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可是書誤了她
雖是舒青及笄宴,但因主要宴請的是書院同窗,
故舒青并未換上女兒裝,不過換了件嶄新的紅衣。
她長相不算出眾,加上個子有些矮便欲加顯得玲瓏嬌小,惹人憐愛。
因身著男裝,她便也不打算避諱什么便站在門口迎客。
馮紫英倒是一大早就來了,在旁幫著她迎客,不過面色有些懨懨的,唯有看向舒青時才有點笑意。
“馮哥哥,你這是怎么了?昨晚沒睡好?”舒青不解的眨了眨眼。
馮紫英有話堵在嗓子眼,但說不出。
家里給他議親了,似看好史家的姑娘,他只不依。
而后,母親同他說了許多重話,話里話外都是在貶低舒青,貶低付夫人。
說她娘就是個背主眼高手低的洗腳婢,借故設計爬上姑爺床、飛上枝頭的狐貍精,生的女兒也是青出于藍,更是毫無禮義廉恥!
她不要臉便罷了,還攛掇著自家女兒也無法無天云云。
他聽不慣便跑了出來。
聽到舒青問話,馮紫英搖了搖頭:“這天氣怪熱的,你先進去歇著罷?我來也是一樣的。”
“無礙,何況既是我宴請賓客,定要照顧來客才是。”舒青柔柔的笑著,不時往外間看去。
嬌嗔顧淮璟怎么還不來。
不過片刻,又有同窗陸陸續續皆到了,可唯獨不見顧淮璟的身影。
眼見時間越近,
舒青不免有些著急,拉著一個同顧淮璟交好的學生便問道:“兄臺,可知淮璟怎么還不來?”
“他好像說最近學業忙便不打算赴宴了。”被抓住的學子憨憨的撓了撓頭。
舒青一聽,這哪成?忙沖馮紫英道:“馮哥哥,你先替我顧好這里,我去去就來。”
說完,也不管馮紫英應沒應,便要往書院廂房而去。
不料迎面差點便要撞到顧青青同顧淮璟。
舒青飛快整理了儀容,甜甜道:“青姨,淮璟,我是特意來請你們去赴宴的。”
顧青青挑了挑眉,毫不客氣問道:“只是赴宴?可別整什么幺蛾子,到時候我能現場給你表演發瘋文學你信不信?”
“青姨說笑了,就吃個便飯,閑話家常,再請長輩朋友見證我及笄。”舒青其實沒有聽懂顧青青方才說了些啥,但言語里的警告她是聽明白了。
她確實不知道顧青青哪里來的自信。
的確,母親先前雖是她的丫鬟,但自從嫁給父親后便脫了奴籍。
何況,比起他們四處流浪的現狀,讓顧淮璟嫁過來,她給錢讓她過得舒服還不好嗎?
舒青年紀小,面上的算計怎么都掩飾不住。
顧青青只覺反胃,她以為舒青能男扮女裝去上學,便覺得她是個思想超前的姑娘,能掙脫時代的束縛,這原本令她很欣慰。
現在看來,這個閨女倒果真同她娘一樣,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扮成男裝也不過既能享受男性身份在這個父權社會高高在上的權利、地位;同時又因身為女兒身而不用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罷了。
因為讀了些男人寫的書,竟學起那些男人下三濫的做派,恃強凌弱,目中無人,竟反倒看不起女人來。
‘這是書誤了她,可惜她也把書給糟蹋了。’
舒青見顧青青總算應了下來,忙不迭把二人引至宴會廳。
她倒也討巧,一個閨閣姑娘也沒有請,只有幾個長輩老嬸子,便用一席珠簾白紗蓋著。
顧青青進入亭內時,付夫人正神色傲慢接受著身旁人的恭維。
幾個貴婦人圍著她敬酒恭維。
而付夫人抬眼見到來人竟是顧青青神色大變。
眾人也明顯能感覺到付夫人明顯慌亂起來。
顧青青冷笑,她確實因憐憫封建時代下女性的地位而打算原諒她。
畢竟,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幫兇。
她恨的是那個罪魁禍首。
如今,這兩人竟將主意打到兒媳未來的丈夫身上了,這她能忍?
“青青,這個果子你愛吃,多吃些。”付夫人咽了咽口水,朝顧青青討好的遞過果盤。
幾個老嬸子面面相覷,不明白這個衣著純樸的婦人怎么值得高高在上的院長夫人這般恭敬?
顧青青也不客氣,拿起來就啃,
不吃白不吃!
有力氣待會才能發瘋呢!
*
卻說舒青著實有些畏懼顧青青,她對父輩之事也就從老嬤嬤口中曉得只言片語并不完全。
但父親是萬分在意青姨的,
這點她能看出來,母親也能看出來。
于是,一開始她就只安安分分辦宴席,也不敢多看顧淮璟一眼。
直到酒過半巡賓主盡歡時,九殿下竟也帶著侍衛黑鷹匆匆而來。
一時,將氣氛推到了最高潮。
舒青三兩酒下肚有了些醉意,又將杯中倒滿起身環顧道:“今日我請各位師兄師弟來還是有事相托。”
眾人喝得高興,紛紛捧場表示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去。
舒青聞言哈哈大笑,將手中的酒飲盡:“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適逢考試,我竟也沒個字,我爹只說讓我自己取,可小弟我才疏學淺翻遍詩書竟找不出滿意的,便想請諸位擇一人來替我取字。”
一番話下來,眾人當即交頭接耳。
有人提議讓身份尊貴的九殿下為舒青取字。
也有人提議讓十幾歲便中秀才的顧淮璟取字。
九殿下一聽,什么東西竟要攀扯上自己?當即出聲將鍋甩給顧淮璟:“這取字是人生大事,需德高望重的長者來取,我們中唯有顧兄是我們的老師,若他不取,誰人敢取?”
顧青青在亭子里聽著外間的動靜,冷笑:“原來在這等著呢!讓我兒媳的丈夫給你好閨女取字?你也配?”
“是不是還要利用輿論強迫我兒為她取字后還要道德綁架我兒入贅舒家?”
“若柳阿若柳,你真當我從前現在都是任你拿捏的?”
“可大錯特錯了!”
說著,便幾步起身上前‘啪啪’左右開弓將主桌上的付夫人扇了兩耳光,聲音也發了狠:
“你既不會教女兒,那姑奶奶我來替你教!”
付夫人捂著臉頰不可置信的看著顧青青,渾身發抖,安逸了這么些年,她總算想起了她家姑娘先前的厲害之處。
顧青青才不慣著她,擼起袖子就拽她盤好的發髻,一邊打一邊罵著:
“怎么?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別人的丈夫就這么香?就只能盯著別人的丈夫?
還是說你這個賤蹄子就喜歡偷情的快感?不會吧?不會吧?總不會我也是你們play的一部分?
