芒之下,昭寧欺霜賽雪,貌美驚人的面容,她肌膚細嫩,臉上甚至有細微的絨毛,越發襯得肌膚吹彈可破,眼神澄明透徹,有著波光明媚。她柔聲道:“以前母親覺得,讓你嫁個普通人家也無妨,只要對你好就是了。但是現在娘不這般想,我們昭昭這么好,就是要嫁極好的人,才配得上我們昭昭!這次瓊林宴,母親一定要努力,給你找個最好的人家,讓你日后過金尊玉貴,無人敢小瞧!”

    這個話白姑是極贊成的,以前姜氏總覺得只要人好,家世過得去就行,當時她便覺得不妥。要知貧賤夫妻百事哀,再有若是只圖男兒對你好,他若不對你好了,還能剩什么!她也擼起袖子,少說當年她也是汴京一等一的妝娘,現在要打扮大娘子也是小菜一碟。她道:“夫人這話說得好,家里眼看著都忙碌起來了,咱們也得趕緊給大娘子準備起來,決不能落人之后!”

    昭寧聽著兩人的壯志豪言,心里還是苦笑。她還是知道自己斤兩的,她的確容貌出挑,家世也不差,但有西平府長大的過往在,加之回來后在汴京實在沒干幾件好事,哪里能嫁什么極好的人家。再說她對此并無什么渴望。但是母親和白姑已經熱熱鬧鬧地忙開了,一個去開庫房,一個去拿妝奩,她也無話可說,只能任二人給她準備了!

    畢竟拋開此事不說,這瓊林宴她還是極想去的,不僅可以看到這般的汴京盛景,還有可能見到慶熙大帝呢!上次離大帝最近,也就是他的儀仗路過御街的時候,她駐足看到了鑾駕的影子,倘若能得見真人,那她不知要欣喜成什么樣子。

    昭寧任由母親和白姑擺弄到傍晚,直到兄長謝承義來找母親才暫告段落。

    他如今剛被選入皇城司,給他說親的人也不少,姜氏卻想等他去了瓊林宴再看看,故他也在被改造之列。

    看到兄長愁眉苦臉地被母親勒令站好,高大的身軀高舉手臂讓白姑量臂長,被嬌小的母親訓斥得一動不敢動,看著她的眼神卻在向她求救,昭寧覺得好笑,可沒有解救他的打算,趕緊告辭開溜。

    回到浣花堂時已是晚霞時分,柔和的霞光披在屋頂上,將半空映照出綺麗的紫色。

    看著這樣綺麗的霞光,聽著浣花堂中女使丫頭們忙碌的動靜,昭寧輕輕地出了一口氣。阿七,你又究竟在何處呢,我還能尋得你嗎?不知道這樣的汴京盛景,你會不會去呢。若是我們能遇上便好了。

    她正望著晚霞出神,樊月走到她身后,將一物交給她:“大娘子,這是從藥行里送過來的信。”

    昭寧接過來一看,信是以謝氏藥行尋常的信封所裝,她將信封拆開,卻是一張雪白的澄心堂紙,紙展開,只見一手極瀟灑飄逸的字映入眼簾,飄逸之中又帶有剛勁風骨,看著便令人眼睛一亮。與她那狗爬字比,實在是好極了!葛掌柜的字她見過,這可不是葛掌柜的字。

    只見信中寫道:十一月十二日,瓊林宴盛饗,不可錯失,必要前往,有你想看之物。落款是師父。

    原來是師父給她傳來的信,讓她去參加瓊林宴。還說瓊林宴上有她想看到的東西?

    昭寧疑惑了,師父這是什么意思,為何讓她去瓊林宴呢,還有她想看到的東西,她想看什么啊?

    不管怎么說,瓊林宴她是本來就準備要去的,到時候再看看師父究竟想讓她看什么吧。

    昭寧將信紙疊進信中,想了想,讓樊月把這封信收起來。師父這手字寫得太好看了,是她見過寫得最好的字,她一時舍不得銷毀了,拿來臨摹試試,看看是否能對她那□□爬字有所提升,倘若有那便太好了!

    隨即跨步進了廂房中準備好生歇息,今日讓母親和白姑擺弄了一整日,她也是累了。

    而謝家新宅的東跨院中,魏氏也在加緊為謝明雪準備。

    謝明雪在東跨院住著最好的宅院,廂房寬闊,窗外遍植梧桐,這個季節也早已落了葉,霞光穿過樹枝照進屋內。屋內琳瑯滿目地堆砌著各式各樣華貴的布料,打開的錦盒中,綴滿了各種璀璨奪目的頭面。

    魏氏身后跟著幾個女使,捧著魏氏已經挑好的各式首飾。她站在端坐于妝臺前的謝明雪身后,將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放在女兒的鬢發上試。

    看著霞光之中,女兒清麗婉約的模樣,魏氏笑道:“我的雪兒生得可真是好看,這次瓊林宴,你定要找到如意郎君,高嫁得一王公貴族,至少也得找到個侯爺世子!”

    謝明雪從小受盡追捧,從未懷疑過這點,她笑道:“母親放心,孩兒定不會讓您失望的。”可緊接著她眼神一暗道,“只恨上次家中宴席,謝昭寧搶了我的風頭,還差點得罪了王家娘子,若非我從中打圓,王家娘子便要記恨我們家了!”

    魏氏冷哼道:“她一個在西平府長大的粗野之人,空有容貌,如何能與你比。這次她父親出事,若不是有我們幫忙解決,還不知道會怎么樣,我看她們也并未對我們更客氣,當真是不知感恩。不過縱是謝煊能升官又如何,還是不能與我們長房相比,她也不能與你相比。我的雪兒是天生的貴命,她還不知道是個什么破落命,我聽說上次家宴之后,倒是有人提親于她,不過那些提親于她的人,連個功名都沒有,你不必在意于她!”

    謝明雪也知道,日后她與謝昭寧的命格是天差地別,她是定能尊貴的,謝昭寧嫁個普通世家的普通人草草一生,已屬不錯了,她才不必與謝昭寧計較,只需笑著看她日后過得遠不如她就是了。

    她對著鏡子展露笑顏,也覺得自己貌美絕倫,謝昭寧不能與她比的。

    這時候,魏氏的貼身女使春堂進來了,道:“夫人,老郎君派人送了東西過來。”

    她往旁側一讓,只見身后站著四五個女使,都抱著好幾個錦盒。領頭的女使是老太爺身邊的領事女使素言,屈身笑道:“夫人安好,奴婢奉命給大娘子送東西來,這一盒是祖夫人傳下來的,另外的都是老郎君給大娘子添的,其余娘子并沒有。老郎君還讓奴婢給大娘子帶句話,說要大娘子定在瓊林宴上好生發揮,覓得佳婿!”

    素言身后的女使成列走入,將錦盒一一打開,只見里面是成套的赤金嵌寶石頭面,滴綠般的翡翠手鐲,十二支的東珠簪子,甚至還有一斛粒粒瑩潤的珍珠,并未打孔,想用來鑲嵌,用來做珍珠衫,怎么樣都可以。

    魏氏看得笑容滿面,謝明雪也笑起來。

    這些東西都是極好的,看來祖父的確費心了。至于這些東西只有她有,旁的娘子沒有,謝明雪根本不覺得奇怪,從來便是如此,她們能與她一樣么,她自然是配得到這家里最好的東西!其余娘子,日后跟著她沾沾光也就是了。

    女使們將東西都放在了幾乎快要放不下的桌面上,魏氏抓了把銀瓜子給素言:“姑娘跑一趟辛苦了,也替我帶一句給老太爺,就說多謝他老人家了!”

    素言接了銀瓜子,笑著屈身告退了。

    魏氏看著這些琳瑯滿目的東西,對謝明雪笑道:“你祖父果然疼你,日后你若好了,可莫忘了祖父的恩情!”

    謝明雪面上露出淡淡的自傲:“我是最好的,祖父自然該這般疼我。以后我好了,也不會忘了祖父就是了!”

    晚霞的光芒中,她伸手進那斛珍珠中抓了一把,又輕輕松開手,粒粒圓潤晶瑩地珍珠從指縫間滾落,落出如雨般滴答的聲音。這樣的東西,這樣的富貴,日后她想要多少便能有多少,的確,她根本無需同謝昭寧計較。

    第102章

    轉眼便到了瓊林宴的當日。

    此時已徹底轉寒, 再過些時日恐怕就要落下雪來。但今日仍然是個極好的天氣。一大早上,晨光就已經鋪滿了汴京大小的街道,落在四方的民居屋宇、樊樓、御街上, 汴京城的百姓們早早地便醒了過來,熱鬧地準備開,等待出席這場盛大的瓊林宴。

    東秀巷子里,謝家七八輛馬車等在影壁處。所有的青帷車都煥然一新,連馬兒身上都刷得干干凈凈, 毛色油光水滑, 戴著嶄新的馬鞍和馬鈴, 輕輕地踱著小步, 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音。

    謝家眾女眷們盛裝打扮, 正在影壁處相聚等待出發。男眷們已是先行一步了。

    昭寧看去, 只見眾人無不衣著精致典雅,鬢發梳得整整齊齊。戴的首飾極其考究, 不似暴發戶般珠翠滿頭,卻都是壓箱底的價值連城之物。如謝明雪鬢發間那枚紫寶石拼成的寶相花寶結, 七八顆紫寶石渾圓透亮, 價值不菲。再如謝明珊戴的那對翠綠得滴水的翡翠耳墜,那樣好的水色, 恐怕千貫也是要的。

    她也是如此, 手腕上戴的金纏絲手鐲,數縷金線纏成纖細手鐲,又繞成大鐲子, 襯得皓腕如霜。雖不是貴重用料, 但是極其精巧費工,是姜氏特讓姜家名下的珠寶匠連夜趕制的, 因太過費工費時,尋常人便是去定也不做。

    此時魏氏見謝家眾夫人嫡女都來齊了,便笑道:“父親請我統管赴宴一事,因此出行前,我還有幾句話想叮囑大家。今日瓊林宴事關重大,一切以謝家為重,便還要煩請各位妯娌多注意家中之人,尤其是幾位娘子,可切莫再鬧出什么風波來。”

    昭寧聽了嘴角一扯,魏氏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指上次在喬遷宴上與謝明雪比試一事,否則為何要用‘又’,那事她是絕沒有錯的,即便真的得罪了王綺蘭又能如何,本就是她不在理。

    昭寧正想著,卻見身旁的母親突然走到她前面,道:“長嫂是多慮了,這樣盛大的事,誰會鬧出什么風波來呢。”

    隨即又聽二伯母林氏笑著幫腔說:“長嫂有何擔心之處,大可直接說出來,我們現在便解決了更好。”

    昭寧有些驚訝,她并沒有想到母親和二伯母會直接幫她說了回去,她們這般的直接護她!她看著二人的背影,霎時覺得十分溫暖。

    魏氏本以為她們聽了就過,她的確就是想敲打姜氏,讓她好好看著謝昭寧,沒想到她們二人竟還跟她計較了起來!姜氏對她一步不讓,這林氏竟也幫襯姜氏,她究竟有沒有腦子,明明她們長房才是大好前程,林氏竟然幫著姜氏說話!好啊,等到明雪以后嫁了王公貴族,她要這二人跪下來給她奉茶!

    這時候白氏道:“長嫂只是關心大家罷了,這樣盛大的日子,長嫂多囑咐兩句也是應該的。”

    魏氏心想白氏果然上道,她也不想多說了,免得耽誤了明雪今日赴宴,不耐道:“正如四弟妹所言,兩位弟妹不必多思,先上馬車吧!”

    四個夫人兩兩上了馬車,謝明雪自然拉了謝明萱上了同一輛馬車。昭寧則拉了謝明若上了自己的馬車,謝明珊連忙道:“昭寧姐姐,我也要與你共乘!”昭寧伸手拉了她一把,她也立刻上了昭寧的馬車。

    馬車開動之后,謝明珊才恨恨說:“……她就差沒指名道姓說咱們了!幸好三嬸母和母親懟了她回去,上次分明就是她們不對,什么叫鬧出風波!”

    魏氏這暗中所指,沒想謝明珊都聽出來了,昭寧道:“對她們來說,差點把王家娘子給她們得罪了,可不就是風波么!”

    一旁謝明若細聲說:“都是我不好,姐姐也是為了我。”

    她原先生得稚嫩可愛,這一兩年卻是長出了少女的輪廓,臉頰的嬰兒肥褪去了不少,看得出亦是個美人坯子,一上了馬車便靠著昭寧坐下。

    昭寧握了握她的手說:“不怪你,是別人欺負了你的!”又問她,“我已有幾日未見你了,現在家中明珊和謝明萱可還欺負你?”

    明若一個沒有母親的庶女,孱弱可憐的,昭寧便總是想幫一幫她。

    謝明珊哼道:“我可沒有欺負她了,上次四嬸母說她幾句,我還幫她了呢!”又道,“現在謝明萱也不欺負她了,她現在得了四叔父的疼愛,另搬了一處院子去住。而且謝明萱也沒這個心情了,上次不知怎的,她好生午睡著,床榻上卻跑出幾只老鼠來,差點咬了她,她可嚇壞了,這幾天都沒心情找明若的麻煩。”

    昭寧問道:“哪里來的老鼠?”

    她們住的屋子都會焚香驅鼠,還會放鼠藥,院里也會養貓,按說是不會有老鼠,還跑去了床上這般嚇人的。昭寧膽子甚大,但是這些蛇蟲老鼠,她生在西平府時見得不多,還是有些怕的。

    謝明珊搖頭道:“誰也不知道呢,她屋子里伺候的女使全都被四嬸母罰了……”

    一旁聽著的謝明若卻垂下了眼簾。

    昭寧又對謝明若道:“明若,你膽子小,又獨身住著,可要當心些!”

    謝明若露出小小的笑容,柔和的眼眸望著昭寧:“多謝姐姐關懷,明若都記下了。”又輕聲說,“姐姐不必擔憂,那些對姐姐不好的、和姐姐過不去的,也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昭寧只當她是說些吉祥話,輕輕揉了揉她的發。

    幾人議論了一番也不再多說家中之事了,而是談論起了瓊林宴,三人中唯獨謝明珊去過瓊林宴,謝明珊便繪聲繪色地同二人說起瓊林宴上的精彩,百軍諸戲如何好看,賜宴如何奢華,又有多少汴京兒女傾巢而出,二人都聽得目露向往。

    此時馬車已經出了東秀巷子,轉角便與許多前往瓊林宴的馬車一起,匯入了御街兩旁寬闊的道路中,熱鬧喧嘩的聲音也傳來。幾個姑娘撩起車簾迫不及待地往外看去。

    汴京城最熱鬧的光景就此映入眼簾之中。

    御街正中央是不許尋常馬車走的,但是兩旁的道路卻允許通行,抬眼望去,香車寶馬雕滿路,車如流水馬如龍。道路兩側開滿了商戶,今日商戶們都將東西擺得滿滿當當,琳瑯滿目,許多年輕的娘子、郎君們駐足挑選,各式各樣繁復的旌旗高高挑起,迎風招展,熱鬧無比。

    不止是她們,許多達官顯貴家的娘子們,都撩起了車簾往外看。

    而一旁御街寬闊的大路上,不時有莊嚴,打扮華麗的軍隊整齊過去,甚至還有騎大象的,踩高蹺的,也有全穿鎧甲的肅穆軍隊,威風赫赫,氣勢磅礴。御街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軍巡司結成人墻護衛兩旁,防止平民無故入內被誤傷。

    昭寧從未看過這般的奇景,驚訝地睜大眼,謝明珊就在一旁解釋道:“這些都是一會兒要表演百戲的軍隊,這次的規模好像的確是空前的,我以前可未曾見過這些騎大象的軍隊!君上親臨可當真是不一般,瞧瞧這般場面弄得有多大!”

    謝明珊說著也興奮起來,她倒不是對君上有什么崇拜之情,而是這般神秘強大的天下之君,終于能得以一見,哪怕只是看到個側影,都是一生之幸了!

    昭寧見這般磅礴的軍隊,也覺得大帝這次定是真的要來的,心中期待更是高了!

    說談間謝家的馬車已經穿過了汴京城。

    瓊林苑與金明池在同一處,都是要穿過御街,沿崇明門內大街而出宣秋門,再出順天門到外城。此時馬車已經到了瓊林苑之外,瓊林苑便修在金明池的對面。

    昭寧抬眼望去,只見瓊林苑的紅垣綿延十幾丈看不到盡頭,以五根高大梁柱修成的門牌樓,門牌以金漆寫了‘瓊林苑’三個大字,字體揮灑自如,氣勢逼人,每道門都足有一丈長,無數精致的馬車正朝著門內涌去。

    謝家的馬車并未停下,而是也隨著車流涌入了瓊林苑之中。

    進了瓊林苑之后,眼前的景色更是極佳。

    已經是快要冬節的時候了,但瓊林苑中青石的道路寬闊,兩側遍植古松,更有無數開得正盛的花草爭奇斗艷,使得這微寒冬日竟宛如春日般色彩妍麗,引來蝴蝶翩躚,想來應全是暖房培植了搬來此處的,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財力。

    再往前看去,只見一座高達數十丈,上有寬廣臺觀的金碧輝煌的樓宇佇立于道路的盡頭的山崗之上,下有錦石纏道,寶砌廣湖,湖面有柳鎖虹橋,花縈鳳舸,也早有數列待表演的軍隊正在等候。果然不愧是皇家園林,處處之景大氣至極。

    昭寧看得幾乎目不轉睛。

    謝明珊又湊過來同她說:“這便是寶津樓了,是君上親臨賜宴之處。太上皇以前來過,不過自咱們君上登基后,還沒駕臨過。一會兒若是君上駕臨,會鳴百炮,那些禁軍演起百戲來,更是好看得緊,可惜咱們是不能進去的,最多隔著湖在華亭看看罷了。”

    原來這處便是瓊林苑中大名鼎鼎的寶津樓。

    昭寧已經想好了,一會兒等鳴百炮,演百戲時,無論如何她都要到這寶津樓前,看看君上親臨的風姿,哪怕就是看到個衣角,她都當是見著了君上本人!

    馬車卻拐了角,行到了一處古松壞繞,柏木鋪地的亭臺處停了下來,此處早停了許多馬匹和馬車,外面傳來姑姑們的聲音:“諸位娘子可以下馬車了!”

    昭寧等在女使的攙扶之下下了馬車,見祖父、堂祖父,還有父親等都按照各自品階,穿著正式的從省服,戴烏紗帽,剛從馬車上下來。祖父和堂祖父見各家女眷都各自收拾妥當,都滿意地點頭。

    謝景道:“一會兒我們要去寶津樓拜見王大人與鎮國公,你們便跟著你們大伯母去華亭拜見世家夫人們吧,等諸軍百戲開始了,你們便可過來觀禮。”

    謝家眾女眷屈身應喏。

    寶津樓是君上親臨時所在之處,而華亭卻是諸位官家娘子們相聚的地方,也會有宴席設下,供諸位官家夫人、娘子、郎君們相會。

    而謝景所說的這位鎮國公,便是強逼著姜家要結親的那位鎮國公,他因是貴太妃的親侄兒,故也算是皇親,今日的瓊林宴便是他承了旨意辦的,聽說太妃娘娘將內諸司的事情交給了他管,很是威風赫赫,權貴如今在公侯中當屬第一,否則當時逼婚,姜家又為何要屈從。

    這時候,有個小廝小跑而來,行了禮向謝昌稟報:“老郎君,小的已經打探到了,貴太妃娘娘、賢妃娘娘,還有鎮國公夫人,王家老夫人……今日都來了,眼下正在華亭那邊設宴款待眾位官家娘子們!說四品以上的官家娘子家眷,皆可入內拜見!”

    謝昌溫言精神一振,魏氏更是面露驚喜之色,這次瓊林宴果然不同凡響,平日里這些見都見不到人物,一個比一個如今竟齊聚在華亭了!

    謝昌更是叮囑道:“你們便立刻去拜見這些娘娘夫人們,要記得恭順和睦,一切聽從你們大伯母的話,不可生出事端來,萬事慎重。可明白了?”

    就是謝昌不說,眾位娘子們也知道其中的利害。

    方才那報的名號,一個個都無比的嚇人,宮中的娘娘們不必說,鎮國公夫人,王老夫人,都是有一品品階的夫人,尋常的家族聚會,這些人都是絕不可能出現的,而這些家的自己的聚會,也絕不會邀請到謝家身上來,所以這些大士族家的夫人,她們一個也沒見過!

    魏氏立刻道:“兒媳明白,定會看好娘子們,請父親放心!”

    謝昌和謝景這才點點頭,他們帶著男眷們朝寶津樓的方向去了,魏氏則帶著謝家眾人朝華亭的方向走去。

    娘子們個個心情激動,巴不得能馬上到華亭看看,最重要的是一會兒的君上親臨,這是最令人期待的。但是都不敢多言,一個個按捺著激動,跟在魏氏的后面朝著華亭走去。

    一路上天高云淡,百花奇艷,看得令人心曠神怡。不時有世家夫人們一起同行,若是有相熟的,夫人們便熱情招呼,步行穿過一條□□,很快到了華亭之外。

    華亭雖是叫華亭,卻是一座修了三層的清涼殿,又以連綿的廡廊相接,此時華亭外守著眾多宮中侍衛,女官,內侍官,衣飾嚴整,神色肅穆,令人望而生畏。

    見謝家眾人前來,走出一位身著比甲的引路女官道:“敢問是何家夫人?”

    魏氏是領頭之人,連忙笑答:“是審官院副知院謝家的娘子們,懇請您引見。”

    女官就道:“眾位隨我來吧。”

    她引眾人朝著回廊中的花園走去,只見花園里已經是高朋滿座,各個世家的夫人娘子們聚在廡廊之中,皆是精心裝扮,靠近了,娘子們用的香粉香膏的味道撲面而來。

    穿過眾世家夫人、娘子,才見到花園正中設下了皇家儀仗,有女官持鹵薄、金扇而站,最當中設下金漆寶座兩個,紅木圈椅若干,只見一位鬢發斑白,身著紅幃衣,戴縷金云月冠,插白玉龍簪的老婦人坐在正中,笑容和藹慈祥,懷里還抱著一只毛色雪白的京巴犬,垂首與旁邊之人說話。她旁邊的金漆寶座則坐著一位身著榆翟,戴珠翠冠,面容妍麗,丹蔻紅艷的女子,也正微笑著聽貴太妃說話。

    其他有品階的命婦皆身穿翟衣,眾星捧月地圍著兩人身邊,而尋常的世家夫人們皆遠遠坐在廡廊之中,拜見之后便不得再近身了。

    昭寧暗道,想必這位便是最為尊貴的貴太妃娘娘了,以及王家那位賢妃娘娘了。

    貴太妃娘娘身份特殊。

    傳聞先太后逝世時,君上不過十歲,是這位貴太妃娘娘將君上接到自己宮中,教養至十五,才將君上送入東宮居住。因此君上繼位之后,便很是尊敬這位貴太妃娘娘,雖不能封太后的名位,卻幾乎是同太后一般的尊重和待遇。

    而王賢妃……她聽聞不多,只知道君上后宮好似目前只有她一位嬪妃,王家便聲稱王賢妃是獨寵后宮,不管是否如此,君上把持朝綱,震懾朝野,乃是真正的權勢滔天第一人,只要與他沾上一星半點兒,都是極大的恩榮。這位王賢妃自然也是如此,眾命婦們不光是對她誠惶誠恐,就是對她的族人,都是百般的恭敬,生怕得罪了。

    昭寧目光再一移,除了幾位看衣著就是一品誥命的夫人外,她果然還看到了許多熟悉之人,那王綺蘭就正坐在王賢妃旁邊的圓凳上,看著王賢妃和太妃娘娘說話,神情又是討好又是恭敬,她旁邊竟坐著高氏母女,昭寧記得,高氏母女與太妃娘娘是有交情的,難怪也能陪在太妃娘娘身邊,而跟在高氏母女旁邊的……

    昭寧抬眸,與此人對上了視線。

    此人身姿羸弱如弱柳扶風,似乎比幾個月前更見纖細了,眉眼中也結著哀怨之色,因此襯得她下巴尖尖,膚色瑩瑩,我見猶憐,而她也抬眸,與謝昭寧對上了視線,頓時眼中閃過一絲冰冷怨毒之色,

    此人不正是謝宛寧還能是誰!

    昭寧緩緩綻出一絲微笑,她知道她總有一天還會再見到謝宛寧,沒曾想竟就是今日,而且看樣子,高氏母女還對她極好,是了,王綺蘭也還與她交好呢。難怪她能隨著這幾人,坐在貴太妃娘娘的身邊,雖然是在最末尾的位置上。

    謝宛寧也沒料到,她會在今日再看到謝昭寧!

    縱然她在心里千般萬般的恨,想了各種毒計想要整治謝昭寧,包括煽動王綺蘭為難她,包括祖父對謝家的各種出招,她想要謝昭寧死,想要謝家從此完蛋,卻不曾想謝家竟都一一解決了!而且解決了不說,祖父反倒是被降了職,如今在王大人面前,祖父再不得重用,更別提為難謝家,她的日子自然也變得不那么好過了。

    索性她仍然與高家母女交好,與王綺蘭也交好,她還要借助這些人,爬到她想要的位置去,她仍然要得到那些她想要的東西!

    謝宛寧看著謝昭寧,捏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想到那些過往,恨意滔天,她已經在思索,趁此機會,該如何對付謝昭寧,才能讓她在如此大的場面下顏面盡失,她要讓她再也不得見人!

    她垂下了眼眸,掩蓋自己目光中的怨毒。

    王綺蘭等人聽到人來的動靜,也向她們看了過來,當她的目光落在謝昭寧等人身上時,笑容頓時收了許多,尤其是看到謝昭寧時,更是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高氏母女更是如此,平陽郡主與高雪鳶全然冷下臉來,仿若沒看到謝昭寧等人一般。

    引路女官卻仍帶著她們朝前走去,到了貴太妃娘娘和王賢妃面前:“貴太妃娘娘、賢妃娘娘,謝家的夫人們來給娘娘見禮了。”

    謝家眾女眷立刻跪下,恭敬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道了娘娘千歲。

    貴太妃娘娘甚是和藹,她一刻不停地撫摸著懷里獅子犬的毛,看來是極愛犬之人,笑道:“今兒是熱鬧的日子,你們不必多虛禮,快些起來落座吧!”

    “諸位稍等!”此時王賢妃卻出聲了,對貴太妃道,“娘娘,她們有人是臣妾的舊識,臣妾想與她們說幾句話,不知娘娘肯不肯允?”

    貴太妃笑道:“你說便是了!”

    “哪位是明雪娘子?”王賢妃先問道,謝明雪立刻站了起來,屈身道,“娘娘,臣女便是,恭請娘娘金安。”

    王賢妃唇角綻出明艷的笑容,“我常聽綺蘭說起,你在鄂州的時候對綺蘭甚是照顧,即是如此,你與你母親一會兒便同綺蘭一起進膳吧!”

    謝明雪眼睛一亮,魏氏也是驚喜萬分,連忙叩首道:“多謝娘娘恩典!”

    王賢妃端起茶盞喝。眾人艷羨的目光無不落在了兩人身上,竟然能得與娘娘,一品夫人們同列席位的待遇,謝家這位大夫人還有明雪娘子可真是了不得。雖只是個一同進膳的機會,但那可是據傳現在盛寵不倦的王賢妃啊,倘若略能得了王賢妃的青眼,日后豈不是替家族鋪就了康莊大道么!

    可是謝家的其余人,卻仍然跪著,并沒有被王賢妃叫起身,而貴太妃此時卻被旁邊的一品階夫人拉著笑談,也并沒注意到謝家之人還跪著。

    這時候,王綺蘭與王賢妃低語了幾句,隨即走過來了,先是笑著扶了謝昭寧起來,又扶了謝家其余人起來,對謝昭寧道:“上次我們鬧得不愉快之事,我與姐姐就算是過去了吧!我與明雪、宛寧畢竟交好,從此,我就不與姐姐計較了!”

    昭寧聞言眉梢微動,自然,讓王綺蘭認錯是不可能的,她的話仍然是‘她不與她計較’,這是她性子會說出來的話。

    但是方才王賢妃沒有馬上叫她們起身,分明是因為王綺蘭的緣故,想對她們小懲大誡,多跪一會兒略做懲戒,為何王綺蘭反而要來扶她呢,這當中真沒有貓膩?

