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就是她可能要變個性
彼時,京城港口停泊著賈府預備送黛玉回揚州的船只。
天還未大亮,往來人少,江水澄澈,面上升起一片朦朧的煙靄,宛若仙境。
賈璉下馬上船確認事無巨細后,方遣丫鬟們去通報黛玉同陸家母女。
不多時,馬車上便盈盈下來兩位氣質卓絕的女子,身旁還緊緊跟著個嬤嬤似的三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
賈璉目睹黛玉同陸姑娘出現的瞬間,饒是花場老手如他也不免驚艷:
林家表妹便不必說了,素日便聽王熙鳳論黛玉,總說她是美人燈,風吹吹就壞了。
但今日黛玉迎風而立,身著杏色織錦長裙,僅用一條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纖纖楚腰束住,帷帽下烏黑的秀發綰成倭墮髻,只挽一支白玉玲瓏簪,綴下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
風吹面紗時好似隱隱約約看到佳人淺笑,目若清泓,雖依舊柔弱卻無端給人能應對疾風之感。
而黛玉身旁的陸姑娘雖衣裳簡單,但就是樸素至極的棉制裙衫,配之眉宇間不染世俗的淡漠,竟硬生生有種難以言喻的矜貴感,好似落難公主。
可惜,如此佳人竟是林家表妹的友人。
半分碰不得,只能抓心撓肝。
賈璉收回目光,朝黛玉拱手笑道:“此次送妹妹回揚州,老太太千叮嚀萬囑咐定要在端午前回京城來過節才好,我們便早去早回,路上一應事宜只管遣丫頭們來尋我。”
黛玉聞言微微欠身道:“有勞璉二哥哥。”
說罷,便由紫鵑扶著去了船艙。
船上女眷多,又添了陸家母女,好在已提前說明,不然保不齊會發生幾人擠一間的尷尬事故。
不多時,船揚起風帆,掠向江面,一路向南。
顧青青自上船便賴在林黛玉周圍不走,顧淮璟安靜在旁作陪。
顧青青瞥了自家便宜兒子一眼,
后者嘴角微勾,桃花眼一動不動仿佛黏在黛玉身上。
“咳咳”
顧青青輕咳一聲,示意傻兒子收斂點癡漢似的表情。
可她這咳嗽,過于急切,仿佛喘不上氣,令黛玉憂心蹙眉:“陸夫人可是病了?可吃了藥?還是坐不慣這船?現下雖是夏季但江上夜風甚涼,切記添衣。”
顧青青聽著林妹妹軟軟糯糯的聲線,語氣里那真摯的關心,夢幻中又萬分感動。
感動于她竟真的能同書中的紙片人產生交集,且對方是真實且鮮活的存在著。
黛玉細致說完,忽見陸家母女皆是睜著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炙熱的盯著自己,歪了歪小腦袋:“怎么了?可是我說的哪里不對?”
說完,黛玉慌忙掩口,莞爾:“心急之下竟忘了陸夫人自己便是名醫,倒是我班門弄斧了。”
“不是不是。”顧青青搶先在林妹妹面前露臉,甚至還心機的握住林妹妹的手,深情款款:“只恨此生竟未得個如林丫頭這般的貼心小棉襖,是不是我遣你陸姐姐去送藥時你也這般體貼他?早知如此,我原該自己去!誰不想聽香香軟軟的小仙女關心自己呢?竟白白讓他占了這便宜,當真可恨!”
“咳咳。”
顧淮璟沒想到自家母親竟反倒同他爭風吃醋起來,慌忙咳嗽,以提醒顧青青注意自己的身份。
顧青青才不理他:“你若咳嗽便出去,免得過了病氣給我家林丫頭。”
顧淮璟雖被母親的話嗆得一梗,連退后半步的動作都染上了幾分幽怨,但旋即道:“近日,我自娘胎帶出的病又犯了,怕是得好生休養半月,不能在妹妹跟前走動。”
顧青青很快明白顧淮璟的心思,
這是因有她在,所以他避嫌呢!
之前顧淮璟不愿去賈府,她便也擺爛不去,后只能是顧淮璟妥協。
如今她在這,兒子確實沒了再到林妹妹跟前湊的理。
在追愛厚臉皮程度上他確實沒有傳承他的父母。
林黛玉憂心忡忡問著顧淮璟的病情,顧淮璟一一答了,末了,還安撫她別擔心。
很快便佯裝病重轉身離開。
考試在即,這是他最后能見黛玉的機會了。
母親當初選擇在揚州落戶,而林妹妹此行要回姑蘇老宅,正好錯開。
如今同乘一條船,雖住的近了,但他沒打算過多與黛玉接觸,
一則母親在旁;二則他不愿陸姑娘這個身份過多介入黛玉的生活甚至繼續厚著臉皮做登徒子,日后黛玉知曉真相必定反噬。
說實話,他沒想好如何同林姑娘請罪此事。
唯能真誠希望母親少坑兒子。
*
“待我好些,便去看看陸姐姐。”林黛玉望著顧淮璟背影輕嘆。
顧青青拍了拍她的手:“不必,你若去看他反倒不自在。”
“陸姐姐生的什么病?我這里有許多藥方子,或許可以比對?”林黛玉尤為擔憂。
顧青青為難的說了句:“嗯也沒什么,就是可能要變個性,怕嚇著你。”
“這病莫不是還會移性?”黛玉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顧青青所說的話。
“沒事”顧青青撓頭,干咳幾聲,轉而道:“是打他生下來便帶的病,這些年竟也未好全,有些棘手,不過好在他能自己應對,咱們便也不必關注他。
反倒是我見林丫頭很是投緣,愿不愿意跟我學醫?”
這話唬得林黛玉真覺得是什么疑難雜癥,她個未入門的小白便也不敢在問,至于學醫她倒沒有意見,畢竟吃藥吃了這么些年,無形中倒也成了半個醫師,自是答應了下來。
顧青青見林黛玉應了下來,別提多高興了,忽問道:“林丫頭,我問你,與你而言,什么才算圓滿呢?
是要事業有成尋到自身價值,還是要喜結良緣兒孫繞膝?”
林黛玉沒料到陸夫人會忽然這般問她,她心思敏感能察覺到陸夫人言語里傾向于尋到自身價值。
雖她疑惑何故定要在并不沖突的二者中做出選擇,但還是輕聲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她言下之意是順應自然。
顧青青一愣,明白過來,
林妹妹無父無母,這世上于她有羈絆的不過年邁的外祖母。
可她同時是個純粹的人,
是“情情”
是對所有生命個體都有情。
那么,開個醫館或者能造福一方的店面,能讓她感到圓滿嗎?
林黛玉是很容易滿足的人,她并不貪心。
顧青青看著任務面板上,不過脫離賈府回南邊便漲了近乎一半的進度條沉思。
在虛無縹緲的感情和明朗的事業,顧青青還是覺得要拉著林妹妹搞事業。
所以,抱歉了,兒子!
好生考試吧!林妹妹我就帶走了!
在顧青青垂眸沉思之際,林黛玉也在暗自打量她。
顧青青總給她一種格格不入之感,像是被困籠中想掙脫桎梏的飛鳥。
她該是想回讓她眼睛明亮的地方。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如顧青青這般的長輩。
灑脫開朗大方爽利,一雙眼仿佛明珠亮得晃人。
這雙眼睛,絕不是她們這般困于閨閣的姑娘們所有。
因為那里沒有壓抑,只有無限迸發的盎然生機。
“夫人的眼睛很好看。”黛玉看向顧青青毫不吝嗇自己的夸贊。
顧青青一愣,下意識撫上自己的眼睛。
黛玉不知道,
那是因為這雙眼見證了最好的新時代。
那是先祖們用血肉筑起的堅固堡壘。
那是屬于全體人民的泱泱大國。
那是沒有壓迫,沒有束縛,女子也能不依附于男子頂天立地的盛世。
她很遺憾這些有靈氣的女孩們未能出生在那個時代。
但她既在這里一日,便要盡力將她從這個腐朽朝代的淤泥里拉出來。
顧青青彎了彎眉眼:“林丫頭的眼睛也很好看,不對,不止眼睛,我看哪哪都好看,就是口脂顏色不好,有些淡。”
“未曾抹口脂,今日因起得早來不及梳妝便來了。”小姑娘正是愛美的年紀,往常她在賈府老是病著也沒人關注自己好不好看,末了補了一句:
“何況也是要戴帷帽便也省得了。”
黛玉憶起今早賴床起晚了故未來得及上妝,倒有幾分羞澀。
誰知,顧青青聽后眼睛一亮,擼起袖子:“這莫不是素顏?林丫頭且讓我為你上妝!咱化妝給自己看!相信我,我可以!”
一旁含笑看著的紫鵑倒是向來希望有個和氣長輩開導總是抑郁的姑娘。
可賈府的長輩罷了,不提了。
如今一見顧青青,便知就是她了。
這世上教導道理規矩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可能讓林姑娘心情愉悅又能講述道理的長輩一生怕也遇不著一個。
如今一個陸夫人一個陸姑娘,讓姑娘的生活處處充滿歡聲笑語。
如今林姑娘既已答應學醫,那么她同雪雁便也不能閑著,也得在旁學著幫襯。
比起紫鵑對未來的迷茫,一旁的雪雁倒是單純極了,幾步挪到顧青青對面。
試圖偷學這一手新穎的梳妝技術。
顧青青見她睜著大眼睛一動不動笑道:“過來,我教你。”
林黛玉看著銅鏡中映出女孩們的身影不覺莞爾。
只覺,若是一直如此,倒是極好的。
第32章 淮璟亦未寢
卻說陸姑娘這一病,林黛玉直至快下揚州方得以再見她。
雖期間她也曾遣丫鬟們去問及病情并帶話表示想親自探望,但皆被陸姑娘以病重為由給擋了回來。
三番兩次,眼見著明日就要到揚州,不免令黛玉惴惴不安,憂心陸姐姐的病情。
可陸夫人卻是半點不憂心,每日都要花大半時間教導她學醫,不然就是賞花遛鳥享受生活,活得肆意滋潤。
說實話,母女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幾度令林黛玉看不懂,陸姑娘這病到底是重還是不重?
“身體倒是還好,更多是心病,固疾陳疴若是不盡早解決怕是不好,小病都要拖成大病。”
顧青青意有所指的說著,便挖了一勺冷飲,入口冰涼舒適,似不經意問道:“林丫頭,我且問你,若其實她有事騙你,你會如何?”
黛玉抿唇,這個問題她未曾想過。
她內心也不會愿意相信陸姐姐那般好的人會騙她。
可陸夫人不會無緣無故挑撥是非,這一問明顯便是想交個底。
而且,這個騙局關系著陸姑娘躲她的真正原因。
所以…陸姐姐究竟騙了她什么?
