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昭寧驚詫至極, 這個聲音……是君上的聲音!
她立刻回頭去看,卻只著一道極長的儀仗隊伍。身著黑漆順水山字鐵甲,透著肅殺之氣的禁衛軍已經退至兩側。手提駕頭的御龍直軍士早也分開, 而君上身著日月星辰的袞服,戴十二旒翠的冕冠,正是無盡的帝王威儀,大步走來,越發襯得他英武不凡, 哪怕他只是面無表情, 并未表現出真正的喜怒, 卻有一種壓得人不敢呼吸的沉。
諸班直軍士持全幅鹵薄儀仗于身后, 諸位朝中重臣, 甚至連王賢妃的親哥哥參知政事王信都跟在君上身側, 大氣都不敢喘。
頓時所有人,連同王賢妃在內, 都嚇得立刻跪到了地上。
王賢妃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是君上……竟然是君上!君上方才在說什么,謝昭寧是跟他成親了, 那張婚契書寫的是他的生辰八字!
這怎么可能, 謝昭寧一介小官之女,她怎么可能認識君上!這代表什么……謝昭寧, 還能是皇后不成!
而謝昌和謝煊看到君上熟悉的面容, 也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竟然是那日那位來府中提親的男子!
他二人官階還不到能進宮面圣的等級,從未見過帝王。原來……此人竟然就是君上,就是那個英明神武, 二十余歲就能執掌天下的君上!他那日竟然親自到謝家, 向謝昭寧提親,而他們竟還與他談笑風生!
謝明雪和王綺蘭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她們以為謝昭寧是故意請了破落戶的男子來冒充景王殿下,不過是想解自己婚姻之局,但是沒想到,謝昭寧倒是往低了擬,人家竟然嫁給了君上。那可是君上!王賢妃不過是傳說為君上寵妃,已是無人敢冒犯,那么倘若真的與君上成親了呢!謝昭寧究竟該是什么身份,兩人想到此處嘴唇煞白。
昭寧何嘗不是反應不過來,君上不是祭祀完已經回宮了嗎,怎會突然出現在此,還當真承認了那婚契書上的生辰八字是他的,這豈不是就是當眾承認……她與他結親了!但是他不是冒充景王與她假成親嗎,若是暴露于人前,兩人豈不是就真的算成親了?
可是他的名聲怎么辦,他定是會被她連累,定會被朝臣和史冊罵。大帝為了幫她,豈不是犧牲太大了!
君上向她走過來的時候,昭寧心里已經閃過了無數的念頭。落在趙翊眼中,就是她又被這般場景嚇到,呆愣地不知該如何反應了。昭寧只知道他明面上在冒充景王娶她,卻不知道私下上宗碟的事已經徹底完成,從此文臣言官說什么都是無用了。所以,他也無需再隱藏了。
趙翊走到了昭寧和王賢妃的面前,向跪著的昭寧伸出了修長的手。
十二旒的珠翠垂下,昭寧發現師父竟是面無表情,眼瞳透出一絲冰冷,昭寧心里微動,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師父似乎……有些生氣 !
一時間她心跳如鼓,師父是為了幫她,做出這么大的犧牲,甚至連累自己的名聲,她自然不能不懂規矩,于是她伸出手牽住了他的衣袖站了起來,聽到趙翊低聲道:“坐下吧,等朕來處置。”
師父以君上的身份出現,光是氣場都足以震懾她。昭寧又怎會不敢聽,那三把金椅她仍然不敢坐,找了把圈椅坐下來。但看見周圍那些平日難得一見的重臣,和需要她跪拜的高高在上的夫人們此時跪了一地,仍然覺得手腳發軟,比上一次發現師父的真實身份還要不真實!
趙翊垂眸凝視著跪在地上不住發抖的王賢妃,王賢妃自然也感覺到了這般強大的凝視,吞了吞口水,知道這次恐怕是大禍臨頭,君王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他是個表面溫和,實則極其冷酷強勢的人,他竟然居然會以君上的身份出現,為謝昭寧出頭……!而她方才卻如此對謝昭寧,她一切權勢的來源,不過是因眼前這個男人,可這個男人實則從未正眼看她……她抖得越發厲害。
終于,她聽到了君上的聲音淡淡傳來:“賢妃王氏,自受封以來,以權謀私,肆意橫行,虐殺宮人。今日又污蔑無辜之人,實為名不配位,著立刻剝去妃位服制,廢為庶人,侄女王綺蘭,以下犯上,仗王氏之勢魚肉鄉里,同王氏一同論處!逐出汴京,永不準入!其所帶人證,立即杖斃!”
君上圣旨既出,便立刻定了死罪!眾人無不心驚,連昭寧都緊緊掐住了手心,畢竟坊間傳聞王賢妃乃是君上之寵妃,她以為師父只是會對王賢妃小懲大誡,沒想到懲處卻如此之重,竟然與王綺蘭一同驅逐出京了!那撒謊之人更是被杖斃……是了,她總是忘了師父是君王,君王不出手則矣,一旦出手就是不留情面的。
立刻就有殿前司的人上前,不顧那侍從的哭喊求饒聲,將之拉下去杖殺。
王賢妃見那人涕泗橫流的悲決之狀,面色慘白如紙,連連哭著磕頭:“求君上饒恕臣妾,求君上饒恕,不要廢了臣妾的賢妃之位……臣妾只是一時錯了主意,臣妾已經知錯了!”
但禁衛軍如何會管她的哭訴,將她和王綺蘭都拉了下去。
一旁謝明雪也被嚇得渾身發軟,生怕下一句便輪到她,勉強靠著魏氏的手,才能沒有癱軟在地。
王家之人,就連為首的王信也是沉默至極,一句話也不敢說。此前君上已經警告過他,他也告誡過妹妹要謹慎行事,誰知妹妹竟還是如此糊涂,連帶著女兒也變得驕縱跋扈,他也幫不了她們了,君上不牽連王家其他人已是萬幸,不過是妹妹和女兒罷了,他想要多少沒有!
趙翊這時候才回過身,幾步走到了正中唯一一張描金刻龍的寬椅上坐下,他姿態放松,手背搭在椅背上,袞服為青表纁里,以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為紋,面上并無任何表情,如此方為真正的帝王之威。跪拜之眾人未被他叫起,皆不敢動身。
說實話,就是昭寧看著這樣的師父,也有些心里緊張,手心發汗。與之前的緊張不同,之前是因君上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但是這一刻她開始感覺到,君上是真正的,站在權勢頂端,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帝王之心思都是叵測的,帝王之威是不可測的,她不能像以前那般肆意不講究了。哪怕師父對她極好,倘若哪天她觸犯了龍怒了……
還是得警醒些好,對誰都好!
她正想著,卻聽到君上開口了:“昭寧,過來。”
君上為何叫她過去?
昭寧抬頭,見君上正看向她,那目光的確是要她過去的意思 。
師父是君上時,一言一行皆為圣旨,她必須要遵從。
昭寧深吸一口氣,走到了君上的面前,正想跪下聽趙翊的話,面前卻只見一只修長寬厚的手伸出,那拇指上還戴著一只翠如墨色的扳指,不知是多極品的玉,輕托她的手肘穩住,她便跪不下了,因為君上不讓她跪。只聽趙翊道:“昭寧,不必怕,你既已是朕認定的唯一的妻,日后遇到有人不敬,懲戒回去就是了,明白了嗎?”
昭寧聽到‘唯一的妻’幾個字,實在是忍不住渾身一震,唯一的妻……豈不就是皇后了!君上不是以景王殿下的身份與她假成親么,如此當著如此多人的面說出來,大家豈不是誤會更深,那日后這門假親事又該怎么辦?君上這出戲會不會演得太真了!
但是她能說什么,眾目睽睽之下,她還能有膽去反駁君上不成!只得屈身下去道:“……昭寧遵旨!
如此這般之話,更是確鑿了昭寧的身份。眾勛貴家族,眾文武大臣,也只能倒吸一口冷氣,知道這位并不起眼,方才還被王賢妃懲治的謝家娘子,從此才是真的飛上枝頭變了真正的鳳凰,這謝家的門第,恐怕是會一躍成為汴京最頂級的幾個門第之一。
謝昌與謝煊按捺不住的渾身顫抖,實在是激動的。
而姜氏則一直覺得自己猶如身在夢中,她沒聽錯吧!君上竟然說,昭寧是他唯一的妻!天啊,那豈不是……豈不是說昭昭竟然嫁給了君上,做了皇后!她女兒竟然做了皇后,她女兒才是真正的貴命之人!
她以前還一直在想,昭昭若是能嫁得一殷實又有功名的人家,她便滿意了,后又來了景王殿下,她更是滿意,誰知現在才知道,景王殿下竟然是當今君上假扮的!
那可是君上啊,是天下至權之人,是萬萬人之上的君上啊!
昭寧見眾人都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正想著如此情景,又該怎么辦才好。此時,卻有一名生得短胡須,面容威嚴的男子大步走來,昭寧一看此人發現認得,上次她以為君上是羅山會成員時,曾偷聽了君上與此人的談話。他身著玄羅袍,腰纏獅紋革帶,應該是禁衛軍中的副指揮使。
馮遠拱手道:“君上,江西急奏,有雪災席卷,江西安撫使已經在垂拱殿等您了!”
趙翊眉頭微皺,頷首:“領儀仗在外等著!
吩咐身邊的吉安:“去準備轎輦,送昭寧回去。” 隨即又看著她,道,“回去好生歇息吧,一切都不必擔心!
趙翊不能在外多耽擱,安慰她之后,高大的身影被眾儀仗、眾禁衛軍包繞,很快走遠了?磥淼拇_是非常著急的事。
哪怕昭寧有千萬般的話還想要問君上,也只能同眾人一起再度跪下,恭送趙翊離開。
但是她心里卻被更多的問題纏繞。
比如接下來究竟該怎么辦,如此這般傳出去,他豈不是真的要背上奪侄兒之妻的名聲,趙決背上這樣的名聲無妨,他本來就是風流肆意之人,又只是個閑散親王,可是君上不同,他是慶熙大帝,決不能被這樣的名聲所纏繞!
她已經能想象,經了今天之事,整個汴京關于她和君上會傳成什么模樣了。還有那些傳世史書,她和君上會怎么被寫了,她重生回來,立下豪言是想要洗清君上的名聲的,而不是幫著抹黑的。她要做什么,才能挽回他的名聲。
但是這些胡思亂想,現在全部不起作用了,她真正應該面對的,是自己接下來身份的變化。不過是一天的時間,她的身份,從此就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
如此這般的事情發生,這個冬節宴,已經沒有任何開下去的必要了,連華氏都被震驚的無以復加,她一開始還想搞來做自己兒媳婦的娘子,轉眼間竟然就要做皇后了!她都不知該夸自己眼光好,還是該說一聲命運無常。
其他人何不都是這樣想,不過一刻鐘的功夫,曾經不可一世,驕縱跋扈的王賢妃,頃刻間就被貶為了庶民,而一個不起眼的謝家娘子,竟然一躍成為皇后,極有可能帶著整個家族躋身世家門閥,且此娘子之前還跟君上的侄兒訂過親,君上這豈不是搶自己的侄兒媳,此事還不趕緊回去議論,坐在這里干什么!
于是冬節宴就這樣散了,謝家人也都回到了家里。
馬車一路將謝家人送到了正堂外,謝家人紛紛下了馬車,但是包括魏氏母女、謝昌在內,無一人敢在此刻離去,都站在正堂外等著。
昭寧坐著吉安安排的轎輦回來。轎輦描銀鳳紋,通體以金絲楠木造,抬轎子的是御龍直軍士,護衛的全是禁衛軍。等到了正堂外,轎輦放下,簾幕被吉安撩起,昭寧才從轎輦里面出來,對吉安笑笑:“吉安,辛苦你了,你還是回去幫襯君上吧,我這里用不著!
吉安卻又是恭敬又是笑:“娘子可別客氣,奴婢為娘子做事是應該的!”
謝家人看著吉安的衣著,如何認不出這至少是內侍省排名前三的副都知,這樣的人物,平日朝中重臣見了都要恭敬好言,但竟然與謝昭寧如此相熟與恭敬。若說今日發生的事還太突然,他們并未完全反應過來,這般則讓他們徹底明白,謝昭寧是真的不一樣了,她是真的與謝家其余人拉開鴻溝,從此就將成為謝家最尊貴的人。
魏氏母女是面孔最慘白的人,謝明雪更是被冷汗濕透了背心,仍然是攀附著母親才能勉強站穩,若謝昭寧是嫁給景王趙決,對她們而言那是嫉妒不甘,可若謝昭寧是嫁給君上,她們則再也生不出任何算計之心,只想立刻跪地,求謝昭寧饒恕她們過去做過的那些事情。甚至無比的怨懟過去的自己,那破藥行有什么好要的,為什么非要和謝昭寧搶,為什么不一回來就好生討好謝昭寧!
謝昌神色也十分不好看,他可沒忘記曾經他以為謝明雪才是命貴之人時,做出的種種事情,他只對謝明雪一個人最好,而為了謝明雪能夠高嫁,他竟然讓謝昭寧把藥行分出來給謝明雪一半。竟然去逼迫謝昭寧!
卻渾然不知,真正的命貴之人,該是謝昭寧才對!他想到這里就無比的懊悔,恨不得能扇自己兩巴掌!眼下就是想要修復與謝昭寧的關系,恐怕人家也不會認了!
昭寧送了吉安等人離開,回頭看到謝家眾人站在正堂門口。魏氏母女低著頭,一副戰戰兢兢,生怕她事后清算的模樣,縮得如同鵪鶉一般。祖父謝昌則努力扯出慈愛至極——慈愛至極得都仿佛討好的笑容:“昭寧累了嗎,可要、可要先回去歇息?”
謝昭寧自然知道他們心中所想,嘴角輕輕一扯。
這時候,已經聽聞消息的堂祖父謝景也匆匆趕來了,他身后帶著的是堂家的眾人,他的態度則自然得多,他道:“今日之事我們都已經聽聞了,昭寧。你有任何人,盡管派人來吩咐堂祖父,堂祖父沒有不替你做的!
謝昭寧想著以前堂祖父的確為她隱瞞,也為她說話。笑了笑道:“堂祖父客氣了!”卻沒有對謝昌的話有所回應。
謝昌面色微白,卻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仍然強擺著笑容。
又是在此,門房的下人來了,他們手里拿著許多許多的帖子,幾乎要兩個人才能抱得下,行禮道:“娘子,老太爺,門口來了許多的世家,送了許多的拜帖,有的是想求見您們的,有的是想請您和娘子去家里做客的。還有些是咱們許久未曾聯系過的遠房的親戚,尋求拜訪的,咱們門外的巷子路都已經堵了,車馬都走不通了,您們看這該如何是好!”
這才不到半天的功夫,汴京的世家們竟然反應如此之快!恐怕回去之后不久,立刻就開始商量著該如何與謝家搞好關系,該如何搭上謝家的線了,以至于竟然門庭若市,胡同口都堵馬車了!
若說方才昭寧還只是看祖父和大房的笑話,這個時候她才真切地感覺到,君上這般行為,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多么大的變化!當真是狐假虎威,她前后兩世加起來,從來沒這般成為眾人的焦點過!
姜氏方才也是看著大房害怕,謝昌膽顫,心里極爽,叫你們平日耀武揚威欺負昭昭!看不起二房!可是當她聽聞如此大的陣仗時,也嚇了一跳,這么多人,這么多的交際,謝家這下該如何是好!
謝煊則深吸一口氣,他最先鎮定下來,女兒如今有了這般的造化,他必須要幫女兒把架子撐起來,決不能在此時落了面兒,更何況他覺得,此事仍然還有許多的疑點。他對謝景和謝昌道:“伯父、父親,這些交際恐怕要麻煩你們二人先料理了,其他什么都行,只記得一條,決不能收任何的東西,也不能答應任何的事情。雖然今天君上在明面上承認了昭寧,但畢竟還未舉行大典,謝家此時決不能過于高調了!
謝煊雖然對二人說話,卻是看著謝景的。真的做起事來,若說靠譜,那還是伯父更靠譜。謝昌也注意到了,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實在是怪不得二兒子此刻與他離心了。
謝景頷首道:“你放心,你先帶著昭寧回去就是。不到君上的旨意明確時,決不能讓她在眾人面前露面,免得被人鉆了空子!”
如此一來,幾人立刻商議好了,其余人都先各自回去,謝景和謝昌去應付來者。
而昭寧,則和姜氏、謝煊一起先回景榮院,兩人都有許多的話問她。自然了,昭寧也有很多的話跟二人說。
到了景榮院,安排了含月和白姑仔細守在外面,決不許任何人進來后,姜氏迫不及待地拉起昭寧的手,問道:“昭昭,你快和我們說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會同君上相識……而且,而且君上還要娶你為妻!”
謝昭寧此時分明看到,母親眼中極是欣喜,欣喜她找了這樣一門好到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親事’。而父親在旁還沒有開始說話,但是給她倒水倒到一旁去了都不知道。
她輕嘆了口氣:“父親,倒灑了!
謝煊這才看到水都倒到了桌上,連忙挪回去,道:“昭昭,你說你的,別管我!”
他們越是這般失常,昭寧就越是不好意思,她決定把所有的事情能講的都和盤托出,不能再隱瞞父親母親,她道:“母親,您聽了可別失望……這門親事……是假的!”她眼神很是堅定,“不過是君上想要幫我的權宜之計罷了!我與君上早便相識,他得知了我與云陽郡王定親一事,想要幫我,所以才假扮景王殿下來娶我。誰知今日竟然被王賢妃等人揭穿,他應該是為了保護我,才迫不得已露出真實身份!”
姜氏聽了昭寧的話,有些失望。昭寧與君上的事……竟然是假的么!
其實當真不是她想要攀附權貴。而是這世間,哪里再去找君上這樣好的男子,從身材樣貌,到文才武略,到地位身份,無一不是最頂級的。她一直覺得,她的昭寧能配得上這世間最好的男子,那自然……昭寧就應該是與君上相配的!
如此好的一樁姻緣,怎的就是假的呢!
只是……憑借天生的感覺,姜氏總覺得沒這般簡單。如果只是假的,想要幫昭寧,身為君上,能幫昭寧的法子難道不多嗎?縱然有太上皇的原因在里面,也有些奇怪吧。今日也是如此,一開始明明傳話說,君上是要直接回宮的,怎的卻在昭寧被欺負的關鍵時刻,君上突然現身,控制全場救了她,且還如此重地發落了王賢妃呢!
姜氏覺得很可疑,她頓了頓,緩緩問道:“昭寧,我怎么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你不覺得……君上是真的有些喜歡你嗎?”
第122章
昭寧聽到母親這句問話, 心跳幾乎停了片刻,君上……喜歡她?
不,這怎么可能, 君上不過是因是自己的師父,且自己又幫過他,所以給自己幾分薄面罷了。雖然他今天懲戒了王賢妃,但是昭寧心里明白,絕不光是因為她的緣故, 應是王賢妃本就有問題, 君上早已不想留她了。何況……她又怎能得到喜歡呢, 前世便從未有人喜歡過自己, 這么追求趙瑾, 也只是讓他對自己越發厭惡。今生, 倒是聽到姜煥然說過喜歡自己,可很快他也放棄了, 另娶了旁人,君上是什么身份地位, 什么環肥燕瘦沒曾見過, 何以會喜歡自己呢。
只是母親不知道自己與君上的淵源罷了。
昭寧搖頭道:“母親,您不明白, 這當中緣由復雜!
昭寧這般說, 姜氏也不能說什么。雖然親事是假的,但是至少,日后應該再無人敢欺負昭寧了, 這倒也是件好事。
謝煊也道:“不論如何, 你以后在外行事要十分小心才是!”他嘆了口氣,若是真的, 那自然是一切順遂,女兒從此身份再也不一般,但若是假的,那可就不太好處理了。
三人正在說話,門外響起喧嘩的聲音,仿佛是有人來了。
三人都往外看,那些來拜訪的賓客應當都被謝景二人攔下了才對,誰人能進得來景榮院這邊?緊接著兩個熟悉的身影急匆匆的走過來,他們也立刻就認了出來,來人不是盛氏夫婦還能是誰!
兩人面上也是極度的喜悅,盛氏走得太快,差點撞到了花臺,被姜遠望拉住。姜氏和謝煊立刻起身迎二人,謝煊有些疑惑:“舅兄,嫂嫂,你們怎么來了?”
看兩人的模樣,不難猜出他們已經得知了昭寧和君上之事。但他們今日并未去參加筵席,這消息竟然傳得如此之快?
盛氏夫妻簡直激動得眼眶都紅了。她們與謝煊夫婦不同還在于,他二人可也是君上的狂熱崇拜者,只是以前君上高高在上,活在傳說之中,能遠遠地看一眼都已經三生有幸。而如今,兩人竟然得知,自己的親外甥女,竟然與君上相識,是君上的妻!偶像仿佛瞬間就在身邊了,他二人能不激動么!
盛氏拉著昭寧的手道:“昭昭,這是怎么回事,我們來的路上才聽說,真是萬般不敢信!要不是在你家門口見得那么大的陣仗,又聽親家公親口說了,我倆都還不相信!”
姜遠望也激動地拉住了侄女的衣袖,眼睛里閃動的都是對偶像的崇拜:“昭昭,你……你竟然與君上相識,你竟以前不告訴舅舅!”又搓了搓手,“你能給舅舅要個墨寶嗎!或者,你什么時候和君上再見,舅舅能在場嗎?”