    昭寧腦中念頭幾轉,笑了笑道:“自然,是王家娘子有雅量了。”

    她們幾人退下,此時貴太妃娘娘也發了話,讓眾位不要拘束,在四周隨意走動觀賞,等到了開宴席的時候再過來就是了。

    姜氏與林氏等走了一路也累了,幾人去了廡廊中歇息,魏氏和謝明雪自然留在了花園正中央,討好地圍著王綺蘭說話。而謝明珊卻非要拉著昭寧再去四下轉轉,昭寧本是無意的,但覺得坐著也是無聊,走著才令思路清醒,想想方才的事情究竟有何不對之處。

    定是有貓膩在其中,而且她總覺得,和謝宛寧有脫不開的干系。

    方才她們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謝宛寧低聲與王綺蘭說話了。

    謝明珊與謝明若拉著她走出了廡廊,三人正沿著一片綠菊欣賞,這綠菊能培育出來甚是難得,更難得的是還種了一大片。謝明珊一邊看綠菊,一邊與她說謝明雪:“謝明萱平日見了謝明雪,跟哈巴狗兒似的討好,謝明雪見了王綺蘭,卻也跟哈巴狗兒似的,她二人可真是有意思……”

    她說到此,昭寧正想回她,卻聽身旁的謝明若突然開了口,輕聲道:“姐姐,你看,那人是誰?”

    昭寧與謝明珊都回過頭看,見謝明若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指向了秋日里,一大片生得纖細而茂盛的蘆葦之后。

    蘆葦后有一小片湖泊,毛絨絨的蘆葦被風吹得彎了頭,折射著太陽的金光,隱約好似有兩個人影,但隔得太遠,并不能讓人看清究竟是誰,緊接著又被無邊無際的蘆葦擋住了。

    可是其中那道身影,昭寧實在是太過眼熟,只這一眼,昭寧就已經模糊地認出了那是誰。

    竟然是謝宛寧。

    昭寧瞇起了眼睛,謝宛寧沒有陪在王綺蘭身邊嗎,怎會在此?

    她身邊的人又會是誰呢?為什么兩人沒有在華亭,卻在蘆葦后遮掩相見呢?

    昭寧想著方才之事,覺得這背后可沒有這般簡單。兩人如今雖不在一處了,謝宛寧恨她之心恐怕是從未變過,說不定還是愈來愈恨,永遠都會躲在背后算計她。蔣余勝雖然被降了職,但只要這爺孫二人一日不除,便都是她心頭之患。

    昭寧立刻準備去看看,讓兩人先回去,但是謝明珊卻表示一定要跟她去,道:“昭寧姐姐,有事我還能幫你呢!”

    謝明若則道:“姐姐,我若不跟著你,實在害怕得緊。”

    昭寧無奈,這倆粘人蟲她還扔不開了,她輕聲道:“那你二人不要發出大的聲響來。”

    兩人連連點頭。

    三人便悄然朝著蘆葦叢而去。路旁修了一條錦石纏道通往蘆葦深處,昭寧帶著兩人穿入蘆葦之中,有蘆葦掩映她們的身影,謝宛寧也并不能看到她們。怕隔得太近了會使謝宛寧發現,離了七八丈遠,昭寧就伸手示意兩人停下來,兩人頭一次做這種事,興奮地躲在昭寧的身后,朝著那兩人張望。

    日頭下的湖面波光晃蕩,等刺目的光芒消失了,昭寧這才看出來,與謝昭寧在一起的另一人,竟然是鎮北侯世子,便是高雪鳶那位已經定親的未婚夫!

    只見謝宛寧面對他而站,低垂著頭,臉頰微紅。

    她更瘦削了些,眼睛仿若含著秋波愁怨,就是這樣羸弱的風情,竟讓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惹人憐愛。

    謝明珊低聲吃驚道:“那不是鎮北侯世子么,他怎么和謝宛寧單獨在此?”

    昭寧四下看了看,倒也不是單獨在此,兩人都各自帶了個隨從,背對兩人警惕地守在不遠處,怕是也防著旁人靠近。但這便讓兩人顯得越發可疑了。

    昭寧原來見這鎮北侯世子,似乎對高雪鳶甚是喜歡。此刻卻用著迷的眼神看著謝宛寧,伸手想去牽謝宛寧的手,但是謝宛寧卻躲開了,不知她說了句什么,惹得鎮北侯世子有些著急,眼中癡迷之色更濃。

    這般動作,謝明珊看得更是吃驚了,她更壓低了聲音:“昭寧姐姐,難道……難道這二人……”

    她剩下的話沒有說出來,暗通款曲,勾搭成奸?

    她驚訝,謝昭寧可并不驚訝,畢竟前世,謝宛寧便是使了計謀搶了高雪鳶的未婚夫,才使得高氏母女與她反目成仇的。只是按照謝宛寧的性子,她不該這么著急的,許是因為蔣家事情的改變,迫使她不得不提前行動?

    看著謝宛寧拿出一只香囊,似乎想送給鎮北侯世子,可好似又害羞了,縮回手帶著女使往回跑去了,而鎮北侯世子追在她身后,兩人就這般漸漸遠去了,昭寧眼睛微瞇,輕聲道:“咱們回去吧!”

    兩人此時十分警惕,她就算在此時鬧起來,兩人迅速分開誰也不承認,也是無用。還是先回去再說吧。

    謝明若臉色通紅,謝明珊則是壓不住的興奮,她可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事!三人一同往回走去。

    但等回到華亭,見眾人混亂,才知道出了大事。

    第103章

    昭寧只道究竟是發生了什么, 原來是貴太妃有一只極心愛的簪子丟了!

    聽說那簪子通體以最上等的翡翠雕成,簪頭做成了佛手的形狀,鮮翠欲滴, 價值連城,貴太妃將它放置在清涼殿內,想著來華亭的都是世家夫人娘子們,華亭外守衛又森嚴,怎會有人行偷盜這等茍且之事呢, 因此清涼殿并沒有人看守。

    方才貴太妃等回清涼殿小憩, 竟發現翡翠簪子不見了, 可放簪子的盒子還在原地。足見是被人所盜。

    貴太妃遺失了心愛之物, 這還了得!貴太妃身邊的女官立刻叫了華亭外看守的羽林軍進來, 要徹查在場諸人, 因此華亭此時變得只進不能出,謝昭寧等進來, 也立刻被叫去花園,與眾多世家夫人娘子們站在了一起。

    她看到王綺蘭等人坐在一起, 竊竊私語地說話。而一旁則是負責護衛貴太妃的羽林軍眾人, 領頭的人是兩個,其中一個生得雖有幾分俊俏, 卻眼下略青, 一副縱欲之相,竟是方才在蘆葦外,與謝宛寧有過拉扯的鎮北侯世子!

    另一位男子面容清秀, 身材高大, 身著金裝甲,佩戴了金獅革帶, 應比鎮北侯世子的身份還要高,卻是不時看向王綺蘭。

    此時王綺蘭終于起身走向他,嬌哼道:“景哥哥,你可必要將偷了簪子之人找出來,這是太妃娘娘的愛物,決不能有閃失!”

    “綺蘭妹妹放心,這本就是咱們羽林軍的職責!”男子笑道。隨即轉過頭,一臉嚴肅地道,“諸位娘子夫人聽好了,我們并非是疑你們偷了東西,只是外面守衛重重無人出入,那簪子不見了,定是被人拿走的。諸位娘子都是方才走動過的人,若是誰拿了能站出來,一切便從輕發落,貴太妃娘娘是極好的性子,也絕不會為難大家。”

    此時謝明珊在昭寧耳邊小聲道:“昭寧姐姐,這個人可不一般,恐怕在場諸位男子中,他是身份最高的!”

    昭寧知道此男子恐怕身份頗高,卻不知他究竟是誰,看樣子他似乎對王綺蘭有幾分愛慕之意,她低聲道:“你識得此人?”

    謝明珊道:“他就是鎮國公世子爺盛重元,也是太妃娘娘的親侄孫,以前在汴京還與顧世子爺其名呢。容貌才學雖然趕不上世子爺,但現在身份卻是最尊貴的,他少年之后就去了鄂州,想來是與那王家娘子一起長大的!”

    原來他就是鎮國公世子爺,鎮國公的獨子!昭寧略聽過此人幾句,此人自幼在貴太妃娘娘膝下長大,被貴太妃幾乎當成親孫一樣疼愛,年紀輕輕就做了羽林軍的都護,正四品官,未來前途無可限量。今日這瓊林宴都是他家奉了圣旨承辦的,的確是這里的郎君中最為尊貴的。

    盛重元等了半晌,卻不見有人站出來。

    貴太妃和賢妃坐在鹵薄下的金漆寶座之上,貴太妃仍然抱著獅子犬,見無人站出來,就道:“罷了,只是丟了一只翡翠簪子,也是無妨,不必找了。”

    王綺蘭卻站起來,屈身勸道:“貴太妃娘娘,臣女覺得還是查出為好,倒不是為著簪子,倘若諸位娘子們沒拿,便要考慮可否有亂臣賊子潛入為亂,若真是這般,事情便大了。貴太妃娘娘您的安危最是要緊!”

    昭寧神色微動,如此有邏輯的話,可不像是王綺蘭會說出來的,定是有人教她的……謝明雪討好王綺蘭還來不及,不會去教王綺蘭。而高雪鳶也沒有這個腦子,這幾句話,恐怕是謝宛寧教她的。謝宛寧想做什么!

    昭寧看看方才與謝宛寧說話的鎮北侯世子,又看了看垂眸不語的謝宛寧,隨即低聲與謝明珊和謝明若說了幾句話,兩人有些錯愕,但很快就點了點頭。

    此時貴太妃娘娘嘆道:“那還是尋吧!不過切莫耽誤太久!”

    王綺蘭道:“娘娘放心,臣女心里有數,臣女想著,不如叫娘子們進了清涼殿搜一搜身,這般自然是最快的!”

    她這話一說,在場娘子們無不嗡嗡,這如何使得!在場的娘子皆是正四品官以上的家眷,都是有身份之人。一時皆左看右看,究竟是何人會去盜取貴太妃娘娘的首飾,倘若將她揪出來,可當真要唾罵她到失去名節,讓她再也不能在汴京城混下去!

    貴太妃娘娘也覺得并不妥,道:“如此陣仗便太大了,我不過是丟根簪子,卻搜了諸位夫人娘子的身,絕是不可的!”

    這時候謝宛寧款款站了起來,她道:“貴太妃娘娘,臣女倒是有一計,臣女聽聞,您的獅子犬二喬,可以聞出您的東西。何不讓二喬來聞聞看,若是此人偷竊了您的東西,定是會沾染味道,二喬撲了誰,誰便是拿了您的簪子了。”

    王賢妃道:“娘娘,這倒是一樁妙法了!”

    貴太妃聽她這般說,倒覺得是個好法子,她的獅子犬神勇得很,平日她若是丟了個手帕什么的,轉頭便能給她找出來。她點了點頭,將二喬交給了貼身女官。

    底下眾人更是嗡嗡了,不想太妃娘娘的獅子犬竟有如此的本事,它究竟能不能聞出是誰盜取了簪子?若是聞到了自己身上該如何是好!眾人此時都屏息了起來,不知獅子犬會找到誰身上。

    只見貼身女官先是給二喬聞了聞太妃娘娘的一張汗巾,二喬那毛絨絨蓬松的尾巴就立刻搖動了起來,變得十分興奮,貼身女官又立刻指了指人群的方向,二喬更興奮了,汪的一聲就沖了過來。不少怕狗的娘子們立刻膽戰心驚地讓開。而昭寧此時身在人群的第四排,那獅子犬本還離她很遠,可此時卻直朝著她的方向沖了過來,她心里一個咯噔,知道自己預想的事恐怕成了真!

    那獅子犬果然直撲到了她的面前,隨即更大地汪了一聲,然后咬住了昭寧的裙擺不松開,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眾人震驚,這獅子犬竟然真的選了人!

    頓時除了明珊和明若,旁人皆都視她如洪水猛獸般的讓開,她周圍空出一大片來。

    廡廊下坐著的姜氏更是大驚,她和林氏并未走動,故不在懷疑之列。方才雖然出了事,她卻覺得跟自家無關,左不過是哪個落魄世家的娘子拿了。但那獅子犬怎么會去咬昭寧的衣裳!昭寧怎么可能會偷貴太妃娘娘的東西!

    她心里一急,立刻就要上前,但卻被林氏死死按照了手:“阿嬋,你先別急,你此刻沖上去,人家只會覺得昭寧更可疑!咱們先靜觀事情變化,你要相信昭寧,她定是能處理的!”

    姜氏也知道林氏說得有理,但她還是滿心的擔憂,如此大的場合,汴京所有有頭有臉的夫人可全在此了,若是昭寧被認定偷了貴太妃的簪子,那她的名聲就真的完了!

    王綺蘭見謝昭寧被獅子犬咬住,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卻露出驚訝的神情:“昭寧娘子,你、竟是你拿了太妃娘娘的簪子嗎?你何以要做這樣的事!”

    眾人才知道,原來這便是那個從西平府回來的謝昭寧!聽說她并未受汴京世家的教化,若說是她拿的,自然是合理的。

    謝明珊辯解道:“你胡說,昭寧姐姐并沒有拿過什么簪子,是這犬認錯了!”

    而一旁的高雪鳶卻冷哼:“太妃娘娘這只獅子犬最是通靈性,識得太妃娘娘的東西,絕不會認錯的!”她又道,“更何況,以前她在謝家的時候,還算計嫁禍宛寧呢。可憐宛寧被她無辜趕出謝家,這般人品,偷一只簪子有何稀奇!”

    謝宛寧也有些痛惜地開口道:“姐姐,以前那些事我既往不咎。怎的你如今,還要做這樣的事呢,你偷了太妃娘娘的東西,將謝家置于何地呢……”

    此時姜氏是再也忍不住了,站起來走到昭寧的身邊,道:“太妃明鑒,我們謝家,便是開了謝氏藥行的謝家,我家昭寧從小不說錦衣玉食,但是金銀玉器也絕沒有缺過,絕無可能偷竊您的簪子,這當中定有誤會!”

    誰知王綺蘭卻冷笑說:“偷竊東西,也并不一定是因缺錢吧。說不定是因方才太妃娘娘沒有及時叫謝昭寧起身,她懷恨在心,所以伺機報復也不一定啊,謝三夫人,您這說法可站不住!”

    姜氏一哽,一時竟說不出辯解的話來。

    謝明珊立刻道:“我與明若二人可以作證,我們一直陪在昭寧姐姐身邊,我們只在華亭外的花園處賞菊,絕沒有進過清涼殿,也沒有拿過什么簪子!”

    可此時,那站在一旁的鎮北侯世子卻說話了:“這卻是奇怪了,我分明見你三人是進了清涼殿的,你們怎會說你們沒有進過呢。莫不成……”他朝兩人看過來,嘴角含笑,“你們三人都是在說謊,只是為了謝昭寧偷竊東西打掩護罷了!”

    謝明珊頓時怒氣上涌,這人好生不要臉,明明是她們撞見他跟謝宛寧私會,他卻滿口胡說,誣陷她們偷盜東西,她看著鎮北侯世子那張俊臉,恨不得能沖上去將他那臉給撕爛!

    但是,她卻被一直沒說話的謝昭寧緊緊地握住了手。

    謝昭寧看了眼謝宛寧,謝宛寧那無辜的面容下藏著的怨恨和得意,她又看鎮北侯世子,明顯方才兩人私會,謝宛寧就是讓鎮北侯世子誣陷于她們。他是羽林軍之人,有他開口作證,她自然是百口莫辯了。這對男女當真般配至極。

    此時周圍人熱議不斷,昭寧聽到她們的說她的聲音:“鎮北侯世子都說了,難不成真是她們幾個拿的?”

    “這謝昭寧從西平府回來,果真沒什么好教養……”

    “竟然敢偷太妃娘娘的東西,她們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王賢妃靠著金漆寶座并不說話,但貴太妃聽著眾人之言,覺得實在有些過分了,不過是一只簪子,何必如此為難幾個小姑娘,即便她真的拿了,也不至于要毀了她的名節,正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準備開口說兩句。

    可這時候,謝昭寧卻上前了幾步,對著貴太妃屈了身道:“娘娘,臣女有事稟報,臣女這里,的確有娘娘的東西!”

    此話一出,眾人更是被炸開了鍋,連姜氏等都驚訝地看向謝昭寧,她在說什么,她怎么可能有貴太妃娘娘的東西,難道……難道那簪子的確因為某些原因,在她身上?

    貴太妃也好奇地看向她。

    謝昭寧卻又道:“臣女今日,正想著將此物獻給娘娘,所以一直帶在身上,不想竟造成了如此誤會,方才高家娘子說得不錯,二喬是一只有靈性的獅子犬,它也定是察覺了娘娘的東西的確在臣女身上,所以才來撲了臣女,如今,臣女便要把此物獻給太妃娘娘,還請太妃娘娘細看。”

    說著謝昭寧跪下,竟從袖中拿出一只三寸見方的錦盒。

    貴太妃娘娘咦了一聲,這小姑娘竟然說,她的確有自己的東西,還一直帶在身上?她與這位小姑娘可是素未謀面啊。

    她對身邊的貼身女官道:“你去,將謝家娘子所呈的東西拿過來。”

    貼身宮女應喏,將那錦盒取了,雙手交奉與了貴太妃。

    貴太妃將錦盒打開,看到里面之物,臉上立刻浮現出驚訝之色。

    那錦盒里,竟然放了一枚通體純白,以雙股纏繞的玉環!玉質溫潤,瑩若透光。她的眼睛驀地亮了起來,這東西……這東西是她找了多年的,是她母親的遺物!許多年前被她不慎遺失了,她曾還畫過畫像去尋,卻并沒有尋到,如今竟出現在這小姑娘手里!

    離得近的王綺蘭也看到了那錦盒中物,可是她并不識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當年,曾與謝昭寧爭過此物的謝宛寧立刻就認了出來,立刻就變了臉色。她與謝昭寧第一次比擊鞠,獎品便是此物,她早就識得這是太妃娘娘的東西,所以想要搶得,可最后卻被謝昭寧贏去了。她甚至都已經忘了此事,不想竟然被謝昭寧給獻了出來!

    她的手在袖中緊緊地捏成拳。

    貴太妃娘娘卻抬起頭,迫不及待地問昭寧:“謝家娘子,此物……的確是我極重視的東西,你是如何得來的,又知道它是我的呢?”

    這物一獻,別說謝家娘子沒拿簪子,就是真的拿了,她也不會怪罪她,反而要獎賞她!

    這事情的發展遠超出了眾人的想象,本來被說是偷竊了東西的謝家娘子,突然卻獻上了珍寶,太妃娘娘看了心情大悅,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寧暗道也是湊巧了,今日出門參加瓊林宴,想到貴太妃娘娘要出席,不知怎的,她竟莫名將它帶在了身上,而又真的派上了用場!

    她笑道:“臣女小時,曾見過太妃娘娘找這個玉鐲的畫卷。后來機緣巧合,臣女得了此物,便一直想等著個機會能進獻給您,今日能得一見尊榮,便是機會了!”

    聽她這般說,貴太妃更覺得是緣分,想讓昭寧上前來好生與她說說話,賞賜她一些珍貴寶物。

    但是此時,她身邊站著的王綺蘭卻上前一步道:“謝昭寧,即便你獻了此物給太妃娘娘,可鎮北侯世子看到你出入清涼殿,這是事實!東西就是你偷的,你又何以狡辯!”

    高雪鳶仗著自己母親與貴太妃娘娘的情誼,也冷笑道:“你以為你獻了個鐲子給太妃娘娘,就能彌補你偷東西的過錯不成?”

    貴太妃輕輕皺了皺眉,平日里她是極好性子的人,從不發脾氣,有時候倒是縱得身邊的人失了分寸了,她正想說什么,卻見那位昭寧娘子笑了笑。

    謝昭寧道:“娘娘,臣女絕未拿過娘娘的簪子,不光如此,臣女還能將娘娘的簪子找出來。娘娘可想知道,您的簪子究竟在何處?”

    貴太妃聽她說竟然知道自己的簪子在哪兒,自然好奇得很,道:“你能找出來?那你快找找試試!”

    于是昭寧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二喬毛絨絨的腦袋,還輕輕揉了揉二喬軟趴趴的耳朵,二喬眼睛微瞇似乎覺得很舒服,放開了咬著昭寧的衣擺。

    眾人看謝昭寧這番動作,根本不知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然后,昭寧將自己方才被王綺蘭觸摸過的衣袖,給二喬聞了聞:“二喬,你幫姐姐再找一找,看看貴太妃娘娘的簪子在哪里?”

    二喬又興奮起來,竟對著昭寧搖了搖尾巴,然后汪地一聲撲了出去,眾人更是驚異,二喬怎么又跑了起來!貴太妃也是覺得驚奇,這獅子犬是君上送與她的,平日只聽她與君上的,服侍它的侍女也勉強會聽,它怎么會聽昭寧娘子的話?

    只見二喬撲了出去,停在人群中,鼻子輕微聳動,似乎突然辨別出了方向,猛地朝著一個人撲了過去!

    令眾人沒想到的是,它并沒有撲向任何世家娘子,而是撲向了鎮北侯世子,并且撲得極高,汪汪地扯住他的衣袖,明明只是一只獅子犬,卻齜牙咧嘴一副兇狠的模樣,仿佛要把鎮北侯世子的衣袖扯爛一般!

    眾人大疑,鎮北侯世子可是羽林軍的人,難道他自己還能監守自盜不成!

    鎮北侯世子大概也沒有想到二喬會來撲他,被撲得狼狽至極,可是它是貴太妃的愛犬,他絕不敢傷了這獅子犬一根毫毛,只能一邊躲一邊怒斥:“二喬,你放開,你找錯人了!”

    可是二喬正撕得高興,哪里管他,仍然繼續撲咬。

    幾番撕咬,他的衣袖呲地被二喬給撕爛了,突然,有兩物從他的衣袖中掉了出來!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那兩物中,一物正是貴太妃遺失的那只,通體蒼綠的翡翠簪子!另一物,卻是一只淺粉色的香囊,繡了鴛鴦戲水的圖樣,像是娘子送給郎君的定情香囊!

    一看這兩物掉出來,鎮北侯世子的臉色變得極難看起來,連忙就要去搶回來。

    可誰知,謝明珊不知何時到了他的近旁,竟搶先他一步,將兩物撿了起來,疑惑道:“世子爺,您方才不是說,是看到我們三人從清涼殿里出來的嗎,怎么這簪子卻在你自己身上!”她露出驚訝的神色,“難不成,是你自己監守自盜,才要嫁禍別人?”

    “我……”鎮北侯世子漲紅了臉,道:“你胡說,我從未拿過這枚簪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謝明珊笑了笑:“可是這簪子卻是從你的衣袖中掉出來的,眾人都看到了!”

    高雪鳶見鎮北侯世子竟牽扯其中,立刻站起來,為自己的未婚夫說話:“世子爺金尊玉貴,又是羽林軍,怎會去偷娘娘的簪子。定是……定是你們見世子爺幫著宛寧說話,所以才悄然嫁禍世子爺的!”

    眾人自然知道高雪鳶和鎮北侯世子的姻親關系,覺得她不過是強詞奪理,狡辯而已。

    謝昭寧見謝宛寧根本不注意那枚簪子了,而是緊緊盯著那枚香囊,手都快將汗巾擰成麻花了,暗自冷笑。就是這個時候了!她今天絕不會讓謝宛寧全身而退!

    她道:“明珊,找到簪子也就罷了,那香囊想必是高家娘子送給世子爺的,你趕緊還給世子爺吧!”

    謝明珊應了好,才看向那枚香囊,卻咦了一聲:“世子爺,這香囊……我怎么看著像是宛寧姐姐的繡樣啊!宛寧姐姐繡的鴛鴦,兩只眼睛總是不一樣的顏色,可是宛寧姐姐繡的香囊,怎么會在你的衣袖里!難道,是高家娘子拜托了宛寧姐姐繡了,才送給你的?”

    可是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誰會假以他手!

    高雪鳶的臉色瞬間變了。

    她幾步上前,從謝明珊手里將香囊奪過來,一看更是面色鐵青!這刺繡的手藝,她自然認得出是謝宛寧的,而且這香囊所用的細布綢緞……還是她送給謝宛寧的!這香囊,難道真的是謝宛寧送給鎮北侯世子的!

    她目光震驚地看向謝宛寧,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謝宛寧,這個香囊……是怎么回事!是你送給世子的?”她又看向鎮北侯世子,“世子爺,這是怎么回事!”

    鎮北侯世子此時慌亂了,他雖然喜歡謝宛寧,可是謝宛寧的身份如何能與高雪鳶比,他也并未想過要放棄高雪鳶!他勉強道:“這個香囊,是我……是我方才買的,怎會是謝宛寧送我的,雪鳶,你不要多想!”

    這話別說高雪鳶了,在場眾人誰都是不信的,隨便買的,能買到細布綢緞這樣的好料子?分明就是這高雪鳶被自己的好閨友搶了未婚夫,背著她勾搭成奸,她竟然還不知道!若不是二喬撕咬的時候落了出來,恐怕還無人知道呢!

    這時候,謝明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說話了:“我知道了,方才我和昭寧姐姐出去散步,見你們二人在蘆葦叢后面拉拉扯扯的,宛寧姐姐似乎在送你什么東西,我們想著莫打擾了你們,沒有走上前,原來宛寧姐姐就是送你此物!難怪你要污蔑是我們偷了東西,想來……說不定是你自己偷了簪子,想送給謝宛寧做定情信物吧!”

    鎮北侯世子已經被謝明珊這番亂說一氣的話氣得快要七竅生煙,嘴唇顫抖道:“你胡扯,我只是跟她見了,什么簪子我根本沒拿過,怎么可能要送她做定情信物!”

    他竟然自己承認了見了謝宛寧!

    高雪鳶的面孔已是陣紅陣青,方才謝宛寧的確跟她說,有事要出去一下,原來真的是去見世子爺了!她一直當謝宛寧是至交好友,無論發生了什么,都站在她那邊幫著她說話。沒想到,她竟然暗中與世子勾搭,竟然搶她的親事!

    她已經聽到周圍在議論她的愚蠢,說她剛才還在幫著謝宛寧說話,陷害人家昭寧娘子,沒想到自己卻被挖了墻角,蠢透頂了,她氣得沖到了謝宛寧的面前,手都在發抖,看著謝宛寧恨不得要狠狠扇她兩巴掌,嘴里‘你、你’的說不出話來。

    謝宛寧完全沒想這一幕竟然被謝昭寧等人看到了,更不想竟然被謝昭寧利用了此事,當場給她揭露了出來!而且還被鎮北侯世子承認了!

    她聽到周圍人都在竊竊私語她的惡毒和無恥,只覺得天旋地轉!

    她本來是想害謝昭寧,讓她因為偷竊而顏面盡失的,誰曾想最后竟落到了自己頭上,被謝昭寧揭穿了她勾引鎮北侯世子!

    這樣的事一出,她還如何能在汴京城混下去!

    她腦子瘋狂地轉了起來,想著該說什么,究竟該說什么才能挽回頹勢!說是鎮北侯世子逼她的?說這一切都是誤會?可是人證物證俱在,連鎮北侯世子自己都承認了,她還能怎么說!其實從那香囊被二喬撕落出來開始,她就已經徹底輸了!

    她嘴唇顫抖地拉住了高雪鳶的手,解釋道:“雪鳶,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那個荷苞不是我送的,我方才見世子,只是想讓他幫我對付謝昭寧……”

    她在解釋私通一事,卻不想神思大亂,連自己想要設計毒害謝昭寧的話都說了出來!

    一旁的平陽郡主臉色鐵青,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從來對謝宛寧極好,無數次地幫著她去對付謝昭寧,結果呢,她居然膽大妄為與鎮北侯世子勾搭,搶雪鳶的親事,而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出來!恐怕從此,她們高家就要成為整個汴京的笑柄了!