丫的,渣男賤女,姑奶奶我見一個打一個,見一雙打一雙。”
幾個嬸子還沒在這場變故里回過神來。
一回神,便是幾聲凄厲的慘叫。
尖叫聲凄厲之至,驚飛樹枝上的鳥雀。
舒青心一突,也不敢再多留,就往亭子里去。
可她才掀開簾子,還沒搞清楚情況就被一股大力揪著頭發,在她還沒喊出來前就被一把按在不遠處水缸里。
那水缸是用來養觀賞荷花,底下是黑壓壓的淤泥。
“咕嚕咕嚕”
舒青猝不及防被泥糊了一臉。
嘴里、鼻子、耳朵都灌滿了泥水。
“丫的,還以為你是歹竹出好筍,沒想到是黑心筍!”
“有這心機為啥不用在正途,老惦記著別人的老公?”
“還是你們母女是屬狗的,就是喜歡舔別人的餅?舔了也好,舔了我們才知道舔的是si還是餅,你該問問你娘,這么些年舔我不要的si,滋味好受嗎?”
罵完后,顧青青拎著舒青的后頸抬了起來,在她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時又猛地將她按在水里。
“我不想聽狗叫,所以等你不叫了再讓你起來。”
顧青青是學醫的,當然知道哪里致命哪里不致命,甚至哪里疼且不致命。
她不發瘋,這些人還真當她是Hello Kitty阿?
外間也陸續有人聽到里間鬼哭狼嚎的動靜。
顧淮璟是第一個聽到的,因為母親在里間,他也是首個沖出去的。
后邊也有人想要進去,
但不知何時,原本該杵在九殿下身后的侍衛黑鷹竟在亭子前慢慢擦拭著刀刃。
凌厲的眼神環顧四周,仿佛再說:誰若敢近一步,便問問他的刀!
“九殿下…這?”有不少人都看向了九殿下。
九殿下雖也想吃瓜,但唯能攤手道:“別看我,我又使喚不動他。”面上雖是一臉單純,但看向黑鷹的眼眸里滑過幾分探究。
顧淮璟心想:平日里母親那見風病倒的體弱,肯定會被各種欺負,先是出于禮貌拉了簾子上的風鈴,再踏進亭子里,
卻見他那向來柔弱不能自理的母親正腳踩付夫人的臉,一手還將舒青時不時抬起又按在水缸中,嘴里各種罵罵咧咧。
而先前圍著的貴婦人長這么大哪里見過這種場面?皆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生怕波及到自己。
顧淮璟提起簾子的手一頓,迅速放下簾子并將已經踏進亭子的左腳撤了回來。
感覺打開方式不對。
顧淮璟這次深吸一口氣,緩緩掀開簾子。
果然,還是母親宛若嗜血修羅的場面。
那是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母親?!!
有不少人已經快步去將院長請了來。
舒常林聽完學生顛三倒四的話語,還不明白發生什么時,便已經被學生們裹挾著到了小亭子外。
舒常林看著抱臂不語的黑鷹又看著滿臉不可置信的顧淮璟心中了然。
舒常林先在亭子外輕輕咳了聲又拉了拉風鈴,示意來人了,等了一會才掀開簾子進去。
第一眼便不自覺被顧青青吸引,嗯…這丫頭定是化了妝。
隨后才注意到顧青青腳踩妻子手抓女兒,整個悍婦模樣,先是一愣,隨后仿佛想起什么往事,竟不自覺彎起笑意。
趴在地上的付夫人見丈夫來了忙哭天喊地吼道:“常林,她瘋了!她又發瘋了!快救救我女兒,快救救女兒。”
顧青青也看到來人,不過只當沒看到,將滿臉爛泥的半死不活的舒青朝舒常林方向扔去后,轉而將懷中付若柳的奴籍攤開:
“諸位看好了,別說我蠻橫無理!主子教訓奴才、教訓奴才的女兒都是天經地義的,我看誰敢攔!”
付若柳見那奴籍原本眼冒金星的腦殼此時瞬間宕機,
不可能!不可能!這奴籍明明已經銷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好丈夫,為了彌補對顧青青內疚沒有去銷奴籍!
而是把奴籍交還給顧青青,任憑她拿捏自己!
第27章 你想做什么?
那奴籍一亮出,
付若柳三字釘在官府印章的上方。
顧青青將奴籍放在付若柳跟前,捏著她下頜令她不得不直視屬于自己的奴籍,聲音冷冽:“我不過壓箱底不愿將此事拿出,還真心祝愿你!同你姐妹相稱!帶你出入名流圈結交多少權貴?我哪樣虧待你了?!你說啊!你卻偏要逼我!”
付若柳瞳孔放大,嘴唇烏紫,渾身不住的顫抖,整個人癱軟在地,聲線破碎,再也不敢稱妹妹,只哽咽求饒:“姑娘…姑娘饒命!”
本來還見有男人來,忿忿不平要替付若柳伸張正義的貴婦人此時宛若被砍了脖子的雞,一聲都叫喚不出,臉漲得通紅。
就在她們面面相覷時,先前那位清清冷冷的少年在簾子外拉這風鈴,朝里間道:“夜已深,外間客人皆散了,幾位夫人與付姨許久未見相談甚歡,今晚便留宿書院罷?”
雖是溫潤詢問的話語,卻半分沒給拒絕的機會。
幾位貴婦人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顧青青那般瘋子還真沒見過),這少年的處事明顯更符合她們能接受的范疇。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不明所以的外客已被趕走,而她們這些知道內情的不能走,要保守秘密。
幾個貴婦人眼神交匯,富態的臉上皆是不滿。
顧青青可沒顧淮璟的耐心,她先前確實也覺得要來點陰的,現在面對這些能動手絕不bb。
看著那幾個還在眼神交流的貴婦人,顧青青不動聲色隨手抄起旁邊的木凳子。
“咳,今晚的夜色不錯,猶記得幼時便常喜歡去院子里那棵梧桐樹乘涼望月,今日倒不舍得走了!”有眼尖的婦人看到顧青青的動作忙道。
其余婦人皆是違心的附和著。
顧青青這才將那木凳子放下。
“來人,伺候夫人們去歇著。”緊接著便有低沉的嗓音傳來。
是一旁來主持公道的舒常林。
不多時,就有幾個粗壯婆子兩人一個幾乎是將幾個貴婦人不容拒絕地架著走。
顧青青眼神終于落在舒常林身上,面上卻是冷笑:“所以,這次你們又打算怎么審判我?”
舒常林一愣,原本走向她的步子頓住:“青青,你聽我說。”
“聽你說?確實要好好聽你說,”顧青青抬頭目光銳利:“為什么要害死我爹?”
“我們之間就沒有別的可說的了?”舒常林避而不答,眼底一片陰郁。
顧青青擺了擺手:“無話可說有帳要算,不過我要先同你們好閨女談談。”
此時舒青滿臉淤泥癱在一旁。
顧青青臉色一沉:
“趕緊把名字給我改了!把前未婚妻的名字用在女兒身上,你們要不要看看這合適嗎?這合適嗎?”