林黛玉垂眸,忽記起上次她喝多了酒,好像發生了一系列囧事,據紫鵑說,若不是陸姐姐來得及時怕還會鬧大。
她是真的覺得陸姐姐對她是極好的,十分純粹。
她騙她的事需要清算,但一碼歸一碼,醉酒解圍的事她還是得感謝她,打定主意,林黛玉抬起清凌凌的水眸看向顧青青:“陸夫人,還請你帶我去見陸姐姐,若丫鬟們去她必定不愿見我。”
“嗯”
顧青青支著下頜權衡利弊。
按任務來說,林黛玉的利益和意愿在她這里排首位,
但…若林妹妹一旦知道兒子是在她的教唆下才男扮女裝的,那她的任務怎么辦?那可不行!
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兒子的追妻火葬場都能減少些阻力。
所以這層窗戶紙無論如何都不能由她去捅破,她可還有任務在身,得給自己留條在林妹妹這能行得通的后路。
至于兒子這追妻火葬場就你只能自己去了!
顧青青當即搖頭:“這是你和他之間的事,該你們自行解決,我不便參與。”
林黛玉略為失望,但是也表示理解:“那便等陸姐姐想開了再來談。”
顧青青松了口氣,對于又坑了兒子心里卻毫無負擔,轉而繼續教導起黛玉的功課。
夜晚,萬籟俱寂,東風送爽,江水順流,船速更快了些。
林黛玉直至半夜依舊輾轉難眠,
陸夫人早晨那句:陸姐姐可能欺騙她什么事,如棉花似的一直堵在她的心頭,令她吃不好睡不下,身心俱疲。
“姑娘?怎么了?睡不著?”紫鵑聽到動靜迷迷糊糊起身,桌上燭火搖曳,散發出的光映出林黛玉熬得通紅的眼。
“無事,就是怪悶的,不如出去走走?”林黛玉輕嘆,她并不是扭捏之人,這件事一日不問清楚她便一日不得安生。
略微思索,便決定去問問。
因陸夫人念叨讓姑娘得常出去活動,曬曬太陽,看看世界萬物,保持心情愉悅,這樣才好得快。
雖現下是半夜,但睡不著便是煎熬,出去走走許會緩和。
紫鵑便也無異議,起身換上外出的衣裳。
黛玉垂眸:“待會我們去陸姐姐那,我自己進去,便勞你在外間守著。”
“好,晚風甚涼,姑娘得添衣。”紫鵑應了聲,便自箱柜中取出薄披風為黛玉系上。
此時也是三更,今天的夜晚沒有月亮,夜幕上僅掛著幾顆稀稀疏疏的星星。
紫鵑在前方提著燈籠才堪堪讓林黛玉看清方向。
好在陸姑娘的船艙離黛玉所在不遠,只幾步路的功夫。
便隱隱能見自縫隙處溢出的燭光。
在黑暗中無聲綻放著,
安撫了她一顆不安的心。
看來陸姑娘亦未寢。
林黛玉松了口氣,紫鵑已先一步上前輕扣艙門。
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各外突兀。
“誰?”
很快,里間便傳來清清冷冷淡漠的少年音。
“陸姑娘,我們姑娘今日淺眠出來走走,正好見姑娘這里燭火未熄,便想來討杯茶喝。”紫鵑低聲回著話。
以往紫鵑來問,他都是以各種理由打發了,如今姑娘都在這里了,她總不能依舊避而不見?
果不其然,里間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門便開了。
陸姑娘衣著得體,卻不似尋常裙裳,反倒更像男子所穿長袍款式。
許是方洗完頭,向來一絲不亂的發絲隨意散開,斷線珠子似的滴落著水珠。
額前細碎的劉海也在滴著水,順著他精致的眉眼流下,滑入脖頸方沒了蹤跡。
顧淮璟低頭注視著她,那氣質分明是淡漠清冷的,但在身后昏黃燭火搖曳里平添了幾分邪魅的誘惑,帶來穿透靈魂的窒息感。
他們離得太近了,以至于黛玉都能聞到他身上縈繞的瓊花香。
“進來吧,外邊冷。”顧淮璟注視著在月色里神色莫辨的黛玉,側開身為她讓路。
林黛玉頷首斂裙輕移至船艙內,
艙內空間狹小,卻分外整潔,
林黛玉一眼便看到書桌上摞著的厚厚幾堆書籍,除了幾本醫書之外大多是時務策和儒家經義,這可都是寶玉用來墊桌角的正經書。
由此可見陸姑娘的鴻鵠之志。
書雖多但絲毫不亂,分門別類碼得整整齊齊,認真、細致。
較為突兀的是桌上居然還放著啃了半個的白面饅頭。
想來陸姐姐該是方才還在啃饅頭看書只是被她打斷了。
顧淮璟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釋道:“晚上讀書總容易餓。”
“紫鵑。”林黛玉喚了一聲:“我記得雪雁說要熬乳鴿湯預備著明天,可熬好了?”
“許是熬好了,姑娘,我去看看?”紫鵑應了一聲,便往廚房去了。
林黛玉吩咐完,忽見陸姑娘正將凳子放至她身側,旋即一動不動的盯著自己。
那雙桃花眼含著太多情緒,她有些分不清。
“即便要讀書也不能虧著身子去讀,不然豈不是本末倒置了?你是醫者怎么反倒不明白這個意思?”
說著,便自置物架取下擦頭發的細葛布,走近幾步:“彎腰,我替你絞干頭發。”
“林姑娘,我能猜到你為何來找我。”
顧淮璟卻沒有動,甚至退后幾步與她保持安全距離,穿過被燭火映紅的光暈,輕聲喚著她的稱謂。
林黛玉垂下了手,緊緊捏著娘親留下的玉佩找尋安全感。
顧淮璟心中愧疚、酸楚、苦痛交織,幾度張口,方艱難道“…其實我是男子,且與姑娘有婚約。”
“是我不對,竟以這等下三濫的方式接近姑娘,甚至還不止一次,是我狂妄自大,不尊重姑娘,要打要罵全憑姑娘處置,即便是要我這條命我也絕無怨言。”
嗡嗡嗡——
林黛玉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她眼前天旋地轉。
太過于震驚,以至于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想走卻腳步虛浮,猛地后退了幾步,堪堪倚著門框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顧淮璟見她如此,內心亦是萬分煎熬,想伸手扶她卻又怕她更惱了,只能黯然收回:“林姑娘,我…”
“呵。”林黛玉捂著抽痛的心口抬眼已然蓄滿了淚:“你們母子便是這般合起伙來騙我?這樣很有趣,是嗎?”
“看我被你們耍得團團轉,我拿你們當知心人,你們卻在背地是這般捉弄我,你們拿我當什么了?竟這般欺負我?”
她的聲音破碎而顫抖,因氣急,指尖泛白,眼圈更是紅透,滾滾落下淚來。
“一切皆是我的錯,現在說什么都是借口,我不該欺騙姑娘,我不該不尊重姑娘,我不該欺負姑娘,是我不對,無論姑娘如何處置我都不能彌補我對姑娘所造成的傷害,只是…錯皆在我,還請姑娘莫要自累。”
顧淮璟心臟亦是抽痛不已,自發絲滴落在后背凝結的水珠穿透衣裳粘在肌膚上,令他渾身血液凝固,分明是夏季,但他唇失血色,沒有半分溫度。
黛玉只是哭著,壓根沒辦法正常思考,唇色全無,止不住地咳嗽,似要將心肺咳出來。
顧淮璟見她如此,更是心急如焚,倒了杯溫水,想上前,卻被她打翻在地。
“林姑娘!我不敢祈求你原諒我。”
顧淮璟撩袍下跪,濕漉漉的發絲滑落在地顯得格外決絕。
將早便準備好的長劍雙手呈上膝行至黛玉身前:“若你難受只管拿著劍刺我,之后無論你如何安排我都接受。”
黛玉淚止不住的落下,心中有股怒意,
看著眼前的長劍,
她憤然拿起,
但就在要刺向跪在她面前的人時卻驀然停下了動作。
顫抖著手,長劍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我不愿再見你。”
林黛玉哽咽著說完,提著一股莫名而來的氣強撐著搖搖晃晃回了自己住處。
身后顧淮璟注視著她背影安全回去才返回,看著不知何時已然熄滅的燭火和黑壓壓的船艙,捂著抽痛的心口,臉上只是苦笑。
紫鵑端著湯水從廚房出來,便見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樣,唬了一大跳,忙上前:“姑娘你怎么了?”
“無事。”林黛玉蒼白著唇看向紫鵑手里自己吩咐給那人熬的湯,冷笑:“這湯也不必送了,留著自己喝。”
第33章 婚書?
上回說到顧淮璟回到船艙后,唯有無奈苦笑,后忽想到什么發瘋般自書箱中翻出樸素卻干凈至極的匣子,抬起手幾次三番卻都開不了那簡易的木鎖。
他的眸底不自覺凝起一層晦暗不明的深沉。
就在他思考是否要放棄時,
那鎖卻碎裂開來。
里間安靜躺著一張薄薄的灑金紅紙。
他手控制不住的顫抖,好半天方將那紅紙展開。
失魂了一般,垂眸看著紅紙上醒目的“婚書”二字。
被埋在昏黃燭火剪影里的顧淮璟根本分辨不出任何表情。
只能看見有水珠順著那細碎的劉海一滴滴宛若斷線珍珠似的滑下,
落在灑金紅紙上。
幾度暈開那龍飛鳳舞的字跡。
內容也不過幾行字,
大意是承認他為林家女婿,并表示無論何時,他都能到林家尋求幫助。
言語真摯,是能透過筆跡看出長輩對后輩無盡的關懷。
可就是這真心誠意的字句,讓這婚書看起來分外玩笑。
這壓根不像要締結子女婚事,反而更像是林家為顧淮璟留下的退路。
顧淮璟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只是沉默著拿起匣子旁那柄劣質長劍。
這柄長劍是母親一次出遠門前丟給他的。
母親說他太弱了,若是來個高大個兩拳就能被打趴下,到時候怎么保護未來的媳婦?
并要求他每日抽出時間來鍛煉身體。
幼時不過三歲的他尚不能懂母親全部的意思。
但是每當母親提及那未過門的媳婦,
他就知道,母親又對他不滿意了。
一旦母親不滿意就會起碼半月不來看他。
只會等到他按要求完成任務,母親才會高興,才會回來。
后來,他隱隱有了母親口中能配得未來媳婦的雛形。
可母親卻一反常態,忽然在他周圍
說她其實對他沒有要求;
說他不需要那么“內卷”;
說她能養活幾輩子的他。
他不知道母愛是怎么樣的,也不知道被人愛著會是怎么樣的。
但是他知道母親看向自己又飛速躲開的眼神。
也許,母親是愛他的罷?
