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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昭寧第二日迷蒙醒來時, 聽到外面好像有細索的聲音在說話,但還沒有等她聽清是什么,很快也就消失了。

    她平日是不賴床的。可昨日實在是太累了, 到現在腰腹還酸軟著,一點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便翻了個身朝里,聲音悶悶地道:“青塢,去正堂傳個話, 說我今日不去給祖父請安了……”

    隨后她就聽到身側有人道:“好, 那我要用什么借口去傳話呢?”

    是一道低沉的男聲, 好像在認真地問她。

    昭寧那點昏頭昏腦的睡意頓時消失了, 睜開了眼睛。入目就是大紅色的和合二仙紋的潞綢床帷, 她才驟然意識到自己昨日已經嫁入了皇宮, 做了皇后,身后說話之人……大抵是君上!

    她突然轉過身, 果然看到師父身著雪白暗繡的寢衣,躺在自己身側, 一手枕在腦后, 薄衾蓋在他身上,正側過頭略帶笑意地看著她。因帷幕還放下著, 床榻內光線昏暗, 只看得他長眉挺鼻的面容,離她很近,又這般的好看。

    她是昨天剛嫁給他, 還未接受自己醒來的時候, 有個男子躺在自己身側。更何況又突然想起了昨夜肌膚之親的那些事,昭寧看著他修長健朗的身軀, 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師父,您什么時候醒的……”怎么醒了也不叫她。

    趙翊道:“也是剛醒不久。”見她睡得酣甜,便也舍不得叫她。他又道:“要是還沒睡夠,就再多睡一會兒吧。”

    昭寧的確沒睡夠,但是今日要祭拜宗廟,還要參拜太上皇和貴太妃,以及接受皇室的跪拜。她看了看外面,但是帷幕攏得嚴實,究竟是什么時辰了,她也不知道。

    趙翊卻伸手,將她那顆腦袋按了下來:“不必管外頭,朕說能睡,你便能再睡一會兒。”

    他溫熱的大掌又將她按回了被褥之中。

    昭寧發現,師父每次要自己聽他的話時,就會自稱為‘朕’,她聽了也就不敢造次了。她躺在被褥之中,卻聽到了外面又有細索的說話聲,似乎是紅螺的聲音,很隱約:“……娘子說寅正喚她,如今已經卯時了……這……”

    但聲音很快就小了下去,像是被人阻止了。

    昭寧一急,竟然都卯時了,卯正就要去參加祭禮,再不起就來不及了!

    都這時候了,師父竟然還讓她睡,要是來不及參加祭禮怎么辦!

    她立刻就想起來:“師父……您這……都這個時候了,如何還能睡!”她想跨過趙翊出去,但因睡在里面,著急之下踩著了綾被。頓時腳下一滑,好似投懷送抱一般撞到了他堅實的胸膛上,立刻聽得他悶哼一聲。

    而趙翊也伸手半摟住她,防止她再滑下去了。

    昭寧也不想自己竟撲到了他溫熱的懷中,他身上龍涎香的味道清晰可聞,他的熱度抵著的手掌也能感覺。她頓時臉色一紅,掙扎著想要從他身上起來,卻幾下都沒能起來,他的呼吸聲似乎也重了起來,控制住她低聲道:“不要動……”

    昨晚憐惜她畢竟的是第一回,雖然沐浴回來后仍然未消,但想讓她好生歇息,便離她遠了些睡。想讓她修養兩日,她倒是好,一早上便來這么一遭,軟玉凝脂尤溫香,引得一場火焚席卷而來。

    昭寧也有所感,臉色紅得滴血。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也不敢亂動,也不敢抬頭看師父的神情,只道:“師父,我也是一時沒留心……”但是感受到趙翊將手放在她的腰間,她又有些急了,師父難不成是……這如何能行,本來就沒什么時間了,而且她還覺得酸痛難忍呢!何況此時芳姑她們定是已經在殿外等著傳喚了!她終于抬起頭,有些焦急道,“師父,現在不、不行……!”

    可緊接著,趙翊卻是將她抱到了身側,并拉過她的被褥將她蓋住。她愣住了,睜著眼睛看他,她這樣懵懂地看他,眼眸在疏松未醒中純凈而不染,引得他心中微動,不由自主地俯身過來。他的臉靠近了,不知為何她卻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隨即,她便感覺到溫熱的吻落在她顫動的眼皮上,聽到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嘆道:“放心,朕心里有數。”

    這個吻是這樣的溫柔,仿若蝴蝶棲落在她的眼皮上片刻,她的心也隨之微動。

    趙翊是忍耐力極強的人,當年能忍多年蟄伏上位,是什么沒能忍過的。因此不過片刻,欲念便被他盡數壓了下去。

    昭寧這才睜開眼,她之前便是喜歡師父的,但那種喜歡和崇拜、感激結合,并不十分了解他。所以有的時候,難免還有些怕他,畢竟伴君如伴虎的觀念深入她心。但是昭寧卻也在緩慢的了解他之中。至少此刻她知道,君上是個極有度量的人。

    她輕輕地出了口氣道:“方才抱歉,是我……一時沒站穩,可有撞疼師父?”

    趙翊笑道:“你覺得你能撞疼我嗎?”

    她雖然練過一些騎射,但仍然是女兒骨的身子,撞在身上只會覺得柔韌而軟膩。

    昭寧看著他堅實的胳膊,胸膛亦是壁壘分明。想起昨夜一時刺激時,掐過他的肩背,好像的確如銅墻鐵壁般掐不動……她不說什么了,只紅著臉道:“我如何知道,我也沒有撞疼的!”

    趙翊看她的染著紅暈的雪白臉頰,又覺得心口一熱。看來是不能再與她單獨留在帷幕中了,便是他定力再強,總有忍不住的時候,烈火焚燒的滋味可不好受。

    只是他本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想告訴她,事關重大,此時應該是要說的。

    昭寧還在想現下該如何是好,就聽趙翊突然開口了,聲音似乎略輕了些道:“昭昭,朕還有一事想同你說……”隨即卻又輕微停頓片刻。

    昭寧愕然,師父有什么要緊事同她說嗎?她正想問時,外面卻傳來了芳姑顫顫巍巍的聲音:“陛下、娘娘……恕奴婢斗膽,實在是耽擱不得了。娘娘還要大妝,已經卯時了!”

    趙翊聽得此聲音,暗嘆了一聲,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你先起來吧!”

    說罷他先翻身起來,撩起了帷幕,大步先去了前一進。伺候他的內侍官要在那里服侍他更衣。而芳姑已經領著眾女官站在屏風后面了,聽得昭寧一聲‘進來吧’,才如流水一般涌進來。昭寧今日朝拜,雖不似昨日那般要如此盛裝,但也要著全套的袆衣,甚是繁瑣。

    因時間已經有些緊張了,芳姑等不敢耽擱,訓練有素,忙中有度地立刻服侍昭寧大妝。

    昭寧任芳姑她們擺弄,卻想著方才師父的話。

    師父究竟有什么事要這般鄭重地告訴她,為何又不說了呢?

    不過她也不必探詢,師父想說的時候,總會告訴她的吧。

    她看著嵌金鏤雕八仙過海紋的精致妝臺,看著自己被梳起的長發,想得更多的卻是,卻是面見太上皇和貴太妃,以及皇室宗親時,她該如何表現呢?

    畢竟都是些傳說中的人物,以后又要朝夕相處,貴太妃尚好,但是太上皇和師父關系不睦。不知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雖仍是大妝,但畢竟還是沒有昨日冊封禮的繁瑣,芳姑等人手腳又的確麻利,很快就服侍昭寧穿好了袆衣,梳好發髻畫了日常的妝容,戴了更輕便些的珠翠冠。昭寧便被眾人簇擁去了崇政殿的前一進。

    前一進便是君上會見臣子,日常處理政務之處。

    此處也是同樣的五間寬敞大殿貫通,庭院則并無草木,卻佇立兩排漢白石的蓮花燈座,兩側內侍官垂手而立,李繼已經領著金輿與儀仗在庭院中等候了。此時趙翊也已經被李繼等人服侍著了通天冠袍,見她來了,金輿也準備妥當了,就攜她一同登上了自己的金輿,昭寧見這金輿中已有兩把固定的御座,她坐的那把還墊了褥子。心道恐怕以后只要是同師父出行,她都是不可能用她的鳳輦了。

    她見趙翊進來坐下,就小聲問道:“師父,我不用乘自己的鳳輦嗎?”問到此處,又想起自己的全部東西也都布置在崇政殿,貌似以后也都在住在崇政殿的樣子。從昨夜到今晨,她和師父只要獨處便曖昧緊張,她都忘了要問這件事了,她更小聲地問,“對了師父,我聽聞,皇后是要住坤寧宮的,我怎的住在您住的宮宇呢,是不是與禮制不合啊……?”

    趙翊側頭看她,似笑非笑:“你想一個人獨住嗎?”

    他這是問的什么話!昭寧一時不好回答他。若是說不想,豈不是顯得自己很想跟他一起住。可若是說想,她似乎好像,也并不想自己住。她就有些支吾說不出話來了。說不出話的時間越長,她就越感覺君上看著她的笑意深重,脖頸就彌漫上一層薄紅。她終于道:“我哪里有想住!”

    他突然又靠近了她,按住了她的脖頸,輕輕地吻她的臉頰和耳垂,如同昨夜一般,吻住她便仿若軟脂溫香,令人忍不住想要將她吞吃。

    昭寧覺得頸側酥麻,幾乎軟在他寬闊的懷中,捏著他繡有暗色龍紋的衣袖,她心知師父是能克制的,絕不會過頭,因此任他抱吻,只是她唇齒間難免逸出一絲輕吟,趙翊心中一熱,便知不能再親下去了,他對她……好像并沒有自己想的那般意志力強。

    他放開她,輕輕地擰了下她的鼻尖:“口是心非。”又道,“你既是朕的妻,日后自然是同寢同眠,便是你想獨自一殿,朕也不會允的!”

    望著趙翊一雙深邃又溫和的眼眸,一陣說不出的甜意涌上心頭,于是昭寧也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她是向來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的,但也湊到他耳邊,鼓足勇氣小聲道:“那一切便聽師父的安排,昭寧絕無異議!”

    趙翊感覺到她如小乳鳥般,整個依靠在自己懷中,還在自己耳邊細聲說話。心口也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之感。便是他被冊封太子,御極天下,得勝西北,都沒有過這樣的滿足感。他知道昭寧是個極謹慎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般小鳥依人,也并不輕易會說這些話,所以稍微聽一些他便很是滿足。竟突然覺得前去太廟的路還不夠長。

    還未享受她主動靠近自己太久,就聽李繼在外道:“君上,已經快要到了。”

    昭寧一聽清醒過來,立刻連忙坐回去了。

    祭祀太廟是十分莊重之事,可不能讓旁人瞧見他們這般。

    于是等到金輿降落,李繼笑瞇瞇地親自迎帝王下金輿時,卻得到了帝王冷冷地一瞥,而隨后下來的娘娘,卻又是膚色紅潤,神態溫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哪里惹了君上不快,但祭祀在即,只能笑著加倍恭敬迎君上和娘娘下了金輿。

    太廟修于大乾皇宮后側,所供奉便是大乾朝歷任帝王。分三殿,前殿為歇憩之處,中殿就是宗廟所在,其間大木參天,殿宇幽深,羽林軍看守,禁軍在外戒嚴。外面已經有眾皇室宗親與文武百官著朱紫具服垂手等待,見帝王與娘娘已至,皆跪下行大禮

    此時李繼快步走到趙翊身旁,低聲道:“君上,吉時將至,但太上皇還未來,可要奴婢派人去接?”

    昭寧眉梢微動,今日師父大婚祭祀太廟,太上皇竟也遲來?看來師父與太上皇不睦的傳聞的確不假。她也知道太上皇一直不喜歡師父,但畢竟是親父子,他與師父為何會如此的劍拔弩張?這些念頭雖閃過她的腦海,但她此時自然不會問。

    趙翊的神色沒有任何意外的波動,只道:“知道了,不必管他,開始就是。”

    李繼應喏去吩咐,隨后禮官唱聲、奏樂起,趙翊帶著昭寧踏入大殿之內,祭祀時除禮官和僧侶外,只有帝后能踏足殿中,眾人都只能在殿外等候。

    一進入殿中,昭寧便覺有種莊嚴肅穆之氣迎面而來,只見殿中幔帳低垂,檀香裊繞,兩旁眾僧跪坐念經。再細看,這殿中卻是分了許多的龕房,每個龕房中皆放置朱漆金字的帝后牌位。前置一張案幾,放置供奉糕點,香爐香燭。

    昭寧看著覺得新奇,原來這便是太廟,皇室祠堂的內部!

    這樣神秘之所,世間恐怕也沒幾人能得見了。

    在禮官的指引下,昭寧隨著師父一起,執香至各代帝后牌位之前參拜,每拜一處便從禮官手中接過香供奉上。大乾朝至今已綿延三百多年,從開國皇帝至今已歷經七朝,有些皇帝曾英武過人,有些資質平平,卻未曾出過荒誕不經的亡國之君,故才能綿延至今。

    可行至倒數第二個龕房時,趙翊的腳步卻慢了下來。

    昭寧側過頭,見趙翊執香卻沒有敬,而是凝視著那朱漆金字的牌位許久。昭寧又看向那牌位,這張牌位比旁的牌位新許多,上書‘駿烈遜功圣文仁德憲慈顯孝皇帝’,她立刻明白了過來,這想必就是養大了師父的那位高祖皇帝了。

    她聽聞,師父的祖父對他一向嚴厲,說是嚴峻有余,溫情不足。但卻見師父拿起一旁的拂塵,輕輕地掃去了牌位上沾染的些許塵埃,她心想,師父定是在心里思念高祖皇帝的。可是師父卻什么也沒說,只將香插入了爐中。她依樣插入,心中卻在默念:高祖皇帝在上,定要保佑君上這一世平平安安的,決不能像前世那般意外喪生。

    說出這個愿望時,她心里突然一緊。

    是了!

    這些天新婚初成,兩人和樂安睦,她甚至都忘了前世……師父死的很早,慶熙五年,就死在西征回來的路上。沒有人知道究竟在西征回來的路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意外,傳回汴京的只有一句話,君上意外逝世,國喪降至。

    所以才說是天妒英才,如此英明神武的帝王,正在開拓前所未有的盛世,甚至已經取得了與契丹相戰的勝利,為什么會逝世呢。倘若他沒有逝世,未來的大乾朝又該是何等的強盛,也絕不會被契丹和女真的鐵騎所踐踏。

    而此時的昭寧,已與師父密不可分,想到師父如果有一日可能會意外逝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錐心之痛將她籠罩。

    今年是慶熙二年,翻過年便是慶熙三年了。師父的死因疑點重重,背后定有人為,她需要在與契丹的戰爭爆發之前找出原因……她一定是要救師父的!

    昭寧想得入神,捏著香的手指就不由發緊,趙翊也發現她面色有變,心想是否是在太廟中待久了并不習慣,有些怕了。便加快了些腳步,帶她走到了最后一個房龕。

    但看到這個房龕,趙翊的神色卻冷淡下來。

    這個房龕只立了一塊牌位,上書‘宣仁圣烈皇后孟氏’,其余房龕皆是兩個以上的牌位,獨此牌位孤獨而立。

    昭寧已經回過了心神,畢竟此事需從長計議,她急也是急不來的,眼下她還需先做好皇后,熟悉宮廷與宗室,熟悉師父身邊之人,才能在日后幫助師父。

    她穩了心神,就看到這獨一塊的牌位,也看到師父對著這塊牌位,面無表情許久。他雖面上沒有表現,可昭寧卻從師父的眼眸深處,看到些許如千年寒冰的冷冽,而這冷冽卻又是被更多的漠然所包裹,所以并不顯現。

    不必說,只這獨一房龕的獨一牌位,昭寧就知道,這是師父生母宣仁皇后的牌位。

    她想起曾聽徐敬說過,宣仁皇后對君上并不是很親近,但是再不親近,也是生母。可是為何,師父對著宣仁皇后會露出如此復雜的神情。仿佛面對的并不是生母,而是……仇人。師父和宣仁皇后,究竟有什么樣的往事?徐敬說師父除了高祖看重,父母卻皆不愛之,難不成竟是真的?這深宮內帷,究竟有什么不足外人道來之事。

    昭寧輕輕吸了口氣,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籠罩了她。

    趙翊看著那牌位,久久不上香。

    那香已經燃了一小節,香灰卷曲,落在了地上。

    昭寧見那香灰,便伸手扯了扯趙翊的衣袖,小聲借口道:“師父,我們快些祭祀了出去吧,這屋里憋悶得很,我呆得有些不舒服!”

    雖不合禮制,但她相信師父定不會從她。

    果然趙翊隨之就回過神,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斷她是否有事。覺得應是無妨,上前一步上了香,昭寧便也隨之把香奉上。

    這時候兩人祭祀完畢,跨出屋宇。早已等候許久的劉繼才上前一步道:“陛下,太上皇方才傳話過來,說他身子不適不能來參加祭禮了,請陛下和娘娘到太康宮一敘。”

    昭寧嘴角微動,雖還未見到太上皇本人,但這作風她已經能感受到了。這宗廟中睡著的人,他可真是一個都不想見啊。

    不過她,倒是極想要見一見,這位她聽聞已久的太上皇,畢竟她心中還有一些關于前世的疑點,與太上皇有關。

    趙翊也并無什么特別的神色,趙儉無論做出什么事,都不會超出他的預計,只淡淡道:“擺駕回宮吧。”

    第132章

    帝王的儀仗自大乾皇宮后側的拱辰門回宮, 再轉過臨華門,便到了后苑,后苑草木葳蕤, 各宮以寬闊的漢白石御道貫通,又有眾羽林軍把守。太上皇的太康宮,貴太妃的慶壽殿皆在此處。

    昭寧隨趙翊在太康宮外下了金輿,還未進太康宮,就看到天上有一群鴿子盤旋。待進了太康宮中, 發現偌大的太康宮竟在屋檐下修了一排排的鴿籠, 還有母鴿子在鴿籠里孵蛋。昭寧就想起民間有傳聞, 說太上皇十分喜歡養鴿子, 甚至以前上朝的時候, 都要在袖中揣一兩只鴿子帶上去。群臣議政時, 不時能聽到鴿子咕咕的叫聲。且因為太上皇喜歡,皇宮之中都不許食用鴿子。

    如今一看, 昭寧才知傳言不虛,這該有多愛, 太康宮竟修得如同鴿子籠一般!一邊暗自思忖著, 一邊跟師父一起跨入了太康宮內。

    太康宮中槅扇大開,殿內妝點一新, 已有許多人在垂手等待, 昭寧一眼看去,有各家皇室宗親,還有身著具服的大臣, 應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見帝后來了, 皆如潮般跪下行禮道:“吾皇萬歲,娘娘千歲。”

    昭寧還不太熟悉業務, 被這洪亮的聲音一震。又抬頭看到太康宮正中設御座,一位面容俊秀,鬢發微白的男子著真紫色履袍坐于正中,昭寧自然立刻知道這位是太上皇。她微有些吃驚,在她印象之中,這位太上皇是個脾性暴躁的庸才,卻不想竟生得不錯,足見年輕的時候該是何等風姿出眾!轉念又一想有什么奇怪的,能得宣仁皇后癡情相許,將師父生得如此英俊,太上皇自然也不會差了。

    太上皇左手邊坐著的是昭寧曾見過的貴太妃,貴太妃著榆翟禮服,戴白角冠,對著她笑容慈祥。身上帶著種十分溫和的感覺,令人一見就心生親切。

    而另一位站在太上皇身側,正在服侍太上皇喝茶的年長女子,昭寧卻未見過,看她也身著榆翟禮服,應該也是太妃的位份。精致的五官仍帶有三分韻味,看得出年輕時定是位傾城美人。昭寧正在思索,跟在一旁的芳姑就立刻輕聲道:“娘娘,那位是一直伺候太上皇的淑太妃。”昭寧若有所思點點頭。

    而遠遠地,太上皇趙儉已經將目光落在了昭寧身上,神色似乎有些不好。昭寧一時又有些緊張起來。太上皇曾下過圣旨,將她賜給自己的孫兒為妻,可轉眼她卻做了自己的兒媳,是個公公都會因此心生不滿。何況昭寧還曾聽聞,太上皇本有意讓朝中另一世家賢德的貴女為師父之后,只是師父一直不允罷了。

    趙翊察覺到了昭寧的緊張,伸出手,寬厚的手輕輕握了握她的,帶著她上前去,對趙儉和貴太妃行禮:“兒皇/臣媳拜見父皇、母親。”

    趙儉一直想著,趙翊費勁千辛萬苦想娶的皇后究竟是什么樣子,還為了她,拒了自己選的賢德之女,甚至殺了自己的密探!此時終于得見了,的確是個貌美驚人的娘子,可是年紀頗小,肩背也單薄細瘦,與身量高大的趙翊站在一起,更顯得格外嬌小。這樣的黃毛丫頭,能做好一國之后?恐怕隨便發生點什么事就嚇哭了吧!趙翊也是色令智昏了,竟然選這樣一個不堪大用的小丫頭做皇后!他發出一聲冷哼,本來就對謝昭寧不喜,見了謝昭寧本人之后,更是滿滿的嫌棄。

    與之相反,貴太妃此前就對昭寧印象極好,昭寧為她找回玉鐲時,她可沒曾想兩人竟有如此的緣分,昭寧竟然嫁給了阿翊!

    她拉了昭寧的手到自己身前,笑容滿面地道:“快過來讓母親好生看看!”

    貴太妃此前一直擔心趙翊會孤獨到老,當她得知趙翊終于愿意娶親時,真是高興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更想再親眼見見昭寧,只是昭寧和阿翊的親事安排得很緊,一直不得空,如今總算是得見了。

    在貴太妃看來,昭寧膚色紅潤,眼眸明亮,肩背雖單薄卻柔韌緊實,足見身子骨極好。她笑說:“果真是個鐘靈毓秀的好人兒,與阿翊當真是一雙璧人。”又對趙翊笑道,“眼光甚是不錯,我越看越覺得好!”

    昭寧被貴太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母親謬贊了!”

    按位份來說,昭寧和趙翊不應稱貴太妃為母親。但趙翊感念貴太妃養育之恩,便稱她為母親,昭寧自然是跟著師父來喊。

    趙翊見她竟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一旁的趙儉看他們幾人倒如同一家人般親密,心中頓時生出幾分不痛快之感。冷哼道:“一個黃毛丫頭罷了,鐘靈毓秀在何處,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貴太妃笑容微隱,她初是太上皇的教習宮女出身,因此還比太上皇大了五六歲,的確比太上皇還顯老。太上皇對她一直不算寵愛,若非高祖皇帝認為她良善和睦,老實本分,她當年還坐不上貴太妃的位置。

    這時候昭寧聽見旁邊傳來一個男子灑脫的笑聲:“父皇醉心于養鴿子,自然看誰都是一般無二的!在我看來,皇嫂不僅鐘靈毓秀,還有母儀天下的氣度呢。”一句話便讓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昭寧轉過身,只見太上皇旁邊站著兩位男子,說話的這位男子生得很年輕,長相與師父有幾分相似,著親王服制,笑容滿面,眉宇間透著幾分風流之意,昭寧立刻就知道,這位必然是景王趙決,也就是當初師父假扮了身份來娶她的那個最年輕的親王。

    趙翊見了趙決,也笑道:“你今日倒是有空回來了!”

    趙決眨了眨眼道:“皇兄大婚,我豈能不歸!只是昨日來遲,皇兄竟已經回崇政殿了。今日我自然要早早前來,給您和皇嫂請安了!”

    趙翊道:“當朕不知,怕是你那溫柔鄉之人趕你出來了吧!既回來了,便不要時時往外跑了,好生陪一陪母親。”

    趙決便笑瞇瞇地應了喏。

    昭寧在一旁看著,覺得趙決果真甚是有趣。未進宮之前,芳姑便已經給昭寧講了許多皇室之事,昭寧知道師父與趙決關系甚好,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趙決旁邊又有另一道聲音響起:“微臣也見過皇嫂,愿皇嫂身體康泰。”

    這道聲音微沉,昭寧看過去,只見是一位更年長的男子,此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也著親王服制,面容嚴肅,眉宇間更是時刻籠罩著一股陰沉之氣。她此前見過的襄王妃沈氏與他并站,自然這位便是襄王趙策了。

    昭寧一看到他,心中卻微微一沉。

    方才她祭奠高祖皇帝時便在想一個問題,前世師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明明已經征戰成功,剿滅了契丹,為什么會在回程的途中,意外喪身呢?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他已經打了勝仗之后呢,會不會是這朝野中有人妄圖謀朝篡位,才想對他下手,那自然要等君上取得勝利,又無力防備之時………

    這樣的人選可沒有幾個,這位襄王曾征戰沙場,并且也被太上皇所喜愛過,會不會是他對皇位有覬覦之心?她前世聽華氏說過,沈氏家族亦是武官世家,家中長輩還有幾人在邊關任職,如此說來,襄王的可能性自然是有的。還有太上皇,他與師父之間的氣氛如此劍拔弩張,會不會是太上皇想要重新扶持別的兒子,或者自己再度聽政?所以暗中對師父下手呢……

    他們雖然如今看來并無這個能力,但是等到國家罹難,師父無暇分身的時候,可說不清楚了。昭寧輕輕握了握手,面上并不顯,只笑了笑道:“襄王客氣了。”

    無論如何,這些人她都要好生戒備,并且暗中調查,她決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會損害師父之人!

    一行人終于見禮過了,分了位次坐下來,趙翊便讓宮人準備傳膳,今晨忙碌到此時,已到了要進午膳的時候了,更是宴請宗親和眾位大臣的時候。

    昭寧坐在貴太妃的身側,趁著午膳還未開始,貴太妃就拉了昭寧的手,道:“好孩子,母親還有一事想同你說,眼下已是十五了,不久便要過年,需籌備一切過年事宜。你既然嫁了過來,做了皇后,本宮便想,將這皇宮中的宗務交由你來打理,過年所需的籌備,也由你來做。你看可還愿意?”

    昭寧一愣,貴太妃可實在看得起她,她才做皇后的第二日,貴太妃竟就想將皇室宗務交給她打理了!