    她強忍著想現在把謝宛寧抓過來掐死的滔天怒火,走到太妃娘娘面前屈身道:“娘娘,今日我家中有些事,恐怕就不能再陪您了。謝宛寧是我帶來的,我一并帶她回去吧!”

    無論什么手段,都要回去再使,但是不能再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丑了!

    見她們鬧成這般模樣,還惹出了私通一事,貴太妃對這個自己平日疼愛的小輩,也有了些看法,自然頷首道:“你們先回吧!”

    “平陽郡主,”謝昭寧決定最后再加一把火,笑道:“我聽聞當年你女兒是因被蛇咬了,又得謝宛寧帶了秘藥,才得以治好。我倒是有個疑問了,那蛇怎會如此恰好的出現,謝宛寧為何又如此恰巧地帶了治蛇毒的藥呢,您可曾想過?”

    她這話一出,平陽郡主渾身一震,謝宛寧怨毒又絕望的目光更是向她看了過來!

    霎時,平陽郡主無數混亂的念頭閃過,深吸一口氣道:“謝大娘子指點了。”隨即目光冰冷地看向謝宛寧,“拉她回去!”

    謝宛寧看著平陽郡主沉如水的臉色,面露驚恐,她是見過平陽郡主手段的,對她的敵人她狠毒無比,若是此時跟著平陽郡主回去,是絕沒有好下場的!而且祖父自身難保,恐怕也再不會救自己了!可是平陽郡主卻不管她的拒絕,叫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拉著她便走。在場人見了她的所作所為,更是無一替她說話!

    昭寧知道經過了今日之事,謝宛寧徹底地名聲盡毀,平陽郡主肯定會用盡辦法整死謝宛寧,加之蔣余勝已經失勢,謝宛寧從此再也別想在汴京出現了,甚至好好活著都很難,以后她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前世害了她一生的人了。

    從此,她將前世謝宛寧給她的,全部還給了謝宛寧!

    她望著天際流云良久。

    而此時,功成身退的謝明珊,悄悄地回到她身邊來。

    謝明珊低聲同她說:“昭寧姐姐,當初她利用于我,經此一事,我也可算是報仇了!”

    而謝明若也悄然潛到她身邊來,臉色微紅道:“昭寧姐姐,若兒幸不辱命,都做好了!”

    昭寧伸手牽住了兩人的手,明珊曾少不更事過,但此時她已經完全好了。明若也比原來膽怯的時候好了很多,以后不會再那般受氣了,今天,她們三人是并肩戰斗了!

    她是如何做出這番設計的,還要從王綺蘭扶她的時候開始說起。

    方才王綺蘭扶她,其實她就覺得不對。再后來看到謝宛寧和鎮北侯世子密謀,更覺得有詐,等回來得知太妃遺失了簪子,立刻就想到此事定是沖她而來的。

    她則想利用此事,徹底搞死謝宛寧!

    王綺蘭扶她起來的時候摸了她的衣袖,這當中定有不對,后來她果然從自己的衣袖夾縫中,找到了一枚翡翠簪子,因初冬的衣物穿得極厚,大袖又長,那翡翠簪子極小巧,她竟當場沒有發現。

    她腦中一轉,迅速想到了一計,讓謝明若悄然將這翡翠簪子,藏到鎮北侯世子的衣袖中。明若人纖細輕盈,旁人不易發現,鎮北侯世子并非習過武,也并不敏銳,所以就連翡翠簪子悄然到了他身上都不知道。她再和明珊打配合,一白臉一紅臉,徹底詐出他和謝宛寧的奸情,讓這二人都顏面掃地!一切果然也如她所料,鎮北侯世子就是這般愚蠢,而暴露了證據之后,謝宛寧自然也是百口莫辯。

    念頭瞬間轉過,一切都已經結束。

    三人正手拉著手低聲說話,這時候,金漆寶座上的貴太妃收了女官遞上來的簪子,笑道:“昭寧娘子,你上前來。”

    昭寧聽得貴太妃娘娘召見,自然上前。

    貴太妃娘娘笑得和藹慈祥,將那枚翡翠簪子遞給了她,道:“這是我送你的,只當謝你返還我如此重要之物。也謝你平息了今日這場風波。”又道,“另外我以前曾有言,若誰能替我尋回這只簪子,便可得我一個承諾,昭寧娘子,你有需要時可以來找我!”

    見她今日應對有度,又十分聰明,反應也快,貴太妃很是喜歡她。

    不光貴太妃喜歡,貴太妃座下已經趴著的二喬看到昭寧上前,也搖起了尾巴,似乎也很喜歡昭寧的模樣。

    貴太妃實在是疑惑了,二喬又沒有見過昭寧,怎會如此喜歡她?

    昭寧連忙伸手將這枚翡翠簪子接了過來,明白貴太妃娘娘是在抬舉她。她立刻跪下謝恩道:“多謝貴太妃的賞賜,臣女銘記于心!”

    貴太妃笑著頷首,讓昭寧退下歇息。

    一旁的王綺蘭也沒想到事情如此發展,她與謝宛寧交好,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謝宛寧策劃,她也覺得萬分丟臉!見謝昭寧竟然得了太妃娘娘的喜歡,更是不甘心地咬唇。正在不忿之時,只聽旁邊貴太妃緩緩道:“綺蘭,今日之事,是不是你伙同旁人鬧出來的?”

    王綺蘭抬起頭,看到貴太妃娘娘嚴肅的臉色,娘娘生氣了!

    她平日因王賢妃的緣故,貴太妃娘娘對她也是和顏悅色,但倘若貴太妃娘娘生了氣,可就絕不是件簡單的事了!

    她不敢不承認,立刻跪下,低聲道:“請太妃娘娘恕罪!”

    貴太妃道:“今日之事,是你不對在先,又挑撥事端在后,回去便抄寫女戒、女則各十遍,禁足半月,你可知道了?”

    這般的懲罰并不算重,可是當著如此多人的面,被貴太妃娘娘當眾處罰,仍然是失了顏面!王綺蘭心里更恨謝昭寧,倘若不是謝昭寧,她怎會如此丟臉!

    她面上自然不敢說,只道:“臣女知錯了,定謹遵娘娘教誨。”

    這時候,旁邊的王賢妃見侄女被訓斥,看了謝昭寧一眼,終于笑著說話了:“娘娘,您進藥補的時候到了,臣妾先扶您回清涼殿中喝藥吧,再一會兒出來,諸君百戲就該開始了!今日的百戲格外精彩,您可不能錯過了。”

    貴太妃畢竟年紀大了,她嗯了一聲,將手搭在了王賢妃的手上,才回了清涼殿去,她身后的眾女官、內侍也抱了二喬紛紛跟上,浩浩蕩蕩、眾星捧月地走了。

    王綺蘭也跟在貴太妃之后離去,離去之前,卻冰冷地看了謝昭寧一眼。方才那位鎮國公世子爺盛重元也隨之看了眼謝昭寧,冷哼了一聲,緊接著一邊喊著王綺蘭的名字,一邊追著她去了。

    至于鎮北侯世子,方才太過丟人,他早已在眾人沒注意他之時不見了。

    貴太妃娘娘等人走了,華亭內才陷入嗡嗡議論之中,都是討論剛才發生的事情。

    姜氏這時候才松了一大口氣,拉著昭寧到廡廊下坐下,扶著胸口道:“母親差點以為你要被冤枉了,還好,還好,我昭昭可真是聰明,不僅沒有被人冤枉,竟還得了貴太妃娘娘的賞賜!我看這回,魏氏還能怎么說!”

    昭寧的笑容卻略帶幾分無奈。這次能徹底收拾了謝宛寧,讓她不能再興風作浪,自然是極好的事。不過大概,也徹底得罪了王綺蘭,甚至可能得罪了王賢妃……

    但這便是她控制不了的了,她無意得罪王綺蘭,可她偏因此受了貴太妃娘娘的訓斥。

    日后,王綺蘭可能還會找她的麻煩,甚至變本加厲。

    而她對此也沒有辦法。君上權御天下,如日中天。只要與君上略有沾染,便都十分厲害,得人敬畏,更何況還盛傳王賢妃獨寵于后宮,王賢妃與王家人自然都超然于眾人,王綺蘭也是驕縱跋扈,無人敢惹。

    她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姜氏與林氏正商議,想帶著昭寧她們去華亭外走走。

    此時,卻有鐘磬般的聲音響起。渾厚古樸,不知從何處傳來,籠罩了整個天際,緊接著又是長長的號角聲,一聲接著一聲響起,更顯得肅穆莊重。

    昭寧正在想這是怎么了,就聽旁邊的謝明珊興奮地道:“昭寧姐姐,這是賜宴瓊林,諸君百戲的儀式要開始了!快,咱們趕緊到湖邊去,君上恐怕馬上就要來了!”

    說著趕緊拉著她往湖邊趕去。

    不光是她們,華亭中所有的夫人娘子們,也都被這鐘磬和號角聲被振奮了,也都在談論諸君百戲要開場了,如云般朝著湖邊涌去。

    昭寧本還沉浸在剛才得事情中,得知這便是那盛大儀式開始了,君上也可能已經來了,她竟能見到崇拜多年的偶像了,一時也激動了起來!本來是謝明珊抓著她的手,她卻反倒是抓了謝明珊的手,一行人加快了步子朝著湖邊而去。

    方才的一切都被她拋諸腦后,她可是馬上就要見到君上了!

    第104章

    昭寧與眾多世家娘子們一起行至湖邊。

    只見湖邊已是人潮涌動, 世家娘子夫人們,汴京城普通的百姓們,恐怕有近萬人云集, 熱鬧非凡。湖面開闊如鏡,倒映蒼藍的天空。而宮燈、歡門將莊嚴的寶津樓妝點得份外隆重,文武百官,從正一品朝廷要員到封疆大吏,皆已著朱紅具服, 戴進賢冠, 恭敬整齊列于寶津樓之下, 靜候君上駕臨。數列恢弘的軍隊則結陣等待于廣闊平臺上, 禮樂、禮炮皆已備好, 只等君上鑾駕到來, 便可鳴炮奏樂,開啟諸軍百戲、賜宴群臣的大典。

    昭寧望著這般隆重的儀式, 和浩蕩得看不見盡頭的軍隊陣營,越發的期待起來。與這般場面相比, 當初參加的金明池奪標賽簡直如孩子過家家, 這才是真正隆重莊嚴的皇家慶典,天子之勢, 威儀萬千!

    她今日定能見到慶熙大帝!

    想到平定西北, 救過西平府眾人,她自幼便崇拜至極的偶像,已是近在咫尺, 昭寧心情越發的激動。不知大帝究竟是何等模樣, 威嚴冷肅,還是和藹可親,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光是她,她周圍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熱議紛紛。有女子好奇道:“君上自登基來便征戰西北,幾乎未曾在這般隆重的儀式上露過面……也不是究竟是什么模樣!”

    有人道:“以前君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曾出席過金明池的奪標賽,聽說生得很是英俊!”

    還有女子紅著臉說:“旁人都想著嫁什么顧世子、姜解元的,我卻念著君上,他這般雄才偉略,天下無雙,便是做個小才人伺候君上,也是三生有幸了。”

    這女子說話大膽至極,但君上高高在上,如日凌空,是這天下間最強大英俊,最有權勢之人,哪有待嫁娘子不曾懷春想過的,只是太過敬畏而不敢言罷了。她這話一說,旁邊也有娘子道:“你這算是如何,君上還是太子之時,我便心生傾慕之意,就是沒有名位,做個宮女伺候君上我也愿意了!”

    夫人們也不管娘子們這般說話,她們若是說傾慕哪家的郎君,那是不行的,說君上倒是無妨了,畢竟實在是太遙遠了。

    最后有人感嘆說:“君上繼位以來從未立過皇后,也不知誰能有這般幸運,做君上之后……那可才是真的一飛沖天了!恐怕整個全族都會成為汴京的豪門士族吧。”

    一時間眾娘子都神往起來,昭寧聽了她們說這些,不知怎的,也心怦怦跳起來,心想著,該是怎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君上這般雄韜偉略之人!

    姜氏和林氏也在一旁聽得投入,林氏笑道:“貴如當年的顧貴妃,如今的王賢妃,都不能做皇后。也不知咱們君上,最后究竟選個怎樣世家,如何出眾的女子做皇后!”

    姜氏覺得這件事太過遙遠,她只是認真地想了想,對昭寧道:“咱們姜家,咱們母女,也是因君上平定西北才得以團圓,對君上要十分心懷敬仰才是!”

    昭寧自然點頭。

    眾人熱議了一番,只是聽著鐘磬和號角聲一直未停歇,可君上的鑾駕卻遲遲未至。

    站著的百官和軍隊是不敢動的,可是隔著湖的眾百姓和夫人們卻交頭接耳起來,怎的君上還沒有到,難不成君上這次仍然不會來?大家等了這么久,也期待了這么久,若君上竟不來,那便是太令人失望了。

    謝明珊都在一旁等得懷疑了:“該不會君上這次也不來了吧?”

    昭寧心里難掩失望,都這么久了不至,君上又不是那等好大喜功之人,搞不好這般熱鬧的場面只是弄出來,慶賀西北終于徹底回歸大乾統治,給汴京百姓們開眼看的。說不定一會兒便會有內侍官來宣旨,說今日陛下不來了,請眾位齊樂便是。

    但這可說不定是見到大帝唯一的機會,昭寧怎會輕言放棄,道:“再等等吧,興許君上只是有事耽擱了!”

    眾人仍然翹首以盼,這時候,昭寧身后卻有個人撥開了重重的娘子夫人們,到了她身后,輕輕拍了怕她的肩膀:“大娘子,您快看,這是方才奴婢在外守著的時候,有個人過路給奴婢的!”

    昭寧回過頭,才發現竟是紅螺來了,她手里拿著一只空白的信封。

    這瓊林宴中眾人云集,母親等人都在近旁,誰會給她傳信?

    昭寧將信封拿過來拆開,只見仍然是一手飄逸瀟灑的字:行至寶津樓后側,師父在此等你。

    這次便是連落款都沒有了,可是這樣好看的字,昭寧瞬間就認了出來,這是師父的字?

    是了,來之前師父還給她傳了信,說讓她一定要去瓊林宴,有她想看的東西。當時她還奇怪師父究竟是想讓她看什么,現在師父的信便又傳了過來。

    昭寧的心卻頓時提了起來!

    師父竟然也來了瓊林苑,而且還到了寶津樓后側?那寶津樓不是據說,是君上之禁軍在把守,師父怎么過去的!而且師父去寶津樓做什么?他若是來看諸軍百戲,身為尋常百姓,在湖的這邊看不就是了!

    昭寧心里頓時咯噔一聲,難道……師父竟是,來刺殺君上的?

    他所說的讓自己來瓊林苑看想看的東西,就是因他知道自己崇拜君上,所以想在刺殺君上前,讓自己看一眼,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活的了?

    若真是如此,師父也太糊涂了,別說他了,就是他們整個羅山會在此,在重重的禁軍、羽林軍,甚至還有皇帝暗衛的情況下,師父還能刺殺君上成功?何況君上也是武藝高強,在戰場是能以一擋百的!

    師父若是來刺殺君上,定是有去無回,甚至可能當場斃命!

    昭寧有些著急,她必須馬上去見師父,決不能讓他行如此冒險之舉,要趕緊勸他離開才是!

    昭寧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宏偉的寶津樓,還有未曾開始的諸軍百戲。罷了,還是先勸師父離開更重要,勸了他離開,她再回來也不遲!

    昭寧與姜氏道:“母親,我站得有些累了,想回華亭歇息片刻。”

    姜氏頷首,又問:“可要母親陪你去?”

    昭寧又怎會讓姜氏同她一起去,拒絕了姜氏,說自己一會兒便會過來。隨即帶著紅螺和青塢走出人群,轉了個彎,走入了一條青石磚鋪就的開闊之路,立刻匆匆朝著寶津樓的方向走去。

    但是她卻未曾看到,她走之后,有兩個人從她走的路上,悄然露出身影。

    其中一個生得俊俏,卻有貪色之相,正是方才那丟臉至極的鎮北侯世子。還有一個生得清秀高大,穿金裝甲,不是鎮國公世子盛重元還能是誰!此二人身后,幾十個挎刀的羽林軍顯出身影來,皆恭敬地跟在二人身后。

    鎮北侯世子宋觀面色陰沉道:“此女方才令我丟臉至極,重元兄,你決不可輕易放過她!”

    盛重元也冷道:“宋觀兄且放心,她惹了綺蘭,便是惹了我。綺蘭跟我說,此女上次也是極不尊敬她,還故意將點心灑在她身上卻絕不肯道歉,刁蠻毒橫。何況我瞧著,她這般行色匆匆朝著寶津樓去,恐怕有不軌之舉,若查實如此,便將她抓起來,扔進臺獄中審了,再稟告禁軍來拿人!”

    他身后有個羽林軍的千戶卻道:“世子爺,倘若沒有證據,僅憑此女子行色匆匆,恐不能將其抓入臺獄……”

    盛重元冷冷地一眼看過來:“我父親奉命掌管這次瓊林苑安排之事,我更是你的上司,你敢質疑于我?”

    盛重元身份太過尊貴,是貴太妃的親侄孫,又是羽林軍都護,從小就是金尊玉貴,在眾人的奉承之中長大的。別說是他了,就是朝廷要員看了盛重元,也得尊敬稱呼一聲‘世子爺’,千戶被盛重元這一句話弄得不敢再開口,只心里為那娘子祈禱,到時候她可定要聽話,切莫頂撞了盛重元,否則下場更是會慘!

    被盛重元記恨上了,這天下間除了寥寥幾人,其余恐無人能救這位娘子了!

    鎮北侯世子宋觀道:“重元兄你放心,我自然是有證據才會帶你去拿人,走吧!”

    一行人便立刻另走了一條路,匆匆不見了。

    所謂望山跑死馬,寶津樓看起來仿若不遠,可昭寧快速走了半刻鐘,還未走到寶津樓。此時周圍的建筑逐漸多起來,都是櫻桃園、枇杷園之類,只是冬日里什么都沒有。

    昭寧剛穿過一片枇杷園,到了片開闊之處,只見前方是三間七架的屋宇,兩側以抱廈相連。她正想繞過這屋宇朝著寶津樓繼續前去,卻見那抱廈兩側,竟涌出了許多著鎖子甲,持長刀的羽林軍,怕有七八十人,將她團團圍住。

    昭寧皺眉,這一路來都并未看到人,怎的此時突然有如此多的人涌出來!而且一看就是來者不善,像是早就在此等著她來一般。她們三人停下,看著這些羽林軍。

    這時候,有兩人又從抱廈后走了出來,正是鎮北侯世子宋觀,還有鎮國公世子盛重元。兩人面上都凝著一絲冷笑,背著手看向她。羽林軍們向兩側恭敬讓開,二人走上前來。

    昭寧一看是這二人,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方才在華亭發生的事,他二人恐怕是懷恨在心,自然是不會放過她的。這下,便正是來找她麻煩的了!

    她倒要看看,這二人究竟要做什么!

    盛重元先一步走上前,慢慢道:“謝家娘子,此時眾人都聚在湖邊,你卻帶著你的女使,鬼鬼祟祟地朝寶津樓去,我們怎么瞧著你很是異常,你想去寶津樓干什么?”

    昭寧淡淡道:“世子爺多慮了,我不過是四處閑逛罷了,見此處枇杷園風景不錯,才在此觀賞。不過世子爺您既是護衛貴太妃娘娘,又怎會在此,管我一個區區女子去往何處呢?”

    盛重元冷道:“我鎮國公府奉命承辦此次瓊林宴,我父親亦是總領瓊林苑守衛,我如何不能管?更何況如今汴京之中有逆賊作亂,為了保護君上,逆賊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我們懷疑你與逆賊有關,意圖行刺,自然要查個清楚了!”

    昭寧心中一沉,今日恐怕是碰上一場硬仗了!這二人剛剛被自己得罪,又是勛貴之家位高權重之人,而她此時前往寶津樓,雖是想要勸說師父不要行刺君上,但總歸還是行蹤有些奇怪,若是讓他們抓到了把柄,她今日可能還真的不能全身而退了!

    她道:“世子爺,我不過是離了人群走走,并無旁的行為,您如何說我意圖行刺!”

    這時候盛重元身邊的宋觀冷笑道:“謝家娘子,你看這是什么?”

    他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條來,將那紙條打開,只見上面是極陌生的筆跡,卻寫著:未時三刻,聚于寶津樓下,商議羅山會之事。宋觀道:“方才在湖邊,你的女使突然遞了張字條給你,周圍之人可都是看見了的。緊接著你便匆匆朝寶津樓去,竟將這張字條遺失在了路上,被我撿到。這當中的內容,卻是要來寶津樓商議羅山會一事。謝家娘子,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你便是逆賊嗎?你這正是去寶津樓見同黨吧!”

    盛重元見宋觀果然拿出了證據,冷笑道:“可見是人證物證俱在了,來人,將她給我拿下!”

    “你胡說八道!”紅螺先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護在謝昭寧面前,“我們根本沒有遺落過什么字條,這是你憑空捏造的!你不滿剛才被揭穿一事想要欺辱我們娘子,所以才要誣陷我們娘子!”

    昭寧也有些生氣,手在袖中緊握。這字條她見也沒見過,宋觀竟然憑空捏造證據,來誣陷于她!但是她此時也不能將師父的字條拿出來,他們如此胡攪蠻纏,她拿出來也不能證明自身清白!

    她看向宋觀,卻是緩緩一笑道:“宋世子爺,您說這字條是從我這處撿來的,我倒是想問您了,第一,若我真是羅山會之人,何必要在字條上寫明,被人發現豈非全盤暴露,羅山會之人怎會做出如此愚蠢之舉?第二,這張字條如此要緊,為何我會無故遺失,又恰好被你們撿到呢?”

    日光清淺落在她身上,她笑時宛如冰雪消融,眉眼間的清靈動人至極,竟有種獨特的殊色。

    宋觀看得心中一動,竟被她這一笑起了心思。這謝昭寧雖羞辱于他,但生得著實好看,比謝宛寧、高雪鳶都好看,從前他為何沒曾發現,一時心中起了癢,不由想要摸一摸她雪膚般的臉蛋,竟連方才的羞辱都有些忘了。

    他朝謝昭寧走來,道:“謝家娘子,我怎知道你們為何如此行動,你們這些亂臣賊子,自然是做什么都是有的!”他走到了謝昭寧的近旁,突然一把抓住了謝昭寧的手,靠近了她,“謝家娘子若是想要洗脫清白,恐怕要與我去旁邊的抱廈中,仔細查證,看是否有其他相關證據才是!”

    謝昭寧突然被他抓住手,遽然一驚,只見此人牢牢地盯著自己的臉不放,心知這輕浮之人恐怕是突然對自己起了心思!

    她與男子接觸極少,不過是師父和姜煥然兩人,上次無意中被發病的師父抱了,全無反感,甚至有些緊張。被姜煥然抱了,知道他是少年情腸被觸動,也只是無奈居多。可是這個人的觸碰,卻讓她覺得十分惡心!

    她立刻想要甩開他,但宋觀哪怕不習武,卻也是個男子,力量自然是比她大的,她一時竟無法掙脫他的手,她只能冷冷地怒視他:“宋世子爺,即便你懷疑我是逆賊,也自有臺獄來論我的罪,你這是干什么!”

    紅螺和青塢兩個想沖上來救她,卻被宋觀的侍衛制住!

    宋觀垂下頭,在她耳邊低聲道:“謝家娘子,我竟覺有幾分喜歡于你,反正我與雪鳶的親事是不能成了,我不如娶了你吧!不過你的身份太低,不能做我正妻。倘若你能答應與我做個妾,剛才的事情我就不同你計較了,并且,我還會勸盛重元,讓他放你一馬。”

    做他的妾?他在說什么癲話,她就是關在臺獄里死了,也不可能委身于這種人!

    昭寧都要氣笑了!她常年騎馬射箭,力量也比尋常女子大些,一氣之下終于掙脫了宋觀的手,并且毫不猶豫,抬手就給了他兩個耳光:“做妾,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宋觀毫無防備,沒想到自己竟被個看似柔弱的娘子給掙脫,而且被迎面扇了個正著!這謝家娘子手勁竟還不小,一時打得他臉上火辣辣地疼,他更加惱羞成怒,既然如此,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他舌頭舔了舔嘴唇,怒道:“竟然還敢襲擊勛爵男子,把她抓起來!”

    眾羽林軍正要動手,這時候,有一身著具服,戴貂蟬冠,留長須的中年男子帶著軍隊來了。他帶的軍隊與羽林軍不同,皆穿玄甲,面容肅冷,浩浩蕩蕩竟有幾百人,與盛重元所帶的人很是不同。他掃了眼昭寧和宋觀,問盛重元道:“怎么回事,你怎么還在此處,君上馬上就要來了,決不可出任何岔子,趕緊帶人去寶津樓下等著!”

    君上竟馬上就要來了!昭寧心里一緊,一想著她怕是看不到君上出現的盛景了,二想著不知道師父的安危如何了,有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然后趕緊離開。而面前這中年男子,貂蟬冠是三公以上才能戴的冠,瞧他周身的打扮,以及與盛重元說話的態度,他應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鎮國公了。

    果然聽盛重元喊他道:“父親,我們發現了此女行蹤詭異,可能是逆賊,想著君上即將出現,絕不敢輕易縱了她。正想把她拿下抓入臺獄,審出同黨來,再過去迎接君上!”

    鎮國公盛永把目光放在謝昭寧身上,皺了皺眉,這般一個貌美驚人的小姑娘,衣著打扮皆是富貴,如何能與逆賊有關系?他道:“你二人可有證據?”

    盛重元立刻拿起方才宋觀拿的紙條:“父親,宋觀在此女子身上發現了這張字條,足見她與逆賊有勾連!”

    宋觀因為被她兩次羞辱,眼眸一冷說:“不光如此,方才在華亭時,她便行蹤詭異從宴席上消失了,我隨她而去,還見到她與一陌生男子說話,不知在密謀什么,國公爺,她當真十分可疑!”

    鎮國公盛永將那紙條拿過去看,眉頭緊皺。羅山會?這可是君上最近正在查的謀逆幫會,他其實仍然覺得這小姑娘不至于與逆賊有關,可是聽他們如此說來,這小姑娘行蹤的確可疑,君上立刻就要至了,任何一絲危險的可能,都要扼殺在搖籃中!鎮國公沉聲道:“既是如此,你是哪家的娘子,我們恐怕的確要先將你關押起來,審問了再說。若是你與逆賊無關,自然會放了你,若你與逆賊有勾連,你老實將同黨一一交代,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昭寧沒想事態發展竟如此嚴重!他們竟真的要把她抓起來!

    她看著宋觀冷酷的面容,盛重元得意的模樣,咬唇后退一步,心里又是無奈又是恨極!這些人竟然如此顛倒黑白、強詞奪理地污蔑她!可是他們個個都位高權重,每個人伸出根手指都足以擰死她,這與方才在貴太妃面前不同,貴太妃娘娘是個和藹的老婦人,她是講道理的,并且不過是女兒間的小事,所以她能化險為夷。

    而宋觀卻當頭便栽贓她謀逆之罪,這罪名若是真的被他栽贓成功,別說是她了,就是謝家也會被牽連,誅了滿門都有可能!鎮國公大概是因君上要來了,不想節外生枝,也想快速將她處置了!

    盛重元聽父親也贊同先抓了她,更是得意了,指著謝昭寧道:“還不快把她抓起來,扔進臺獄給我嚴刑拷打——”

    昭寧的面孔也變得蒼白起來,看著羽林軍向她一步步逼近,似乎正準備綁縛了她的手,將她關入臺獄中,她也一步步后退。

    前世的她曾經三進臺獄,雖并非受到嚴重的刑罰,卻是在那里失去了她的一切,對她來說,那是個如同煉獄般的地方。只要進去了,無論是否有罪,都是要脫一層皮的!

    青塢和紅螺早已被控制,痛哭掙扎著想向她靠近卻沒有辦法!

    她滿心的絕望,渾身猶如冰水浸透,以為自己這次是真的在劫難逃時,卻突然聽到背后有眾多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鐘磬銅鑼相鳴聲響起,渾厚磅礴,猶如綸音 。

    然后,她看到自己對面的三人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他們就都立刻跪下了。不光是他們,在場所有的人,瞬間全部就都跪下了,大氣也不敢喘。

    隨即,她聽到了一道熟悉,低沉卻又威儀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盛重元——你方才說,要把誰扔進臺獄?”