姜遠望已不知偏向何方,根本找不到重點,被盛氏推開:“一邊兒去,什么亂七八糟的,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
姜遠望在一旁摸了摸鼻子,不怪他,這當真是他的第一反應。只有他們這些身經沙場,帶兵打過仗的人,才知道君上有多么牛,當真是足以載入史冊的軍事天才,他當真是崇拜得很!
盛氏仍然真摯地看向昭寧:“昭昭,你快和舅母說說,究竟怎么回事!”盛氏腦子轉得快,又想起了更多的事,“昭昭,之前你們家里遇到的事,還有你大舅舅的事,可都是君上在暗中幫忙?”
她這么一說,姜氏也立刻反應過來了,與盛氏一拍即合:“嫂嫂說得對,當時我便說,煊郎那事怎能如此輕易地解決,實在蹊蹺,魏氏還認了是她們的功勞,我呸!”
姜氏也把剛才謝昭寧說的話拋到了腦后。什么假的,假的看起來既然如此像真的,那就是真的!
盛氏何嘗不興奮,昭寧沒能與姜煥然在一起,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總想著該如何給昭昭覓得佳婿,眼下有了這般真龍天子的夫婿,不比姜煥然強得不知多少,她還有什么遺憾,她都要高興瘋了。
昭寧看著大舅母和母親都已經熱鬧地說起來,根本沒人再顧及她說的親事是假的這件事,也嘆了口氣,罷了,隨便她們說吧,反正此時她說什么也沒有用了!
這時候,外面又有熱鬧的聲音響起,好像還有人來了。
昭寧不由得覺得有些頭疼起來,怎的今日這般多的來人!這又是誰!
緊接著聲音就傳了進來:“父親、母親,孩兒入選禁軍,特來給你們報喜了!”
這下人沒來眾人就已經知道了,是去皇城司的謝承義回來了,他竟然被選入禁軍了!
謝承義大步走進來,他已經有一段時日沒有著家了,人也曬黑了,身體比原來更為結實,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一看景榮院中竟有如此多的人在,氣氛也很是熱鬧,他連忙給舅舅舅母、父母請安,又向著昭寧拱手,才坐下來倒水喝:“舅舅舅母,你們今日怎的來了,對了,我怎么看今日家里好生熱鬧,門房堵了許多人,究竟怎么了?”
姜氏就來了句:“你妹妹嫁給了君上,要當皇后了。”
謝承義頓時嚇得掉了凳。
他一臉的震驚……母親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在這種消息下,他被選入禁軍這樣的大事,突然變成了十分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張張嘴,看向一貫熟悉的妹妹,怎的今日怎么看怎么陌生了起來。他道:“我……這……妹妹……這……”千言萬語凝成一句,“你們沒有開玩笑吧?”
謝承義自然知道,母親不會跟他開這樣的玩笑,畢竟這可是滿門抄斬的罪。他激動得手都在顫抖,反應不過來。甚至開始想象,他突然能被選入禁衛軍,是不是有什么暗箱操作!
家里所有人都熱議鼎沸,昭寧此時也都不解釋了,反正解釋了也沒用。她問盛氏:“舅母,您說您在來的路上聽說此事,您來是要做什么的?”
盛氏這才想起來把來的正事給忘了,實在是昭寧這個事太大了,大得她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她從袖中拿出一張紅色的絹做的請柬來:“是你姜芫表姐出閣的日子,已經定下了,就是后日。我和你舅舅特來給你們送請柬的。你姜芫表姐還想要你給她梳發呢!”她想了想又道,“只是沒料到你現如今是這般情況,若是出門,恐怕會遭人圍觀。我回頭跟你表姐說一聲,你便別去了。”
昭寧拿起那張請柬看了看,姜芫對她十分好,她出閣的大日子,她不能不去。她道:“到時候我悄悄從偏門進去吧,別引人注目就是了!
謝煊也點點頭:“你去也好,這兩日家里恐怕也不會消停,你去你舅母哪里倒是能輕松些!
被昭寧提醒了正事,盛氏也終于按捺下了激動。她和姜遠望還有好多家請柬要去送,先來送了昭寧這里罷了,她道:“舅母還有幾家要去送……那后日一早,舅母派車來接你!”
昭寧便親自送舅舅舅母出了垂花門。
日頭微斜,此時天空已是陰云密布,寒冷的朔風起了,昭寧攏緊了斗篷,覺得恐怕是又要下雪了。
她聽到一墻之隔的外院仍然人聲鼎沸,頗覺頭疼。明明就是假的……但是再這般下去,往后想要澄清可就越來越難了!該怎么辦才好,會不會影響到師父那邊,昭寧有些憂愁。
昭寧往回走去,才發現自己的腳步仍然是輕飄飄的,原來其實,她也還沒從今天的事情中反應過來。
后日一早,就是姜芫出閣的日子。
一大早便吹下嚴雪,頃刻間汴京城再度銀裝素裹,但昭寧推開槅扇,看到滿目的銀白時,雪已經停了。
昭寧換了件淺紅色的杭綢夾襖,梳得個簡單婉約的發髻,就準備出發前往姜家。
盛氏為了不讓她露面,早就將姜家的馬車趕到了謝家的照壁,把昭寧直接從這個門接到那個門,面也不必露。但等昭寧到照壁時,才發現馬車旁邊竟然立了兩個陌生的帶刀的侍從,他們手臂筋骨遒勁,目露精光,看到她對她拱手道:“昭寧娘子,屬下等是殿前司副指揮使馮遠馮大人派來庇護您的。馮大人說,日后您若出門,我等皆隨侍左右,一切事務但憑您的吩咐!”
昭寧先是被這二人嚇到,想了想,眼下情形跟以前不同了。她雖然有些不習慣,但他們跟著總是沒有壞處的。她道:“那勞煩二位了,你們跟在身后就是了,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盡可告訴我!”
兩位侍從道:“娘子客氣了!”
昭寧這才帶著樊星樊月進了馬車,車夫揚起鞭子,馬車便嘚嘚朝著姜家而去了。
這兩日在家中,昭寧也并沒能松口氣,雖然外面來的人見不到她,可是兩家各房的人都是輪流‘求見’她,語氣無比恭敬,態度無不誠懇,連魏氏和白氏都一反常態,對她諂媚討好至極,魏氏甚至趁著旁人沒注意,跪下向她認錯。
昭寧一邊看到她涕泗橫流哭訴自己的愚蠢,一邊嘴角微動。
她對魏氏仍然沒有任何好印象,但她也不會對她怎么樣,畢竟她又不是真正做了皇后。但這兩日應付這些人,可是將她累夠嗆,如今出來,也算是能透口氣了。
昭寧揭開車簾往外看。
街道兩旁都堆著積雪,孩子們穿著新衣裳在打雪仗,扔炮仗,算一算時日,的確再沒多久就快要過年了。她的眼中微染上一些光芒,這還是她重生以來的第一個新年呢。
兩刻鐘后,馬車穿過御街,轉過崇明門內大街,到了西照坊旁,姜家宅院外面。
姜家宅院今日當真是張燈結彩,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轎子,人們正絡繹不絕地往來。還有下人拿著笸籮出來,在門口灑銅錢和喜糖散喜氣,許多孩子都在搶。昭寧看著這般熱鬧的場景也笑起來,不知道表姐穿著嫁妝是什么模樣,現在是不是正忐忑等待出嫁呢,還有嫁的新郎官是什么模樣。她迫不及待想看看表姐了!
昭寧的馬車自側門悄悄而入,一路沿著粉墻往前跑,到了內院的月門才停下來。
昭寧帶著兩個女使下來,看到內院也是處處紅綢,很是喜氣。只是她目光再一移,發現月門竟站著大舅舅大舅母,二舅舅一家人,甚至還有許久不見的外祖父,不知道在此站了多久!
昭寧嘴角微動,她可總算是體會到,倘若她真的成了皇后,她的身份和生活都會有多么天翻地覆的變化了!她這還只是被傳和君上成親了呢,就已經引得大家對她如此慎重了。若是她真的做了皇后,所到之處,還不得處處清場么!
權勢果然可怕,她略有沾染,就已經有了十足的感覺。
她見眾人都笑著上來迎她,有些無奈道:“今兒是姜芫表姐的大日子,又不知有多少賓客來了。您們何必在此迎接我,還是各自散去忙碌吧!”
盛氏先迎上來,立刻看到昭寧背后站著的兩個一看就武功不凡的侍從,沒說什么,只笑道:“我就說你們在此等昭昭會不高興吧,大家還是各自先忙去吧,可別耽誤芫兒的好日子,日后還怕沒有說話的機會么!”
二舅舅二舅母都笑瞇瞇的,迎了昭寧就趕緊散了。外祖父卻拉著昭寧的手很久,語氣激動:“昭寧啊,你若是做了皇后,那可是令姜家的祖墳都蓬蓽生輝。 庾娓高@、外祖父這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外祖父自豪得很!”
當年外祖父戍守邊疆一輩子,都未曾拿回西北,所以他同大舅舅一樣,也極其崇拜君上。他聽到這事的第一反應也是激動,他比姜遠望還激動,激動得甚至撅了過去,被掐人中才醒過來。這事他就不告訴昭寧了。
昭寧無奈,哪有用蓬蓽生輝來形容自家祖墳的!
她只能道:“外祖父,一會兒還要您喝表姐夫敬的茶呢!您也先去歇息吧!”
“好、好!”姜青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雖然很想和外孫女再說些話,但還是被人先扶下去了。
盛氏才陪著昭寧向前走,一邊笑道:“你別怪大家激動,這幾日你在宅子里不知道,這件事汴京已經傳遍了。你看看今日這些賓客,本來是不會有這般多的,有些沒接著請柬的,竟也上趕著來送禮,因此禮多收了許多,你二舅舅二舅母都十分高興。”
兩人說著已經到了垂花門外,此時姜芫這時候正在女使的服侍下上妝,屋內熱鬧得很,盛氏就道:“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吧,等她上好妝了,我將屋內的人都清出來,你悄悄進去!
昭寧應好,看到垂花門的花棚下擺了十余張桌子,不少世家夫人娘子們都在此小坐。便也過去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眾人也自然不會將她認出來,她抓著桌上擺的桂圓干吃,等著大舅母來叫自己進去。
只聽旁邊一桌,兩個陌生的娘子正在議論汴京近日發生的事。一個娘子邊剝橘子邊道:“那謝家娘子,可當真是變了鳳凰了,君上如此神秘,汴京哪個娘子沒做過夢可以嫁給君上,怎的就看上她了,也不知道她今日來不來,我們也好瞧瞧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昭寧嘴角微動,竟坐得這般巧,剛一坐下來就能聽到有人在議論她。
另一個娘子道:“這謝家娘子有些邪乎,王賢妃以前如何受寵,竟就這樣被廢了,還趕出了汴京不許入。還有那蔣家一家,原來也與謝家娘子作對,已經被判了流放了!謝宛寧更不必說,與謝昭寧仇深似海,曾是汴京城里出眾的娘子,被判流放的時候,用面巾圍著臉,人家說她臉都爛了,好似是虧心事做多了,被鬼靈給纏身了……”
昭寧聽到了蔣家的事,眉梢微動。
近日在她身上發生了太多事,都無暇再去注意蔣家。她知道蔣家被判了流放,卻不知道謝宛寧臉爛了的事。謝宛寧極重視自己的容貌,前世也靠著容貌,最終嫁給了鎮北侯世子。如此一來,她便徹底沒有了任何依仗。昭寧想到那日她被高家母女強壓著離開,平陽郡主還是真有手段啊。
她笑了笑,蔣橫波與謝宛寧這是惡有惡報,她自然覺得應該。
她正端起茶準備喝的時候,卻聽到外面響起喧鬧的動靜,聽起來似乎是有人在爭執。
垂花門與前院不過是一門之隔,應該是前院出了什么事。昭寧皺了皺眉,這可是表姐出閣的大喜日子,究竟會是誰今天來鬧事?
她放下茶盞,幾步走過垂花門去看。只見前廳擺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禮箱,男子賓客們都站在一旁,正中竟站著一隊身著巡捕服的軍巡司之人,領頭的是個生得高大的青年,生得面相粗獷,眉眼間浮動著幾分縱欲之色,身著貢品的金絲綾,腰間革帶嵌著鴿子蛋大的極品翡翠,一看就知身份極是不凡。他掃視了周圍一眼,語氣冷酷:“少廢話,我等親眼看到反賊進了你們姜家,現在必須要封家搜查!”又對身后的軍巡司眾人道,“還不快給我搜!”
此時大舅舅應已經去準備迎親的事宜了,二舅舅正在接待他,急得滿頭是汗:“郡王爺,今兒咱們姜家嫁女,并沒有賊人出沒,一會兒迎親的人就要來了,還請您網開一面吧!”
昭寧聽到此眉頭微皺,郡王爺……這汴京城的郡王爺,如此年歲的她知道的只有兩個,除了順平郡王,就只有云陽郡王了。原來他就是云陽郡王!他怎會來姜家鬧事?明顯是選好了日子,等姜家嫁女的時候上門來,若是一個不好 ,恐怕這樁婚事都得讓他攪黃了!
她一時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出去跟趙瑞對峙,看他究竟意欲何為!
前廳之中,趙瑞卻冷笑道:“我們今日是為了公差而來,事關反賊,你們膽敢阻攔,便同反賊一般論處!”
他這樣的話誰又擔待得起,畢竟他可是云陽郡王,是襄王幼子。最關鍵的是,他是所有郡王中,最深受太上皇的寵愛的,時常進宮陪伴太上皇,哄得太上皇高興,近日剛賜了他軍巡司副使的差事,還想日后提他主管軍巡司。
這時候盛氏終于急匆匆地從后院而來,看到趙瑞后臉色微滯,卻仍然上前一步,勉強維持著笑容道:“郡王爺,今兒是侄女的大喜之日,您若是鬧開了,畢竟對您的名聲也不好。那通運權之事……實在是已經定下了是姜家,再無變動的可能,我已經在旁備下了一桌薄酒,還請郡王爺賞臉一吃,等儀程都結束了,我再讓您搜查,您看可好?”
誰知趙瑞聽了盛氏的話臉色更是一沉,冷笑道:“不能更改?你們姜家還當真以為自己能出個皇后不成!那不過是假的!是謝昭寧想逃了我這樁婚事想出來的辦法!我可告訴你們,今兒若是誰想攔我,我都是照打不誤的! ”
昭寧聽到此才知道,趙瑞今日為何帶人鬧事,原是為了通運權的事。每年汴河的貨運都需要通運權,以前一直是在襄王手中,其利潤之豐厚難以想象,今年姜家搬到汴京,因有常年通運的經驗,便中了選。難怪趙瑞會在這時候上門來鬧事,姜家這的確是從虎口奪了塊大食了!
趙瑞又對府里軍巡司的人道,“繼續給我搜查,后院也要搜,不可放過任何可疑之處!”
這話一出,盛氏臉色大變。后院是女眷所在,此時阿芫還正在梳妝,倘若讓這些人闖入,還要怎么出嫁!她不顧趙瑞的身份,立刻就拉著趙瑞的衣袖要去阻攔他:“郡王爺,后院絕對去不得!”
可誰知趙瑞一揮衣袖,想要擺脫盛氏,竟一不小心巴掌打在了盛氏的臉上,將盛氏打得一個踉蹌。眾賓客皆面色大變,而昭寧看到這里,也是怒火中燒實在是忍不住了,這個趙瑞在此借故找茬就罷了,竟然還敢打舅母!她從垂花門中走出來,冷冷地道:“郡王爺,您這般是在做什么。您這般是搜尋反賊,還是借故鬧事呢?立刻讓他們住手!”
趙瑞看到垂花門后走出的謝昭寧,雪后的天光落在她臉上,實在是雪腮烏發,眼眸中有波光瀲滟,當初他第一眼看到,就驚艷無比,必想要得到不可。只是后來,竟然被如此多的事情攪黃,他心中十分不甘!順平郡王府那天的宴席他沒去,雖有耳聞是君上替謝昭寧解了圍,但那又如何,他很清楚定是為了擺脫他的親事才會如此。他可是深受太上皇寵愛的,又是在君上面前長大的,難不成在君上面前,還比不過個小女子么?
因此他嘴角一勾,冷冷道:“謝昭寧,你又是什么身份,如何管得了我?我有公文在身,的確是為了搜尋反賊而來,你們若敢不從,就是反賊同伙!我當即便能將你們都抓入獄!”又對帶著人道,“你們還不快去后院,等什么!”
見這些人真的要往后院而去,昭寧情急之下,只能冷道:“住手,君上曾賜我處置之權,我便以皇后的身份管你,又能如何!來人!”
此時,跟著她來的兩個侍從立刻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后,低聲道:“娘子請吩咐!”
謝昭寧怕不徹底將趙瑞壓下去,他還是會卷土重來,鬧了表姐今日的婚事。雖然憑她的身份,是決不能處置皇子皇孫的,但還是咬了咬牙,指著趙瑞道:“將他給我擒住,關進宗正寺反!”
宗正寺是懲戒犯錯的皇族之人的地方。
趙瑞本以為謝昭寧絕對是個空架子,卻不想她身后竟真的出現了這樣兩個人,一看就是禁軍中出來的,一個就能對付一群他們這些烏合之眾。且他們聽了謝昭寧的吩咐,竟然半分猶豫也沒有,立刻大步向他走來。
趙瑞變了臉色道:“你們要做什么,你們可知道我的身份!”
其中一人道:“我們只聽娘子的吩咐,娘子說了要將你關入宗正寺,我們看你還是束手就擒得好!”
但是趙瑞又怎肯束手就擒,立刻準備反抗,卻被侍從幾招之內就立刻制服,反壓著了他的手肘將他按在地上,而他那些隨從想要營救他的,則被另一隨從按到在地,并掏出一塊禁軍隱司的腰牌,對二舅舅道:“你拿著這塊腰牌,立刻去府尹調五十兵力來,將這些人押送到宗正寺去!”
二舅舅都看傻眼了,竟不知道有這般厲害的人跟著昭寧而來,連忙接過腰牌就去。
此時趙瑞被按在地上,卻不甘心地吼道:“謝昭寧,你當真以為你能做皇后不成,你竟然敢冒權,害我這個真正的皇子皇孫!還敢把我關入宗正寺!我告訴你,我今日是為太上皇而來,這通運權的背后是太上皇,是他老人家授意的,君上也是默許的。你敢這樣對我,太上皇是絕不會放過你的!君上重孝道,也是絕不會管的!”
又對背后之人道:“你們大膽,快放開我!謝昭寧這是冒權而動,她定會出事的,你們也脫不了干系!”
但是侍從們如何會聽他的話,很快,侍從就將他壓下去了。
盛氏卻臉色發白,半天沒恢復正常,對昭寧道:“今日多虧你了,否則還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沒想那兩個跟著你的人竟如此厲害!”又嘆息,“那通運權真是塊燙手山芋,本來你二舅舅能將之拿到手是好事。誰又知……其實這通運權暗里是太上皇曾經斂財用的呢,竟然就這么被新任順天府尹給我們了,我們想還回去也不能!……只是昭昭,那趙瑞畢竟是真正的郡王爺,也是君上看著長大的,深受太上皇的重視,你這般懲戒他,他若是到君上或太上皇面前告你的狀,該如何是好!不然……只將他驅逐就是了,不要關進宗正寺了。”
昭寧深吸了口氣,她也知道這般并不妥,她只是個假皇后,還是君上為了幫她,暫時才給她的。可是她呢,卻借君上暫時給的權懲治了一個真正的皇子皇孫,只怕君上聽到會生氣了?墒撬謱嵲谑菗,趙瑞會卷土重來,影響了表姐出嫁。二舅舅和舅母又攔不住趙瑞,情急之下,也是沒有辦法了!
昭寧勉強對著舅母笑笑:“舅母,不要緊,我們現在還是先去看表姐吧!”
不管怎么說,一切都先等表姐順利出嫁了再說!
盛氏現在自然是聽她的,見昭寧仍然鎮定,她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擔憂,帶著昭寧去看她表姐去了。
不過昭寧也的確陷入了深深的憂思之中。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假的,可今日卻在情急之下,用了皇后之名發落了趙瑞,還把他關入了宗正寺之中。這可是超出了假皇后該用的權力范圍了,不知君上知道了會不會生氣!還有,此時事關太上皇,她好像也攪合了太上皇的事。雖然傳聞君上和太上皇不親近,可那畢竟也是君上的父親。本朝以孝道治天下,她攪合了太上皇的事,君上會因此怪她嗎?
她帶著這種思慮,接下來的后半程,便有些神思不定。
待新郎官騎著馬來接,她們將表姐圓滿地送出了門,昭寧才坐馬車回了謝家。
可當她在照壁處下了門,卻看到好大的陣仗正在照壁處等著,兩列儀仗和禁衛抬著一頂轎子,轎子口則立著身著內侍省紫袍的吉安,周圍謝家的人都簇擁著在等。
吉安帶著這般陣仗,在這里等她做什么?發生什么事了?
吉安則對她行禮道:“昭寧娘子,奴婢是奉圣命來接您入宮的,請您同奴婢走一趟吧!”
昭寧心里一個咯噔,是君上讓她入宮嗎?怎么回事,君上可是從未讓她入宮過的,會不會是君上聽說了今日之事,所以生氣了,要讓她入宮去說明個究竟?