    管理皇室宗務既是皇后的職責,也是皇后的權勢。通過掌管宗務,昭寧不僅能掌管皇宮中關于內務的大小內侍,更能掌管管理皇室宗親的宗□□,便是前世她曾經被關過緊閉的處所,權勢甚大。不過這些都不是要緊的,昭寧是瞬間想到了,倘若她能管理宗務,便也有了更多機會能同襄王、太上皇等人接觸,更能防范他們暗中的舉動。她側頭看了看師父,趙翊含笑對她點頭,顯然也是支持她做的。

    昭寧立刻就要對貴太妃說她愿意去做。

    可是此時,卻聽到了太上皇發出一聲冷哼:“她小小年紀,恐怕連字都認不全,哪里來的能力能管宗務,皇室宗務可是大事,從內庫房到宗正寺,有多少人,多少流水。以前宗務都是淑太妃和策兒管,她如何能管得了!”

    太上皇甚是不喜昭寧,如何會同意她來管宗務。

    這時候,臣子中也有人站起來說話道:“太上皇陛下所言甚是。娘娘畢竟年幼,也未曾學過如何執掌宗務,這皇室宗務又十分復雜,娘娘如何能擔此大任!一個不好,恐怕還要闖出禍事來,還請陛下和貴太妃娘娘謹慎考慮!”

    昭寧循聲看去,只見說話的是個身著朱色具服,生得矮胖,臉與脖子相連,留得短胡須的官員。他手持版芴,說話的聲音很是抑揚頓挫。

    他說完,另也有幾位臣子紛紛附和。“錢大人所言有理,還請陛下三思!”

    “娘娘年幼,宗務關乎皇室,實在是需要慎重!”

    昭寧一聽錢大人三個字,立刻就明白了,想必這位就是知制誥兼御史中丞,大名鼎鼎的錢復功錢大人。他兩次封還立后的詞頭,哪怕趙翊將他貶去看大門也絕不改口,他本就不贊同自己為后,如今自然是會反對自己管理宗務了。只他一人倒是罷了,卻還有許多附和的大臣。不過這倒也在昭寧的預料之中,她封后本就是師父謀劃而為之。倘若是按照正常的立后流程來走,這些大臣們就是在垂拱殿前一頭撞死,也不會讓師父立她為后的。

    如今她雖然為后,但這些大臣們自然是一個服她的都沒有。若只做個吉祥物眼不見為凈就罷了,但貴太妃如今想要給她皇后的實權了,他們便立刻開始反對了。

    此時景王趙決卻放下了酒盞,笑道:“諸位大臣的話恐怕是有些偏頗,誰生來就會管事。皇嫂如今年少,但只要加以鍛煉,哪里有不會的!我支持皇嫂管理宗務!”

    趙儉卻又瞪他一眼道:“你這說得什么話,照這般說,只要努力,天下人人都可以做狀元了!謝昭寧才幾歲,一個黃毛丫頭,出身西北蠻荒之地,有個什么教養,這皇室宗族有多少事務,她能管得過來才怪!”

    他這話說得尖銳,淑太妃有些焦急,在背后輕輕扯了扯趙儉的衣袖。

    趙決卻仍不服氣,同趙儉繼續說。群臣之中也有趙翊提拔的心腹之臣,自然要支持昭寧管理宗務,兩撥人拿出在朝堂上辯論的態勢來,你一眼我一語說個沒完,鬧得越來越厲害。貴太妃幾次想插話都插不進去,頗為無言。

    昭寧也有些無言,能出現在這里給師父請安的,自然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她以前總以為這些大臣們高深莫測,沉穩端整,沒想到竟會為了她是否能管理宗務這一件小事吵來吵去,鬧得不可開交,可見男子若是聒噪起來,女人家真是比不過他們。

    看到這樣鬧成一團,她心想不然放棄算了,倒不是她容易打退堂鼓,而是不想給師父帶來麻煩。她并不在意管理宗務的什么權勢,何況用別的法子去調查也可以。

    誰知此時,趙翊突然將手中的茶杯放在了小幾上,磕出一聲悶響。

    在場之人見趙翊面無表情,知道陛下有些動怒了,頓時紛紛噤了聲。君上平日是和顏悅色的,但倘若不高興起來,也決是無人敢冒犯。

    昭寧這幾日見師父都是溫和的,他這樣沉下臉來,她也看得心里一顫。只聽師父淡淡地道:“管理宗務是皇后之職,不以年齡、資歷來論。皇后從此便接管皇室宗務了,任何人不得再置喙一句。”

    趙翊此話一說,就連趙儉張了張嘴巴,都又閉上了。

    別看他平日聒噪得厲害,但是看到趙翊真的生氣,他也不敢惹他。

    昭寧沒曾想師父竟這樣斬釘截鐵,看著師父堅毅,線條清晰的側臉,心中微動。

    倒是錢復功仍然有話要說,當時他封還立后詞頭,趙翊將他貶官去守城門他都不屈服,現在不過是一句話,大不了將他拉去宣德門打板子好了,反正他是一心為了朝廷,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讓謝昭寧這等從無經驗的小娘子來管皇室宗務,足可見的會亂來。他還要說話,卻突然被身邊的御史大夫司馬文撞了下手肘,同時司馬文拱手道:“既是君上所言,臣等自當順從。”

    錢復功甚是疑惑,司馬文方才分明同他一樣反對,怎的突然變了看法。司馬文表面看講道理,實則是個比他還要倔強的人!

    昭寧的目光又落在此人身上,這位大臣生得五官朗闊,留美髯長須,目光清正。旁的人她或許不認識,但是此人她卻一眼就認出來,他的畫像總是出現在他個人的詩集上,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臺院御史大夫司馬文,他文采斐然,詩詞流傳后世。這位在她印象中只出現在詩詞本上的人物,現在竟也見到了本人。

    只是他為何會突然改了看法,昭寧覺得這當中定沒有這么簡單。

    趙翊頷首道:“即使如此,此時便這般定了!眾卿落座吧。”

    說著看了眼李繼,李繼自然心領神會,朗聲道:“準上膳——”

    此時眾女官捧碗盞而入,各色果子,各色羹湯,足足二十一道菜,趙儉、趙翊居上位,昭寧和貴太妃次位,各宗親、各大臣們也設了座位,才終于開始進膳了。

    待進了午膳,宗親們留下陪太上皇和貴太妃說話,宗親家的女眷門同貴太妃一起,陪著昭寧去皇宮四處走走。

    而眾位大臣則紛紛告退了。

    此時天空鉛云密布,云層壓得低低的,白色的天光落在屋檐上,不遠處重重明黃色的屋脊也顯得暗淡下來。大臣們正三三兩兩穿過甬道前往東華門。

    錢復功剛出臨華門,遠遠就看到司馬文的背影在前方,立刻叫他:“司馬大人留步!”

    司馬文正與同平章事嚴蕭何談論臺院之事,聞言緩下腳步。

    錢復功幾步上前,見到與司馬文在一起的竟是嚴蕭何,還有參知政事王信、高賀,這幾位便是真正的肱股之臣了,天下大事,陛下也是同他們商議才得決策。他立刻恭敬拱手:“中書令安好!王大人、高大人安好。” 嚴蕭何德高望重,他們這些文臣都甚是敬仰。

    嚴蕭何略微頷首,笑道:“錢大人不必客氣。”

    既都是文臣,自然都是一個派系的。錢復功與他們一同向前走,一邊問司馬文道:“方才你為何阻止了我,娘娘已經成了娘娘,我等無力回天,又為何讓她管理宗務,日后豈非更難以收場!”

    聽了他這話,其他幾位大臣紛紛笑著搖頭。

    司馬文則嘆道:“你錢復功,有時候實在是一根筋!”

    錢復功有些不服氣,司馬文這話是什么意思!

    司馬文繼續道:“陛下方才已經說了那等話,便是圣意已決,陛下已經決定的事,你何曾見過陛下更改?你若執意與陛下對著干,便如同當初封還詞頭一般,被罰去看大門而已,于事無補。”

    錢復功知道的確如此,可是他不爭,豈不是只能順從陛下之意。讓一個黃毛丫頭挑了大梁,殆害了大乾皇室!

    司馬文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明白,又繼續說:“眼下只能讓娘娘管理宗務,等日后真的出了事,再進諫也不遲。更何況,你我都不信娘娘能真的管好宗務,也正好借此機會,讓陛下看清一些,就知道娘娘是否真有這般本事了,否則這樣的事阻止了一次還有二次。以后娘娘露了怯,你我正好可以上諫,讓陛下再納賢德妃嬪就是了。”

    原來司馬文想的是這個主意!

    錢復功一聽倒也如此,是他太過急躁了,忘了事緩則圓的道理。

    他才道:“好罷,是你說得對,我們只需靜看就是了。”

    嚴蕭何輕輕搖頭,方才議論謝昭寧是否該接管皇室宗務,他一句話也未曾說過。對他來說,皇后管不管宗務,這些都是小事。他著眼于國之大事,比如皇嗣,又比如中書舍人鄭石最近想要推行的改革。

    想到皇嗣,他緩緩地出了口氣,這么多年,恐怕是真的無望了……他對司馬文道:“方才之事,你同我一起去明堂詳說吧。”

    司馬文恭敬拱手應喏,同嚴蕭何等人朝著明堂的方向走去,明堂坐落著中書省和樞密院等,是大乾朝的中心決策之處。

    錢復功自然就不去了,他在臺院中還有些事務要處理。他背后跟著的他的心腹言官,此人猶豫片刻,卻低聲道:“大人,咱們其實又何須在意娘娘呢,反正娘娘也就只能……”

    錢復功聽了他的半句話,眉眼之間出現一絲凜冽之色,立刻斥道:“閉嘴,不該說的不要說,仔細禍從口出!”

    這大乾皇宮中四處都是禁軍,有些話,哪怕是十分過分,也是說了無妨。可是有些真正不能說的話,是一個字也不能提起的。

    錢復功從未有過如此嚴厲之色,以前他就是封還詞頭也不在怕的。

    手下膽戰心驚,只得趕緊閉嘴,恨不得把剛才說出來的幾個字也嚼碎了咽下去。連忙匆匆跟在錢復功身后,穿過甬道,朝著東華門的方向走去。

    凜冽的寒風吹過長長的甬道,不一會兒又吹下漫天的鵝毛大雪來,再度籠罩著仍然張燈結彩的汴京城。

    第133章

    大雪一直下到了傍晚, 落滿了庭院,覆蓋出一層柔軟的雪被,被屋檐下風燈明黃色的光芒照亮。

    順平郡王府中, 趙瑾所居的院子下人們往來皆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搬著東西,雪影和屋檐下的光影透過軒窗,落在黑漆雕花的床頭。在外疲憊忙碌了一天,剛抓捕人犯歸案的趙瑾, 正靠著迎枕在沉睡。光影落在他極其清俊的眉眼下, 濃長的睫毛落下投黑的陰影。

    大抵是太過疲憊, 他睡得比往常要深, 陷入了深沉的夢境之中。

    夢中并沒有大雪紛飛, 而是一片春日盛景。亭軒朗闊, 回廊曲折,霧氣彌漫中可見精致的樓宇, 宛若天上的宮闕,還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盛開, 粉白色的桃花瓣紛紛揚揚而下, 落成了花雨。而他就立在亭軒之下,桃花瓣被風卷起吹進亭軒中, 落在他的肩上。

    趙瑾不知這里是何處, 茫然地向前走著,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前面傳來了一道熟悉的女子的笑聲, 伴隨著隱約的水聲, 他心中微動,似有所感, 連忙向前行了幾步。

    轉過回廊的轉角,趙瑾看到庭院中霧氣彌漫,水池碧波蕩漾,水池旁的桃樹落英繽紛,桃花瓣落滿了湖面。而那個纖細的背影就坐在桃花樹下,背對著他在玩水。她穿著一件雪白的蜀州春羅做成的衣衫,透明的紗落在湖水中被浸濕,如墨般的長發披散在她纖細的肩背上,宛若溪流流淌,桃花瓣落在她的頭上、發間,即便沒有靠近,都仿佛能聞到她發間飄來馨香的味道。是她,是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

    她如同往常一樣背對著他,他仍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可她卻感覺到他來了,笑著跟他說話:“你來了,快過來同我一起玩吧,這里的景色可好了,我從沒見過開得這樣好的桃花呢!”

    趙瑾張了張嘴,想要回答她,可不知為何,他的喉嚨卻發不出聲音來。

    背對他的女子沒有聽到他的回答,也不見他過來,有些委屈地哭了起來:“你為什么不過來,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她繼續道,“我知道了,你嫌棄我一直追著你,喜歡你,你嫌我煩,所以才不喜歡我對不對?你若是真的不喜歡我,我以后就不來了!”

    趙瑾一向是個冷情之人,可是聽到她這樣說,他焦急了起來,他怎么會不喜歡她呢,他總只能在夢里見到她,所以總是盼望入夢,這樣便能時時見到她。可是他越焦急,卻越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腳也根本動不了,宛若被沾在了原地。

    他不說話,少女就越發的生氣了,站起來道:“你果然是不喜歡我,你從來都不理我!即是如此,我便再不來見你了!”說罷哭著跑開,霧氣將她的身影淹沒。

    趙瑾看著那抹雪白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心中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渴望。她說他討厭她不理會她,難道,從此她便真的不會再來了么,這怎么可以!他絕不會要她消失!

    焦急甚重,趙瑾腳下竟突然能動了,他毫不猶豫地朝著她消失的方向跑去,四處尋她。可目之所見都是桃花樹,樹枝蒼老遒勁,落花紛揚,霧氣彌漫,但卻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并不放棄,在桃花樹之間穿梭尋覓,突然,他看到了一抹白色在花枝之間一晃而過,聽到了少女躲避他時急促的喘氣聲,他心中一喜,生怕少女再度跑掉,他無處可循。立刻運起輕功,在樹枝上一點,頓時整個人落到了少女的身后,伸手去抓她纖細的手腕:“不要再躲了,我沒有不理會你!”

    可是少女卻仿若青煙一般從他的手下溜走,再度被濃霧裹挾。趙瑾四下看去,再不見少女的蹤影。他正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尋覓時,肩上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趙瑾猛然回過頭,就看到少女一襲春羅,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身后,桃花瓣在她身后紛紛,她說:“傻子,我是與你玩笑呢,我怎么會不來見你呢!”

    在那一瞬間,趙瑾呼吸都屏住了,霧氣飄逸,落花簌簌,他看到了一張雪白清靈的熟悉的臉,五官精致,眉眼之間瀲滟動人,一雙淺色的瞳倒映著他和落花,噙著未干的淚痕,正對著他笑,是這樣的惹人憐愛,令他心神動搖。

    趙瑾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少女竟然……竟然長得……與謝昭寧一模一樣!

    他嘴唇微動,聲音干澀問道:“你……是誰?”

    少女笑著用柔軟溫和的嗓音回答他:“我是阿昭啊,阿瑾竟忘了我的名字嗎?”

    阿昭……謝昭寧,她真的是謝昭寧嗎!

    趙瑾心中大震,不由后退一步。這般一退,霧氣驟然濃郁,眼前的一切化為烏有,桃花、流水、少女,全部被風一吹,化為粉末般消失。他連忙想拉住她的手,不讓她消失,卻只抓到了一把虛無的灰塵。攤開手時,這捧灰塵也被風吹散。

    而此時,華氏正在趙瑾的廳堂之中,替他收拾東西。廳堂之中已經堆滿了箱籠,她一個個地點:“四季衣裳、金銀玉器……應該收拾好了!”

    又拿起個白玉的花瓶,道:“這大概是貴太妃娘娘賞的,阿瑾喜歡玉,給他擺在多寶閣上吧。”再拿起個鎏金的花瓶,“阿瑾不喜歡金銀,這個送去庫房吧。”

    她的女使在一旁給她掌燈道:“咱們郎君可當真是厲害,現在執掌皇城司和順天府不說,竟得了這么多賞賜!皇親中還沒有這般得君上重用的呢!”

    華氏驕傲道:“這自不必說,阿瑾從小就十分聰慧優秀,從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也無需我操心。”說著又嘆了口氣,“只是同環兒一樣,都不肯成親。不知這兄弟倆成日里想些什么。”

    她有些茫然,想著阿瑾大概還是因年幼時的經歷,她和環兒都靠不住。阿瑾小小年紀就需要支應門庭,一個人去軍營之中歷練,受盡了苦楚,便也顯得比常人更冷情些。而在兩人都年幼的時候,環兒更調皮不聽話些,她便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環兒身上,以至于忽視了阿瑾,現在阿瑾與她也并不交心。且許多的時候,她都看不透阿瑾在想什么。

    華氏正準備讓人將這些箱籠收拾起來,這時候,卻突然聽到在屋中沉睡的趙瑾突然發出一聲呼喊:“不,別走——”

    華氏一驚,阿瑾在叫誰別走?連忙放下東西直奔趙瑾的屋子,只見趙瑾正睡在床榻上,眼神有些茫然地盯著承塵,似乎還沒從睡夢中醒來,問他:“阿瑾,怎么了?”

    趙瑾自小在軍營中鍛煉長大,與華氏并沒有像趙環那般親近。他想起那個像是美夢又像是夢魘般的夢境,想到少女那張與謝昭寧一模一樣的臉,仍然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感受。

    趙瑾將目光移到母親臉上,看到她關切的神情,才揉著太陽穴淡淡道:“無妨,只是太累罷了。”

    華氏若有所思點點頭,趙瑾的確剛處置了一個大案,才回府沒兩天呢。她道:“你好生歇息,母親已經把東西給你整理好了……”她又想起了什么,道,“對了,你前兩日總說要進宮面見君上,說要進諫立后一事。母親可要告訴你,現在木已成舟,君上不知道有多喜歡娘娘,你切不可再君上面前提娘娘的不是,知道嗎?娘娘現在已經是你的嬸娘了,便是長輩。你回來后時常出入宮闈,與娘娘相見便更多了!”

    華氏并不知道,她每說一句話,趙瑾的心里就狂跳一次。

    尤其是聽到謝昭寧現在是他的嬸娘,想到夢境里的少女,現在是皇后,是皇叔之妻,他的心頭血便一陣陣的涌起,一種莫名的沖動充斥著他的軀體。這樣激烈的情緒,他從未感受過,就算是當年恨極了趙珙,也沒有這樣強烈,冥冥之中好像有個聲音在說,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深吸一口氣道:“母親,我知道了,您不必再說了!”

    他的話中有濃濃的打斷之味,顯然是不想再聽下去。華氏就以為他仍然對昭寧心懷不滿,他上次和昭寧見面,就掐住人家的脖頸懷疑人家,前兩天得知君上要娶昭寧,又說要同群臣一起進諫。她心中憂慮,可也的確不敢再說下去了。

    門外有通傳聲響起,趙瑾的護衛陳風走了進來。拱手稟報道:“郎君,林娘子聽說您回來,帶了一些禮品來,想要求見您……”

    華氏看了看趙瑾,她知道這個林娘子,似乎是叫林白喬,是趙瑾在軍營習武時,曾救過的一位娘子,她父親是太常寺丞,家世與他們這等直系皇親相比自然是極普通。林娘子感念他的恩情,逢年過節都要往順平郡王府送東西,趙瑾也每次都收下了。她還懷疑過,趙瑾是不是對這位林娘子有意。

    卻只聽趙瑾淡漠的聲音道:“我現在沒有空見她,讓她回去吧。”

    說罷站起了身,走到了書案前。

    華氏還以為他真的有什么要緊事,抬頭一看,他卻只是在字帖上隨意寫字,寫的卻是一句詩: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寫得有些凌亂,風吹來,將那些紙張吹散,他用手壓住紙,連寫了好幾遍,薄唇緊抿,看得出他有些心浮氣躁。

    這就是所謂的沒空見她么……華氏在心里默默地劃掉了趙瑾對林白喬有意這個想法。

    而大乾皇宮之中,昭寧同貴太妃等人一起逛了后苑、御花園等地,勞累了一整日,一雙腿已沉得不像是自己的,連崇政殿都未仔細看看,早早沐浴,本還想等到師父回來問他幾句話,卻因為太累,未等到趙翊處理政務歸來,便已經沉沉入睡了。

    趙翊歸來時,只見她已擁著被褥沉睡,長發繾綣地鋪在迎枕上,全然褪去裝飾脂粉,一張小臉瑩白生嫩,半埋在迎枕中,因為屋內燒著地龍,她的臉頰泛著健康的紅暈,沉睡的氣息清甜。他忍不住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當真是軟若凝脂,但大概是太累了,他這般動靜竟也將她吵醒。

    見她睡得這樣沉,他只靠在床沿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看了許久。一天的政務繁忙,天下之大,西抵流沙,北至大漠,無數的事堆疊在他的案頭,可是就這樣看著她,疲憊盡數消失。她終于被他收納入羽翼之下,這樣的感覺令他滿足。可是心底里,卻不知為何還有一小塊地方,似乎仍然覺得不夠,咆哮著在向他說什么,像永不知足的魘獸。

    他握了握手指,壓抑住這內心深處的不足,不擾她安睡,只在她身邊靜靜躺下來。

    第二日趙翊要早朝,起得又極早,起的時候昭寧還未醒。趙翊輕手輕腳起來,穿了外衣,見青塢等以后端著銅盆在殿外等候,告訴她們:“莫吵了昭寧,等她什么時候睡醒,就什么時候起。”

    青塢等人戰戰兢兢,娘娘睡之前吩咐過她們,今日要去貴太妃那里熟悉宗務,定要卯時就叫她起來的。可君上的話便是圣旨,她二人只能應喏。一邊怕娘娘醒來被責怪,一邊數著時辰等著。

    芳姑在一旁看得笑,娘娘這兩個陪嫁的女使雖還生嫩,但人的確不錯,再熟悉一段時日,便能升女官了。她道:“你二人好生守著娘娘,我去一會兒便回來。”

    芳姑現是昭寧身邊的掌事大女官,一切要緊的事都由她替昭寧看著。兩人自然點頭。

    等昭寧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

    不必叫人,看到透過帷幕進來的光線,昭寧便知已經過了卯正了。她連忙坐起來,發現身側空無一人,就連被褥都是冷的,君上早不知走了多久了。昭寧高聲喊了青塢,準備多時的青塢立刻領著眾女官走了進來,兩側的帷幕被挑開,用鎏金鏤刻鳳紋的銀鉤子勾住,青塢和紅螺捧著衣裳對她忐忑道:“娘娘!”

    昭寧一邊被女官們服侍著穿鞋,一邊道:“你們怎么不叫我?我和貴太妃娘娘約好了卯正相見——”昭寧還未說完,看到青塢愧疚的神色,她就猜到了,“君上不許你們叫我?”

    “娘娘明鑒。”青塢道,“不過貴太妃那邊君上已經派人去傳話了,說您遲一個時辰過去,貴太妃說您這兩日累得厲害了,多睡睡才好。”

    即是這般,昭寧怎會怪她們。

    今日不必再大妝,昭寧換了件訶子裙,真紅色鳳凰紋大袖衫,隨后坐到了妝臺前梳妝。

    青塢正猶豫給她選什么發飾的時候,昭寧從鏡中看到芳姑一臉的笑容從殿外走進來,身后跟著十多個女官,她們每人手上都端著黑漆方盤,上頭擺放各種琳瑯滿目的華貴首飾,嵌了龍眼大東珠的珠翠冠,和田玉的白角冠,玉色碧綠通透的一對玲瓏玉釵……每一樣放到外面都是極品,昭寧看得震驚,這些她并未見過,絕不是她嫁妝里的東西。

    她問:“姑姑,這些是從何而來?”

    芳姑笑著解釋道:“今晨陛下走時,吩咐奴婢從私庫中取了這些東西來,供娘娘平日佩戴。奴婢只拿了私庫中的一小部分出來,陛下說,私庫中物娘娘便當是自己的,您戴也行賞人也行。若是覺得私庫還不夠,等娘娘空了,可以親自去內藏庫挑選自己喜歡的。”

    原來這些竟都是師父私庫里的東西!

    這天下的庫房分了左藏庫,便是國庫,歸于三司使管轄。而皇室用度出于內藏庫,其實就是君上之庫,但因此庫還要總管皇宮,使用時總要登記入冊。君上自己還有個私庫,就是隨意使用,登記造冊也不必,用起來很是方便。可是師父此前給自己的聘禮便有許多了,沒想到這下又給了這么多,還說私庫也可以當成她的。一國之君的私庫,該是何等的富庶!

    芳姑道:“您看看要挑哪頂冠來戴吧,外衫霞帔又要選什么?”

    昭寧看著那些女官手上各式各樣的珠冠,還有跟在她們身后,捧著十多種諸如春羅、單絲羅、江邊貢羅的成套衣衫,皆紋樣精致,金絲暗繡,璀璨奪目。她的眼皮動了動,謝家也富有,她從小到大并未愁過吃穿,但是與皇家一比,當真是不值一提!她有些體會到為何人人都想沾染皇家富庶了,實在是紙醉金迷啊!

    她看著都覺得好看,又貴重,更何況旁人。昭寧指了一頂樣式簡單的珠冠,再穿了霞帔外衣,其余放置到庫房去,才帶著芳姑等人坐著肩輿朝慶壽殿去。

    慶壽殿中,各個宮中機構的掌事女官、內侍們都已經在垂手等候了。

    殿內布置得樸素而雅致,燃著爐火,貴太妃本正靠著爐火喝茶,站起來笑著迎了昭寧:“……我也是剛起來,你昨日累了,再多睡會兒也無妨的!”

    昭寧笑著行禮道:“我今日已經是遲了,本還要請母親見諒才是。”

    貴太妃的眼眸中卻是慈祥而溫柔的光,她道:“我這里隨意你來,什么時辰都可以,千萬不要拘泥了!”又問她,“可是還沒進早膳?”