“是我,都是我的主意,姑娘你別怪常林。”付若柳氣若游絲的說著。
這話確實沒錯,自小青出生后,舒常林壓根不管她們母女,而取“青”這個奶名不過是期望以此來獲得舒常林一點關注罷了。
顧青青也想到了其中關系,要不是還沒吃晚飯她鐵定能吐出來,平復了一下心情后,指著一旁仿佛看戲的舒常林:“所以,他完美隱身了?”
“此前我沒有管好自己,居然做出了同你的丫鬟茍且之事,這是我對不住你;現在是沒有管好后宅讓你和淮璟受委屈了,這都是我的錯,你想怎么處置我都行。”舒常林眼眸沉沉看著顧青青承諾著。
顧青青被他看得直泛雞皮疙瘩,掄起拳頭就是一拳上去,隨后飛速往后跳了幾大步:“少用那副表情惡心我!先把你女兒的名字改了,她不是要取字嗎?快點給她取一個,反正有字先稱字!”
“遵命。”見她氣急敗壞的模樣,舒常林卻難得笑了低聲應著。
此時,舒青的雙目無神,只是下意識瑟縮著身子,怯生生看著顧青青,半沒有方才的倨傲。
“清醒了?”顧青青蹲下身子,一點沒有復仇的快感,只是無比悲哀,拿出一方干凈的帕子,嘆了口氣問道:“你可記得自己是為何要男扮女裝去上學?”
“是…”舒青哆哆嗦嗦不敢不接帕子,語氣有些哽咽,長這么大還沒被這番欺負,但顧青青的話她不敢不答:“是、是、是因為爹經常不在,常有人來欺負娘、連帶著也欺負我,娘便將我扮成男孩子才能躲過災難去書院學習知識、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青姨,對不起淮璟,我只是不想被欺負了嗚嗚嗚…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你首先對不起的是你的性別然后你讀的書。”顧青青嘆息:
“你靠著扮男裝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卻轉而想用這能力去傷害他人,你若想玩,花錢買個你情我愿的多的是,這個道理,非要我揍你才懂?
何況我且問你,一個連你們母女都不能保護的男人,這人的香火有什么要繼承的?”
“還是說你娘想讓你生個孫子好挽回你爹的心?呵,我不懂,你有知識有能力,世界之大,為啥非要在一個無關緊要的男人身上浪費時間?你娘吊死在他那棵歪脖子樹就罷了,還扯著你也吊上去?”
“我”舒青啞然,生孫子確實是她母親想挽回爹的手段之一。
尤其還是顧青青的兒,不用想,爹肯定每日回家次數都大大增加了。
“言盡于此,你自己想吧。”
“何況,只要奴籍還在我手里,那么…”顧青青看著付若柳和舒青,笑容逐漸擴大:“我就能拿捏你們一輩子,你們盡管作妖,反正我都能慢慢管教的。”
舒青是小輩的恩怨,且她目前并沒有切實傷害到黛玉的利益。
那么,與另外兩個要鎖死的狗男女來說,身為長者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也就該提點就提點。
何況,有付若柳的奴籍在手,她什么都不怕。
就在顧青青要走的時候,舒常林忽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顧青青下意識回以一記肘擊時,忽有低音炮的嗓音在耳邊轟然炸開:“我從沒同付若柳在一張榻上過,少時是我無能護不住你,現在我想同淮璟一個姓,青青你可同意?”
“狗東西!那你還是期盼早點入土吧!”顧青青朝舒常林臉上又是幾拳,就方大步離開。
“青青,別查了。”舒常林收起來玩笑的語氣,滿臉嚴肅低低出了聲:“我知道你做這一切為的是什么,但是我告訴你,他即便是退位了也不是你靠拳頭就能復仇的。”
末了,他頓住,聲音愈加低,仿佛呢喃:“還是說,這一切都不過是你的幌子,連淮璟也不過是你比較重要的一步棋??青青阿青青,你究竟想要什么?從我記事起,你好像一直心有不甘。”
舒常林沒有錯過顧青青臉上的神色,但除了平靜就是平靜。
他可太了解她了,什么平靜?她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瘋子。
就像那平靜的海水下里四處沖撞的暗涌。
舒常林笑著揭過這個話題,繼續悠悠道:
“何況,真相重要嗎?即便知道了真相他們也活不過來了,而你只會懷著無盡的恨意,這是你想看到的嗎?”
“重要!”顧青青終于抬眼看著他:“這很重要!”
“若不沉冤昭雪,他們將一輩子活在不明真相群眾的謾罵聲中,成為茶余飯后的唾棄!”
“他明明是救死扶傷,他本該受萬千人愛戴,而不是一卷破席子甚至連墓碑也沒有一座!”
顧青青說完已然淚流滿面,
她的父母卻偏偏極好,即在這里一日,那她該為那極好的父母做這些。
哪怕不是身為子女,只是身為人。
她也要做這些,這是除了顧淮璟之外唯一讓她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動力。
“那淮璟呢?你有沒有在意過他?他想科舉,你若追根究底他如何自處?你也不用現在回答我,很晚了,這里我會收拾,回去好好休息。”
聽他說起兒子,
顧青青耳朵嗡鳴心神動搖。
不過轉頭,便看到不遠處陷入沉默的兒子,月色如霜看不清他的神色。
顧青青心忍不住揪疼了一下,不自覺輕聲喚道:“淮璟。”
“娘,要回家了嗎?”顧淮璟抬起布滿星河湖海的桃花眼看向她。
顧青青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兒子,想起這些糟心事,只是忽然覺得怪難過的。
她走上前去拍了拍顧淮璟的肩膀。
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十三歲的少年肩膀已然擔起草長鶯飛和清風月明。
顧青青只是笑著:“放心吧兒子,我找算命先生算過,你一看就會活到死。”
“娘。”顧淮璟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我也找算命先生算過,娘會得償所愿。”
顧青青沒有說話,她知道她會成功。
“我只是突然覺得好似更加理解林姑娘如今的心境了。”顧淮璟輕聲嘆道。
不知道怎么說,
就是身旁明明吵吵鬧鬧的卻又覺得世界與他沒有半分交集。
就像無根浮萍載著一顆不安的心不知寄居何處。
顧淮璟止了口,他雖自詡要支撐起家中一應事務,但不確定是否已經強大到能給她安放不安的靈魂。
“嗯…”顧青青支著下頜,半晌才輕聲說道:“生命沒有你想象的那般脆弱,林丫頭也是,所以比起你如何強大起來去保護她,讓她找到自身價值和追求才是更為重要的,不是嗎?”