昭寧突然有些忐忑起來。
第123章
昭寧雖然忐忑, 但是謝家人卻是很高興的。
姜氏笑道:“君上喚你,你去就是了!咱們都在家中等著你!”
她們自然都覺得君上喚昭寧去是好事,因此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昭寧嘴角輕扯, 她又能說什么,她們也不知今天發生的這樁意外之事。不知道君上傳自己入宮,可能是要同自己問罪的。畢竟今日的確是貿然用了不該用之權,處置了他的親侄兒,甚至可能破壞了他的父子關系……君心叵測, 她知道師父, 卻不一定知道君上。
她深吸一口氣, 想著頭一回入宮, 似乎不能穿著太隨意, 便問吉安:“可需衣著正式?”
她并無什么品階官位, 就是要衣著正式,不過是換華麗嚴整些的衣裳罷了。
吉安則道:“娘子無需拘謹, 隨意即可!
昭寧便也不換了,免得耽誤了時辰。她低聲讓青塢她們回浣花堂去等著自己, 隨后進了吉安撩開簾子的轎子中。
簾幕放下, 轎子被抬了起來。
大乾朝有古訓,憐憫人力, 常用馬車。這還是昭寧為數不多的幾次坐轎子, 只覺得這些人果真是禁軍,抬起轎子來格外平穩,但她也不敢隨意掀開簾子看究竟到了何處, 只能坐在轎子中胡思亂想。
一想到要入宮, 要在皇宮中見到君上,還極可能被他問罪, 昭寧就有些緊張起來。她仍然胡思亂想著,不知道君上究竟會如何處置自己,她相信以師父的人品,應當是不會太同她計較。可是趙瑞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親侄兒,還事關太上皇!昭寧心里也沒底。
其實她前世也是入過宮的。
那是她嫁進順平郡王府的第一個新年,華氏攜她進宮參加宮廷御宴。彼時契丹人還未集兵攻打大乾朝軍防,國內還是一片繁榮昌盛,宮廷御宴也很是熱鬧。正是在這次宮宴中,她在無意中飲下了一名豪紳家的娘子,下給趙瑾的迷情藥酒。她十分的難受無助,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但是后來,她被一人所救,她不知道那人是誰,當時還以為是趙瑾,因他對她有種極其熟悉的溫柔。再后來她發現趙瑾對此事毫無反應,才知道救她的人并非他。只是由此作為轉折點,她開始被趙瑾所害,命運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與之相伴而來的,是契丹與大乾的全面開戰。從此戰火紛飛,國不將國……
昭寧回過神,發現自己想得太遠了些。
上次作為順平郡王妃入宮的時候,也是這般坐在轎輦上入的宮,什么也沒看到。故昭寧只能憑借感覺判斷自己倒了何處。她感覺轎子的速度慢了下來,仿佛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夾道,周圍響起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她猜測自己應該已經到了大乾皇宮,只是還未到目的地,吉安并沒有停下來。
終于,在跨過一道門檻后,昭寧聽到了吉安的聲音喊:“娘子,咱們到了!”
昭寧深吸了口氣,從落地壓低的轎輦中走出來,剛跨出轎輦,只見眼前便是一片雄渾壯麗的建筑向兩側展開。漢白玉須彌座延升向前,高高的宮宇巍峨佇立于須彌座之上,明黃琉璃瓦,高大的朱漆梁柱,著玄甲的禁衛軍分列兩側,手持長槍而立,端然肅穆之感迎面撲來。
風雪不知何時又下起來了,浩大的天風挾裹著碎瓊亂玉,昭寧仰起頭,看到紛亂的雪中,正殿上方掛著匾額,上書‘垂拱殿’三個燙金大字,她心中微震。
她前世入宮也只是從東華門直接入的后宮,沒有看到過這座君上處理政務時所居的垂拱殿。竟是如此的森嚴,仿若有滔天權勢迎面壓過來,讓人覺得自己無比的渺小,故心生敬畏。
她隨吉安登上了須彌座,只見垂拱殿外正等著朱紫百官,其中一個著朱色深衣,戴進賢冠的年長官員還跪在地上,她不知此人是誰。四周無人說話,氣氛十分肅穆。
這時候,昭寧聽到了殿內傳來一道熟悉卻又凜冽的聲音:“江西節度使劉常知情不報,致使雪情延誤,凍殍千里,著廢去節度使一職,于午門斬首示眾,懸尸于宜昌。其黨羽門徒眾人,皆發配邊疆,不得延誤!”
于是殿外眾人都跪了下來。
那跪在地上的官員聽了,頓時渾身發抖,驚恐無比,涕泗橫流地高喊著:“君上,臣冤枉,臣并非知情不報,是有奸人陷害——”,但他的辯解沒有絲毫作用,他很快被禁衛軍拖了下去,原地留下了一灘水漬,漸漸地被冰雪凝固。
其余官員皆噤若寒蟬跪在原地,此時風雪大作,每個人頭上、肩上都落了雪。
昭寧知道今日江西雪災一事的確鬧得頗大,因官員怕影響政績,隱瞞不報,導致災情擴得更大。那人便是隱瞞災情的江西節度使嗎,竟是要被午門斬首!雖然知道他是罪有應得,但不知為何她也有些膽寒,大概是聯系了自身的緣故。
吉安則先一步走到垂拱殿中請示,片刻后他就出來了,對謝昭寧道:“昭寧娘子,君上傳召您,請隨我進去吧。”
頓時眾官員的目光紛紛朝昭寧看了過來,都是一群老成精的人,一看到個生得極美,披著斗篷而來,還排在他們前面立刻覲見的小姑娘,立刻都猜到了恐怕就是最近鬧得汴京滿城風雨的那個謝昭寧。昭寧何嘗不知他們所想,只垂眸避開他們探尋的目光當沒看到,跟在吉安后面走入了的垂拱殿。
剛一踏進垂拱殿,昭寧立刻覺得有一陣溫暖包繞而來,只見垂拱殿中十分寬闊而空曠,腳下是黑漆金磚的地板,清晰地倒映出她有些單薄的身影,頭頂是花紋繁復的鎏金藻井,鏤刻九龍戲云的紋路。十二根極粗的朱漆梁柱,被垂下的錯落明黃幔帳半掩著,平日這大殿甚至可以容納幾百個大臣,可現在只她一人站著,更顯得她格外的渺小。
抬眼看去,見幾階丹犀往上,便是一張寬闊的純金龍椅。
君上趙翊著御烏紗袍,腰系通犀金玉帶坐在龍椅上,正在批閱奏折,他眉目低垂,因外面雪暗天光,殿中點著數根燭火,映照他垂下的長睫,挺直的鼻梁,微泛光的柔和嘴唇。朱筆劃過奏折的聲音清晰可聞。另有一個生得一雙彎眉的內侍官伺候在君上身側。
昭寧突然想起她當年讀君上傳記的時候,曾無數次想過,君上身居天子之位,勤政之時該是何等情形。誰想此時,她居然能立在垂拱殿中,這般近地親眼看到呢!她果真是三生有幸,能如此近距離看到偶像工作,誰能不激動!
不過剎那間,她又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垂拱殿正式看到身為君上的師父,好像應該要下跪行禮,高呼吾皇萬歲才對。
于是昭寧腿一彎,立刻就要下跪,誰知此時趙翊卻放下了手中的朱筆,向她招了招手:“不必跪,走到朕面前來。”
昭寧一愣,看向君上,他放松靠著椅背,英俊的面容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平和正凝視著她。她不由得想起方才在殿外的時候,聽到的君上那幾句嚴厲懲處犯錯官員的話,什么‘午門斬首、發配邊疆’,凝固在風雪中結成了冰霜,令人膽寒。
君上為何不讓她跪,要讓她到跟前去?也不像平日那樣,看到自己時嘴角帶著微笑。他不笑的時候,那種威壓感隱隱透出來,極讓人不敢造次。
他一定是聽說了姜家發生的事,知道自己動用皇后之權,把趙瑞關進了宗正寺,還影響了他和太上皇的關系,所以來找自己算賬了!
昭寧想到這里更是十分緊張起來,手腳都有些發軟。
但是君上的話是圣旨,她悄悄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一步一挪地走上前去。
趙翊看她慢得好似烏龜走路,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微挑了挑眉,看了眼身邊的李繼。
李繼跟在趙翊身邊多年,如何不明白君上的意思,立刻悄然退下,還拉了在門口呆愣等著的吉安走,吉安開口:“師父,我還要等著送……”
李繼一眼瞪過去,這個兔崽子,御前伺候這么久了,有時候還是不機靈,君上也不嫌棄他!幸而吉安也不是真傻,很快反應過來,同李繼一起退下了。
于是殿門也合上了,輕輕的一聲關門響,可是落在空曠的大殿中,卻無比的清晰。
昭寧意識到如今這大殿之中只有她和君上兩個人,更為緊張了,君上屏退左右,莫不是要單獨處置她?他定是還在乎自己的顏面,怕自己在旁人面前失了臉。
她走得再慢,畢竟路就只有這般長,很快到了君上的面前的御桌前停下,她清晰地看到龍椅、龍案上的金龍篆刻,案幾上擺放的幾摞高高的奏折,上書‘江西巡撫奏請陛下’‘四川宣撫使奏臣陛下’等字樣,一角放著的紫檀筆架、筆洗,還有硯臺中磨出的朱砂,一只朱筆正擱在硯臺上……
天下大事,皆在此案。
昭寧突然極深的意識到,自己正面對這個國家的掌權者,一切的陰謀詭計,隱瞞猜疑,在真正的掌權者面前都是沒有用的。
想起了方才在殿外聽到的處置那人的話,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壓力,撲通一聲跪下去了,決定還是自己先認錯的好,也許君上看在自己愿意主動認錯上,就對自己從輕處置了。她道:“師父,都是我不好,您若是想要責罰我,無論如何,我也是認的!只是……希望您不要牽連我舅舅一家,他們與此事是無關的。”
趙翊看她來的時候就緊張,抖得像只兔子一樣,警惕萬分,仿若隨時能找個洞躲進去,還強作鎮定,就知道她心里定是有事,想招她到近旁,問問她究竟怎么了。卻見她到了自己面前就突然跪下去,說了這樣一番話。連他都沒有反應過來,畢竟一晨他都在處理江西雪災的事。
趙翊將手中的珠串放在桌上,問道:“你這是為什么而請罪呢?”
昭寧有些疑惑,君上是不知道嗎?還是知道,不過是想等她親口承認罷了。
她袖中的手握了握,深吸口氣,講道:“我今日去參加表姐的出閣禮,遇到您的侄兒云陽郡王帶人來鬧事,為了什么通運權的事,定要攪亂表姐的出閣禮。我與表姐情深,實在是忍不住,便為她出了頭……以皇后之權,將他關進了宗正寺!他說他的背后是太上皇,是我攪壞了太上皇的事,所以我便先向您請罪!無論您如何發落,我都是認得!”
她說完之后便屏息了,只等著君上說出懲罰她的話。究竟是從輕處罰她,還是要把她也關進宗正寺,反正她都有了準備。
卻沒想到,她只聽到了君上的一聲笑。
她又不敢抬頭看君上,只能在心里想,君上為什么要笑?是他覺得自己做的事可笑,還是被她做的事氣笑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卻感覺到君上站了起來,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看到了他玄色的云履。緊接著,他半蹲了下來,昭寧并不敢抬頭看他,只見到御烏紗袍上暗織的龍紋近在眼前,那龍涎香的味道更加明顯了。
昭寧的心跳瞬間奇快無比,君上為什么要離她這么近,他難道不知,他是自己偶像,他的靠近總是會讓她心跳加速嗎!
她在心里深深地吐氣,要冷靜,這是師父,是大帝,她不可失態了!
然后,她聽到了他低沉柔和的聲音在頭側響起:“謝昭寧,你成日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真的覺得,我會因為這樣的事而懲戒你嗎?”
他說著,曲起手指在她的額頭上敲了一下,道:“這般就是懲罰,你可記住了。下次決不能再犯!”
昭寧全然沒想到,君上竟然是完全不怪自己,他不僅不怪自己,甚至責怪自己——竟然如此揣度他!她心中越發覺得愧疚了,而且同時,她緊繃的神經也終于松了下來。
她終于鎮定了下來,就還有一件事要做,其實她這次來的路上就想好了,她是必須要說的,于是她再度開口,道:“師父說得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過師父,我還有一樁事想同師父說,便是我們之間那門假親事。”
昭寧覺得自己越發的找回理智了,她必須要和君上說明白了,否則再這么下去,別說謝家人、姜家人,現在就連貴太妃、朝臣們,甚至整個汴京都誤會了。日后可真不知該怎么收場才是!那她豈不是真的累及了君上的名聲,讓他因自己而留下千古罵名嗎!
她再度開口,但是這時候她鎮定多了,她道:“師父,我知道您是為了幫我,只是您與我假成親一事,眼下已經發展成了這般模樣,似乎所有人都在誤會了。您看如今,咱們究竟該怎么辦為好?”
昭寧聽到君上輕輕嘆了口氣: “朕也沒有辦法了!
他的聲音依舊醇厚,透著無奈:“朕與你的親事已經傳遍了朝野,禮部已經將你的宗碟都做好了,若是此時再說是假的,朕也不好處之。朕說話貫是一言九鼎的,口出虛言,無法讓人信服。何況,朕自繼位兩年來,都未曾立過后,這兩年來朝臣諫官為此事上的折子已是數不勝數,現為了幫你又出了這樣的事,朕倘若此時不立后,恐怕永遠不能平息這些悠悠之口。昭寧,朕幫你的時候曾說過,要你也幫朕一個忙。你可還記得?”
昭寧一怔,君上說的倒也是事實,這事情已經傳出去,他也親口承認了,倘若再澄清,豈不是君主就會失去了一言九鼎的威信。前世君上就是一直未曾立后的,有了這樣的事,似乎更被逼到了關頭上。且誰能想到禮部的動作怎會這般快,連宗碟都做好了!果然變得很是棘手。
她答道:“自然記得!
當日君上幫自己忙的時候,的確說過要讓自己也幫他的忙,不過當時她就十分困惑,君上身為一國之君,手眼通天,要自己幫他什么忙呢?自己又有什么能幫得上他的呢?
外面大雪紛飛,可是垂拱殿內溫暖如春,帷帳低垂,金柱煌煌熠熠,丹犀兩側的銅鑄仙鶴高仰著修長的脖頸,頂著枝形的燭臺,傳來燭火燒到燭芯時的輕微噼啪聲。
昭寧正看著黑漆地板上自己和君上的倒影,腦中正是思索究竟該如何是好,卻看到倒影中高大英偉的君上略低了頭,更靠近了她,此時有暖流撲在她的耳尖,他的氣息明顯比她熱許多。她耳朵微熱,正想著君上這是要跟她說什么機密之話時,只聽他在她耳邊低聲又清晰地道:“還有一則最重要的。昭寧,朕心悅于你,所以你希望幫朕這個忙,真的做了朕的皇后。不知你,是否同意呢?”
他的話宛若初春那縷陽光,分明是微暖和煦的,卻在頃刻間,摧枯拉朽般引崩了冬日里萬丈的冰雪,浩蕩宛如萬頃洪流奔瀉而來。謝昭寧瞪大了眼睛,腦中頓時轟然一聲,頓時所有的胡思亂想全部被炸沒了。
第124章
昭寧抬頭看向趙翊, 他無比近的英俊眉眼,他似大海深邃的眼眸,而自己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這片深不見底的大海因此有了更深的,波瀾壯闊,她一看便要溺進去的東西。
她再也不能繼續注視他的眼睛,匆匆地躲開,但是卻仍然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是極灼燙人的。
她開口了, 卻只有幾個支吾的聲音:“你……你方才說……你……”
她一定是聽錯了, 慶熙大帝居然說心悅于她, 要她做他的皇后!又想不對, 自己怎么能對君上稱‘你’呢, 是她言語僭越了,她是不是應該認個錯?
但是這時候, 卻有一只修長的大手伸出來,輕輕按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掌微熱而有薄繭, 貼在她略帶冰涼的肌膚上,然后, 他不容拒絕地將她的臉抬起來。讓她直視他的雙眼。
昭寧于是迎著這雙從不敢看的眼睛, 徹底掉落進去。瞬時她整個人從耳朵尖到腳底,簡直是紅透了。而趙翊再次認真地道:“謝昭寧,我心悅于你, 想要你做我的皇后。并且我只會有你一個皇后, 無其余任何人。不知你是否同意?”
這個人是她的偶像,是這個國家的君王, 執掌生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勢,他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他,可是此時,他卻半跪在地上,將方才說的,仿若告白一般的話再度說了一遍。
昭寧嘴唇微張,她本來想說,自己實在是做不了皇后,只會連累他的?墒遣恢獮楹,她全然說不出這些話了,這些東西好像都變得不重要了。
慶熙大帝竟然喜歡她,他是真的喜歡她!
她兩世為人,從未聽人這般熱烈地向她表達過喜愛,而且這個人還是慶熙大帝!是那個她從小便讀他的傳記之人,是教授她棋藝,帶她贏來棋子之人,是她每每處于險境,都在暗中不動聲色地幫她之人。
昭寧的心跳越來越快,氣息也越來越急促,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看著他的眼眸,仿若掉入無邊的星海之中,被那些星辰托舉著,渾身都輕飄飄的,有種莫名的輕盈從心中涌出,籠罩全身,那竟然是一種隱秘的喜悅,讓昭寧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其實,她也喜歡他!
原來,她也喜歡他!
只是她經歷了太多種種,對情愛再無所求,所以也不能輕易察覺到自己的喜歡。竟然這么隱秘地早已埋藏在她的心底深處,等待日光來照,等待春芽萌發。
是從何時開始的,是君上教她下棋的時候嗎?還是他幾次三番護她的時候?亦或許,是最早最早,在大相國寺那場繁華的花燈之上,她無意中牽到了他的手的時候。
因為他的告白,也因為察覺到了自己對他的喜歡,昭寧突然意識到,哪怕很害怕嫁給他,承擔一國之后的重任,也怕毀壞他的英名?墒且驗閮汕橄鄲,她是愿意嫁給他的,她是可以去承擔這一切的,只要她努力。
只是,還有一件事橫亙在她心里——那就是阿七。
倘若君上就是阿七,那該是多么的圓滿,她不僅遇到了前世對自己極好的神秘人,還找到了阿七。但是君上不是阿七,那么阿七究竟在何處呢,以前她也想過,如果她能找到阿七,愿意和阿七攜手余生,那是喜歡么?
昭寧覺得自己對阿七的情緒是非常復雜的,他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可是其實,她從沒見過他的模樣,甚至沒聽到過他說話,現在她確鑿了自己對君上是喜歡,她卻越發的明白了,自己對阿七或許是一種極復雜的情緒,混雜著感激和依賴。
對了,之前她就想問君上阿七之事的,眼下不正是時候么。
她定了定心神,沒有先回答君上的問題,而是開口道:“師父……您還記得,我曾經請您幫我一個忙嗎?”
趙翊問:“什么忙?”
昭寧心想,君上大概是太過忙于朝事了,畢竟天下大事都在他的案桌之上,她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記得。她道:“我曾說過,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他是一個啞奴,名叫阿七,只是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所以想請師父替我找尋……不知道師父,有沒有替我找到這個人?”
昭寧話說完,看到趙翊眼瞳微微一縮,但也只有片刻,昭寧甚至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覺。隨即聽君上嘆了口氣道:“既是你囑托于朕的事,如何會不幫你找,已經在汴京四周都找過了,甚至你長大的西平府也尋過了,并無一個叫阿七的啞奴存在。且朕也打聽過了,你身邊之人說,從未見你和什么啞奴在一起過。昭寧,朕不得不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記錯了?”
饒是昭寧已經做好準備,但是聽到君上親口這般說的時候,她還是有些難過。
連君上這般的權勢和人力都找不到,昭寧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
在那個小小的荒院里,真的有一個阿七曾經存在過嗎?
那時候自己被關進宗正寺又放出來,眼睛看不清東西,被打擊得有些神志不清,時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她從沒看到過阿七的樣子,甚至她都聽不到他說話,會不會,其實阿七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個人,否則為何她窮盡辦法都找不到他呢?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她的確也已經用盡了辦法,連君上也用盡了辦法,這樣的找都找不到那個人,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解釋呢?
昭寧想起以前祖母曾經告訴過她,如果她用盡辦法,都得不到一樣東西,那么便是她與它的緣分未到。等到緣分到了,它自然就會悄然出現在她的生命之中。如果阿七是虛妄,她自然不必再去尋找。如果阿七是真實存在的,她現在也只能等待他出現了,若是發現他在受苦,她必將救他脫離于苦海。
大概是她沉思的時間太長,君上再度出聲了,他低聲道:“昭寧?”
昭寧終于又回過神來,她再度抬頭看向君上,他身上隱然的帝王之氣太過逼人。她的心再度砰砰直跳起來,可能是因為太過緊張,反而有些許的猶豫,畢竟這樣一說出口,可就再不能反悔了!
但是她最終還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迎著他的視線看著他,緩緩地道:“師父……我答應您!”她認真地說,“我愿意做您的皇后,絕不會反悔!”