后來,他見到了他未來的媳婦。
林姑娘。
如一束光,毫不講道理照亮了他深陷囹圄的人生。
他能保護他,她會朝他撒嬌,也會打趣他后對他露出笑靨。
她總會將得的好物記得留他一份……
他未來的媳婦真的很好。
可是他不好,他欺騙、侮辱、欺負了她。
她不會原諒自己,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他這樣的人——也該沒有未來了。
顧淮璟想著,不免自嘲,先是朝手腕后又朝腹部靜默了片刻,
燭火如豆,在時間的流逝里他幾乎要僵成了雕塑。
最終,還是將那長劍放下。
如往常許多個想不開的日日夜夜。
起初,他不愿留母親一個人,也不愿給母親添麻煩。
現在,他還是不舍得林姑娘,也不想給林姑娘和母親添麻煩。
他不明白的真相,要追溯到十四年前。
彼時,顧青青設計詐死,在眾多友人的幫助下得以自深宮中逃出。
一路顛沛流離躲到姑蘇的觀音廟。
總算安頓下來可以為以后打算,方察覺已懷有身孕,
她沒有任何猶豫,
決絕的連喝了幾大碗墮胎藥,
卻愣是沒將這個孽種打掉。
欲再次加大劑量或者采取鄉野土方法打掉時,
正巧撞見來觀音廟求子的賈敏。
賈敏未出閣時,顧青青的父親是賈府常往來的太醫,便也知顧青青此人。
她遠在江南,只知月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太醫似觸犯天顏,被滿門抄斬的案件。
卻不料那太醫竟是她所知曉的來過賈府的太醫。
更沒想到,皇權之下,這個看起來分外瘦弱的姑娘能活下來,
如今再見,當年還在襁褓的女嬰雖已亭亭玉立,整個人卻如暴雨后的殘花,凄慘之至。
可要不要救助顧青青,賈敏十分猶豫,只去同丈夫商議。
林如海當時而立之年,本是奮斗的年紀,
但許是因至今無子嗣,又無親戚旁支的緣故,對萬事萬物看得極開。
只說相逢即是緣,救下了,也算是積福。
賈敏本就憐惜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正巧她同林如海結婚十余年膝下卻無子,便提出讓顧青青將這個孩子生下,而后交給他們養育的意向。
顧青青起先是不愿意的,這個孽種在她肚子里一日,便只會令她惡心一日,她絕不容許這個孽種誕生!
但不知為何,面對賈敏輕聲細語的問話時,她有一瞬猶豫。
許是賈敏當時的語氣和神態像極了她在現代的愛人。
可她卻背叛了自己的愛人,
她會不會怪她?
思及愛人,她的面色緩和了下來,表示愿意考慮,卻依舊不死心背著賈敏又喝過幾次墮胎藥,可仍舊落不下紅。
她這才死了心,明白是這個孽種求生欲太過強烈,它想借著她的肚子來這個世間一遭。
萬念俱灰之下,她同意了賈敏的提議在林府保護下養胎,最后產瘦弱的男嬰。
小小嬰兒似可憐貓兒,瘦弱的身子骨,渾身青灰,嘴唇泛紫,一雙眸子微微閉著,恍若死胎。
若不是還有斷斷續續的哭聲,穩婆都要宣告小生命的終結。
看來,那些墮胎藥雖未能打下這個嬰兒,但藥效卻不可避免的被吸收了。
如此情形,令在場眾人無不揪心,
賈敏甚至被嚇得幾度暈厥,還是林如海忙喚醫師來。
顧青青懷孕時不注重滋補,每天連飯都吃不下幾口,若不是賈敏強行讓丫頭掰開她的嘴喂滋補的湯藥,勸導她要顧著自己顧著孩子,用孩子吊著她的命,她怕是早去見她現代的愛人了。
她生產時形銷骨立,產后更是大出血。
就在顧青青迷迷糊糊要過去時,
眼前忽落下一束光,
來得突來,好似及時雨,好似雪中炭。
她幾乎以為或許穿過這光就能回到現代,
就能回到愛人的身邊時。
她接到了一個任務。
這個任務是:讓林妹妹此生圓滿。
獎勵是:送她回現代。
她看到時,忽癲狂的笑了,笑著笑著就嚎啕大哭起來。
她回家的希望居然是這個孽種給的!
居然是這個孽種給的!!
女醫師當時就在顧青青榻前,本來唉聲嘆氣就要搖頭說人不行了時,
顧青青卻忽然睜開了眼,又哭又笑瘋狂大叫,那聲音里滿是悲愴和酸楚。
眾人還以為她這是瘋了,但她卻好了。
最后,孩子被救回來了,顧青青也被救回來了。
淮璟這個名字還是林如海取的,林家夫妻十分喜愛這個瘦弱卻異常乖巧的男孩。
就在他們夫妻詢問顧青青愿不愿由他們收養淮璟時,
顧青青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兒子堅決的搖頭,并遞給賈敏半截玉佩,表示收為義子不如提前結個親?
她不確定讓林妹妹圓滿是指感情還是事業,所以她需要這個孩子為自己保障。
最不濟,她也能為林妹妹提供一個傀儡丈夫,讓她能夠去選擇自己想要的圓滿。
賈敏很擔憂她如今的精神狀態能不能帶好這個病弱的孩子。
可顧青青表情太過堅決,又是孩子的生母,她也不好多說。
何況她年紀也大了,已經不報任何希望自己與丈夫能有子。
即便是日后顧青青還是選擇遺棄孩子,那這孩子也能憑這個信物找到林家。
也算是為了這個養育了將近一年的孩子留的退路。
于是便答應了顧青青,寫下這不倫不類的婚書。
*
翌日,黛玉眼底泛紅血絲,看著愈加憔悴。
紫鵑見狀憂心不已,端上一碗小粥。
那粥分明是長著原本的模樣,但不知為何比之以往色香味俱無,擺盤也不精致。
黛玉本就沒有胃口,如今一看,輕輕放下小匙,起身至桌案旁拿起一卷書細讀。
雪雁瞅了一眼那倒胃口的粥皺眉,滿眼嫌棄:“今日那廚娘回來了?”
“是陸姑娘,聽說病了,底下一片怨聲載道呢,我們這還算好的了。”紫鵑輕聲回道。
林黛玉翻書的指尖微顫,微抬下頜,以便清凌凌的眸子透過書卷上方暗中觀察竊竊私語的丫鬟們,冷哼道:“他又病了?怎么病的?莫不又是打娘胎帶來的?”
紫鵑和雪雁面面相覷,沒想到前些日子還親親熱熱的姐妹倆,如今竟似鬧掰了似的?
陸姑娘這是做了什么?竟引得林姑娘聽到她病了后還這般刺她?
紫鵑想不出來原因,只道:“聽陸夫人說昨日陸姑娘洗完頭也不知道擦干了再睡,早上只喊頭疼呢。”
“活該。”黛玉輕哼一聲,用書蓋住臉便不吭聲了,好似不在意此事。
紫鵑和雪雁卻更看不懂了,大眼瞪小眼。
陸姑娘在她們印象里是極好,知冷熱又知輕重。
再沒能比過陸姑娘的。
她們原在上船的第一日,便見識了這位因裙帶關系留在船上的廚娘手藝。
好好的食材一股腦扔進鍋里翻炒裝盤就是了,完全不考慮好賴,
簡直不能入口!
姑娘有些暈船幸而沒吃。
她們當時也商量著,若接下來皆是這等菜色不若使點銀子自個開個小灶。
可還沒等她們計劃實施,午飯過后,晚膳卻異常美味,甚至比之賈府重金請的大廚味道還好些。
便是連姑娘都難得吃了小半碗,還特地遣她們去賞了銀子。
紫鵑和雪雁都只以為是船老大聽到了她們的哀嚎,故而換了廚娘。
本不以為意,
前幾日才知換的廚娘竟是陸姑娘!
她們知道時,皆不免擔憂她的身體狀況。
可陸姑娘只是搖頭說自己無礙,并且希望她們不要將此事告知林姑娘。
以免她徒增煩惱。
紫鵑和雪雁雖不知為何此事會讓自家姑娘徒增煩惱,但見她面色凝重便也同意了。
第34章 與登徒子分別!
“淮璟?”
顧青青看著榻上緩緩睜眼的顧淮璟有些擔憂的喚了聲。
“嗯?”顧淮璟無意識應了聲,旋即撐起身子借力倚在引枕上。
因在病中,他穿著一身干凈的中衣,長發如墨松松軟軟的散在在肩上,清涼的風自外間爭先恐后擠進,吹起他額前細碎的劉海,暈開了他那雙茶色的桃花眼,如三月春光,溫柔得連時光都慢了幾分。
端過洗具看著他洗漱后,顧青青自桌案上端來小米粥:“先吃些墊墊肚子,才好喝藥。”
“我怎么了?”顧淮璟方開口,才覺得喉嚨仿佛被火燒著嘶啞的厲害。
顧青青伸手試了試他額上的溫度:“早上沒見你做早膳便知生了變故,來找你時門也沒鎖,你發著高熱,好在現下溫度降了下來。
以后洗完頭記得絞干頭發再睡,即便是看書也要記得勞逸結合,每天熬到這么晚又要早起去廚房兼職廚子,你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也經不起這么造作啊!