    昭寧有些不好意思,她怕來晚了,的確還沒吃,但這時候吃是不是也不太莊重。

    貴太妃卻直接叫身邊的何姑去將她早已準備好的點心端了上來,昭寧看是一碟龍眼包子,芙蓉餅,藕粉菱乳糕,酥胡桃,一盞熱氣騰騰的油茶,再一碟切好的酥梨。

    想著今日要帶著昭寧熟悉宗務,年關可越來越近了,也并不廢話,拉著昭寧坐在了殿正中的鎏金扶手椅上,細致地與她大略解釋道:“你邊吃著,聽母親先給你粗略講講這皇室宗務之事。”

    說著用銀筷子給昭寧夾了只龍眼包子,讓她一邊吃一邊聽自己說:

    “……一是管理宮中大小事宜,諸如各宮的開支用度,對外采買,女官任用。這塊現如今最是輕省,宮中人實在不多。第二則是各個節氣慶典,祭祀宴席,亦要主持安排,這方面禮部會協助于你。”

    貴太妃說到這里頓了頓,喝了口茶才繼續:“第三,便是最麻煩之處,就是管理各皇族,大乾朝綿延至今三百年,皇室與旁支已有幾萬人,這些人舉凡封賞俸祿,婚喪嫁娶,或是作奸犯科,都要先交到宗正寺管。若是無法處置的大事,便要交到你這里決斷。這些人可并不好管,但如果管得好了,也對你頗有裨益。”

    龍眼包子竟是羊肉餡兒,還有茱萸的辛辣之味,極合昭寧的胃口,她吃得口齒留香,再多進幾塊餅子,喝了油茶,她已是差不多飽了。便放下筷子仔細聽貴太妃講宗務之事,聽著果然是事務頗多。

    貴太妃粗略說完,又一一指著殿中站著的人與她說:“這便是宮中尚藥、尚食、尚輦、尚醴、尚舍、尚衣六局之管事內侍官,還有內香藥庫,后苑作等掌事女官。”又指了站在最前面的二人,“張祥是六局的提舉,總管六局。而李宜是宗正寺的少卿。日后他二人便是你的左右手,協助你管宗務事宜。”又笑著指了站在昭寧背后的芳姑,“至于女官處的總管,君上早已經放到你身邊了,便是芳姑。你以后要提拔或降職女官,告訴芳姑即可。”

    芳姑笑著屈了下身。

    昭寧心中微微一驚,她知道芳姑脾性溫柔,能干又親和。只當是師父給她挑的好姑姑,卻不想,人家竟然還是這宮中的女官總管!師父竟隨便讓人家到謝家來同她住了這么久。

    眾人皆向昭寧下跪行禮。

    昭寧看這烏泱泱的一大群人,旁邊摞起十幾大箱子的賬簿,還有位內侍官抱著個檀木的盒子,里頭各庫的鑰匙都是幾十把,她眉梢動了動,這皇室宗務果然是不同凡響!只這些人事、賬簿就足夠龐大復雜了。她不是沒有管過家,但是與這個相比,不過是孩子過家家的玩具而已。也難怪朝中大臣們阻止她管理宗務,倘若是個普通的小娘子,這如何能管得過來,恐怕一聽這么多人事便頭都大了。

    貴太妃也怕為難了她,讓這些人先退下,拉著她的手道:“你接手得有些緊張,眼下馬上就是年關了,你要準備正旦祭禮,朝會,還有皇城燈節,這些都是麻煩事。隨時有不懂的,便來問我與淑太妃,淑太妃人也不錯。只是還有一樁最為難的事,你需要馬上將各宗族的契稅收起來。這是個極難的差事,不過你若實在是做不到,便來告訴我,我們再一起想法子……”

    昭寧疑惑,其他的她都理解,只是這各宗族的契稅是怎么回事?

    芳姑在一旁解釋道:“娘娘有所不知,正旦祭禮是祭奠趙家列祖,大赦天下廣濟窮人,花銷十分巨大,這筆銀子原本都是皇室各宗族的契稅中出的,以示皇族廣濟天下之心。契稅三年一收,但是從許多年前,各宗族便開始不交契稅了,祭禮便從宗正寺走賬開銷,但是今年已經實在是支撐不住了,若是再收不來契稅,宗正寺也難以為繼……朝廷為這事也是爭論不休,想要強逼宗族交契稅,但是沒用。”

    貴太妃也道:“其實各皇室宗族享朝廷俸祿,又無需交任何苛捐雜稅,本就很是富裕,只是出些契稅,并不算什么。偏生每次都哭窮,我們拿他們也無辦法。”

    這般一說,昭寧便立刻聽出來了,恐怕是從太上皇一朝起,這契稅便再沒收上來的。皇室宗親皆是免除賦稅的,還能享受各種優待,有萬畝良田的大財主都不鮮見。就這樣還每年哭窮不肯繳納賦稅,的確不應該。可是皇室宗族實在是太多了,又不能去查人家的賬目,只要有一個不肯交,最后就變成了一片都不肯交。太上皇就是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今年是君上繼位后第一次收契稅,倘若這次收不起來,日后恐怕也很難收起來了!

    若換做是一般人,聽著這么多又這么繁雜的事,自然都覺得麻煩難辦。但是昭寧是何人,謝氏藥行大大小小也是十多個分行,她也管過來了。雖然管皇室宗務的難度怕是管藥行的數倍,但她就不信自己管不好宗務!

    事情雖然又多又難辦,但是她一點點去辦就是了。

    昭寧當然猜到了為何大臣們又都同意了她管理內務,不就是覺得她定是做不好的,而君令難違,他們便采取迂回戰術,任她來管。

    只要他一個管不好,他們便能上書朝廷,到那時候她自然是沒臉面再管。昭寧知道朝臣們都不喜歡自己為皇后,更加不相信自己為皇后,她便偏要做給他們看看,證明她能行,也要替師父證明他的眼光并無問題!

    她擼起袖子,打算從今日開始加班加點地干,定要讓那些人好生看看,她決是能夠做好的!

    第134章

    昭寧是說干就干的性子, 從貴太妃那里之后,便去了慶壽殿旁的睿思殿,準備立刻上手皇室宗務。

    睿思殿本就是皇后處理宗務之處, 因此修得并不大,三間的主殿,兩側抱廈為六局二十四司的值房,女官們已經將主殿收拾妥當,只見正中是一張大書案, 備了一把墊了軟墊的太師椅, 兩側各六張桌子, 每張桌子堆著厚厚一摞賬簿, 另備一把黑沉沉的算盤。

    昭寧看到這樣的場景覺得熟悉, 她處理家中藥行事務時, 都是這樣聽管事匯報的。

    陪著她進來的六尚局總管張祥生得圓胖臉,很是福氣的長相, 恭敬道:“娘娘,眼下最要緊辦的就是正旦祭禮, 因今年是咱們君上執政以來第一個正旦祭禮, 規模、人數恐怕都與前不同,各細節都要您拿主意。還有年終六尚局的賬目也需要您一一對過。”

    另一個宗正寺少卿李宜也道:“當然最重要的便是要將各宗族的契稅收起來, 倘若今年再無契稅, 宗正寺便真的使不出銀錢來了。恐怕要報到中書省,從國庫中撥銀子使。”

    他生得白凈細瘦,臉上一絲胡須也無, 與張祥一樣都是內侍省出來的。

    昭寧道:“那便定要收起來, 決不能報去中書省。”那些文武百官都等著看她不行,她豈能真的弱給他們看。

    昭寧決定先核對六局賬目, 明日再請與正旦祭禮相關管事之人挨個來見她給出方略,以往是怎么個辦法,如今該怎么辦才合適。當然,想要順利舉辦正旦祭禮,最要緊的就是如何才能將宗族的契稅收起來。

    方才她已經聽貴太妃說過,這契稅為何難以收起來,她總結了一番,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宗室皆以同等的數繳納,弱的宗室自然就不愿意出。還有就是從前管宗務的人執行不嚴格,宗正寺的人也不敢對皇室宗族真的如何,太上皇在這上面更是不管。久而久之,自然就收不起來了。

    她想了想,吩咐李宜道:“契稅一事迫在眉睫。各宗族究竟有哪些,家中每年盈余情形如何,想必宗正寺中有備案。你將這份案卷給我看,我寫一張表來,到時候憑這份表,以宗族之強弱差額收之。怕他們不從,你親自帶人上門去收。”

    李宜眼睛微亮,他們見娘娘年紀甚小,以為她定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些宗務,不想娘娘竟是條理清晰,分析得當。以前的確有諸多弊端,娘娘這般說倒的確是個好思路,倘若真能順利解決問題,正旦祭禮便也能順便舉辦了。

    他也不耽誤,拱手退下立刻就去辦了。

    而張祥已經讓人將六尚局的賬目都準備好了,各有十二大箱一一放在門外。每個箱子皆有四尺見方,鎏金大銅鎖扣住,這里面的賬目已經是六尚局整理過的,但還需要一一報娘娘同意了,才可與內藏庫對賬。

    張祥領著一位手拿算盤的中年內侍官,對昭寧道:“娘娘,這是伺候您對賬的內侍管,從前伺候貴太妃娘娘對賬。”

    這位內侍官立刻向昭寧行禮。

    但昭寧管理藥行,早已習慣了自己邊打算盤邊對賬,就是藥行的賬房都不如她。昭寧微微一笑道:“張總管,替我也準備一把算盤吧。”

    張祥微愣,但也立刻讓手下人去拿,不多時手下人便拿了個鎏金象牙的精致算盤過來。昭寧一看就知道,張祥以為她要打著玩,所以拿把好看的過來給她。她拿在手里,也不說什么,笑道:“一會兒我邊打算盤邊對賬,讓這位內侍官在旁一同打,作為核對吧。若是無誤,日后便由我自己來打。”

    張祥一愣,娘娘竟能打算盤!從來娘娘們都是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陶冶情操的,這樣的事娘娘們怎么會做!且這報賬可不是小事,算盤要打得飛快才行,一般人根本做不來。

    但娘娘都說了,他自然也不會反駁,更何況還有內侍官在旁邊對賬,娘娘若沒算對他也知道,娘娘也沒有讓他為難。

    張祥應喏,立刻讓眾人準備開始對賬。

    頓時睿思殿內便忙碌了起來,流水的賬目送進去,六尚局的算盤珠子都撥個不停,殿內一片霹靂吧啦的聲音。昭寧坐到了長案前,青塢和紅螺是常年陪她管理藥行的,后宮的事她們還不熟悉,可這對賬她們就熟得很了。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昭寧兩側,一個遞賬簿一個翻賬簿,熟練無比。昭寧纖細的手在算盤上快速波動,神情專注,象牙的聲音溫潤,她的手又如珠玉般,旁人看著當真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半刻鐘后昭寧先報出了數額:“尚衣局春衣一項耗錢八萬貫,與數額相符。”

    那內侍官也緊跟昭寧之后報出來:“尚衣局春衣一項耗錢八萬貫,娘娘無誤!”

    又這般對了幾本賬目,娘娘竟越來越快,且說出的數字也是全部無誤,遇到對不上的賬目,她還能找出哪筆賬目有問題,讓尚衣局的人進來重新回去理帳。

    張祥心中大驚,看娘娘的目光越來越欽佩,娘娘不僅會打算盤,竟連宮中專司算盤的內侍官都比不過娘娘!娘娘當真是厲害,外面那些官員竟還說娘娘年幼,又無正統教養,不可為后。真該讓他們好生來看看娘娘的風采!

    芳姑被送去昭寧身邊的時候,也已經開始籌備出嫁了,她也未曾見過娘娘管家。也被娘娘震驚。青塢和紅螺兩位姑娘的確也不錯,加以鍛煉,以后定也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女官。

    張祥越發恭敬,傳賬目的速度也越發快,等日過正午,尚衣局的賬目已初初對完。

    芳姑見外面的日晷上的針影,已經過了午時,但娘娘等人還熱火朝天地干著,沒有停下來。她就必須要提醒了,她道:“娘娘,您歇一歇,吃了午膳再繼續吧!”

    張祥也才反應過來,竟已經過了午時了,連忙道:“娘娘,您先進午膳吧。今日這進度已經很快了,尋常尚衣局的賬目都是要對一整天的呢!”又說,“您可當真厲害,算盤打得竟比內侍官還好,奴婢在后宮伺候這么多年,可從沒見過您這樣能干的娘娘!”

    昭寧也是對賬入神了,才發覺竟已經過了午時,倒是的確有些餓了,她早膳也只是在貴太妃那里隨意吃了點罷了。聽到張祥的話,看到他眼中的崇敬,她心里也覺得很舒服,笑道:“好罷,都歇息半個時辰,你們也快去進膳吧。”

    芳姑早吩咐人準備好了飯食,布置在了旁邊的圓桌上。昭寧落座之后,她一邊給昭寧盛了碗湯,道:“奴婢也從沒見過您這樣厲害的娘娘。以前伺候太妃,就是熟悉也要幾日呢。且您算盤打得真是好,旁人就是想做假賬蒙騙娘娘,也蒙不著娘娘呢!”

    昭寧笑了笑道:“姑姑當真是過獎了,我還一直想著,自己沒什么皇后的樣子,不知德容言功,也無禮儀。正想要好生練練呢。”

    芳姑卻笑了,她的眼神中透出無比的慈祥,道:“奴婢斗膽,說娘娘這話說得不對。娘娘說的那些皇后的樣子,不過是些表面的功夫,有固然好,但不一定要那樣才是皇后的樣子。奴婢覺得娘娘這樣就是極好,旁人都沒有娘娘這樣好,娘娘無需去將就旁人的目光,做那樣一個皇后!”

    昭寧微微一愣,心中有些動容。

    芳姑這番話,直擊她的心靈。以前她對自己做皇后也沒有信心的,開什么玩笑,她能做皇后?她哪里有皇后的樣子。可現在芳姑說得極對,皇后難道就必須是那個樣子么?

    有了芳姑的肯定,她心中有了底氣,更如打了雞血般,發誓要將這些事都處理妥當。

    青塢等人的飯食另外布置了一張小幾,她們也辛苦半天了,自是要坐下吃飯。但兩人心里也高興得很,陪娘娘來到宮中,兩人都是誠惶誠恐,在各色嫻熟女官的映襯下,顯得她二人有些黯然失色。今日終于又再度恢復了信心,她們仍然是娘娘身邊無可取代的,因此興奮得很,并不覺得累。

    所以當昭寧問她們,下午能否繼續時,兩人都壯志躊躇地答當然可以。

    故飯后,昭寧帶著青塢二人更熱火朝天地投入了對賬之中。

    整個睿思殿熱鬧非凡,各處掌事往來不覺,算盤珠子一直響著。一直這般到了夜幕降臨,睿思殿前的蓮花燈座都已被點亮。昭寧才將尚食局的賬目對完,尚藥局對了一半,昭寧打算一鼓作氣將尚藥局的賬目對完。又想自己今日恐怕回去就太晚了,君上今日上朝辛苦,怕回去吵著了他,便派了女官去給師父那邊傳話,自己今晚就不回崇政殿了。

    芳姑在旁笑著不語,既是娘娘的吩咐,她也不好說什么。

    而在大乾皇宮的前朝,明堂的深處,中書省正在此處。

    周圍八盞燈籠皆大亮著,中書省以及臺院各官員正圍攏在一起議事,臣子老邁者眾,皆不耐寒,前頭用銅盆點了三盆爐火,燒得旺旺的。

    今日的要事其實早已議完,嚴蕭何帶著眾人在討論中書舍人鄭石提出的新政,他年紀最長,抱著個手爐暖手,看著桌案上的奏折道:“鄭石想要增加國庫收入,用均輸法和農田水利法來改革,陛下已經認可了,你們如何看?”

    參知政事王信道:“下官看這兩個法子倒是不無可為!”

    他左手邊第二位坐著的便是司馬文,卻道:“陛下當時看了鄭石的策論文章,認為此人頗有想法,銳意進取,才提拔了他做中書舍人。這篇文章我也看過,寫得遠不止此,我想鄭石打量的主意,是想先提一些溫和的改法出來,等大家接受了,日后再提一些驚世駭俗的法子,動搖祖宗法度……恐怕,這是正契合了陛下的心思。”

    嚴蕭何身邊的高賀嘆道:“我朝明明富有四方,可國庫并不算充盈,更有契丹仍然虎視眈眈,我看陛下想改革之心無可阻擋,已是勢在必行的,只是如何改,怎么改,也不可讓鄭石一個人給君上進諫!”

    錢復功道:“若是真的動了祖宗法度,我等是必定上書的!”

    嚴蕭何卻問了在場的宗正寺卿左照,“我聽聞,娘娘今日問宗正寺要了各宗族的案卷?”

    平日宗正寺卿并不參與例會,但因近日就要舉行正旦祭禮了,故也特讓他參與。

    宗正寺卿連忙站起來道:“的確如此,娘娘今日正式開始管宗務了,想準備收取各宗族的契稅,畢竟這次正旦祭禮,宗正寺也實在是無銀可用了。”

    錢復功是胖身子,殿內烤三個火爐,旁人覺得合適,他卻覺得太熱,拿了本書扇風,一邊發出一聲冷哼:“我們給君上選了這般多賢良淑德的貴女,君上皆不肯娶,卻娶了個荒蠻之地回來的小丫頭,竟還讓她管宗務。實在是荒唐!這契稅從前朝就收不起來,更何況是她了,怕是要搞得一團亂罷了!”

    宗正寺卿道:“……可我聽李宜說,娘娘說了幾點法子甚好,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指不定這次真的能收起來。”

    司馬文卻開始寫一篇檄文,道:“這契稅肯定是收不起來的,不必太過費心。”

    宗正寺卿便也不好再說什么。

    而睿思殿中仍然燈火通明。

    夜色徹底降臨,天際也有星子浮現,昭寧正在對尚藥局的最后一筆賬,她對藥行最是熟悉,因此發覺尚藥局的采買很是不妥當,正想著該如何同尚藥局的司監說,就看到李宜匆匆進來了,神色有些難看,昭寧心中微沉,只聽李宜對她行了個禮道:“娘娘,不好了,各宗族又不肯交契稅了。我們上門去也只管撒潑打滾,要大戶交了他們才肯交。可是大戶們卻都聲稱年節不好,他們也不富裕……”

    昭寧一驚,將手中的筆放下了道:“你下午不是還傳話回來,說一切皆妥當,已經有幾個大宗族準備交了么?如何大戶們又不肯交了?”

    李宜累得滿頭是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道:“娘娘不知,本來宗族們雖不肯交,但我用您說的一番游說,他們是答應了的,誰知我去了一趟小戶那里回來,準備去收,他們就不肯交了,咬死說家中無銀錢。奴婢打聽了,這才知道是太上皇派了人來,不知說了什么,竟都不肯交了。”

    這便很明顯了,是太上皇暗中使絆子,讓這些宗族都不交,而這些宗族本就并不情愿交。有了太上皇的暗中支持,更如奉了圭臬,竟一個個翻臉了。

    好吧,宗族們果然個個都是潑皮,都是皇族之后,養尊處優慣了,只當無人能管他們,太上皇又在背后使絆子,他更是個渾人。如此一來,她倒的確是難辦了。

    昭寧長出了口氣,凝神細想究竟應該如何辦才好。但她的確未曾處理過如此復雜的事,又大概的確用腦太多,大腦中竟泛起細密的疼痛來,今日她忙了太多事,的確應該休息了。

    不行!昭寧想著,她不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決不能休息。她定不能讓那幫人看輕了她!

    昭寧正冥思苦想著,卻聽到外頭傳來跪拜,高喊吾皇萬歲的聲音。

    昭寧心下一驚,師父來了!

    她連忙站起來走到門口,果然見院子里已經跪倒了一片,趙翊應是才從朝上下來,仍然身著暗繡龍紋的絳紗袍,玉犀金帶,正背手大步朝她走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身后跟著兩列內侍,兩列禁衛,提燈執仗,將睿思殿照得比方才還亮許多。

    昭寧略有些緊張,師父怎會來睿思殿,見師父走到她面前來,她也立刻屈膝行禮,抬頭仰問道:“師父,您怎么過來了?”

    趙翊想起與眾臣議政半日,又自己靜下來思索了無數的法度與應對之法,已是心中疲憊。回到崇政殿,本以為能看到她在等,誰知卻得了傳話宮女一句‘娘娘說今日在睿思殿處理事務,晚上就不回來了’。他當時便氣笑了。

    讓她管理皇室宗務,是想給她皇后的實權,使得旁人都不敢輕看她。也是怕她在皇宮中無聊,給她找些事來做,誰知她倒是好,竟做得廢寢忘食,崇政殿都不回了。

    自然衣袍都沒換,立刻來睿思殿找她了。

    他俯身問她:“謝昭寧,是誰給你的錯覺,晚上可以不回崇政殿的?”

    昭寧后知后覺,師父是因為她不回去,有些生氣了,所以特地來找她的?可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怕自己回去太晚,擾了他歇息而已!

    昭寧連忙想解釋:“師父,我這邊還有太多事沒做完,所……”

    可是她話還沒說完,卻突然被師父打橫抱起,一陣騰空!

    昭寧驚呼一聲,立刻摟住了師父的脖頸,靠著師父堅實的胸膛,再度聞到師父身上帶著溫度的龍涎熏香。她頓時臉色通紅,這在場還有這么多人呢,大大小小的內侍女官掌事們,師父怎么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她打橫抱起來,這太不好意思了!

    她連忙道:“師父,您……您快放我下來,我還有許多事沒做完呢!”

    可是趙翊半點將她放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壓住她略微掙扎的舉動,抱著她徑直往外走,跨過了睿思殿的門,昭寧更是心慌了,師父該不會是想要一路把她抱回去吧!那豈不是過路的女官內侍們都能看到了!

    她連忙道:“師父,我真的知道錯了……您快放下下來吧,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可君王打定主意的事,哪里會容她說幾句話就改變。趙翊抱著她徑直往崇政殿的方向走去,儀仗和禁衛在背后跟了一長串。昭寧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突出的喉結,好看得要命。她臉皮又薄,往來的宮人們看到他們皆是一愣然后跪下行禮,她臉色更紅,干脆把頭埋進他懷里,感受到云龍紗貼在臉上的質感,被他身上的味道所包圍。抱回去就抱回去吧,她要做鴕鳥,她看不到旁人就等于旁人看不到她……

    她感受到埋著的這片胸膛震動,他似乎是因為她的舉動笑了。

    一路回了崇政殿,殿門紛紛打開。趙翊抱著她跨過重重的門,徑直地到了兩人歇息的西廂房,走到了龍榻面前,隨后將她扔在了床上。昭寧落在一堆輕軟的被褥之上,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到仿若一座山覆蓋下來,她的兩只手都被控制住。她抬頭看到師父俯身下來,兩個人幾乎相貼,呼吸間的熱氣清晰可聞。他將她壓住不許她動彈,不比壓住一只小貓更費勁,而她也的確動都動不了,只能看著師父英俊又文雅的面容。小聲道:“師父,我還要許多要事要處理……您先放開我!”

    趙翊卻笑道:“再說一句你有要事要處理試試?”

    昭寧頓時不敢說了。

    隨后他問她:“方才你說你知道錯了,錯在哪兒了?你若能說對了,朕便放開你。”

    大概是在這方寸之地,又隔得近,他的問話中帶著低啞,引得她耳根子酥麻。

    昭寧想了想,小聲道:“我不該……不該一直在睿思殿。”

    他俯身吻住她的耳垂,吻得昭寧心慌意亂,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昭寧心想他為什么不說話,反而吻得更往下了,她難道說得不對嗎?

    昭寧神思混亂,聲音也不穩起來:“我……我不該派人給您傳話,說我不回來了。我該……唔……!”

    君上吻得重了些,刺癢中略帶疼痛,昭寧忍不住蜷縮躲避。心想他這不是欺負人嗎,她哪里沒說對了!她有些委屈道:“師父,我如何沒說對了!”

    趙翊感覺到愈發熱了,不過是逗她玩,現在必須要放開她了。他放開她坐在榻邊,凝視她濕潤的眼眸道:“你最錯的,便是廢寢忘食處置事情,知道嗎?芳姑也是老了,竟不敢規勸你。”

    原來師父主要還是關心于她,昭寧心中微暖。但她也要為她和芳姑分辨,免得師父錯怪了,她坐起來,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道:“師父,不是我定要處置這么久,實在是事務繁多,又快要到正旦祭禮了,我怕到時候做不完。”

    她拿出了一張燕子箋,上頭細細寫著她安排了幾日的事宜,的確密密麻麻列了一張紙。看得出是她親手寫的,字體也是她那個認真但圓鈍的字體,像個剛學寫字的少年。她正認真看著自己,仿佛想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誠。趙翊想起馮遠今日中午向他匯報說,昭寧親自打算盤對賬,比內侍的算盤官做得還好,把六尚局總管都看呆了,他嘴角輕輕一扯道:“隨我過來。”

    昭寧不知師父要做什么,但也跟了上去。

    兩人到了東廂房,此處是趙翊的書房,他拿了她的那張燕子箋,又執了書案上的朱筆,輕輕在她那張紙上劃了幾筆,將其中的某幾項劃去,再在旁邊寫了幾行小字:“這幾項不必費心,遵循舊制就可以。這幾項可合并,都是與太常寺交涉,分開反倒費時。另這項布置,你這般做費時費力,上苑作有幾個匠人手藝超凡,你讓他們做出幾個摹本來,你選最好的,還可避免你實施時遇到的麻煩……”

    朱筆御批,本是用于朝廷奏折,可君上卻替她勾畫她那張潦草的紙。

    君上是什么治國水平,他可同時處置三司六部之事,可統攬全國二十四路大小事宜,無論是官員任用,政策實施,還是天災人禍,皆在他的處置范圍內,無人能說個不好。便是這樣一只御批天下的筆,現在卻批著她那張小小燕子箋,還在上面寫下批注。

    隨著君上的修改,整個事情框架的確清晰許多,她也不必再這般辛苦了。昭寧心潮涌動,師父的字實在是太好看了,飄逸疏朗,卻又不失風骨,與師父的字比起來,她的字實在是顯得實在是太過拙劣幼稚。

    趙翊終于落了筆,含笑看她,問道:“如何,這樣還有這般忙嗎?”

    昭寧拿起來仔細看道:“改得真好,是我之前做得太復雜了,以前我看您的書里,說您思維敏達,還不曾見識,今日見識了可真是如此!”

    趙翊看著她崇拜的目光,心中受用。又想自己的確是越活越回去了,竟受用于小丫頭崇拜的目光,從前做太子時什么贊譽未曾見過。其實她做得很好,只是還不夠熟悉宮中事務罷了。他道:“知道師父厲害就好,有事盡可以拿來問我。”

    他正想著,卻見昭寧紅著臉,有些支吾起來。

    趙翊挑眉:“有話便說。”

    昭寧才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師父,您的字真好看,您可有什么親手寫的字帖之類的,能送與我練練字么?我想和您的字寫得一樣好看。”

    昭寧想的是,什么德容言功自是不必了,可寫字卻不同,日后她的字也會出現在許多地方,會被許多人看到,她可不想讓旁人看到她一手難看的字,也連累了師父的名聲。他的字寫得如同書法家一般,娶個皇后寫字如稚童一般,實在令人笑話。

    趙翊笑了笑說:“先坐下來。”

    坐下來,坐哪里?