“這件事不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顧青青側目看著彎月如鉤將兒子那俊朗的側臉浸入月色。
兒子太像自己了,也太像那個狗東西了。
不過,好在那狗東西都退居幕后了,她也能輕松些。
只是,兒子一心科舉,怎么勸都不聽
他這么聰明,若是真的中榜,去了朝堂
顧青青不敢再想。
顧淮璟察覺到母親失神,輕笑道:“娘,我長得同爹很像嗎?”
“想問你爹啊?糟老頭子一個,要不是你娘基因好,你可能就跟門口那條大黃不相上下吧!所以明日還是你做飯犒勞一下給你貢獻美貌的娘,如何?”顧青青雖是笑著,但雙手環抱,這是下意識保護自己的防備姿勢。
顧淮璟輕笑:“說得好似哪次娘做過飯似的。”
“咳,如果沒有我的指導!沒有我的指導!你能炒出那些驚艷眾人的菜?”顧青青不免輕咳一聲,心中雖是有一閃而過的心虛,但嘴硬道:“男孩子嘛!不在家學會做家務做飯,不勤快點,可是會被媳婦嫌棄的!”
“不過可不能學你爹,說他狗都侮辱狗了……”
“嗯…”顧淮璟看著月色里略顯疲憊的顧青青回道:“娘,我們過幾日便接林姑娘回家罷?”
第28章 一更
“紫鵑?”
黛玉似在夜間迷迷糊糊醒來。
屋內留著一盞燈,
燭火在壓抑的黑暗里搖曳,看著像極了在窗前獨自垂淚的紫鵑。
紫鵑聽到林姑娘輕柔的呼喚聲轉過身來,想扯出微笑,但眼中淚意卻如何都控制不住。
自娘親去世后,黛玉親眼見著裝著娘親遺體的黑色厚重棺槨便總是怕黑,她的閨房夜間總是燃著細弱的燭火。
但她初到賈府后為了遵循府上的規矩便未曾提及。
還是雪雁年紀小管不住嘴,悄悄同紫鵑說了,紫鵑才知道沒點燈的這幾日,林姑娘日日在夢魘里掙扎,沒有一天好覺。
再仔細一想,其實府上好多沿襲下來的規矩同南方來的林姑娘所學會的習慣該是大相徑庭。
那時林姑娘才六歲,彼時寶二爺還一不高興就會摔玉,闖了禍也能立馬在老太太太太懷里撒嬌打滾的年紀。
林姑娘那弱不禁風的外表下已然承受了這許多。
當時,紫鵑面對這個嬌嬌小姐時內心總是復雜的,不知是何情緒,是心疼?是憐惜?她已經分不清了。
“姑娘,我…嗚嗚。”紫鵑說著就跪了下來。
昏黃搖曳的燭火在她臉上勾勒出一小片陰影。
“紫鵑,你跟我多久了?”黛玉掀開錦被側身下榻,因正值夏季她穿著輕薄的紗制睡衣,愈發襯得人飄逸無雙,仿佛下一秒便能乘風而去。
而后她朝紫鵑搖搖而來,步步生蓮,所到之處皆是繁花似錦,宛若瑰麗的如詩畫卷。
就在紫鵑依舊在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時,黛玉已然朝她伸出纖細瑩白的手。
紫鵑一愣,搭著那只手起身。
黛玉臉上笑意似人間陽春芳菲。
紫鵑沉浸在她這般美好的笑意中卻沒看到她身后忽有南風襲來,將她如花的身形一點點吹散。
紫鵑大駭,垂首只見掌心余留著一片破碎的花瓣,然后從她指縫劃落化作腳下長河里細碎的沙石。!
紫鵑一個激靈,徹底清醒,方知原是做夢。
可夢境太過真實,以至于她盯著那搖曳的燭火久久回不了神。
心有余悸,忙借著微弱的燭光去看榻上睡得香甜的黛玉。
呼吸淺淺,許是終于盼到能回家,所以即便是睡著嘴角不住的上揚。
紫鵑因是家生子,內心深處實在想同家人在一起,不免生出若林姑娘一輩子都在京城才好的念頭。
雖然強迫不去想,但既是夢到了,那證明她內心深處其實是渴望林姑娘能留在賈府的嗎?
是了,
林姑娘想回家,她又何曾不想回家呢?
可是夢境林姑娘化作翩飛的花瓣也表明了江南的她若是再強留在此,怕是不會好
紫鵑不敢在想,淚卻止不住。
她真的不知怎么選才是對的。
滿揣萬千心思,紫鵑竟枯坐了一晚。
直至有小丫頭通知說鴛鴦來扣門,她才胡亂擦了臉去迎。
“你這個懶丫頭,竟這半日才醒。”鴛鴦端著食盒進來,笑著點了點紫鵑的額頭。
紫鵑被打趣的臉漲紅,忙打斷鴛鴦高聲的語調:“林姑娘還睡著呢。”
“那我們便在這里說了便是。”鴛鴦忙放輕語調拉著紫鵑到僻靜些的地方,不由分將手中的食盒給紫鵑。
“這是老太太近日得的方子,是專治體虛咳嗽的,老太太喝過覺得極好,便遣我送來。”
紫鵑捧著那食盒心中動容,這些年老太太除了寶二爺,頭一個必定是林姑娘。
可,為何還是鬧成了這樣子?