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懂不懂呦!別到時候有命掙沒命花,不好,不好。”
顧淮璟聽著顧青青的教導 眨了眨鴉羽般的睫毛,只垂頭乖乖喝著難以入口的小米粥,有幾縷發絲因他的動作滑過肩頭,顯得格外脆弱。
“淮璟,馬上就要到揚州了,我會先同你下揚州,后立馬跟著林丫頭去姑蘇,你那邊自個一人有問題嗎?”顧青青伸手替他打理了垂下來發絲忽道。
顧淮璟一愣,倒不是因為母親要去姑蘇的決定,而是母親這次居然會提前通知他,將口中的粥艱難咽了下去方道:“無礙。”
“我的意思是,有娘在旁邊守著,你想來見林丫頭就來。”
顧青青扶額,在這個封建時代,顧淮璟是她唯一能信得過的。
待她摸清林妹妹是否有結婚生子的意向,若真有,那么這個姻緣線或許可以繼續。
不過,最重要的是,希望姑蘇這一行,能給林妹妹即便是選錯人也能抽身而退的底氣。
感情的事太飄渺了,還是實力能看得見摸得著。
顧淮璟聽罷,桃花眼微暗:“我騙了她,她不會再見我了,娘,你既跟著林姑娘我也能放心些。”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現在什么都沒有,還辜負了林姑娘一番心意。
她是那般重視那枚定情信物,重視這段姻緣。
都被他給毀了。
都毀了。
“可紫鵑和雪雁聽說你病了還都很關心呀!林丫頭這么快就來找你攤牌了?”顧青青支著下頜,確實沒料到林妹妹還是個行動派。
顧淮璟心中苦澀,徹底不說話了,專心將小米粥消滅又將藥一口悶,將碗筷收拾好,便掀開棉被要拿去清洗。
卻被顧青青按回來,奪過那碗筷:“你現在是病號,我來。”
顧淮璟倒也沒拒絕,轉而自桌案上拿起一本策論。
卻被顧青青抽出:“不急這一會,快到揚州了,你好生睡著。”
顧淮璟也沒有反駁,他確實很累,便在顧青青注視里緩緩進入了夢想。
不一會便淅淅瀝瀝落了細雨,天空在新雨的洗禮后顯得格外清新,連帶著午后陽光都沒有往常耀眼。
黛玉自昨夜后便一直懨懨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不是在拿著書卷失神就是在攪帕子。
紫鵑以為她是近鄉情怯上前道:“我聽璉二爺說馬上便到了,姑娘久未歸家若不先歇著怕是撐不住,就算是靠岸離姑蘇還有一段路呢。”
林黛玉頷首,姑蘇在她印象里并不深,反而揚州的記憶更為鮮活些。
聽嬤嬤們說,生下她后不久,爹爹便遷任巡鹽御史,舉家搬至揚州。
揚州的記憶里有恩愛的父母也有溫馨的家庭。
當然也少不了親眼見著親人的離世。
娘親死后她便被送到了京城。
直至爹爹死后才再次回了揚州。
那次來,林黛玉的目的是為了處理爹爹后事,而賈璉則是奔著林家家產。
家產按比例充公后,賈璉要確保余下皆無遺漏統統打包帶回賈府,并活絡將所有不動產變賣為銀子。
揚州的宅子早已被賈璉處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還將那娘親瞞著在她出生時便打造的千工拔步床變賣了,更別提女兒紅之類寄托爹娘對獨女愛意的陪嫁。
賈璉當時并未過多參與葬禮,白天他尋歡作樂,晚上便只顧著要將家產變現。
反倒是讓病歪歪的黛玉強撐著得體的辦好了爹爹的大葬。
可姑蘇的宅子是林如海立下遺囑,過了官家明路,不能賣要留給黛玉添嫁妝的。
故而賈家即便是想賣也束手無策。
但當時也留了個心眼,讓賈璉找時機去探探那宅子里究竟有無貓膩,比如藏著巨額遺產。
賈璉本也覺得姑父這么重視那宅子定是藏了不少寶貝。
于是在林如海頭七那天趁人多眼雜就遣幾個小廝偷溜到了姑蘇。
先表明自己親戚身份又說宅子里還有姑父舍不得之物要帶走才肯閉眼,讓仆從們放他進去。
仆人們皆是麻布裹身滿臉哀痛,聽罷忙將他放了進去。
只是在賈璉進門的一剎那,二人交換了眼神,皆是滿臉怒意。
顧青青在林府養胎時,有一段時間許是想開了又或者是覺得都要死了盡量想回報林家的善意。
便不動聲色的上了好些賈府的眼藥,以‘我有個朋友’為開頭將紅樓夢的故事編成八卦說給賈敏聽,尤其是不遺余力的黑賈寶玉這個弱懦無能公子哥。
賈敏一開始只是當笑話來聽,可后來顧青青離開后,娘家那邊竟真傳來王夫人生下了一個銜玉的公子哥的消息!
還真就喚作寶玉!
同年她竟也檢查出喜脈,高興之余她才醒悟過來顧青青所說的朋友竟是她自己!
更為可怕的是,因生子她身子哪怕精心調養幾年依舊虧損的厲害,沒幾天好活時,林如海竟真的提出讓閨女客居賈府的決定。
雖然去娘家確實是唯一的選擇,可這和顧青青的八卦太像了!
意味著她的閨女或許真的會凋零在娘家!
賈敏一想到這里,遍體生寒心絞痛,卻無力回天,只能同林如海盡量為黛玉留好退路。
并也在黛玉成長過程中灌輸好些為人處世,識人用人的道理。
直接將寶黛的感情扼殺在了搖籃里。
也導致了因不再牽掛寶玉,黛玉與其他姑娘們關系更為自然,尤其是薛寶釵。
“姑娘,到揚州了,陸姑娘說是在這里就別過了。”紫鵑輕聲呼喚一直盯著書卷失神的林黛玉。
林黛玉抬眸,正好見戴著帷帽的顧淮璟自門前而過。
與他一同離開的還有陸夫人。
許是大病一場,他看著似乎更為清瘦了,帶著病弱的書生氣。
林黛玉在看到他時,當即撇過臉,將目光投向茫茫的江面。
是揚州,她這就到揚州了?恍若夢中。
雪雁眨了眨眼,好奇的問道:“姑娘?我們不去送送陸姑娘嗎?”
“不去。”林黛玉心中對他有氣,才不愿同他說話。
雪雁:“哦~”了一聲,主子不愿意去她便也不去,只是朝陸姑娘就要離開的背影禮貌道了別:“陸姑娘!慢走!有機會再見!”
雪雁沒別的心思,只是覺得怪可惜的,好不容易姑娘有能交心的好友,如今卻鬧掰了。
林黛玉放下手中的書卷輕哼:“他這是要蟾宮折桂去的,此后再也沒有陸姑娘了。”
“姑娘,你說的是什么意思?”紫鵑和雪雁皆是滿臉疑惑。
林黛玉也不知怎么和她們說那些荒誕事故。
那人還說與她有婚約!
可見張嘴就是說謊!
她可從未聽說過爹爹或者娘親給她定過親!
這人!嘴里就沒一句真話!
登徒子!流氓!地痞!
林黛玉越想越氣,還是第一次有人能這般令她生氣,輕哼吩咐道:“以后見著他,就把他叉出去!”
紫鵑悄悄觀察黛玉的臉色,知道她家姑娘這是真的生氣了,沉默退至一旁。
“姑娘,我覺得陸姑娘人極好!”雪雁弱弱想為陸姑娘辯解幾句。
別的不說,做飯那么好吃的姑娘能壞到哪里去呢?
紫鵑時刻關注著黛玉的臉色,伸手拉了拉雪雁的衣袖。
雪雁這才注意到林黛玉面上的薄怒,微驚,一溜煙出了門:“姑娘,我去問問何時到姑蘇!”
“姑娘,是先回老宅嗎?”紫鵑端上一杯茶,緩和了凝固的氣氛。
林黛玉頷首,想著姑蘇老宅不免有些失神。
爹爹曾說過:‘若賈家住不下了,便回老宅吧,那里我們都替你打點好了。
只是這事切莫聲張,連你外祖母都不能透露。’
這個世道不是一個孤女能承擔的,便是連親外祖家都想著吃絕戶。
要不是賈璉在老宅翻了幾天都沒有翻到什么值錢的寶貝,再三確認林如海留下這個老宅不過是為了供養祖宗靈位。
里頭外頭只是空架子,
他定不會罷休,賈府也不會讓他罷休。
林如海和賈敏在世時已盡力為獨女留下后路。
當時黛玉太過悲痛,肝腸寸斷身子又弱每日還需操持葬禮,在生死之際掙扎,沒有注意到外祖家的狼子野心。
之后黛玉聽老宅的忠仆說起這些事,竟有一種荒誕的真實感。
第35章 至揚州、至姑蘇
及至亥時,揚州城外偏遠的十里村已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只偶爾有蟬鳴蛙叫伴著狗吠聲投入夜色,泛起幾絲漣漪。
顧淮璟坐著半路搭上的牛車回到了十里村。
猶記得顧青青離開前說既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省會參加考試,不若就近在揚州租個房子備考?
顧淮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顧青青,病弱臉上滿滿的無奈就差寫上兩個大字“沒錢”
“嗯~我當初為什么選擇十里村來著?”顧青青捏著下頜仔細思量。
好像單純就是因為十里村著實偏僻,極其適合她這種逃犯小住一段時間。
不料卻有意外之喜。
在林府待了一輩子的老嬤嬤滿頭銀發面容分外和藹,最喜歡在村口的亭子里同老姐妹說些家長里短。
因是林家老人,即使透過白蒙蒙視線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偽裝后的顧青青,以及已然長大了芝蘭玉樹的顧淮璟。
若不是仔細看他的衣著,還以為是哪家貴公子出游了。
與她同座的老姐妹不住感慨好個年輕后生。
當時方嬤嬤以眼睛有疾為由極力邀請他們去她家住下,并且在此后兩年里如翻版的賈敏死死轄制她,對顧淮璟卻是極好。
她真的不懂,林家人怎么個個都她這個便宜兒子這么上心?
也是因為有方嬤嬤的幫助,顧淮璟才得以入了十里村的戶籍甚至背著她參加了科舉!
顧青青知道后兒子已經中了秀才,還是案首!
當道喜的人堵著門拱著手呼喊著案首娘快出來時,顧青青本來還癱著一下垂死病中驚坐起。
反應過來,無奈極了,黑著臉將道喜的人全部趕走,“砰”得關上門生悶氣。
方嬤嬤進來勸她,勸她不要毀了有大好前程的孩子。
顧青青只覺得委屈極了:“我沒有,只是你們都不告訴我,難不成你們覺得告訴我了,我會阻止他?”
方嬤嬤沒有說話,但那雙眼明明白白的反問:“難道不是?”
“…”還真不是,只要不阻礙她的任務,她都是可以接受的。
輕嘆一聲,不是很明白自己怎么就成惡人了?
方嬤嬤瞪了她一眼。
顧青青縮了縮脖子,只能乖乖替她施以金針撥障術治療她的白內障。
可能是這里著實太偏又或者是換了新帝的緣故,被迫留在這里的兩年竟異常安穩。
便是連顧淮璟眼里都多了幾分亮光。
直至后來她看著任務條上進度居然開始呈現負數!覺得不能再拖了,佯裝重病且一定要去京城就醫才得以逃出來。
顧青青想到此處,伸手拍了拍顧淮璟的肩膀:“兒啊,那你回十里村吧,順便替我問候方嬤嬤。”
*
顧淮璟借著皎潔無垠的月光低頭趕路,夏季的風伴著蟬鳴蛙叫送來鄉野特有的氣息。
不過再走幾百步便能看到沉入黑暗中的村莊唯有一間青磚瓦房點著燈籠。
安靜又顯眼的指引著遠去歸來的顧淮璟。
顧淮璟在門前靜默了片刻,方抬手扣門。
回應他的先是門后警惕的狗吠聲,糟糕的是,一聲狗吠后直接驚醒整個村子狗開始嚎起來。
聽取狗吠一片。
自是驚動了屋內歇著的人。
“誰呀?”