    昭寧疑惑,就看到趙翊輕輕拍了怕他前面那張圈椅的椅背。原是坐他的位置去。

    昭寧坐下來,又聽師父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執筆。”

    可昭寧面前只擺著一只鏤刻了云龍紋的狼毫玉竹筆,蘸的是朱墨,朱墨只有君上可用。她遲疑:“師父,這……”

    趙翊道:“朕讓你拿。”

    昭寧只能拿起筆,這玉竹筆當真極好,觸手便有種玉般的溫潤感。

    趙翊給她換上一張新的澄心堂紙,又道:“寫一行字我看看。”

    昭寧現在也不說什么了,只全身心聽他的話就是了。不過她寫什么呢?昭寧略想了想,寫下一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這首詩是從前在西平府的時候,大舅舅時常念起的。

    她還未寫完,突然就一只修長寬大的手從她身后伸過來,握住了她。她的手極小,他能將她整個握住。昭寧渾身一震,這樣幾乎被他攏在懷中,君上這是……要帶著她寫么?她聽到師父的嗓音從頭頂傳來道:“運筆不對,收斂心神,隨我說的運筆。”

    昭寧被趙翊帶著運筆,師父一邊帶著她寫,一邊道:“用勁是在手腕上,而不是手指上,你的字的勾挑撇捺也很猶豫,所以便會有鈍感。但是你寫字的細節并不含糊,這極好。若是持之以恒的練,約莫半年,定會進益匪淺……”

    燭火搖曳,殿中明暖。這樣寂靜的良夜里只有蠟燭燃燒的輕微聲響,他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撐在她的另一側,她整個人仿若被他抱在懷中,昭寧覺得渾身都有酥麻之感。而他又在認真地指點她,聲音溫醇,不疾不徐,即便她寫錯了也不會責備,只是一遍遍地教她。直到她領悟為止。

    昭寧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領悟力的確差,也不知道師父會不會教得不耐煩,她抬頭看著趙翊被燭火映照的線條分明的側臉,他高挺的鼻梁被燭火烘托出一層柔和的暖光。他強勢的時候不容人拒絕,可是溫柔的時候,又有無比的耐心。她小聲道:“師父,我學得有些慢,您兒時聰慧,定是學得比我快多了吧?”

    趙翊手下略停了些,想了想卻笑道:“恰是相反,我讀書習武,的確樣樣皆通。唯獨寫字天資一般,很不能領悟。那時候還是……”他輕微一頓,“是母后帶我,她不許我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因此寫得不好時,就罰我千百遍的重復,直到寫好為止,久而久之,便也練就了這樣一手字。”

    趙翊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昭寧卻從中聽出一種窒息感。宣仁皇后對師父,的確不像是正常母親般的疼愛……難怪師父對她也并不親近。

    趙翊卻感覺到她似乎略有些走神了,這些事對他而言都已經過去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將她繼續攏在懷中,問道:“朕問你,是不是遇到了事情無法解決?”

    聽師父這般問話,昭寧倒也不奇怪,師父耳目通達,她遇到什么問題,他自然立刻就知道了。

    昭寧略點頭道:“什么都瞞不過師父,的確有。”

    趙翊想起方才見到她時,她滿是憂慮的模樣,又問她:“可要師父替你解決?”

    昭寧聽到這里卻堅決搖頭:“師父,您不必幫我,我是能自己解決的,我定要證明我能做好這個皇后。讓他們好生看看!”

    趙翊看她堅決的模樣,縱溺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額發。告訴她:“努力解決可以,但晚上必須回來。”又道,“……你若不回來,朕每次都會去抱你回來。”

    昭寧想起方才的場景,臉色微紅。她絕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趙翊見她實在是疲憊了,叫了女官進來,替昭寧卸妝洗漱。

    昭寧方才就已經困極了,在溫熱的浴桶里一泡,更是神思渙散,昏昏欲睡。

    朦朧中感覺自己好像又被人抱起來,是個熟悉堅實的懷抱,又穩又輕盈。隨即她被人輕輕放置在了柔軟的床榻上,柔軟的被褥也被搭在了她的身上,那個人甚至給她掖了掖被角。昭寧勉強地睜開眼,看到了那個人熟悉的一張臉。

    這個天下的帝王,留名史冊的慶熙大帝,他也是有這樣穿著寢衣的日常模樣,并且不辭勞苦地半弓著身子,在給自己掖被角。

    她朦朧中意識不清,想要起來:“君上……”

    叫得亂七八糟的,怎么又叫自己君上了。趙翊思忖著,把這個半夢半醒的小丫頭按了下去,在她耳邊低聲道:“快睡吧,乖,不要亂動。”

    她累成這樣,又還未全然恢復,就不要再刺激自己了。

    本還有話打算與她說,她這般也說不了,還是等她解決了她想解決的事,再告訴她吧。

    昭寧心中熨帖,知道有個人守在自己身旁,他讓她充滿了安全感。因此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忘卻了一切的煩惱,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缺月的光輝淡淡地灑在庭院之中,映照著溫柔的雪景。

    第135章

    昭寧第二日醒來時, 趙翊又已先去朝會了。

    今日是樊星、樊月當值,她們準時喚醒了她,一切用物都已經準備妥當, 笑著服侍昭寧起身。

    昭寧選了她們四個到宮中,青塢、紅螺白日忙著協助她處理宗務,昭寧便讓她二人不要再守夜了,自然就換成了樊星和樊月。宮中倒還有一大群女官,但畢竟還是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人用著放心。

    她也問了芳姑幾人如何才能晉升女官的事, 既是隨她到了宮中, 自然是要給她們掙一番前程的。以后成了有品階的女官, 拿的就不是月例, 而是俸祿了。昭寧本以為還需要貴太妃或者君上首肯, 芳姑卻笑著說:“好娘娘, 您可是皇后娘娘,不過是晉升女官, 只是您一句話的事而已!您就是想直接封她們為前三等的女官,都是可以的。”

    昭寧這才想起, 是了, 自己現在是皇后了,她才當幾天皇后, 還并不習慣自己手中的權勢。提拔女官這樣的小事君上自然是不會管的, 正當是她管呢。

    宮中的女官分了九等,比如那些在六尚局打雜的小女官就是最末等的,但是能在崇政殿伺候的, 最差也是五等女官。等到了五等便算是有品階了, 可以領俸祿了,衣食住行也大有不同, 日后放出宮去也會被人家爭相聘請。但昭寧思索著,即便她有權封她們做高品階的女官,也不可一蹴而就,引得旁人不服她們,反倒是對她們不好。還是要扎實來才可。

    思索之間芳姑已經帶著人給她梳妝完畢。等昭寧再回過神時,只見自己面前已經放了一張精致的鸞鳳紋紅漆小幾,上頭擺了晶瑩綿甜的紅棗甑糕,羊肉餃子,鮮香撲鼻的銀魚羹,熏香鵝肉脯,姜油辣瓜,再并一小碟的糟黃瓜,也都是昭寧喜歡的菜。今日她起得準時,又不必去給貴太妃請安,是可以在崇政殿吃完早膳的。

    昭寧昨日太忙,吃東西都是匆匆對付,現在當真是餓了,食指大動。

    樊月一邊給她布置碗筷,一邊笑道:“這是君上臨走時吩咐的,叫您定要吃了早膳再去處理宗務,以后都是如此,您若不吃,鳳輦不可起轎。”又小聲在她耳邊說,“還說您在睿思殿那邊也是,到了午時必須進午膳,否則下午就不許開工。他會派吉安去監督您的!”

    昭寧無言,師父竟然還讓吉安來看著她!

    其實昭寧以前在家管起藥行來,忙了時常不吃東西,這不過是她的習慣罷了。女使們看著想要勸勸,又怎么勸得動她。現在嫁了人,師父倒是對她管頭管腳。一出口就是圣旨,她是不敢不聽了。

    昭寧被人管,有些無奈道:“……知道了!”

    看著娘娘的表情,在場之人都笑了。她們這些人是勸也不好勸,如今總算是有君上能管得住娘娘了。

    昭寧剛喝了碗銀魚羹,覺得口齒留香,這時候外面有人通傳,說是李繼過來了。

    李繼是君上身邊的內侍省總都知,整個內侍省都歸他管,就是朝中重臣看到他也要十分恭敬,平日里也是諸事繁忙,怎么到她這里來了?

    昭寧放下筷著,立刻傳他進來。

    片刻后,李繼帶著兩列內侍跨過門檻進來,他身著紫袍,與普通內侍不同的是腰束玉革帶。他仍是一副再祥和不過的面容,笑咪咪地給她行禮:“奴婢給娘娘請安。”

    昭寧伸手讓他起身,道:“總都知莫要客氣,你今日怎的到我這里來了?”

    昭寧已經被芳姑提醒過一次了,日后除了在君上和兩位長輩面前,其余任何人,哪怕是與父母祖父母,都不可再用‘您’一字,至少有外人的場合是決不可的。

    “娘娘稱呼奴婢李繼即可。”李繼笑道,說罷揮手讓身后的內侍們上前,只見眾人的托盤上放著各種樣式與大小的黃花梨木盒子,他又道,“奴婢奉君上的令,給娘娘送些東西來。”

    李繼打開給昭寧看:“這是潘谷所制東庭樞閣墨,用此墨化開書寫,紙上會有幽蘭之淡香,經久不散。這是諸葛家特制的玉竹紫毫筆,觸手溫潤,寫字凝而不散。這是眉紋歙硯,您看這紋路如長眉并列,巧如琴弦,磨墨寫來如絲綢般柔滑。還有這兩疊精制的澄心堂紙和燕子箋,都是御貢的文房四寶,君上說特送來給娘娘練字用。”

    昭寧看著這些東西,她不是不識貨,自然知道這都是最好的文房四寶,別的不說,就那一塊潘谷所制的東庭樞閣墨便珍貴無比,潘谷墨本就難得,更何況還是其中極品,若是放到外面,恐怕要引得文人們競相爭搶。這些好東西,旁人買了回去都要供起來,用也不敢用,師父竟送給她……練字?

    昭寧嘴角微動,她知道皇家固然奢靡,但這樣是不是太浪費了,師父本人并不是那等銷金奢靡的帝王,她哪能如此浪費。但師父送給她,又哪有不收的道理,等空了與他說此事就是了。

    不光如此,李繼還叫了幾個人上前來,道:“娘娘想要布置正旦祭禮,這幾位是君上給娘娘找來的匠人,可按照娘娘的心意做出祭禮場景的模子來。君上讓娘娘盡管用便是!”

    那幾個匠人誠惶誠恐地給昭寧行禮請安。

    昨晚師父只是給她列了事,今兒竟就把人都給她找來了,昭寧一陣激動,有這幾個匠人,她布置正旦祭禮就更方便輕省了!師父果然對她極好!

    她心中更是壯志躊躇,她一定要將正旦祭禮辦得十分出色,才不辜負師父這一片苦心!

    自然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想法子,該如何解決宗族不肯繳納契稅的問題。

    李繼告退了,昭寧邊繼續吃飯邊陷入了沉思,許多法子從她腦中劃過,卻都覺得還不夠好,亦或是已經來不及了。突然間,她看向君上送來的那些琳瑯滿目的東西,腦子里霎時閃過一個主意。

    她放下筷著道:“芳姑,快啟程,我們去睿思殿,另外讓李宜也趕緊過來,我有新法子吩咐他!”正旦祭禮可沒幾天了,宗正寺那邊還等著用錢呢,但都必須要先把契稅收上來再說,所以一切都要加緊!

    芳姑見娘娘已經吃了一碗銀魚羹,三個羊肉餃子并一些姜油辣瓜,料想娘娘應該也吃飽了。立刻點頭去吩咐人。

    今日風和日麗,日光靜靜披泄在起伏的大乾皇宮之中,只是深冬的日光并無溫度,照在厚厚的積雪上,折射出柔和的銀光。

    此時正是文武百官例行朝會的時候,趙翊身著通天冠袍,高居于丹犀龍椅之上,而正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員皆身著具服,手持板芴,依照文武品階,聚于垂拱殿的金鑾之上。百官正在議事,或是說在爭吵,并且已經越來越激烈。

    他們爭論的正是今年慶州大旱,慶州知州范純為了救濟百姓,私開封樁庫賑災一事。

    金鑾殿并未點爐火,但是當中的場面已經足夠火熱了。

    一身材瘦長,留短胡茬的官員嚴肅急言道:“……當年太祖建立封樁庫時曾留下法度,封樁庫是用以保山河的國本,不到軍情緊急,朝廷特批的情形下,決不可打開封樁庫。他卻沒有圣諭先開封樁庫,雖是事出緊急,但也是違背了朝廷法度!倘若不按照法度將他革職論罪,日后大家有學有樣,則我朝將法度無存!”

    對面有官員不服,說:“范大人也是為了百姓,今年慶州大旱,幾乎是顆粒無收,當時若不開封樁庫賑濟百姓,餓死了百姓,范大人又該如何辦!許大人為審刑院知院,自然是只重法度而輕民了!”

    立刻又有官員立刻也幫許大人反擊,擁護法度,一幫大臣分為兩派,就這么吵開了。

    趙翊聽他們又吵了起來,伸手揉了揉眉心。

    許多在他看來十分簡單的事情,大臣們卻要吵幾輪才能定下來。但也不能不讓他們吵,他們若是當堂不吵完,也要寫奏折到他這里來吵,他們還能知道對方寫了什么內容,于是三天一封奏折,一來一回地吵,看似是在陳辯自己的觀點,實則不過是煩他。于是很多時候,趙翊索性等他們先吵,吵定論了他再出來說話。

    今天這樁事,從事情本身來說并不難。今年慶州大旱,的確來得又急又廣,但慶州離汴京甚遠,倘若一層層上報災情,等朝廷救濟,恐怕百姓也餓死大半了。

    百姓嗷嗷待哺,眼看就要餓死人,危急之下,慶州知州范純選擇了開封樁庫,取出里面的糧米錢財救濟百姓,終于渡過危急,本是一件好事。

    可難就難在于封樁庫實在是一種極特殊的糧倉。當年太祖在各地設立封樁庫時就曾說過,封樁庫為保國之本,若要啟用必須向朝廷請示,由眾臣議定再由他最后下旨才能開。否則官員輕則革職查辦,重則抄家流放。這道禁令極嚴,每隔幾年都要重申,所以絕無人敢去開封樁庫。

    范純開封樁庫之后也知道自己犯了大罪,并不辯解,脫去官服去了頂戴,讓轉運使將他押解汴京論罪。

    如今朝臣所爭議的,正是是否要定他的罪,定什么樣的罪。

    看他們吵得越來越沒有內容,幾乎開始罵對方高矮胖瘦的問題。趙翊扯了扯嘴角,準備開口說話。

    只是他還未開口,御史中丞兼知制誥錢復功卻從官員中走出來,他徑直走到那位許大人面前,道:“許大人,您既如此重法度,我便問您,讓任內的百姓餓死,是要革職查辦。私開封樁庫,也是要革職查辦,若您是范大人,您怎么選?該違背哪個法度?”

    許大人一時沒說上話來。

    此時另一旁有位官員插話了:“我覺得錢大人說得頗有道理!”

    錢復功看過去,只見是一位中等個子,官服光鮮整潔,鞋子上鑲了兩顆翠玉的官員。這位便是如今的中書舍人鄭石,旁人若只見了他的外表,定以為是什么富家財主。實則是個脾氣十分執拗之人。

    因為最近改革的緣故,鄭石與錢復功時常吵架,沒曾想今日他竟還幫他說兩句。

    錢復功沒有說話,回過頭,又走近一步道:“事出又因既可諒解,范大人的確私開了封樁庫,但他也救了百姓之性命,這也是有功,為何許大人只論其過而不論其功?且范大人雖私開封樁庫,用了當中錢財,但等朝廷救濟糧款一到,立刻便已填補進去。如此封樁庫并無任何損失,并不是大錯。再者,當初太祖設立封樁庫,亦是為了保家衛國,保護百姓,如今百姓有難而不動封樁庫,豈不才是真的違了祖宗法度?許大人,我聽聞您曾與范大人是同窗,可當時相處并不和睦,您是否有以公徇私之嫌?”

    錢復功雖然情緒激動,但是他言辭清晰,邏輯縝密,一步步逼得許大人無話可說,氣得胸口起伏,只道:“你……好你個錢復功,仗著你是言官便巧言令色,血口噴人!”

    趙翊見錢復功還要說,知道此人說起來就沒有個頭。道:“好了,都不必爭執了。”

    君上既發話了,也大概都吵得差不多,只剩下人身攻擊了,眾人自然都噤了聲,回了自己的位置。

    趙翊只略沉思片刻,就道:“祖宗法度固然重要,但黎庶之性命,才是我朝之本。范純雖私開封樁庫有過,卻并不為謀私,而是為救百姓之命,既防止了百姓之死,更防止了因天災而產生的民變民舉,是以為大功。大功與小過相抵,朕認為不僅不該罰,反而應該厚賞。著升任其為慶州節度使,并賞金三千兩。”趙翊淡淡道,“李繼。”

    垂手立在丹犀之下等待的李繼立刻應喏。

    趙翊道:“范純還扣押于四方館,你立刻將其官服、頂戴送還,并派人將之一路以鑼鼓禮樂送回慶州,不得有誤。”

    李繼立刻拱手去辦。

    眾官員聽君上這番處置,有理有據,實乃最佳之說。就是許大人都噤了聲。

    不光是百姓性命的問題,更還有一則,倘若賑災不及時,慶州勢必會匪患橫行,甚至激起民變,最后產生難以想象的災難后果。與之相比,開封樁庫不過是件極小的,用來磨嘴皮子的錯事罷了。且若是范純救了眾百姓的性命,朝廷還因此處罰了范純,這般傳回慶州,恐怕百姓也會大呼天道不公。所以君上才要大陣仗將范純送回,以示朝廷并無處罰之心,甚至有褒獎之意,這般民眾看了,才會贊朝廷有度,不至損傷民心。

    錢復功聽得甚是激動,君上不僅解他之意,還比他想得更遠,他看君上更是崇拜。不光是他,司馬文,嚴蕭何等幾位老臣,看君上都是極為贊賞,君上治國之能實在是強,比之當年高祖有過之而無不及!憑君上之能,天下何愁不興盛,百姓何愁不安康,創造千秋萬代傳頌的盛世也是指日可待的。

    眾人都跪下道:“陛下深謀遠慮,臣等拜服。”

    趙翊對臣子的夸贊早已習慣,他一向也是喜怒不形于色,只頷首道:“今日之事就議到此處,三省三司之長留下,其余皆可退下了。”

    于是眾臣便皆告退了。

    錢復功是臺院之官,自無需留下,與臺院、察院以及其余各部官員一起走出來,下了垂拱殿的須彌座,眾人皆看到不遠處有宮人在搬東西前往大慶殿。

    錢復功身邊的察院官員道:“是不是要舉辦正旦祭禮了?宗正寺今年還有錢舉辦嗎,豈不是要左藏庫出錢?”

    又有人道:“你不知道,咱們皇后娘娘管了宗務,正想方設法催收各宗族契稅呢,不過聽說并不順利,也不知能不能收起來!那些宗族也實在可惡,家中何時差了這一點半點的銀子,偏不肯交!”

    另有臺院的官員說:“當年太上皇執政時,這契稅便沒有收起來過,娘娘年輕不懂事,所以才癡心妄想。君上也實在是心大,不顧我們反對,非要讓娘娘管宗務。我看別到時候契稅沒收起來,這正旦祭禮也做得一團亂才是!”

    錢復功想到君上當初是如何娶了娘娘的,就仍然有氣。當時他沒能阻止謝昭寧當皇后,是他的一大憾事,現在還不能阻止娘娘管宗務,也是他痛悔之處,娘娘這樣的人……如何能做一國之母,還能得皇后實權呢!

    他語氣沉沉道:“君上英明睿智,曉通政事,偏被娘娘蠱惑,因娘娘做了許多不可理解之事來。我真怕日后君上的千古英明,會毀在娘娘身上!”

    其他官員對錢復功這番話見怪不怪,畢竟他們也都是這么想的,只是錢復功膽子大,他還在宮里都敢這么說,但他的確不怕死,敢封還君上詞頭的猛人,他有什么怕的!

    此時,偏旁邊有人從殿中走出來道:“你們這些臺院、察院的官員,看不慣娘娘,當真是偏頗。我可聽聞,娘娘在后宮料理事情得當,算盤打得比內侍省的算盤官都好,將六尚局的事料理得服帖,娘娘定能料理好宗務!”

    臺院、察院的官員看過去,只見出來的是審刑院和宗正寺的官員,正笑著說話的,就是方才那個被錢復功懟了一通的審刑院許大人。

    臺院官員自是不服氣了,道:“你審刑院又懂什么!太上皇早年都收不回契稅,娘娘能收!我聽說這已經是娘娘想收契稅的第三日了吧,她派了這么多人去催繳,可成功了么!人家都有太上皇撐腰,誰肯交她!我看宗正寺還是老實問國庫要銀子吧!”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可宗正寺卿左大人卻是愁眉苦臉。

    對這些部門的官員來說,契稅收不收得起來,不過是耍嘴皮子的事情。但是對他來說就不同了,倘若再收不起來,宗正寺鍋都要揭不開了。他只能攤著手問中書省要銀子,中書省會不會給他不說,一來一回只怕時間也不太夠了。現在,沒有人比他更希望娘娘能將賦稅收起來,只是,他也知道這是癡人說夢,娘娘年輕沒有經驗,何況還有太上皇從中作梗,她如何能將契稅收起來?已經快要三天了,他已經一日勝一日的絕望了。

    前兩天問中書省要錢恐怕還有時間,現在怕是問中書省要錢都來不及了。

    所以他根本無心討論,只心情沉重地走在路上,想著究竟該怎么補救才好,還不能傷及娘娘的面子。

    正是這個時候,宗正寺一個寺丞從不遠處跑過來,遠遠地喊他:“左大人,左大人,您等一等!”

    眾官見是宗正寺的官,便都停下了腳步。知道定是娘娘那邊的事,搞不好就是契稅沒收起來,或是鬧出什么亂子了,趕緊跑來找左大人回去處理事情。所以都等著看熱鬧。

    左大人也是心里一緊,忐忑想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上前了幾步,卻看到寺丞臉上滿是驚喜,一邊喘氣一邊道:“大人、大人,您不用焦急了,娘娘……娘娘已經把契稅收起來了,還讓人把錢送去了宗正寺!李大人高興瘋了,讓我趕緊來叫您回去!”

    眾宗正寺官員聽了為之驚喜,紛紛議論起來。左大人也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抓住了來人的肩膀問他:“當真?娘娘當真成功了?娘娘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娘娘用了各種辦法,本來有些人是松口了,可是太上皇作梗之下,都不肯交了,娘娘又是怎么成功讓這些人交了呢?

    寺丞道:“娘娘當真有大智慧,實在是厲害!娘娘想了個法子,竟也不去這些人家里收了,而是讓李大人帶著賬房,帶著官兵,去這些宗族開設的鋪子、莊子里去收,只要有人來買東西、結賬,便直接將這筆銀子記成契稅收取。宗族們哭窮也再沒辦法,不想開鋪子也必須要開,如此三天,不僅將今年該交的契稅收齊了,就是前幾年欠的契稅也收齊了!十多箱錢堆滿了宗正寺,李大人嘴都要樂歪了,大人快隨我回去看吧!”

    如此一來,左大人哪里還顧得上這些同僚,他也想去看看十幾箱的錢堆在那里是多么美好的情景,他對同僚道,“大人們慢走,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眼睛亮閃閃地拉著寺丞,叫上身后官員就往宗正寺的方向去,“走,咱們快回去看看!”

    一時間是喜氣洋洋,就是剩下的官員們也欣喜熱議起來。宗正寺能收起契稅畢竟是好事,這樣正旦祭禮就能順利舉辦了,大家也想看祭禮的盛景。紛紛討論起這次正旦祭禮要辦得如何熱鬧了。

    許大人則笑道:“你們看,我說什么來著,我就說娘娘定能將契稅收起來,且還能將這正旦祭禮辦得十分好,你們偏不信!現在看看是誰鬧了笑話!”

    臺院和察院的人這時候不說話了,畢竟他們是反對娘娘做皇后、 管理宗務的中堅力量。如今娘娘剛管理宗務不久,竟就解決了收契稅這樣一個大難題,還解了宗正寺的燃眉之急,不正說明了娘娘有十足的能力么,那便是他們反對錯了!

    但是誰又會當面承認自己的錯誤了,一時都臉陣紅陣白的說不出話來。不過也不光他們尷尬。滿朝文武絕大部分都是反對娘娘的,大家都一樣尷尬就是了。

    許大人想著剛才之事,還要特地將錢復功點出來:“錢大人,你可是最反對娘娘管宗務的,還曾封還娘娘詞頭,現在覺得如何?”

    錢復功卻是不語,他的確反對謝昭寧做皇后,更反對謝昭寧管理宗務,并且到現在他還是這么看。并不因謝昭寧管理宗務做好了,或是收上契稅了就會改變。

    當初君上封后,他為什么一定要封還詞頭,并不是他一時興起,也并不是因為謝昭寧的出身,他錢復功怎會被這些陳腐的東西所桎梏。

    真正的原因,是他調查過謝昭寧的過往,知道謝昭寧以前都做過些什么事情,她從西平府回來之后,是如何跋扈專行打傷旁人的,又是如何狠心用手段,除去姨娘和她的兩個妹妹的。他反對謝昭寧做皇后,并不僅是因為謝昭寧年少沒有經驗,更是因他覺得,謝昭寧這樣心狠之人,日后做事是不會為皇家考慮,也不會為百姓考慮的。她若是大權在握,做事情不管不顧,說不定會對天下有害,對百姓有害,這是他絕不想看到的。

    他也懶得跟這些人說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冷哼一聲直接走人,下了臺階而去。

    許大人有些無言,在他背后道:“錢復功,你可還有禮數,話都沒說完,這般就走了!”

    旁邊有官員道:“許大人您別理他,錢復功就是怪人一個!自己過得清貧,俸祿竟都拿去周濟窮人了。一年到頭穿的衣裳也就那么幾身,都看不到他換洗。”

    另有人道:“你們是不知,錢大人過得不容易,年少時家里也有薄產,誰知一場災來,他爹娘都餓死了,就剩他一個。他是在他們村中吃百家飯長大的,后來進京趕考,還是村里人給他湊齊的盤纏。所以他自做了言官后,就發誓要懲奸除惡,為百姓謀福。百姓倒是喜歡他得很,說他糾察貪官污吏,稱他是錢青天,還在他老家給他修宗祠呢!”