她說話的時候,大概是想表達自己太過堅決的心,所以反倒是像壯士斷腕一般,帶著視死如歸的勇氣。好似你曾經這般幫過我,那么我也絕不會言而無信,讓你無人可幫。
于是趙翊笑了,在他笑的時候,眼中滿目的星河里所有的繁星都在亮。
隨即他終于抬起手,寬大修長的手攏住了她纖瘦的肩膀,昭寧注意到,這是除了幾次意外接觸以外,他第一次真正的觸碰到自己的身軀,在自己說了愿意之后。只聽他略帶笑意的聲音,低而輕慢地道:“昭寧,是做我真正的皇后,再不是之前說的假成親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說得很含蓄,但是昭寧看著眼前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高大君上,還有透過層層的綾羅傳來的他掌心的溫度,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臉再度紅透了,甚至連耳垂都紅了。她的膚色本就雪白瑩潤,這樣一紅便是夏日的蜜桃,極其可口,仿若可以一吮就破。趙翊本只是逗她,可是她近在咫尺地這般害羞,令他也有些熱了起來,只覺得這殿內大概是地龍燒得太盛了,一股說不出的熱氣在身體里沖撞。
君上近在咫尺,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除了上次君上因病發作那回,他們從沒有這么近過。昭寧手心微汗,她實在是真的緊張,別看她兩世為人,哪里又有這樣的經驗。她開口道:“徒兒……說的也不是假成親,自然明白!”她深吸一口氣,突然站起來,道,“師父,我進宮已經太久了,只怕母親惦記……恐怕要先告退了!”
她說完匆匆地向他行了個禮,然后朝著垂拱殿的大門走去,卻渾然不知,倘若沒有丹犀上那位的點頭,是絕不會有人給她開門的。
所以當她跑到門口的時候,才發出垂拱殿的大門緊閉,她根本出不去,便又只能深吸口氣,回過頭看著他,目光有些許的懇求。
趙翊一笑,她能鼓足勇氣說愿意嫁給他,做他的皇后,已經足夠令他滿意了。
總不能一次就將她逗生氣了。
于是他暗中輕輕打了個指頭,那垂拱殿的大門才開了,她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趙翊聽到等在外面的吉安問她:“昭寧娘子,貴太妃娘娘還想見您,不過您若是乏了,奴婢也可以立刻送您回去!
她道:“我乏得很,你送我回去吧,貴太妃娘娘……改日再來拜見!”
她這個人一向禮儀周到得很,平日貴太妃要見她,她是絕不會推拒的,想必今日這些事,是用盡了她的勇氣了。
趙翊站了起來,走到了龍案后坐下,執起了朱筆,想要再度看那成摞的奏折。只是方才明明還看得認真的修浚運河一事,現在卻好像怎么也看不進去了。
這時候李繼進來了,手里方盤上托著一盞剛沏好的熱茶,他輕手輕腳地將茶盞放在桌上,驚訝地發現君上竟然在笑!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上,竟然控制不住地在笑!李繼心中的驚訝無異于看到了真龍降臨,他知道方才君上在與昭寧娘子說皇后一事,昭寧娘子走了,君上的喜悅竟還能如此溢于言表,這位昭寧娘子可當真是無比重要,他日后再怎么小心伺候也不為過!
他道:“陛下,這是新沏好的漢陽霧茶,本來也給昭寧娘子沏了一盞,人倒是先走了。”
趙翊的折子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也放棄了,放下了朱筆問道:“一切儀程可都準備好了?”
李繼道:“您放心,都已備好了!”
趙翊深深地吸了口氣:“罷了,今日先不批閱奏折了,將那盒子拿上來!”
李繼自然知道趙翊指的是什么,他放下茶盞,從腰間垂掛的香囊中掏出一枚小鑰匙,打開了大殿旁側黃花梨木柜上的一把銅鎖,又從里面端出一只瓷盒來,他恭敬地將瓷盒捧到了趙翊面前,然后將之打開。
只見里面竟是幾塊極好的紫檀木料、烏紋木、沉香木,有些已經雕刻出了雛形,樓閣、小犬,什么都有,還有一座未成形的人像。旁側有一卷絹帛,李繼將之拿出展開,那里面是一整套的木雕工具。
是的,無人知道君上還有這般愛好,他從年少時起就極喜歡木雕,但是高祖皇帝以史為鑒,認為如此是不務正業,遲早會引誘帝王墮落,因此在趙翊年少的時候不許他碰。
趙翊就一直不碰了,后來高祖皇帝雖然逝世,無人再會那般管束他,但是他也覺得這般愛好,的確不符合帝王之相。只是興致來的時候,偶爾雕鑿一番,但絕對是克制的,今日既然冷靜不下來看折子,便雕一雕吧。
趙翊從盒中拿起那座未雕完的人像,這是一塊產自瓊州的烏紋木,他初入手時,就覺得適合雕成人像,便一點點地在打模。當時還未想過究竟是刻的誰,如今看來,倒是越來越明顯了。
他正拿起鑿刀,馮遠通稟了進來。
趙翊看向跪在地上的馮遠,他的頭上和斗篷上都是雪,竟然是冒雪而來的,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馮遠頓了頓卻沒有回答,分明來得匆忙,怎的回稟的話卻說不出口了?
趙翊眉頭微皺,馮遠平日并非吞吐之人。
馮遠也沒有猶豫太久,就低聲道:“君上,您此前吩咐屬下找的那個啞奴……屬下有線索了!”
聽了他的話,大殿中陷入一片寂靜。
趙翊的眉頭終于真正的皺起,握著鑿刀的手緩緩捏緊了。本來是溫暖如春的大殿,卻被外面寒風挾裹的雪粒吹入,站在一旁的李繼和跪在地上的馮遠,頓時都覺得有股刺骨之寒襲來,地龍也無法抵御這般的嚴寒。
“是怎么回事!彼麄兌悸牭搅司系翗O的問話。
第125章
昭寧從皇宮回來的時候, 天色已暗。
雪天路滑,馬車徑直將她送到了垂花門外,她下了馬車后, 吉安恭敬地道:“奴婢這就要回去了。若娘子有什么話,盡管派芳姑來告訴奴婢就是了!
他身旁站著一位身材中等,容貌普通,梳了小髻的中年婦人,向謝昭寧行禮:“娘子安好, 奴婢是君上派來照顧娘子, 娘子平日有吩咐盡管說便是, 奴婢必當竭力而為。”
昭寧在路上已經聽吉安說過了, 這位芳姑是君上還住在東宮的時候, 就照顧他的老人了。君上派此人來照顧她, 已很是看重了,她對吉安道:“你放心回去就是, 我這邊無妨!”
吉安這才告退離開,昭寧則帶著芳姑回了浣花堂,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浣花堂點了燈籠,透出暖黃的燈光, 昭寧聽到屋內好似有動靜傳來, 有人在等自己?
她對一旁的青塢道:“青塢,你親自帶芳姑下去先安置,就住你旁邊的那間屋子吧!庇謱Ψ脊谜f, “若她們有招待不周的, 姑姑告訴我就是了。”
芳姑立刻恭敬笑道:“娘子客氣了,奴婢隨姑娘們安排就是了!”
青塢聽說這位是從宮里來的姑姑, 也很是慎重,生怕讓人家看出她們這些浣花堂女使就是草臺班子,十分有禮地道:“請姑姑隨奴婢這邊來。”
這時昭寧才跨進了屋中,果然見著母親正坐在羅漢榻上等著自己,手肘支臉,面帶愁容。這是怎么回事?她下午離家的時候,母親不是還很高興嗎?
姜氏看到她回來,好似松了一大口氣,連忙向她走來,問道:“你大舅媽下午過來,跟我說了前院的事,如何……君上責怪你了嗎?”
因姜氏一直在后院忙碌,并不知道前院發生的這些波折,知道竟發生如此大事后,姜氏才忐忑起來,又聯想到君上突然叫走了昭寧,她生怕君上會怪罪昭寧——那畢竟是他的親侄兒,昭寧還沒有做皇后,就懲戒了他的親侄兒!
姜氏始終還記得,昭寧告訴過她,她與君上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她還為她表姐出頭,豈不是更會被君上斥責么!
昭寧安慰道:“母親,您不要擔心。君上并沒有斥責我,并且——”
想到垂拱殿中發生的事,君上說的那些話,昭寧的心又跳起來,但今日之事還是必須要讓母親知道的,她深吸口氣平復了一下,才緩緩道:“母親,這件事成真了——我……真的要嫁給君上了!”
姜氏愣了一瞬,女兒說……她真的要嫁給君上了?她沒有聽錯?
心中的喜悅頓時涌出來,但姜氏已經失望過一回了,還記得要克制,強壓著喜悅問道:“昭寧,你……說的是真的?這次不再假了,你沒有騙母親?”
昭寧點頭確認。
頓時一陣狂喜將姜氏淹沒,這下是確鑿了,昭寧真的要嫁給君上,她真的要當皇后了!姜氏喜得都不知該說什么了,只拉著昭寧的手,不住地道:“這極好,這極好,母親就說,我的昭寧要嫁給了這世間最好的男子,如今真的這般了,我的昭寧要當皇后了!”
她激動得眼眶都紅了,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了什么,道:“不行……母親立刻得去同你父親說這樁喜事,還得給姜家傳個話,你舅舅舅母他們還在擔憂呢!”
姜氏喜不自勝,風風火火地趕緊報信去了。
其實何嘗是姜氏反應不過來,昭寧也是如此。她回頭看著屋內與從前一般無二的情景,覺得就連屋子好似都有些不一樣了,究竟是怎么不一樣了,她也不知道。她現在應該做什么?她應該叫女使進來服侍梳洗了,可是昭寧現在卻想一個人待會兒,因為她的心還在砰砰直跳,腳下仍然如踩在云端,臉仍然在發燙。
她在書案前坐下來,拿起自己時常翻閱的那本慶熙大帝的傳記,卻遲遲未打開。
她現在也覺得不可思議,她竟然真的要嫁給慶熙大帝了,要嫁給她的偶像,要做皇后了!以后,她的名字會在史書上跟他寫在一起,所仰望的那個人就在她的身旁。她應該要做什么,她能做好大乾朝的皇后嗎?
他說喜歡她,他竟然喜歡她……他是什么時候喜歡她的,他為什么喜歡她呢?
昭寧心中滿是各種胡亂的思緒,根本靜不下來,原來這就是兩情相悅的感覺嗎,她覺得還有點陌生,有點不真實。但是毋庸置疑她是喜悅的,今日明明奔波了一天,可是她卻一點都不累,甚至也不想睡覺。
君上現在又在做什么呢,處理政務嗎?
昭寧胡思亂想了很多,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一則。
這些先放一邊,最要緊的是,既然決定了要嫁給慶熙大帝,要做他的皇后,那她便要想想,如何做他的皇后,總不能讓人以后笑話他,娶了個西平府來的蠻夷之人吧!本朝歷代的皇后可都是汴京那些世家的大家閨秀,溫恭儉良,知書達理。從沒有她這樣出身的人。別的不多說,比如詩詞曲賦、讀書寫字這些東西,多少要略通一二的吧!而她擅長的那些東西,做皇后好像是用不上的。
這樣想來,她若是要做皇后,需要做的事還多著呢!
昭寧輕輕出了口氣,招了樊星她們進來,事情以后再說,今日總得先歇下了再說。
但是無論怎么說,她平安歸來,并沒有被君上訓斥,甚至還有些因禍得福的味道,都讓謝家和姜家松了一大口氣。
但是第二日,昭寧在母親處選布料給鈺哥兒做肚兜時,父親匆匆歸來,卻帶回了一則不好的消息。
君上今早在朝會上,給知制誥錢復功下了封后的旨意,但是被錢復功給封還詞頭了。理由便是謝昭寧出身西平府,名聲頗差,無賢良淑德之名,還曾與云陽郡王議親,為陛下的千古英明,他拒絕擬這道圣旨。并且哪怕謝昭寧已經上了宗碟,他也固執己見,認為謝昭寧可為妃,但決不能為后。
這是大乾朝的為政特色,君上并不能全然一言堂,倘若君上的旨意不恰當,負責草擬圣旨的知制誥便可以拒絕草擬圣旨,被稱為‘封還詞頭’,以示對該決策的抗議。其背后多半代表著群臣對該決策的反對。
雖然立后看似只是君上之事,可實則卻是朝政大事,群臣、言官的眼睛全部盯著。因為君上已給謝昭寧上了宗碟,他們無法阻止君上娶謝昭寧,但是可以阻止君上立后的圣旨。
姜氏也沒想到突然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群臣竟然會反對君上立后的圣旨,那該怎么辦才好!問謝煊:“昭昭會不會就做不了皇后了?”
謝煊想起歷史上好幾次封還詞頭,道:“倒也未必,還是要看君上和群臣如何僵持,誰能勝出。”謝煊緩緩出了口氣,跟姜氏說起了朝中局勢:“朝中有一群老臣,資歷頗深,其實都對昭寧為后頗為不贊同,都上折子請陛下撤回旨意,只是陛下未曾理會。這位錢大人就是其中代表,他與臺院御史大夫司馬文是好友,認為君上年輕氣盛,對君上時常有管束之言。與李家那些人不同,他們老成謀國,都是言官,兩袖清風,君上對李家可以趕盡殺絕,可對這些言官他卻沒有辦法……”
姜氏很少聽謝煊說朝中局勢,并不是特別明白,但是也知道言官殺不得,而且他們多半也不怕死。所以當他們群起反對昭寧立后的圣旨,是很難辦的,何況幾位朝中重臣也不贊同。
昭寧也在旁聽著,她倒是沒有很意外,這是她早就預料過的,也是當初她拒絕君上幫忙的一個重要原因。甚至這場景已經比她想的好了太多,應該是君上暗中操作的原因,竟然不是群臣下跪反對,還只是被知制誥封還詞頭而已——
這個錢復功她不熟悉,但是御史大夫司馬文她卻有所耳聞。此人是言官的中流砥柱,高祖皇帝時期就做言官了,可以說是看著君上長大的,且由于此人的文章詩詞十分出眾,流傳甚廣,在文人中非常有聲名。甚至到了后世,他因詩詞上的成就,是個與君上的聲名并駕齊驅的人物,他罵過的人和贊譽過的人,都可以千古留名。
昭寧記得,前世后來他寫過詩罵君上,并且不是私下罵,是呈到了君上的案上。君上看了置之一旁,并未處罰他。但是這首詩卻流傳了下來,給君上的罵名增加了不少直接的素材。昭寧還能記得其中的兩句‘功名利祿幾時休,慶熙何見布衣愁’。
也不知道君上會怎么辦。他若是忌憚言官反對,暫緩立自己為后,昭寧覺得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將選好的布料給母親,笑道:“這塊軟江羅的料子好,給鈺哥兒做肚兜肯定舒服!”又安慰道,“你們不必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強求也是不來的!”
看女兒并不為此擔憂,姜氏和謝煊也暗中松口氣。只要她不難過就好!
只是第二日事態又有了發展,原來君上直接將錢復功貶成了滁州團練副使,另讓一位姓王的副知制誥繼續擬制。
結果再一日,這位姓王的副知制誥仍然拒絕擬旨,再度封還詞頭,理由同錢復功如出一轍。于是君上也貶了他的官,這次不是團練副使,這次是直接讓他去守城門了。
這下事情才真正嚴重了起來,明顯君上和言官兩邊都不退縮,一時間朝廷中氣氛緊繃到了極點,謝家也被這樣的氣氛感染,所有的人走路都輕手輕腳的,做事小心又小心。許多人嗅到了不妙的氣息,往來謝家想要交好的人也變少了。
就連穩得住的昭寧都有些穩不住了,她實在是非常不想看到君上被罵,也不想看到君上與言官對峙,何況還是因為她。君上繼位兩年來,施政有方,下的圣旨何曾被封還過詞頭!都是因為她的緣故。且君上只言片語都沒有傳來,她更為他擔憂了。
于是昭寧臨窗鋪了張紙,給君上寫信道:師父,切莫因我之故而為難。倘若累及師父名聲,萬望師父以已為重,不要以我為后,不必顧及我!
她將這張燕子箋折好交給芳姑,道:“勞煩姑姑替我送入宮去了!”
趙翊在傍晚就收到了這張信紙,在他要跨進太康宮之前。
他只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但很快就將信紙收了起來,告訴吉安道:“傳話給她,讓她不要擔心!
吉安應喏而去,而趙翊抬頭看了看這座他極少踏足的太康宮。
此時天色淡黑,太康宮庭院里滿是積雪,枯藤纏繞太湖石,景色蕭瑟。但屋檐下修著許多的鴿籠,太上皇趙儉極喜歡養鴿子,養了上百只。眼下暮色深了,鴿子們都已經歸了籠,籠內傳來咕咕的鴿子聲。
趙翊突然想起小時候不懂事,與趙儉的鴿子玩時,無意中弄傷了鴿子的翅膀,被趙儉罰跪在雪地里,凍得兩只膝蓋都差點壞了。倘若不是祖父南巡及時回來,他也許真的會從此成為跛足,他那時候深刻地意識到,也許在趙儉眼中,他還沒有他養的一只鴿子來的重要。大概在此之前,他還是對自己的父親,有一些極微弱的期待的,但是從那次之后,便再也沒有了。
趙翊收回了思緒,跨入了殿內。
趙儉并不喜歡燭火太過明亮,說是會影響鴿子休息。因此殿內很昏暗,伺候趙儉的宮人跪在兩側等趙翊進來。而正前方是一張書案,書案上還停著兩只鴿子,一個頭發和胡須已經有些灰白,但是梳得極整齊,穿一身江邊貢羅的長袍,面容與趙翊有兩分相似,坐在案桌的后面。一只鴿子落在他案桌的盆景上,他正在給鴿子順毛,眼角余光瞥到趙翊帶著人進來了,冷哼道:“你還知道來么?”
他繼續冷冷道:“從你自邊關回來,從你對顧家和李家動手,朕多少次傳話讓你來見朕,你卻是來也不來,你眼里還有朕這個父親嗎?”
趙翊則行了跪禮,嘴角帶著一絲淺笑:“父皇此話言重了,我眼里有沒有您這個父親,您最是清楚不過了,不是嗎?”
趙儉聽了他這話,卻激動得突然站起來,鴿子都被他嚇得飛起來,撲著翅膀躲到了房梁上去,他怒道:“朕是你的父親,即便如今退位了,朕也是名正言順的太上皇,朕有資格參與朝政!你以為你派禁軍守著太康宮,朕便沒有辦法了嗎?朕告訴你,你弒兄之事尚不算完,你若膽敢對朕下手,天下悠悠之口都不會放過你,朕培養過的那些人更不會放過你!你除掉李家,削弱顧家之事,朕沒同你算賬,現在立后一事,朕也絕不會讓你好過!”
他繼續說:“你若是想封后一事無阻攔,便讓朕聽政!”
趙翊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父皇。
他在暴躁控訴他,他不甘于居于太康宮。從小到大,他看到的都是這樣的一個人。
可是這個人又是他的父親,是這個國家的太上皇,是給予他骨血之人。他還是要稱他為父皇,好吃好喝養著他。
他道:“父皇不如,先看看這個再說話吧?”
他手一揚,一個圓滾滾的包裹就被扔到了趙儉的案桌上,發出沉悶的‘咚’聲,這樣的聲音令趙儉眉頭一皺道:“趙翊,你這是什么態度!這是什么東西!”
那包裹只是松松地系著,趙儉用手挑了兩下,那包裹的布就散開了,于是,他看到了一張人臉直面著自己,已經蒼白失血很久了,是一張青色的臉,眼睛還睜開著,但也渾濁了。他與這個熟悉的頭顱的眼睛對上了,頓時嚇得啊一聲驚叫,身子也向后跌去。臉色驟然蒼白。
趙翊……趙翊,他竟然把他的密使殺了!他殺了,還割了他的頭顱扔給他看!
他又想起了趙翊殺他的兄長趙準的那個夜晚,那是一個有著寧靜的月光的夜晚,月光如霜灑在庭院上,他一劍就穿透了趙準的心臟,看著他在地上痛叫,血流盡而死,自己也被他嚇得面色蒼白,癱軟在地上說不出話來。雖然趙準密謀奪他太子之位,但好歹是他的親哥哥,他竟然連自己的親哥哥都能殺!
他從趙翊小的時候……就沒看錯,趙翊從來就是個真正的無情之輩!他面上永遠是謙和的笑著,蒙騙所有人的眼睛,為了他的目的,做些事情卻無情到了極致。否則,他如何能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絕對是常人不能想之人,趙翊是,父親也是!
趙儉又懼又怒,身子止不住地發抖,道:“你……你同他真是一模一樣!你這個人冷酷無情,什么征戰西北收復失去,什么除去李家,不過是為了滿足你想的侵略和控制的欲望罷了,天下人遲早會看清你的!”
趙翊卻只是笑了笑道:“父皇,東西我帶到了,只是希望父皇日后不要再做這些無謂的事情了,浪費了彼此的精力。對了,建州剛進貢了幾只紅血藍鴿,我已經讓人給父皇送來了,給父親打發閑暇罷。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趙翊說完,轉身走出了太康宮,眾禁衛軍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后。
而趙儉仍然在他身后不忿地道:“趙翊,朕告訴你,朕是你的父親,你便一輩子都得恭從于朕……你便是再不想,這也是你永遠改變不了的事!”
趙翊面色平靜,仿若未聞。
月色落在他的身后,像是他殺了趙準那個夜晚,溶溶地落了一地,流淌得既像血,又像極了眼淚。
第126章
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時候的東跨院卻有人正舒心著。
魏氏披著件外衣,坐在小幾旁,拿著一只銀簽子, 正叉了被水溫好的梨塊吃。燭臺上的蠟燭燒到了芯結處,光暗了下去,她便順便用銀簽子將蠟燭挑亮。問道:“都兩次被封還詞頭了,還沒有下文?”