鴛鴦見紫鵑神游,忙叮囑道:“你記得讓林姑娘用完早飯后吃。”
“是,倒有勞你來這一趟,日后只遣丫頭們來就是了。”紫鵑回神扯出一抹笑。
鴛鴦拉著紫鵑笑道:“也就林姑娘,老太太每日心心念念的,必要我來一趟。”
“你跟著林姑娘去,記得早日回來,老太太年紀大了,本不慣小輩離開,不妨林姑娘這冷不丁一走怕是吃不下睡不著。”
紫鵑被她拉著僵了半分,她明白鴛鴦這是要她跟著林姑娘去,并且還得盯著林姑娘回來。
這,代表賈母的意思。
可,王夫人對此事的態度也難得十分強硬,甚至不惜兩次當面頂撞賈母。
所以,現下府上多的是林姑娘一去不回要回南方做姑子的風聲,如今既是鴛鴦來,想來老太太也聽到了這個風聲,便早早遣鴛鴦來給林姑娘一個心安。
對此,紫鵑只覺得糟心。
“雖南邊是林姑娘的故土,但到底沒人,又在我們這長了這么些年,好不容易萬事習慣,怕是到南邊反倒水土不服也是有的。”紫鵑胡亂扯著,算是讓鴛鴦能給賈母一個體面的回復。
果然,鴛鴦聽完竟是笑了:“正是呢,我首次見林姑娘時,那禮儀氣度倒像是老太太從小親自教養出來的,何況園子里姊妹多還能一處玩笑。”
不知為何,紫鵑聽這話,心中更難過了。
難過的是林姑娘竟小心謹慎周全到這般,以至于連鴛鴦這般聰慧的人都看不出林姑娘與賈府規矩的格格不入。
目送鴛鴦離去,紫鵑捏著食盒,原本搖擺不知留下還是跟隨黛玉而去的心忽安定了下來。
伸手拍了拍臉,拿著食盒便往林姑娘的閨房而去。
此時林姑娘已經醒了,有個小丫頭正替她梳著頭。
黛玉近些天吃著陸夫人配的藥丸常能睡整覺,精氣神比起先前不知好了多少。
她原本就是喜愛明媚艷麗的顏色,卻因守孝穿著素凈,一襲天青色紗裙,煙籠黛眉,渾身縈繞著霧山云霧版的靈氣。
這樣的姑娘本該是長在南方的幽蘭,卻偏偏被移到了京城,生生磨滅了原先的習性。
“紫鵑?可是不舒服?”黛玉從銅鏡里注意到紫鵑眼底的烏青憂心道。
紫鵑搖了搖頭:“是鴛鴦說老太太特地送來保養的湯藥,請姑娘早飯后用些。”
“紫鵑姐姐莫不是忘了?”雪雁拿起玉蘭花簪子比劃了一會方嬌憨回話:“先前陸姑娘千叮嚀萬囑咐萬不可大補,不然反倒身子承受不住虧損了。”
“正是了。”紫鵑輕嘆,細細想來,無論是賈母還是寶二爺其實更多的是將自己所以為的疼愛強加到姑娘身上,這本是好心,卻不想其實早就適得其反了。
如此想著,便將那食盒隨手擱在桌案上,走到黛玉梳妝前看了看,見雪雁拿的玉蘭花簪倒是極襯那天青色的衣衫,清爽得緊:“就這支玉蘭花簪子吧,結的既是海棠詩社,聽說還是罕見的白海棠,想來極為相稱。”
黛玉聞言頷首,梳洗后便要往探春所在的秋爽齋而去。
因是早晨,天氣涼爽倒也不悶,加之黛玉心情舒暢見萬物都可愛,連腳步都輕快了些:“紫鵑,她們怎么說?”
黛玉問的是這些年在瀟湘館做活的丫頭們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回南方。
“姑娘,你也知道,這些小丫頭祖籍要么在京城要么在金陵,南方終究是太遠了些……”
紫鵑一一都問過了,雖大家這些年都感恩林姑娘待人的寬厚,但如今林家就獨獨有個姑娘家,若真同那風聲里說林姑娘這是要去南邊做姑子不回了該如何?
眾人卻沒底,空口白牙就讓她們背井離鄉確實強人所難了,甚至末了還暗示紫鵑在府上已然吃好喝好卻也別去。
林黛玉倒是沒多意外,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確定此次南方一行是何結果,只是覺得能回家一趟哪怕是死也值了,她看向紫鵑勸慰道:“如今你爹娘兄嫂在這里是極好的,你若跟著我反倒說不準如何,何況我想回家你也是會想家的,不如便讓雪雁陪我去罷?”
“姑娘!”紫鵑再也忍不住抽噎了起來:“姑娘莫不是嫌我粗苯要攆我走?斷斷是不能的,姑娘去哪我定也要跟著姑娘去才罷!”
林黛玉見如此情意的紫鵑不自覺也泛起了一層霧氣:“好姐姐,你……”
說著,卻也不知如何勸這個傻丫頭。
“顰兒,你們怎么好好的竟哭了?”說話的正是薛寶釵,自蘅蕪苑搖搖而來便見黛玉主仆對哭,不免出聲打趣。
跟在她們身后的鶯兒正吃力地提著個精致的食盒。
紫鵑見狀擦了淚趕忙去幫鶯兒。
黛玉抿唇揭過那個話題,轉而問道:“寶姐姐,怎么不見云兒?”
“她呀耐不住性子,早早便去了三妹妹那兒說是要幫襯著呢。”寶釵笑著上前。
黛玉好奇的看著鶯兒同紫鵑提的盒子問道:“寶姐姐可準備了什么好吃的?我們倒有口福了。”
“不過些冷飲,解解暑氣,就是你向來體弱怕是吃不了,我便也準備了些你常愛吃的瓜果。”薛寶釵說著便來挽著黛玉的胳膊說起了閑話:“我昨日聽三妹妹說了,因趁著今日北靜王爺遣寶兄弟至王府,正好詩社同你的踐行宴一起辦了。”難為她費心。“黛玉還是現下才知竟有這事,她如今著實不愿見賈寶玉,以往她不計較,可現下覺得賈寶玉那大張大合的性子古怪極了,如今探春能顧及這層,她心中極為妥帖。
說話間,便到了秋爽齋。
探春的貼身丫鬟侍書早已候著了,此時見釵黛二人來了,忙笑著迎了上去:“我們姑娘正念著讓我來看,免得怠慢了姑娘們呢,可巧就來了。”
因不僅單單為結詩社還涉及到要替林姐姐踐行,三春連同湘云早早便聚著商量一應事宜了。
探春只道:“林姐姐在這里這些年,好似就江南來的筍愿多吃幾口,想來是不喜歡這里的菜色。”
聽她說起這個,向來奉行大吃大嚼才是好的史湘云竟也沒反對,支著下頜道:“恐怕說不好她喜不喜歡的事,便是如何喜歡她那身子著實太弱,吃多了也怕有什么毛病。”
說起這個,眾人都沉默了。
“姑娘,璉二奶奶遣人來說吃食的事不必姑娘們費心了,只管同林姑娘好生玩,她昨兒個才請了南邊來的廚子,保準讓林姑娘吃得高興。”
姑娘們原正為午膳為難著,便有小丫鬟進門來通報。
眾人面面相覷,皆是明白王熙鳳此舉的深意。
想來也是好笑,林姐姐在這里時她們倒從不曾想到這些,這幾日她要走了反倒覺得各種虧欠了起來。
第29章 二更
與賈府難得和睦的氛圍不同,顧淮璟自從與顧青青自書院忙不迭搬出去后便被勒令到南邊前都得著女裝,不能有所暴露。
許是早便料到有此一遭,顧青青讓顧淮璟給黛玉留的通信地址便是此處。
恰逢今日林黛玉來信,送信是個機靈的小子,在得了雪雁賞的金葉子后本來嘴里準備好了討喜的話,可以兩頭賺。
可當見著顧青青身上的衣飾竟是連自己都不如,討喜的話都卡了一半,張著嘴滿是震驚,似沒想到林姑娘還有這門窮親戚。
顧青青也不在意,賈府里頭所有人的嘴臉她在書里就知道了,何況就要走了也不必花冤枉錢打點,大門一關,獨留小廝便在風中凌亂。
顧青青隨后小心翼翼拆開信封,雙手捧著信箋。
只見那灑金信箋上,先是問了陸家母女近況后又說外祖家已同意并請表兄送她回姑蘇,已定好日子便是后天五月的尾巴啟程,另問若陸家母女不嫌棄可一起同行?