    許大人聽到這里,也不好說什么。難怪當朝,錢復功會同他爭辯,力保范純了。

    恐怕,在他經歷災荒的時候,也曾想著有范純這樣的好官,可以打開封樁庫周濟百姓,不至于使其父母餓死吧。

    第136章

    自昭寧將多年未收的宗族契稅收齊后, 群臣聞之皆驚訝,不想年少的娘娘竟有如此本事,對她多了一分欽佩, 她的名聲也逐漸好轉。但昭寧只繼續熱火朝天地準備著正旦祭禮,她要把自己接手宗務的第一件大事做好,決不可精神松懈,在最后出了差池。

    于是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又一場嚴雪而下, 大雪漫漫一天之后, 再度放晴。此時宮中正旦祭禮終于召開, 太極殿外設高臺祭祀, 各大小皇室宗族, 五品以上各級文武百官, 乃至番邦使臣皆參加了祭禮。趙翊和昭寧出席了祭禮,被群臣恭賀。待祭祀完畢又賜下御宴, 每桌皆有糕點果品,集英殿上技者仿百鳥同鳴, 后又有禮樂之舞, 各個宮中舞班相繼登臺,還有蹴鞠、相撲表演, 場面恢弘, 熱鬧非凡。調度合宜,群英薈萃,實乃盛會。除了氣得稱病的太上皇沒有參加, 群臣宗親皆往。

    不止如此, 城中也設棚發放節禮,貧寒百姓一戶一份, 皆可由里正引著,得一斗米和四尺布做節禮。前些年自然也都發,但發的不過是一個饅頭或是一碗米面,從沒這般豐厚過。有些當即便拿回去做了米團、糍粑,布給家中孩童做了新衣,如此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越發張燈結彩,整個汴京城霎時便沉浸在歡樂之中。

    這樣的君臣民同樂盛會,如此大手筆的花費,卻都并未動用國庫,而是用了宗正寺新收起來的宗族契稅,實在是令人稱頌。看到這般盛大的慶典后,群臣中大部分對昭寧也改觀了,認為她的確有能力做皇后,也足以管理皇室宗務,連同司馬文在內諸人,不再反對昭寧為后了。昭寧還聽到有人夸她:“娘娘縱是年少,可這行事作風,哪點不強了。為何皇后就得是什么溫婉賢德的世家女,依我看,娘娘這般不是很好嗎!”

    自然了,還是有錢復功這樣極少數之人,仍然并不認為,這件事就足以確信昭寧能做皇后。

    但祭禮也辦得極熱鬧,從臣子到百姓無一不滿意,可以說是大獲成功了。

    昭寧看著這樣熱鬧的情景也很是高興,總算這七八天來的辛苦沒有白費。待慶典結尾,眾命婦離場時,她叫芳姑將這次主辦了祭禮的一干人等悉數叫過來,特賞了張祥、李宜等人各一百金,其余參與忙碌之人各十金,眾人皆歡天喜地地領了。而隨著她忙碌完整個正旦祭禮的青塢等四人,一臉忐忑地看著她,不知娘娘會賞她們什么,昭寧抿唇一笑,更是大手筆獎賞,直接將她們封為了五等女官。

    五等女官是昭寧考量過的,畢竟她也不想青塢她們從九等女官辛苦做起。但她們剛隨她進宮,也不能一蹴而就。便先封了五等女官,日后憑她們每次立下的功績封賞她們,料想別人也是無話可說。

    聽到娘娘竟直接封她們為五等女官,四人都很意外,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謝恩。

    她們都是從西平府就跟著昭寧的,青塢是家中遭災逃難出來的,紅螺是昭寧從瓦子里揪出來的。樊星和樊月兩個更是昭寧救回來的戰俘,她們在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之時,哪里能想到有今天,不僅隨著娘子過上了好日子,更是跟著娘娘進宮,做上了有品階的女官!四人都在心里發誓,此生都要忠誠于娘娘,永不背棄。

    昭寧也很高興,讓她們起身。隨著她們謝恩的聲音,其余的女官姑姑們也都笑起來,她們與青塢幾個差了歲數,且青塢等也是辛苦晉封,娘娘還沒一口氣將自己的貼身女使封成前三等,已經很合宜了,她們自然并不嫉妒。

    封賞完有功之人,慶典徹底結束,昭寧終于同君上一起回了崇政殿。

    雖是新婚不久,但這段時日昭寧為了忙正旦祭禮一事,往往早起晚睡,她晨起時趙翊已經走了,晚歸時趙翊已經在東廂房歇息了,或者她睡著了趙翊才回來。哪怕師父與她規定了三餐必食,必回崇政殿而寢,他們相見的時候也不多。就是在正旦祭禮上,也是她宴請眾命婦們,而趙翊與百官為列,一晚上也沒見著幾次。

    所以這還是這幾天來,兩人第一次相對。

    昭寧在羅漢榻上坐下來,桌上點著燭火,用琉璃燈罩罩著,映出微暖的瑩瑩之光,將琉璃燈上鏤刻的游魚波光粼粼地投在案桌上。她有些口渴了,便叫青塢給自己沏茶來。

    誰知趙翊卻道:“你這些日子辛苦,師父給你烹茶喝如何?”

    其實說她辛苦,師父也不遑讓,只會比她更忙,畢竟到年關了,各地有什么大事都如雪片般涌來。他的案頭堆滿了諸如天災人禍,要案大案,朝政核心的人事處置,也許每一件都比她所處置的難上十倍、百倍,但是他都處置得很好,昭寧雖然忙碌,但也聽聞了師父最近是如何處置慶州大旱一事,四川平匪患一事,揚州幫河盜私鹽大案,她實在是暗自欽佩,不愧是慶熙大帝,這樣的執政能力在整個大乾朝都是空前絕后的。

    可師父卻不會說什么難與不難,所有大事都等著他來決斷,他只是將它們都一一處置好,執掌天下,然后與她共觀慶典,然后與她兩個人現在靜靜地坐在西廂房中,伴著燭火燃燒的輕微聲響,他在給她烹茶。

    慶熙大帝將外袍脫了,又挽了兩卷袖子,露出他修長有力的小臂,他烹茶的手勢可真是好看啊,骨節分明的手持玉制的茶匙,調制茶末,再用沸水一沖,頓時茶香四溢。他專注地垂眸看著茶水,睫毛濃長,手上的動作行云流水般的優雅,與昭寧那種亂七八糟煮一氣的所謂茶湯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當真是刻到骨子里去的教養,不愧是從小被當做太子培養大的。

    昭寧仰慕又崇拜地看著他,于是當趙翊抬起頭時,便看到小丫頭正看著自己,她目光映照著燭火,映照著琉璃燈上晶瑩的游魚,魚兒的游動在她的眼眸中泛起輝煌的粼光,又像是落滿了星子的湖泊,蕩漾起了星光細碎的漣漪。將屋子都映照出了細碎璀璨的微芒。

    他心中微動,將自己烹好的茶推至她的面前,笑道:“不是渴了么,快喝吧!”

    昭寧迫不及待地接了過來,師父烹制的茶顏色如碧,末如疏星淡月,還未入口便有一股幽香隱約,且溫度也最好,一入口去,昭寧便覺口齒幽香,末化微無,回口微澀而甜。縱使她不常飲這樣的茶,也知道是極品好茶,她認真夸贊道:“師父這茶真是極好極好,我曾聽人說,好茶飲下,會讓人覺‘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風去’,師父的茶便是這般好喝!”

    她又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給師父烹過茶,什么紅糖桂圓亂七八糟加了一堆,當時自己還甚是得意,覺得很好喝,現在比起來才發現是甘霖相較于糟粕,不堪比也!當時師父好像不動聲色也喝了?

    師父不僅治國無雙,下棋又好,寫字又好,現在連烹茶他也這般擅長。昭寧越是了解他,就越發覺得這個人當真是優秀的無與倫比,她能有幸得了這個人的喜歡,嫁給他,當真不知是自己如何才能修來的福氣。

    聽她說得這茶宛如醴泉甘露,趙翊也端起來嘗了口,還是他一貫喝的那個味,見她又喝了幾口,一盞茶已經見底,眼睛微瞇,仿若十分滿足。他便笑道:“你若喜歡,我日后常給你烹就是了。”

    昭寧笑著說:“那便相當于師父給我的獎勵吧。若我日后什么事做得好。師父就給我烹茶!”

    趙翊哪有不允,她不要金銀,不要權勢,只要自己給她烹茶作賞而已,他笑道:“好。”

    昭寧想起今日終于成功舉辦了正旦祭禮,收回了宗族契稅,使得天下同樂,實在是高興得很,又跟他說:“師父,我這次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吧!總算沒給您丟臉。”她想起一開始要執掌宗務的情形,道,“一開始群臣反對,又有太上皇阻攔,我還以為,那契稅的確要收不上來了。還想倘若如此,該如何是好,總不能這也找您幫忙……沒想到最后能如此順利,您應該也很驚訝吧!”

    趙翊看著她絮叨,卻道:“我不曾懷疑你,我覺得你總能做到的。”

    昭寧聽到趙翊清晰而堅定的話,微有一愣,抬頭看他。只見趙翊也正看著自己,兩人目光相撞,他笑著說:“所以何來驚訝一說!”

    昭寧愣住了。

    師父不知道,他這樣輕輕的一句話,卻在她的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兩世為人,她遭遇的總是別人的不信任,甚至是誤解,她們覺得她從西平府回來,毫無教養可言。品行低劣,會做出千般萬般的壞事,無人知道她只是被人引導至此。也無人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才使得他們終于相信她。祖母疼愛她,可是祖母的疼愛也是因對她的愧疚。可唯獨師父,是無條件的信任她。

    這樣純粹的信任,是她一直想求而不可及的東西,但是現在,就擺在她的面前。

    她都沒有想到,他是相信她的!

    昭寧心中涌起千般萬般的感動,她的心好像被燭火充盈,被這溫熱的茶充盈,漲得滿滿的,漲得軟軟的。甚至覺得眼眶都有些發酸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又拿起茶湯給自己加滿,道:“多謝師父相信,我……敬你一杯!”

    說罷自己抬首而盡,把趙翊看得笑了出來。

    他往后靠在迎枕上,他聲音開始略帶了些懶散:“一杯茶便完了?”而且還是他烹的茶。

    昭寧不想師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他想如何?金銀財寶他又不缺,這天下都是他的,她能給他什么他想要的?

    趙翊看著她,笑著問:“你忙于正旦祭禮一事,已冷落朕多少日了?”大概是燭火晃動,他的聲音突然有些低啞了起來,“是不是都應當一一補上?”

    昭寧哪里不明白這當中的意思,她也心潮涌動,只是她還有些不好意思,便匆匆站起來:“我突然想起,這幾日練了字還沒給師父看,我現在就去給師父拿來看看……”可她剛走出兩步,就突然被人拉住,緊接著大手一帶,她頓時整個人跌入趙翊懷中,被他攬著腰肢坐在他的大腿上。她驚呼一聲師父,聽到他的一聲笑,又紅透了臉。殿中剛升成女官的青塢等還在呢,他怎的又當眾抱她!

    女官們都抿了笑,君上和娘娘感情甚好,她們自然是但見的。青塢等人現在每天都要接受芳姑的專門培訓,一看便知道怎么處理。不必君上命令,抿著笑招了招手,帶著其余的幾位女官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并合上了門。

    昭寧抬頭看趙翊,只見他英俊的面容極近,長眉濃郁,鼻梁高挺,望著她時幽深眼眸中滿是笑意。她有些微的埋怨道:“師父怎的當著青塢她們……”說到一半她又頓住,望著她玲瓏雪白的膚色,染上一抹紅暈,趙翊只覺心中酥癢,只想將她攬在懷中吮個夠,可是她又容易害羞避開。他低聲道:“昭寧,這個時候,師父實在是不想看你寫的字。你方才說,要答謝師父,該如何答謝才好?”

    昭寧坐在他懷中,如何感覺不到四周都熱了起來,她頓時也覺得有些口干。并且知道師父說這番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再次抬頭看他,這個執掌天下的人,這個她崇拜了兩世的大帝,這個她仰慕已久的人,這個無條件信任她的人。她終于鼓足了勇氣,閉上了眼睛,然后緩緩地,將自己送了上去。

    用自己的唇,輕輕印上了他的唇。

    她主動親他,與他親她的時候感覺略有不同,她能感覺到他的嘴唇更有彈性,氣息比她更熱,而她與他相比,柔軟得立刻陷了進去,并且她才發現,自己的嘴唇其實是有一絲顫抖的。但不是怕,而是一種心悸,在貼上他嘴唇的瞬間,她也感受到了一種說不清的酥麻從她的身體里躥過。

    趙翊本只是想逗逗她,卻不想她竟然真的膽子夠大,鼓足勇氣主動來吻他。這樣的主動卻如蜻蜓點水一般的吻,卻宛若一點瑩亮的火星般,霎時將整個火藥點燃。他便再也控制不住,反客為主地按住她的腰激烈地吻了回去,同時將她壓在了身下。

    昭寧只是輕輕地一吻,卻得到了激烈的回應,趙翊吻得她話都說不出來。但她還能從間隙中,喘息地說出幾個字:“師父……我……還穿著袆衣……”

    皇后華麗的袆衣還層層疊疊地穿在她身上,深青織金,朱紅里單,青紅繡金云鳳紋的腰封,將她一把就能攬過來的細腰勾勒出來。

    趙翊再度吻住她的嘴唇,低聲道:“朕來幫你脫……”

    當初在藥王廟發病時,趙翊便發現,自己對昭寧有著極深厚欲念。沒嘗過之前還要好一些,嘗過之后當真是刻骨入髓,只要與她獨處或是親昵,欲念便難以抑制的滋生。這幾天雖有她忙碌的緣故,但也有他刻意避著她的原因,畢竟她初次之后應要適宜修養。她也修養好了,事情也了結了,便也不必再忍了。

    燭火朦朧下,先是她那青紅繡金云鳳紋的腰封落到地上,緊接著是深青織金的袆衣外衣,內袆,然后是里單,軟若輕云的里衣。隨后她整個人被他打橫抱起,投入松軟的被褥中,未等她反應過來,便被他連同焚身的火焰覆蓋。

    他再揮手放下帷幕,一切便被帷幕遮擋而不得見了,籠罩在帷幕中的是一方春色的天地……

    ……

    半個時辰后,云雨已歇,她靠著他直喘氣,仍如上次那般,她初還是配合,但到后面仍舊無力,現在渾身酸軟得仿若一根骨頭也無。

    趙翊只披著件單衣,輕輕地啄她的耳垂,問她:“可要朕抱你去沐浴?”

    昭寧本是想要自己去的,畢竟難道要勞動慶熙大帝幫她沐浴嗎,好像似乎不是很妥當。但是動了下腿才發現酸軟得根本下不去,再者也不好叫青塢她們進來幫她。只能抱著他的脖頸,輕輕點了點頭。

    于是她便感覺到,自己靠著的渾厚胸膛又發出幾聲震動的笑。他大概是看到了她方才的心中糾結。

    趙翊將她抱起,大步朝著盥洗房走去。

    昭寧本以為趙翊會將自己放在浴桶中便罷,誰知他卻抱著自己一起跨了進去。浴桶做得極大,就是兩人一同沐浴也不覺擁擠。也不知竟是誰這般聰慧,早已將熱水準備妥當,且用爐火在一旁溫著,此時溫度卻是恰好。

    趙翊又低聲問她:“可要師父幫你洗?”

    還是一樣,昭寧現在當真是渾身無力,也不便叫人進來,她頓了頓只能道:“那麻煩師父幫我洗后背吧。”隨后又說,“禮尚往來,一會兒我力氣恢復了,也幫師父洗。”

    但想要師父寬闊有力的肩背,緊實有力的肌肉,不過分賁張卻充滿力量,比她略深色的肌膚。她的臉仍然有一絲紅。

    趙翊聽到她竟說禮尚往來,就不禁笑了。她沒有轉過身,并不知道他仍然渾身緊繃,欲念未消呢,這次他可不會像上次那般輕易放過她,上次不過是體諒她罷了。在她耳邊啞聲說:“好啊,昭昭一會兒可要記住,禮尚往來。”

    他幫她洗肩背,不過洗著洗著周圍的溫度又高了起來,她被迫回首與他接吻,兩個人又糾纏到了一起,一番意亂情迷之后,他在她耳邊說:“昭昭方才不說,要將練的字給師父看嗎?不若你現在寫給師父當面看,師父教你在哪里寫,怎么寫……”

    他在她耳邊耳語了一番,告訴她要在哪里如何寫。

    她從耳尖到脖頸都紅透了,練字……練字這么風雅得事,怎可、怎可用在這種地方!且師父平日看著不是很正經嗎,為何卻有這樣的招數來捉弄她,她看著他仍然英俊的容顏,嗚咽著拒絕,他卻不要她拒絕,而是用自己寬厚的手握住她細軟的手,低聲道:“來,師父帶著你寫……”

    這個人在這方面著實有些惡劣,她掙扎無用,被他握著手,再度卷入熾熱的火焰之中,且這次不同于之前,他非要逼她與他一起,共赴巫山云游,一覽壯麗景色。

    云蒸霞蔚,云彩變幻。仿若迤邐景色在眼前紛紛展開。她仿若置身輕云之端,又驟然被人拋下,再被人接住,只覺綿延不盡的云霧中,有種霞光萬千,千絲萬縷的映照著初升的旭日,磅礴而壯麗。而她也被這樣的景色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

    這次昭寧是真的累極了,第二次甚至在沐浴的時候就昏過去了,趙翊才覺得是堪堪滿足。在浴桶的水未冷之前,趙翊終于抱著她出來。給她擦干凈身子,再給她換上寢衣,抱著她到羅漢榻上去。

    他抱著她靠在迎枕上,而她宛若小貓般靠在自己身上,呼吸也是輕輕的,軟甜的面頰宛若可吮的雪白杏酪,如羽般的睫毛垂下,絲絲分明,雖然是半昏半醒,可是細軟的手卻輕輕地扯著他的衣襟,卻仿若很依賴他一樣。趙翊看得心里軟極了,輕輕地在她的唇邊落下吻。

    方才最后,他在她身上有些失控了,他甚少有這種時刻,他一向是耐力極好的,戰場上哪怕肩膀受了穿刺之傷,他也能不動聲色地繼續打仗,不讓敵軍看出他的異常……大概還是對她欲念太深的緣故吧。

    但是這樣輕輕的吻,還是讓昭寧醒來了。

    畢竟現在夜還不深,不到她慣常睡的時刻,她方才只是太累罷了。

    看到她睫毛輕輕動了,然后睜開眼睛,雖有一絲困倦,但還算清醒,趙翊笑著問道:“覺得如何,身子可有什么難受之處沒有?”

    趙翊不問還好,他這樣一問,昭寧立刻想起他剛才逼她做的那些事,這個人好像有的時候,也不是那么優雅,正人君子。她紅了臉,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還好意思問……都是你!”

    那看的一眼仿若是埋怨,卻又有著更瀲滟的生動。

    且昭寧自己都沒注意到,她第一次對趙翊說話沒有用‘您’,而是用的‘你’,埋怨得也這般自然。

    趙翊卻注意到了,一點生氣也沒有,反倒是被她瞪一眼心里酥軟得要命,將這個膽敢說‘都是你’的冒犯之徒摟在懷里,哄她說“好,好,都是我!我們昭昭不要生氣。”

    她聽到他哄孩子的語氣,也想起自己剛才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可見君上仿佛沒有怪罪,好像……還有點高興?還將自己更緊地摟在了懷中,輕拍她的背。

    她的心也軟得像飴糖一樣,靠著這個人堅實的懷抱,看著他的堅毅的下巴。覺得好像自己無論做什么都有人理解,無論遇到什么風雨,都會有這個人幫她遮擋。他是她的君,也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師父,而她也是如此,是他的妻,是他的子民,且還是他的徒兒,他是她一切保護的結合。

    兩人在寂靜的月夜里,在游魚琉璃燈波光粼粼的金光里,靜靜地靠著。

    趙翊看著她嘴角甘甜的笑容,感受到了她對自己的信任與依賴。

    他知道,他必須要將那件事告訴她了。

    這件事說出來,也許會碎裂暖月,也許會良夜無存,也許她會另有所想。但是他也,必須告訴她了。

    “昭昭。”趙翊輕輕地道,“我有一件重要之事要告訴你,你先坐起來。”

    昭寧有些困惑,君上有什么事要告訴她,如此鄭重其事。她突然想起,似乎新婚之夜的第二日,師父也說有重要之事要告訴她,只是那時候被意外打斷,師父便沒有繼續說下去,眼下,他又打算告訴她了。

    她坐起來,既然是重要之事,她干脆先坐到了他對面。看著面前這個英俊無匹,執掌天下權勢的帝王居然抵著下巴沉吟了片刻,她更是在心里納悶,她敢說普天之下,對于他,沒有比她知道得更多的人。可究竟是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呢。會不會……與他前世的那些謎團有關系?

    昭寧的呼吸略緊了些,然后她道:“師父,您說罷,究竟是什么事?”

    第137章

    趙翊看著跳動的燭火, 緩緩道:“你還記得,你曾在藥王廟救過我的事嗎?”

    昭寧點頭,她當然記得了, 當時師父看起來極是痛苦,仿若理智不存,渾然不似他平日溫和的模樣。她一直不知道師父究竟是怎么了,難道今天要說的事與此有關?

    趙翊繼續說:“其實那是我練武的后遺癥。我所習功法,是當年先祖求于青城山的秘法, 雖然練到極致能天下無敵, 可卻極容易經脈逆行, 導致劇烈頭痛, 發作時更攻擊性極強, 所有靠近我之人都會被痛得失去神智的我絞殺……”他輕微一頓, 看向昭寧,“你是唯一一個, 在我發病的時候靠近我,但不會被我所傷之人。”

    昭寧心中暗驚, 她只知道當時趙翊看上去極其痛苦, 卻不知道有如此兇險!

    她不由問到:“此功法后遺癥如此嚴重,師父當時為何會練呢?”

    趙翊當時可是王世子, 身份無比尊貴, 為何要練這樣霸道的功法,高祖皇帝應不會允才是。

    趙翊嘴角微微一扯道:“這功法秉性純陽,而我是純陽之軀, 我修習它事半功倍, 旁人遠不及我。自然,我練的時候并不知它會有這般嚴重的后果, 知道時也晚了。且因為我進益得快……故經脈逆行發作起來,也是加倍的痛苦和嗜殺。為了抑制這種痛苦,不至經脈逆行而身亡,我必須服用一種藥丸。”

    趙翊伸出手指,在小幾的一側摸索,大概摸到個凸起,往下一按,竟出現了一個暗槽。他從暗槽中拿出一只拇指大的琉璃瓶來,可見里面裝著的藥丸粒粒鮮紅。

    昭寧立刻認出,這便是當時趙翊在藥王廟發作時,她給他吃過的藥丸。

    趙翊看著此藥道:“此藥丸雖能抑制我的經脈逆行,可藥中卻含有一味劇毒的蛇膽,與我的純陽體質沖撞,使我身俱陽毒。我十二歲時凌圣手曾為我診斷,從此以后……我無法再讓女子有孕,除非能找到不懼陽毒的女子,可這樣的女子萬萬中無一。幾位機要大臣暗中以凌圣手留下的秘藥試過無數女子,直到耗盡都找不到。不光如此,倘若繼續服藥,我也會慢性中毒,壽命衰減。”

    昭寧心中大震,這藥竟讓他無生育之能,且竟還會……還會減損他的壽命!

    她不由想到了他前世突然之死……難道與他身中此毒有關?

    難道她面前的這個人,注定只能再活兩三年嗎?

    看到面前的他英俊健康的模樣,想到他的好,想到兩個人此刻的溫存,想到他也許只能再活兩三年,她就忍不住眼眶一紅,落下淚來。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喃喃道:“師父,這藥……這藥會減損您的壽命……?”

    她不要他死,不要他離開她!

    他見她紅了眼眶。連忙將她攬在懷中,拇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道:“別怕,是不是為我擔心了?這毒是慢性的,不會立刻要了我的性命,何況最近我身體略有好轉,已有幾月不曾發病了,往后十數年的壽命還是有的。若是能壓制住經脈逆行而不服藥,壽命還可更長,我會陪你很久很久的,即便有一日……我先你而去,也會提前安排好一切,保你一生安寧無憂的。乖,不要哭。”

    昭寧坐在他懷中,手抓著他的衣襟,感受到他指腹的溫柔,她沒有辦法不難過。雖然才嫁給他不久,可是她已經好喜歡他了,沒有辦法想象這個人在三四十歲便英年早逝。她定會想盡辦法壓制住他的經脈逆行,決不讓他再多服用那藥丸了。

    昭寧正在思索之時,聽到面前之人遲疑片刻,又問道:“所以昭寧……我們以后,恐怕是不會有孩子的,你會介意嗎?”

    昭寧一愣,抬頭看他,見他也正凝視著自己。

    她想到了前世和今生,那些趙瑾會被立為太子的傳聞。雖然不知為何到了最后,趙翊并沒有立他,反而立了個遠房宗親家的孩子為帝。原來是因為,他是不會有親生孩子的。難怪宮中無皇子降生,難怪師父并不親近嬪妃。

    隨即昭寧又想到了趙瑾掌權之后做過的那些事,曾因匠人不小心毀了院中的一株花,殺了幾百個匠人賠罪。或在平叛之時,對方的平民投降的情況下,仍將對方斬殺殆盡,身高于車輪者皆不留。雖他本人的確強橫無匹,可也的確刻薄寡恩,邪妄嗜殺。還有那些,他對于污蔑君上的流言不聞不問,甚至放任……昭寧的臉上閃過瞬間的憂慮。

    但不會有孩子這件事,她本身并不在意。她回過神來,答道:“師父,我如何會介意呢,沒有親生的孩子,收養也是一樣的!”

    趙翊是一直盯著昭寧看的,她臉上那一絲極細微的表情,哪怕只是一閃而過,也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但他如何會表露出任何神情,只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尖:“你不介意便是再好不過了,好了,你今日累了一天了,朕抱你去睡吧。”

    說罷不容拒絕地將她打橫抱起,昭寧也知道拒絕也是無用,乖順地躺在他懷中。趙翊將她安置在了里側,再用被褥將她包裹住,昭寧躺在床上,卻又趴起了身子,看著他問:“師父的經脈逆行之癥,不服用那藥,可有解決之法?”