她的女使結香正伺候在一旁:“正是呢,今兒老太爺, 堂老太爺把三郎君叫去說話了?墒怯帜苌套h出個什么結果呢, 也只能等著罷了。”
魏氏挑了挑眉, 頓覺舒心了些許, 仰靠在了迎枕上。
她前幾日過得簡直如同身在噩夢一般, 莫名其妙的謝昭寧居然和君上相識, 且要做皇后了,姜氏要做皇后的母親了!從前老太爺最重視的是大房, 她在二房面也一向趾高氣昂。可是事發之后,她居然要跪下求謝昭寧原諒, 要在姜氏面前諂媚討好, 生怕惹得她不快。
而老太爺呢,以前將明雪愛若珍寶, 現在卻將二房放在了第一位, 甚至把自己和謝明雪都叫了過去,讓她們都要恭敬謝昭寧,決不可讓謝昭寧有絲毫覺得怠慢了……
想到這些, 魏氏就覺得心中一股憋屈無從發泄。明明她的女兒才是貴命之人, 她的女兒才應該做皇后,偏不知謝昭寧攤上了什么好運, 竟與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結識,帝王還要娶她做皇后!
所以發生了兩次封還詞頭的事,魏氏哪怕在人面前不敢顯,心里也像吃了蜜糖一樣甜。
從沒聽過這樣的事,一道立后的圣旨,竟然能被兩次封還詞頭!恐怕是朝中的文武百官,也覺得謝昭寧根本不是做皇后的料吧,否則何以群臣反對。
她知道二房最近都愁的不得了,謝煊每日都在和謝昌商議,姜家的人也往來好幾次了。聽說今日,就連一向坐得住的謝昭寧,都寫信去了宮中,雖然不知信的內容,但如此潑天的富貴,她定是要請求君上不要放棄。而君上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看到了她的信說不定就更不想立后了,甚至厭惡她也不是沒可能。
總之,她覺得封后這件事恐怕是成不了了。至于謝昭寧日后的命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她的明雪仍是能安穩嫁入安國公府的,她才懶得管謝昭寧的。
魏氏想到這里,忍不住笑了笑,覺得日后怕是有好戲看了,才對結香道:“準備睡吧!”
魏氏這一覺終于睡得香甜了些許,她甚至做夢夢到了謝昭寧最終果然被君上嫌棄,不得不跪下來求她給條生路的模樣。而明雪則因為才情出眾被選入宮中,深得君上的寵愛,只是這美夢還沒有做多久,她就被人搖醒了:“夫人、夫人,您快起來!”
魏氏半睜開眼,看到結香正焦急地搖著自己,已經到起來的時候了嗎?她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只是微微亮罷了,恐怕才到卯時吧!想到方才被打斷的美夢,她很是不高興:“這么早叫我做什么?”
結香道:“方才老郎君那邊來人傳話說,宮中內侍省來人了,說一會兒圣旨就要過來,老郎君讓大家盡快穿戴準備好,一會兒要去影壁跪接!”
魏氏立刻被驚醒了。前兩天還在封還詞頭,竟然這么快,就要來宣旨了!
是什么旨意?是封后的還是斥責的?既然兩次被封還詞頭,總不可能是封后的旨意,魏氏心情越發激動,立刻翻身從床榻上起來,推了推還在一旁打呼的謝炆,又讓結香把鞋給她拿過來:“快快,給我梳洗,將我的誥命服制找出來!”又道,“明雪那邊,也趕緊派人去叫她起來!”
整個謝家不光大房,正房、二房,甚至隔壁的東秀謝家都收到了消息,都紛紛起床忙碌起來。
昭寧被青塢推到妝臺前梳洗,卻是心中直跳。
怎么會這么快來圣旨?封后的圣旨被封還詞頭了,兩個知制誥都被貶官了,沒有知制誥擬圣旨,那來的又是什么圣旨呢?也許是君上覺得的確不能違逆朝局,所以決定不封自己為后了。那昭寧倒也覺得松了口氣,只要君上和群臣和睦,她覺得是什么銜位都不重要。
她對青塢道:“梳個整齊發髻即可,不必太過隆重。”
很快整裝完畢,昭寧帶著兩個女使去了照壁,結果發現,自己竟然是最早來的,偌大的影壁此時竟空無一人。昭寧嘴角微動,幸而青塢拿了張杌子來,她坐著等,好在不多一會兒,謝昌、謝景,父親母親便都到了,最后姍姍來遲的是大伯、魏氏和謝明雪,二人都打扮得格外隆重,足見是精心裝扮了一段時間。
魏氏和謝明雪先過來給昭寧打招呼,可是神情卻與以往不同,嘴角帶著壓也壓不住的笑容,姜氏也不知她們究竟有什么好事發生,倒是看到魏氏如此盛裝打扮,姜氏的嘴角動了動,要接旨也是她們接,魏氏打扮得如此隆重做什么!
眾人都到齊之后,倒是沒有等太久,便有聲音傳來:“宣旨使臣到——”
謝家眾人便紛紛站好,謝景、謝昌領著二房站在前面,大房之人站在后面。片刻后,一名身著紅色掐絲錦袍,生得一雙彎眉,戴紅色博古冠的內侍官笑容滿面來了,身后跟著內侍官兩列,手中正是一卷嵌織金軟絹的箋紙。一看他這神情,魏氏心里先咯噔了一聲,好像不像是斥責或是貶黜的圣旨……
昭寧則認出,這位內侍官是那日她去垂拱殿時見到的那一位。
內侍官先道:“奴婢乃內侍省總都知李繼,給謝家老爺子,二娘子,郎君夫人們請安了。”
說著行了個小禮。
李繼!此人就是李繼!謝家眾人無不心頭大震。
何人會不知李繼,他是君上真正的心腹,君上在東宮時便跟隨他,是如今內侍省的頭子,君上的貼身近侍。就是那些一二品大員,國公爺什么的,見了他都得恭敬萬分。此人也是真的厲害,永遠都是笑容滿面,和順平穩的。
謝昌和謝景連忙輕扶他道:“總都知客氣了,我們是萬萬不敢受的!”
見到竟然是李繼親自來,眾人更是慎重,覺得這道旨意不管是什么,都是非同小可的。
李繼笑了笑道:“那便請諸位接旨吧!”
謝家眾人紛紛跪下,李繼才展開圣旨,謝家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這圣旨中究竟是何內容。李繼并不停頓,緩緩念道:“朕,纂承天序,仰承天德,秉令范以承庥,錫鴻名而正位,咨爾貴女謝氏,系出高閎,祥鐘戚里。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稱,宜膺茂典,爾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蘋、益表徽音之嗣。茲仰遵慈諭,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后。欽哉!
昭寧心頭一驚,是立后的圣旨,竟然是立后的圣旨!怎么可能呢,不是已經兩次封還詞頭了么,沒有知制誥,君上又是怎么下了圣旨?朝臣不會反對么?
這道圣旨宣了之后,哪怕還未大婚,從此,她便可真的是皇后了。
謝家眾人何嘗不是震驚,謝昌和謝煊夫婦是大喜,他們還在憂愁究竟該如何是好,沒想到立后的圣旨就這般下來了!君上當真無愧是君上!而魏氏則臉色一白,畢竟這與她的預期完全不同。
她徹底的明白,現在圣旨已下,謝昭寧真的是皇后了,再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從今日開始,他們大房唯一能做的,就是討好二房,討好謝煊一家子,最重要的是——討好謝昭寧!否則,大房日后在這謝家恐怕是舉步維艱,于是她只能強挺著歡笑,做出十分高興的模樣。
李繼卻還未讀完圣旨,他繼續念道:“謝氏之子謝煊勤勉于公事,雍和粹純,妻姜氏性行溫良,和睦恭儉,封謝煊為一等公,封號益,妻姜氏為一品誥命夫人,賜宅邸一座。”
一等公,一品誥命夫人!普通人奮斗一輩子才能得到的品階,竟就這般輕易給了謝煊和姜氏!兩人自然是跪謝圣恩,可是謝昌的笑容非常勉強,圣旨只封了謝煊和姜氏兩人,可是他在圣旨中卻半點未被提及,連個虛稱都沒有,恐怕他以前怠慢昭寧的事,君上一清二楚,竟是半點情面都沒有給。
但是再怎么心中失落,他也決不能表現出來,畢竟是自己曾經犯下的孽,誰讓他以前不重視二房,甚至差點強逼二房把藥行送給大房呢,這都是他自找的。
他也同謝昭寧等人跪下叩謝了圣恩。
李繼宣旨完之后,雙手將旨意交給了昭寧,昭寧接過這卷軟如煙羅的圣旨,眾人才紛紛起身。李繼又笑著對謝煊等人道:“老太爺,二娘子,奴婢這次來,不光是宣旨,還是作為宮中的使臣,前來告期的,君上已經請司天監看過吉日了,年節將至,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吧。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昭寧更是驚愕了,今日已經是十一月二十六日了,婚期定在下月初六,不就是只有十天了么!
帝王娶親與普通人不同,普通人的六禮分為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但是帝王娶妻,是無需與妻族這般商議的,所以六禮就會變成采擇、奉旨問名、告吉、告成、告期和命使奉迎,幾乎都是派遣使者來告知,妻族之人跪接就是了。只是這六禮若是整套這般走下來,非要耽誤幾個月的功夫不可,君上竟然直接就到了告期這一步。且這告的期還非常的近,準備起來怕是有些倉促。
昭寧又有些緊張起來。她總以為她還還有幾個月去好生適應,沒想到竟然這般的近!原來十天之后,她就要和君上成親了。大概君上也是怕群臣反對之下,夜長夢多,所以才如此之快吧。她這樣想著,但是緊張的心情并未緩解。
提到她的婚期,按道理她是不能開口的,便等父親回話。
帝王六禮當中這一步之所以叫告期,便無商量之意。李繼還問一句諸位意下如何,已經很是尊重了。更何況,謝家之人何嘗不是擔心等待易生變數,謝煊道:“司天監已經看過吉日,我等自然不會有異議。勞煩總都知替我帶句話,一切按著君上的安排來就是了,我等悉數從命!”
李繼和善笑道:“奴婢定將話帶到。且君上也讓奴婢對國公爺說,雖然時間有些緊,但是娶親大典一切的儀程都絕不會少,稍后奴婢會派人過來一一與國公爺對接,還請國公爺勿要擔心!”
謝煊一愣,差點沒反應過來李繼說的國公爺是誰,頓了片刻才想起,女兒在被冊封為皇后時,他也順便被君上封了益國公,他現在就是國公爺了!方才聽圣旨時感覺還不強烈,現在聽‘國公爺’三個字從李繼口中說出,謝煊才有些激動起來。不光是謝煊,此時謝家所有其他人才感覺到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謝煊一躍成為國公爺,姜氏也是正一品的誥命,別說在謝家,就是在半個汴京都能橫著走了。
謝昌更是懊悔至極,但懊悔也無用。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二房榮光便也是謝家滿門的榮光了。
李繼是君上的近侍,他們不敢打賞,謝昌只道:“總都知可要留下吃個便飯?我已讓人備下了早膳!
李繼笑道:“奴婢還有要務,就不打擾了。”
這自然都是客套話,謝煊立刻親自將李繼送出了門,這下李繼倒是沒有拒絕,他正好還有一些話想要私下叮囑謝煊。
等李繼走了,謝家頓時嗡地熱鬧起來,所有人都在討論昭寧即將做皇后之事,該如何準備,禮儀該怎么做,只有十天的時間會不會太倉促了?這和尋常嫁娶不一樣,這可是帝王娶親啊,誰也沒有經驗。
好在正如李繼所說,不多一會兒他便送來了四個女官,四個內侍官,以及送來了七八輛馬車之多的成親的用物,謝家在這些人的指導下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擬定請帖和所請名單,布置婚嫁用物。男子那邊由謝昌帶領著主外事,女子這邊由姜氏帶著林氏、請來了盛氏一起安排。所有人都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
而封后的圣旨已下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汴京,謝昭寧已經不是未來要做皇后了,她已經真的是皇后了,就是接連兩任知制誥封還詞頭也改變不了君上的看法。霎時間,整個汴京的士紳名流都往來謝家拜訪。自然,那些仍然反對昭寧為后的文臣言官除外,他們仍然不滿君上的行為,認為昭寧乃蠻夷出生,品性不佳,并絕不接受昭寧為皇后。
是的,君上為何兩次被封還詞頭還能繼續下旨,是因為君上直接不要知制誥擬詔書了,而是親自寫了封后的圣旨,并且連中書舍人、中書省都沒通過,直接給了李繼,讓李繼來頒旨意,這完全不符合儀制。那些言官們大為生氣,勸諫君上的折子寫了一打又一打,但是圣旨已下,他們就是再憤懣也沒有辦法了。
當昭寧知道的時候,卻是深受震懾。
聽著仿佛并不是大事,君上只是親自寫旨,直接下旨罷了。卻是對大乾朝百年制度的挑戰,歷代帝王從沒有這樣下旨的!文臣言官們跳腳的跳腳,哭鬧的哭鬧,但是卻再不能改君上的意志。不過那兩個被貶官的知制誥也被提溜了回來,仍任原職,莫名地,這些言官們好似也被安慰了,不再上折子反對此事,只是對謝昭寧這個皇后,種種魑魅傳說甚囂塵上,她仍然不得他們之心。
昭寧則是感動于君上用心之堅決,他想娶她,想要立她為后,哪怕群臣,天下反對,他仍然會這么做。其實他明明也可以采用更折中的法子,比如說先不立她為后,而是以嬪妃的身份入宮,等群臣接受了再立后便是?墒菂s他并沒有,他不想這樣委屈她。
昭寧知道君上這個人,他平日做事并不會這樣高調,他總是不動聲色,徐徐圖之。可是他卻愿意為了她這般做。每每想到此處,她胸中總是會涌起一股澎湃。于是她也想要回報他,送他一樣東西吧!
金銀玉器他哪里不能得見,天下至寶都在他的珍寶庫中。昭寧決定送他一樣自己做的東西。
只是,現在她看著自己手里的東西嘆了口氣,那繡繃上看起來又像雞又像鳥的玩意兒,實在是難以拿得出手,更何況她還請了高手來指點她——就是芳姑,聽說她的針線功夫是在四川學的,是蜀派繡法的傳人。但是當她看到昭寧的繡藝時,也非常勉強地保持著微笑,想了半天道:“娘子別擔心,在奴婢的指導下,奴婢相信您假以時日定會繡好這只鴨子的!
昭寧說:“……我這是仙鶴!
芳姑停頓了片刻,她實在是宮中歷練多年的老人了,立刻又安慰她道:“您進步的余地總是比別人大很多的!
昭寧放下了繡繃,身為即將出嫁之人,昭寧是不用忙碌的,哪怕她想幫忙也是不許的,且皇后整套的袆衣鳳冠,自有內四庫和禮部準備,也不必讓她繡,她倒是閑了下來。
可是想到要嫁給君上,要做皇后了,她滿心的緊張,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期待,又怎么能夠閑得下來。
她本習慣性地想拿起算盤繼續對藥行的帳,才想起現在她們連藥行也暫時不讓她管了。只能又放下算盤,問青塢:“派去接祖母的人出發了嗎?”她成親這么大的事,勢必要將祖母接回來觀禮。聽說祖母在順昌府得知她竟然要當皇后了,喜的不得了,連晚飯都多吃了一碗,人也精神了許多。醫郎說她已是大好了,若是再好一些,就能接回汴京來住了。
昭寧想到出嫁會見到祖母,就更高興了。
青塢笑道:“娘子放心,一早便讓人去接了。”
昭寧這才放心了,想到也無事可忙,不如去看看花房培植的茶花,這些茶花到她出嫁那日會擺滿謝家,聽紅螺說現在骨朵兒已長得極好了,去看看長成什么模樣了。
昭寧只帶了青塢,緩步走在去花房的路上。浣花堂離花房極近,只經過一條夾道就是了,這夾道兩側都是粉墻高立,只種了幾叢湘妃竹作為點綴,哪怕是冬日嚴寒中,湘妃竹仍然翠綠。她與青塢說著到時候將她們都帶入宮去伺候,她們便不再是普通的奴婢了,日后可以成為有品階的女官,哪怕不想嫁人也可以的。青塢聽了也很是興奮,她只是全心全意伺候娘子,并不想旁的,卻不知竟還有做女官的一天!而且還可以不嫁人,她和紅螺都是不想嫁人的。
昭寧自然也舍不得跟自己的女使們分開,雖然還不知道入了宮究竟是什么情況,君上會不會準她用自己人,不過到時候再同君上說便是了。她一邊想著,一邊跨入夾道中,突然,墻頭有一縷衣角閃過,昭寧極其敏感地察覺到好似有人在埋伏。
這是謝家內部,為什么會有人在埋伏!此人是誰?
她拉著青塢正想后退,腦中瞬間思索究竟該怎么辦,是立刻喊出聲,還是回去之后再叫人過來。卻聽到了一道熟悉的青年聲:“謝昭寧,是我!”
于是昭寧看到,墻頭冒出一個熟悉的身影。然后,這個身影從墻頭一躍,落到了她的面前。
來人身著一件石青色右衽袍,生得一張俊美的臉,眼下一顆殷紅之痣。正是許久不見的定國公世子爺顧思鶴,只是他看上去似乎比以前略瘦削了些,好像也更沉黯了些。可是他看向她的目光,卻透著一股堅決的灼灼。
昭寧皺了皺眉,顧思鶴為什么會到謝家來?而且為什么會埋伏在此阻攔自己,他這是要做什么?
顧思鶴卻開口道:“謝昭寧,你不要出聲,你一出聲就會驚動他們。你聽我的——我有極要緊的事跟你說!”
第127章
他有什么要緊話同她說, 需得這樣偷偷來找她?
昭寧道:“世子爺,不如去花廳坐下,我給你點盞茶, 你慢慢說?”
顧思鶴卻搖頭道:“只能在這個夾道里說!
這個夾道高墻,兩側收攏,才不會被暗中的人看到。謝家周圍埋伏的禁軍恐怕不下二十個。若非他武功高強,恐怕連躲過耳目混進謝家來也無可能。
昭寧將顧思鶴當做至交好友,對他極有耐心。她相信顧思鶴不會平白無故來找自己, 輕嘆了口氣, 讓青塢退到夾道的另一頭等著, 才道:“世子爺這下可以說了吧?”
顧思鶴卻直直地看著她, 一時沒有言語。
昭寧發現他同以前不一樣了, 他從不會這樣看著自己。目光好似幽邃的冰洞中燃起了一蓬火, 應是極不容易才燃起來的,所以好似也不會輕易滅了。
她心中微跳, 避開了他的目光。想著他若是再不說,自己也要走了。這才聽顧思鶴開口了:“謝昭寧, 你要嫁給趙翊了?”
這件事已經傳遍了汴京, 昭寧自然不意外。只是他竟然直呼師父的名諱,這可是大不敬, 倘若有第三人聽到, 他便是腦袋都保不住!
她道:“世子既然知道,何必要問呢。你可莫要這般說話了,你若是無事的話……”
顧思鶴卻又向她走近了一步:“你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嗎?你就敢嫁給他?”
昭寧蹙眉后退了一步, 顧思鶴說話可真是越來越不知所謂了, 她道:“世子爺,我與君上相識已久, 既然決定要嫁給他,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不必世子爺操心!”
顧思鶴卻道:“你根本不知道趙翊是個多么冷酷無情的人,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犧牲一切。以前我顧家如此鼎盛,我姑姑還是他的貴妃。他覺得我顧家和李家掌控朝政,便暗中引我們兩家相斗!我們兩敗俱傷,他正好收攏權柄。李淑妃被貶為庶人,我姑姑則被他賜了自盡,我姑姑可是自他是太子的時候就崇拜他了。謝昭寧,這樣冷酷無情的人,你覺得他那些殘忍的手段,不會用到你身上嗎?”
昭寧聽著他的話,深深吸了口氣。
她知道顧思鶴的姑姑死了,卻不知道是被師父賜了自盡。她知道李家和顧家都出事了,卻不知道這背后是師父的謀算。她一向覺得自己非常了解師父,但是有時候直面君王的無情和算計,還是覺得……君王果然是君王,溫和是他的外表,算無遺策才是他的本質。
但是,昭寧仍然相信,師父做這些事并非他生性邪惡,而是他在那個位置上,便不得不做。如果沒有那般的謀算和手腕,他不會穩穩地坐在那個位置上。
她也相信,師父絕不會做任何傷害她的事。
她道:“我自然知道君上是什么人,君上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勤政愛民,收復西北,解救了西平府的苦厄百姓,我從來都將他視為偶像。所以我愿意嫁給他!顧思鶴,我知道因你姑姑之事,你對他甚是不喜,但是你也應該知道,君上封后的圣旨已經下了,此事是毫無回旋的余地的,所以還請你不要再勸了。”
原來顧思鶴的有要事跟她說,竟然是這樣荒謬之事,昭寧也很不想再聽下去了,她如何忍得旁人這般污蔑她的偶像!她立刻就要走,但是和顧思鶴擦身時,卻突然被他隔著衣袖抓住了手腕。
“謝昭寧。”顧思鶴看著那叢在雪中屹立的湘妃竹,啞聲道,“你若只是迫于形勢,或者迫于君上的權威,才想要嫁給他,我可以帶你走……這天底下不是只有一個大乾,北方有遼國,西方有吐蕃,大理,總是能夠有地方可去的,我可以帶著父親和祖父,你的家人一起走!”