門后照過來微弱的燭火,而后是怯弱的女聲。
“是我,顧淮璟,二丫姐,祖母可歇著了?”
門后的二丫光聽聲音便知道是顧淮璟回來了,先是開了門,而后連忙去安撫被驚醒的大黃狗:“是弟弟回來了,來的不是壞人,阿黃莫叫了。”
大黃狗盯著背著書箱進門朝它走來的顧淮璟,嗅了嗅氣味后立馬高興的沖他搖尾巴。
就是這小子,背地里分了好些肉肉給它吃!
他這一走,它的生活水準都下降好多。
還好又回來了!
高興之余,阿黃尾巴搖得更歡快了。
“這么晚才回來,可餓了?今天煮的餃子還剩點我去給你熱熱。”二丫說著便伸手替他把背著的書箱放下。
那書箱別看著半大可是老重了,饒是二丫從小拿慣了重物面容還是有些扭曲。
不免心疼顧淮璟這小雞崽子似的身板背著這座山一路來。
“二丫姐別忙活了,我來的時候吃過了,”顧淮璟也知這書箱的重量所以沒打算讓二丫幫忙搬,自己先把它提去屋內。
二丫聽了卻當沒聽到,仍舊去熱了那碗餃子,又接了一碗溫水遞給顧淮璟,疑惑問道:“青姨的病怎么樣了?在京城可治好了?她沒跟你回來?”
一連串的問題如點燃的鞭炮似的又快又急。
“嗯,病好了,娘沒跟我回來,去了姑蘇。”顧淮璟直接坐在堂屋前的臺階上,道過謝后將那溫水一飲而盡,才仿佛活過來,接著問了二丫家中人健康狀況。
二丫也跟著他坐在臺階上看向今晚的月色:“祖母很擔心你,她說青姨不靠譜,好好的兒子就會拿來作踐。”
“沒有的事,倒是我不孝,竟讓祖母這般擔心我。”顧淮璟桃花眼微暗。
二丫沒再說話,轉而看向已經冒氣熱氣的小鍋,起身去廚房忙活起來,不一會兒便將熱好的餃子盛滿遞給顧淮璟。
顧淮璟笑著接過,
碗里是馬齒莧豬肉餡的餃子,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若是顧青青在,她能炫兩大碗。
馬齒覓卻不適合林姑娘,若是有薺菜便更好了。
到時候將餃子皮搟得精致些,不知林姑娘會不會喜歡?
“早上新摘的,地里開了好多,還有薺菜,不過前些天吃過了就換了覓菜,你若喜歡那明日我還去摘些,我還見旁邊樹上的楊梅也成熟了,地上都落了好些,明天都跟招娣和盼娣約好了,一起去摘些回來先拿水泡會,祖母喜歡吃這個。”
二丫見他愿意動筷也高興,便在他旁邊說起農家閑事。
祖母終生未嫁就收養了她這么一個棄嬰,祖孫二人這些年相依為命,雖有阿黃和阿貍偶爾也會希望添個親人陪伴。
祖母有錢,因著是林家得臉的嬤嬤又有靠科舉躍龍門的親戚,不過到十里村歸根養老。
后來,顧青青將顧淮璟帶來時,祖母眉頭就沒舒展過,抄起拐杖大罵顧青青是個黑心肝的娘!
正巧遇縣衙三年一造戶籍,祖母便做主將顧淮璟于自家落了戶。
顧淮璟在戶籍上可是她的親弟弟!
如今顧淮璟回來了,她別提有多高興了,家里有個男孩,還是秀才,村子里背地說閑話的都會少許多。
明兒個知道后,估計就要抱著他們的乖孫乖兒舔著臉上門求淮璟教導學業。
畢竟淮璟可是天縱奇才,十里八村唯一的秀才郎!
這次可不能怎么輕松就放他們進來,定要規規矩矩的喊先生的才準!
正在二丫胡思亂想之際,蜷縮在草垛里睡覺的阿貍貓咪也聽到動靜伸出兩只前爪伸了個懶腰,優雅的朝兩位主子走來。
二丫伸手要抱它,但阿貍掠過她毫不猶豫的朝香氣四溢的餃子而去。
在顧淮璟腳旁繞圈圈撒嬌,十分見效,當即得到了餃子安慰。
“對了,那婚事怎么樣了?林家姑娘可答應了?祖母也念叨著呢!”二丫摸了摸阿貍的小腦袋,黑眸亮晶晶的,滿是想聽八卦的興奮。
顧淮璟手一頓,垂下眼簾整個人霎時仿佛都陷入了不可名狀的頹喪。!?
二丫見勢不妙,又見他將餃子吃完了忙奪過碗朝廚房撤去:“你先去洗漱睡覺,小聲些別驚動祖母,有什么事明兒個再說。”
*
卻說林黛玉一行緊趕慢趕總算到了姑蘇。
姑蘇夏季的夜晚褪去了春日的冷意,帶來的盡是溫暖。
此時的姑蘇城與黛玉兒時所見并無不同。
眼里是看見的映日荷花,堤岸垂柳,小橋流水,輕嗅著來自小販走街串巷叫賣的小吃食散出的香氣,一副來自姑蘇記憶的畫卷便在她的眼里被緩緩染上了色彩。
車馬拐過主街,往記憶深處而去。
可到時,宅子大門緊鎖周圍無人看守宛若孤島。
賈璉見狀忙下馬詢問。
才知看守的仆從剛開始每日守著漸漸變成了每月過來清掃修葺一次。
倒不是別的,只是年紀逐漸上來又怕小輩不懂事,只等林姑娘回來再安排一應事宜。
紫鵑傳話時也帶來賈璉的意思,老宅已經什么東西都沒了,不若干脆找間客棧住下然后灑掃祭拜回京城便罷了?
黛玉掀起轎簾一角向外望去。
只一眼,那淚珠便滾落下來。
黛玉在哭,雪雁也跟在旁邊哭。
主仆二人竟有爭奪一塊帕子對哭的趨勢。
紫鵑在要不自己也拿塊帕子來哭,或勸慰姑娘之中選擇了后者。
她寬慰道:“姑娘,我們才到呢,還有許多事需要安排,若將時間浪費在抹眼淚上,多不值得?”
林黛玉也知這個道理,但就是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的在掉,頷首道:“紫鵑,你且去回鏈二哥哥,說斷然沒有過家門而不入的道理,還請他多擔待,先找個客棧住下,一切等問清鑰匙在哪位長者手里拿回來再說。”
紫鵑應了聲,便去同賈璉說明。
賈璉也猜到會是這個結果,倒也沒多意外,只說讓妹妹放心,他會安排好。
遣人去尋客棧又將黛玉好生送去后,便撒丫子去眠花臥柳去了。
姑蘇的美人和京城的著實不一樣,令人食髓知味早就惦念著。
第36章 十里村
紫鵑見賈璉自送她們到客棧后便消失在了人海,不免皺眉:“姑娘,要我說璉二爺也太不像話了…”
“無礙,我們只等雪雁問鑰匙來。”林黛玉倒是沒有因此而分神,只是研究爹爹臨終前交給自己的小匣子。
這個匣子看起來平平無奇,外頭的鎖甚至是木制。
林黛玉想不起鑰匙交給誰了,看向紫鵑:“紫鵑,這個匣子的鑰匙你可還有印象?”
“我看看。”紫鵑上前來,旋即搖頭:“好似老爺交給小姐時便未曾給鑰匙。”
那是否表明爹爹其實不希望她打開匣子?
林黛玉有些遲疑。
紫鵑卻道:“姑娘,即便是沒有鑰匙這木鎖也是極好打開的,就看姑娘愿不愿意打開?”
“打開罷。”黛玉蹙眉輕聲下了吩咐。
紫鵑應了聲便上前,那木鎖已然腐朽的厲害,不過用力一扳就落了。
里間空空蕩蕩的,就躺著一把銅制鑰匙。
紫鵑自懷里拿出手帕將鑰匙擦拭干凈方交給黛玉。
黛玉伸手接過,那枚古樸的銅質鑰匙在夏日暖陽里泛著陳舊的光暈。
她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
幼時她便羸弱,每日不是喝藥便是在喝藥的路上。
可那一日,藥著實太苦,她沒忍住盡數吐在了床榻上。
丫鬟婆子皆慌了神,忙不迭更換新的錦被。
她病歪歪的坐在床榻旁,忽看到墻角處似有道鎖孔。
她不解的看向王嬤嬤,王嬤嬤只是說是用來保管些貴重之物。
有些貴重之物不能放在庫房便會建個密室保存幾乎是大家族心照不宣的事實。
黛玉握著那枚鑰匙心中有了計較,垂淚于先父先母對自己的無微不至。
“姑娘,雪雁回來了。”紫鵑也能猜到這鑰匙意味著什么,也是止不住的嘆息。
說完,雪雁便風風火火的進來了,外頭天熱,她面上是一層薄汗,進門先平復了呼吸,后給自個到了一杯水飲盡:
“姑娘,我問到了,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方嬤嬤?現下大門的鑰匙在方嬤嬤那兒,方嬤嬤如今在揚州的十里村守著我們避暑莊子,好在那里因為離得遠,也沒在明賬上,所以璉二爺不知道。
姑娘,我去一趟,盡量快些把鑰匙拿回來就是了,方嬤嬤可是好久沒見了,不知道她見到我會不會認不出我啦?”
雪雁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著,眉眼都是笑意。
林黛玉垂下眼看著手中鑰匙,想起那個一向和藹的老嬤嬤,握住鑰匙道:“我親自去一趟。”
*
當方曼霜得知顧淮璟回來時,已然是第二天的早晨。
彼時顧淮璟天方亮便已起來做好早膳,用過后便將另外的放入鍋中溫著。
雖是夏季,但早膳還是吃熱食比較舒坦。
待打掃完廚房,漱口后便繼續回屋讀書。
二丫起床時便看到顧淮璟屋里的窗子開了,玩心大起,小心翼翼挪到旁邊想嚇一嚇自家弟弟。
可計劃還未實施便先被祖母輕輕敲了頭:“璟哥兒認真讀書呢,你別打擾他,他這次去京城是跟著他那不靠譜的娘去的,定吃不飽睡不好,更別提看書了,他既回來了咱們就別攪擾他了。”
二丫點頭,往井水處走了幾步道:“祖母,我覺得青姨人很好,你對她的誤解太深了,她在這里時沒收錢也愿意幫人看病。”
“是啊,她對誰都還不錯,就是對璟哥兒半分不上心,都說兒女是債,我倒覺得他娘才是璟哥兒的債!”方曼霜也是嘆氣,好在顧淮璟這孩子沒長歪,不然她該怎么去見少爺和夫人?