    第105章

    這般排場, 就連鎮國公都毫不猶豫地跪下了,來人究竟是……!

    昭寧心驚轉過身去,只見來的人浩浩蕩蕩看不到盡頭。領頭是兩列身著黑漆順水山字鐵甲, 透著肅殺之氣的軍隊,她雖未曾見過,可一眼就認出,這是直屬于君上的禁衛軍。然后是身著紅色方勝圖案的錦袍的御龍直軍士,手提駕頭, 警蹕, 更后面則是諸班直軍士, 持全幅鹵薄儀仗, 十六人抬寬闊金輿。如此行陣, 這絕對是當今君上出行的正式儀仗。

    此時, 那禁衛軍、御龍直軍士都分列兩側,金輿落到了地上, 帷幕玉帶被兩側的內侍官撩開,昭寧看到金輿中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應就是方才說話之人。昭寧的心砰砰跳起來……莫不是……君上真的來了?君上不是該在寶津樓嗎, 怎會出現在此處?

    當昭寧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時,卻震驚地瞪大了眼, 比方才那些人還要震驚得多, 甚至不由后退了一步!

    因為她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鼻梁高挺,五官英挺端然。卻生了一對深邃如湖泊般的眼眸。眉梢微彎, 嘴唇線條柔和, 他正看向她,嘴角帶著一絲笑容……竟然是師父!

    只是平日的師父穿著尋常的布衣, 但是如今卻著帝王所穿通天冠袍,二十四梁金博山通天冠,云龍金紗的絳紗袍,組纓翠緌,佩綬如袞,天子之勢,威儀萬千。

    昭寧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忘了該怎么反應,是不是該跪,是不是要說些什么,什么都忘了,只有一個不可置信而又真正擺在她面前的現實——師父竟然就是君上!

    她初以為師父是貧寒舉子,處處給予接濟,又以為師父因為缺少銀錢,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后來師父行蹤詭異,她又開始以為師父是刺殺君上的逆賊,所以時時加以勸解。甚至還在師父——也就是君上本人面前說,對他的崇拜,勸人家自己不要刺殺自己。而師父每每都是哭笑不得,最后都會答應她,并且還向她保證:即便是所有人謀反了,他都不會謀反。當然了,誰會謀自己的反。

    師父就是君上,就是慶熙大帝,可是師父為什么會隱藏在藥行后的小院中,還教她下棋,還一直隱匿身份?

    或者……眼前的君上不是師父,只是與師父長得像極了罷了?自然,昭寧立刻就覺得這想法愚蠢無比。

    而跪著的盛重元見到君上親至,忐忑得心中砰砰直跳。他鎮國公府雖是貴太妃的本家,可貴太妃也不過只是個太妃,只是因君上感念其恩德,當做太后尊崇于她,實則毫無權勢。可是君上,卻是真正手握生死之人,天下間唯有深宮中的太上皇,還能與君上相敵。父親鎮國公在君上眼里,也不過是個聽話的奴仆,而他現在還連奴仆都算不得!平日君上極少與他說話,但是今日,他卻叫了他的名字,直接問了他問題。

    他手發抖地奉上方才宋觀發現的紙條道:“回稟君上,此女方才在湖邊時,有人傳字條給她,此后,我們在此女身上發現了這張紙條,因此微臣懷疑她與逆賊有關。為保君上安全,微臣才想將她投入臺獄仔細訊問,問清楚究竟是誰傳了字條給她,她的同黨又是——”

    他還沒說完,趙翊就淡淡道:“字條是朕寫給她的,但也非這上面的內容。盛重元,你們這字條究竟是從何處來的?”

    在場諸人,盛重元,宋觀,乃至鎮國公盛永,都在心里震驚得能掀起一場海嘯來!

    帝王竟然說,這張字條是他傳給這個謝家娘子的。一個是坐擁四海,日理萬機的帝王。一個只是普通世家的小娘子。君上為什么要傳字條給謝昭寧,他們二人究竟是什么關系?

    可是君上說什么就是什么,誰又有膽子問一字半句!

    盛重元連忙回答道:“字條是……是宋觀給臣的,他說是他在謝家娘子身后撿的!”

    盛重元是想為王綺蘭報復謝昭寧,但他再無恥也不會真的去栽贓嫁禍謝昭寧。他是聽宋觀說了字條之事,當真以為謝昭寧與反賊有關,才過來抓謝昭寧。

    宋觀臉色頓時蒼白!

    方才他從華亭回去時極度惱恨,思來想去,認為這些事都和謝昭寧有關,于是悄然到了湖邊,當他看到有人暗中給謝昭寧遞信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機會來了,便暗擬了字條,想要借機栽贓謝昭寧,可是打死他也想不到,這封信竟然就是帝王寫給謝昭寧的。

    是那個權御天下,天子之威的帝王!

    只要不愚蠢便能看得出,君上是為了謝昭寧特地來這一遭,無論他二人是什么關系,他們必定是認識的!君上禁軍之耳目遍布瓊林苑,他即便是狡辯也毫無用處。

    他立刻頭如搗蒜般的磕頭:“君上恕罪,臣一時錯了主意,是臣胡亂寫了這張字條,誣陷了謝家娘子,臣只是想對謝家娘子小懲大誡罷了!”

    他感覺到君上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他僥幸想著,他承認了錯誤,謝昭寧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君上應該不會重罰他,革去官職或是讓他閉門思過也就是了。誰知卻聽到君上開口了:“宋觀身為羽林軍,卻以謀逆之罪陷害旁人,罪無可赦。著立刻革去宋觀羽林軍職位、鎮北侯世子之位。借故調戲朝廷命官之女,廢除右手。另外,鎮北侯一家趕出汴京遷居別地,爵位不再世襲罔替,立刻執行!”

    內侍省總都知李繼立刻應喏,伸手一招,禁衛軍上前將宋觀雙手縛住!

    宋觀大驚失色,嚇得嘴唇顫抖。這是如何嚴重的刑罰!除去職位不說,世子之位也沒有了,甚至……甚至還要廢掉他的右手,以后他豈不就是個廢人了!就連鎮北侯一家也要被他牽連,遷出汴京,爵位從此不再罔替,從此后,他家便再無鎮北侯了!

    他不過是想要懲戒謝昭寧,為什么君上會給他如此嚴重的刑罰!

    他惶恐不已,拼命掙扎起來:“求君上饒恕微臣,求君上饒恕微臣!臣愿立刻向謝家娘子道歉!臣……”

    但是他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禁衛軍立刻用一團布堵住了他的嘴,另一禁衛將他右手一折,頓時清脆的骨裂聲傳來,他疼得面色扭曲,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但因為被堵住嘴叫不出聲來,很快便被禁軍帶了下去。

    盛重元和盛永聽到宋觀的嘶嚎求饒,還有清脆的骨折聲,身軀都是一顫。

    帝王雖手握生死,但平日脾性平和,賞罰分明,絕非暴君。今日之事,明顯觸了帝王逆鱗!

    盛重元連多的辯解話都不敢說,只是磕頭一直求饒。

    他隨即聽到君上說:“盛重元革去羽林軍職位,閉門三個月思過。盛永,倘若還有下次借權生事,你們一家,便與鎮北侯作伴去吧!”

    盛永根本不敢給兒子求情,如此懲罰,對比宋觀已經是從輕處置了!他立刻叩頭道:“微臣領命,微臣謝陛下懲處之恩!”

    盛重元也立刻連連叩頭:“罪臣謝過陛下!罪臣定當好生反省,絕不會再犯!”

    兩人連忙告退,羽林軍眾人也都悉數退下。

    昭寧則還沒有反應過來。頃刻間,方才欺辱于她,權勢極盛的幾人,皆都已經被君上懲治,尤其是宋觀,這輩子便算是毀了。盛重元本就是從犯,如此懲罰也夠重了。

    她抬頭愣愣地看向師父……

    師父竟就是大帝,是她口中那個英明神武的大帝,也是那個絕對的陰謀家,是將這世間的權柄都握于手中之人……意識到這些,她莫名有些腿軟!

    明明的一樣的面容,可知道這個人是君上,為何感覺卻全然不同。覺得他有種淵渟岳峙般的氣勢,又有種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動聲色的沉穩,讓人覺得壓迫感十足。

    昭寧心道,難怪……難怪平日師父略一沉下臉些,她就覺得緊張,那是因師父是真正的大帝啊!

    可是她卻看到,大帝看自己的目光很是柔和,隨即,他向她招了招手。

    昭寧神思恍惚地向他走去,只聽他問她:“上次之事,你為何沒來找我幫忙?”

    君上在說什么?昭寧靠近他一丈以內,仍然覺得莫名心顫。上次之事,上次什么事?

    昭寧突然想起來了,上次父親出事之時她去找師父,師父曾對她說過,若是遇到了問題,都可以告訴他幫忙,還說,師父不是她認為的那個師父。

    可是,她那時候只當他是個普通且游走在犯罪邊緣的反賊,心想找他做什么,找他幫自己刺殺蔣余勝嗎,那不是添亂嗎。誰知道他竟然就是慶熙大帝本人呢!

    她張開嘴,發現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緊張:“我……”

    不對,在君上面前她好像不應該稱‘我’,應該稱臣女,可是君上也沒有自稱‘朕’。她該說什么?說對不起,都怪你騙我,是我的錯?還是說您是慶熙大帝,您為何不早點告訴我,這可真是我的錯啊?

    昭寧腦子里轉得飛快,停頓了半天,說出口的話卻是:“我……現在究竟該如何稱呼您?”

    趙翊見她連看自己都不敢,早已猜到她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會是如何表情,只是看到她全然傻住了,仍然覺得好笑,問她:“你想怎么稱呼?”

    她自然還是愿意繼續叫師父的,可是會不會顯得太不敬了,這可是君上啊,是西北擁躉的戰神,但是師父這般問,意思是不是隨便她稱呼呢?

    昭寧陷入了糾結之中,一時竟忘了回答。

    趙翊笑道:“人可見是傻了。”

    昭寧的臉瞬間就紅了,她想反駁,她才沒有傻了,你換個人試試,告訴她你以為以為的落魄學子和反賊,結果卻是是崇拜了多年的大帝,是那個永遠在傳說中才能聽到的人物,你看她傻不傻!

    但是不等她說任何話,就聽君上道:“跟我過來吧。”

    去哪里?昭寧見君上朝著金輿走去,她也老實聽話跟在君上身后。此時抬金輿的十六御龍直軍士已經跪下,昭寧看那金輿幾乎有一丈長寬,金銅檐子鏤刻九龍騰祥云圖樣,朱紅脊梁,四周垂繡額珠簾,后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

    君上先彎身進去,然后對她招了招手:“進來。”

    這可是君上出行獨乘的金輿,非君上和太上皇外不得坐的,她能坐進去嗎,是不是于禮制不和?

    昭寧略微猶豫,君上就無奈地嚴肅了語氣:“朕許你坐,快進來,否則是抗旨!”

    昭寧不再猶豫,連忙進去,抬頭卻發現給她打簾子的也是熟人。生得極其普通的面容,將他扔到人群里都找不到,此時卻穿著紫錦團獅子衫,戴幞頭帽,手提警蹕,不是吉安還能是誰!吉安正對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昭寧娘子安好。”

    是了,師父既然是君上,貼身伺候他的吉安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了。

    昭寧小聲問:“吉安,所以你是……?”

    吉安仍舊低聲回答她:“奴婢是貼身伺候君上的內侍省副都知,吉安。”

    內侍省副都知……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君王,吉安看起來其貌不揚,居然是正三品!

    昭寧深吸一口氣,不再耽擱,隨著吉安撩起來的珠簾,彎身進了金輿之中。

    金輿除了安放一張鎏金龍紋的寬椅,還另放了個小些的長凳,就在寬椅的旁側,她坐到了長凳上,長凳墊了軟墊,腳下亦是鏤金織云紋的絨毯,仰目就是一片金燦燦的繁復紋路,叫人看得暈乎乎的,猶如身在云中。

    此時金輿抬起,銅鑼、鐘磬聲再響開道。

    昭寧垂眸就能看到君上的絳紗袍,黑底云龍織金的紋路,金輿內更是彌漫一股幽微的香氣,從前她曾在師父身上隱約聞到,但當時卻不明白是什么香,現在這味道更清晰了,她才醒悟這竟然是君上御用的龍涎香。她與慶熙大帝共乘一輿,甚至能聞到他用的龍涎香,昭寧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極快,又緊張起來。

    趙翊看她幾乎快要坐到長凳的另一側,就道:“你再挪過去些,凳子怕也要被你坐翻。”

    昭寧才發現自己心里緊張,坐得離君上太遠了,的確如君上所說,她再遠一些就可以把凳子坐翻了。她恍然又朝中心挪了挪,鎮定道:“臣女有分寸,不會坐翻。”

    趙翊見她故作鎮定的模樣,更覺得好笑:“不必緊張,我給你寫信,本就是想叫你來寶津樓看諸軍百戲的,卻不想你在路上耽擱了。說來還是我的緣故,思量不周,應叫吉安過去接你的。所以現在就帶你去寶津樓看。”

    昭寧心想,原來君上是想帶自己看諸軍百戲的!她好奇問道:“師父,您說瓊林宴有我想看的東西,便是諸軍百戲嗎?”

    昭寧還是順從本心,叫了君上師父,畢竟師父都未曾自稱‘朕’。

    只見君上果然未曾對她仍叫他師父有什么反應,而是笑問:“你想看的是諸軍百戲嗎?”

    昭寧的臉又騰地紅了,不是的,諸軍百戲縱然吸引她,但是她想看的怎會是這個呢,她想看的就是君上,就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而現在,偶像就是她的師父,她與偶像共乘一車,近得能聞到偶像的呼吸,并且一起上寶津樓看諸軍百戲,豈止實現了她的夢想,她做夢都做不到這般好的!

    師父這話的意思,是知道她想看的就是他嗎?

    她忍不住抬頭看師父,卻見師父仍然微笑,眼眸仿若淵博無垠,她一眼就能跌進去出不來,她突然又聽到自己的心緊張跳動,不明白自己今天這是怎么了,什么大風大浪未曾見過,不就是君上是師父這件事驚世駭俗的事嗎,至于這么緊張嗎,她連忙挪開了視線。鎮定地道:“我……自然是都想看的!”

    趙翊見她連耳朵尖都紅了,他動了動指尖。

    昭寧卻悄悄挑開珠簾朝外看,只見整副的帝王儀仗綿延而無盡,所到之處皆是眾人跪拜,而那座修在山崗上,巍峨的寶津樓已是近在咫尺了。

    方才她還在湖邊,與眾多汴京百姓一起等著君上的到來。

    而此時,她卻乘坐金輿,與帝王一起,前往方才她仰望的那座氣勢恢弘的寶津樓,即將親眼見證諸軍百戲,昭寧覺得一切恍然如夢。

    他們離寶津樓本就已不遠,儀仗也是加快了行進。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就聽吉安在外朗聲喊:“君上駕至——”

    此時寶津樓后方守著禁軍軍隊,皆跪下道:“恭迎君上駕至。” 頓時,即便隔著廣闊的湖,昭寧聽到了那些等待已久的民眾如潮水般的歡呼聲浩蕩涌來。

    御龍直軍士降下金輿,君上先起身下來,然后伸手向她。

    師父是什么意思,是想讓扶她下來嗎?

    昭寧見他的手修長寬厚,手背經絡微鼓,卻又有寫字的薄繭,突然想起他能文能武,不僅武功高強,那手飄逸的字也好看至極。她哪里敢牽君上的手,只敢捏住了那黑底云龍織金紋路的衣袖,讓他帶著從金輿中出來,然后立刻松開了手,只見那衣袖飄然回去了。

    隨即她聽師父道:“好了,隨我上寶津樓吧。”

    寶津樓后方有綿延無盡的臺階,鋪了絨毯,通往二樓的寶津樓大殿。昭寧跟在師父身后,迎著眾人的跪拜,自寶津樓后寬闊的臺階,登上了大殿之中。

    只見這大殿恢弘無比,織金帷帳低垂,設有朱漆明金龍御座,八方鏤雕仙人過海檀木座,云水戲龍屏風,殿內跪著幾十內侍官和女官,一眼看過去,整個瓊林苑的山水,甚至連金明池的仙湖的盡收眼底。更能見遠山山線青黛起伏。

    師父又低聲對她道:“方才有些耽擱,眼下諸軍百戲必須要開始了,我需先主持開園大典,你在此稍等我片刻。”

    昭寧心想,難怪方才等了這么久,怕是因救自己耽誤了,道:“您快去吧,我無妨!”

    她則看著師父走出了大殿,走到了寶津樓的平臺之上,霎時禁衛軍分列兩側,旌旗獵獵飄舞。

    然后,她聽到了萬人凝聚、跪下的浩大之聲:“恭迎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般的聲音宛若貫通天際,令人頓生天下朝拜,萬民開泰之感。昭寧心口震動,不由站起來,走到了大殿的槅扇旁邊,看到了湖對面黑壓壓的上萬的人群,看到眾文武百官,看到各種禁軍、廂軍天武、捧日、神衛、龍衛四大衛齊跪,恭敬萬分,不知為何,她的心又砰砰跳起來。

    她聽師父以她熟悉的聲音,卻又無比陌生的語氣道:“眾卿平身。今日共襄瓊林,是以國泰民安,百姓樂業。諸軍百戲供萬民同樂,無需拘束守禮,開百官宴,開諸軍戲。”

    有聲音洪亮的內侍官道:“奉君上令,鳴禮樂、禮炮,開百官宴,開諸軍戲——”

    頓時,禮樂奏響,禮炮轟鳴,禁衛軍眾騎二十四大象走上寶津樓前的平臺,禁衛軍身穿鐵甲,大象亦著鐵甲,爾后是湖上駛來四艘巨船,船上諸軍舞大旗,舞獅豹。再往后是二十龍舟,每舟各有紅衣軍士五十人,各設旗鼓銅鑼,喧囂聲震于天響。

    眾文武百官、眾百姓皆道:“叩謝圣恩,愿吾皇與天齊壽!”

    人群如潮水般跪下又站起,百戲宏大而奪目。

    廣闊的寶津樓有風吹來,吹起了帝王寬大的衣袖,腰間的袍飾,帝王屹立于山風之巔。昭寧看著那道通天冠袍的高大身影,看著諸軍百戲,看著萬人朝拜,突然之間心潮澎湃起來。她有什么好緊張的,這可是平息西北,后來驅逐契丹,史冊留名的慶熙大帝啊!

    不知為何昭寧突然想到了前世,她前世跑去藥王廟中同慶熙大帝的真身像哭訴,還被慶熙大帝本人聽到。難怪他那時候那般調侃自己,因為他就是金身像本人,是慶熙大帝啊!只是那時候兩人的緣分還不足,隔著金身像對話,她竟然從未見他的真容。眼下她和大帝緣分就更深了,不僅親眼看到他的模樣,竟然還做了他真正的徒弟,這是怎樣的殊榮!她本來應該在湖的對面,同萬民一起跪拜大帝,卻因為無意中與大帝做了師徒,她現在可以站在寶津樓的正中看諸軍百戲!

    昭寧深吸一口氣,她覺得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接受了師父就是君上這件驚天之聞,并且為之激動起來!她回頭低聲叮囑紅螺,讓她回去傳信,就說自己在一個風景秀美的地方小憩片刻,不可透露方才之事。

    紅螺也早就被發生之事嚇傻了,聞言連忙應聲而去。

    待君上終于主持完了開場慶典,走了回來,見昭寧眼眸明亮地看著自己,不由笑道:“怎么,還沒緩過來?”

    沒曾想,昭寧卻抓住了他的衣袖:“師父,您是君上,您竟然真的是慶熙大帝!”

    趙翊見她突然抓著自己的衣袖,像是小鳥終于又熟悉了主人般撲過來,說的卻是些語無倫次的話,她怎的還在說這個,她是才反應過來嗎?他道:“原來還是傻的。”又說,“你何以稱呼我慶熙大帝?”

    他的年號雖是慶熙,但只有千古留名,彪炳史冊之人,才會被稱為慶熙大帝。他雖自認已有些成就,可還并沒有這番功績。

    “不是不是。”昭寧心說,她不是傻,她是終于反應了過來。

    她前世有何夙愿,除了保護家人,找到阿七之外?

    那便是能親眼見到君上。其實不只是親眼見到他,更多的,是想親眼看到他收復幽云十六州,再度一統大乾,還大乾一個真正的盛世。前世若不是他在征戰契丹得勝,卻在回來的路上意外亡故了,契丹如何能卷土重來,敗壞大乾山河,讓那些汴京盛景毀于一旦。所以現在,她可以真正的親眼看著慶熙大帝再創盛世,再統河山,完成先輩夙愿。她如何能不激動呢?

    與此同時,昭寧的腦子飛速轉動,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釋。如果師父不是君上,師父如何能拿到萬金丸,縱然師父武功再怎么高強,也絕無可能如此輕易出入大內禁宮!且師父武功如此高強,手勁如此可怕,又怎會是普通的舉子,自然是因師父自小便習武,于戰場上出生入死,才有這般精深莫測的武功!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仰頭看君上英俊的面容,又問道:“師父,您老實告訴我,我父親的事,我大舅舅之事,是不是都是您暗中幫忙?”

    她便說,她父親之事何以能解決得如此順利,何以樞密院能一夜之間改口,而審官院也不再為難。更有大舅舅之事,連已經定下的軍功都能平定,撥回舅舅身上。蔣余勝明明如日中天,卻一夜之間被問罪降職。別說顧思鶴了,就是王家也沒有這樣的能力,其實答案本來就只有一個——只有權勢滔天的帝王,才能做到這樣的事。

    趙翊見她眼眸再度閃亮,心想可算是明白過來了。

    自然是他,不然這天下間還有誰,能一夜之間替她都擺平了。

    他笑道:“你不是說過,朕是英明的君主。既然是英明的君主,得知了不平之事,自然要平了它。不只是為了幫你的忙,更是掃除官場亂象,平定朝野。”

    昭寧聽了更是激動,心中更是涌現前所未有的崇拜。

    以前君上就是她的偶像,現在更多的了解君上,就更是她的偶像了!他不僅能平定西北收復疆土,且還能懲奸除惡肅清朝野,那些罵他之人果然都是用心險惡,他明明就是這世間最好的君主!

    她又想起方才看到的汴京盛景,想到因為君上病故,而導致天下罹難,汴京城所有盛景毀于一旦,不由在心里暗暗發誓,她雖然力量微小,但定會好生守護君上,避免他英年早逝,讓汴京盛景永世長存!

    她道:“師父,我崇拜您多年當真沒錯,您果然是最英明神武的君主!”

    她眼眸明亮地看著他,宛若無數的星辰灑在她的眼睛里,望著他熠熠生輝,這樣的話,趙翊這一生其實聽過很多,可是從她嘴中說出來,看著她的眼睛,卻仿若一陣酥麻的電流通過他的心。大概知道小姑娘的崇拜是真的,她也是真的覺得他英明神武,絕無假話。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師父,您知道我崇拜您多年……我、我還有一些問題想問您!”

    趙翊笑道:“問歸問,要不要吃了午膳再說?”

    聽師父這般說,昭寧這才覺得的確有些餓了,早起準備趕瓊林宴,母親和姑姑都不會許娘子們吃得太多,怕在瓊林宴上出丑,方才她又被宋觀等人折騰,的確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方才是太激動了,竟然沒曾覺得。

    她點點頭,于是只見師父招招手,立刻有眾宮人列隊而入,托著盤盞。菜肴并未擺在正中的大桌上,而是擺在了窗扇邊,一張蕉葉紋的方桌上,各色琳瑯精致的菜擺放好。昭寧看去,果然是皇家所出,她也算是吃遍山珍海味,但只認得鱔魚炒鱟、鵝肫掌湯齏、螃蟹釀棖、玉蕊羹幾樣,其余皆叫不上名字來。

    趙翊帶她過去坐下,這個位置甚好,能看到下面熱鬧的諸軍百戲,還有群臣進宴,但下面卻看不到上面的場景。昭寧看下面百官們在寶津樓下已經開始進膳了,知道師父身為君王,本應是要去同群臣一起進膳的,卻在此陪自己。

    師父對自己,無論前世今生都的確好。前世他那時候,好似病得有些厲害,一直在那密道中養傷,可每次她去,他還是一直耐心地陪伴自己,同自己說話,教自己下棋。今生更是如此了,師父對她的好已經是多得數不勝數了。

    宮人擺放好銀筷銀勺,又都紛紛屈身退下,大殿之中唯余他們二人。

    趙翊見她望著那些菜,怕她拘束了。先拿了銀筷子,替她夾了一塊鱔魚放在盤中,道:“這道鱔魚宮中做得好,嘗嘗吧。”

    昭寧夾起來嘗了嘗,果然鮮香爽辣,是她喜歡的味道,不過吃飯不是最要緊的,她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師父呢。她醞釀了一下,迫不及待地問道:“師父,我在西平府的時候看您的傳記書,說您十二歲已經可以打遍禁衛軍無敵手,是真的嗎?”

    當時她還就此問題與大舅母討論過很久。

    趙翊本想,她會問自己為何要隱瞞身份,或是如何替她家解決事情的問題,沒曾想她竟然是問這個,不由嗆了一下。他無奈道:“我亦是人,怎會如此夸張,自然是假的,野傳記不可信。”

    原來是假的,小時候大舅母據理力爭認為一定是真的,君上是真正的金龍轉世,自然有如此天資。

    昭寧好奇問道:“那您,究竟是什么時候打遍禁衛軍無敵手的?”

    趙翊喝了口茶:“……十四歲。”

    昭寧:“……”有差很多嗎,也就過了兩年啊,十四歲的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啊!當時就能打遍禁衛軍,現在呢,他的武功豈不是更深不可測了!

    昭寧又問:“傳記還記載,說您三歲識千字,八歲會做賦,十歲就已經能同翰林學士辯論了,是真的嗎?”

    趙翊無言,可她還好奇地看著自己,于是道:“假的。”昭寧還要說什么,他就已經說:“是七歲會做賦。”

    昭寧一個激動,差點沒把手里的銀筷子捏彎了。君上當真是天賦卓絕,難怪……大乾朝歷代,唯獨是他最后收復幽云十六州,唯獨他被后人稱做大帝!

    她又問:“所以,您給我的字條,也是您自己的字嗎?”

    趙翊受不了了,她成天猜些什么呢,拿筷子頭輕輕在她的頭上敲了一下:“自然是我寫的,還能假旁人之手不成!”

    昭寧被他輕輕一打,自然一點也不痛的。心里卻想他的字可真是好看啊,倘若自己也能寫這么好看的字就好了,可惜師父是君上了,她可不好意思讓君上教她寫字,君上日理萬機,又如此聰明,定是會說沒空的。

    她終于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那您之前,為什么不告訴我您的身份?”

    趙翊心想,終于是問到了點子上,他之前遲遲不告訴她真相,就是在思索該如何解釋這件事。他道:“你一開始,認為朕是貧寒舉子,朕也不想暴露身份,便一直演了下去。后來朕本想告訴你,但你卻說最討厭旁人欺騙于你,朕便想尋個好時機再告訴你。所以這次寫信給你,叫你來參加瓊林宴,就是想向你坦明身份的。”

    原是這般!

    昭寧心想師父也太小心了,她是討厭別人欺騙她,但她討厭的是別有目的的欺騙。師父這般的欺騙,她怎會怪他!更何況師父可是慶熙大帝,師父就是直接告訴她自己的身份,她也不會怪他,他隱瞞身份是合理的,哪個君王在外行走會輕易暴露身份呢。她給君上的碗里夾菜:“您回答我問題辛苦了,師父您吃!這個鵝肫我方才嘗過了,燉得很是入味!”