    即便趙翊說他再活十多年也沒問題,但是昭寧想與他長命百歲,十年的光陰轉瞬即逝,她不想只有這么短的相擁。

    趙翊心中微暖,看著她一雙在微暗光線下澄澈的貓瞳,輕嘆道:“我這經脈逆行之癥,連凌圣手都素手無策,萬般無奈才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他離宮而去,游走天下,也是為了給我尋覓真正的解藥。只是這么多年再無蹤跡,所以……我也不好說。”

    凌圣手此人昭寧自然熟悉,若不是他云游前留在宮中的那萬金丸,母親恐怕還無法得救。也就是說,只有找到這凌圣手,師父的此癥才能真正緩解,可連師父都找不到的人,她自然更沒有辦法。

    但昭寧也不會輕言放棄,正好正旦祭禮的事已過,她明日要回門探親,她早已想念祖母和母親,想回去看她們了。同時也可通過謝氏藥行找一找線索,畢竟謝氏藥行也是遍布天下的,也許她能找到凌圣手呢,或者,也許她能有別的法子治師父的病呢。

    但這些打算她就不與趙翊說了,免得他覺得她做無用之功。昭寧輕輕側過身,閉上眼睛。今日宮宴這般熱鬧,讓她想起前世也是宮宴之上,她被人所救的事。

    那時候她中了迷情之藥,幾乎不太記得中途發生了什么事。只記得那人給她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可卻真的非常溫柔。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留下的一聲嘆息,這聲嘆息也是很熟悉的。她明明只喜歡趙瑾,可這個人她也不排斥,所以她才一直以為,這個人是趙瑾。

    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獨自睡在廂房中,周身干凈,竟還沒有人發現她的遺失。她才匆匆回到宴席中去。因為以為是趙瑾救了她,所以她的心中充滿了甜蜜。

    沒有人知道,兩個月之后,她開始食欲不振,昏昏欲睡,她心中有所感,叫了個老醫郎來給自己診脈。她遮掩了身份,讓這位老醫郎在女使房中隔著帷幕給自己診脈,才得知自己竟懷了孩子!她霎時心亂如麻,但和自己喜歡的人有了孩子,她如何會不高興呢。她萬分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

    但是沒多久就起了戰事,全國上下戒備,君上親征。緊接著東窗事發,她被趙瑾所陷害,被關入了宗正寺的牢獄之中。

    宗正寺的人以叛國之罪來嚇唬她,她一連數天吃不好睡不著,等趙瑾來審她時,她又氣又急,抓住了他的衣袖問他:“趙瑾……我們深宮那晚明明……我們已經有了那樣的關系,你為什么這么對我,為什么!”

    趙瑾身著皇城司指揮使的具服,戴著六梁冠,權勢在握,俊美無儔。可是一瞬間,他的臉色幾乎比她還要難看。他抓住了她的衣袖,問:“什么深宮……謝昭寧,你說清楚,什么深宮之事!”

    可是她已經因為這一番陷害入獄,驚悸憂思,再也承受不住,昏了過去。

    等到她醒來時,已經失去了孩子,那個尚未滿三個月的孩子,月份太小,本就還沒有坐穩,經過了這番波折之后徹底離開了她。

    她受了這樣的刺激,眼睛再度看不清東西。只知道趙瑾對她更是怨恨,他每日都來看她,抓住她問:“深宮的什么事?我們做了什么?”或者是,“謝昭寧,你怎么如此不知廉恥?”

    她神思昏亂,卻覺得趙瑾比自己還瘋,她記得自己被他關到了偏院,時常大哭。然后,趙瑾再沒來看過她,取而代之的就是不會說話的阿七,是那段她前世里最溫暖的日子,那段她甚至不確鑿是否存在的日子。

    昭寧本不欲再想起這些前塵往事,但今日因君上提起,便都想了起來。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現在她已經愛上了君上,嫁給了君上,便要好生同他在一起,再不想這些過往。

    她漸漸地閉上眼睛陷入熟睡之中,身子朝著趙翊的方向睡著,手里還抓著他的衣袖。

    趙翊卻并沒有睡著。

    屋內已經全熄了燈,他靜靜地凝視著黑夜良久。直到感覺她的呼吸逐漸平穩,他才輕輕移開了她的手。披了件外衣,走到了深夜之中。門外守著內侍與女官,看到他出來皆跪下。

    冬夜極寒,一吹便有徹骨之寒。但趙翊武功高強內力深厚,只披單衣都毫無冷意。

    他走到了前一進的大殿的,李繼正在此值守,燭火已經熄滅了,殿中唯有一盆取暖的炭火還亮著。這個內侍省總都知見君上竟暗夜前來,也微露出驚訝之色。連忙跪在了地上:“君上萬安。”又說,“不知您要來,奴婢立刻讓人去點燈。”

    趙翊卻擺了擺手,意思是不必點燈。

    他走過去,外衣衣擺上有著山川日月的金線繡紋,劃過黑漆金磚的地板,腳步的回聲空曠而寂長,他在殿中坐下來,問道:“李繼,尋訪凌圣手一事,可有線索了?”

    李繼一怔,繼續跪著回道:“奴婢與馮遠此前搜尋遍終南、太行、峨眉等深山老林,也未曾尋到凌圣手。實在不知凌圣手去了何方,倘若還要再找,恐怕就要深入大理、吐蕃甚至契丹等地了……”

    趙翊凝視著三足瑞獸紋中燃燒的爐火。

    它們被像是被養在爐中的火獸,幽藍的火焰吞吐著,仿若隨時都會伺機而起,張牙舞爪。被籠罩在這金爐中龜縮,不得動彈,卻仍然在不甘心地顫抖著,嘶吼著,青面獠牙地想將一切燒為灰燼。

    他緩緩道:“派人喬裝打扮,深入這些地方繼續找尋吧。跟馮遠說,人數比此前要多三倍。”

    李繼立刻拱手應喏,下去吩咐。

    殿中唯余趙翊,他單足踏著腳牀,披著外衣,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沒有點燭火,他垂眸凝視著那盆火,良久良久。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這夜昭寧初還是安睡的,后來卻漸漸地做起了噩夢來,一會兒夢到茫茫戈壁,白雪覆蓋,狂風夾雜著碎雪,君上滿身是血地倒在戈壁灘上,身上的玄色鐵甲破碎,血將大片的雪野暈染成紅色。一會兒又夢到汴京城破,十室九空,她的母親祖母和兄長還是死了,汴京城里點起一把熊熊的大火,大火足足燒了半個月,所有的錦繡膏粱皆付諸一炬。

    再夢到她赤足蹣跚尋找,雙腿已是遍體鱗傷,卻到處找師父找不到,只聽到一把熟悉又清冷的聲音在她耳邊笑道:“謝昭寧,你以為你重生將一切都過好了嗎?你休想,他還是死了,你母親也不在了,你看到了嗎?”

    昭寧驚叫著從夢中醒來。

    她額頭細汗密布,看著頭頂的紫檀木鏤刻福祿雙全紋承塵,卻還沒從噩夢中緩過來,一時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身邊伸過來一雙結實的手臂,將她攬到自己懷中,緊接著傳來低沉熟悉的聲音:“怎么了?”

    昭寧側過頭,才看到趙翊清晰的臉,熟悉的長眉挺鼻,深邃如海的眼睛,他正看著自己,周圍飄逸著龍涎香的氣味,是獨屬于師父的氣味,淡雅而幽長。

    她終于漸漸清醒,那些只不過是噩夢罷了,師父現在還好好的在她身邊,汴京城也還在,所有的親人也都在呢。她道:“師父,無妨,我只是夢到……夢到了一只惡鬼罷了!”

    他將她攬到自己懷中,又吻她的額頭,失笑道:“不怕,不怕,只是一只惡鬼罷了。師父明日叫大相國寺的住持給你做十座開光的佛像,你放著鎮宅好嗎?”

    身為國寺,大相國寺的住持地位非凡,尋常人等,諸如她,是見都不能得見的。不過師父一聲圣令,自然是十座百座也要做了。只是師父這話,還是戲謔之意居多,笑她膽小罷了,她輕輕哼道:“我夢到那惡鬼是師父所化,要將我生吞活剝,若要做,便做一只小佛,掛在師父的脖子上將您降服了便是!”

    趙翊聽了更笑:“生吞活剝?那倒也不是不行。”說罷又低頭吻她的眉毛,眼睛,道,“不過朕今晨不生吞活剝你,你忙了數日了,今晨不必早起,便好生休息吧。”

    昭寧卻仰頭道:“師父,我并不累……我想回家一趟!自嫁入宮中,我已許久未曾回去過了,馬上就要年關了,我想回去看看母親和祖母她們。您看可以嗎?”

    自然,她還有個更重要的目的,便是找尋能治療師父之病的藥物。

    她若是嫁入尋常人家,還能三日回門,但是嫁入帝王家,回娘家也是要帝王同意的。昨日正旦祭禮倒是遠遠地看到了母親等人,可人多眼雜,她并不想看到母親她們對自己行禮,因此沒有特地召她們上前相見。

    趙翊想了想道:“這有何不可?只是我這幾日仍然朝務繁忙,沒空陪你回去,可要緩兩日?等我忙完了陪你回去。”

    昭寧想到倘若是趙翊陪自己回門,該是如何大的陣仗,整個謝家該如何誠惶誠恐地接待他,恐怕跪都跪不完,又要被禁衛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她又怎么和母親她們說些體己話,再交代掌柜做事呢。她道:“我自己回便可了,師父您可莫要為了我耽誤朝政要事。”

    趙翊頓了頓,不知想了什么,才道:“也可,不過你還是將早膳吃了再回去吧。”

    昭寧叫了芳姑進來服侍她梳洗,等兩人都梳洗換好衣物,早膳也已經在長幾上擺好了。

    比昭寧單獨吃飯的時候要豐盛得多,除了擺了她平日愛吃的菜式,還擺了許多精致的宮中點心,各種糖糕奶糕,鵝脯兔脯,連粥都有五種,一些看著十分精致,昭寧吃也沒吃過的菜,足有二十余種。

    兩人雖成親數日,但這些日子太忙,這竟是第一次坐下來同進早膳。

    昭寧從盥洗房中走出來,一看桌上那陣仗,心中暗自驚嘆,這才是同帝王一起進膳的排場。師父已經坐在桌邊,一邊看書一邊等她了,自己并未先動筷。

    昭寧想到這些天師父也很忙,卻還忙中抽空幫自己的忙,教自己寫字,昨晚還親自給自己烹茶,又那么的好喝。便覺得自己多少也是要謝他一謝的,但是論廚藝,她的廚藝慘不忍睹,論繡藝,她繡出來的東西也不敢讓師父穿,九五之尊穿著她那種粗陋的手藝出現在朝野之上,她實在是怕影響了君上的權威。

    于是終于想好了,走過去笑著對趙翊道:“師父,人多吃飯無趣,不如屏退了左右,我來給您布菜如何?就當做是對您這些天幫忙的答謝吧。”

    趙翊眉梢輕挑,想到兩日今日難得略有空閑,的確也不想人多在場,便道:“好啊。”

    揮手讓殿中伺候的人皆退了出去。

    昭寧便興致勃勃,拿了一只天青色汝窯的碗盞,又拿了一雙銀筷子,站在趙翊身邊,兩只筷子咔嚓咔嚓,像一只蟹鉗子,躍躍欲試地想著要給他布些什么菜好。

    趙翊看著那只靈活的蟹鉗子,悶笑道:“你要與我布菜,可知道我喜歡吃什么菜?”

    她在金明池是與他吃過一次飯,但那次他動得極少。

    昭寧點頭,理所應當地道:“我當然知道,您看著就是了!”

    趙翊倒是真要看看,她會給自己布些什么菜了。

    他好整以暇,抱手看著她操控那只鉗子在碗盞的上方劃動,挑來挑去,然后,她的筷子落在一只高盞上,上面盛放著幾只極普通的白面炊餅。她夾了一只。又落到了一碟清炒黃瓜上,夾了許多,再遇到了炙羊肉,只撒了些鹽做調味,她也給他夾了許多,再另拿了一只紫定盞,盛了一碗碧瑩瑩的粳米粥,放在了他面前。

    昭寧笑道:“如何,可是師父所喜的吃食?”

    趙翊看著她選出來的東西,沉默片刻,問:“你如何知道我喜歡吃這些?”

    少有人知道,他的口味極其清淡且尋常,他不愛□□致之物,也不習慣辛辣之物。這樣的口味不像是被一直精貴養出來的皇帝,倒只像是尋常百姓家之人,但他便是如此,大概是多年在軍營中習慣了。

    昭寧燦燦地笑:“您忘了?我可十分崇拜您的,您的傳記我都不知看了多少本,左一點右一點的,總就知道您的口味了。我還知道您從來吃不了辛辣之物,也不食雞肉,因為您小時候養過一只錦雞做陪寵……”

    她一一細數著,卻一時不察,突然又被趙翊拉到了懷中,昭寧驚呼一聲,師父這是要做什么?她還沒反應過來,趙翊急促的吻便落了下來,落在她的眉眼,落在她的唇齒之間。

    昭寧被趙翊親得昏頭轉向,不知師父為何突然就要這般親她,且親著親著她便覺他身體越來越熱,她也開始渾身無力,只能依靠著他,藕臂攬著他的脖頸,喃喃著想說什么,可是話還沒說出來,就再度被他的唇舌吞沒。他將她緊緊地抱著,兩人之間沒有絲毫的空隙。

    卻是二人正意亂情迷之時,外頭響起了通傳的聲音。一聲,沒有聽到回答,然后斗膽又是一聲,好像是李繼的聲音。

    有人來了,昭寧如何還肯從,何況這是青天白日,兩人正當進早膳呢!

    她掙扎了起來,道:“師父……唔,不行,有人來了!”

    趙翊的聲音卻已經低啞:“……無妨。”說罷仍將她按在懷中,繼續吻她,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昭寧有些生氣,她現在徹底明白了,君上有時候也壞得很,外面還這么多人呢,他們在里面不應聲,外面的人立刻就能猜出來他們在做什么!她生氣就瞪他,努力用手推拒他,不過她的力氣對他來說比一只兔子還要小就是了。

    趙翊終于吻夠了,知道她今日要回門,忍耐住了并不繼續往下做,他倘若不節制,她今天可能都無法回去了。他放開了她,看她紅撲撲的臉,瞪著自己的貓瞳,笑道:“生氣了?”

    昭寧輕哼:“我哪里敢生您的氣!”

    這話便已經是在生氣了。

    她說完也覺得這話很像是使性子,不像是對君上說的話,可是說了又不能收回。

    趙翊笑著捏了捏她的臉,她的臉軟滑如凝脂,實在是太好捏。他道:“別生氣了,看看朕給您準備了什么東西!”

    說罷終于舍得放開她,對外面道:“進來罷。”

    正殿的門才被打開,李繼領著內侍官們,抬著各式各樣的箱子進來了,他又讓那些內侍官們將箱子打開,笑著道:“娘娘您看,這是君上早就吩咐下的,您回門時帶的東西。這些是送給國公夫人的,這些是送給國公爺的。還有這些,是特意為老國公夫人準備的。”

    昭寧走上前去看,只見送給母親的是各種各樣爭奇奪艷的寶石、頭面,成色之好,個頭之大,外頭極難尋到。且都是母親最喜歡的花樣和顏色,甚至還有母親以前久尋不得的牡丹花金冠。給父親的是最好的文房四寶,便是比照著她練字用的那些東西,除此外還有一些卷軸,卻是名家字畫,任何一幅拿到外面怕都要賣出千貫萬貫之數。

    給祖母準備的東西就更合宜了,竟是五瓶用玉瓶所裝,溫養的藥丸!李繼介紹道:“這些藥丸亦是當年凌圣手留下的,可溫養老國公夫人的身子,五瓶服完,可保老夫人除去病害,至少十年無恙。”

    昭寧見了極是喜歡,尤其是給祖母的東西,實在是得她心意。方才之事她不僅一點不計較了,反而回身給趙翊略一屈身道:“多謝師父了,我喜歡得很!”

    趙翊笑著喝粥:“可還怨朕了?”

    昭寧自然笑瞇瞇地搖頭,她只吃了一些早膳,便吩咐讓內室們將東西收好。趙翊早膳吃完之時,她便也收拾完了,鳳輦已經在門外等她,她與趙翊告別之后,說自己晚上會歸來,便帶著青塢等眾女官出門了。

    趙翊笑著送她走遠。鳳輦的聲音已不可聞,他轉身后,笑容收了起來,道:“劉嵩。”

    頓時有個玄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落在趙翊面前跪下。

    趙翊垂眸,望著榻上昭寧遺留的一張絲帕,撿了起來。她的絲帕總是素凈,什么花樣也不繡,只在一角繡一個小小的圓圓的昭字,他輕輕地摩挲著這顆字,感受那溫柔起伏的字跡,將手帕全然納入自己掌中,緩緩道:“盯著娘娘與人接觸,她回家后,見的每一個人,同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要記下來,以密信向我匯報,尤其是男子,可記得了?”

    李繼在旁身軀一震,君上為何如此監視娘娘與旁人的言行……君上對娘娘,當真、當真是極度的愛,這般監視與掌控,甚至可能有些過度了。可君上是九五之尊,他想做什么,難道還容旁人來說。

    那男子立刻拱手領命。

    趙翊又道:“此事保密,不得讓娘娘知道。”

    說完,他將那張絲帕輕輕放到了懷中,背手向殿外走去。李繼、眾內侍也都跟了上去。

    第138章

    這是昭寧做皇后之后的第一次回門, 因此儀式并不能省。不僅用了整套的鳳輦鹵薄儀仗護送,還用禁軍封了御道兩側,一直至東秀巷子門口。百姓們知道是新封的皇后娘娘回門, 也都紛擁至御街兩旁圍觀,熱鬧非凡。

    昭寧坐在鳳輦中,看著前面提著銅鑼執長鞭開路的天武官士兵,兩側由禁軍護衛,后面是漫長的宮人圍擁。她頭一次這般行在路上, 想著幾個月前, 她還是在御道兩旁觀看的行人, 如今竟坐在鳳輦上了, 實在是命運叵測難以預料。她本是想低調回府的, 可是芳姑卻與她說:“娘娘頭一次回門, 必須要把架勢拿出來,否則旁人會多有揣度。不然君上何以為娘娘準備了這些東西呢。”

    她想想倒也是, 便聽了芳姑之言。

    青塢她們在鳳輦兩側走著,倒是抬頭挺胸, 神采飛揚, 她們身上穿著五品女官的服制了,頗有種護送娘娘衣錦還鄉的感覺, 如何能不高興。

    等鳳輦到了東秀謝家的門外, 遠遠的,昭寧已經看到謝景領著謝家一大幫子人,有官服的身著官服, 有誥命的身著誥命服制, 已經不知等了她多久了。不光如此,東秀謝家外整潔一新, 路上還鋪著絳紅色絨毯,兩旁的女使們提著紅燈籠羅列,竟連門口的石獅子身上都結了新的彩綢花。

    想必是她一說要回來。宮中便立刻有人飛奔回來傳話,要讓謝家做好接駕的準備了。

    待她從鳳輦上下來,眼前諸人頃刻間皆數跪下了,眾人的聲音整齊:“請皇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千千歲!”

    昭寧在宮中時雖也被眾人恭奉,但畢竟是在宮中。直到此時回了謝家,眾親眷甚至連長輩都伏跪于自己身前,才突覺皇后身份之貴,她一眼看去,除了祖父堂祖父,父親母親等,竟連大伯母魏氏,甚至謝明雪都跪著,滿臉的恭敬。莫不也是得了信,專程從安國公府回來的?

    她沒說起來,就沒人敢動,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昭寧只平靜道:“諸位長輩不必客氣,都起來吧!”

    眾人才從地上起來,恭敬地迎著她進屋中去。謝家內也是修葺一新,紅綢鋪地,一直延升至正堂。眾人對她都是畢恭畢敬,尤其是魏氏和謝明雪,更是露出討好的笑容,躬身在她周圍服侍。

    待入了正堂后,眾人站著,堂祖父謝景則親自請她入了上座,隨即祖父謝昌小心翼翼地親自捧了一盞茶來,笑道:“娘娘,這是今年最新的青鳳髓茶,還請娘娘品鑒。”

    昭寧見堂中明凈,祖父在自己面前整了兩次衣裳,坐都不敢坐下。而許久未見的祖母、母親父親等只站在略靠后的位置,就接過茶道:“今日回門,正是過來看望大家,大家也不必太過客氣,都坐下吧。青塢,將東西都封賞給大家。”

    青塢應喏,輕拍手讓宮人們搬著東西進來,宮人們將東西一一分發,眾人又跪下謝恩,昭寧與他們隨意說了幾句,就道有些乏了。雖謝昌、謝景還有滿肚子的話想要與娘娘說,恭維娘娘。但娘娘此話一出,他們自然識趣道:“娘娘的住處已經打整一新,請娘娘移步歇息!”

    昭寧也不理會謝明雪等人明顯的欲言又止,帶著祖母等人去了浣花堂。

    浣花堂一切陳設還是她走時的模樣。

    昭寧在廂房中坐下,又屏退了左右。見沒了外人,她才終于拉著祖母的手,熱淚盈眶地道:“祖母,您近日身子如何,家中住得可還習慣?”

    周氏看著昭寧頭上華貴的點翠冠,身上繁復的蜀州貢錦,手腕上碧得欲滴的玉鐲子,哪樣不是價值連城的東西。如今她的昭昭可是皇后了呢。半年前她性命垂危時,還擔憂著昭寧的親事,心想她昭昭一定要嫁給這世間最好的兒郎的,不想竟一語中的,昭寧竟然嫁給了君上,做了皇后!

    那可是年少時豐神俊朗的太子殿下,是繼承皇位后收復西北,執掌天下大權的君上!

    周氏無不欣慰,只覺得人生從未如此美滿,笑道:“你放心,經了順昌府的調養,我現在身子很好。在浣花堂住著,你母親她們照顧我,還有義哥兒他們時常在身邊笑笑鬧鬧的,也不孤單。”

    昭寧走時特地說了,祖母既身子已經調養得宜,就不必再去順昌府,只留在家中養老,住在她的浣花堂中。

    姜氏抱著鈺哥兒,同林氏一起進來了,笑道:“你放心吧,你祖母身子好得很,昨日與我打牌九,還贏了我的錢呢!”

    鈺哥兒已經快五個月了,穿著一件喜慶的團花繭綢小襖,戴著老虎帽,一臉小臉粉雕玉琢。看到昭寧便眼睛一亮,著急起來,定要往她的方向撲去,嘴里還呀呀地叫著。

    昭寧連忙把他接在懷里,笑著捏他的臉蛋:“鈺哥兒也想姐姐了是不是?”

    鈺哥兒卻抓住了她的手指,要往嘴里塞。昭寧可不敢讓他吃,她這手指剛染過丹蔻。隨手拿了個玉鐲子給他玩,鈺哥兒也玩得高興。呀呀地笑,露出他剛長的兩粒小米牙。

    這孩子長大了定十分聰明,昭寧捏了捏他的鼻尖。看著他玉雪可愛的模樣,想到自己此生可能都不會有親生的孩子了……雖略有一絲遺憾,畢竟她是喜歡孩子的,不過倒也不是大事,只要想到能和師父長長久久的在一起,這她并不在乎。

    姜氏卻掛心于女兒在宮中的日子,上次宴席畢竟只是遠遠看了眼,她拉了女兒的手,小聲問她:“昭寧,君上待你好不好?沒有欺負你吧,可疼愛你?”

    昭寧聽姜氏問得如此直接,想到和君上相處的點點滴滴,頓時有些臉紅。

    周氏卻笑而不語,都不必問,她一見昭寧膚色豐潤,神采奕奕,仿若過去那些沉重都從她身上消失了一般,就知道君上必定待她極好。

    昭寧只紅著臉說了句:“君上待我極好,母親不必擔心。”想起君上讓她帶回的東西,連忙讓青塢去取來,分給大家。又問起家中一切可好。

    姜氏笑道:“家里好得很!你父親現在是國公爺,我是國公夫人,怎么能不好!到哪里都是恭維,那些從沒見過的達官顯貴們,看到我們都是畢恭畢敬的。給你哥哥說親的人多得也踏破了門檻……”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昭寧在宮中,接觸的已經是整個王朝中最頂級權貴的一群人,對她亦是卑下自謙。而姜氏等人在府外,感受比她更明顯,從前那些完全高攀不上的家族,甚至是皇室宗親,皆主動拜上書信來與他們交好,態度真誠恭奉,把他們奉若上賓。給謝承義說親的,別說什么三四品之女了,就是侯府嫡女、國公嫡女也是有的,爭先恐后想要攀上謝家。

    這些皆是因昭寧做了皇后,背靠著整個國度最有權勢之人的緣故。

    昭寧聽母親說哥哥相親的趣事,說那些貴女們哥哥都不喜歡,反倒是喜歡上了自己在右衛的上司的女兒,一個英姿颯爽,騎馬騎得比他還好的娘子。謝煊覺得他們家眼下的情況,不宜娶門第太高的女子,免得給昭寧招來注目,便考量給謝承義提親這位娘子。

    昭寧又想起方才看到的謝明雪,總覺得她與之前甚是不同,身上那種高傲沒有了,對她很是諂媚討好,眼中卻透著一股濃濃的疲態,不知是經歷了什么。

    她一提謝明雪,姜氏臉上就露出神秘的笑容,道:“你絕對猜不到她經歷了什么事!”

    聽她這般說,昭寧自然也好奇得很。

    姜氏和林氏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跟昭寧說起來。

    原來魏氏母女本覺得雖嫁得不如昭寧,但畢竟也是國公府,世間少有的富貴,因此也熱熱鬧鬧地將女兒嫁了過去。誰知謝明雪嫁到安國公府后才發現,安國公與世子都好賭,雖有爵位,卻早將家產輸個精光。所以才會答應謝明雪嫁過去,才會提出兩萬貫嫁妝的條件。否則憑安國公府的家世,何以會娶謝明雪呢!

    謝明雪初嫁過去時,他們畏懼她有個當皇后的妹妹,還不敢動手。后來才得知,謝明雪與謝昭寧交惡,還曾搶奪謝昭寧的嫁妝,謝昭寧沒有罰她已經大度了。登時便不客氣了,讓謝明雪將嫁妝拿出來填補家中虧空。謝明雪倒也不想拿出來,可是她若不拿,公婆便不與她好臉,久而久之不拿也得拿。雖說強占媳婦嫁妝是最不要臉之事,可謝明雪又怎肯讓人知道自己過得并不好,因此打碎牙也得往肚中咽,外人也并不能知曉。

    魏氏也傷心至極,那兩萬貫可是大房砸鍋賣鐵湊出來的,現在女兒過得不好,家中也過得艱難,又氣又怒,成日的哭,將那安國公家臭罵了千萬遍,可又能有什么辦法,她也慣是要臉的,用盡辦法才讓女兒高嫁了,難道她還會昭告于天下,說自己親自把自己女兒推進了火坑里嗎?