顧淮璟聽到院子里的動靜,忙從書海里抽出身來,走出門外恭恭敬敬的給方曼霜請了安。
方曼霜曾是林如海的大丫鬟如今戶籍上又是顧淮璟的祖母,這一禮原本該是能受的。
但方曼霜擺了擺手避開了:“你現在只是暫時同我祖孫相稱,何況你同小小姐有婚約,本不用對我行禮,你要記住,你也代表小小姐的臉面,以后便免了。”
顧淮璟沉默的行完禮道了聲:“是。”
方曼霜看著顧淮璟,滿意的點了點頭。
其實之所以選擇幫助璟哥兒,除了少爺夫人與他有舊之外更多還是為了小小姐。
尤其是問過顧青青后,她對自家兒子入贅林家沒有任何意見甚至舉雙手贊成。
也算是她這把老骨頭能為林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二丫洗了臉,看著院子里笑著談話的祖孫二人,心中溫暖,忽道:“祖母,待會我吃完飯就去莊子打掃。有我呢,你就別請人了,浪費錢,她們也不念著你的好。放心,我干活麻利著呢,你只管好生歇著就是了。”
“你這丫頭,讓你閑著你倒不樂意?那宅子你一個人去哪里忙得過來?不過幾個錢,你只管在家當千金小姐,你祖母我有錢。”方曼霜笑著摟過孫女罵道。
二丫感受著祖母的疼愛,但是心中卻有不忿。
因那些請來做活的姨嬸明明拿了錢卻不知感恩,反倒關起門在背地說祖母身為女子卻不嫁人不生子凄凄慘慘云云。
還說,不生子的話這家產不就便宜了外人?
況且,這一個村子里哪家哪戶不沾著親?
倒不如拿出來在村里分了,免得便宜了不知道哪里撿來的野種。
二丫聽著心里難受,便不愿祖母再拿錢便宜了這群長舌婦。
方曼霜拍了拍孫女的頭:“任憑她們說她們的,到時候不還是得腆著臉到我們這混口飯吃?”
“可是,她們真討厭!”二丫跺腳猶不服氣,又轉頭看向一旁的顧淮璟:“弟弟你覺得呢?”
顧淮璟桃花眼泛起笑意:“祖母說得對,二丫姐你若不愿,只去其他村子請人便是了,到時候保不齊這價錢還能降一降。”
此話一出,方曼霜倒是詫異的看向顧淮璟。
心中滿意程度又上了一層,雖是書生卻心有城府不軟弱可期,于是她拍了拍二丫的肩解釋道:
“二丫阿,你知道怎么樣才是最好的報復嗎?就是拿捏著對方的命脈,欣賞對方氣急敗壞又動彈不得最后只能屈服的模樣。”
“什么意思?可她們同我們沾著親,又是一個村的,這樣會不會反倒害了祖母?”二丫在方曼霜的懷里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臉上表情同樣高深莫測的祖母和弟弟,滿頭問號。
方曼霜也沒有再解釋,轉頭就請了別村的媳婦婆子到莊子去打掃。
依舊是一樣的價錢,但鄰村的媳婦婆子們速度更快掃得更為干凈,全拿她當財神爺似的供著。
背地里無不在笑話十里村傻子們,好好的財神爺不供著倒端起碗罵娘起來。
十里村嘴碎的婆子們一看都傻眼了,沒料到這方曼霜竟半分不顧情面。
這可是肥差,是她們只要隨便掃掃擦擦就能掙得一月口糧的經濟來源!
十里村的婆子們個個不忿,聚著就要去方曼霜家討個說法。
可還沒等她們殺到方家,嘗到甜頭的鄰村婆子們也人墻一般圍在方家,她們才不會允許到手的鴨子飛了。
于是乎,便開啟了兩方罵戰。
雞飛狗跳,遍地哀嚎。
顧淮璟見戰況焦灼,看向一旁躺在搖椅上悠閑擼貓的方曼霜:“祖母,約莫可以去了,晚了保不齊反倒被訛醫藥費。”
“哎,我這老胳膊老腿方才突然又疼了起來,璟哥兒阿,還勞你帶著二丫去震震場面。”方曼霜微瞇著眼毫不掩飾的把事情推給了二丫。
二丫聽了心頭一慌,還想來勸祖母出馬,但方曼霜直接眼睛一閉裝睡。
顧淮璟輕笑,看向二丫:“走吧,莫要辜負祖母一番心意。”
方曼霜年齡大了,也知不能護住二丫一輩子,現在顧淮璟在旁,是小輩歷練的時刻了。
二丫抿著唇跟在顧淮璟身后:“弟弟,她們都是親戚,我是小輩,怎么能管長輩的事呢?”
“二丫姐,你不必想太多,只管拿出雇主的氣勢來。”顧淮璟看著眼前亂糟糟的場景垂了垂眼簾,只看著怯弱的二丫。
二丫看著顧淮璟單薄卻分外可靠的背影咽了咽口水,弱弱朝前方喊了一句:“你們別吵了…”
可她聲音著實太細旋即淹沒在爭吵聲中。
“你們別吵了!!”二丫也是生氣,聲音提高了些。
終于,有一部分婆子看到二丫和顧淮璟。
在男孩和女孩之間果斷選擇了小丫頭片子,上前就要拽二丫,口里還不停叫罵著什么。
卻被顧淮璟伸出手擋了,聲音清冷:“還想再莊子上做活的就安靜聽著,若還有吵鬧者,方家此生不用。”
一句話,鎮住了所有人,原本還互啄的眾人皆安靜了下來,看向顧淮璟。
有的人認出顧淮璟想上來攀親戚關系。
可顧淮璟說完后便沉默的守在二丫身側。
二丫咽了咽口水:“各位嬸嬸,這件事我祖母說了,你們若想來也不是不可以…”
“二丫!我可是你親嬸嬸阿!你就這么拿她們這群外人來欺負我們?”
“是啊!我還是你親二媽!你這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二丫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幾個蠻橫的婦人打斷,怨氣沖天的控訴二丫。
二丫被她一瞪,也生了氣,但對方是長輩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她本身怯弱不知怎么回懟,求助的看向顧淮璟。
顧淮璟輕嘆,桃花眼環視神色各異的婦人:“我們很感激各位嬸嬸百忙之中抽空來替我們打掃莊子。
可這雨季快到了,考慮到嬸子們也得忙著去地里勞作,于是便請了鄰村的嬸子們,許是離家遠,嬸子們干活麻利,祖母見著也甚是歡喜。”
他這一番話委婉的打臉了十里村濫竽充數的婦人們,一部分人皆心虛閉了嘴。
“當然,這活計也不過能在嬸子們桌上添幾塊肉,沒什么要緊。”顧淮璟說到這,故意停頓了一下。
果然,婦人們就因他的話抓耳撓腮起來,什么沒什么要緊?關乎吃飯的問題,很要緊!!
“所以也不必為這種小事傷了和氣。
我看,不若以村為隊伍雙方競價一次,你們寫出能接受的工錢,我們會比對現發的工錢決定,
這次競價成功的村子,方家一年一簽與你們村簽訂契約,一年后再次競價,契約期內你們每月只管派人來,工錢當天交付。
但你們質量上也得保證,之后二丫會監督你們,若是清掃不合格那工錢減半,直接換人,你們有沒有意見?”
十里村的人聽罷,大多不愿意,因為這本就是她們的怎么就弄成競價了?
鄰村的皆是欣喜,白撿了活計還能保證之后經濟來源,何樂不為?但也不敢貿然開口。
就在雙方猶豫的時候,顧淮璟輕笑:“二丫姐,昨天小李村的嬸子們是不是也來問過祖母?”
這話一出,眾人都反應過來,他們方家有錢,才不會拘泥于她們這兩個村,現在也不過看在親戚情分上。
她們居然還不知感恩?
畢竟,兩個村競價總比過十多個村來搶飯碗。
眾人憋紅著臉,迅速各自圍城一圈商量著能接受又能中標的工錢價格。
顧淮璟見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了,便讓躲在他身后二丫出來擔事。
正想轉身回去時,忽見院子外有一架低調的馬車不知駐足了多久。
而就在他看過去時,馬車的窗簾微微晃動,似慌亂藏匿注視了事件全程的人兒。
第37章 他好適合當管家啊!
原來方家院子里駐足著正是林黛玉的車架。
她先前打定主意要拜訪方嬤嬤后,便遣雪雁去通知賈璉。
可雪雁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紅著臉支支吾吾。
見她欲言又止,黛玉有些懵懂,但紫鵑卻是猜出一二。
璉二爺這怕是在秦樓楚館白日宣吟,那會讓雪雁壞他好事?
于是雪雁只告知了賈璉的貼身小廝興兒。
興兒一聽,拿不準主意想去問主子,可又不敢打擾主子的興致只能按賈璉的習慣給了個答復:“姑娘們便先去,只是請盡快回來,我待會同二爺說明。”
她們也不過是通知賈璉,并不是要征求他的意見。
在京城便罷了,在姑蘇我們姑娘還能任你們賈家人隨意拿捏?
雪雁因不想在大街上生口舌是非便沒有將這句話回了。
只轉身趕忙回了客棧,看著屋內搖搖晃晃的窗欞和咚咚咚恍若腳邊的走路聲就氣不打一出來。
委屈了她們姑娘哪里住過這種地方?:
“既讓我們住這么一個客棧便罷了,也不安排幾個有力的婆子守著,萬一出了什么事,璉二爺全然不顧?我看啊,還不若早些去十里村方嬤嬤那兒,那里還有個避暑莊子呢!估計都安全些。”
紫鵑看著雪雁氣鼓鼓的臉伸手將帕子遞了過去:“看你,去這一趟跟花貓似的。”
“既已通知了,便收拾去十里村罷?”林黛玉含笑著看著這兩個丫鬟,將手中的書卷放下起身換了件素凈的衣裳。
雪雁見這衣裳的顏色極稱那半截羊脂玉打絡子佩在林黛玉腰上。
果真,襯得黛玉身形愈**緲,仿若下凡的仙子。
整理完畢,主仆三人便雇了輛粗壯婆子駕的馬車往十里村而去。
正巧撞見了顧淮璟處理那些個婆子事件全過程。
“姑娘,剛剛人群中那個說話的少年,要不是年紀小震不住人,倒挺適合聘來當管家的。”
雪雁側身趴在窗戶旁放下簾子饒有感慨的頷首總結。
紫鵑聞言點了點她的頭:“怎么?這就要替姑娘物色管事的了?”