最后綴著林黛玉的落款及日期。
顧青青看著林妹妹這一手簪花小楷愛不釋手,覺得該立馬找個好點的框裱起來用作傳家寶也不為過。
“淮璟,我記得你手工還不錯,不若你將這封信給裱起來?”顧青青說完才戀戀不舍的將林妹妹親手的書信交給兒子,側頭略微思索了一下:“林丫頭這都給我們送信了,你不表示表示?”
聽到問話,
顧淮璟這才從書卷里抬起頭看向滿臉笑意的顧青青。
雙手接過那灑金信箋,上方似乎還殘留著瀟湘館外清新的竹香。
淡淡的卻常繞心間。
都說字如其人,他好似一瞬間透過這手簪花小楷看到了林姑娘弱柳般的清麗身姿。
“好,此章還有一小節。”顧淮璟乖巧的應了聲,好似很在意又好似十分隨意的將那信箋收好后才又拿起那卷書細細讀了起來。
顧青青支著下頜,說實話,哪怕活了兩輩子,她都不懂男性這種生物。
哪怕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
不過,她也不甚在意,也不想懂。
因為用不著。
何況,這個世間上除了感情,還有事業。
她雖不懂男女之情,但只要回南邊,她能保證把林妹妹的事業線給拉滿!
這樣一想,她覺得渾身上下又充滿活力了。
正在她胡亂想著之時,原本在看書的顧淮璟忽起了身。
如今他倒也乖順,已然不需要顧青青耳提命令便已將那半截玉佩配著。
“?”
顧青青沒反應過來,兒子怎么便突然站起來了,腦子有些發懵,下意識問了句:“做什么?”
“娘不是說要有表示嗎?功課已完成,那便去表示。”這下反倒是顧淮璟不明白顧青青為何反應這么強烈了。
“你…”顧青青狐疑:“怎么表示?”
顧淮璟滿臉理所應當:“自然是去見她。”
*
金碧輝煌的大宅院,人來人往的閣樓水榭,不遠處是姑娘們說笑的靚麗身影,仿佛絕美畫卷。
“林姐姐,可好些了?她們幾個這高興了便灌酒的行徑也不知從哪學來的。可還走得動?待會便要賞花作詩了,若走不動我扶你去辭辭姊妹,讓紫鵑扶你回去歇著。”
因是替黛玉踐行,席上歡樂難免有人捏著她要敬酒,黛玉雖萬般推遲但壓不住姊妹們硬灌,不多時腳步虛浮,眼神迷離,臉頰緋紅,倒像是醉了,便忙借故跑出來透風醒酒。
探春見林姐姐去了好久未回,便忙來尋,如今一見倒真醉了,
往常那雙清凌凌的秋水剪瞳此時也迷離飄渺,似遠山清晨升起的薄霧,讓人看不透,絕美的臉頰微微染上紅霞,原本整齊的發髻此時也略松了些,飄落下幾縷發絲一晃一晃的勾人心弦,褪去了原先飄逸出塵的氣質,添了了些讓人欲罷不能的感覺,更想靠近她。
饒探春是女子,也不免因林姐姐這番醉態而美得失語。
黛玉聽見有人喚她,回頭望去,透過迷糊糊的眼,只見是探春。
就在前方不遠處,顧盼神飛,整個人都宛若在陽光下嬌艷欲滴的玫瑰。
她正款款向她走來,好似說著什么話,她也聽不清楚。
反正便不容反抗的將她拉著回了秋爽齋。
進入秋爽齋,黛玉第一眼便看到長勢喜人的白海棠。
只是不知道為何,那海棠花層層疊疊,晃晃悠悠的。
似雪又似月的海棠花,清清冷冷的開在綠葉簇擁下。
嗯…
看著這花,倒莫名覺得極其符合那位陸姑娘的氣質。
眾人不知黛玉醉了,見黛玉來了,也沒等探春說話,便要連忙推搡著讓她們作詩。
探春猶在后邊踮著腳喊著:“林姐姐許是醉了,你們別欺負她!”
但眾人只不信,依舊玩笑,推搡著要黛玉作詩才能放人。
黛玉腦袋雖不甚清醒,但聽姐妹若論起作詩還是有些自傲在里頭,只是因醉酒有些分不清紙和筆是在何處。
這時,薛寶釵見她跟迷路的貓兒似的,猜到了幾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只覺得現下醉酒的林姑娘好似很好欺負,攬著她的肩頭,又捏了捏微醺的臉頰,果真軟軟的跟水豆腐似。
直到黛玉嘟著唇似惱了,瀲滟的水眸里滿是明晃晃的委屈。
薛寶釵才輕咳一聲,笑道:“好你個顰兒,鳳丫頭準備的這一桌吃不了也就罷了,如今要作詩就想跑?哪有這番道理?快快作來,不然罰酒!”
正說著,史湘云恰好便將一杯酒遞了過來。
黛玉腦袋發懵,憑本能接過,淺斟慢飲,兩腮緋紅,雙眸瀲滟,思忖片刻,有些委屈:“我能作詩的,就是不知為何竟找不到紙筆!才不是想跑!”
此話一出,眾人便皆知她醉了,兩兩笑作一團。
黛玉依舊拿著酒杯在發懵,不明白她們在笑什么,鴨羽般的睫毛一顫一顫。
“姑娘,你醉了。”紫鵑忙上前來扶黛玉。
黛玉聽罷卻有些賭氣,竟將手里的酒抬手飲盡了:“不過幾兩酒哪里就醉了,我偏不信。”
眾人見狀又是笑,還是李紈怕黛玉醒酒后惱了來找她們算賬,忙笑著制止了姑娘們的胡鬧:
“紫鵑,還不快扶你們姑娘去歇著?記得遣個腳程快的先去煮醒酒湯,她身子弱哪里經得起這般折騰?”
紫鵑一一應下便扶著黛玉要走。
“哎!紫鵑,你且等下。”薛寶釵上前看著黛玉那醉樣子,有些擔憂:“還是請幾個婆子抬著回去?”