    故昭寧這次回來,她們才如此急迫來討好,就是想與昭寧交好,借昭寧之威替她彈壓那些人。謝昌也想讓昭寧幫這個忙,其實都無需她做什么,只需她對謝明雪和顏悅色的,那安國公府的人就不敢欺負她了。只是方才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罷了。

    謝昭寧聽完笑了笑,她不對謝明雪做什么,已經是她寬容大度。想讓她幫謝明雪,門也沒有!至于安國公,那是魏氏和謝明雪千挑萬選,自己選的好親事。為了成就這么好親事,她們差點連謝氏藥行也要騙過去當嫁妝,現在只是自食惡果罷了。

    姜氏和林氏說著也是覺得解氣,她們二人曾經被魏氏這般針對,也毫無同情之心,更不會開口讓昭寧幫忙。

    姜氏又說起京中別的趣事,說定國公府也特意請她們去做客,還送了她們許多貴重之禮,但言語間并不像是討好她們,反倒像是感激他們一般。她和謝煊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不過覺得定國公一家都非常好。

    定國公家經過大風大浪,對權貴早無攀附之意,想必請母親她們,是為了答謝當初她救了定國公家一事。昭寧突然想到了顧思鶴,自成親之后,她便再未見過他。

    林氏道:“說起顧思鶴,這個人倒是怪得很,家中給他選了極好的親事,他一個也不要,甚至不愿留在京中為官,君上便給了他永興軍路副指揮使的差事,如今已經去了鳳翔府。引得汴京城待嫁的娘子們好是傷心呢!”

    昭寧手指微動。難怪顧思鶴身居三品,群臣朝見時,她卻不見他的蹤影。

    這樣也好,兩人有那樣的過去,倘若見了,他還要行禮,更是彼此尷尬,不如不見。

    她很欣賞顧思鶴,二人之間襄助頗多,可是她卻只是將他當做摯友,并無其他。希望等二人再次相見時,他能忘了這段過往,兩人只痛飲一杯酒,仍然是摯友。

    幾人正說話之時,外頭傳來喧嚷動靜,好似又有人來了。

    姜氏笑道:“許是你大舅母她們來了,你回門的消息傳回來,我便立刻派人去告訴了她們,如今應是到了!”

    昭寧聞之心中一喜,自然也極想見大舅母,便有些迫不及待,提著裙子跑了出去。

    她剛跑到花廳外,卻并沒有看到大舅母的身影,反而看到一樹瓊花碎玉般的雪枝下,有個著群青色直裰的青年長身玉立,背對著她,正凝望著晴空下的雪枝出神。

    昭寧怔了一瞬,正想莫不是她出現了幻覺。卻見那人緩緩回過身來,是一張清俊的臉,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容,眉眼間看似溫和卻有著疏淡之氣。純澈的日光灑落在兩人之間,他看了她珠翠滿頭,滿身榮華的樣子許久,才笑道:“昭寧表妹,許久不見了。”

    竟然真的是姜煥然,他游歷回來了!

    謝昭寧想起兩人上次見面,也是在這花廳之外,那時候大雨瓢潑,他冒著雨來向自己提親,渾身濕透,眼神灼熱滾燙。而她給了他一把傘,告訴他要以家族為重。他沒有接她的雨傘,只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就走入大雨之中。從此山高水遠,世態萬千,兩人卻再也沒見過。

    如今再見時,已是滿地皚皚,雪如瓊玉。他帶著和煦的笑容,一如當年在順昌府時的初遇。

    昭寧心想,他應該已經釋然了吧。

    她并不因他仍然喚她表妹而計較,而是也笑道:“煥然表哥,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姜煥然嘴唇微動,好不好,他心想好不好呢。

    知道自己所愛是誰,卻永不能得到,他覺得心如枯槁,雖然愿意為了家族前程去娶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人,可暫時實在是不想接受。所以說自己想要拜尋名師,去云游天下。誰知卻在云游天下之時,得知了謝昭寧同君上的親事。

    他也曾懷疑自己聽錯。那個手握天下權勢,文才武略無一不通,權謀心術把玩于指掌之間的男人,連他都覺得實在強悍之人,竟然要娶謝昭寧?兩人地位天差地別,甚至都不可能偶遇,為何他會想娶昭寧為后?

    于是他日行百里而歸,只是想要親眼看看,她究竟好不好,這門親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當一切呈現于他面前,他發現謝昭寧與從前相比大為不同,現在的她豐盈舒展,像是被養得極好的一株植物,展現出驚人的貌美,比原來還要動人三分,再想起他一路趕來時看到的排場,聽到的傳聞,以及直屬君上的禁軍的親護她回府。

    他如何不明白,那位娶了昭寧,是真的喜歡她。否則何必精心算計,何必予她這樣獨一份的天下尊榮。讓她執掌宗務之權;再讓她以開御道,榮歸家族。不過就是想昭之天下人,謝昭寧背后是他,誰敢不敬都要打量一下后果。

    所以他究竟好不好呢?

    姜煥然只是笑道:“勞表妹掛心,自然是好的。”

    他剛說完這句,就有個聲音在背后響起:“什么表妹,如今你該喚一聲娘娘!”

    昭寧抬頭看去,原來是盛氏終于來了,她盛裝打扮,滿面的笑容,風風火火地進來,身后帶了幾個女使,女使手上還抱著許多東西。昭寧看到舅母就想去迎她,可不想舅母卻立刻就要拉著姜煥然,向昭寧行禮。

    昭寧嚇一跳,私下她并不愿看到這些至親之人向她行禮,于是連忙去扶舅母:“沒有外人,舅母,您不必如此!”

    盛氏卻輕瞪她,又將聲音壓得極低道:“哪里沒有外人,院中不是還有幾個宮人,昭昭,你雖入了宮,但一切都不可大意了。”

    院中幾個不過是青塢她們,都是她的心腹。可舅母為她著想,昭寧也不能說什么,只能無奈地看著姜煥然和盛氏跪了自己,聽他們喊了‘娘娘金安。’

    姜煥然瞌眼,聽到娘娘二字從他口中喊出,知道從此是天塹與濤洪,他是與她再無可能。

    也許在剛看到她的時候,就應該喊她娘娘的,只是仍然不甘心不情愿,也不想承認。但他明白,憑他的心智不該做這樣的事。而日后,他只能將心里的這一抹雪藏在隱秘深處,再不可為外人知曉。否則,若他還有此心……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盛氏看到昭寧何嘗不高興,她二人高高興興地進了屋子,昭寧把給她的禮物也拿了出來,是幾套價值連城的玉器。而給大舅舅的禮物,則是一副君上親寫的詩詞,大舅母一見此物立刻眼中放光,笑道:“你大舅舅看了不知有多高興!怕是要幾個晚上都激動得睡不著了!” 立刻當寶收了起來,這幅字比得過多少的金銀珠寶,是多少銀錢也買不到的。

    大舅母也將她帶來的包裹打開,卻是一些以前在西平府時,昭寧愛的吃食,她怕昭寧在宮中吃得不習慣,特地做了送來,昭寧看了很是感動。打開與母親和祖母分著吃起來,四人很是熱鬧,不一會兒,謝明珊和謝明若也過來了,屋中人更多,說得更是熱鬧了。

    午膳是去正堂用,自是山珍海味無數,眾人仍極度恭奉。等用過了午膳,青塢進來通傳,說葛掌柜與徐先生過來給昭寧請安了。

    昭寧出宮重要任務就是要見他們,故剛到家中,就派人通傳了他們來見她。

    昭寧立刻在花廳見了他們二人。

    兩人一見著她,連忙畢恭畢敬地跪下行大禮,道娘娘金安。

    他們本就十分崇拜昭寧,原還以為娘娘做了娘娘之后,便不會再召見他們了,還甚是失落,不想竟還能得娘娘召見,眼中都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昭寧思索良久,喝著盞梅子泡茶,一邊問道:“……兩位許久不見,我有幾件事要吩咐你們去做。不知你二人愿不愿意?”

    葛掌柜二人連忙道:“娘娘您盡管吩咐,為娘娘做事是我二人的無上榮耀,絕無推辭!”

    昭寧知道他們的秉性與能力,想到快要回宮了,也不耽誤,便直接吩咐說:“……謝氏藥行遍布全國,我想讓你們通過此,在暗中找尋凌圣手的下落,若有消息便來告知我。若無凌圣手的消息,但有什么解毒之圣藥,亦可跟我說。另外……”

    她輕輕停頓,才緩緩地說:“你們在暗中注意太上皇和襄王的動向,無需太過詳細,只注意二人有無往來,或者是否與邊疆勢力相勾結即可。但不可打草驚蛇。”

    她這話一說,葛掌柜二人悚然震驚,彼此對視了一眼。娘娘這話,是什么意思?

    其實這兩日,昭寧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師父雖身具陽毒,但這只是慢行毒藥,并不會導致師父殞身,那么師父出征回途駕崩之事,定仍然是另有原因。

    是意外,還是人為?

    昭寧并不相信僅僅是意外,是什么意外能讓師父殞身呢?她仍然懷疑背后有人動手,但究竟是誰呢,昭寧并不知道,畢竟師父深謀遠慮,又有通天之能,只是太上皇或者襄王一人,是決計害不了師父的。

    那會不會是兩人聯合,或是……與趙瑾有關呢?這些都有可能,可全然沒有根據的事,昭寧也不能拿去師父面前說,畢竟目前這些人每個看起來都無威脅。甚至目前整個王朝,也并無人能威脅師父半分,所以此人才陰險詭異,如暗處一只斑斕毒蛇,撲朔迷離。

    現在除了讓葛掌柜等盯著,倒也沒別的法子。不過他們盯著也有好處,那個想害師父的人定就蟄伏在皇族之中,她若動用宮中之人,怕是引得此人懷疑,她用民間之人,反倒是悄無聲息。

    葛掌柜與徐先生早已是昭寧的心腹,雖有些疑惑,不知娘娘意欲何為,但娘娘的吩咐照做便是,都立刻應了喏。

    昭寧離宮的時辰不宜太久,吩咐完葛掌柜等人之后,她便立刻要回去了。

    姜氏和周氏雖不舍她回來半日就走,但也知道她如今身份不同,不可久留,何況畢竟離得近,總是能時時回來的,依依不舍地將她送到門口,上了鳳輦,還在后面望了她很久。

    昭寧抱著姜氏給她做的小甑糕,盛氏給她做的茱萸腌黃瓜,何嘗不是也對她們不舍。但是與此同時,她對師父也很是思念,想到師父在宮中等她,想到她今晨離宮之時,師父對她說要早些回去,他讓小食局備下了她愛吃的螃蟹釀棖,便也極想歸宮,想快些看到師父,聽他對自己溫柔說話。又想著今日宮中的宗務暫交由貴太妃娘娘處置了,她回去還要去向娘娘請安才是。

    鳳輦過了御街,進了宣德門,再過蹕道入紫宸門,還未往崇政殿的方向去,昭寧就聽聞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一個聲音道:“娘娘,娘娘,您快停一下,有事…… 不好了!”

    昭寧心里一緊,是紅螺的聲音,透著些許焦急,發生什么事了?

    第139章

    昭寧立刻讓天武官降下鳳輦來, 果然是紅螺立在外面,不知等了她多久,神色有些焦急。

    她連忙問道:“發生什么了?”

    紅螺走近了一步道:“是君上那邊出了事。貴太妃娘娘來人傳話, 說君上好像是發了什么病,頭痛欲裂……娘娘想讓您立刻過去!”

    發病,頭痛欲裂……昭寧立刻想到了之前師父告訴她的陽毒之癥。

    師父不是說,他已許久不曾發病了嗎,為何現在又發作了?一想到上次看到他發病時的難受之狀, 昭寧頓時心急如焚。問了紅螺師父如今在垂拱殿中, 連忙又上了鳳輦, 吩咐天武官眾人趕緊往垂拱殿中去。

    此時霞光已經收攏, 夕陽的紫紅金云漸漸彌漫上灰青色, 緊接著被大片的深黛暮色浸染, 大乾皇宮匍匐的宮宇也被這片黛色籠罩,漸漸暗了下來。

    天武官軍士走得極快, 昭寧離垂拱殿也并不遠,須臾的功夫就到了垂拱殿外。

    昭寧上了垂拱殿的須彌座, 這時候最后一抹云霞也消失了。只見垂拱殿殿門緊閉, 幾個內侍官正挑著竹竿在點燈。而殿外守著貴太妃娘娘,李繼, 吉安, 還有一個身著紫色從省服,戴進賢冠的背影,這個背影修長清俊, 昭寧看著覺得十分眼熟, 甚至眼熟得讓她有些心驚肉跳。

    待這個人側過身,露出如水墨畫般俊美的眉眼后, 昭寧身體微震,立刻就將此人認了出來……竟然是趙瑾!

    昭寧心里驀地一沉,太久未曾見這個人,她幾乎都快把他忘了。她忘了這個人是師父的親侄兒,忘了他未來極可能是太子,忘了他也是朝中重臣,她也是會遇到他的……甚至忘了,在那段年輕得危險重重的日子里,她曾經那樣喜歡過他。

    是了,她總是會遇到趙瑾的。

    不過此時對師父的關切蓋過了一切,昭寧哪里還顧得上這么多,她幾步上前,焦急問道:“母親,我聽說君上發病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貴太妃也是滿臉的憂慮,見昭寧來了,連忙將她拉過去。她曾聽阿翊說過,上次他發病的時候是昭寧在他身邊,給他找了藥,并且他沒有傷她。此后也很久沒有發病,所以她才讓人將昭寧找來,想著她若是去陪阿翊,是不是能讓阿翊舒服些,她知道阿翊若是發病起來,簡直就是裂骨焚身的疼痛,除了那藥以外藥石無救。可阿翊知道那藥會減損壽命,一直都忍著不想服用,想靠自己熬過去。

    她憂心忡忡地道:“具體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君上想要推行什么新政,而大臣們皆反對,便吵了起來。還說君上若敢推行新政,便要寫檄文傳于天下,他們就是被君上處死也無妨……后來不知怎的君上的舊疾便發作了,我趕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關在里面不見人了。”

    昭寧眉梢微動,師父想要推行新政……原來是這件事!

    這件事昭寧記得很是清楚。

    因為前世師父名聲開始轉折,開始背負群臣和天下的罵名,就是從這件事開始的。

    那時候她已經嫁入了順平郡王府,執掌中饋,聽其他皇室之人說起:“君上這次改革之心恐怕堅決至極,無人能動。可也太過違背祖宗法度了,均輸法之流還好說,那均稅法、置將法皆與祖宗法度大相徑庭,恐怕會導致天下大亂……百官皆上書反對,甚至在庭上公然罵言,也不能改變君上意志。還不知道以后會如何……”

    當時這些改革離昭寧還很遠,她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只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師父在百官之間的風評差了起來。而這次爭執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往后還有狂風驟浪,還有矛盾升級,伴隨著帝王對改革的強力推進,群臣反對得則更加激烈,甚至以死相爭。

    若是換了軟弱的皇帝,自然會就此作罷。可是慶熙大帝是什么人,他有著鋼鐵般堅毅的意志,他決定的事,什么能改變?所以他仍然不顧反對,鐵血手腕地推行改革,遍及全國,不顧言官以死相逼,到后來甚至真的有死亡發生。

    所以,慶熙大帝去世后,才會留下罵名,司馬文才會寫下‘功名利祿幾時休,慶熙何見布衣愁’的詩句。至于師父為何要強力推進改革,甚至不顧各房反對和言官性命,昭寧也并不知道。不過眼下暫還不是說此事的時候,師父的病才是要緊事。

    昭寧在思索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趙瑾在旁看著她。

    沒注意到他已經看了她許久,也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此刻正緊緊地握著,攏在袖中,掐得骨節發白。

    趙翊看著這個人雪白的肌膚,澄澈的明眸,看著她細長如翎的睫毛,臉頰上紅潤的血色。看著她為趙翊焦急——焦急得連站在一旁的他都不顧了,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只要有他在一旁,她眼里就看不到別人,她只追著他,只給他送東西,只對他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衛郎君,我已經跟了你好久了,在這里藏得腿都酸了,你怎么才看到我啊!”

    他那時候心想,他不是才看到她,而是早就看到她了,但是不想理會她。

    他這個人一貫冷情冷肺,不喜歡有人這樣喜歡自己。而這樣的不喜,后來變得越來越濃,所以才越發不理會她,對她冷酷,想讓她知難而退。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

    趙瑾閉了閉眼。

    在上一次的夢中,他終于看到了謝昭寧的臉后,他還做了許多許多與她相關的夢。他夢到謝昭寧沒有嫁給君上,而是成為了他的親嫂嫂,她與兄長沒有半點感情,仍然喜歡自己,糾纏著自己。在這樣的糾纏之中,他竟也漸漸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喜愛之心,他一個從來心腸冰冷,手段血腥沒有底線的人,竟然對她也動心了!

    但是這時候,另一個夢境中,不知他究竟發現了什么,情況急轉直下,他開始對她冷酷,在暗夜里深恨,他看到夢中的自己幾乎被嫉妒吞噬殆盡,他囚禁了謝昭寧,為了能時時看到她,還將她囚禁在身旁。大婚的那日,他沒有去自己的新房,反倒去了囚禁她的地方,與她處了整整一夜,直到紅燭燃盡。

    這些夢實在是太過逼真,仿佛真的曾經發生過,讓他恍惚,讓他越來越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誰。

    然后他終于得到了下屬終于查到的消息,當時田莊里那個背影,的確就是謝昭寧。是她去姜家探親,遇到了那天正要回去的自己,所以蒙面射出了那一箭。原來他喜歡的人真的是她,那個背影是她,夢里的那個人也是她。

    他知道這些之后,自己一個人在屋中呆了良久,緊接著,他派了自己身邊最隱秘的暗衛,去搜集謝昭寧的過往,他知道了那些她在西平府的事,知道她擅長騎馬射箭,知道她打點家業,如何經商。在他的夢境中,他是漸漸知道這些的,可是現在他卻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瞬間知曉。這時候又傳來了謝昭寧成功收取宗族契稅,舉辦了正旦祭禮,贏得朝臣贊譽之事。

    他才悚然一驚,是了,他發現了夢中之人就是謝昭寧,發現了那個少女就是謝昭寧又能如何!現在謝昭寧是君上之妻,是他的親嬸嬸,是當今皇后,他就是對她愛入骨髓,他也不能做什么。那是僭越的死罪,那是冒犯人倫的不該!

    那幾日他怕見到謝昭寧,甚至正旦祭禮都找了事情忙碌,沒有去參加。

    但是直到這一刻,直到他親眼看到她,他才明白,一切已經與過去全然不同了。他現在再看到她,胸眾那種洶涌澎湃的感情便根本壓制不住,他想要將她攬入懷中,想要讓她看著自己與他說話,想要將她帶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好像曾一個人艱難地熬了千年萬年,終于才等來了自己想見之人一樣。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這樣強烈的感情。他從未曾對旁人有過這般強烈的感情。

    在趙瑾壓抑自己之時,昭寧仍然掛念著趙翊。

    昭寧怎會讓趙翊一個人承受這般痛苦,她想起上次,她也是進去陪他了的。而且她總覺得,那時候師父雖然意識不清,但是在她的懷抱中,他似乎是好過一些。想到這里,她對李繼道:“李繼,你快讓我進去,我進去陪師父!”

    “這……”李繼有些為難,沒君上點頭,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這時候放娘娘進去,娘娘有半點閃失,君上是真的會殺了他償命的。

    “不可——”突然有兩道阻止的聲音響起。

    一道來自于緊閉的門內,明顯是趙翊的聲音,他正忍著渾身的劇痛,因此聲音壓抑,隔著槅扇傳出來:“李繼,決不可讓皇后進來,否則朕出來便殺了你!”

    李繼嚇得都快跪下了。他當然明白君上的意思,雖然上次娘娘成功靠近了他,幫助他度過了陽毒發作。可是誰知道那是不是巧合呢,萬一這次君上理智盡失,就傷到了娘娘呢,君上是半點風險也不敢冒的。

    而另一道阻止的聲音,居然是來自于趙瑾,他見謝昭寧似乎想往殿內沖去,心急之下,甚至差點拉住她。

    皇叔武功高強,天下無人能敵。更何況是在陽毒發作之時,他曾親眼看過皇叔發病時,是如何撕裂過敵軍匪首的。謝昭寧如何能進去!

    昭寧當然也知道師父為何不讓她進去,她似乎也聽到趙瑾阻止她了,但她根本沒有心思在意。只要想到師父一個人在里面煎熬,想到他上次痛極的模樣,她就焦急。她在外面叩著門,勸道:“師父,讓我進去好不好?我絕不會有事的,您要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您絕不會傷我的!”

    她甚至都忘了,在人家要稱呼趙翊君上。

    可殿內卻沒有半點動靜,任昭寧在外面如何喊,如何好言勸他,都再聽不到趙翊的回話。而沒有趙翊的同意,昭寧想進去是絕不可能的。

    貴太妃讓人傳昭寧過來,本是想著讓昭寧陪陪阿翊,但卻沒想這么多,倒是她想法簡單了。見昭寧面露沮喪,她連忙勸道:“罷了昭寧,阿翊定有他的打算,你聽他的就是了。你才從家里回來,不如先回去歇息?這里我看著就是了。”

    昭寧卻搖了搖頭,師父病發痛苦萬分,她就是回去也不能歇息。

    而趙瑾在旁道:“皇叔病發起來,有時持續一兩日也是有的。你在這里守不住,還是回去歇息吧。”

    昭寧聽到這話,這才又把目光放在趙瑾身上。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殿廡下琉璃宮燈的光落在趙瑾紫色的從省服上,落在他俊美的側臉上,遠山黛一般的眉眼,將一向如冰雪一樣冷漠的人,竟襯出幾分溫度來。他一雙澄明的眼眸正看著她,不知究竟,這樣的澄明之下究竟掩藏有什么東西。

    昭寧眉頭微皺,心里咯噔一聲,她怎么覺得趙瑾……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樣,但是她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樣。

    但正是這時候,屋內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昭寧……進來。其余人等,都先回去吧。”

    是師父的聲音,師父竟然同意她進去了!

    可是昭寧聽到這聲音,卻沒有絲毫放松,她知道,師父應當是已經吃了那藥丸了。

    李繼終于站起來打開了門,昭寧擔心師父的情況,迫不及待地跨過門檻先進去了。而趙瑾看了昭寧的背影一眼,垂眸并未說什么,和貴太妃一起退下了。

    殿內還沒有點燈,一切都很昏暗。昭寧只看到一個高大的黑色人影坐在龍椅上,四周一片凌亂,奏折灑得到處都是,屏風似乎也倒塌了。那個人影坐在龍椅上,仿佛還沉浸在疼痛的余韻中,猶自喘著息,久久沒有動。她連忙向他走過去,問道:“師父,您可還好?您方才為何不讓我進來?”

    李繼輕手輕腳走進來,將殿下青銅仙鶴的枝形燈臺一一點亮,殿內終于亮了起來。但是等李繼準備去點另一側的銅燈時,趙翊抬了手。李繼頓時就明白過來,躬身行禮告退了,并合上了殿門。

    屋內半邊亮半邊昏暗。照著趙翊的側臉,他是生得極英俊的人,五官深邃得刀鑿斧刻,偏又眼眸溫和,言行得體有禮,透著一種事態皆在執掌之間的從容。可大概是剛從那樣猙獰的疼痛中緩過來,他額角有細汗,眼神深得濃黑一片,顯得比平日莫測許多,他沒有回答昭寧的話,而是先向她伸出了手,聲音微啞道:“昭寧……過來。”

    昭寧極少看到這樣的師父。他一貫都是從容有度,溫和包容的,但現在的師父明顯透著一種危險的獸性,有點像上次病發時的師父。若是昭寧不夠熟悉他,是過也不敢過去的,可是他是她的師父,是她所愛之人。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就過去了,然后就被趙翊大手一攬,跌坐到了他寬闊的懷中,被他緊緊抱著。

    她才發現他渾身滾燙,燙得有些不正常。抱著她的手臂也如銅墻鐵壁,將她緊緊摟著,他的下巴也放在她的頭頂,閉著眼睛,喘氣中還透著熱。但卻只是緊緊地抱著她,緊得她雙臂有些發疼。

    昭寧便明白了,那股疼痛感恐怕還沒有全然過去,師父正在努力平復。于是她更乖乖坐在他的懷中,甚至用手輕輕地撫著他的手背,她不知道會不會有用,但哪怕能減損他些微的疼痛,她也覺得是好的。

    過了不久,趙翊覺得那千針萬刺般的疼痛終于減輕,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但也沒有松開懷中抱著的柔軟溫暖的妻,而是問她:“是不是嚇著了?”聲音略有沙啞。

    昭寧看著他,輕輕點頭,她自然嚇到了,是為師父突然發病嚇到了。

    她以前是在藥王廟見過他發病,但那時候她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故并不多想。昨日也聽他說了,他因習武而經脈逆行,身具陽毒,服用的藥丸是一種慢毒,會減損他的壽命。可是她并未料到她今天就能親眼所見,那本來有些模糊的事,頃刻就殘忍地擺在了她的面前,師父是真的會發病,他若持續服藥,是真的會英年早逝!

    她看到了那琉璃的小瓶子就擺在桌幾上。

    趙翊卻以為她是被自己發病的猙獰模樣嚇到,緩緩摸了摸她的頭發道:“所以才不讓你進來。”

    昭寧卻問:“師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為什么會突然發病呢?”

    昭寧想的是,倘若能知道他發病的因果,是不是就能減少他發病,只要減少他發病,就可減少他服藥的次數,他便可以多活些時日了。

    趙翊也知道她心中所想,輕嘆一聲道:“并不為何,這病發是沒有規律的,有時候會因為我動武而發病,有時因為我動怒而發病,但甚至有時候,平白無故地看著書也會發病。大概是到了該發病的時候了,從前頻繁的時候,曾一個月發作一兩次,這段時日已經幾個月沒有發病,已經很好了。”

    聽師父的意思,他現在發病還算比以前少了些。

    可是昭寧并不滿足,師父這樣一個英偉的大帝,她的無微不至無往不前的愛人,她絕不要看到他英年早逝,她要看到他長命百歲,兩個人要一起活到耄耋之年,不能有人先撒了手。

    她總要想辦法的,沒有辦法也必須有辦法。

    昭寧正在思索之時,外面響起李繼的請安聲,原來師父每次發病之后都要喝一種滋補的湯藥,尚食局已經熬好了送過來。

    趙翊叫了李繼進來,昭寧想起身,但趙翊卻將她按住不許她起來,低聲道:“朕現在不舒服,你就由朕抱著吧。”

    要是尋常時候也就罷了,可是現在師父坐在丹犀臺的龍椅上,這是他平日會見群臣處理朝務的地方,昭寧這時候還坐在他懷里,還要見到外人,她會有種恃寵而驕的失度感。可是師父現在又的確剛發了病,昭寧也不知他是不是仍然不舒服,也只能由他先抱著。

    李繼送了湯藥進來,昭寧更不好意思,師父太過高大,她坐在他腿上,腳并不能踏到地,因此羞澀得腳趾都有些蜷縮起來,頭也微低下了。好在李繼是如何老成精的人物,不僅神色不變,連頭也沒抬一下,放下了湯藥就退了出去。

    趙翊看到她還似鴕鳥一般埋在自己胸口,明明已經是皇后了,她卻總還不覺得自己是皇后,總是羞澀得很。這樣的神態實在是可愛,其實他現在已經不痛了,不過是逗她罷了,他笑道:“李繼已經走了。”

    昭寧當然聽到了,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她略抬頭,看著桌案上放著的一只雪白的玉碗,盛著茶棕色的湯藥,勉強按捺下緊張,狀若正常道:“不如我先下去,師父先喝藥吧?”