在顧思鶴抓住她的瞬間,昭寧的心也劇烈跳動起來,并不是因為羞澀——而是緊張,她已經是皇后了,已經注定是要嫁給君上了,顧思鶴這說的是些什么瘋話,不是在找死么。倘若被旁人看到分毫,她也是找死!
她越發覺得,顧思鶴果然是那個十殿閻羅,他做事情真的是瘋。
她用力甩開了顧思鶴,終于轉過身面對他,堅決地道:“顧思鶴你聽明白了,我要嫁給君上不是被情勢所迫,而是我的確心甘情愿要嫁給他,所以你不必想著要拯救于我!還有,當時我救你們顧家,也是因為你先救了我母親的緣故,你切莫再對我有著報恩的心思——顧思鶴,你現在就很好,你應該好生地過你的日子,同你的父親和祖父在一起,你明白嗎?”
顧思鶴看著她睜圓的眼睛,卻是如此堅決,一字一句地,斬斷了他所有的心思。她便是這樣的人,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她說想嫁就是真的想。
他明明當時在祖父的勸說下,已經決定了放棄。可是當他聽說封后的圣旨已下,還是不顧一切想來找謝昭寧,他想知道她是不是自愿嫁的。只要她不是——他都愿意不顧一切帶她走。可是她是愿意的,那么他就沒有了任何立場。
這個發現讓他宛若置身冰雪之中,四肢發麻,渾身發冷。他看著謝昭寧轉身走遠,他上前一步還想抓住她,又想起她方才甩開自己手的事,收回了手,但仍然在她的背后道:“謝昭寧,不要把趙翊當成好人,他就是個冷酷無情之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謝昭寧才不理會。
她相信她的感知,相信這么多年,她絕不會崇拜錯了人。師父就是個心懷大義的好人,她就是要嫁給他,不僅不如,她還要在他身邊好生幫助他,避免他英年早逝,最后完成一統大乾的宏愿!
因為顧思鶴的這番話,反而更堅定了她的想法,她就是要嫁給師父,就是要幫助她的。原來在她的心里,是如此的堅定,從未有過動搖。
不知何時又飛起了雪,昭寧的背影被大雪淹沒。顧思鶴看了很久才終于離去,而他最后說的那句話,也被淹沒于風雪之中,她再也聽不見了。
昭寧則因準備親事越來越忙碌起來,很快將這件插曲拋諸腦后了。
大婚的日子越來越近,大婚前三日,宮中送來了催妝禮。
宮中的催妝禮自然不同于民間,除了足足三箱各種華貴的珠寶,珍奇的吃食。自然最重要的是整套的皇后袆衣,深青色錦綢為底,織以翟鳥花紋,龍紋嵌邊。以及一頂華貴無比的九翚四鳳冠,足有幾斤重,綴以無數東珠、點翠、名貴寶石,被單獨放置于層層絲綢的描金鳳紋紫檀木箱中,這可是皇后受冊、祭禮時才能用的鳳冠,貴重已經不足以形容它的身份了。這頂鳳冠被送來之后,姜氏便單獨派了人日夜守著,決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昭寧本來平復的心情,在看到這頂九翚四鳳冠的時候再度緊張了起來,她摸著那冰涼的珠翠,想到前世嫁人的時候是很倉促的,因為婚事本身也來得倉促,儀程走得很快,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嫁到了順平郡王府。當時家中也并無熱鬧之感,她也提不起心情。
可是現在不同,她要嫁的人是師父,慶熙大帝,祖母也還在,明日就將回到家里送她出嫁。且家中更是門庭若市,汴京城中但凡數得上來的權貴都想與謝家結交,送的東西門房早就已經放不下了,姜氏另辟了個院子來放,好東西挑了出來給她放進嫁妝箱子里。是的,哪怕是嫁入皇家,她也要帶陪嫁過去,早就允諾的半個謝氏藥行不說,還有上次師父送來的,足足可抵兩個謝氏藥行的聘禮。
昭寧也是現在才反應過來,師父那時候送的就已經是娶皇后的聘禮了,所以才如此的隆重,現在這些東西是真的都歸了她,入了她的私庫,她現在非常的有錢。足足湊出了三百擔的嫁妝,說出去都讓人瞠目,誰家出嫁有這樣多的嫁妝。
但是現在還是覺得很不真實,她就要嫁給慶熙大帝了,就要做皇后了!這是她從沒有想過的事情,她對未來充滿了忐忑……自然,也有一種新奇的期待。
她雖然害怕那天的到來,可是也期待那天的到來!
等到了倒數第二日,樊星樊月兩個貼身女使便先入宮去為她安床,布置寢殿。成親的前一日,宮中內侍官來最后說明各項儀程,如何安排,還派了足足五十人來幫忙。整個謝家的人都精神高度緊張,將謝家隆重布置得煥然一新,宴請賓客的彩棚也搭到了足足一里地。且不光是家里,就連外面的東秀巷子,甚至外面的御街也是煥然一新,搭起了紅綢、歡門,就連沿街的商鋪都掛出了紅燈籠。天子娶親是大事,萬民同樂。
一切的儀仗、用物皆準備妥當,所有人都開始期待著大典那一日的到來。
這一夜昭寧躺著床榻上,想著明日就不再睡在浣花堂了,而是在宮中……便翻來覆去很久都睡不著,心想明日儀式繁重,寅末就要起床,再不睡明日定會沒精神。但越是如此,越是心臟惴惴地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沒有睡意,總之根本睡不著。
她聽著外面青塢她們守夜時沉沉的呼吸聲,胡思亂想很久,等到了子時末,才終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色還泛著深藍,一顆啟明星還掛在天際,青塢就穿著件絳紅色的比甲,頭發梳得十分精神,笑容滿面地提著燈籠進來了,撩起簾子叫她:“娘子,娘子,要起來準備了……”
昭寧睡得正香,這一夜她雖然睡得晚,卻半分夢魘也沒有,以前她總是夢魘,不是夢到前世在家中,就是夢到后來被被趙瑾關在禁庭的凄慘生活。但昨夜好像睡在一個溫軟的夢鄉中,分明是置身大雪紛飛的冬日里,卻像一個嬰孩般安寧。
但是當她睜開眼,看到平日從不打扮得青塢,今日竟穿得格外精神。而一旁的芳姑領著十多個女使,托著的漆盤上放著袆衣,革帶,珍珠面靨,她立刻清醒了過來,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幸而青塢她們是準時叫醒她的,現在還并不遲,但也要抓緊了,時間耽誤不得。
昭寧立刻被她們從床榻上攛掇起來,簡單梳洗后便一件件地穿上袆衣,芳姑是個利索明快的妙人兒,早已將今日要用之物與人排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昭寧暗自咋舌,她從未穿過這般繁復的禮服,足有九層之多,里衣、里紗、中衣、外衣,還有一層層的霞帔和革帶、蔽膝,她的女使們已全然幫不上忙了,芳姑帶著眾從宮中來的諸位女官,手腳輕快又毫不出錯地替她一層層穿好衣裳。隨即讓她坐在妝臺前,從妝容,到面靨,再到梳發髻,戴九翚四鳳冠、博鬢,都一一妝點好。
如此繁復的大妝流程,竟然在半個時辰內就好了!
一旁的青塢和紅螺看得更是目瞪口呆。平日覺得自己已是娘子身邊最伶俐的女使,和芳姑,和宮中的各位女官比起來,才發現她倆還遠遠不如。而芳姑領著的這八位女官,日后可都是伺候娘子的,等入了宮,還不知道有多少人伺候娘子!倆人一想到此,頓生一股忐忑之感。她們日后一定要好生表現,決不能丟了娘子的臉,也不能讓娘子覺得她倆不得用了才是!
妝點好后,昭寧看著鏡中的自己。她一貫是不愛照鏡子的,因為以前總覺得自己生得不夠好,比如她為什么不能再長得高一些,不能再生得大氣一些。但是現在鏡子里的她,著皇后袆衣與九翚四鳳冠,芳姑帶的女官中有手藝極精湛的人,保留她眉目清靈的同時,又讓她明亮照人,珍珠面靨更是貼得恰到好處。雖然鳳冠極重,壓得她有些頭皮痛,但是她看著鏡中盛裝的自己,卻覺得比平日更大氣許多,因此笑了起來。
芳姑也笑著點頭,頗為滿意。
此時還未到出閣的吉時,但是昭寧已經聽到,她院落中熱鬧了起來,好似有人已經來看她了。
按照習俗,新娘裝扮好后,女性親眷們都是要進來同她說幾句話,讓新娘熱鬧出嫁的。她已經隱隱聽到了祖母和母親說話的聲音,便道:“快請她們進來吧!”
青塢立刻去吩咐,不多時祖母就領著母親、大舅母、二伯母,還有平日玩得甚好的兩位表姐,謝家兩位堂妹進來了,她們都彼此說話,笑笑鬧鬧的,就這樣如云般熱鬧地涌進了她的屋中。
祖母一看到她就笑:“我的昭昭今日好生漂亮!”母親也笑:“昭昭真好看!”大舅母則說:“阿昭今日終于要出嫁了,舅母可等了太久了!”
若嫁到尋常人家,上有公婆孝順,下有丈夫服侍,女孩兒變為人婦,總是要哭一哭的,可是昭昭是去做皇后的,是去讓別人伺候的,所以她們也不哭,為她高興還來不及。
昭寧看到她們都這樣進來,這樣高興地同她說話,每個人都帶著微笑,每個人都對她真心的疼愛和喜歡。突然想起自己前世出嫁的時候,那時候祖母逝世了,母親也沒有出現,她以為母親是與自己鬧僵了不想看到自己,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個時候母親是中毒已深,身子很不好了,怕影響她出嫁才沒露面。屋子里冷冷清清,沒有她們陪在自己身邊。哪怕出嫁這樣的大喜事,也帶著一種悲決和凄涼。
可是現在她救了祖母和母親,大舅母也得以在汴京安家,她們都好好的,都在她嫁給君上的這一天,說笑著進到她的屋子里來,在這個時候陪著她。這一刻昭寧覺得,她的重生是這樣的好,她們都在她的身邊。她的淚水便忍不住突然而至,模糊了視線。
看到她哭,她們連忙幾步上前,祖母道:“昭昭快別哭,這樣高興的時候,可不能哭的!”
祖母的身子已經好了不少,今日又是昭寧嫁給君上的日子,她穿著一件滿江紅的杭綢團花褙子,精神奕奕。
大舅母則連忙掏手帕給她擦眼淚:“好孩子,好好的日子,怎么一瞧著我們就哭起來!”
姜氏則跟著她紅了眼眶,掏出手帕擦自己的眼淚:“你若是哭,便把娘也惹哭了!”
芳姑在一旁連忙道:“娘子,可不能哭呀,大禮還在后頭呢,您這妝是不能花的!”
最后這句話成功阻止了昭寧繼續哭,她想,是啊,她是不必哭的,現在多么的好,今日又是多么的好。前世那些凄怨已如朝露,無蹤無影。她還要出嫁呢。
她破涕為笑道:“就是舍不得你們罷了!”
謝明珊立刻笑著說:“什么舍不得,姐姐你隨時回來,這浣花堂永遠給您留著!”
芳姑含笑著看昭寧被一群人圍著,心想貴太妃娘娘還讓自己暗中觀察新娘娘,能不能擔起皇后的重任,有沒有傳聞中種種的半點影子,她幾天觀察下來覺得新娘娘好的不得了,外面都是以訛傳訛罷了,只是還年輕,有些孩子習性在身上。
但她覺得這樣更好,君上一貫是沉穩繁重,心思縝密的,家事國事都壓在他一人肩上,正需要這樣活潑心大的人在他身邊呢。
她聽到外面隱隱有銅鑼聲響起,看了看房中的滴漏,才發現已經不能耽誤了,道:“娘子,要開始準備出閣了,吉時要到了——”
眾人這才收整好,也沒遺憾不能同昭寧多說幾句話,大乾皇宮離謝家,坐馬車也不過是半個時辰而已。等昭寧回門的日子,再好生同她說話就是了。
昭寧也想著來日方長,的確不能耽誤了今日的吉時,站了起來。
此時一旁的另一位女官走上前來,那紅漆托盤中則是一把以和田玉骨為底,織金云鳳紋嵌碧璽石的卻扇。昭寧將這把卻扇拿在手上,深吸口氣,才道:“走吧!”
她于最前,身后跟著眾女官、眾女使,家中女眷。走出了浣花堂的大門,一路朝著正堂去,祖父、父親、哥哥和舅舅他們也已經在正堂等著了,昭寧最后一次以女兒的身份拜別父親,等再度回門時,她便不能再行跪拜之禮了。謝昌露出他這輩子最祥和的笑容,大舅舅則激動得抹起了眼淚,他是最容易哭的,看到昭寧出嫁便如看到自己親生女兒出嫁,自然哭得不行。昭寧意外的是父親也紅了眼眶,不住地抹眼淚。這些男眷一個個倒比女眷哭得厲害了,令她也彎了彎嘴角。
拜別之后,她才執起卻扇遮臉,只露出一雙目,一步步朝著影壁走去。而謝家眾人都跟在她身后,此時她沿著謝家鋪出來的結著紅綢的花路,走到了前院,兩側都是如云的賓客,她兩輩子都從來不知道家中竟有如此多的親朋,被眾羽林軍之人結成人陣攔在兩旁,而花路兩旁是盛開的茶花,眾家人,眾親朋一路目送她朝影壁走去。
這時候隱約的銅鑼、鐘磬、和奏樂聲已隱約可聞了。定是迎親的使臣領著儀仗要到了。
這便是最后一步命使逢迎,尋常人家是女婿親自來家中迎親,還要被女方家之人百般刁難,才可打開女方家的大門。但是帝王娶親,自然不能如此。帝王身份高貴,因此只是派遣命使,帶領眾儀仗隊伍前來迎接皇后去宮中,帝王將在宮中等候即可。
此時謝家內外的眾人、眾賓客,都翹首等著看娶皇后的儀仗經過。上次有這樣的喜事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日后可能幾十年也再沒有了!簡直比金明池瓊林宴都還要稀有,眾人自然是極期待見到這般熱鬧的光景。若不是從御街到東秀巷子全部被禁軍封禁了,恐怕方圓幾里的街道都要堵得水泄不通。
昭寧聽著那儀仗的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已經要到門口了。自己也越來越緊張起來,竟也不知在緊張什么,不過是儀仗隊接她入宮罷了!
她深吸口氣,持好卻扇,卻聽到外面似乎傳來異常的騷動聲,好似有什么非常了不得的大事發生了。
她略抬了抬頭,究竟是什么事發生了?
第128章
此時只見門外身著紅色錦袍的御龍直軍士提著銅鑼走在最前面, 隨后是著紫衫頭戴幞頭的天武軍官兵,執回避等儀仗紅牌走次之。緊接著昭寧看到了內侍省之人著暗紅色玄羅衣,提著駕頭、警蹕走得再次之。浩浩蕩蕩, 威儀萬千。
駕頭、警蹕是帝王出行才會有的儀仗,不該是使臣奉迎的時候用的。
昭寧心跳愈快,突然有了個極其荒謬的想法,難道是……不,這怎么可能呢!
但當她看到八匹極其高大的黑色西北番馬, 著銀鞍玉蹬黃金轡踱步出現, 而外面的賓客皆跪倒之時,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隨后, 她看到了帝王所用的九龍金輿被十六眾御龍直軍士所拱而出, 旁邊站在金輿旁盛裝的吉安。
整個行進的隊伍終于停下來, 金輦落下,一身著金龍玉帶絳紗袍通天冠的高大身影, 從金輿中緩緩出來。昭寧也睜大了眼睛,是師父……師父居然親自來迎親了!他是君上, 如何能來親自迎親……他知道這是有違祖制的吧!
看到師父在眾軍士、禁衛的簇擁下走過來, 昭寧這時候才連忙將扇子舉過臉,這時候她便半分臉也不能露了, 但是因團扇是絲織的底, 她雖然看不清師父的臉,但仍然能看到朦朧的場景。她看到所有賓客都屏息震懾了,估計也沒有想到來人竟然是帝王, 他竟然親自來迎娶謝昭寧, 并不是派遣使臣前來。
頓時所有人都宛若潮水一般紛紛跪下了,不少人是第一次直面君上, 激動得聲音都在發抖,全場凝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恭迎吾皇,吾皇萬歲!”
這樣的聲響,連昭寧看著那個被眾人跪拜于正中的君王,都忍不住覺得心中震懾,差點也要跟著跪下,身邊的芳姑連忙將她扶住,這時候她可是不能跪的。
不光是她沒跪,謝昌、謝煊等人也沒跪。倒是并非他們不想跪,而是一時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跪。按說昭寧出嫁,若嫁的是普通人家,應是新郎來跪祖父、丈人,哪怕你是國公爺、一品大員,也是必須要跪的。嫁給皇家做皇后,一般使臣來迎親,也是要給皇后家的長輩們行禮的,但是君王親自來接親呢?
謝昌等人其實只猶豫了片刻,就立刻決定要跪,甚至膝蓋都已經彎下去了?哨w翊今日是來接親的,如何會讓他們跪,抬手道:“諸位就不必行禮了!”
謝家之人擦了擦額頭的虛汗,還是拱手喊了聲“吾皇萬歲”。心道能面見君上而不跪,平生恐怕也只有這一次經歷了!上次君上以趙決的身份來提親,沒跪還算正常。
昭寧也完全愣在原地,心想師父親臨,這實在是太隆重了,他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好像完全把之前排演好的儀程給打破了。
但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到師父笑著對自己道:“昭寧,過來!
他自己做了引路使臣,先向前走去。昭寧才終于反應過來,他要自己跟在他身后走!于是她深吸口氣,舉起卻扇跟在帝王身后。四周跪拜的眾人還未起身,她跟在趙翊身后穿越了重重的跪拜,穿越鋪了絨毯結成紅綢般海洋的路,走向儀仗的隊伍。
今日是她受大典的日子,她不能坐帝王金輿,而是要坐自己的鳳輦。日后這便是她參與祭祀、大典等正式場合專門所用之物,可是當昭寧出來,卻沒有看到自己的鳳輦,而是只有帝王的金輿。她仍然一驚,師父今天明顯就是想打破規矩到底,讓她享受最高級別帝王待遇,他親自來引她,親自來接她,他為何要這么做,她還沒摸清楚,但是跟著師父走就是了,他總不會害自己的!
這時候師父伸出手,牽了她的手。他的手很是寬大,能將她的手完全覆握在掌心,手溫熱微帶粗糙的觸感傳來。上次乘坐他的金輿,他伸出手來,她只敢牽了他的衣袖。可是這一次,他卻徑直牽住了她的手,沒有任何的遲疑。
哪怕不是第一次與帝王接觸,昭寧也仍然覺得手心一顫。
趙翊引她上了帝王的金輿,才放開了她的手。
她還是仍然以卻扇遮臉,也不能看他的臉,只能低聲道:“謝謝師父……”又小聲問,“您怎么親身來迎我,您這般行為,朝臣們又該非議您了!”
上次他繞過知制誥發了圣旨,朝臣就已經罵得快生煙了,這次可能要氣背過去,說不定還會氣死兩個。何況他計劃有變應告訴她一聲,現在此前的排演全部算不得數了,她連該怎么辦都不知道了,只能跟著他來。
但只聽師父笑笑道:“想這么多,現已經坐在金輿上了,誰還敢讓你下去不成?好生坐著。”
帝王都已經這般說了,昭寧自然只能好生坐著。其實從前幾日起,她就是很緊張的,她雖然經歷的不少,但是可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場面,要面對那些群臣,皇室宗親,又想到他們不滿意自己,于是總想更好的表現。但好像被師父這樣一打斷,她好像沒這么緊張了。
此時吉安才高聲喊:“起金輿——”
頓時金輿被御龍直軍士抬起,前有各軍士、內侍官,后有紅羅銷金扇、諸位宮人,整副的帝王儀仗,足有千人的隊伍簇擁,走出了東秀巷子,走入了御街之中。
御街兩側都被禁軍禁嚴,百姓只能在兩側的廡廊中看,昭寧從扇側看去,見整個御街布置得宛如過年一般,紅燈簇擁,彩綢扎樹,就連兩側的百姓都穿了紅,提著數不清的紅燈籠,一眼望去泛成一片紅色的海,綿延于雪景之上。所到之處皆是如潮般的跪下,喊著‘吾皇萬歲’‘娘娘千歲’。
她看著這樣壯觀的情景也被感染,心情激動,上次她還是被攔在御街兩側的人,看著慶熙大帝的儀仗路過,翹首以盼著什么時候能看到偶像的真容。可是現在,她竟然坐在慶熙大帝的金輿之中,而且是他親自來接她,要她成為自己的皇后!
前世她成親之時,一切都很匆匆,她只記得匆匆上了花轎,匆匆拜了堂,然后在新房中再也等不來自己的夫君?墒乾F在,她卻擁有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大的成親儀式,甚至被天下人拜賀,將整個汴京都染成了紅色。
師父真的如他所說,雖然時間略有倉促,但沒有一處欠缺,不僅沒有,還極其的隆重而盛大。
昭寧心中動容,突然就想要看看身旁的那個人,只是她還在執卻扇,只能側過頭悄悄看他,心想只看一眼就好了,卻發現師父也正好垂眸,對上了自己悄悄轉過去的視線,他笑:“在偷看?”