    趙翊一頓,看著自己盞中多出的一塊鵝肫,久久未動。

    昭寧見他不吃,心想是不是自己冒犯了,是了,師父身為君上,飲食必定嚴格,平日說不定都是布菜太監夾菜的,自己已經吃過了,怎能隨意給師父夾菜呢?是她習慣不好,以前和家里人吃飯,總是喜歡給人家夾菜。

    她小心道:“……我若是逾越了,您可以不吃,我絕不介意的。”

    她看君上卻夾了碗盞里的菜吃了,才緩緩道:“無妨,只是以前除了布菜的宮人,從未有人給我夾過菜。”他頓了頓說,“的確很是入味。”

    昭寧想起她聽過的那些話,傳聞君上雖自小被器重,可是高祖皇帝對他很是嚴厲,將他當做未來帝王培養,從不放松。又想起徐先生說過,他在郡王府為幕僚的時候,聽說太上皇并不喜歡君上,且當年太后一直身子不好,也疏于對君上的照顧。

    想來從沒有親人給君上夾過菜。

    昭寧想到這里,連忙又給師父夾菜,道:“那我日后多給師父夾菜,您多吃些!”

    她將自己的碗盞堆得滿滿當當的,甚至有些他并不喜歡。

    趙翊無奈笑笑,也沒有說什么,慢慢吃著。

    此時外面的諸軍百戲進行得正熱鬧,迎面駛來五艘樂船,船上彩樓高聳,彩樓上樂者眾人彈奏,彈奏到精彩之處,彩樓上的門竟悉數打開,有許多模樣精致的傀儡從門中出來,昭寧從未見過,立刻被吸引了。

    趙翊此時輕聲開口了:“昭寧……”

    這時候,那些傀儡的背后竟噴出火藥來,使得那些傀儡做出轉圈,跳舞之狀,人們熱烈地鼓掌歡呼起來,這般聲響,將趙翊說話的聲音都淹沒了。

    昭寧一時沒聽到師父說話,待那藥發傀儡精彩絕倫地舞過了,她才回過神來,意猶未盡地問趙翊:“師父,您方才說什么?”

    趙翊心想罷了,倒是不必先告訴她。她既一開始便對自己好,又崇拜于自己,想來定也是心悅自己的。他道: “只是告訴你,日后若是有事不能解決,就立刻來找師父,這下可明白了?”

    原來師父是說此事。

    昭寧現在并沒有什么事要麻煩君上,蔣余勝已經解決了,謝宛寧被她干掉了,宋觀還被趕出京城了,她覺得自己一切順遂。唯有好生經營藥行,保住不被大伯母搶走這一樁事了,但這是家中之事,絕不至于麻煩君上。對了,昭寧突然想起……她還當真有一事,需要求君上幫忙!

    那就是尋找阿七。

    憑自己的力量,已經是無法找到阿七了。但若是托了君上的力量,定是能找到阿七的。

    她停下筷子道:“師父,您既然這么說……我還真有一事想求您幫忙。”

    趙翊笑了笑,又夾了塊鵝掌到她碗中:“說便是了,何事?”

    昭寧認真地道:“我想讓您幫我找一個人。”

    趙翊筷子微頓,竟然是幫她找人,難道是什么失散的親人?或者是什么奇人異士。他問:“此人是何方人,有何玄妙之處?”

    昭寧想起了前世一直默默照顧自己的阿七,可現在卻沒有他的絲毫蹤跡,也不知他是不是在何處受苦受難。她輕輕嘆了口氣道:“他叫阿七,不是什么玄妙之人,只是一個啞奴。您不知道,曾經我有過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是他在我身旁一直照顧我,我才能活下來……后來我想要找他,卻一直沒找到。說起來,他的年歲和身形與您極像也很相似呢。”

    昭寧現在想起此事,覺得自己可真是荒謬極了。師父可是君上,是權勢滔天的慶熙大帝,怎么會是一個啞奴呢。所以,一開始就是自己認錯了人。將前世的師父錯認成了前世的阿七,真正的阿七現在還不知在何處呢。

    她在出神想著阿七之事,卻沒有發現當她說完之后,趙翊握著筷子的手突然一緊。但是面上仍然平淡地繼續問她:“所以這個阿七,對你而言……是很是重要的人嗎?”

    昭寧這下倒是毫不猶豫地點頭道:“他是我覺得除了親人之外,最重要的人。”

    她還有一句話沒說:自然如今除了他,師父也是她最重要之人。

    現在師父是君上,她可不能像原來那般說話放肆,定要注意分寸了。倘若她這般說了,豈不是有故意與師父套近乎的意圖,重要之話是不必放在嘴上隨時說的。

    最重要之人……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來說最重要,那還能是什么感情!趙翊垂下了眼眸,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確有些自以為是了。原來她并不是因為喜歡他才來接近他,她是非常崇拜他,將他奉若神明,但是,她喜歡的卻另有其人——

    昭發覺君上一直沒有說話,抬頭時才發現君上正平靜地看著桌面的菜不知在想什么,甚至沒有看她,她從未見過君上這般,不知為何心里一緊,小心道:“君上,您日理萬機,會不會太麻煩了您?”

    她心思敏感,察覺自己一時情緒不對,竟喊了自己君上。趙翊心中翻山倒海,無數的念頭起了又湮滅,久而久之,這些念頭又全部沉沒到了海底,趙翊笑道:“不麻煩,我替你找便是了。身形年齡都與我相仿,是么?”

    昭寧見他表情如常,不知為何悄悄松了口氣,點點頭道:“我也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只知道或許住在大相國寺附近,是個啞巴,胸膛上有一道傷疤,如此而已。”

    趙翊就喝了口茶道:“你不必擔心,我會替你找到他的。”

    昭寧道:“那便多謝您了!”

    她見君上答應了,又高興起來,有君上替她找,難道還有找不到人的道理!今日意外之喜可實在是太多了,得知了師父竟就是她崇拜的君上不說,師父還答應幫她找阿七!

    想著已經在此耽誤了太久,即便讓紅螺回去通傳,應也已經差不多了。她站起來道,“師父,我恐怕要先回去了,您放心,我絕不會對外透露您是我師父的,除了讓您替我尋阿七,我也絕不會有旁的事為難您。何況古話有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會將您當做義父般尊敬的!”

    趙翊嘴角微動,心道果然如此,她竟將自己當做義父來尊敬。想來那阿七,就是她真正所愛之人了,他亦不想多問,只道:“你先回去吧,日常學棋還是不變就是了。”

    昭寧心想,師父恐怕并不知道,其實方才自己用盡全力才能在他面前如常表現。得知師父是君上后,畢竟陌生感重了許多,又是自己崇敬多年之人,也不敢像以前那般肆意妄為了。但她仍然應是,才帶著青塢離去了。

    待昭寧走后,寶津殿中陷入久久的平靜。

    趙翊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走向了窗邊,看著瓊林宴起伏的草木,看著熱鬧的諸軍百戲,還有昭寧帶著青塢走遠的身影,少女的背影仍然很明快,仿若是發生了極好的事。

    諸君百戲還在熱鬧地演著,群臣也仍然在舉酒祝禱,百姓們簇擁如云。而他一個坐擁四海的君主,幾乎快要算是無所不能,此時,卻在心中嫉妒一個啞奴!他能掌控生死,翻云覆雨,卻不能消除她對這個人的記憶,不能改變她的心意!

    他輕輕地招手,馮遠便從房梁上落下來,跪在地上聽候君王的吩咐。

    趙翊轉著自己拇指上,那枚帝王綠的云龍紋扳指,語氣平靜道:“如她所言,先去找一找這個所謂的阿七,找到之后……”他的手指輕輕敲著窗沿,頓了很久,“告訴朕,再做處置。”

    君上這般平靜無波的語氣,讓馮遠心里一緊。他道:“君上,您坐擁四海,倘若您真的喜歡昭寧娘子,何不一道圣旨……”

    趙翊淡淡道:“她既于我無男女之情,貿然下旨她只會不情愿。”昭寧從不將榮華富貴當做眼中物,否則,不會在以為他是個落魄書生的時候加以照拂,現在得知了他的身份,唯一求他的事情也不是升官發財,或是一門佳婿,而是想讓他幫忙找一個身份卑微至極,絕不會有人放在眼里的啞奴。

    趙翊嘴角露出一絲隱然的笑意,道:“何況,她覺得……我是個好人呢。”

    無論是師父,還是君上,她都覺得他是個絕對的好人,是英明的君主。她這樣的想他,這樣的敬他,讓他渾身都覺有種酥麻之意時,卻又好像是個牢籠桎梏,他不忍打破她心中自己這般的形象。她對自己并無男女之意,他便不想強迫她,而是愿意布下天羅地網,讓她緩慢地、心甘情愿地一步步地主動靠近自己,她才不會起疑。

    馮遠心中輕嘆,昭寧娘子并不知君上對她之意,所以毫無防備地告知了君上這位阿七之事。卻不知,以君上現在對她的愛欲,是絕不會容許任何人有奪走她的可能。倘若他真的找到了這個阿七……如此在昭寧娘子心中之人,君上恐怕,決不會容他活于世的。君上面對昭寧娘子時總是表面溫和的,所以昭寧娘子不能窺見他背后的狠辣和果決,是君上面對朝野一貫的狠辣。

    馮遠應喏,卻在心里暗自祈禱,永遠都不要找到這位阿七才好!

    第106章

    待昭寧帶著青塢急匆匆趕回湖邊時, 不僅看到母親,還看著大舅母盛氏,自己長久未歸, 她們正著急想要來找自己。紅螺正在阻攔,可并不起作用。

    她連忙幾步走上前去道:“母親,舅母,我在這里!”

    兩人還以為她久久未歸,是出了什么意外, 見她全須全引地出現在眼前, 姜氏連忙拉著她看, 紅了眼眶輕輕拍了她的胳膊一下:“你怎的這么久未歸, 可急死我與你舅母了!”

    盛氏也是如此, 她本一開始就想來找昭寧的, 誰知卻先被鎮國公夫人叫去說了半天話,過來找昭寧時, 才知道她不見了。這孩子以前在西平府的時候也是如此性子散漫,時常亂跑, 她也道:“多大的人了, 怎么還和小時候一般,不為你母親著想!”

    事出有因, 昭寧也不好解釋真相, 只能拉著兩人的胳膊撒嬌:“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們倆就別擔心了!”

    兩人算是認同了她的撒嬌,但也還是嚴厲叮囑她下次可決不許了, 畢竟這不是世家宴席, 而是瓊林苑,人多混雜, 她真出了事去哪里找她?昭寧只管點頭承認錯誤,哪敢反駁她倆。

    此時瓊林宴已是接近尾聲,三人帶著仆婦往回走。

    姜氏又說起方才的事:“你一直說想看君上風采,方才君上可是親至了,還同大家說了幾句話,你不知道場面有多壯觀,大家有多激動,請安的聲音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聾了!”說著又白她一眼,“誰叫你走了,連君上的影子都沒看見,這下可遺憾了吧!”

    盛氏就很激動了,她道:“你不知道,君上出現的時候,你舅舅更激動,不知從哪里找了面旗子出來寫著‘吾皇萬歲’四個字,還在那里搖旗吶喊!”

    昭寧聽了暗笑,若說她們幾人誰最崇拜君上,她和舅母還要靠邊站,大舅舅,才是真正的視君上若神明,君上說什么都是對的,聽到有君上到的地方他一定第一個去圍觀。尤其是前不久他的軍功被平反,大舅舅對君上就更是死忠了,堅決相信就是君上撥亂反正了,不然別人怎么做得到,那時候旁人都不信他的,君上日理萬機,怎會管這樣的小事。可是昭寧現在卻知道的確是君上所為。

    大舅母說完又一副極可惜的模樣看著她:“……人人都看到了,偏就你沒看到!”

    昭寧對兩人的話笑而不語。她不僅看到了,而且還和君上共乘金輿,和君上一起登寶津樓看萬人朝拜,甚至一起共進了午膳,問了君上許多問題……慶熙大帝就是她的師父啊!但是她不能說,她僥幸能與君上有這般交情,君上不嫌棄她身份低微,還愿意繼續做她的師父,已經很好了。她就不能廣而告之,給君上惹麻煩!不過她雖然不能說,想到剛才得經歷,心里還是激動得很,腳步也輕飄飄的,猶在夢中。

    大舅母說完君上的事,卻又嘆了口氣:“……只是,你回來得太晚,舅母想帶你去看的那個舉子已經離去了。”

    說到這里姜氏也有些遺憾,當時她聽盛氏說了這個舉子,本來是抱著很大的期待,希望他能和昭寧有些緣分的,沒想到人還未見到就已經走了。

    昭寧本來就并不想見這些人,笑道:“那便是沒有緣分了,沒關系!”

    姜氏卻瞪她:“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輕重,什么就沒關系了。”她本還想著能在瓊林宴上找到昭寧的如意郎君,結果除了在華亭遇到那一場意外,什么也沒遇到。眼看著等翻過年,昭寧就要十七歲了,再不定下親事,她的年齡就太大了。可是昭寧又能嫁給誰呢,她是盼望昭寧嫁的絕不要比謝明雪差,可現在看好像的確有些難度。

    方才昭寧沒來的時候,盛氏已經聽姜氏說了很多大房的事,知道大房對二房暗中的傾軋,也知道整個謝家現在都是望著謝明雪成鳳,所以對大房格外重視。她心里也不服氣得很,但是困境畢竟是擺在眼前的,她想了很久對姜氏道:“……若是翻過年關昭寧還沒遇著合適的,要不就董侍郎家那個郎君吧,也是個老實和順的人,他母親也甚好相處。除了功名還未考中,別的似乎都不錯……”

    姜氏便若有所思。

    昭寧卻打了個寒戰,什么董侍郎家的郎君,她見也沒見過,決是不會嫁的!

    她道:“母親,大舅母,你們就別太替我操心了,實在不行,我自己找找總能行吧?”

    當然,其實她并不想找,她就是想拖字訣,既然沒有合適的,便不嫁就好了,在家里一輩子和母親弟弟在一起。

    兩人自然不信她,覺得她是孩子氣的話,瞪她:“去去去,你又能找誰,何況哪有娘子自己找的道理!”

    說話間,三人已經走到了方才停馬車的涼亭,盛氏準備同姜氏和昭寧一起共乘馬車,路上再好生聊聊。這時候,她們卻看到魏氏帶著謝明雪走過來。

    她們笑得非常燦爛,好似有什么極好的事情發生了,正在低聲私語,謝明雪的臉蛋微紅,似乎有些害羞,但又格外興奮。看到姜氏和盛氏,魏氏甚至一反常態笑著向兩人點了點頭,讓謝明雪先上馬車。而祖父謝昌也過來了,竟然在背后囑咐扶明雪上馬車的女使:“小心攙著明雪!”又叮囑魏氏,“明雪方才未吃什么東西,回去可得好生給明雪做些湯品。讓她好生吃些!”魏氏屈身應是。

    謝昌也看到了姜氏三人,但卻全然沒有對謝明雪那般的關懷備至,只是笑著說了兩句話,然后上了他的馬車。

    姜氏有些疑惑,和盛氏相對看了看,發生什么事情了?平日謝昌就算是對謝明雪好,也沒有好成這般雞婆狀。昭寧卻想著,方才在華亭的時候,就未曾看到魏氏母女。她們究竟去了何處?不過她也就是閃過這個念頭,這兩母女的事與她無關,她也并不是很關心。

    這時候林氏也過來了,說明珊遇到了自己的閨友,便不打算立刻回去,要去閨友家中住兩日,把謝明若也一起帶去了。而她們夫人三人準備共乘馬車,一起商議娘子們的親事。

    至于昭寧,因為方才那些狂妄無知的發言,被趕去了另一輛馬車獨自回去。

    昭寧無言,看著前面姜氏、盛氏、林氏三人親親熱熱地上了馬車,她才上了自己的馬車,獨乘也好,她好可以小憩一會兒,今兒晨起得太早了,方才見著師父又激動,現下倒是有些困了。

    只是馬車才剛略走了沒幾步,突然之間咔嚓一聲,猛地搖晃了一下。昭寧本已經閉上了眼睛,猛然被這般的動靜驚醒,又睜開了眼睛,只聽外面自家趕車的婆子道:“你們是哪家的馬車,明明我們好生走在這條道上,怎的你們卻來撞了我們?”

    發生糾紛了?昭寧撩開車簾往外看去。

    原來她的馬車走到了岔路口,她們是直行的,卻被岔路口躥出來的一輛馬車給撞了。

    昭寧又看去,卻見這輛馬車通體以水曲柳木為底,描金邊繪山海紋,又以杭綢為車簾,掛了一盞珠子宮燈,拉車的馬亦是銀鞍玉蹬黃金轡,兩側都是豪婢簇擁,一看這輛馬車就知主人身份不凡。

    她聽到馬車里還有男子說話的聲音:“您就別管我了,您不是常說,沒有君上哪有我們家的今日嗎。所以我也想為君上做事,去邊疆驅逐契丹人啊!”

    雖然這輛車的主人一看就是身份不凡,不過昭寧的奴仆都沒在怕的,不管對方身份,凡事只講一個禮字。

    所以給她趕車的張婆子毫不客氣道:“你們撞著了車,怎么還不下來道歉!咱們東秀謝氏也不是讓人欺負的!”

    于是有兩人從馬車里探出頭來。昭寧一見,只是一年長婦人,梳著雍容華貴的牡丹髻,細長雙眸,長得一副非常精明的模樣。另一男子身材高大,也是錦袍華服,生得平實面容,一看就是十分老實敦厚之人。

    那男子昭寧并不熟悉,可是她卻一眼將年長婦人認了出來,居然是她前世的婆婆,邕王妃華氏!昭寧認出她時心里一震,對她看了許久。又想,既然如此,跟著她的這個年輕男子,自然就是順平郡王趙環,她前世所嫁之人了。

    不怪昭寧不熟悉趙環,他雖娶了她,但是新婚之夜便應戰事之召去了邊疆,從此一去不歸,戰死在了邊疆。而昭寧那時候本就不愿真的嫁了旁人,所以也對此毫無反應。

    她還以為此生再也遇不見她們二人,沒曾想竟然如此巧合地遇到了,也沒曾想,前世新婚都未曾見過所嫁之人的真容,現在倒是看到了。不過聽二人爭論之意,趙環恐怕還是想去邊疆。

    但是昭寧清楚地記得她聽趙瑾說過他兄長,說他這個哥哥武功和智謀都很平平,最多只能當個閑散郡王,不能建功立業,可是他執意要上戰場,他們誰也阻止不了,最終路遇契丹人戰死。得知消息的時候,邕王妃眼睛都要哭瞎了。

    邕王妃華氏見他們果然撞著了別人家的馬車,隨即又看到了謝昭寧的臉,眼中當即一亮,好標志的小姑娘。東秀謝家,她好似聽說過這家,她還知道這謝家里有個叫謝昭寧的娘子從西平府回來,可以說叫一個‘名聲斐然’。她道:“這位娘子抱歉了,是我家車夫不小心!”說著她狠狠訓斥車夫,“你怎的如此行路,不好生看著點!”

    昭寧見著華氏,卻想起當年她嫁到順平郡王府,很是忐忑,但是華氏很喜歡她,很照顧她,若不是華氏對她的喜歡,她在順平郡王府定會非常難過。只是也由此,讓她認不清自己的身份,做事情放肆又惡毒起來。

    她笑道:“夫人,沒有干系的,不過是小沖突罷了。”

    華氏見對方并不計較,心里松了口氣,笑了笑問她“我方才聽你的仆婦說,你是謝家的娘子,敢問你是謝家的哪位娘子呢?”

    昭寧也不瞞她,道:“我是原先榆林謝家的大娘子。”

    榆林謝家的大娘子……那不就是傳說中那位謝昭寧嗎!華氏被唬了一跳,聽旁人說她如何如何的刁蠻潑辣,分明是個極好的姑娘,不與她計較,生得又好看。旁人怎會這般傳她?

    昭寧喚了青塢,叫她將馬車里的果品盒子拿一個給華氏,“相逢便是有緣,這個送與夫人,萬望夫人不要嫌棄。”

    華氏見她被自己撞了,竟然還要送自己東西,覺得她更是好了。低聲和仆婦道:“這位昭寧娘子真是個極好的人,旁人真的這樣傳她,快,將咱們準備的禮品盒子也拿一個來贈了昭寧娘子。”

    昭寧聽了心里暗笑,華氏長相很是精明,沒人知道她心軟又好騙,以前她也這么討了華氏歡心,華氏以前也覺得她是大好人,從不認為那些不好的事是她做的。她問過她為什么,華氏就跟她說:“因為有人曾告訴我,說你就是極好的人啊,他的話是不會錯的,所以我會庇護于你的,你不要害怕。”

    那時候所有人都在誤解她,華氏這樣的一句話,她聽了幾乎流淚,心想是趙瑾告訴她的嗎,也只有趙瑾了。

    自然了,如今她知道肯定不是趙瑾,那究竟是誰說的呢?

    趙環見她二人說話,看那娘子生得實在是好看極了,日光明澈,他卻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道:“母親,我就不陪您坐馬車了,安陽侯世子還邀我去演武呢!”

    華氏胡亂點點頭隨便他去了。

    待趙環走了,昭寧才問道:“夫人,他是想去征戰邊疆嗎?”

    華氏一愣,昭寧娘子怎么知道?又心想她大概是聽到了她們方才的對話,她道:“他的確這般想。”

    昭寧就輕聲道:“您可一定要想辦法,不許他去,若是他不肯聽,您裝病也是可以的。”

    華氏對她這樣的好,她上輩子無以為報,反而給華氏添了許多的麻煩,所以她現在想要報答她。若是趙環不去邊疆,自然就能避免出事了。

    華氏和趙瑾勸了趙環很久,就是君上也勸過他,都不能改變其心意。華氏甚至都忘了可以曲線救國——裝病。這個小娘子倒是點醒了她!只是,她為何會跟她說這些,可真是令她困惑極了。但她還是點點頭:“多謝你出主意。”

    不知為何,她對這個昭寧娘子極有好感,很不想就這樣讓她離開了,她連忙道:“昭寧娘子,我家中下次若是舉辦宴席,我邀請你去可好?”

    昭寧喜歡華氏,對趙環只是當做陌生人看,可是……她實在是不想遇到趙瑾。

    她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華氏也許只是客套話,她何必在此時駁了華氏的面子。

    隨即她禮貌與華氏告辭,畢竟母親她們的馬車已經跑得太遠了,要是發現她又掉隊了,回去還有一頓排揎。

    華氏看著謝昭寧的馬車消失不見,抱著謝昭寧送的禮盒,有些悵然若失道:“這昭寧娘子真是個極好的人……”

    倘若能做她兒媳就好了。可惜她家雖然是王侯之家,正經的皇室血脈,但是大兒子成日只想著出征邊疆,為國效力,嫁給他也是惘然。小兒子……更別提了,他現在前程遠大,事務繁忙,她是根本看不透他,也根本管不住他。

    仆婦道:“夫人,許是她知道您身份,才對您如此客氣呢……”

    華氏白她一眼:“你懂個什么,走吧,還要去宮中陪貴太妃娘娘給大喬接生呢!”

    馬車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遠了。

    斗轉星移,夜已深了,一輪細如勾的弦月高高地掛在天際。

    俄而墨云聚攏,弦月的光輝也被烏云擋住,大地漆黑一片。

    一輛馬車跑進了錄事巷,進了一所宅院的深處。一位身姿羸弱的女子披著斗篷戴著帽圍,被女使從馬車上扶下來,帽圍擋住她的臉不可見。

    女使將她扶進了正堂之中。

    已經焦急等候許久的蔣余勝連忙沖了過來,見女子竟披著斗篷戴著帽圍,問道:“宛兒,怎么樣了——”

    卻只聽女子突然爆發出哭聲,突然撲入她的懷中:“外祖父,外祖父,她們把我毀了,她們把我毀了!”

    她們把她毀了……她們怎么把她毀了?蔣余勝心中驚疑。“她們打你了,還是對你做了更過分之事,你告訴外祖父,外祖父定會替你討回公道!”

    謝宛寧哭了很久,終于一把將帽圍扯下,蔣余勝才發現她的左臉上,竟有四個清晰可見的小洞,像是……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洞口周圍紅腫,已經有些潰爛了。這讓謝宛寧原本干凈無瑕的臉,變得十分難看。

    蔣余勝也怔住了,他還希望謝宛寧能憑借自身美貌高嫁,她的臉怎么成這樣了?他問:“你的臉是怎么弄的?”

    謝宛寧渾身都在發抖,嘴唇慘白,今日的經歷是她此生最痛恨的經歷,痛恨得遠遠超過了她被趕出謝家的那一天。那一天蔣橫波雖然死了,可是她全身而退,被外祖父接走過上了比原來更好的日子,她還在心里謀劃,要如何更多的報復謝昭寧——

    可是今日呢,她報復謝昭寧不成,被她當場揭穿,名聲徹底被毀,高氏母女與她反目成仇!

    她們把她帶回高家之后,將她關在柴房里,她忐忑地等待著,心想她們要找人來打她嗎,還是發賣了她?不不,她們不敢。再怎么說她也是蔣余勝的外孫女。

    等待是一件最可怕又漫長的事情,最后,她等來了高氏母女,她們拎著一只奇怪的木盒。平陽郡主笑著對她說:“謝宛寧,這世上的事都是一報還一報,我們不打你,而宋觀,現在也被削去爵位趕出京城,所以你想勾引他的事,我們也既往不咎了。但是當初,你放蛇咬了雪鳶的事——卻是要還給你的。”

    平陽郡主讓仆婦將那只木盒打開,謝宛寧驚恐地后退,她們是什么意思,里面是什么東西,她們要對她做什么!

    平陽郡主看到她懼怕的模樣,說:“你放心,這里面有條蛇叫五腹錦,只是微毒,不會殺死你。不過只要被它咬過之后,那塊的傷口就會潰爛,緊接著爛成一大片。永遠都好不了!”

    隨即,她看到仆婦從那木盒中,夾出一條蛇來,那是一條細長的嫩黃的蛇,吐著蛇信,身子卷曲。她看得汗毛直立,不停地往后退,嘴里喃喃著不要、不要,可是仆婦卻夾著蛇靠她越來越近。

    無論她怎么哭著求饒都不管用那條蛇咬在了她的臉上,咬了她的臉!她尖叫、哭嚎,卻怎么都無法避開。隨后平陽郡主把她塞回了馬車,讓人送她回來。

    她們不想殺她,反而毀了她的容讓她就這樣活一輩子,才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她把經過講完,抓著蔣余勝的手哭著說:“外祖父,我的臉永遠都不會好了,我再也不能高嫁了,我什么都完了!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她喃喃著,眼里又閃著怨毒的光,“外祖父,這都是謝昭寧的錯,都怪她,若非她,我怎會名聲受損,又怎會被高家母女這般對待!您一定要幫我報仇!”

    蔣余勝看著平日聰明伶俐的外孫女語無倫次,他也是憤怒至極。不光如此,他還懷疑,他降職一事也與謝昭寧有干系!他冷冷道:“她把我們一家人害至此,宛兒,你放心,我絕不會放過她……定要讓她永墜地獄!”

    蔣余勝見謝宛寧還是哭個不停,他道,“你莫要哭了,你先下去處理傷口,外祖父立刻去請畫師過來,你看著畫師畫一幅謝昭寧的畫像,記得叮囑畫師,畫得越美越好!”

    謝宛寧怔住了:“外祖父,為什么要給她畫像……這是做什么?”

    蔣余勝冷笑道:“之后你便知道了,快去吧,外祖父定是會為你報仇的!”

    謝宛寧擦了擦眼淚,聽了蔣余勝的話終于振作起來,立刻先去了。

    而大乾皇宮垂拱殿之中,趙翊晨起批閱奏折。

    大乾朝三日一朝,今日并不是上朝的時候,天際的啟明星還隱約亮著,趙翊就已經坐于垂拱殿的書房之中了。

    中書省送來的奏折已經堆滿了萬字錦地的紫檀桌,大乾朝疆域遼闊,百姓萬萬人,每年關乎民生的戰爭、鬧匪、山洪、旱災一類事時有發生,不論小事,奏折就已經多到看不完。

    李繼輕手輕腳地點亮了一盞繪金琉璃燈,看君上著朱紅筆,已經勾了有十來封奏折了。他年少就跟著君上,見君上年幼就受高祖皇帝‘明君之德’的教導,為君勤勉,政事決不會假他人之手。君上自幼習武,精力充沛,每日看四五個時辰的折子都不在話下,否則如今大乾疆域怎會空前廣闊,百姓安居樂業。他們這些追隨君上多年之人看在眼里,心里都十分敬佩,亦對君上極其忠誠。

    趙翊看一封大同地震的折子時,終于似乎有些累了,停下筆,李繼端上一盞參湯茶,道:“君上,可要傳膳了?奴婢讓人備下了幾樣粥點,都是您慣用的口味。”

    大概是行軍養出來的習慣,君上平日飲食并不喜奢華,幾樣粥菜就夠,口味也很清淡,菜多了他反倒是不高興。

    趙翊用手揉了揉眉心,早上折子看多了,他便沒什么胃口了,道:“暫時不必,”又問,“司馬文還沒有走?”