    可她卻聽到趙翊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可是昭寧,我的手抬不起來,如何能喝藥呢。不如……你喂我吧?”

    他的氣息極近,微熱的氣息撲在她的耳垂,將她的耳垂連著半側的臉也帶得紅了起來。

    昭寧心中啐道,什么手抬不起來,方才摟住她帶到他懷里的東西什么,怎么沒見著抬不起來!他恐怕是已經完全不痛了,不過是逗她罷了。她輕哼道:“既是抬不起手來,那我叫宮人進來服侍你喝!”

    一時連‘您’都不用了,立刻又要站起來。

    趙翊卻只輕輕一按,就讓她根本起不來身,繼續維持姿勢,在她耳邊道:“……可我只想喝你喂的。旁人喂的,恐怕都太苦了。”

    這次昭寧不止一側臉,整張臉都染上了紅,心也跳得極快。掙扎了幾下的確起不來,師父不想讓她起來,她當然就是起不來的。何況她被他摟著這樣耳語般說話,心里不知為何覺得癢酥酥的,一直癢到腳心去,她終于伸手將那玉雪的碗端起來,道:“那我喂了你藥,你便要放我起來。”

    趙翊就笑道:“好。”

    昭寧便舀了一勺湯藥,也不知燙不燙,輕輕地吹了吹,像對孩子那樣的珍重,覺得不燙了才喂到了趙翊唇邊。趙翊看著她溫柔地給自己吹藥,然后他喝了下去,隨即兩個人都笑了笑。兩人也不說話,屋內只燃了一半的燭光,可就這樣安靜地喂藥,卻使得殿內溫暖如春。

    趙翊其實并沒有說謊,此藥為了壓制毒性,是做得極苦極苦的。他是個天性毅力極強的人,這一碗藥都時常喝得皺眉。可是昭寧喂他喝,他當真不覺得苦,不一會兒這碗藥竟就見了底。

    最后一勺藥喝完,她眼看著終于有些松口氣,趙翊心里暗笑,略松開手,卻并沒有真的放開她,而是問起她回家之事:“這次回家可覺得還好玩?”

    師父說到回家,昭寧便忘了要從他懷里出來的事,想到了祖母和母親等人,她眉眼之間都是笑意:“好得很,祖母的身子好了許多,母親和弟弟也過得很好,還有父親、哥哥,也都蒸蒸日上……母親和大舅母還做了許多吃食叫我拿回來,還有您的那一份呢,不過我已經讓人拿回崇政殿去了,咱們一會兒可以回去吃!”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家里人的事,很是熱鬧,看得出回家一趟她很高興,其實暗衛已經將這些都告訴了他,趙翊都知道,甚至連她拿回來的東西是些什么都知道,但他仍然笑著說:“是么,那我可有些期待了!”

    但是他頓了頓,又緩緩問:“可還遇到了旁的什么人?”

    昭寧卻想了想,她方才已經說了許多人,不過沒有說大伯一家,謝明雪和魏氏。難道師父問的是這二人?是了,說不定師父也聽說過她家的人,想聽這二人的事呢。她便又同師父講了跟謝明雪和魏氏的事,講了謝明雪的親事,甚至連見了藥行掌柜也同趙翊說了。

    至于姜煥然,倒不是她不想說姜煥然,而是想著姜煥然即將要科舉殿試了,也就是兩個月之后的事,此時在師父面前提起姜煥然。她怕師父誤會她是想給姜煥然討官位。

    姜煥然是個極得用的才干,她希望師父能自己去發現,等殿試的時候仍如前世一般封姜煥然為探花郎,以后用到朝政上,必然裨益甚多。

    昭寧繼續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什么人了,祖父他們也注意得很,沒有讓旁人來家中拜訪……”

    昭寧繼續跟趙翊說話,卻沒有看到趙翊開始有些沉默,聽她說再沒有別的人之后,眼神突然一冷,可是笑容卻沒有變。他的手指微動,不知在忍耐著什么。

    昭寧仍然沒有注意到師父神情的變化,說完自己這次回謝家的事,正想問師父關于今日朝堂上發生之事。還沒問出口,卻突然間被趙翊反身壓在了書案上,他僅用單手就扣住了她雙手的手腕,隨即他俯身親吻她的側臉,昭寧才反應過來。她有些不解,更有些緊張,師父為何突然……她連忙掙扎,身體卻紋絲未動,她道:“師父,這里……這里不行……”

    這可是垂拱殿,是師父上朝的地方啊!

    趙翊卻沒有回答,仍然扣按住她的手腕,她身體本能的輕微掙扎,只是讓這情愫快速升溫。

    昭寧模糊地想著,難道他太想念她了,她不是才回去了半天嗎。

    昭寧有些茫然,但想到師父方才才發了病,而此時殿中并無旁人,便也不再反抗,反而攬住他的脖頸主動親了回去。緊接著無數的吻落下來,她被他卷入浪潮之中。只能隨著他的手掌而動,被他所掌控,被他所占有。

    屏風所擋,一切便都看不見了。

    ……

    一切結束之后,昭寧卻在他懷中,當真是又累又酸麻,一點也動不得。

    她想起方才仿佛看到了有千堆的浪潮涌起,又是一片云宮彩霞的仙境,如夢似幻,她渾身發軟無力。可是趙翊卻只在短暫的停歇后,繼續親吻她,仍然帶著灼燙的溫度,他低啞的聲音說:“昭寧,還不夠的。”于是他帶著她繼續領略此間山水風光,隨即昭寧被層云攜卷而起,她看到了五光十色的天景,又回落到水面上,觀云蒸霞蔚的日出。她筋疲力竭。可是師父實在是天賦異稟內力深厚,能帶著她于此間遨游,她著實是無力承受了,故而掙扎了起來。但是師父卻仿若未聞,單手便將她的雙手再次束縛,偏要帶她登尋云宮秘境,于是她被他逼得哭了起來。后來和風細雨又變成了狂風驟雨,美景再美也不能見了,即便再有煙花乍起,畢竟也還是無法繼續欣賞了。

    后來她意識不清之時,只能被迫看向趙翊的臉,卻發現師父的眼尾帶著一絲猩紅,是帶著一絲獸性的。她瞬間懷疑自己看錯了,而這次終于在這次巨大的浪潮過了之后,師父終于不再繼續,才收了云與雨。

    而此時他的身體似乎仍然帶著熱度,但也只是靜靜地抱著她,輕輕地在她的眉眼間落下吻。

    昭寧倒也沒覺得剛才有什么不對,雖然身體有些不適,但仍然軟軟地躺在他的懷中,只在心里模糊地想著,她該如何給師父治這個病,決不能讓師父永遠這般下去。但是究竟有什么辦法呢。

    只有趙翊看著殿宇中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陰暗,他微微皺了皺眉,似乎,他對她的愛欲越來越強了,方才好像就有些失控,昭寧明明都有些不舒服了,他也沒有停……

    與之相同的,他對她的占有欲也越來越強,所以有些難以忍受,她離開自己,或是隱瞞自己。

    趙翊閉了閉眼。

    見昭寧躺在自己懷中熟睡的模樣,他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睫毛,帶著無限的繾綣,與濃重得逼人的愛意。

    第140章

    昭寧這夜累極, 是以在趙翊懷中沉沉睡去,連什么時候被抱回崇政殿的都不知道。她擁著綿軟的大紅綾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還是被一陣朦朧的聲音叫醒的:“娘娘,娘娘,已經巳時了,您可要起了?”

    昭寧本還有些倦怠,聽到已經巳時, 立刻睜開了眼。紫磨金色的帷幕已經被女官拉開, 外頭的日光透過隔扇傾瀉進來, 竟已是日光大盛的光景了, 而芳姑正立在她的床頭, 方才正是她叫的她, 趙翊自然也不知什么時候早就去上朝了。

    昭寧不由揉了揉太陽穴,大概是習武的緣故, 趙翊不想擾她休息,因此每辰起身總是能讓她毫無察覺。她昨日交代過她們, 今天最遲巳時要叫自己起身, 她要去貴太妃娘娘那里一趟,故芳姑才在此時叫自己。

    不過倒睡得極好。

    其實她嫁入皇宮之后, 睡得一直便不錯。無需早起向誰請安, 太上皇和貴太妃都沒有這樣的規矩,趙翊也不許她太早就去處理宗務,自由自在, 自然睡得好。

    昭寧要起身, 芳姑立刻上前扶她,她卻感覺到了雙腿的酸痛, 一時差點沒站穩,頓時臉色一紅,想到了昨夜的那些糾纏……師父生得高大又是習武之人,那方面還天然強大,她總是初初能配合,到后來就只能哭著說不要。以前他總會就此停下,可昨夜卻不顧她的哭鬧抓著她來了三四回,雖也讓她體驗到了極致的美景,卻也讓她有種放縱過度,掏空了身體的感覺。所以現在腰腿酸痛不過是后遺癥罷了。

    芳姑見娘娘面色薄紅,卻又不語,哪里又不懂呢,笑道:“君上臨走時給娘娘備了好些藥膏,是舒筋活絡的良藥,說娘娘覺得不適可以用。奴婢立刻讓人拿進來?”

    昭寧臉更紅,師父怎么連這個都給她考慮周到了!還囑托了芳姑傳達,多不好意思。她道:“不必……還好。”

    她扶著芳姑的手走到妝臺前,剛一坐下,立刻雙腿又一陣難忍的酸痛傳來,昭寧臉更是紅透了,略忍了忍道:“……還是傳藥進來吧。”

    芳姑抿了唇笑而不語,知道娘娘臉皮薄,只到外面去傳藥進來了。

    藥備了有七八種,都是巴掌大的小罐,或玉或薄瓷,繪著細細的工筆花鳥圖樣,里頭則是各種顏色的膏體,有的透明帶粉,聞之淡香。有的有的則是琥珀色澤,聞之有淡淡的藥味。

    昭寧去了盥洗房涂抹,發現其實只是頗有些紅腫,真正有傷口卻不至于,想來師父還是心里有數的,絕不至讓她真的受傷。那些藥膏是極好的,輕輕涂抹過后,頓時一股清涼感傳來,她便也不覺得有多酸痛了。

    待簡單梳妝完畢,進了碗青塢她們端進來的碧梗米粥并一些小菜,昭寧便去了慶壽殿。昨日是貴太妃娘娘暫替她管宗務,自然要去貴太妃娘娘那里一趟,另外……她還要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一問貴太妃娘娘。

    不過到了慶壽殿,宮人卻說貴太妃娘娘并不在慶壽殿,而是在后苑的花園中散步。

    昭寧在后苑找到貴太妃時,只見貴太妃正坐在后苑的八卦亭中歇息,面前是一簇簇的萬年青,冬日的萬年青也是蒼翠的顏色,一只雪白的獅子犬正在萬年青下玩耍,它周圍竟還圍著四五只只比巴掌大一些的雪白毛團,毛團們腿卻很短,在地上跑著宛如在滾動一般,貴太妃坐在不遠處一臉笑容地看著,她腳下還趴著一只獅子犬。

    她見到昭寧來,更是笑了,招手讓她過去:“昭寧,快來,我正帶著大喬二喬出來玩呢!”

    昭寧之前在瓊林宴是見過二喬的,卻不知竟還有個大喬。這四五只小毛球想必就是它們的孩子了。

    那只正陪著小絨球們玩的獅子犬嗅了嗅,仿佛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抬頭看到昭寧,竟好似認出她了一般,汪地一聲朝她沖過來,把昭寧身邊的青塢等嚇了一跳,連忙擋到昭寧身前。

    昭寧卻笑道:“不礙事,二喬只是想跟我玩!”

    她自然已經認出玩耍的這只是二喬。青塢等遲疑片刻退開,果然見二喬跑到了昭寧面前,對著她又是吐舌頭搖尾巴又是趴腳,很是親熱。昭寧也極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伸手摸了摸它的頭,才朝著貴太妃走來。

    昭寧走到貴太妃身旁,見獅子犬靠著貴太妃趴著,腹部微凸出,皮毛間還有乳微垂,明顯是剛生了狗崽的母犬。好奇地問:“母親,您腳邊這只就是大喬了?”

    貴太妃摸了摸大喬的毛發,道:“正是呢,它生了狗崽后便不愛動彈了,二喬是她妹妹,倒是活潑得很,成日帶著狗崽子們玩。你快來坐下!”

    又拉昭寧坐在自己旁側,而大喬只是看了昭寧一眼,就轉過了頭。

    原來兩犬并非夫妻,而是姐妹,昭寧心想。

    二喬跟著昭寧跑了過來,在她面前親熱,又去跟自己的姐姐玩,輕咬姐姐的耳朵,大喬實在是性子好,只是甩了甩尾巴趕它。那些毛團團們也滾了過來,跟著它來到昭寧面前,也來趴她的腳,奶聲奶氣地汪汪叫,一雙雙黑豆豆般的圓眼睛水潤可愛,昭寧看得食指微動,有些心癢癢。

    貴太妃看得出昭寧心中所想,就道:“哎,抱吧,隨便抱!大喬大方得很,不介意的!”

    她老人家甚至親手撈了一只長得最圓滾滾的,放在昭寧懷中。

    小狗狗四只短短的小爪只在空中劃拉了一下,很快就落到了昭寧懷中,當真是軟得像云團一般,小尾巴微微地搖晃,竟一點也不怕生。昭寧伸手摸它軟軟的耳朵,它有點害怕,但還算鎮定,甚至伸出小舌頭舔了舔昭寧的食指,昭寧看得心都要化了,小奶狗真是太可愛了,也好好摸,好想養。

    貴太妃見她果然喜歡,笑著說:“前兩次你來我那里,大喬剛生了狗崽,它們便被我關起來了。如今狗崽滿月能跑了,便才帶出來玩。昭昭可想養狗?你若是想,這只最胖的便給你留著,邕王妃也看中了,想要這只呢,不過我再給她別的就是了!”

    昭寧聽貴太妃這般說,就有點心動了。她以前便很喜歡小貓小狗,只是害怕自己養不好,所以才一直沒養過。但現在反正也有貴太妃,她不懂便來問貴太妃就是了。

    只是畢竟養在崇政殿,還得問問師父,萬一他不喜歡小狗呢。

    她笑道:“那母親等我回去問問君上。”

    貴太妃笑瞇瞇地答應了,想著昭寧來找她,大概是有事與她說,便讓宮人將大喬二喬連同小狗崽們都帶了回去,同昭寧在后苑沿著湖泊邊走邊說話。

    貴太妃秉性柔和,對昭寧又極好,昭寧向來與女性長輩親近,挽著貴太妃的手向前走。

    冬日的湖面只余幾個瘦骨伶仃的蓮蓬,干瘦的荷葉,結了一層薄冰,卻不算太冷。

    昭寧先同貴太妃說了明日宮宴之事,宮宴反倒比正旦祭禮簡單,只有皇親進宮拜見,再看一場儺戲就是。爾后問起她真正想問的問題:“君上昨日發病兇險,母親可知道……君上這個病究竟是何起因,若是我想給君上治的話,可能有什么法子?”

    貴太妃便猜到昭寧要問她這個,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從前非常心疼趙翊,總是擔心趙翊會孤獨終老,現在他有了皇后,有了他愿意相伴的人,貴太妃比誰都要欣慰。不過趙翊恐怕沒有跟昭寧說太多當年之事,怕她聽了難受。但是她想將這些事告訴昭寧,她希望昭寧能更了解趙翊一些。更何況……這些事情昭寧總是要知道的。

    她道:“阿翊這病,是因為當年習武的緣故。可阿翊當初為什么要習這功法,卻又是一樁事了……”

    昭寧聽貴太妃竟單刀直入直接講起,便認真地聆聽起來。

    貴太妃眼睛微瞇,看著這后苑熟悉的山水,仿佛漸漸褪色、重染,帶她回到了當年,她道:“當年太上皇還是君上的時候,最寵愛的并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當時的貴妃薛氏,薛氏出身不如娘娘,卻跳得一曲極好的霓裳舞,幾乎是專寵后宮,也生了一個皇子,便是大皇子,太上皇極是喜歡。娘娘出身極高,從來心高氣傲,又愛極了太上皇,不甘心被薛氏奪去寵愛,所以處處要與薛氏論短長。寵愛她已經全然比不過薛氏,可是當時年幼的君上,卻不知比大皇子優秀了多少,因此娘娘時利用君上爭寵……”

    貴太妃說到這里,昭寧已心中微寒。

    師父的生母,居然利用師父爭寵,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貴太妃繼續道:“當時大皇子讀書全然比不過君上,可習武卻也頗有天分,他又比君上大了許多,君上一時如何能趕上他。可是娘娘并不能接受,在大皇子因習武第二次受到太上皇稱贊后,娘娘便找來了一本功法,要君上的師父教君上練。君上的師父告訴娘娘,這功法雖厲害,卻很兇險,可是娘娘并不肯聽,一定要逼君上練,否則就要用藤條抽打君上……君上練了三年后,果然武功大進,別說長他許多的大皇子了,就是一般的禁軍小統領都不再是君上的對手。這時候君上開始有了經脈逆行的癥狀,倘若這時候停下來,許還有救,可是那天晚上……娘娘走進君上的寢房,掐住君上的脖子,逼他必須往下練。說就是因為他不得太上皇喜歡,所以才害她也不能得,倘若他不繼續練,她便把他掐死……”

    昭寧聽得渾身發麻,喉嚨發癢,根本說不出話來。

    當時師父告訴她的時候,她曾想過,為何師父身為太子會練這樣霸道的功法,原來竟然是這樣的,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親生母親逼迫,難怪他對宣仁皇后的牌位如此淡漠,難怪他提起此事時并不愿多說……

    一個母親怎能如此對自己的孩子!而且那個孩子還是趙翊,是慶熙大帝啊!他這樣優秀,這樣溫潤,這樣好的人,為什么會遭到母親如此的對待。年少的他被母親這般逼迫和對待,該是何等的無助。昭寧一想到這里就根本受不了,氣得胸口起伏,眼眶也紅了。她道:“君上他……他竟然……”

    貴太妃一看昭寧已經紅了眼,就知道她對趙翊也是感情深重。這樣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讓人心神俱焚,更何況還是放在趙翊身上。她嘆息道:“從此之后,君上發病起來就更嚴重了,幸而當時凌圣手還在宮中,輔以藥丸壓制,才讓君上不至于經脈逆行而亡。后來凌圣手遍尋千山,也是為了君上找藥,只是這么多年再沒有音訊,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藥。不過當時凌圣手走前曾說過,倘若君上能不靠藥,便能抵擋經脈逆行,自然也不會繼續再被陽毒侵蝕壽命……至于該如何抵擋,誰也不知道,凌圣手只說過一句話,經脈逆行一半是功法,一半是心疾。”

    昭寧聽完沉默了許久,貴太妃告訴她的已足夠多了,至少她明確了一點,倘若她能讓師父抵擋過去發病而不吃藥,至少就不會再讓此毒侵蝕師父的身體了。至于該怎么抵擋,的確還需要再好好想想。

    可師父年少竟有如此遭遇,實在是超乎她的想象。她以前只知道皇后對他不好,卻不知道,是這樣殘忍而逼迫的不好。恐怕還有其他更多的事情,她也只是知道冰山一角罷了。想到這里,昭寧根根握緊了手指,又聽貴太妃嘆了一句:“其實,娘娘是可憐又可恨,她愛太上皇愛得太偏執,甚至試圖控制太上皇,太上皇如何會喜歡她。所以后來,在她徹底得不到之后,已神智不清,自縊在了自己殿中……”

    昭寧已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畢竟民間傳聞,宣仁皇后是病死的。

    她看著那些華貴的宮宇,看著那些幽深的長門,突然有股寒意直逼胸口。

    貴太妃能與她說這些宮闈秘事,已是很難得,很信任她了。昭寧低聲道:“多謝母親今日傾盡告知。”

    兩人此時已經走了很遠,宮人們隔了不遠跟在身后,昭寧遠遠地,看到了一群在空中盤旋的鴿子,看到了太上皇所住的太康宮,她想起方才貴太妃說,太上皇最喜愛的是大皇子。

    如果她沒記錯,大皇子齊王是三年前病死的,就在君上登基前不久。當時還有傳聞,說齊王其實是被君上親手所殺,而太上皇是被君上親手囚于后苑的。

    她停頓了腳步,又輕聲問道:“母親,所以當時……太上皇并不想立君上為太子么?”

    遠遠地,貴太妃也看到了那群盤旋的鴿子,她腳步微微一頓,突然想到了當年那個容貌俊美,總喜歡將鴿子放在肩上的華服青年,想到了總是表情冰冷,望向華服青年,抿著唇的貌美女子,想到那些湮沒在禁宮深處的那些陳年往事。她想了想道:“太上皇這個人……怎么說,他是少年心性,就算他如今已年過五旬,也仍然是少年心性。他不喜歡娘娘,所以連帶著不喜歡君上,但當時高祖皇帝想要立君上為太子的時候,他并沒有反對。”

    這倒是出乎昭寧的意料了,她以為太上皇必定是大力反對的。

    貴太妃看著她震驚的樣子,又笑了笑,的確,這一點許多人連同她都沒想到,誰也不知道太上皇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繼續道:“但是后來齊王想做太子,便成日與太上皇說君上的不好。那時候高祖皇帝已經駕崩了,太上皇便被他說動了,差點廢了君上想立齊王為太子。再后來,你應該也聽說過,齊王就出了事。”

    貴太妃最后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昭寧自然能感受到當中的肅殺之氣。她不由問道:“母親,齊王可是……”

    昭寧雖沒有說完,但貴太妃也明白她是何意,她也并不隱瞞昭寧,點頭道:“的確如此,齊王這般找死,君上面上不顯,但蟄伏半年后終于動手,直接逼太上皇退位居于太康宮,他臨朝登基,而齊王薛氏,甚至他的幾個兒子都沒活下來……還有君上自己的乳母,因被齊王買通……”

    貴太妃說到這里,眼神有些恍惚:“所以這個乳母的一家,連同她才十五歲的女孩兒,也沒有活下來。”

    貴太妃雖只簡短說了這些話,可其中的凝滯肅殺,師父從按兵不動到毫不留情,都已體現得是淋漓盡致。

    昭寧沉默片刻,對她來說,無論如何她都是站在師父這邊的,這些人想去搶師父的東西,她自然不會覺得這些人可憐。但這深宮內帷,的確是深不可測,人心難料。只不過她現在看到的是師父已經清理過,穩定下來的歲月靜好罷了,可這樣的歲月靜好背后,真的就是風平浪靜嗎?如此真是如此,未來又怎會發生如此多的大事呢?師父又怎會出事呢?

    她正在思索之時,又看到不遠處太康宮的宮門口,似乎有幾個人走出來。為首之人……

    昭寧眼睛微瞇,身材欣長,面容俊美卻氣質疏冷,透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竟然又是趙瑾!他身后還跟著幾個皇族之人,正恭敬地同他說話。

    昭寧輕微皺眉,趙瑾為何會到太康宮來?她記得太上皇并不喜歡趙瑾。她對當年君上在凱旋途中死亡之事有諸多猜測,難免便又揣測起來,會不會真的與趙瑾有關,趙瑾在暗中與太上皇交往?自然,倘若趙瑾真是意圖不軌,絕不可能如此明顯低往來。何況現在趙瑾毫無異常,甚至十分崇拜君上,但是未來的趙瑾對君上又實在是淡漠,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轉變了趙瑾……

    此時貴太妃也看到了趙瑾,有些驚喜道:“竟是阿瑾,怕是來給太上皇請安的,倒是正巧了!”

    她與昭寧此時剛從曲折的亭軒中走出來,離太康宮的宮門極近,就笑著向趙瑾招手:“阿瑾,這里!”

    趙瑾聽到了聲音,自然看了過來,不僅看到了滿面笑容的貴太妃,還看到了貴太妃身邊的……謝昭寧。

    她今日穿著簡單,是一身藕色的掐絲褙子,綠沈色的湘群,發髻上則是一對赤金滿池嬌分心簪,脖頸上怕冷還纏著毛絨絨的兔兒臥,這樣的打扮素雅得仿若不是皇后,只是官家的少女。雪白的兔兒臥襯出一張瑩瑩的臉,她膚色勝雪,眉眼精致,圓瞳色淺,仿若上好的碧璽石般通透,在冬日的白皚中,越發顯得她有種惹人愛憐的可愛。

    趙瑾的心重重一跳。

    大概是受長期做夢的影響,他現在一看到謝昭寧,心里就涌出壓制不住的情緒。

    昭寧自然看向趙瑾。趙瑾生得極好看,是那樣水墨畫般的眉眼,又著深紫色的從省服,旁邊站著幾個人都比他矮了一大截,越發襯得他高大俊美。天地間素白墨黑,他周身都洇開淡淡的墨色,仿若帶著冰雪的冷氣,是自雪山之巔踏至人間的,因此周圍的水光雪色與紛繁人間,都成為了他的陪襯。

    他自然是極好看的,否則昭寧曾經為何會喜歡他,只是前世的昭寧看到這樣的趙瑾,她想要靠近他,想要融化他表面的那層冰雪,她相信他有一顆暖融融的心。而現在的昭寧看趙瑾,仿佛一座俊美的冰雕,是毫無感覺的。

    他的表情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但也朝她們的方向走過來了。

    昭寧嘴角微動,她雖想離趙瑾遠遠的,可此時避也避不開,也只能等他過來。

    可是就是這時候,她看到趙瑾突然變了臉色,瞬間腳下一快朝她們沖了過來:“小心——”

    昭寧心里驟然一縮,頓時也感覺到了危險逼近,她霎時回頭,看到一道黑影朝她撲了過來。立刻后退,可黑影在瞬息之間已經撲到了她跟前,根本來不及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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