“婆子們笨手笨腳,車轎又顛,她那般愛干凈的人,倒若顛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史湘云拿著酒壺本在姊妹中灌酒,聽到薛寶釵的提議忙出聲道:“這里離瀟湘館又不遠,只攙著去就是了,風一吹,還能醒醒酒,沒準醉了的林姐姐看樹看花反倒詩興大發。”
此言一出,眾人自又是一番打趣。
紫鵑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攙著去穩妥,免得喊來轎子反倒讓黛玉胃不舒服。
同姑娘們應了聲告辭后,便同雪雁一起攙林黛玉回了瀟湘館。
一路上,黛玉雖是醉著卻異常乖巧,只是看著大觀園的景象滿臉新奇。
仿佛這不是她生活了數年的地方。
“什么時候家中竟有這般景色了,改明兒我要同娘親說說,喊爹爹也一起來看。”黛玉仿佛沒有骨頭似的整個人都倚在紫鵑懷里,軟軟糯糯的說著,全然忘了她已然是孤女的事。
紫鵑淚意上涌側頭去擦,雪雁更是一聲不吭趕路。
確實不遠,前邊就是怡紅院了。
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就要從怡紅院旁拐過去。
不妨,反倒與自北靜王府回來的賈寶玉撞了個正著。
紫鵑身子比嘴快,幾乎是下意識便將醉酒的黛玉護在身后,扯出一抹牽強的笑意:“寶二爺回來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過閑談幾句,又作了些詩,席上雖個個自詡是文壇大家,我見著作出的詩倒不如園子里的姊妹們,無趣無趣,便回來了。”
賈寶玉便遠遠見紫鵑攙著黛玉,有些不明所以問道:“林妹妹這是怎么了?雖到了夏季但今日風涼,莫不是著了道?又咳了幾回?”
雪雁也上前擋著,脆生生道: “無事,寶二爺若沒有其他事,我們便先回了。”
“誒!你們別忙,北靜王方賞了我些好東西,正巧林妹妹也在,我好拿給她。”
瀟湘館的丫鬟自那次摔玉的事便一直對他冷著臉,現下如此,寶玉也不疑有他,只是將自北靜王府拿來的好物自懷中拿出。
那是一串極其稀有的藍珀佛珠,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透明的寶石。
賈寶玉臉上盡是討好:“正是這個,還請妹妹親自收下。”
紫鵑同雪雁面面相覷,她們雖能對二爺冷臉,但他到底是主子,一時竟拿不定主意。
賈寶玉還以為林黛玉在生他的氣,便不自覺又上前幾步,幾乎能見著被紫鵑擋著黛玉的裙擺了。
他猶不滿足只道:“好妹妹是我不對,你只管打罵我都容易,只是這個還請你收下。”
就在賈寶玉還在步步緊逼要將那佛珠親手遞給林黛玉,
雙方拉鋸時,身后忽傳來冷冽的聲線,許是因急切帶著幾分威嚴的壓迫:
“謝謝,但不用。”
沒等賈寶玉看清來人是誰,
那人已然半蹲下身子,腰腹用力,雙臂向上勾起,便將醉酒美人打橫抱起。
遠遠望去,黛玉竟宛若鑲嵌在那人懷里的弱柳,身形登對極了。
見到他,
紫鵑和雪雁倒是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這位姐姐是?”賈寶玉有些癡了,覺得這個人好似在哪見過。
但如她那般絕美姑娘,自己哪里會忘?
不免有些云里霧里。
第30章 三更
紫鵑卻沒有回寶玉的問話,
眼見著陸姑娘眨眼間便大步流星將自家姑娘抱遠了。
紫鵑隨意福了福身:“二爺留步,我們姑娘病著呢,便不招待二爺了。”
說罷,便拉著雪雁提著裙擺,小跑都趕不上看著分外單薄的陸姑娘。
不免怪道:陸姑娘見著清瘦,怎么腳程竟健步如飛?
邊跑還邊期盼陸姑娘慢些、慢些才好。
可前邊的顧淮璟絲毫沒有感受到身后兩個小尾巴似追著的丫鬟們內心哀嚎。
他在人前雖是十分淡然就將懷中的小姑娘抱起。
可饒是他再成熟,其實也不過只是個年方十三的少年。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現下的心情。
只覺心中有一頭小鹿發瘋般的亂撞,由指尖傳至四肢百骸直沖天靈蓋。
黛玉輕若柳枝在懷,幾度令他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他不知如何是好,動作愈發輕柔,
鼻尖縈繞著黛玉身上特有的不知名花香混著那天青色的衣裳上沾染的酒氣,
估摸著許是姊妹打鬧間不慎打翻了酒水。
大觀園的景色甚好,好的他喉嚨發干,分明未飲酒卻好似醉的不成樣子。
傍晚的殘紅伴著兩只不知名的飛鳥緩緩墜落。
遠處天邊泛起若有若無的光,像畫上漫不經心的一筆。
勾勒出黛玉似蹙非蹙籠煙眉,以及緋紅的臉頰。
她似醒又好似睡著,小小的身子感受到來自顧淮璟懷中的溫暖,不自覺往里縮了縮。
仿佛撒嬌的奶貓兒,滴水櫻桃似的紅唇嘟嘟囔囔著好似些花與鳥,風與月的詩句。
好誘人。
顧淮璟桃花眼微暗,撇過頭不敢再看。
曾聽母親說過,有心事的人總喜歡論及古代詩書、暢談風花雪月,卻唯獨不愿提及當下的現狀。
懷中的小姑娘念著念著,不知為何,聲音忽哽咽了起來。
顧淮璟只覺衣襟處那鴉羽般的睫毛貼著胸膛正抓撓自己的心肝,旋即有溫熱的液體滑過。
是懷里的小姑娘揪著他的衣襟無聲垂淚,仿佛溺水之人遇到到了浮木,帶著滿腔的孤注一擲。
他的心也隨著懷里的小姑娘上躥下跳,疼得厲害。
不知是喜是惆悵,不遠處便能看到瀟湘館的影子。
顧淮璟大步流星,
因情急,甚至一腳踹開緊閉房門。
里間正在打掃衛生的丫頭被嚇了一跳,茶水灑到手背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看著陸姑娘怪道:“陸姑娘,什么事這么著急…”
還沒問完,便看到了陸姑娘懷里的嬌嬌小姐,想起先前有丫鬟說要煮醒酒湯,忙道:“春纖方去熬醒酒湯了,我去催催。”
“嗯,有勞。”
顧淮璟低聲說完,便宛若怕碰壞什么珍寶似將懷中的黛玉安置在榻上。
目睹全程的灑掃小丫頭暗道陸姑娘這的嗓子似乎暗啞的厲害,便忙去倒水。
倒完水走近才發現,
此時陸姑娘竟一手撐在林姑娘耳畔,許是過于慌亂手掌不小心壓著了散落的發絲,大半個身子都撐在上方,都不敢呼吸半口。
小丫頭正奇怪呢,才發現原是自家姑娘睜著瀲滟水眸揪著陸姑娘的衣襟不肯放手。
不免有些汗顏,滿懷歉意的將茶杯放下,忙將陸姑娘的衣襟從林姑娘的小爪子上解救出來。
復又將茶水遞上。
顧淮璟接過茶水仰頭灌下,小丫頭這才發現陸姑娘的臉同樣紅得滴血。
可被扒拉開、醉酒的黛玉只覺委屈極了,眼眶盈起一層水霧。
卻饒是委屈她也不哭不鬧,就這么直勾勾的看著顧淮璟,
仿佛無聲質問他怎么能不要她?
怎么能扒拉開她?