    他來批折子得早,還有人比他更早來,一大早起來便守在宮門口,等宮門開了就馬不停蹄趕緊進來了。已經在門口等一會兒了。

    劉繼道:“還等著呢,怕是不見著您不會走的,您可要傳見他了?”

    趙翊聽到此,有些無奈,他可以殺伐果斷處置權貴家族,但古訓有云不殺言官,他還真拿這些硬骨頭不怕死,巴不得你給他一刀他好名流千古的諫官沒有辦法,何況還是諫官之首,硬骨頭中的硬骨頭,臺院御史大夫司馬文。

    他道:“無外乎因朕想改革田稅一事,讓他先等著吧。”

    雖收復了西北失地,百姓安居樂業,但是幾場戰事打下來,國庫略有些空虛。便有工部侍郎鄭石鄭大人上了折子,奏明大乾稅制弊端,土地兼并如何嚴重,且朝中冗官之相十分嚴重,雖然百姓的負擔逐漸增加,可每年所得稅收逐漸減少。趙翊本就在思索銳意改革,便將這位鄭大人提為了中書舍人,令其草擬改革方案。

    如此一來,朝廷保守黨派自然便不同意了,賦稅制度都是幾百年老祖宗傳下來的,豈可輕易變動,因此紛紛上書陳情。

    可是改革是勢在必行的,若是任由土地兼并繼續,士族不納稅,那么天下之稅將會越來越積壓于百姓,朝廷賦稅收入將日益減少,而大乾國力衰微便會由此開始。到時候邊境若再有敵犯,國將不國。這位司馬文便是其中反對的中堅力量,偏偏他是諫官之首,三朝元老,趙翊一時也奈何不得他。

    李繼道:“君上,還有知制誥錢大人同司馬文大人一同覲見,說是為了您立后一事……”

    趙翊眉梢微動。

    知制誥錢復功,亦是臺院御史中丞,也是言官中的硬骨頭,對他立后一事一向關心,這兩年為他立后,不知進了多少折子。以前顧貴妃和李淑妃在時,他便力爭想讓趙翊立顧貴妃為后,如今兩人都沒有了,雖然宮里有個王賢妃,但是錢復功并不看得上,他最近從汴京貴女中選了好幾個賢德淑明,飽讀詩書的,希望君上能從這幾人中考慮立后一事,為此天天進宮,但趙翊自然不會順從于他。

    他道:“更不必理會,他既愿意等,就讓他曬曬太陽吧。”

    正是此時,馮遠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上,行禮:“君上,臣有急報!事關昭寧娘子。”

    趙翊輕輕皺眉,對馮遠招了招手,馮遠便起身到了趙翊身側。

    片刻之后,趙翊聽完了馮遠的密報,眼睛微瞇,殿內氣息頓時有些凝肅。馮遠立刻又跪下:“此事重大,可要微臣立刻干預?”

    趙翊手指輕輕地扣著桌案,卻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道:“不必,你暗中注意著,莫要讓此事損害了昭寧。”

    他正在思索該用什么法子,讓昭寧心甘情愿地嫁給他,做了這大乾的皇后。便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那便正好可以借機,讓昭寧毫無察覺地接納他。

    馮遠有些疑惑,這樣的危機之事,君上竟不提前幫昭寧娘子解決嗎?

    他貼身防衛于君上,自然知道昭寧娘子身邊何等戒備森嚴,君上對她何等重視。但是君上自然是有他的思慮的,他絕不會質疑君上的一言一行,他拱手道:“微臣明白!”

    第107章

    浣花堂, 夜已經深了,昭寧脫簪沐浴后坐在朝著庭院的書房里,看著月光灑落在庭院之中, 花木仿若蒙著一層柔和的銀紗。桌臺上的燈籠也靜靜地亮著,透過紅縐紗散落柔和的紅光,落在書頁和窗欞上。

    昭寧仍然覺得心跳如鼓,手心發麻,還沒有從白日之事中恢復過來。

    師父竟然就是慶熙大帝, 是她崇敬了兩世的人!

    她當時面對師父的時候好似覺得已經接受了, 但是現在回到家中靜靜想來, 仍然好似夢境一般不真實。以至于從晚膳到現在渾身一直是輕飄飄的。

    她拿起桌上放著的一本《慶熙本紀》, 這是她在西平府時就買下的, 回汴京時也將之壓箱底帶了來。打開第一頁, 是一張君上登基時的畫像,里面的青年嚴肅端坐, 著通天冠袍,但與那藥王廟中所塑的師父的金身像一般, 看不出與師父真正的容貌有半分相似, 亦沒有君上十分之一的英俊出眾。

    所以也不怪她雖崇敬君上這么久,也與師父相處了這么久, 卻是一點都沒有認出來, 是這些人畫得有問題。

    她又翻開第二頁,只見上書:‘崇兆十三年,娘娘夢金龍入懷, 十四年六月初七, 圣人降生,高祖圣人賜名翊, 及三歲封世子。圣人天資聰慧,三歲識千字,八歲能做賦,十二歲文武貫通……紹和元年賜封太子。’

    他的一生都是落在紙上的,甚至會有起居舍人每日專門記錄他的言行,一言一行皆是史書。這段文字她不知看了有多少次,但如今看來又有不同的感受。好似這些簡單的文字都活了過來,向她簡短描繪了君上的童年,是在如何眾星捧月、大勢所歸之下長大的。

    昭寧看向那個‘翊’字,為避君上名諱,減去兩點來書寫,師父名‘翊’,仿若有溫文爾雅,前程遠大之意。趙翊,趙翊,原來師父的真名是這二字,雖極是簡單,不知為何卻念起來很是好聽。這樣好的名字是無人敢念的,他的名字落于紙上稱‘圣人’,群臣百姓稱‘君上’‘官家’,日后史書稱他為‘慶熙大帝’,而她稱呼他為師父。

    昭寧將書放開,又拿起了師父之前寫給她的信。

    一展開,仍然是一手飄逸又兼具筋骨的字入眼,她是看不出師父寫的什么字體的,只知道好看。日后要不悄悄照著這個字體臨摹吧,她實在是嫌棄自己寫的字難看,倘若能得師父十之一二的精髓,她的字也能拿出去見人了。

    昭寧慎重地將師父的書信夾入了書中,放在旁側的小抽屜中,準備從明日就開始照著師父的字體臨摹,能寫一手同自己偶像一般的字,該是何等幸事!

    必須要睡了,這些天忙著瓊林宴,藥行的事還沒有處理,明日必須要做了。

    昭寧讓紅螺和青塢準備鋪床就寢,兩個人也都在走神,明明該鋪兩床冬被,都鋪成了一床。昭寧笑了笑,知道二人今日也被嚇傻了,畢竟傳說中的人物這般突然出現在眼前,沒有不傻的。

    雖然對自己的女使十分信得過,但昭寧還是叮囑道:“今日的事,一個字都不可往外說。”

    青塢認真道:“娘子放心,奴婢們知道輕重,定是一個字都不往外說的!”

    昭寧安寢了,青塢和紅螺才放下了帷幕,將屋內的燭臺都吹滅了。

    但即便吹滅了,明亮的月光照進屋中,還是一片清輝。

    昭寧一時還沒有睡意,她睜開眼看著千工床頂精致繁復的雕花,突然又想起了阿七,師父就是君上,這樣的喜事讓她十分高興。如果再能找到阿七,此生便是真的死而無憾了。

    她對阿七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昭寧以前她想過,若是能找到阿七,就是與他相伴一生她也是愿意的,畢竟兩個人曾經在荒院中那樣的相依為命,那樣的溫馨。不過為什么,她面對師父,也會有臉紅心跳之感呢,難道是對偶像的尊敬所導致的?應是如此吧,畢竟誰人面對自己的偶像能夠平靜呢。

    昭寧心里胡亂地想著,伴隨一片融融的月光,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昭寧去了母親處,見藥行的掌柜們,兩三日沒有處理了,許多事堆積如山等著跟她匯報,需要她拿主意。

    經過一段時日的調養,姜氏的身子好了不少,臉色也越發紅潤起來。隔著簾幕,昭寧在外面處理藥行之事,她就樂得清閑,同林氏一起和鈺哥兒玩耍。

    鈺哥兒已經快四個月大了,孩子長得極好,粉雕玉琢如同一只雪娃娃。現在他會抬頭,會笑,會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若是拿東西逗他,便會伸手來抓,因此比原來更好玩些。林氏拿著只撥浪鼓逗他:“鈺哥兒要不要呀,要就喊一聲二伯母呀!”

    鈺哥兒伸手來抓,可林氏又叫他抓不到,一開始鈺哥兒還咯咯地笑,幾番下來鈺哥兒有些著急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林氏看逗得過了,連忙把撥浪鼓給他:“不哭不哭,二伯母給鈺哥兒!”但是也沒用了,他撥浪鼓也不要了,姜氏將他抱起來哄,他卻還是哭得傷心,嘴里呀呀地叫著,扭著頭仿佛在找人。

    姜氏有些無奈了:“昭昭,快來,快來哄哄這小子,小氣鬼,逗不得他!”

    昭寧正在聽葛掌柜匯報藥行的生意蒸蒸日上,而蔣余勝家所屬的何氏藥行卻入不敷出,瀕臨倒閉。葛掌柜問她是否要再開分行,她說暫時不必,眼前不宜將攤子鋪得太大。就聽鈺哥兒在廂房中哭了起來,她見也處理得差不多了,讓葛掌柜們先退下,匆匆進了廂房中。

    一看到她,鈺哥兒立刻歪了身子,一副要朝她撲過來的樣子。

    昭寧連忙把鈺哥兒接住,孩子立刻軟軟地靠著她,身上是一股好聞的奶香,抽抽搭搭地漸漸不哭了。但還是很委屈地靠著她抽噎,小鼻子紅紅,黑葡萄的眼睛被淚水洗過越發瑩潤,看得昭寧心都化了,親了親他的額頭:“壞鈺哥兒,沒個消停,就不能等姐姐先處理了事情!”

    姜氏是無言了,平日里她還是能哄得住鈺哥兒的,哭得厲害了就必須昭寧哄,她喝了口茶道:“我看你若是嫁人了,他該怎么辦!”

    林氏笑道:“這好辦,讓昭昭把這小子一同帶著嫁過去,愛哭鬼!”

    一席話把姜氏也逗笑了,去擰鈺哥兒的小鼻子。鈺哥兒被姐姐抱著就不哭了,見大家笑,他也咯咯笑了起來。

    昭寧也無奈笑,她可一天到晚要忙死了,鈺哥兒就是雪上加霜。可偏偏她也愛這小不點得緊,都不忍說他一句半句的。

    她也道:“你可聽到了,長大了可不能這樣愛哭了!”

    三人正在景芙院中圍著鈺哥兒熱鬧說話,這時候,外面卻響起了鑼鼓吹吹打打的聲音。又有迎接之聲,家里很是熱鬧,仿佛來了很多人一般,姜氏抬起頭看:“發生什么了,府里今日有什么人來訪嗎?”

    她看林氏,林氏也搖頭表示不知道:“沒曾聽說今日有人要來啊! ”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感覺到了此時不同尋常,立刻派了含月出去打探。而昭寧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從瓊林宴上回來時,魏氏母女臉上的喜氣,還有祖父對她二人的畢恭畢敬來。

    這時候鈺哥兒已經不哭了,乳母拿著撥浪鼓在他面前搖晃,他咿咿呀呀地叫著,姜氏便讓乳母將鈺哥兒抱去內室哄睡,又讓含月拿出一團蜀錦用的絲線來理。三人分工理這團絲線,打算拿來做冬鞋的時候用,剛開始理,含月就已經打聽好消息回來了。

    含月腳步匆匆,進來后立刻行了個禮,喘著氣道:“……夫人,奴婢打聽好了,說是安國公家請來的官媒來咱們府了,是為他們家世子,來給咱們明雪娘子提親的!”

    一言出,姜氏和林氏都有些吃驚。昭寧則心想自己猜得果然不錯。瓊林宴上華亭如此重要的場合,大伯母卻帶著謝明雪不見了,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原來是謝明雪的親事!

    她也知道這安國公家,是高祖時封的一等爵,安國公得封懷化大將軍,安國公世子在右衛營中為正五品都頭。雖次于盛家、顧家這樣的鼎盛之家。但畢竟是百年傳世、世襲罔替的一等爵位,對于謝家這樣在汴京根基尚弱的小家族來說,仍然是絕對的高攀,對于謝明雪來說,這也絕對是一門從天而降的大好親事。

    姜氏不可置信,手里的絲線都放下了,再度問道:“當真?”

    含月道:“千真萬確,奴婢看到大雁就捉了三對,各式各樣的東西把門房都堆滿了!大夫人身邊的仆婦正在門房,指揮把東西往東跨院那邊搬,好大的陣仗!”

    姜氏深吸了口氣,沒想到,謝明雪竟然有這般好的造化,竟然真的有公爵之家上門來提親,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難不成算命給她算的竟是真的,她是天生貴命?一想到竟然預言成真,讓那趾高氣昂、目中無人的母女二人如意了,她心里就跟堵了鐵一樣,墜得慌!

    林氏也不喜魏氏母女,她笑道:“不得了了,果然如預言一般,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這下大嫂便更得意了!”

    姜氏道:“怎不是如此,以前謝明雪還沒有一門好親事,只是有這般一個預言,魏氏都已經眼高于頂,暗中欺壓于我們了,日后這門親事真的成了,魏氏還不知道要怎樣瞧不起我們。” 她話又一轉,“只是,這安國公家世子若是想成親,在這汴京里找什么樣的沒有,怎會突然看中了明雪呢?”

    這事昭寧也有些好奇,她可不相信命理一說。

    林氏笑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人為。我聽說,此前咱們大嫂就認識了安國公夫人,對人家那千尊萬貴的世子有意,那日瓊林宴上她二人消失不見了,是因為……”她說著半捂嘴,輕聲在姜氏耳邊嘀咕起來。

    昭寧不情愿了:“二伯母,說這樣的話怎還瞞著我?我也要聽!”

    林氏只是笑:“你小孩子聽了不好!”仍然低下頭與姜氏嘀咕。

    兩妯娌嘀嘀咕咕地說起話來,昭寧讓含月給兩位夫人再上一盞清茶,她二人說得熱鬧,她也能漏風聽到一些詞,什么‘湖邊失足’‘被世子拉了一下’‘驚為天人’這般的話,她笑了笑,想來謝明雪和魏氏定是使了什么手段,將這位安國公世子迷住了。但能真的把手段使成功,也是一種本事。其實謝明雪高不高嫁的她并不在意,只要別動到她頭上來,她才懶得管她的事。

    昭寧和母親伯母二人花了一下午才把絲線整理好,又一同進了膳。待華燈初上,父親謝煊也從衙門回來。這時候,正堂來了個小廝傳話,說謝昌讓謝煊去一趟正堂。

    謝煊剛換了官服端起碗筷,聞言有些疑惑:“父親怎的這時候讓我過去?”

    各房除了節慶生辰,都還是自己吃飯。父親應該知道此時正是他進膳的時候,如何會現在讓他過去,還只是讓他一個人過去?

    昭寧也剛吃完晚膳,正同母親一起吃切成小塊的水鵝梨,聞言轉了轉眼珠,她笑道:“祖父既然讓您去,您便去吧,說不好是要告訴您家里這樁喜事。”又道,“我和母親正好已經吃了晚膳了,想去院中走走消食,不如陪您一起去吧!”

    謝煊覺得甚好,匆匆進了一碗碧粳米飯并煎鵝肉,同妻女一起去了正堂。

    此時的正堂外已經點起了燈籠,還擺放著許多黑漆紅綢的大提籃,大房的仆婦們仍然守在門外,同以前看到他們一般,目不斜視,眼珠子都不動一下。還沒有進去,昭寧就聽到了里面說話的聲音。

    “明雪,從今兒起,你便好生在家里繡嫁衣,尋常的聚會你便不要去了。咱們家你的親事,才是頂頂重要的大事,你堂祖父也這般說,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盡管同你母親說,切莫委屈了自己!”這像是祖父說話的聲音,無比的慈愛。

    昭寧還聽到了白氏的聲音,更像是滲著蜜一樣的甜:“正是呢,今兒也晚了,要不明雪先回去歇息著,這兒有你祖母和母親處置呢!”

    然后是謝明雪驕矜的聲音:“那祖父,我便先退下去選布料了!”

    昭寧三人進門,正好與謝明雪擦身而過,只見她身后的仆婢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且她臉頰豐潤,精神煥發,整個人都散發著光一般,看到謝昭寧三人,她甚至略頷首笑道:“三叔父、三叔母,昭寧妹妹,你們來了。”

    倒是比平時還要對她們客氣一般。

    可不是謝明雪轉了性,而是現在在她心里,二房這群灰頭土臉的人,更是完全無法與她相較了,日后她便是尊貴的國公夫人,是正一品的夫人,若不算輩分,姜氏見了她還得跟她行禮呢!從此她便是真正的飛上了枝頭,與謝家其他人是天壤之別,又怎會跟比自己弱了許多的人計較呢。

    昭寧也笑著同她點頭,三人跨入了正堂中。

    只見正堂中此時除了祖父謝昌,只有魏氏和白氏三人在。昭寧掃視了一眼,堂內還散落著杯盞、瓜果盤,想必方才來了許多人,好生熱鬧了一番。現在人都走了,杯盤狼藉的,叫她們過來做什么。

    這時候堂祖父才看到并不只有謝煊一個人來了,謝昭寧同姜氏竟也一起來了,笑容頓時一僵。

    昭寧先笑道:“祖父、大伯母,喜訊我們已經聽聞了,可當真是恭喜了!”

    昭寧說了這樣的話,想讓她退出去更是不可能了。

    魏氏嘴角輕輕一扯,看向謝昌,謝昌才道:“你們三人快坐下吧,可吃晚膳了?今晚小廚房做了瑤柱魚肚湯,倘若沒吃,倒還可以進上一碗。”

    謝煊道:“已經吃過了來的,父親不必擔憂。您叫我們來究竟是何事,如此匆忙?”

    謝昌等幾人都坐下了,才道:“是為著明雪的這門親事,你們也知道,明雪固然十分出眾,可說是咱們謝家孫輩中最好的,但咱們家與安國公世子結親,屬實是高攀了的。”這樣開國就有一等爵位的門閥,子孫世襲罔替爵位,只要不是犯了大錯被撤了爵位,可永世富貴榮華,何況安國公還有懷化大將軍的封號。與之相比,謝家根基還是太淺了。

    謝煊道:“這兒子自然是知道的,安國公家門第甚高,與咱們家結成姻親,的確是件大喜事,想來大哥和嫂嫂也盡可放心了。”

    “卻是沒有這般簡單。”謝昌輕輕地嘆了口氣,“這門親事雖然暫時定下來了,但是安國公家說,若是要成親……他們家還有個條件。安國公世子與安國公夫人都極喜歡明雪,偏生安國公老夫人對明雪的出身頗有微詞,認為不是簪纓之家的女子。她老人家若是不同意,這門親事又怎么好結,即便強行結了,明雪日后又如何能在安國公家處得好?因此安國公夫人同老夫人說,咱們謝家是有謝氏藥行的謝家,不同于普通官紳之家。老夫人便說,倘若明雪能陪嫁一部分藥行,她就認同了這門親事,也認了明雪這個孫媳婦。老夫人倔強至極,家中人又重孝道,也將她沒有辦法!……”

    三人聽到此,面色瞬間都變了。

    果然大房還是沖著謝氏藥行而來!且還抓住了謝昌的心思,拿了謝明雪的婚事做由頭。

    難怪了,這么著急只找了謝煊過來說話!

    姜氏立刻就怒火翻騰了起來,此前謝昌明明已經答應了不動謝氏藥行,可事到臨頭,謝明雪高嫁在望,他還是想幫著大房!實在是偏心,她立刻就想說話,但是被謝煊按下手攔住。

    家里的事該他這個男子來說,若是讓姜氏頂撞了父親,傳出去人家只會說她的不是!

    他雖然也覺得父親偏心了大房,可是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又是嫡親兄長的妻女,何況上次他出事的時候,全家都在為他奔波,兄長為他求了同窗,父親也是豁出去一張老臉求了多年不見的同僚。無論是不是最終有用,但心意都是盡到了的。

    謝煊道:“父親,并非我不舍藥行。只是從未聽過哪家求親,還會對媳婦的嫁妝有要求的,便是安國公家的門第再高,這事情也有古怪,并不是值得相與的人家,您要三思啊!”

    謝昌道:“我何嘗不知這番說法,只是這要求的確是老夫人所提,國公夫人也是百般勸阻。何況他們為了求娶明雪送來的聘禮,金銀玉器、古玩字畫無數,一萬貫錢也是要的,足見對明雪的重視。再有,那藥行陪嫁也是在明雪手中,若是安國公無恥到將媳婦的嫁妝歸了公中來用,整個汴京都會戳他們家的脊梁骨,他們家又怎會這般敗壞自己的名聲!”

    他見三人皆是沉默抗拒,又看向謝煊道:“煊兒,當初謝氏藥行畢竟也是父親首創,多少是有功。你能脫難,亦是你哥哥占了大功勞,如今你的親侄女需要的不過是身外之物,難道你竟在此時舍不得了?何況父親不問你要多的,二房本來的一半不動,只將昭寧的一半拿出來,分了一半給明雪,替她成全了這樁親事。兩個都是我嫡出的孫女,一人一半,她二人如何不算是公平?”

    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又好似十分公平,令謝煊都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若再辯駁,便仿佛是他不重視情義,又將金錢看得太重了。

    而謝昌說這些話的時候,魏氏只坐在旁邊喝茶,唯有聽到是從謝昭寧手里分一半的時候,眉梢微動,但還是沒有說話。

    謝昌見謝煊的神情終于松動了,知道他也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再接再厲,又長嘆一聲道:“煊兒,你定是覺得父親偏心。其實父親也是為了家族,父親當時在鄂州被人所陷害,孤身無援。你上次出事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怎也不是因家族孱弱的緣故。倘若咱們家族如同鎮國公家、顧家一般,難不成他們還敢這般欺辱?只有明雪嫁了安國公家,咱們謝家才可壯大。而憑借安國公在朝堂上的影響,你度支使正使的職位定能馬上下來!父親不光是想著大房,也是想著家族的未來,想著你的前程。煊兒,金銀本就是身外物,難道家族的榮耀,你和你兄長的前途不比一半半的藥行重要?”

    如此一番話,謝煊更是啞口無言。他知道父親絕不是偏心大房的緣故,父親的確是為了家族,這幾件事讓父親深刻明白,只有家族壯大了才不會如螻蟻般任人擺布。父親如此看重明雪的親事,也是因太想家族壯大了!

    他雖仍然不愿意,可是也被父親堵得無話可說了。

    姜氏卻下意識地就想要說話,她就是覺得不合理!若是大房對她們好,這一半半藥行就給出去了,可是大房對她們如何?謝煊出事的時候也許的確幫了忙,但那是大哥謝炆人好,魏氏呢,謝明雪呢。她并不相信,謝明雪得到一半半的藥行,嫁入了安國公府,會真的幫助二房,幫助謝煊取得度支使之位,這母女二人就從未將她們放在眼里過,那憑什么腆著臉來要她們的東西。

    但是她要說話,又再度被站在另一旁的昭寧給按住了。

    昭寧在旁聽了很久了,她一直不說話,只是想聽聽看魏氏究竟跟謝昌說了什么。這次魏氏準備得的確很充分,幾乎是無懈可擊,父親是能言善辯之人,連他都說不出話來了,更別說母親了,她只怕母親一時沖動之下反而被魏氏利用。

    而且此事真正好笑的是,謝昌半點問她的意思都沒有,討論的是分她的嫁妝,可問的卻是父親。在祖父的眼中,他最重視的便是能給家族帶來榮耀的謝明雪,其次是兩個有官身的兒子,至于謝昭寧,同其他謝家沒用的人一樣,在他眼里是根本不需要征求意見的,平日對她們祥和地笑笑也就夠了。

    她終于開口道:“祖父,當真是安國公家需要一半半的藥行嗎?”

    謝昌終于看向謝昭寧,見她正看著自己,目光澄明。

    這個孫女對他來說,向來沒什么特別的。他知道憑謝昭寧的資質,嫁個普通的官宦家子弟就罷了。所以他也不重視謝昭寧,但畢竟是親生的孫女,他只讓她拿出一半來,兩姐妹一人一半,謝昌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的,幫了謝明雪日后她也有好處,她若是嫁了普通人家,日后需要幫襯,明雪記著情還能幫幫她,又有何不情愿的?

    雖然并不滿長輩們在說話的時候,小輩插話。但想著謝昭寧畢竟是西平府回來的,規矩學得不好,他也不計較。

    謝昌道:“的確如此,方才安國公府的管事也來說明了他們夫人的意思。”

    昭寧輕輕點頭,笑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覺得為了家族,為了明雪姐姐能順利出嫁,我愿意將這一半半的藥行——讓給姐姐。”

    這話一出,謝煊和姜氏都驚訝極了,魏氏連茶盞都差點沒端穩,她們都知道,平日里謝昭寧是個多么倔強又難纏的人,想讓她將東西讓出去,實屬做夢,怎的今日竟然轉了性子了?

    謝昌也有些詫異,他知道這個孫女是倔強的,上次她便頂撞過魏氏,這次竟然這么輕松就同意了?

    難道真的是他方才那番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打動了謝昭寧?或是她也想著,日后謝明雪成了國公夫人,也能夠幫襯她,為了自己的前程,她改變了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

    第108章

    姜氏忙拉住謝昭寧:“昭寧, 千萬不——”

    但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昭寧輕輕握手打斷,讓她稍安勿躁, 她來應付。

    謝昌覺得不可思議,連語氣都溫和了:“你當真愿意,將自己一半半的藥行讓給姐姐?”

    “自然了。”昭寧眼角的余光看到魏氏坐正了身體,她笑道:“畢竟都是為了謝家,有何不可呢?只是……”她臉上露出些遲疑的神色。

    謝昌問道:“只是如何, 可還是有不妥?”

    這時候魏氏也朝她看了過來。

    謝昭寧輕輕嘆了一聲說:“倒不是不妥, 只是前些日子, 我和葛掌柜商議要擴大藥行規模, 將藥行開去兩湖兩廣那邊, 但不久前才買了汴京的幾個商鋪, 手里并無多余的銀錢。于是我令葛掌柜去游說了通家銀號,通家銀號愿意給我們十萬貫錢, 倘如我們能經營成功,他們便占兩成的股。但若倘如我們一年內經營失敗, 未將藥行的收入翻倍, 那么……半個藥行歸他們不說,十萬貫的銀子還要還與他們。”

    魏氏臉色一白, 整個謝氏藥行若是作價賣出, 也不過是二十萬貫,銀號愿意出十萬貫占兩成的股,說來的確是謝氏藥行賺了, 可是謝昭寧后面那是什么條件, 倘如收入未曾翻倍,一半的藥行和十萬貫都要還給人家?她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膽子?藥行也不過是個穩中求進的生意, 怎么可能一年內能將收入翻倍,她豈不是要把藥行賠光嗎!

    這件事姜氏和謝煊也未曾聽昭寧說過,兩人也都覺得實在太過大膽,心下一驚。但他二人現在對昭寧十分信任,即便吃驚也絕不會說出口,相信昭寧這般做定是有她的道理,于是等著昭寧說。

    昭寧又繼續道:“所以祖父、大伯母,這一半半是可以給姐姐的,若是你們能成功讓藥行收入翻倍,那自然是皆大歡喜。但若是不幸……藥行經營不善,恐怕,不止一半半要賠給通家銀號,而且,你們還要倒賠五萬貫錢給通家銀號。大伯父若是答應,我即可便將一半半的藥行劃給大伯母!”