竟然被抓個正著!她連忙轉過頭去,心道她沒有偷看,他不也是偷看嗎!
但是哪怕涂了厚厚的珠粉,她也能感覺到臉上的滾燙蔓延,不知道師父有沒有看到,她只覺得明明寬敞無比的金輿都顯得狹小起來,一種說不出的局促氣氛在金輿中彌漫。
汴京城的確都熱鬧得如同過年,天子娶親,這樣的大事,怎能不天下齊樂。
不僅是御街上,巷閭中,甚至離御街不遠的樓閣上,也都擠滿了圍觀的人。
青柳酒舍的二樓憑欄處,顧思鶴正坐在桌邊喝酒。酒舍茵茵的綠柳在這冬日已經落盡了綠葉,在這肅冷的冬日只剩枝椏枯槁,往下看去亦是皚皚白雪,可是更遠處,那熱鬧的御街上,卻是遍布紅綢彩花,錦繡燈籠,天子迎親的隊伍,兩側守衛的禁軍皆著紅色,蔚然成一片紅海。
熱鬧的鑼鼓,百姓的歡呼。隔著很遠傳來,仿若喧囂。
顧思鶴仿若未聞,他看著自己手中的那杯青柳酒。他想起上次也是在這青柳酒舍,他幫了她父親,少女的笑容宛若秋日里融融的日光,她笑著跟他說:“你欠我,我欠你,如何能兩清呢!”
可是如今,她嫁與了這天下間最尊貴之人,從此與他再無干系。
他的手下上樓來,躬身道:“世子爺,一切已經備妥,您可以出發了。”
顧思鶴終于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他最后往御街看了一眼,卻被一片漫漫的紅色刺痛了眼睛。
他閉了閉眼,從此后,便是再不想兩清,恐怕也要兩清了。他終于收回了視線,抓起了桌上的佩劍,淡淡道:“出發吧!
一行人默默消失在青柳酒舍中,縱馬奔向遙遠的邊漠。
而御街的另一側,趙瑾卻終于執行完了公務,帶著一群手下風塵仆仆地縱馬回到汴京,經過御街時,他同樣看到了滿眼的紅綢和燈籠,眾百姓都在熱鬧歡呼,周圍禁軍戒嚴。此時儀仗隊已經快要過去了,但他自然認出,這是整副的君王出行的儀仗,皇叔這是出宮做什么,今日有什么節日需要供天祈福嗎,好像沒有吧。
不知為何,他心里閃過一絲感覺,問前來接自己的副將黃德:“京中最近有什么熱鬧事,怎的君上的儀仗都出動了?”
黃德正探頭探腦地看著儀仗,道:“今日是君上娶親的日子,咱們運氣十分好,正遇到了迎后的儀仗呢!晚上軍中定會賜下宴席,到時候可以痛飲一杯了。”
趙瑾眉頭輕微一皺,他最近在順昌府追查一件倒賣私鹽的案子,竟不知皇叔就要成親了!皇叔這些年于女色上從無半點用心,貴太妃娘娘勸過多次也無用,別說立后了,先頭那幾位嬪妃的宮都未見他踏入半步。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竟能入皇叔的眼,讓他竟愿意立后了。
此時黃德正好在一旁說:“這位謝家二娘子可真是一飛沖天了,誰也沒能想到,君上放著這么多大家閨秀不喜歡,竟選擇了娶她為后。聽說封后的圣旨都被知制誥兩次封還詞頭,不過君上決意已定,誰也不能更改,這不是仍然娶了。”
趙瑾嘴角微微一扯,居然被兩次封還詞頭!這倒是極罕見了,立后雖然是國之大事,但畢竟有一半也算是君王的私事,群臣的反應怎會如此大!這位謝家二娘子當真這般天怒人怨不成?
等等……謝家二娘子!……趙瑾終于反應過來,臉色瞬間變了,他一把將黃德扯了過來,問道:“你說的謝家二娘子,是指的……謝昭寧?”
是那個惡毒跋扈,癡纏他不放,上次還在順平郡王府,被他抓到偷聽他說話的謝昭寧?
也是那個,他這幾日數次夢回,總覺得與夢中那女子的面容,越來越有些相似的謝昭寧?
黃德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語氣一時都有些結巴:“的確是謝昭寧,您怎么了?”
趙瑾的臉色變幻不斷。這如何可能……皇叔怎么會喜歡謝昭寧,竟然還要娶她為后!他知道謝昭寧是什么樣的人嗎,她根本是不能做皇后的料,這件事實在是太荒謬了,他敬仰萬分的皇叔,怎么會娶謝昭寧呢?
謝昭寧居然馬上要成為自己的親嬸嬸了,甚至極有可能再進一步……成為自己的養母!
趙瑾突然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好似什么事情超脫了他的掌控,讓他非常的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謝昭寧如何能做皇后,她為什么能做皇后……!
趙瑾突然調轉馬頭,縱馬就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黃德也不知他要去何處,追幾步又追不上,只能在他的背后高喊:“大人,徐大人還在府中等您呢,您這是要去何處!”
可趙瑾卻仿若沒聽到,他的聲音被喧嘩熱鬧的人群淹沒。
而儀仗卻仍然行進在御道之上,接受百姓的歡呼與恭祝。
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昭寧終于聽到了吉安的聲音:“君后至,開樓門——”
頓時有沉悶之聲傳來,昭寧悄悄地將卻扇移開些,抬首看去,她終于看到了大乾皇宮的正門。
高聳的宣德樓列五扇大門,門上皆金釘朱漆,鐫刻龍鳳飛云圖騰,此時尋常絕不開的正門徐緩打開,兩側的禁軍、羽林軍、宮人浩蕩跪下。
只有君上入宮、皇后的冊封大典這兩事,才可從宣德樓正門入大乾皇宮之中,昭寧心想著,平生這樣的盛景也只能見一次了。
隨即儀仗入宣德樓門,再入大慶門,到了大慶殿外。
大慶殿則更是雄渾高大,殿前廣場鋪設漢白玉石,寬闊無比,兩側修有鐘樓,一為太史局守滴漏,二為太常禮院奉禮儀。此時蹕道上已鋪設絨毯,兩側文武百官,皆著正式的朱衣朱裳具服,持象牙板芴站立。沿著蹕道上前就是漢白玉石階,大慶殿下設了御座,昭寧要沿著漢白玉石階登高到大慶殿上,接受皇后的冊封,接受群臣的跪拜。
昭寧看著那些文武百官的背影皆端肅而立,看著那高高延升的臺階,莊重森嚴的大慶殿,她突然又有些緊張起來。
這時候,她聽到身旁的人輕聲說:“不要怕,跟著我上來。”
昭寧只看到師父身上的云龍金紗的絳紗袍,聽到師父平和的聲音,知道一切都有他在身邊,她的確是不必怕的,她也奇特地被他安撫了下來。他領著她下了金輿,向前走去,兩個人著帝后禮衣,一前一后走過鋪著絨毯的蹕道,走過兩旁的文武百官,踏上漢白玉石階,走向莊重森嚴的大慶殿,走向汴京的繁華,走向盛世的太平。
當昭寧終于走到大慶殿之下,透過卻扇抬頭看去,大乾皇宮匍匐而華貴,遠處汴京的御道、樊樓甚至大相國寺都隱約可見,富麗精致,街肆人流如煙,錯落出鱗次櫛比,正是盛世開泰的景象。她也看到了下面群臣的臉色,他們自然已經知道了此次大婚,是君上親迎了昭寧進宮。什么祖制,君上竟是一點也不遵守了。一部分還算正常,一部分卻面色僵硬。
其中一位站在最前面的,著貂蟬冠服的最是氣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一聲。此人生得矍瘦,花白胡須,是在太上皇想廢太子之時,堅持擁護君上太子之位的人,也就是第一次封還昭寧詞頭的翰林學士兼知制誥,錢復功,他已經被君上官復原職了。以前他也曾百般勸告君上要立后,但是他向君上建議的都是熟讀女訓女戒,溫恭懋著的那些真正的貴女。
可是這個謝昭寧……這個謝昭寧是從西平府回來的野蠻人,聽說大字都不識幾個,還曾同云陽郡王議親!這樣的人,他自然是堅決反對立后了。卻沒想君上兩次貶黜知制誥都堅持要立她為后,現在還不顧祖制禮法,親自去迎謝昭寧入宮,他自然氣得說不出話來!
昭寧心里也明白得很,她輕嘆一口氣,她自然是不能取得所有人歡心的。
此時吉時終于到了,只聽鴻臚寺鳴贊官唱道:“冊封禮起——”
終于,鐘磬樂聲起,趙翊走到了正前位,一位宣讀官上前,本要宣讀封昭寧為后的冊文,趙翊卻輕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直接抬起頭,面對群臣道:“謝氏女昭寧,德才兼備,含章秀出。素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虔修溫凊之儀。洽觀心于長樂。朕恭其人品貴重,性資敏慧,訓彰禮則,幽閑表質。仰承天命,以金冊金寶立其為皇后——至此,絕無更改,絕無廢棄!”
大慶殿外四下具靜,趙翊的話鏘然有聲回響于庭掖之中。以至于群臣震懾,誰家君上會親自念冊文,甚至還要加上一句‘絕無更改、絕無廢棄’,他這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告訴群臣,你們的反對都沒用,你們以后的反對也沒用;屎蟊阒挥羞@么一個,你們不想要也必須要,再無選擇!
就連昭寧也渾身一震。她抬起頭看向師父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高大的身影屹立如山岳一般。
她終于明白了師父為何要親自來迎她,親自引她上大慶殿。他是想用行為親身告訴眾官員,哪怕有違祖制,這個皇后他是立定了的,日后再不能有任何反對之聲。因為兩次被封還詞頭一事,他想要給她撐腰!
昭寧心中洶涌,她已經聽過君上的告白,知道他心悅自己,可這心悅究竟是幾分呢?其實她并不知道。但是這一刻,君上這樣以家國為重的大帝,為了她這樣的違背群臣,打破祖制,她突然間明白,君上對她的心意……可能比她想的還要深,但是至于究竟有多深,此時她還不能窺見底。
她跪下受了皇后的金冊、金寶,自然由身邊的芳姑代接。隨即再對君上行大禮,這也是她第一次跪君上。然后她再起身同師父站到一起,受百官群臣的跪拜。這時候縱然百官再怎么不情愿,也徹底明白了君上的意志之堅定,此事絕不會再改,既然如此,他們終于也不再對皇后非議了,跪下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
此時禮成,她便真的徹底成為了大乾朝的皇后,慶熙大帝之妻,再無更改。
第129章
冊封大禮雖成, 但成親大禮卻是剛開始。
接下來昭寧便要去皇后所住的坤寧殿完成大婚儀式,但是她卻發現,儀仗隊是朝著君上所住的崇政殿而去的, 這是為何?她也不能問什么,大禮完成之后她與師父便分開坐了,她此刻坐在皇后的鳳輦上,遙遙地看著那金碧輝煌的崇政殿越來越近。
崇政殿是后宮君上的居所,三進三出, 當中遍植珍稀草木, 做流水亭臺。那巨大的十二朱漆梁柱一字排開, 上面精致的龍騰祥云的雕花, 層層疊疊的榫卯斗拱, 金黃的琉璃瓦如龍鱗覆蓋, 讓人感受到皇家的無上威儀。
昭寧和趙翊均下了轎輦,在禮官的牽引下進入崇政殿的二進之中, 此時已有幾十內侍、女官、禮官在等待。無數璀璨奪目、奇珍異寶裝飾殿宇。正中擺放著一張金絲楠木雕刻卷云紋的長幾,在殿宇的燭火中散出暗金色的柔光, 上面擺了一盤用金盞所盛的炙羊肉。
正所謂合巹同牢, 便是要共飲交杯酒,共吃一盤菜羹。
昭寧與趙翊分坐長幾兩側, 她抬頭用眼神詢問師父, 為何會在崇政殿中舉行合巹同牢禮,不應是在坤寧殿嗎?
但是趙翊卻只是對她笑了笑,意思便是安慰她稍安勿躁。
昭寧深吸口氣, 也只能聽師父的。先用一雙鏤刻了精致石榴紋的象牙筷子, 與師父共吃了那盞中的炙羊肉。肉已經冷了,但是吃進嘴里仍然味道甘美, 昭寧已經餓壞了,吃什么都好吃。她夾過一片之后,金盞就立刻被端了下去。她也只能將筷子放在女官端上來的紅綢方盤上。
再有一位女官上前跪下,那盞中端著一對不過兩寸余高的精致酒盞,通體瑩白如玉,鏤刻合歡紋,酒盞中已經盛好了暗紅色的葡萄美酒,再以一根紅線將兩只酒盞的纖處系在一起,在燭火的映襯下,這對酒盞有種極其鄭重又華貴的美感。
這便是合巹酒了!
兩旁的女官分別將合巹酒盞端起,放在兩人身前。這時候主禮官笑道:“請陛下和娘娘飲合巹酒!
昭寧鄭重地將酒杯端起,抬頭見師父也端起了酒杯,只是他手掌比她大了許多,酒杯捏在他手里顯得無比的玲瓏精致,一根細細的紅線結著她的酒杯,淡淡的燭火光輝落在酒面上,昭寧抬頭看到趙翊也正垂眸看著她,那如海一樣的眼眸將她和這繁華璀璨的萬物一起倒映其中,此時禮樂奏聲響起,昭寧被他光華熠熠的眼眸所攝,連忙垂下眼眸,看著那紅線相結,心想她與師父便如這紅線一般,從此被牽系在一起,再無斷絕。
兩人一起緩緩飲下合巹酒。
只聽主禮官道:“合巹成禮,百年好合——”
周圍頓時一片跪下恭賀之聲。
如此,成親大典禮成。
帝后成親大典與尋常百姓家不同,尋常百姓家成婚自黃昏時起,到入洞房時正是入夜。可帝后成親繁文縟節頗多,因此一早便開始,此時過了封后大典,過了成親大典,也不過是過了晌午。接下來帝王還要去面見群臣、宗親,親自聽他們的恭賀與祝禱,再對天下詔令,特告國母已立。而昭寧則需面見眾嬪妃、眾命婦,接受她們的朝拜和請安。
眾禮官退至一旁,趙翊便低聲對她道:“我需去見群臣,你好生的……我晚上再過來!
昭寧抬頭有些懵懂地看著趙翊,她今年已是虛歲十七了,生得清靈,比真實年紀還略顯小一些,穿著皇后的整套袆衣,戴九翚四鳳冠,這樣成熟莊重的衣冠卻更襯出她的纖細純澈,還不能完全撐起這樣繁重的衣裳?墒悄敲黜袖黉俚幕鸸,卻讓他也短暫地避開了她的視線,隨后率眾內侍出了崇政殿。
昭寧看著師父帶著眾人走遠的背影,輕輕吸了口氣,雖然身上、頭上都沉重無比,但這時候還不能卸妝,她要端坐在崇政殿正殿中,因宮中已經沒有任何嬪妃,她便等著眾命婦進來拜見她。
她被芳姑扶著坐在第一進正殿的金漆鳳椅上,兩側女官執銷金長柄的團扇而立,這時候幾位一品命婦領著眾品階的命婦緩緩入宮來,給她行叩拜大禮。昭寧認出了邕王妃華氏,襄王妃沈氏,鎮國公盛家的盛老夫人,王家的王老夫人,這四位都是京中最的臉的夫人了,也時常入宮陪伴貴太妃娘娘,若是憑昭寧以前的身份,見著她們任何一個都需恭敬行禮的,而如今她身為國母了,自然是四人領汴京所有三品以上的命婦對她跪拜行禮。
華氏是老熟人了,她便對華氏笑了笑,華氏也對她輕輕眨眼。自己曾經瞧中的小娘子,頃刻間做了皇后,華氏當然也為她高興。盛老夫人和王氏更不必說,只是端正恭敬的,昭寧倒是刻意留心了沈氏。
沈氏已是近五十的年歲,身著親王妃的榆翟服制,她出生名門,眉眼間還殘留了一些凌厲。因曾經自己的幼子還妄圖娶謝昭寧一事,她有些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恭敬地笑。昭寧想起了前世的某個傳言,卻輕輕皺了一下眉,但是現在說這個還為時尚早。
此時黃昏之光透過槅扇西斜入殿內,已是薄暮的光景。眾命婦退下之后,芳姑又領著崇政殿中的三十名女官給昭寧行禮,這還僅僅是殿內貼身之人,殿外的隨從、雜使宮女更是不計其數。從前在謝家,貼身伺候她的不過是六個女使而已,昭寧哪里見過這般多的人!這些女官日后她再慢慢熟悉吧,眼下她頂著這行行頭過了一天了,累得要命,也餓得要命,實在是沒精力了。
芳姑何嘗看不出娘娘累了,笑道:“那請青塢、紅螺兩位姑娘先服侍娘娘梳洗吧,奴婢去給娘娘安排一桌飯食,娘娘沐浴出來便能吃了。”
昭寧本還想問問她為何她今日一切的典儀都在崇政殿中舉行,這不是君上的居所嗎。但是芳姑這般說,她也不再打算問了,還是等師父過來了直接問他吧。
昭寧被青塢和紅螺扶著去了盥洗房,兩人都是提前來給她安床,熟悉了這崇政殿的一切布置的。從第二進的東廂房進去便是盥洗房,里頭是黑漆金磚的地板,放置了鎏金鏤刻的香柏木浴桶,浴桶極大,兩人共浴也能容下,旁側還有紫檀衣架,放置了幾件男子的里衣、長袍。另一側放著一座象牙的妝臺,一看便是新添置的。
芳姑早提前派人安排好了水,燒好了地龍,水霧朦朧中盥洗房一點也不冷,昭寧看著那幾件男子的衣物,不知為何心里一跳,她問青塢:“你們來了兩日了,師……君上可是住在崇政殿中?”
“正是呢。”青塢道,“君上白日去垂拱殿中處理政務,晚上便宿于崇政殿中。奴婢們只能白日才過來安置您的東西,將您的東西都與君上的一同歸置!
說著她輕輕拆去昭寧頭上的鳳冠,這頂鳳冠實在是太重,昭寧的額頭竟留下了淡淡紅痕,她一邊替昭寧輕輕按揉,一邊散開她的頭發,昭寧此時卻不再注意頭的問題,而是終于想到了,該不會……日后就沒有自己的坤寧殿了,而是一直和師父住在崇政殿吧?
她被青塢和紅螺服侍著沐浴完,換上一件月白色的蜀州春羅寬袖衫,寬袖衫上繡淡淡云紋,略有些透,可見得所穿紅色的和合二仙的紅肚兜,甚至隱約可見得纖腰……昭寧一看這衣裳臉就紅了起來,道:“怎的準備這樣的衣裳?”
青塢和紅螺雖未經人事,但何嘗不懂,也紅了臉說:“是女官姑姑們準備的,奴婢們沒有細看……”又道,“奴婢拿一件褙子來給你穿上!”說著慌忙去拿其他衣裳。
昭寧便又在外穿了件淺碧色的蜀綢長褙子,從脖頸裹到腳踝。這時候芳姑已經領著眾女官在外面等她了:“娘娘,膳食都已經布置好了,您可要出來進膳了?”
其實這時候昭寧已經餓過頭了,反倒是感覺不到餓了,但總是要吃些的。
她從盥洗房中走出來,芳姑一見她裹得嚴嚴實實,嘴角就抿了笑容,昭寧哪里看不出她笑容之意,可是她實在有些難為情,只當自己沒看見,坐到了西廂房靠窗扇的羅漢榻上。羅漢榻的小幾上已經擺好了琳瑯滿目的吃食,一看竟都是她喜歡的,炙羊腿肉,潤獐肉炙、茱萸黃花菜湯、薤花炒茄、姜辣蘿卜,還有一碟雪白的銀絲卷兒。昭寧本來已沒什么胃口,看得胃口也開了。
芳姑道:“雖宮中飲食都由尚食局統一安排,但是陛下怕您不習慣宮中菜色,特在崇政殿安排了小食局。這些都是現做出來的,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告訴奴婢就是了!”
這些菜已是不容易了,尤其是那姜辣蘿卜,一看就不是宮廷中的菜式。她飲食的口味本就重,本還擔心到了宮中飲食不習慣,有了這小食局,她也不必擔心了。
“這些菜甚好!”昭寧又想著芳姑跟她也勞累一天了,道,“您也先下去歇息吧,這里有青塢她們服侍我就好!”
芳姑聽到娘娘竟稱呼她為‘您’,微微一愣,娘娘是剛做了娘娘,還不太習慣自己的身份呢。芳姑也不著急糾正娘娘,畢竟來日方長,就笑道:“那奴婢們退到抱廈歇息,娘娘若有吩咐喊一聲就成!”
等芳姑她們都退下去了,昭寧才松了口氣,這會兒子餓意也終于上來了,看著那茱萸湯兩眼放光,道:“青塢,替我先盛一碗湯!”