“可不是!府上的老人年紀大了也不好一直勞動,若不尋些好使的人姑娘得多累?”雪雁支著下頜有些憂愁。
紫鵑聞言也是愁眉苦臉:“姑娘現在身子弱,要是來個知冷知熱的人來替姑娘操持這些就好了。”
“若姑娘是男子娶個妻子來料理這些多輕松呀,可惜姑娘不是,紫鵑姐姐,你說那些男子是不是也覺得后宅難管或者兒子難管公婆難伺候這才會想娶新媳呀?”雪雁依舊在唉聲嘆氣。
紫鵑上前笑著作勢要擰她的嘴,罵道:“好個不害臊的蹄子,你滿嘴里說得什么?也不怕污了姑娘的耳朵,還是說你怕不是想嫁人了?改明兒就讓姑娘替你尋個好人家。”
“姐姐饒命,我只是替姑娘著想嘛!”雪雁眨巴眨巴眼睛舉手求饒。
林黛玉卻笑不出來,看著玩鬧的兩個丫鬟,手中的帕子早已扭成結,垂了垂眸子柔聲道:“雪雁,先去扣門。”
雪雁應了聲,忙下馬車。
此時聚集的婦人大多已經散了,唯有二丫在清掃婦人們留下的垃圾。
“這位姑娘,方嬤嬤可在家中?我們姑娘來拜見嬤嬤。”
“在的,請問你們姑娘是?”二丫茫然的看著衣著精致的雪雁。
“我們姑娘姓林,你只管去同方嬤嬤說明,她老人家知道的,這里我來替你打掃罷?”
二丫聽罷忙擺手:“不用不用,我這就去告訴祖母。”緊接著便抱著掃帚跑回了屋。
風風火火、慌慌張張的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倒有幾分她年輕時的模樣。
雪雁在這一刻好像忽然明白了姑娘和紫鵑看她時為何總會十分寬容。
不多時,方曼霜在門口等到了小小姐的車駕。
馬車在門前緩緩停下,首先出來的是一位身著紫衣的丫鬟,丫鬟站定后向馬車內伸出手。
眾人只見轎內凝脂般的纖纖玉手搭在上方,露出淺色裙擺的一角,也露出柳腰上佩著的極為相稱的半截羊脂玉,是頭戴惟帽的黛玉裊裊娉娉踏下馬車。
不覺間,空中竟飄飄灑灑地落了雨,天地間霧蒙蒙一片,四周皆沒入了雨幕,即刻變得煙霧繚繞。
她是來找他的?她其實一直在關注自己?
顧淮璟自窗欞注視著被團團圍住的黛玉,抿了抿唇,桃花眼看向黛玉佩著的玉閃過欣喜閃過期待最后逐漸暗淡。
正當他心神皆被黛玉而牽動時,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是二丫,她背著手滿臉狹促,微挑的眉毛輕聲問:“那就是林姑娘?可是你媳婦呀,保不齊是來找你說婚事的?”
“二丫姐,可今日我見她,只覺我配不上她的心意了。”顧淮璟嘴角泛起苦澀。
二丫不解:“可我覺得你們很般配呀,何況感情不就是你情我愿?”
之前顧淮璟也是這么想,尤其是當他知道她也那般在意這樁婚事時,他便覺得有勇氣克服困難。
可他怎么忘了,一開始他便覺得二人地位懸殊,他其實是抱著退婚的心態去的賈府?
“嗯弟弟啊,咱們條件是不好,但人家林姑娘條件好呀,她若喜歡你你也喜歡她,那你入贅唄。”二丫看著顧淮璟滿臉喪氣滿頭問號。
這小子,真不明白,如果有個高門貴女喜歡你,且又沒了爹媽也沒什么親戚長輩,這你不趕緊抓住機會?
若有個沒了公婆的小公子喜歡自己而自己也喜歡他,她會連夜帶著祖母去嫁好伐!
感情和財富兼收,人生還有比這更為樂哉的?
二丫忽地想到一個可能:“也對,你和林姑娘還沒見面呢,萬一她不喜歡你也是常情。”
顧淮璟聽罷更郁悶了,拿著手中的書卷在屋里轉著圈圈,入贅沒問題,但是得等中榜考取功名后。
而如今林姑娘還在惱自己,他竟想不到如何賠罪,忽然,他彎了彎桃花眼,看向二丫:“二丫姐,前幾天摘的薺菜可還有?”
“有的還在廚房小籃子里,對了,忘了來找你的目的了。”二丫搓搓小手,滿臉曖昧:“祖母說下雨了,林姑娘回不去了,要咱倆準備晚膳和房間呢,你做飯好吃,那膳食就交給你了?也不知道林姑娘喜歡什么口味。”
*
此時黛玉被方曼霜推著坐了主座。
而方曼霜則側坐下首,看著已然出落得傾國傾城的小小姐,心中無限感慨。
林黛玉抿了一口茶,眸光似水:“我先前一直在京中,這些年也未曾到嬤嬤和那些個長輩們跟前問安,著實心中有愧。”
“小小姐說這話著實太過看中老奴,令老奴愧對,我們本就是林府的下人生生世世皆要為林府盡忠,如此下九泉才得以去見老爺和夫人,可恨人微言輕竟不能去京城看望小小姐,不知小小姐近況。”
方嬤嬤因黛玉的話幾度欲從側坐起身,但皆被林黛玉示意紫鵑按下了。
林黛玉感受著忠仆的情義也是幾度落淚,又問了身體安康家中情形如何。
方曼霜一一答了。
黛玉頷首,放下茶碗忽道:“此次回南我是同鏈二哥哥來,如今登門拜訪,一則為了問詢宅子大門鑰匙在何處,二則想知道璉二哥哥變賣家產時有無依據可供佐證?三則我如今孑然一身,著實艱難,可否請方嬤嬤同我一齊回姑蘇住幾天?”
方嬤嬤即刻明白她們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姑娘接下來的計較,欣慰的一一應下。
末了看向黛玉道:“這話原不該我說,但如今姑娘也沒個能做主的長輩,便斗膽說了,還請姑娘莫要怪罪。”
說著方曼霜便直直跪了下來。
林黛玉忙伸手去攔:“嬤嬤是長輩,有什么不可說的?直說便是,身為小輩萬不能怪罪長輩。”
方曼霜卻依舊跪在地上:“姑娘,璟哥兒那孩子我看了將近三年,人品性情無不拔尖,雖出生低了些,但那孩子上進打算考取功名,又與小小姐定了親,他也愿意入贅,如今小小姐若要重振林家少不得家中要有男子,現便只等小小姐一句話。”
一句話令在場眾人無不吃驚,無論是方曼霜口中的璟哥兒還是定親亦或者入贅,黛玉竟全然不知!
她腦中有一瞬的嗡鳴,方嬤嬤的話和假陸姑娘的話逐漸交疊。
無不在印證一件事,她與那位假陸姑娘也就是璟哥兒當真有婚約在身!
可為何她竟全然不知!!
心中忽涌起或是委屈或是憤怒,冷笑:“可這事我竟半點不知情,如今嬤嬤這一問當真在逼我。”
“小小姐是老奴唐突了。”
因夫人同老爺臨終前皆是只同小小姐單獨說話,她們這些也并不全然知情,沒料到小小姐對此事竟還不知情!
可明明小小姐身上那塊玉不正是定情信物?若不是重視那塊玉,重視這段婚事,緣何要將它隨身帶著?
方曼霜想不通,只能猜測其實無論是夫人還是老爺都不打算將顧淮璟留作后路。
她也隨即便想明白了,顧淮璟當初是死是活老爺夫人并不知情,就算知道,一別數年很難確定顧青青那樣的精神狀態能不能養好孩子,不若留給黛玉自己選擇的權利。
林黛玉倚著桌子盈盈立起來:“此事莫要再提,嬤嬤可知這婚事可立有字據或是信物,待我回去找了來,這婚事便也作罷。”
“回小小姐,是立過字據,且信物——”
方曼霜說著,有些遲疑看向林黛玉配在腰間的那半截羊脂玉。
第38章 對不起!
林黛玉順著方曼霜的視線落向腰間佩著的母親遺物。
是那半塊羊脂玉佩。
意識到什么,她思緒有一瞬的空白。
輕啟櫻唇,但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自欺欺人似的搖搖頭道:“不可能是這個,這個是娘親留給我的。”
方曼霜沒有說話,無聲垂著頭。
沉默,震耳欲聾。
林黛玉只覺頭暈目眩,她如何重視這塊玉眾人皆知,如今卻突然有人告訴她,這是與他人的定親信物?
那她為這塊玉做的所有,都成什么了?
都成什么了?
林黛玉不由自主的后退幾步,跌坐回椅子上,又羞又惱,將腰上的玉燙手山芋般取下扔到桌上,眼中的淚泫然欲滴。
“姑娘?這”紫鵑也被這個消息驚呆了,看著那玉,將手放哪都有些不知所措。
雪雁眨巴眨巴眼睛:“我們又不知道這塊玉就是信物,別人肯定也”
說著,她便捂了口,
別人不知道,但賈寶玉卻一定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前些時候賈寶玉會這么癲狂一定要砸了這玉。
尤其是,連賈寶玉這個金疙瘩都知道了,代表這件事其實全賈府都傳遍了!
只有她們瀟湘館被蒙在鼓里!
“沒事…就算大家知道,只要那人不知道就能瞞過去,姑娘你別擔心呀!”
雪雁慌忙改了口,雖然姑娘的確十分珍視這玉佩,但只要訂婚之人不知此事,而她們都瞞著不說就是了。
這也沒什么,姑娘即便是真的要退婚也是很容易。
可雪雁不知道,那人正是知道了甚至還深陷在這個美麗的誤會中。
林黛玉思緒紛亂,許多想不通的細節,此事也分外清晰。
她忽然明白了那個少年為何明知是欺騙,明知她會惱也要冒著極大的風險留在她身邊。
因為也有她下意識對這婚事正面的反饋。
她在無意間鼓勵了少年一系列舉動。
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
“他在哪里?”林黛玉欲哭無淚,閉了閉眼,再抬起來時眼眸里多了些莫名的情緒。
方曼霜聽著小小姐縹緲的聲線,感覺好像還有一絲希望,抬起頭道:“他估摸著在廚房做晚膳呢,小小姐可要見他?”