顧淮璟呼吸不自覺加重了些,他慌忙起身不敢與醉酒不自知的美人這般對視。
灑掃的小丫頭猜測陸姑娘恐也飲了酒,便也沒多管,出門去尋春纖準備兩碗醒酒湯了。
此時紫鵑同雪雁也緊趕慢趕跑來了,所見是陸姑娘正坐在床榻旁,端著碗,一勺一勺的哄著醉酒的黛玉喝著什么。
陸姑娘的聲音溫柔,但是不知為何低沉暗啞的厲害,像滾過木炭似的。
醉酒的黛玉雖不哭不鬧,但行為更為單純直白了些。
比如她原是尤其不喜喝藥的。
顧淮璟將藥匙遞到她唇邊她扭頭不愿,不留神便有一小口藥汁順著她艷壓桃花的臉頰轉瞬滑到纖細的脖頸處沒了蹤跡。
紫鵑上前拿出帕子擦拭藥汁后,朝他道:“我來罷,陸姑娘辛苦了。”
顧淮璟覺得屋子里悶得厲害,憑本能頷首,退至一旁平復心情。
看著紫鵑輕車熟路捏著黛玉下頜強行將醒酒湯灌下。
在黛玉還未反應過來時便已然收了碗。
隨后掖好被角,起身看著陸姑娘解釋道:“這醒酒湯有催眠的功效,過不了一會姑娘便會睡著了,今日姑娘們高興,灌了幾杯酒,便成這樣了。”
“陸姑娘今日來是為了回南邊的事?”
“正是。”顧淮璟頷首示意知道了,將裝著藥丸的瓷瓶交給紫鵑,又細心叮囑了用藥事宜。
果真見黛玉淺淺睡去,方安心出了門。
不期然,卻見著被丫鬟們攔在門外急得團團轉的賈寶玉。
賈寶玉見他眼睛一亮:“這位姐姐,林妹妹可好些了?我方聽丫頭們說姊妹們在秋爽齋聚著,我去一看竟醉倒了大半,林妹妹可好?”
他的語氣又快又急,畢竟連史湘云那般海量竟也喝得上頭,正醉歪歪的發著酒瘋。
三春也是無一幸免皆被史湘云強灌醉了,便是寶姐姐也半醉不醉。
看到姊妹們嬌媚醉態的賈寶玉都驚呆了,怪道那折《貴妃醉酒》經久不衰呢!他今日倒見識了。
本想來看看林妹妹的現狀,但卻被小丫鬟們攔在門外不準進。
正巧見陸姑娘從里間而來便忙問。
“無礙,告辭。”
顧淮璟說完便想閃身離開。
寶玉見這冷面美人倒也不氣惱,只問:“姐姐要去哪里?可需遣人送?我見這夜已深,倒不如歇一晚明日再走?”
賈寶玉的惜花心態,對貌美的女子是無差別的,故而萬分體貼的問道。
“多謝,不必。”顧淮璟說完也不愿多待,輕車熟路的離開了賈府。
獨留身后的賈寶玉怪道這位姑娘自己定是在哪里見過。
可著實沒有印象。
莫不是自己也醉了?賈寶玉用折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
若林妹妹這里不需要他,秋爽齋那里還有姊妹們醉酒需照顧呢!
對了!他還要同她們算算為何喝酒作詩不等他的賬!
便轉頭朝秋爽齋而去。
此時明顯喝上頭的史湘云攬著探嘴里姐姐妹妹喊著還要灌酒:“你作了這么好的詩可不得多喝些,可恨林姐姐不過才喝了幾兩呀,竟被攙了回去,明日我定要早起去取笑她!拿她來做首好詩方罷!”
探春推遲不過又被史湘云灌了大杯,因灌得急嗆咳幾聲。
李紈見這群姑娘竟漸漸喝瘋了,老太太喜熱鬧但姑娘們這般沒規矩雖明面上不會說什么但內里免不齊會怪罪她,忙上前阻止:“姑娘們,今日便到這里罷,再灌怕出什么事故。”
“罷?可不能罷了!”賈寶玉此時掀開簾子大步進來,笑道:“你們這里另設宴席,所有人都請了單單不請我,你們說說這是什么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你既來遲了,該自罰飲了三杯,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史湘云迷迷瞪瞪見賈寶玉來,總算放過了探春,端著酒用自己的杯子替賈寶玉斟滿遞到他面前。
賈寶玉倒也順勢下臺階,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正是呢,我既來遲了該罰、該罰,還該罰給姑娘們還席方罷。”
眾人連連拍手道好,只是在笑。
史湘云伸手:“那不若定在林姐姐回來再辦,也不要愛哥哥還席,該是林姐姐還席才是,大家說是不是?”
醉了的姑娘們都道極是,薛寶釵半醉不醉,兩頰緋紅,神智極度清醒。
聽史湘云在賈寶玉跟前提及林妹妹要離開的話當即嚇出一身冷汗。
此時賈寶玉明顯因為史湘云的話發了癡。
薛寶釵趕忙上前攬過還在說大話的史湘云,笑道:“云妹妹怕不是喝酒喝糊涂了,林妹妹要去哪里?又哪時回來?怕不是你還想騙酒喝。”
“嗯~容我想想。”史湘云眨著眼睛想了想發現腦子似被酒精占據,一團漿糊:“想不出來~寶姐姐說什么就是什么,寶姐姐這么好是不會騙人。”
“你呀,別喝了。”薛寶釵伸手點了點史湘云的腦袋。
后者只是抱著酒杯嘿嘿傻笑。
賈寶玉見這樣子,暗罵自己為何要與個醉鬼計較,又上前同姐妹嬉笑玩鬧。
直至夜間方消。
*
翌日,待賈寶玉醉后醒來天已然大亮。
便是后來加入的他竟也喝到斷片。
襲人在旁邊收拾賈寶玉酒氣熏天的衣物不免抱怨了句:“二爺也是胡鬧,還拉著姑娘們喝了這么多酒,到時候太太又要怪罪二爺不知保養了。”
賈寶玉捂著暈乎乎的腦袋也沒聽襲人的嘮叨,起身下榻梳洗,全憑本能道:“林妹妹昨日也醉了酒,她身子弱怕承受不住,快替我梳洗梳洗,我早點去看看她。”
襲人臉明顯一僵,繼而緩和道:“二爺不必忙,今早紫鵑才說林姑娘夜間發熱怕過了病氣叮囑主子小姐近幾日不便去,老太太也來特意叮囑了。”
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賈寶玉便也沒懷疑。
襲人也是報以能瞞多久便瞞多久的心態祈禱林姑娘此次回南能盡早回來。
而此時的瀟湘館的主子已離開了賈府,不過剩下些灑掃庭院或收拾屋子的丫頭們,依舊同主子在時一般忙碌著自己的事。
除紫鵑同黛玉回南方之外,再無丫頭愿意走。
黛玉衷心祝福,各自給了豐厚的獎賞全了這幾年的主仆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