青塢卻先夾了一只銀絲卷兒放在昭寧的碟上,含笑道:“娘子,您先吃個銀絲卷兒墊著,先吃茱萸湯,只怕您會懷了腸胃。”
昭寧這時候吃什么都香,也不在意這些的,一只銀絲卷兒再加一碗茱萸湯下肚,配了幾片姜辣蘿卜,那餓勁兒便緩過來不少。但覺得這小食局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人,做的菜竟比家中的還要合她口味,一筷接一筷不停吃著。
這時候,崇政殿外響起了儀仗經行的聲音。是君上的儀仗終于回來了。
崇政殿外守著的眾女官、侍衛見了立刻就要行禮,卻被從金輿中下來的趙翊阻止。遙見那崇政殿中透出暖黃燭光來,還有說話吃菜的動靜聲,光透過槅扇落在雪地上,讓他神色微怔了片刻。
以往他回到崇政殿,是滿屋的寂靜,這樣的靜是滲透了這森嚴宮宇的每個角落的,靜得仿若吃人的惡獸。千載春秋里,帝王獨居于此,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勢的同時,也是絕對高處不勝寒的寂冷。他更是如此,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走到今天,手染了多少的鮮血,殺了多少該殺或不該殺之人。
而現在,這里被他安置了一個少女,她會動會笑,她只有一點點的動靜,卻將整個崇政殿都浸染。
從此后,他每日回來,都能看得到。
趙翊的眸色中染上些許的溫度,收回了神思,舉步朝崇政殿內走去。
殿內燃著兩排的龍鳳花燭,又點著地龍,明亮又溫暖。昭寧正背對他進膳,穿著一件淺碧色的褙子,應是已經沐浴過了,長發只是用一只碧玉梳子攏起,她的兩個女使就站在她身后服侍。她們先看到了他,面上一驚,立刻誠惶誠恐就要下跪。趙翊仍然一抬手,阻止她們發出動靜。
兩人自然心領神會,隨著趙翊的走入,悄然從屋中退出來,同時輕輕地合上了殿門。
而昭寧吃的過于認真,竟一時沒察覺到兩人竟都已經退出去了。
她吃得高興,覺得那茱萸黃花湯的味道極好,便抬起了自己的碗盞道:“青塢,再給我盛一碗吧!”又說,“你別勸我,今兒我只多吃一碗,吃完便不吃了!”
她沒聽到勸住的聲音,反倒是手里的碗被人輕輕接過去了。
隨即,一只著暗金龍紋絳紗袍的修長手臂從她身后伸過來,拿起了湯盞中的長勺,當真替她盛起湯來。
昭寧卻嚇得連忙轉過身,半跪在羅漢榻上,仰頭果然看到了身著通天冠袍的君上。英俊的面容被燭火映照,不知是不是夜色濃郁的緣故,比平日還要更顯得好看,眸色也被燭火染亮了?此拐娴慕o她盛湯,她立刻結巴了起來,連忙伸手阻止:“師……君上,這,您不該做這個事,我來就是了!”
他不僅是她的夫,還是她的君。
趙翊聽到她的稱呼,眉梢微挑,但是沒有說什么,看向她抓自己的手。
昭寧卻這才注意到自己抓著他的手,他的手比自己寬大許多,自己的手與他一比,實在顯得纖細極了。只是他從外面剛回來,手有些冰涼,沒有她已經在屋內烤著地龍這般暖和。這樣的冰涼一觸手,她才想起,她這樣直接抓君上的手,不也是僭越嗎?
她正要放開,卻被他反手握住,他的大手將她完全覆蓋,好似捏了一只兔兒溫暖柔軟的脖頸,握了握又放開,只道:“好生坐著!
于是她又不敢動了,看到君上將羹湯放在自己身前,才坐到了她對面去。他坐的姿勢隨意放松,卻仍然有種身姿如龍,不過是蟄伏休息的蓄勢待發之感。師父現在不僅是師父了,更是她的君上與夫君,這般日常的相處是兩人以前沒有過的,昭寧覺得有些陌生。
趙翊見桌上的菜少了許多,問道:“這些菜可還合胃口?”
可能是因為也有些疲累了,或是夜已經深了,也或許是兩個人從未這樣夜深時獨處于屋中,她聽得他的聲音略帶幾分沙啞。
昭寧道:“味道實在是不錯,尤其是這茱萸湯,做得鮮辣開胃,您要不要也來些?”
說著她也想給他盛碗湯,可卻見他擺了擺手:“方才群臣宴請的時候吃了些,并不餓,你吃就是了。”
其實方才昭寧一通的吃,眼下倒也覺得飽了。可是這碗羹湯是他親手盛的,若是不喝,豈不是不給他顏面了,她便將碗盞端起來,小口小口地喝著。感覺到他無聲地注視著自己,殿內一時寧靜,只能聽到蠟燭嗶剝的輕微聲響。
在此之前兩天,他還是她的師父,而如今,這是兩個人的新婚之夜,殿內再無旁人,他卻在注視她吃東西,他的眼神一點避及也沒有,尋常他是絕不會這樣看她的,好似燃起一蓬不可熄滅的火……
昭寧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在他的注視下臉上也越來越燙。這碗湯是再也喝不下去了。
見他還是滿身華貴的通天冠袍裝束,她想起自己那頂沉重無比的鳳冠,放下了碗盞,她道:“您可要沐浴更衣,我……我讓女官們進來服侍您?”
趙翊何嘗看不出她的局促,笑道:“尋常都是內侍服侍我,你這里他們也不方便進來,衣袍她們應該已經準備好了吧?我去沐浴就是了。”
昭寧想起進去時看到里面已經放置好的男子衣物,點了點頭。
趙翊終于起身,先朝盥洗房去了,昭寧松了口氣,若是再與君上這般共處一室,她怕自己就要因為緊張窒息而亡了。可是接下來該怎么辦……兩世為人,她只有過前世那一次宮宴時,中了情藥之后,莫名其妙的經歷,甚至都不知道是跟誰,且因為是中了情藥,她也完全不記得事情的經過。按理說一般出嫁前,都要由教養姑姑教導房中之事,可是前世出嫁時她十分抵觸,將教引的姑姑趕了出去。今生成親得匆忙,只粗略聽了聽,她現在才明白自己完全沒有準備好,事到臨頭心發慌跳得不行,只想逃跑。
昭寧深深吸了口氣,心想東廂房好像有一些他的藏書,她去看看他的書吧,指不定回來的時候,師父就已經因為太累睡著了,她今日便不必再想什么逃不逃的事了,想到這里覺得頗是良策。正殿是五房貫通的,當中只以屏風相隔,她繞過屏風走到了東廂房中。
東廂房布置得雅致,十余座紫檀木的書架立在兩旁,放著許多她見都沒見過的藏書,又有一張極寬大的書案,一把金絲楠木的圈椅,想必平日他就是在這里看書。
不光如此,墻上還掛著一把以犀牛角為弓的弓箭,那犀牛角很是寬大,顏色古沉,似乎有些年頭了。尋常的弓都是木質的,好的也不過是用牛羊角來加固,最罕見的便是這犀牛角的弓,不僅難得,且在耐用度上、速度上,都是其他弓完全不能比的。昭寧十分喜歡弓,平日看到好的弓都走不動路。更何況是犀牛角的弓!
昭寧不由將弓箭從墻上取下來細看,一入手立刻發現非常的沉重,她竟有些拿不住。她又想拉開弓試試,沒想到憑她的力氣竟一絲也拉不開。她不服氣想再用力一拉,誰知卻整個人被人從背后抱住了,并且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微沉的聲音緩緩道:“這弓有一百石重,你拉不動,快放開,不要反傷了你的手。”
是師父來了!
怕她傷著自己,君上從背后抱住她,握住她的手緩下勁松開弓弦。昭寧任由師父將之放在了一旁的長案上,本以為師父會放開她,沒想到師父放下弓之后,卻仍然就著這個姿勢將她半攬在懷中,并緩緩地摩挲著她的手。
她看不到背后的他的模樣,卻能夠感覺到師父高大的身軀貼著她的后背,傳來了極其熾熱的溫度。而這樣的溫度和抵著她背的堅實胸膛,不知為何將她也引燃了起來,她也覺得渾身開始發燙,方才分明已經放下的緊張情緒,此時因為緊貼又升了起來,支吾道:“師父……您……您沐浴好了?”
“嗯!彼蚴菑暮竺姹ё∷指┫铝祟^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她聞到了趙翊沐浴后的皂香,感覺到他極有熱度的呼吸撲在她的脖頸和耳垂上,酥癢無比,心跳得快要蹦出來,連忙往旁側一閃,躲開了他的懷抱和手,道:“那……那您若是累了,要不要您先安寢,我再……再看看您的這把弓,我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弓。”
趙翊見她這般模樣,喉結微微滑動。她的臉頰堆雪砌玉般的柔嫩,耳垂更如同美玉般半透明,偏從他進屋起,就看到她的臉帶著幾分的紅暈,便移不開目光。此時她羞到了極點,那臉頰更是紅得粉若桃瓣,只想去吮一吮,是否真是那樣甜蜜的滋味。
昭寧看到師父穿著件尋常的細布長袍,因只是隨意一系,隱約可見壁壘分明的胸膛,他比自己實在是高了太多,她看到便更是羞了,連他的臉都不敢去看。只希望師父聽了她的話,能在今日饒了她,或者緩她幾日也行。誰知卻聽師父低聲說:“昭寧,我可說過是真的成親,你也是答應了的。莫不是現在要反悔了?”
她聽得出他的聲音比剛進來時更沙啞幾分,越發顯得低沉動聽。她如何不記得,她還答應了呢!
昭寧有些欲哭無淚,捏緊了衣袖道:“我,我怎會反悔!只是師父,我……我還有事想同您商量……”
趙翊聽得笑了,她借口實在是爛,他道:“明日再商量吧!彼菑氐撞唤o她逃脫的機會,竟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肢,毫不費力地將她打橫抱起。她驚呼一聲懸空而起,只能牢牢地抓住他腰側的衣裳,更觸及了那結實的肌肉。
東廂房到內室并不遠,他大跨幾步,她很快就被放在了那張鋪著錦繡多子多福大紅綢被的龍榻上,隨即層層的帷幕垂下來,可是外頭龍鳳燭的火光卻還是透過帷幕照進來,投下了一片昏黃的曖昧。
昭寧此時感覺自己也軟了下來,就是逃也是沒有力氣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師父越靠越近,讓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起來。
其實趙翊知道她累了,本想著她若是實在太怕,緩她兩日也不是不行,這般不過是想逗逗她?烧l知這么一放她,她外面穿的那件褙子卻散開。而里面穿著的那件蜀州春羅的衣裳就露了出來。且她一雙含潮的眼睛看著他,他是能看到她也動情了的。
趙翊上前捏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與他一比可說是柔弱無骨,肌膚滑膩得他人都可以陷進去,他低頭在她耳邊道:“昭寧……乖乖的,不會難受太久的!
此刻的師父與平日比實在是陌生,F在他渾身都是侵略之意,呼吸滾燙得讓她也跟著燒起來,那握著她的手也如銅鐵般根本不讓她縮回去。他覆了上來,不許她逃跑。
既然如此,她再逃便也顯得不好了。何況這個時候,本就該是繾綣交融的時候,她何必要這么怕呢。昭寧終于鼓足了勇氣,閉著眼睛迎了上去。
感受到了她的主動,趙翊更是控制不住了。很快她便被洶涌的浪潮覆蓋,他身強體健,肩寬身闊,她卻纖細雪白,在他身下不過是小小的一團,被一寸寸地碾壓了。
……
燈影暗了下來,帷幕之內一切不可見。
只有燭火映照的光影晃動。
雖外面是冬日,可殿內卻是春水肆意,暖風熏人,叫人忘卻時光流轉。
第130章
……
等到云雨初歇, 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了。
昭寧躺在床榻上,渾身上下半點力氣也沒有,累得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想起方才的經過, 羞得只想縮到被褥里去,不想看眼前的人。
方才她初還能配合,甚至也覺得身在云端,但隨著時間越久他還不停,她就不行了, 疼得帶了哭腔。不停地喊他師父, 趙翊被她刺激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想起曾經他發病的時候, 她也曾這樣帶著哭腔喊他, 他便想著什么時候能讓她在自己懷里哭著喊。如今果然得償所愿, 只覺得頭皮都在發麻,更要逼她喊自己師父, 逼得她都崩潰了,顧不得什么君不君的, 難受得不停拿手指掐他的肩膀, 嗚嗚地哭。
趙翊知道她身子骨雖不算弱,可與自己比起來, 實在是差得太遠。終于結束后, 才將精疲力盡的她摟在懷中,輕輕地吻她的額頭,哄道:“昭昭不哭, 現在好了些吧……”
昭寧卻已是話都說不出來。她在女子中已經算是體力不差了, 也只能勉強應付師父……師父這般身強體健,行伍出身, 她早就該想到的!
一想到方才的場景她就暫時不想看到他,她臉色通紅,避開他的臂膀,真的鉆進了被窩里,聲音隔著被褥悶悶傳來:“我、我累了……要歇了……”
趙翊悶悶一笑,知道她這般是因方才之事,他好像的確做得有些過了?蛇沒沐浴呢,只怕她這樣也睡不大舒服。也隔著那大紅色軟綾羅的被褥,在她耳邊柔聲道:“我叫芳姑進來幫你沐浴吧,然后再歇,好嗎?”
讓芳姑她們進來看到,那可太不好意思了!她顧不得害不害羞了,從被褥中急急地探出一點腦袋來,道:“不,師……”她現在根本喊不出師父二字了!昭寧看到眼前半坐在床上的人,因為她的停頓而露出促狹的笑意,一雙英俊的眼眸明亮又柔和地看著自己,明顯他也知道她的停頓是因為什么。她深深吸了口氣,想生氣又不能,但就這么過了她也心有不甘,有些氣惱道,“我自己去,不要君上替我喊人!”
都喊成君上了,看來是記仇了。
趙翊看她只在被窩里露出腦袋來,臉蛋雪白卻又紅潤,貓瞳忽閃,敢怒又不敢言,又有點委屈的樣子,實在是可愛極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發:“不要生氣!庇值溃安皇遣幌胱屇愕呐箒韼湍,是她們什么都不懂。方才……”
他也難得地頓了頓,臉色似乎也略微一紅,“方才的確是有些縱情,你需要芳姑給你看一看!
雖然他控制有度,但還是小心為上。
昭寧懷疑自己看錯了,師父是什么人,他可是慶熙大帝,領軍幾十萬而取敵方首級勝于西北,談笑間就能統攝朝野御極天下,就是親手殺兄都面不改色,絕不至于因方才那事跟她一樣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師父說得不錯,芳姑她們畢竟有經驗,青塢等不過是同她一樣什么也不懂,可是這心態大抵同諱疾忌醫一樣,知道這樣是好的,但她還是太難為情了。
她還是想阻止趙翊,但趙翊卻已經起身去替她叫芳姑了。
芳姑們自然早就準備好了用物,隨著趙翊的傳喚,立刻領著幾位年長的女官進來。趙翊回過身,看到昭寧還將自己裹在一團被褥里,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一點要出來的動靜都沒有。他便讓芳姑等去盥洗房等著,他大步向她走來。
干什么,他要勸自己出來嗎……
昭寧捏緊了被褥,雖然顯得有些無理取鬧,但她打算無論如何都不出這個被褥了。卻不想,師父兩手伸過來,竟將她和被褥都一起打橫抱起,他力能扛鼎,就是她加被褥對他來說也沒比小貓重多少。昭寧只覺得他的臂膀又結實又穩重,她就這般被他抱著進了盥洗房中,迎著幾位年長女官的眼神,她更將頭埋進他的胸膛中,她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可這個真是沒經歷過。
趙翊將她放在貴妃榻上,低聲道:“朕在外面等你!
他說罷就先出去了,昭寧這才勉強鎮定下來,看著芳姑略帶笑意的臉。
芳姑等將她扶入了浴桶之中,替她沐浴,道:“娘娘不必覺得有什么,奴婢們以前是伺候太妃她們的,什么都見過的!币贿呎f,一邊在水里加了玫瑰露,輕輕替昭寧揉捏肩膀,令她放松下來。
過了最初那股不好意思,現在果然舒服了下來。且芳姑很會按捏,幾下之后昭寧就不再覺得周身酸軟,師父果然說得沒錯,這些事還是得讓芳姑來。昭寧軟軟地靠著浴桶,突然想起師父這般的熟稔,難不成……以前那些嬪妃,與他歡好之后,也是這般在此沐浴嗎。
昭寧以前也想過這個問題,她嫁了普通男子,尚可能會面臨三妻四妾,何況師父是帝王,哪個帝王沒有三宮六院呢。賢德的皇后還要主動為帝王納娶嬪妃?墒且幌氲酱颂,想到師父像抱著她那樣抱著別的女子,她便覺得很是不舒服……
雖師父娶她的時候曾說過,從此后便只有她一人。但師父說了便能作數嗎?他身為帝王,有很多不得已之處,為了子嗣,為了江山萬代,恐怕也不能隨心而為吧。
昭寧想到此處,輕輕地吸了口氣,不經意地道:“姑姑以前,也這般伺候過王賢妃她們么?”
芳姑看著沐浴在熱水中,雪白輕盈得像一捧雪那樣的女孩兒,軟軟的長發如羽緞般搭在浴桶之外,身上紅痕遍布,讓晶瑩的膚色染上一層薄紅,美得幾乎是觸目驚心。她與昭寧相處過一段時日,非常能理解,為何帝王獨獨放不開她。想必有些事,帝王還沒有同娘娘說。芳姑道:“娘娘,奴婢只伺候過您一個。這崇政殿,也只有您一人來過。”
她想了想,又低聲加了句:“娘娘,以前那些嬪妃都不是陛下娶納的,陛下……未曾親近過!
昭寧身軀微震。
芳姑的意思……難不成是,以前那些嬪妃,師父竟一個也未曾觸碰過。這如何可能呢!即便這些女子師父并不喜歡,但是為了子嗣,師父也不可能不與這些嬪妃接觸。師父是真正的帝王,思量周全,他絕不會隨性而為。何況她與師父一夜,已知他不僅不是不行,他簡直是太行了。她能感覺到,師父是為了憐惜她才堪堪停下……令她都有些哀愁。
她回想過去聽過的事,師父有過孩子嗎?是有過一個的,還被顧貴妃所謀害了,顧貴妃也是因此才被賜死的。倘若師父未曾親近過嬪妃,這個孩子又是從何處而來呢?
昭寧又想起,前世仿佛隱約聽聞過,說君上是因殺戮太重,損了陰德,才沒有留下任何子嗣。哪怕群臣期盼,甚至天下皆盼,可君上仍然沒有一子半女。這也是群臣們的一大憾事。畢竟帝君無子則天下不定,可真的沒有,他們再怎么干瞪眼也變不出孩子來。
昭寧想到此處時,芳姑已經替她沐浴好了。雖然看起來遍身紅痕,但君上心里不可能沒有度的,娘娘并沒有受傷。她將昭寧扶起來,又用一整張的細布將昭寧包裹。昭寧嘴角微動,尋常她們也不過是用棉布罷了,F在用一整張貴比千金的松江細布來當擦身布,實在是太過奢侈,這便是做皇后的待遇么?方才這張細布放在旁邊,青塢等可是不敢用的。
穿好新的寢衣,昭寧被她們扶著出了盥洗房,仍覺得是火辣辣地疼,走得艱難。待她躺在了龍榻上,才發現師父并不在殿內,師父去何處了?
昭寧思索著,卻沒看到趙翊的身影。而芳姑卻柔聲道:“陛下應也去沐浴了,娘娘您累了一整日了,先睡吧,有什么事叫奴婢們一聲就是了!
的確如此,方才昭寧就已經累得抬不起手來,沐浴過后更是連話都不想睡了,眼皮有千斤的重,隨時便要垂墜下去。她輕輕點了點頭,芳姑便將帷幕放了下來,遮擋蠟燭照進來的柔光,她淺淺地打了個哈欠,想起前世出嫁時,好像也這樣看過龍鳳花燭,只是那夜她獨守空房,靠著床榻看那蠟淚流了一晚上,當時她想著,人為何要以徹夜燃紅燭作為吉兆呢,徹夜的紅燭,不是徹夜的眼淚嗎。就像她孤苦伶仃,永遠求無所得的一生一樣。
可是此時她再看著這樣的紅燭映照,卻又有了別的感受,大概是象征夫妻日后如同此龍鳳花燭一般,和睦美滿,永無斷絕,所以才有這樣的寓意吧。
越想就越困,她漸漸地閉上了眼。只是師父還沒來,她就這樣睡著了是不是不太好。所以總是睡著睡著又睜開看看。何況她還有個壞毛病,有光便睡不踏實,那光影晃得她無法沉睡。
這時候終于有個高大的身影挑開帷幕進來,他逆著光,就看到小姑娘裹著被褥,蜷縮在里面宛如一團小動物,已是昏昏欲睡,可是聽到動靜,卻還勉強地睜開了迷蒙的眼睛。他卻見她只穿了一層薄薄寢衣的手還放在外面,也不怕著了涼。
趙翊只能緩緩上了床榻,俯身過去。
而昭寧在半夢半醒之間,只感覺自己身側的床一沉,隨即她被一雙堅實的臂膀摟住,放在外面的胳膊也被這個人收進了被褥之中,她下意識地喊了聲什么,就聽到一個男聲在她耳邊道:“昭昭,無妨,是我,快睡吧!
聲音低沉又柔和,微帶磁性。
那些亂晃的光影,也被這個男子高大的身影擋住了。
昭寧躲在他的陰影之下,終于不再被光影影響,雖從未在一個男子身邊睡過,可這個人是師父啊,是她敬仰多年,卻一朝嫁與的慶熙大帝啊,于是她很是安心地沉入了夢鄉,酣然入眠。
龍鳳花燭燃了一晚上,投下一片金紅的明暖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