    “你……”魏氏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深吸了口氣。

    不,不可能,如此冒險之事誰都知道,她不相信這是真的,謝昭寧能做到這個地步!

    魏氏沉著語氣道:“昭寧,大伯母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現編來誑大伯母的,如此危險之事,你當你祖父和大伯母都是三歲孩童,任你哄騙嗎?”

    謝昭寧也早就料到魏氏不信,她嘆道:“大伯母可真是誤會侄女了,侄女是從不會說謊的,知道大伯母不信,所以早就讓人備下了,樊星。”她側頭道,“還不快去將我書房中簽好的契紙取來,讓大伯母過目!”

    樊星立刻輕快地答應了一聲,往浣花堂趕去。她會些輕功,腳程又快,不過一會兒就返回來了,將一只大的紫檀木盒子遞給昭寧,“大娘子,奴婢取來了。”

    昭寧將紫檀木盒子托向魏氏:“大伯母,您可要打開看看?”

    魏氏自然要看!拿出了盒子又能怎樣!她一把將盒子拿了過去,從里面取出契紙一目十行地看起來,看到內容的確如謝昭寧所說,而契紙上也按了手印,過了官契,順天府戶曹的印赫然印在上面,她才相信謝昭寧真的沒有騙她!謝昭寧為了防止自己將藥行從她們二房手上要走,竟然使出了這樣玉石俱焚的招數!

    謝昭寧微帶笑容看著魏氏。

    她知道魏氏遲早會沖著藥行而來,若是魏氏真的說動了祖父來壓父親,父親也沒有辦法,畢竟初時這藥行的確是祖父所創,何況這次父親遇到危機,大家都以為是大伯父幫忙,才使他脫險,祖父的要求他更無法拒絕了。

    她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等著魏氏來要的時候才反制,這個契約她早便想好了。她也的確有辦法,讓謝氏藥行一年內收入翻倍,但是沒人能知道她有這般的本事。在旁人看來,這就是玉石俱焚,寧愿不要藥行了也不給旁人。

    昭寧看魏氏的臉色越來越白,道:“大伯母,您看我的確沒有騙您吧?您要是覺得滿意,便把明雪姐姐叫過來,我將一半半的藥行的份額劃給姐姐。日后這些就是姐姐的了,跟通家銀號的契紙姐姐也能得一半。”見魏氏久久不曾回話,謝昭寧又喊了樊星,“快,去拿些筆墨、印泥過來,再去藥行將葛掌柜和徐先生一同找來,咱們擬下契約!”

    “不許去!”魏氏突然大聲道,并將拿些契紙連同檀木盒一起扔回給了謝昭寧,此時那哪里還是一半半利潤豐厚的謝氏藥行,分明就是燙手山芋,她片刻都不想沾身!她指著謝昭寧,怒道:“謝昭寧,你不過是閨閣女子,怎能代替家中做如此大膽的決定,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她又轉向謝煊,“二弟,你們怎能放任一個黃毛丫頭如此胡來!她如此行為,不是敗壞了謝氏藥行嗎!”

    魏氏沒想到,謝昭寧會來這樣一招釜底抽薪,此時氣得失去了往日的風度。

    謝煊雖然也覺得長女做得太過冒險,但這是他的女兒,謝氏藥行是姜氏做起來的,別說是半個藥行,就是整個藥行都賠進去了,那也是二房的事,他們都沒有指責昭寧,哪里有讓別人來指責的道理。

    謝煊皺眉道:“大嫂,謝氏藥行早已劃給了二房,我們也已經將藥行交給了昭寧來管,那么無論她管成什么模樣,我們都不會責怪她,何況現在藥行蒸蒸日上,并沒有不好。您又怎的來指責昭寧?”

    姜氏也道:“大嫂,您可得注意自己說的話,眼下明雪定親在即,您可不能傳出自己苛待侄女,想搶侄女嫁妝的名聲啊。否則別人又該如何議論明雪呢!”

    昭寧本以為父親母親也會質問自己幾句,畢竟她這次做的事,明面上看起來是過分極了的。他們若是質問她,她也覺得很正常,卻沒想到他二人反而幫自己說話。且父親、母親這次話可都說到點子上了,蛇打七寸,頓時讓魏氏完全對不上話來,臉都憋紅了。

    這時候,一直在旁沉默的白氏終于說話了:“三哥、三嫂,大嫂嫁女也是為了咱們謝家,怎能說是算計侄女的嫁妝呢。若不是明雪要嫁入安國公家,大嫂又何必這般費心,你們也該體諒些才是!”

    昭寧心中冷笑,謝明雪要高嫁,卻要讓她們來體諒,她們來出嫁妝?實在是好笑極了!

    她更不客氣了,又緩緩道:“祖父,我還有個疑問。安國公怎的就明確提出,想要一半半的謝氏藥行做陪嫁呢,安國公府可知道謝氏藥行究竟收入幾何,又能值多少銀子?何況他們難道不怕這樣的名聲傳出去,影響自家的聲譽嗎?我看應當好生問一問安國公府,看是不是當中有人訛傳!”

    從方才謝昭寧說出那番話開始,謝昌就一直沒有言語,等看到謝昭寧真的拿出那個檀木盒時,他便明白了,無論真假,二房這次是鐵了心絕不會把藥行分給大房分毫,他們寧愿魚死網破。謝昭寧這個孫女是他小瞧了,這般心計、這般沉得住氣,哪里只是個西平府回來的蠻女,便是那些男兒也不如她!可這樣的聰慧在女子身上當真是好事嗎?她又不能科舉入仕,也不能行兵布陣。這般聰慧對她的婚嫁來說,也只是個阻礙罷了。偏偏看謝煊和姜氏,二人還甚是對她引以為豪的模樣,半分管的想法都沒有。

    他若是她祖母,便能直接管了。但他是祖父,又怎可插手內宅之事!

    但這件事情上,謝昭寧說得對。他方才只一心想著,該如何讓謝明雪嫁入高門,卻并未去思索其中的問題。他看向魏氏:“老大娘子,此話是否當真是安國公府說的”

    魏氏咬了咬牙,眼里閃過一絲冷光。

    這話的確是她編來的,可也不全是她編的!她也是沒辦法,才將主意打到了藥行頭上,心想著只要謝昭寧的一半,如何算過分了。到時候等明雪高嫁了,他們自然會有好處給二房。可誰知謝昭寧竟然出如此狠招,這招一出,別說現在了,日后她都不想再沾染謝氏藥行了!

    藥行弄不到手,但明雪是肯定要加入安國公府的,無論用什么辦法,她都要讓女兒身上的預言變成現實!

    現在看來只能對謝昌說實話了。魏氏思索定后,終于嘆了口氣道:“父親,兒媳有些難言之隱,需要私下同您說!”

    謝昌聽魏氏這話,立刻猜到她恐怕是說了謊了!他心中一陣不悅,可是明雪高嫁在即,他也不能對魏氏發火。只能強忍著對二房眾人道:“即是如此,今日之事是你們大嫂的不對。你們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三人應喏正準備告退,謝昌突然又道:“煊兒。”

    謝煊停住了腳步,只聽謝昌淡淡道:“但是有些事,你身為一家之主,也是管著的,你可明白?”

    謝煊一頓,拱手道:“兒子明白。”

    謝昭寧嘴角輕扯,她當然知道祖父是在指自己,這樣保下藥行的招數他怕是很不贊同。但她只當自己不知道,同父母一起退出了正堂,本來準備回浣花堂,但是姜氏叫住了她:“昭寧,同我們回景芙院。”

    昭寧知道,今日藥行之事是避免不了要解釋的。這事情鬧得畢竟太大了。

    三人回了西廂房,這時候鈺哥兒已經睡下了,昭寧見父親母親都坐到了桌旁,她便給二人都倒了一杯茶,道:“父親、母親,可是想問我那份契紙是真是假?”

    謝煊看了姜氏一眼,女兒的聰慧的確超過他的想象,他當時便猜測昭寧是弄了假的契紙來騙魏氏。

    昭寧直接道:“那契紙是真的,大伯母精明得很,假契紙是騙不過她的。不過請父親母親相信于我,我不會亂來的,我定能保藥行平安無事,日后成為大乾朝最大的藥行。”

    姜氏看著女兒面露堅毅之色,終于笑了笑:“信你,如何不信你!”

    她和謝煊都差點頂不住,但昭寧卻想了這樣的辦法來解決,恐怕日后魏氏再不會惦記藥行了。女孩兒既然有這樣的聰慧,她們當然不會去干涉她的管法。姜氏又道,“左不過就是藥行,你若實在是虧了,拿另一半是抵了就是。”

    昭寧笑笑,母親這話還是不相信自己,只是做好了藥行全部被她虧光了的準備罷了,想來父親也是如此。但她就不做過多的保證了,日后父親母親自會看到結果。

    謝煊道:“既然是真,父親替你盯著些就是了。今夜也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對了,你大舅舅叫我給你帶句話,明兒一晨,你大表姐邀你去參加催妝禮!”

    昭寧見兩人心態都比較平和,才告退離開。

    父親母親今日的做法令她很是心暖,他們當時也有懷疑,可事情發生之時他們先幫她,等私下了再問她,這是再好不過的。昭寧走在回去的路上,但腦子里還轉著大房的事。

    安國公究竟是如何要求謝明雪嫁妝的?看魏氏當場的神色,此事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她留了下來,又會同祖父說什么呢?

    昭寧一時不知。但是第二天一晨,她去姜家參加催妝禮,謝明珊正巧歸來,非要同她一起去,并瞧瞧告訴她,她知道這件事的內幕!

    她這般一說,昭寧可來了興致,立刻將她拉上了馬車,讓她好生說說怎么回事。

    原來,是瓊林宴那天的事。那天謝明珊和謝明若回華亭歇息,結果路遇魏氏帶著謝明雪匆匆而行。她們想起偷窺謝宛寧和鎮北侯世子的趣事,就悄悄跟著兩人到了一處小亭子。竟然看到了魏氏和安國公夫人在悄悄說話。

    謝明珊道:“……那安國公夫人說,兩家家世懸殊,她可以答應謝明雪嫁進去,但需得有兩萬貫錢的嫁妝。大伯母聽了有些猶豫,安國公夫人就說,也是為了讓老夫人沒有異議,且讓她在妯娌面前好看些,人家都娶的是伯爵侯爵家的娘子,她只娶了個普通官紳家的女兒,嫁妝豐厚些,她臉面上也好看。何況日后明雪就是一品的國公夫人,陪嫁錢也仍是她自己的,有何不可。大伯母就不再猶豫了,當即跟安國公夫人說,她會回去想辦法。”

    昭寧心道,她說呢,昨晚魏氏怎會如此激動,以前她縱是想算計藥行,也不會這般直白。原來這筆嫁妝錢,她是不得不湊。

    只是這安國公府怎會如此奇怪,娶個兒媳還要求陪嫁,而且憑他們家的地位,娶個簪纓之家的娘子輕而易舉,為何就偏偏看中了謝明雪呢,當真是因為謝明雪迷住了安國公世子?魏氏和祖父,就不想想其中是否有蹊蹺嗎?或是太著急攀上一門權貴親事了,全然不顧及背后是否有隱患了。

    昭寧問謝明珊:“這安國公世子你了解?”

    她畢竟才從西平府回來兩年,許多事并不清楚。

    沒想謝明珊也說:“安國公府一直在汴京,倒還有些了解。但是安國公與世子,卻是前三年才從熙州搬回來的,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聽人說那安國公世子生得頗為俊秀,武功讀書都好,謝明雪能嫁給安國公世子,的確是走了大運了。 ”

    昭寧聽完沉默,當真是極完美的姻緣,毫無問題?她總覺得背后有說不出的東西。

    魏氏一心想要女兒高嫁,絕不會放棄這門親事,現在藥行的主意她是打不了了,這兩萬貫卻不知她要如何湊齊了。怎么湊都隨便她,但若是想將手伸到二房這邊來,那就是休想!

    兩人聊到此處時,馬車已經到了姜家。

    今日是大表姐姜芫的催妝禮,親迎還要過些時日。故將老太爺也還沒有從順昌府趕過來,獨她們幾個女孩兒,還有姜芫外家的表親等人。人雖不多,但都是年輕的姑娘郎君,熱熱鬧鬧的。昭寧仍不見姜煥然,大舅母說他是游學還未歸來,不知為何她輕輕松了口氣,自從上次的事后,她的確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姜芫穿著件茜紅色的褙子坐在床上,她面前擺著新娘的鳳冠霞帔,催妝的整豬整羊和高高的果子粘,二表姐姜茜正在旁邊打趣,說姐夫送來的東西可真是多,怕是酒席也用不完的!結著的紅綢將姜芫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伸手要去打妹妹,可她的眼睛卻明亮極了。昭寧也在旁看著微笑,她能感受到,大表姐對于出嫁是如此的期盼和高興。她從未曾體驗過這樣的感覺。

    前世嫁給順平郡王的時候,她心里惦記趙瑾,對這門親事毫無感覺。而順平郡王則 是滿心的報國情腸,都未曾見過她的面就奔赴邊疆,女子什么的于他而言都是紅粉骷髏,阻礙他報效朝廷。也不知道,今生她究竟會嫁給什么樣的人,那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她只恍然了一瞬就回過神來,聽到姜茜叫她:“昭昭,快來選姐姐出嫁用的面靨!”

    出嫁時的鳳冠霞帔都已經定了,可是面靨,耳飾等卻可以姐妹們搭配著選。昭寧提步走過去,打開自己帶來的黃花梨雕比翼雙飛的匣子,里頭放著許多大大小小渾圓的粉色、白色東珠,精致的嵌金翠羽,這是她給大表姐帶的禮物。她笑道:“大表姐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沒有女孩子不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大家拿著昭寧送來的盒子左看右看,甚至各自貼在臉上,弄出各式的花樣,鬧得盡興極了。到了日頭西斜,昭寧才帶著謝明珊從姜家回來,她二人要趕在天黑前回去。

    昭寧在影壁上了馬車,姜家的影壁修得極靠街,不知為何,她似乎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可她抬頭望去,斜斜的夕陽鋪在路上,街上卻并無人在朝她看。謝明珊已經上了馬車,問她:“昭寧姐姐,你在看什么呢,快上車我們要回去了!”

    昭寧答了她一聲,心道大概是錯覺吧,拉著明珊伸出來拉她的手,也上了馬車。

    等二人回到家中果然天已經黑了,但今日晨起走得匆忙,昭寧還要去向祖父請安。

    她到了正堂時正是熱鬧的時候,祖父正與兩個兒子兒媳商議謝明雪嫁妝的事,他面色沉重,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畢竟明雪出嫁才是最要緊的,一切都事都不能阻礙明雪的親事。眼下大房能湊出一萬貫來,我自己與她們墊上五千貫,煊兒,再有五千貫便從公中出吧。”又道,“雖然是從公中出,但是就從大房的用度里扣吧,你們那邊的用度照舊。煊兒、老二娘子,你們二人可同意?”

    話說到這個地步,就是該謝煊表態的時候了,雖然公中的錢大部分都是藥行的利潤拿出來的,倘若連這樣的說法都不應,恐怕魏氏和謝明雪就真的要恨上二房了,他道:“這自然是沒得說的!我身為叔父,也給明雪兩千貫做添箱吧!也是我們一家的心意了!”

    大伯父謝炆卻道:“添箱錢五百貫已是多的,二弟,你何必如此破費!你放心,這錢我自己能湊上!”

    謝炆這般說,謝煊卻是更窩心了,兄弟二人雖是兩處長大,但仍是親密的,他道:“兄長,你便讓我盡些心意吧,明雪高嫁,做了國公夫人,畢竟也是我們謝家全家有光!”

    一番推拒下來,謝炆也不說拒絕的話了,謝昌終于松了臉色,笑道:“這樣甚好,你們兄弟二人和睦才是最要緊的!”

    魏氏在旁雖臉色不算好,但畢竟事情也算解決了,她的心里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讓謝明雪高嫁,讓二房這些目光短淺的人好生看看,這是二房子女絕不會有的好前程,她也能出一口氣了。

    昭寧站在門外靜靜聽了,原是這樣出謝明雪的嫁妝。看來祖父對于謝明雪的高嫁是當真極渴望了,竟連自己壓箱底的銀錢都要拿出來!她聽完才跨步進去,行禮道:“祖父安好。”

    謝昌抬頭見是謝昭寧,便問道:“回來了,你外祖父可還安好?”

    昭寧正要說話,這時候,謝昌的管事從門外來了,他腳步匆匆,進來后卻立刻跪下,稟報道:“老郎君,兩位郎君,有人上門提親了!來了許多人……已經到了門房了!”

    眾人驚訝,都這么晚了,竟還有人上門提親!

    這是來給誰提親的?

    第109章

    這段時日, 上謝家來提親的卻是不少,但是陣仗大的,多半是給謝明雪提親的。謝明雪與安國公世子雖然已經定親, 可畢竟消息還未傳出去,難道仍是來給她提親的?

    謝昌疑惑,立刻讓小廝將人請進來,女眷們則避到了屏風后。

    半柱香的功夫,小廝就將人請了進來。只見來人是個管家模樣, 穿著件團花紋的杭綢長襖, 戴一頂博冠, 樣貌清瘦, 眼中卻透出幾縷精光, 身后還跟著四五個隨從。他慢慢走進來, 先笑著向謝昌拱手:“謝老郎君安好!”對謝炆和謝煊則道:“兩位大人安好!”

    謝昌一看來的竟是個管事,心里就先不滿了三分。

    正式的上門提親, 不管是請了官媒,還是身份貴重的私媒, 總要請了媒人才是!即便是安國公這般身份, 想向明雪提親,也是正經請了官媒的。誰家會派管事上門來提親, 這是極不尊重女方的!

    這樣的人家, 就是門第再好,他也是不嫁孫女的。

    謝昌在場時,自然以他為主, 他淡淡道:“閣下是哪個府的管事?是來我謝家提親的?”

    管事自然聽出謝昌話語中的不滿, 笑著道:“老郎君,我是襄王府的管事, 鄙姓周。”他也沒有繞彎子,直接道,“今兒來叨擾,是為我家云陽郡王,向貴府的謝二娘子提親的!”

    這話一出,謝煊突然抬起了頭。

    自大房回來之后,謝家的娘子郎君們重新排了齒序,謝二娘子……指的是謝昭寧!他是來向昭寧提親的?

    謝昌是知道來人代表的家族定是身份不凡的,但是聽他說竟然是襄王府的管事,且還是為云陽郡王提親的,仍然把謝昌嚇了一跳,云陽郡王趙瑞可是襄王的嫡次子,那可是正經的皇親國戚!云陽郡王竟來提親,提的是謝昭寧!

    謝昌知道謝昭寧生得好看,可是名聲畢竟受損,好一些的世家并不愿意選她。怎么可能云陽郡王前來提親!莫不是他說錯了?

    謝昌忍不住問:“周管事,您說的謝二娘子,可是指的我那孫女昭寧?”

    周管事笑道:“正是呢!”

    謝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竟真的是來給謝昭寧提親的!

    屏風后面的女眷們何嘗不是驚訝極了,但姜氏反應過來,就是無比的激動,云陽郡王竟然來向昭寧提親!她此前還在愁昭寧的婚事,沒想竟然有這樣好的親事!

    魏氏則是深深的不虞,藥行那件事后,她是徹底地恨上了二房,倘若二房愿意讓出一半半的藥行,她又怎會如此艱難地湊明雪的嫁妝。她還想等著明雪高嫁了,讓二房看著她們家的富貴眼紅呢,到時候即便二房跪著求她,她也不會心軟。可倘若謝昭寧也高嫁了云陽郡王,那還有什么打臉的!

    昭寧卻是眉頭一皺。前世沒有這樣的事,為何現在會有云陽郡王來提親?且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云陽郡王的名號十分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謝昌卻最先高興起來,只要是自家孫女能夠高嫁,能夠光耀謝家門楣,他都是樂見的。

    他立刻高聲喊管事:“來人,給周管事看茶!”伸手一請,“方才差點怠慢了,只是這……有些事發突然,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周管事笑著坐下道無妨,立刻有小廝捧上了最好的顧渚紫筍。

    謝煊則有些遲疑道:“周管事,我可否冒昧一問……我們兩家素日并無交往,郡王是何以想要結這門親事的?”

    謝煊縱然也心里喜悅,但疑影更重,安陽郡王為何突然想娶昭寧?

    周管事喝了口茶,笑了:“足見大人是貴人多忘事,竟不記得一樁舊事了!”

    謝煊更疑惑了,究竟有什么舊事?和這樁親事又有什么干系?

    那周管事也不賣關子,繼續講道:“當年大人還在戶部觀政的時候,曾與我們家王爺交好,您二人時常相約一起縱馬吃酒,有一次我們家王爺吃酒差點跌落了馬,還是您拉了韁繩護住了他,我們王爺便與您結下男女親事,彼時我們郡王和您的長女都還年幼,便先交換了信物,約定日后以信物來認人!大人您拿出來的是一塊玉玦,我們王爺給您的是一塊貔貅的玉佩,眼下,我已經將玉玦帶來了。”

    周管事從袖中拿出一只黑綢盒子打開,只見一塊形如圓環,質地溫潤泛黃的,系著紅繩的玉玦正放在盒中。

    謝煊看到那玉玦,這才想起的確有這么一樁往事。當時他初入官場,曾經交好過一個有人,雖然不知身份,但看起來便是非富即貴,兩人都愛縱馬,那日兩日都吃了酒,的確正如這位周管事所說,結下了這門親事。

    可是很快,這位友人就失蹤了,而他也覺得,當時不過是上頭時的酒話,既然人都已經不見了,那他也不必當真。

    但沒想到,當年與他交好的人竟然就是襄王殿下。這樣的人家,竟然在多年后會信守承諾,真的上門應下這門親事!

    如此說來,的確是他多疑了,這當真是一樁好姻緣!

    周管事繼續道:“這也是為何,我們未曾請媒人上門。咱們兩家既然是交換了信物,便算是已經定親了,何必再請媒人。只待老郎君和大人也認了這門親事,二娘子擇日過門即可了!”

    謝昌聽周管事說得如此妥帖,更是心里高興,原來不是不重視才未請媒人上門。他們有何不認的,人家襄王殿下都信守承諾,難不成,他們還有不守的道理?

    他道:“君子有守諾之德,既然是早就定下的,我們謝家如何會不認。煩請周管事回去回話,就說謝家自然應允!”

    謝煊也微笑聽之,這樣極好的親事,還是早就定下來的,他有何不認同的!就是姜氏知道了也只有高興的。

    周管事得了準信,拿著那枚玉玦告退先回去了。

    等人走后,謝昌才拍著謝煊的肩道:“你著實是給昭寧定下了一門極好的親事!實在是好,我也放心了!”又對屏風后道,“你們快些出來吧,好好商議一下這門親事,眼下家里可有兩門親事要一同進行了,可有得忙碌!”

    姜氏拉著昭寧笑著從屏風后走出來,魏氏緊隨兩人之后,卻是勉強繃著笑容。

    姜氏對謝煊道:“那時候你吃酒縱馬,我還曾罵你,原來你吃酒縱馬,還得來了一樁這么好的親事,是我罵錯你了!”

    謝煊也是笑:“我當時并不知他的身份,還當做是戲言,沒想到人家竟然還認。這下可是好了,咱們昭寧也有一樁好親事了!”

    可是昭寧心里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強,她向來不相信有天降餡餅這樣的好事。倘若這個襄王如此信守承諾,當時幫蔣余勝時怎的沒想到她們?且她又剛算計了謝宛寧,這件事發生得太巧了,她總覺得當中有什么關聯。

    云陽郡王,云陽郡王……為什么此人的名號如此熟悉!

    昭寧眼中微光一閃,她突然想起,她在哪里聽過此人的名號了!

    那是她做順平郡王夫人的時候,聽華氏說,云陽郡王在外尋花,郡王夫人懷著孕想去尋他,他卻以為郡王夫人是來勸住,竟幾拳下去就將郡王夫人打得流產了!華氏又說,這云陽郡王平日就貪花好色,郡王夫人陪嫁的丫頭都淫遍了,因是襄王的幼子,被家中寵壞,動輒不順便對周圍人打罵。

    他打失了自己的孩子,大家縱罵他兩句,也無人能奈何他。郡王夫人更是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人人都覺她可憐,但是嫁給了云陽郡王就是他的人,旁人又能如何?

    云陽郡王這般脾性,自然是一事無成,厲害如趙瑾,能做到皇城司指揮使,后來為攝政王。可是云陽郡王呢,曾做過廂軍的千戶長,都因犯錯被撤了職,只憑借家中的蔭蔽過日子。倘若她當真嫁給這般的人,便真將自己給毀了!

    可是這門親事,卻是父親早年已經定下的,連定親的信物都已經交換了,那便是已經說定了。何況對方身份又極高,光憑借門第都能將謝家壓死,她如何能反抗這樣一門親事!

    無論怎樣,這件事要先和父親、母親說才是。

    昭寧道:“父親、母親,大舅母還有幾句話讓我帶給你們,我們能否先回景芙院一說?”

    姜氏看到女兒的臉上并無半分的喜色,母女連心,雖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的心也不由一沉。道:“好,這便立刻回去。”

    謝昌一愣,又溫和笑道:“昭寧,你回去也要同你明雪姐姐一樣,開始繡嫁妝才是!”

    昭寧點點頭,同父親、母親一起先回了景芙院。

    三人剛到了廂房剛坐下,昭寧還在想該如何跟父親母親說此事,捏著桌上的茶盞思索,卻聽到外面響起了個風風火火的聲音:“阿嬋,阿嬋,你在不在?”

    竟然是林氏的聲音!她怎會在這時候過來?

    不等姜氏喊她進來,林氏已經帶著兩個女使進來了,她來得極其匆忙,明明是初冬的節氣,額頭竟然密布細汗,姜氏更疑惑了,林氏平日優雅穩重,絕不會這般匆忙。她道:“云秀,你怎的過來了?快坐下喝盞茶! ”

    說著姜氏就要給她倒茶,可林氏卻忙拉住姜氏的手:“阿嬋,先別忙,我聽父親說云陽郡王跟昭寧提親了?”

    姜氏一點頭,林氏立刻就道:“你們可千萬不能答應這樁親事!”

    林氏這話一說,昭寧也立刻看向她,心里一陣激動,二伯母說出此話,應是知道些什么!這比她一個人說要好多了。

    “怎么了?”姜氏也隱約覺得不對了,“是不是里面有什么不妥?”

    林氏見昭寧也在,有點猶豫話不好說,姜氏道:“都這會兒了,何必避著昭昭!”

    林氏才嘆了聲,道:“你們不知道,恐怕也沒幾個人知道,襄王府一向口風緊,處置下人又嚴厲,無人敢在外面說此事。這個云陽郡王……是個極不成器的人,武功讀書什么都不行,偏還十分好色,還沒成親呢,他房中的女使都已是睡遍了。我有一個遠房的表親,他家郎君在云陽郡王身邊做隨從,還曾告訴我,有個奴婢居然懷孕了,只是被襄王妃悄悄處置了!”

    聽了這番話,原本高興的姜氏和謝煊都變了臉色。

    他們竟不知,這云陽郡王是個如此爛人!

    林氏繼續道:“這個云陽郡王對美人很是癡迷,恐怕是不知在何處看到了昭寧的美貌,起了占有之心……所以我一聽云陽郡王來提親便著急了,立刻就來找你們,這樣的人決計嫁不得!”

    昭寧突然想起,她下午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她猜測恐怕正是云陽郡王。

    而憑她的直覺,此事恐怕跟蔣家祖孫有脫不了的干系。蔣余勝常年跟在襄王身邊,定是知道這云陽郡王是個什么樣的人,給她尋來這樣一樁婚事,天衣無縫,毫不費力,就可以讓她永墮地獄。

    這樁親事是決計不能結的!

    昭寧這時候也開口了:“不光是如此,這個云陽郡王我曾聽舅舅說過,脾氣很是暴戾,身邊人略有犯錯,就動輒打罵,打死也有可能。母親,這親是絕對不能結的!”

    不必昭寧說這個話,姜氏和謝煊就已經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了。

    倘如嫁了這么個人,昭寧的一輩子便是毀了!日后還不知道要受這樣的磋磨!

    姜氏焦急道:“可……可也已經太晚了!”

    林氏一愣,怎會晚呢,一般提親之事,哪怕男方再怎么權勢富貴,女方家為表矜持,也是要考慮一兩日的。難道她們當場便答應了?

    今兒提親的時候林氏并不在場,不知道隱情。姜氏便立刻將堂中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林氏聽完也慘白了一張臉:“竟然這般巧……竟是早有定親。昭寧這該怎么辦!”

    若沒有這件事,即便襄王府來提親,他們也能拒絕。可是交換信物便是等同于定親,從常理來說,昭寧甚至已經算是半個云陽郡王的人了,想要退親可就難如登天了,何況對方可是襄王之子,何等權勢,是她們謝家想退就能退的嗎!

    謝煊臉色鐵青:“都怨我,當時若不是我答應的,怎會有今天的事!”

    這時候了,昭寧自然不會怪父親,她道:“您那時候畢竟年輕……又怎知會有今日之事!”

    姜氏卻目光堅定道:“這親無論如何也不能結!”她要保護她的女兒,決不能讓昭昭被這樣的人害了去!她看向謝煊,“煊郎,不如我們立刻去找父親,將這件事說清楚。無論用什么法子,都要把這門親退了……昭寧決不能嫁給這樣的人!”

    謝煊也正有此意。

    他就不信了,倘若他不想嫁女,襄王還真的會逼他強嫁嗎!

    昭寧道:“我也同你們一起去!”

    姜氏看著女兒身姿纖細,這兩日她多忙藥行之事,眼下有些淡青,道:“昭昭,父親母親定會將這門親事推了,你回去歇息吧!”

    謝煊卻說:“讓昭昭一起去吧!”他想到了昨日昭寧在堂上的那番話,昭昭聰慧,她有時候比他們二人還有用。何況這也是她的事,她若是不知道發展,定是會著急的。

    昭寧則看著父親笑了笑,想必父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的。

    姜氏也不再堅持,三人謝過了林氏的告知,立刻朝著正堂去。

    正堂里,謝昌剛將去而復返的周管事送走了,他方才還有些話漏了說。聽了這幾句話,謝昌更是高興,算著謝景應該已經從審官院回來了,派人去請了兄長過來。

    謝景剛換了身衣裳,匆匆而至,坐下喝了口弟弟給他烹好的茶。“我都聽說了,這兩樁親事都是極好的,沒曾想安國公有意與我家結親不說,昭寧竟也得了云陽郡王的青睞。眼下便要看幾位男孫的了,希望謝承義今科能夠高中吧。”

    謝昌給謝景添茶:“都是極好的親事,不過論起來,還是安國公世子更優秀些,我平日倒是沒怎么聽過云陽郡王,不知資質如何,但總歸,昭寧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親事了。”他輕輕一頓,“看到謝家蒸蒸日上,弟弟實在是高興。想當年,你我兄弟隨著父親進京,當真是受盡了艱苦。如今那些日子都一去不返了!”

    謝景看著弟弟清矍的臉,想起當年的艱難也嘆了口氣,便是在當時,兩人心中立下誓言,定要讓謝氏榮耀。

    他道:“若是有什么需幫忙的,盡管來找哥哥。”

    謝昌道:“兄長放心,我們兄弟二人是不分彼此的!”又從旁邊的立柜中拿了個盒子出來,“老大娘子送了我兩盒鹿茸丸,是最好的梅花鹿茸,兄長也拿一盒回去補身子吧。”

    謝昌正打開盒子,給謝景看鹿茸丸的成色。外面響起了喧嘩之聲,似乎是有人來了。

    謝昌放下盒子,都這般晚了,各家也都回去就寢了,此時誰會來?

    片刻之后,二房的三人進來了,面上都有焦急之色。還未等謝昌問他們究竟是來做什么的,謝煊就先道:“父親,昭寧這樁親事不能結!”

    謝煊這話讓謝昌和謝景都很是驚訝。方才大家好說得好好的,這樣好的親事,打著燈籠都是難找的,謝煊怎的回去了一趟來,開口便說要退了?

    謝景先問:“究竟是怎么回事,煊兒,你先說清楚!”

    謝煊將方才林氏的話,還有昭寧說的話都復述了一遍。這般一說,謝昌和謝景自然也都凝重了臉色。誰也沒想到,云陽郡王是這樣的一個人!

    可是謝昌臉色沉重了半天,卻緩緩開口道:“煊兒,可是這門親事——不能退!”

    謝昌這般一說,謝煊立刻著急了。他一向穩重之人,甚至忍不住拉住了謝昌的衣袖:“父親,這樣的人昭寧怎能嫁過去,這婚如何不能退——”他知道父親一向看中門楣榮耀,甚至不惜犧牲一些東西,他一頓,忍不住有了猜測,“難道在您眼中,家族榮耀比您的親孫女更重要?”

    謝昌瞪了謝煊一眼,差點罵他不孝,這樣的話也是能對父親說的嗎?

    但想到他畢竟著急,他深吸一口氣道:“你把你父親當做什么人了?你父親的確想家族煊赫,但不至于要搭上人命去換!我告訴你,不是我不想你退,而是這事已極不好辦了!”

    見謝煊似乎已經冷靜了,謝昌才繼續說:“若襄王府只是上門提親,而我們拒絕了,只能被旁人說是不識好歹,別的倒也無妨。但是現在情由不同,你們是早就交換了定親信物的,這親事早就定下了,方才周管事來問不過是走個過場。昭寧和安陽郡王親事早就定了,這便不是拒親,而是退親!”

    謝景也說:“的確如此,堂堂襄王府,咱們若是退親,對他們來說是何等羞辱,恐怕會從此結仇。而且與襄王府退親之后,昭寧怕是再也找不到敢娶她的人家了。”

    謝昌又接著說:“兄長說得極是,但是最要緊的還不是這個,你們還有一事不知。方才你們走后,周管事返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們郡王極喜歡昭寧,無論如何都是要娶她為妻的。他們郡王為了讓這門親事更順利,甚至進了宮,求了一道太上皇的圣旨。只要他將這道旨意拿出來——煊兒,抗旨不尊,我們一家都是要保不住的!”

    謝昌最后一句話說完,謝景驚駭至極,踉蹌后退,扶住高幾才穩住了身子。

    而一直沒說話的姜氏,聽完后眼眶頓時紅了,她也知道這幾句話的厲害,幾乎就是回天乏術了!

    她的女兒,她的昭昭,可能只能嫁給那個爛人了。她忍不住抱著昭寧大哭起來:“昭昭,我的昭昭,母親不允,母親絕不允!”

    謝昌和謝景看到這般場景,心里也是不忍。他們是想家族煊赫,可他們想的是雙贏,子孫前途好大家才好,這樣送人去獻祭他們也不愿意!可是這也不是他們的意志能夠決定的,倘若昭寧不嫁,謝家和她自身只會有更大的災禍。

    昭寧歷經兩世,無論遇到什么事,她都是極鎮定的。可是看到父親和母親如此崩潰,她還是紅了眼眶。若說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畢竟此事前世從未發生,想到若是真的嫁了安陽郡王,她就由衷地惡心,但是隨著她深吸一口氣,她也又鎮定了下來。

    每次面對危險,她總是能夠很快鎮定,這讓她能理清想法,想明白究竟該怎么應對。

    一定有辦法的,她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絕不會束手就擒,讓那些人把她給害了!

    昭寧第一個想到的是師父。師父可是大帝,倘若她能求師父下一道圣旨,是否能免了太上皇這道賜婚?可是隨即她馬上就覺得是自己荒謬了。

    首先,當時她得知師父身份時,就告訴過師父,除了讓他幫自己尋覓阿七之外,她是絕不會求師父幫她做任何事的,這才過去了幾日便有事求上門,實在是太出爾反爾,師父該怎么想?

    其次,太上皇的圣旨亦是圣旨,既是圣旨,怎可出另一道圣旨去駁斥?且君上雖是帝王,可本朝以孝治天下,讓君上出一道圣旨駁太上皇,豈不是讓君上不孝?何況君上一世英名,決不可被這些事沾染,落成史書笑柄。她自己的事便要自己解決,決不能連累君上的名聲!

    她定還有別的辦法。

    突然,昭寧眼前一亮,她還有別的辦法!

    第110章

    已是十一月的光景, 冬季的瑟寒挾裹了汴京。

    夜晚是一場嚴寒,半夜里下起雨來,到了早上, 這雨就已經變成了雪。是慶熙二年的初雪,薄而細的雪自天際漫漫灑下,很快就將汴京的街市都灑落上一層白。路上的行人都裹著厚厚的夾襖,既是小雪,倒也不撐傘, 任由雪落在自己的頭上、肩上, 只是街市瑟寒,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顧思鶴剛處理完軍中之事自汴京城郊回來, 就遇到了汴京的初雪。

    他帶著隨從騎著馬, 勒住韁繩讓馬暫時停住, 看著撲面而來的浩蕩細雪,碎瓊亂玉一般, 打在臉上唯余薄薄的冰涼。突然想起去年的冬日的初雪,姑母好不容易從宮中回了家里, 一家子一起吃了羊肉鍋子, 那樣的熱鬧。

    可是現在姑母卻躺在宗族的墳墓中,靜靜地長眠。

    隨從低聲提醒道:“世子爺, 大姑夫人傳了話, 讓您早些回去,她給您包了羊肉包子!”

    顧思鶴才回過神來,輕嘆他不該沉湎于往事, 畢竟父親、祖父, 還有大姑母等人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了, 他別無所求。他在心里想,姑母,從前是您庇護顧家所有人,現在便是我保護他們,絕不會讓顧家淪亡,您便放心吧。

    他道:“……走吧!”

    一行人又叱了馬繼續趕路,馬踏薄雪,濺起灰色的雪水。此時臨近中午,更是沒人,街上闃然。

    他們剛跑沒幾步,轉角到了酒樓正店林立的春明坊,卻突然被一個滾出來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幸好顧思鶴等人進了城后行馬并不算快,立刻勒住韁繩才沒有踩到此人身上。他的隨從立刻斥道:“什么人,好不長眼!可是活膩了想找死?”

    顧思鶴細看發現竟是個小廝模樣的人,他仿佛是被人一腳踹到了雪里,衣裳、帽子沾了雪化后的污水,變得狼狽不堪。他抬手阻止了隨從繼續說話。

    那人一骨碌爬起來,見顧思鶴容貌出眾,眉眼清冷,披著件玄色大氅,一行皆高高坐在馬上,且身后帶的亦是軍中之人,一看就知是權貴之人。立刻跪地道:“貴人恕罪,是小的沒長眼,是小的沖撞了!”

    顧思鶴剛想同他說算了,讓他過去便可,不必再磕頭了。

    可這時候卻有幾個人從旁邊這小廝滾出來的酒樓中走出來,一個身著錦袍玉帶,生得高大,闊鼻方面的人走在最前面,提起這小廝的衣領就打:“我叫你跑,你再跑!不是不許么,現在還許不許!”

    他拳頭有力,這小廝卻是體格纖細,他幾拳下去這小廝的臉上頓時高高腫起,青紫一片。可小廝卻嚇得連還手都不敢,只不住地求饒解釋:“郡王爺,不是不許,是咱們風菱娘子……是有樂籍的官妓,不能賣身……倘若賣身,會被教坊司重處的!小的也是沒有辦法,求您體諒,小的愿……愿即可去勾欄,尋一些郡王爺中意的娘子回來!”

    顧思鶴深深皺眉,聽小廝叫他郡王,他終于認出這男子是誰,應是襄王家的嫡次子云陽郡王趙瑞。竟然如此蠻不講理,強迫官妓從他不算,還要當街打人!

    這云陽郡王卻根本不管,冷笑:“你當爺我當真喜歡那風菱,不過只摸了兩把,你們竟反應如此大。爺我自有天仙樣的如花美眷要娶,瞧得上她那樣的姿色,爺今兒就是要打你,我看把你打死在這里,你們掌柜敢不敢出來說兩句!”

    說著提起拳頭又是重重一拳,那小廝的眼眶頓時烏青,眼中竟滲出血來!又是滿身臟污的雪水,仿若還未及冠的年歲,十分可憐。

    顧思鶴的隨從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走馬到顧思鶴身旁撐起傘遮擋雪,順便在顧思鶴耳邊低聲道:“世子爺,再這樣打下去可要出人命了!咱們可要……”

    但是世子爺沒說管,他也不敢貿然讓世子爺管,畢竟此人是郡王,并非普通宵小。

    其實顧思鶴暗中已捏了一枚鐵蒺藜在手上,他打算管,但不打算明著管。他可沒時間跟趙瑞這種人糾纏,他還要趕回去吃大姑母做的羊肉包子。

    但是還沒等他動手,卻突然有一物從旁急射而出,擊在趙瑞的額頭上,他的額頭立刻高高腫起個大包。顧思鶴瞇著眼睛,他眼神極好,瞬間已經看清擊中趙瑞的竟然是個紫盞鐵口的茶杯,那茶杯質地倒是不錯,打了趙瑞后又撞到門欄上,跌落到地上竟然還沒有碎。

    顧思鶴心想,倒也可以買上幾個這樣的茶杯,耐用還不碎,甚是不錯。

    趙瑞則是大怒,立刻捂著額頭四下看去:“誰,誰打我,可知爺是誰?”他這時候才看到了坐在馬上的,竟然是定國公世子爺顧思鶴,眉頭一皺,但是氣焰小了些,“顧思鶴,怎的是你,可是你干的?”

    他雖是郡王,但顧思鶴此人實在是鐵血手腕,斬殺親兄,又是正三品的指揮使,他也不敢囂張。

    顧思鶴氣定神閑地笑了笑:“郡王爺,我方才手都未曾動一下,怎的打你?”

    這時候,有個清亮徐緩的聲音響起:“是我打的,趙瑞,你想如何?”

    此人還當真自己冒頭出來?顧思鶴朝著說話的方向看去,只見路口的另一側駛出一輛馬車來,后面是皇城司諸人騎馬簇擁。而車簾已被隨從打開,顧思鶴便看到一個眉目俊美如遠山,氣質極其疏淡的男子坐在車里,也披著大氅。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趙瑞。

    顧思鶴眉梢略微一挑,竟然是趙瑾!

    他想起聽到下屬密報,趙瑾此次平叛成都府有功,匪徒幾乎被他全滅,這次回來恐怕就要升任皇城司指揮使了。的確極得君王器重,無人能比。

    趙瑞看到來人竟然是趙瑾,則嚇得臉色都白了。

    他對顧思鶴還只是客氣,因為顧思鶴縱然厲害,但是管不到他。可是趙瑾就不同,同是王爺之子,趙瑾是他的堂兄,卻不知道比他厲害去了哪里,得君王器重,又是皇城司頭目,武功卓絕。

    最關鍵的是,趙瑾打他是沒人管的,他無論鬧去君上面前還是鬧去太上皇面前,都只有他被訓斥的份。況且這件事的確是他不對在先!真鬧大了他恐怕是會被父親重罰。

    他嘴唇一抖,勉強扯出個笑容:“二堂兄,你居然回來了,也不與弟弟說一聲,弟弟好給你辦個接風宴洗塵才是!”

    趙瑾卻道:“說這些廢話做什么,當街頂著郡王的名頭打人,你嫌自己還不夠丟皇家的顏面?將醫藥費賠給人家,然后立刻給我滾回府里去。”

    趙瑞哪敢反駁,叫隨從拿出一張交子賠給挨打的小廝,根本不管那交子上赫然印著七百貫的字樣。帶著隨從連滾帶爬地跑遠了,只恨自己沒多生出兩條腿來。

    那小廝拿著這張交子手都在抖,可也不敢說什么,顫抖地給趙瑾、顧思鶴道謝,酒樓里有人進來將他扶了進去。

    大概是怕惹了事,酒樓的門也關上了。

    街口只留下顧思鶴、趙瑾兩行人。

    堵在了路口,也不知該誰讓誰先過。

    寒雪飄零,氣氛靜默了一瞬,兩人畢竟是冤家路窄,暗中不知彼此算計過多少回,對彼此都有一種極深的防備——棋逢對手、旗鼓相當的防備。顧思鶴先笑道:“趙大人方才大公無私,真是為民伸冤了,在下佩服!趙大人如此大義,不如先讓我過去?”

    趙瑾也看向雪中坐于馬上的顧思鶴。

    此人之厲害,他幾次交手都有感覺。甚至君上都和他提過此人,說顧思鶴軍事天分難得,君上可難得這般夸旁人。但顧思鶴此人很是懶散,并不喜歡爭取表現,他只將自己分內之事做好,其余仿若皆與他無關。

    趙瑾轉瞬也笑道:“我若不出手,世子恐怕也是要出手了。彼此彼此。在下有要事去做,不如世子先讓?”

    兩人面上雖笑著,語氣十分客氣,但是誰也沒動。

    兩人的隨從嘴角微動,你二人誰但凡先讓一下,兩人就都過了。感情你二人倒是沒被雪落是吧!但誰也不敢開口勸自己主子半句,只能默默站在雪里等著。

    兩人正在僵持之際,卻有一輛馬車斜斜地從城中跑出來,然后遙遙傳來一道顧思鶴熟悉的聲音:“世子爺!”

    顧思鶴抬頭看去,誰在喊他?

    等車跑近了,顧思鶴才看到此人生得圓臉圓身子,細長的眼睛,駕車跑得很急,臉都紅了,不是他的小廝太平還能是誰。他見兩撥人竟將路口給堵住了,他的馬車也過不去,干脆棄了馬車,快步跑到了顧思鶴身邊,急促地道:“世子爺,小的有急事稟報!”

    顧思鶴正與趙瑾對峙,幾乎沒空理他,隨口道:“可是大姑母催我回去?”

    “不是、不是!”太平知道事情重大,盡力壓低了聲音道,“是昭寧娘子的事,小的昨兒得到消息,昭寧娘子……同云陽郡王定親了!您不是說,昭寧娘子那邊有大事都要同您稟報嗎?小的昨兒就想立刻告訴您,只是您在路上接不到急遞,便想等您回來,誰知在府中等了半天您都未歸來……沒想到您堵在此處了!”

    顧思鶴遽然一驚,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謝昭寧同云陽郡王定親了?怎么可能?這二人如何會有交集?且他們家中竟然會同意謝昭寧嫁給云陽郡王?那是個什么貨色的東西,怎么配娶昭寧!

    顧思鶴想到剛才那個又惡又蠢的趙瑞,只覺得荒謬至極!他俯身拉過太平的衣領問:“你當真沒聽錯?”

    太平突然被自家世子拉過去,雪地滑,差點踉蹌摔了,但也知道他們世子是有多著急,他遇到什么事都是氣定神閑的,何曾這樣失態過。太平道:“是您留下保護昭寧娘子的護衛探查到的,說是還有太上皇的圣旨……絕不會有錯!”

    顧思鶴想到謝昭寧的模樣,她總是笑著面對自己,眼眸明亮,想到她被人欺負,卻總是氣定神閑,想到她送給自己萬花筒,寫的字卻如同孩童般笨拙。想到這樣謝昭寧竟然要嫁給趙瑞那個蠢貨,有一瞬間,他竟有一絲空白的慌亂,進而燃起一股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怒火和急迫。這樣好的謝昭寧,決不能嫁給趙瑞,否則她便是被毀了!

    雖然不知她家中為何會同意這門親事,但她定是被迫的,她曾幫了自己這么多……他要去幫她!

    顧思鶴再無半分跟趙瑾計較的閑情逸致,只道:“趙大人你自己走吧,我有事先走了!”對剩下的人道,“你們先回府,告訴父親和大姑母我有急事要去處置,暫時不回了!”

    說著他調轉了馬頭,抄了小路縱馬而去,他馬術亦是出神入化,在偏窄的巷子中走馬,竟也很快就不見了人影。

    趙瑾看著顧思鶴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方才他二人隔得遠又壓低了聲音,他并未太聽清他們說什么。只聽到了‘昭寧娘子’四個字,隱約像是在談論什么親事……難道是指謝昭寧?顧思鶴竟在關注謝昭寧的事不成?

    一個姜煥然還不夠,為什么顧思鶴又會與謝昭寧有關?或是他聽錯了?

    不知道為什么,趙瑾突然覺得心煩意亂起來,好像有什么大事發生了,可是他又渾然不知。或是有什么關節未曾想通,使得一件極重要的事,可他卻渾然無感。可是明明眼下他一切順遂,平叛的任務也完成了,還有什么要緊事是他需要知道的?

    他吸了口氣,一股冰涼入了肺,透骨入髓,方才覺得舒緩了些許。他還要進宮向君上復命,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了!

    趙瑾決定不再想了,讓馬車恢復行進,加快速度朝著宮里去。

    大乾皇宮仍然巍峨。

    籠罩在初雪中的皇宮金碧輝煌,匍匐于大地之上,又好似一頭最古老的獸。雖在沉睡,卻吞沒了王朝百年的滄桑。

    趙瑾每次走于前往垂拱殿的蹕道上,望著綿延無盡的宮宇都有這樣的感覺,古老的皇宮仿若隱埋了很多東西,沉默肅穆背后盡是血腥與廝殺。所以每當人們走進這個輝煌森嚴之處,都不由得心生敬畏,仰望著須彌座上居高臨下的垂拱殿,那里住著這個皇宮的主人,這個王朝的掌控者,天下間最尊貴之人。

    縱然帝王脾性溫和,并不暴戾,可是他坐上這個位置,難道只因他是太子嗎?當年他兄長齊王之死,太上皇的退位,難道都只是意外嗎?那背后是累累的尸骨,高高地堆就了這個人至高無上的地位。自然,史書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所以這些事落在紙上,便都真的是意外。只要一想到此,就足以讓人遍體生寒。

    可趙瑾在敬畏的同時,卻又隱約滋生出一種熱血沸騰之感,這令他都感到詫異。

    所謂權柄,大概就是這樣一種極度誘人的東西。

    趙瑾已經登上了須彌座,兩側禁軍森嚴,有許多大臣正守在殿外,皆著朱紫戴貂蟬冠,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員。一看到他歸來,就立刻拱了手,笑道:“趙大人歸來了!”“您平定成都叛亂,可謂是戰功赫赫了!”

    一片恭維之聲。

    眾人皆知他地位超然,所有的王世子都已經晉封了郡王,唯獨趙瑾沒有任何晉封,這代表的并非不重視,而是令人想也不敢想的重視。

    趙瑾也拱手:“諸位大人客氣了!”其余的話卻沒有多說,因為垂拱殿的大門已經打開,李繼已經出來宣他覲見了。

    趙瑾進了殿內,腳步落于黑漆金磚的地板之上,卻看到已經有人跪在殿中了,這人正語氣堅決地道:“君上放心,臣明白君上之意,如今天下土地兼并甚重,士族官宦卻囤地自重,長此以往,后果定是不堪設想!臣定好生完善改革之策,解君上之憂。無論旁人如何反對攻訐,臣都定不退縮!”

    趙瑾見此人生得方額闊面,眉目有神,立刻認出此人是曾經的工部侍郎,最近剛被君上調任中書舍人的鄭石。

    他也知道君上最近正銳意改革,解決土地兼并,朝廷冗官的問題。這個問題自本朝建立時便有,如今越發的嚴重,當年高祖皇帝不是沒有試圖解決,只是阻力太大,言官們反對的意見太多,令他難以繼續,還有個更為要緊的問題,是新政實施的過程中,難免存在施行不到位,帶來弊端的情況,由此引發更多的言官的反對之聲。高祖皇帝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放棄了繼續改革。

    但是君上不一樣,他并非一上來就讓鄭石立刻施行新政,而是擬制出詳細謀劃,再選擇順昌府作為試點,待政策補充完整,試點得以成功后,再施行以全國。可是即便如此,言官們驚恐于高祖皇帝時期的教訓,仍然積極反對。

    可是君上的強大之處再次體現。當他下定決心之后,便是絕對一往無前。不像高祖皇帝的優柔寡斷,任言官如何言說,他都絕無退縮,無人能動搖。

    趙瑾也覺得如此,新政的實施,阻力定是前所未有的。非意志堅定之人,決不能做到這樣的事。

    這也是他最崇拜君上之處。他在輔佐他最為崇拜之人,他的親叔叔,每每想到此處,趙瑾都是極激動的!

    高高的丹犀之上,趙翊著御烏紗袍,面前攤放著言官許多的折子,他凝神細聽鄭石之言,看到趙瑾已經進來了,對鄭石笑道:“你有這般決心,朕便放心了,你先退下吧!”

    鄭石恭敬告退。

    趙瑾則立刻跪下行禮道:“君上萬安,臣幸不辱命,已平叛歸來!”

    趙翊英俊的面容上帶著笑容:“無外人之時,阿瑾稱我皇叔即可。你這次的確做得極好,我已經得了密報,叛亂已是全平了,你謀劃得當,當記頭功。”

    趙瑾心頭一震,他快馬加鞭,晝夜不停才在這時候趕回,只是為覲見君上才安排在馬車中略換洗。只這般簡短的時間,君上竟已得了密報,清楚了戰局的情況,君上當真是深不可測。

    趙瑾不敢全然居功,他道:“皇叔對侄兒恩深義重,侄兒為皇叔效力實屬應該,并不貪圖功績。何況皇叔派去襄助侄兒的人,亦是有大功的!”

    這時候,他聽到旁邊有人笑說:“這就是阿瑾的好處了,無論什么時候都崇拜你得很,且又謙遜,你用他當真不虧!”

    趙瑾往旁看去,才發現原是四皇叔趙決也回來了,他比君上略矮,容貌略相似,眉宇間卻有風流之態,正朝著自己笑,但是他在回君上的話,不好同四皇叔說話。

    趙翊手中捻著珠串,淡笑道:“我怎會不知他的好處,所以阿瑾,你聽封。”

    君上神色略一嚴肅,趙瑾立刻跪正了,就聽君上的聲音從高處傳來道:“賜旨,晉皇城司副指揮使趙瑾為指揮使,再兼任順天府尹,即日上任。”

    趙瑾聽了君上的旨意,先是喜悅,爾后又極是震驚。升他為皇城司指揮使是他早就已經想到的,可是君上為何還要任命他為順天府尹?但此時并不容他多想,君上旨意已出,他要立刻謝恩,他叩首道:“臣謝君上隆恩!定將披肝瀝膽,死而后已!”

    趙翊聽了他的話又覺好笑,道:“你從川蜀一路趕回,也是舟車勞頓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趙瑾才告退離去,走出殿外時兩側禁軍皆跪下相送。

    而殿內,趙瑾走后,趙決則和兄長道:“你對阿瑾倒是甚好!”

    趙翊輕嘆了一聲,望著殿外彌漫的小雪:“他也實在誠心。”這些年他身在邊疆,趙瑾在朝野之后,手染鮮血為他做了不少事。倒也將他練得越發心性堅定,能堪大任了。

    趙決卻想著方才之事心里微震,順天府尹,是當年君上任太子之前做過的位置!君上唯一過繼的皇嗣已被毒害,這些年也不知為何,君上至今無子,其實私下有人傳聞,說君上因殺戮太重以至絕嗣……倘若當真如此,憑君上如今對趙瑾異常的看重,日后趙瑾恐怕會是中宮太子。

    他雖是皇叔,論起來輩分比趙瑾略高。但日后恐怕對趙瑾還要十分恭敬才是。

    趙決胡思亂想,可卻半分不敢將自己的揣測說出口。

    這時候,內侍官通傳,吉安進來了。

    他進來后行禮道:“君上,貴太妃回徐州探親的儀仗已經安排好出發了!娘娘還說,回來給您帶徐州的蜜三刀。”

    趙翊提起了筆,打算今天將這些折子全部批完,道:“好,注意安排人保護好貴太妃的安全就是。再傳下旨,這幾日的堂會與朝會皆取消,朕有要事去做。”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手略微一頓,笑道,“另外……東西盡都可以開始準備了。”

    趙決在旁聽著,君上說的每件事都讓他疑惑,馬上就要是冬節了,貴太妃怎的在這時候出門。且君上說究竟要準備什么東西,竟如此慎重?

    他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問半句,平日與君上可以說說笑笑,但君上的旨意他哪敢過問半句,見君上似乎有事要忙,只帶著滿腔的疑惑,趕緊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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