*
雨還在淅淅瀝瀝的落下,道路泥濘,今日她們是回不去姑蘇了。
何況此行也是為了請蘇嬤嬤出山。
方曼霜領著黛玉一行去了廚房。
江南的雨和京城截然不同,即便沒淋到雨,但總覺得走在雨中似的。
轉過爬滿薔薇的游廊,帷帽如云般遮著黛玉此刻的神情。
方曼霜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她確實很喜歡顧淮璟這孩子。
但若小小姐不喜歡她也無能為力,且這場雨后她會隨著小小姐去姑蘇。
連自己也要放棄那可憐的孩子嗎?
雖是在反問自己,但很快她便得出了答案。
是的,她會毫不猶豫放棄顧淮璟。
方曼霜好像有一瞬間理解了顧青青。
正在方曼霜感嘆之際,小小姐忽停下了腳步。
雨忽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飛濺出一圈圈波紋,裊裊娉娉的人兒駐足在長廊里微微側目。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見不遠處個半大的菜園子里間種了好些瓜果。
園子旁還有幾株山茶花,細雨里的花兒有一種倔強、凄美之感。
但她的視線并不是落在那雨中的花,而是挎著小籃子在雨中摘菜的少年身上。
少年眼睫上沾著水,許是方才不過細雨便沒有帶傘,現下這突如其來的大雨令他躲閃不及,全身幾乎都濕透了,但仍不肯離去,執著的摘完最后一顆紅通通的番柿,分明該是狼狽的,但他那雙眼卻分外亮。
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感覺。
就仿佛這天落的不是雨,而是在空中掛滿了煙火,絢麗卻遙不可及。
雪雁已經先一步去送傘了,也不管他什么反應將傘放入菜籃中道:“你在做什么呢?下雨啦都不知道躲嗎?我們姑娘叮囑你仔細些莫要染了風寒。”
顧淮璟看著那青竹布面的油紙傘,抬眸慌亂去尋,傾盆大雨,唯能看到雨幕中那道倩影攜著江南的云霧般的清愁而去。
二丫拿著傘趕來時,卻發現顧淮璟仿佛被誰定住穴位似的呆呆站在雨中,嘴角噙著笑,分明有傘卻不撐非要淋雨,氣不打一處來,叉著腰道:“顧!淮!璟!你若還不上來,明天全家的衣服都歸你洗了!”
*
“姑娘?先喝些暖暖身子,方嬤嬤已經去催晚膳了。”紫鵑遞了杯熱茶給猶在垂眸沉思的林黛玉。
“花草茶?”林黛玉頷首接過那碗茶飲了一口,暖流陣陣,令人身心愉悅。
紫鵑見她喜歡彎了彎眉眼:“對,我方才正要去拿茶水,那個叫二丫的姑娘給我的,說是潤肺去濕,最適合我們這般方從京城來的用,免得不適應江南的氣候。”
“何時竟也對家水土不服起來?”林黛玉捏著茶碗,眉宇間縈繞著淡淡的愁苦。
紫鵑沒想到這話反倒刺了黛玉的心,一時竟也不知如何安慰。
還是風風火火進來的雪雁打破了沉默,只見她手里端著不知從哪里薅來的碟子走到黛玉身邊:“姑娘,我可算是見識了糕點的真理。”
紫鵑笑道:“你去這一趟竟悟出了什么?”
“那便是不太甜的才是最好的。”雪雁笑著將手中形狀各異的時令茶果子捧到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垂眸看去,只見那白底瓷盤上放著四塊茶果子,也不過一口的量,有荷花也有薔薇甚至有荷葉,雕刻的栩栩如生倒像是真的似的。
茶果子她見多了,但這如此小巧的倒是第一回見,仿佛是刻意在照顧某位飯量小的人兒。
雪雁捂唇笑了:“能在這里見著這般手藝,我都不舍得吃了,趕忙給姑娘拿來。”
“難為你費心,可知是誰做的?剩下的你們分了。”
林黛玉本沒什么胃口,卻知道她若不吃,雪雁這個饞貓也不會吃,便洗了手才拿起茶果子淺嘗一口。
確實不大甜,可以入口。
不過本以為是尋常見的,卻不想里間的內陷是流沙般的芋泥,軟糯可口,倒忍不住多吃了幾口。
雪雁也忙捻起茶果子一口一個,滿足的彎了彎眉眼:“是二丫姑娘拿出來說給姑娘墊墊肚子的,可惜沒見到那位大廚,真的是那個人嗎?會不會還有其他人?姑娘,要不我再去看看?”
說著便立馬起身要走,還將剩余的茶果子給了一旁收拾茶碗的紫鵑:“記得給我留一個!”
“是他。”林黛玉看向撒丫子就要跑出去的雪雁,心中五味雜陳。
不是別人,就是先前在菜園子淋雨的傻子。
要不是見他落水小狗狗似的慘狀,她鐵定要說明這退婚之事。
林黛玉雖是這般想著,但手中的絲帕不自覺擰成了繩。
紫鵑在旁看得清楚,知道姑娘這是在糾結如何對待這個憑空冒出來的“未婚夫”呢。
轉了轉眼眸道:“姑娘,方嬤嬤既這般肯定那位公子,何不給他個機會呢?何況現下姑娘有這婚約,不若結了這親?他若肯入贅將林家立起戶來,姑娘若之后不愿合離立女戶便是了,也好打發了璉二爺。”
林黛玉輕哼一聲撇過臉走向窗前不說話,旋即遲疑出聲:“紫鵑,連你也這般想?”
窗外有株開得極好的白薔薇,在雨水的洗刷下有幾分凄厲的美感。
她忽然就想到了那晚在船艙里看見的那幾疊書,和書上那啃了半個的饅頭。
“姑娘?”紫鵑有些錯愕,以為是姑娘心善:“姑娘不用太過憂心,方嬤嬤說了他是心甘情愿的,人各有命,這是注定的。”
“注定?究竟是注定,還是你們太過高傲?高傲得隨意擺弄一個人的未來?”
林黛玉合上水眸,有雨絲朝她撲來,沾濕衣袖,她的聲音輕得宛若天邊漂浮的云:“你們都十分輕松說著入贅,可入贅意味著什么你們可知?意味著不能參加科舉!可你們分明皆知他是有鴻鵠之志的人。”
“若與林家結親,科舉也不過爾爾,科舉是能躍龍門,可不過小官小吏,升遷只能熬著,有何意趣?姑娘,我們都是為你好。”紫鵑輕聲反駁著。
林黛玉定定看著紫鵑,忽苦澀笑了:“果真,你們皆都知道,只是如今他勢弱,便覺得是隨意擺弄的物件嗎?”
紫鵑不吭聲了,因為潛意識里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也不過是主人的物件,何況占了大便宜的顧淮璟。
入贅確實不能參與科舉,可科舉能比過林家潛在的地位?
即便他雖不能參加科舉但后代還是可以的,只好生在家教養兒子科舉不也是一樣?
何況若姑娘要重振林家離不了人。
既是贅婿,那該陪在姑娘身邊。
紫鵑不懂黛玉為何要葬花,也不懂如今黛玉為何這般憂慮。
“沒事,璉二哥哥的事我已經想好如何應對了,入贅一事切莫再提,這是我的事,是我們林家的事,無需他人替我負重前行。”
林黛玉是連花落都會惋惜的人,更別提顧淮璟這么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能分得清利弊,也能看得清局勢。
但
要她因自己的利益去葬送無辜之人的未來,她還真做不到。
*
卯時方過,二丫便忐忑的到林姑娘門前躊躇,將打好的腹稿又背了幾遍才深吸一口氣叩門走了進去。
行了個禮,后抬頭在看到林姑娘的絕世容顏瞬間宕機,變得呆頭呆腦的。
屋內的氣氛有些壓抑,原本一直守在黛玉身旁的紫鵑如今卻在暗處悄悄抹著淚刺繡。
雪雁得了黛玉的令正在一旁逗紫鵑開心。
而林黛玉在書桌前秋水剪瞳轉向她,柔柔笑了,那笑就像清泉劃出的波紋轉瞬即逝。
“怎么了?二丫姑娘?”雪雁扯出一抹笑著打破沉寂。
二丫捂住怦怦亂跳的心臟,聲音細弱:“祖母遣我來問小姐,可餓了?可能將晚膳端到屋里?”
“端到屋里罷,有勞姑娘了。”林黛玉見她如此怕她,聲音盡量放柔:“雪雁,上茶。”
“多謝小姐抬愛,我我我,不喝了,去給您端菜。”二丫慌忙擺手,在紫鵑開口挽留前飛速離開了。
方出門便捂著通紅的臉喃喃道:“真的很配呀!”
顧淮璟不必說了,跟畫出來似的,如今見這林姑娘竟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他們以后的崽崽得多好看呀!
就在二丫忽然有了精神一定要撮合這對璧人時,身后有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是雪雁,她懷著對廚子的好奇自告奮勇跑了出來:“我陪你一起去,我只不信就他一個人?這般厲害?”
顧淮璟此時已經將最后一道菜裝盤,見二丫居然將雪雁喊來也不意外,只是將茶盤遞給她們。
雪雁呆愣,這里居然當真只有他一人,觀面相又覺親近,后又覺得所有好看的人都面善便先一步出了門。
顧淮璟將第二個餐盤給二丫的時候,忽道:“這小碟薺菜餃子勞二丫姐呈給林姑娘。”
二丫好奇的看向那餃子有些奇怪:“弟弟,這其他菜都無誤,怎么這疊餃子里有一個沒對齊?是不是忘啦?我來擺正它!”
“你拿給她,她知道的。”顧淮璟阻止了二丫想擺正的行為,卻也沒解釋,轉而催促著她快去,免得林姑娘餓著。
不一會,二丫和雪雁各自端著來那來自江南特有的佳肴并肩走回黛玉屋里。
雙方眼睛都亮晶晶的,充滿生機和希望。
雪雁:“我覺得那位公子還挺配我們小姐。”
二丫不住點頭:“我也覺得!”
*
不知是不是錯覺,雪雁這一去,眼睛都亮了幾分,分外殷勤的替黛玉布菜。
隨后,二丫將手中那疊薺菜水晶餃子放在黛玉面前。
有些害怕林姑娘會不會生氣?會不會以為我們不仔細?
而旁邊雪雁更多似都在無聲問這未婚夫親手下廚的菜,姑娘你喜不喜歡?
林黛玉垂眸看著桌上那記憶里才會出現的江南佳肴,眼尾不可控制的染上了緋色。
慌忙掩飾淚意又看向手邊那玲瓏剔透水晶餃子。
白瓷盤上本該整整齊齊放著,卻偏偏有一只餃子單出來沒有對齊,也不知是丫頭們端來時太過心急,又或者——
是某個廚子特意向她說,
對不齊(起)。
第39章 拿捏賈璉
揚州的夏雨似乎落得格外久。
都說夏季多洪澇,饒是黛玉再喜歡雨聲,此時也不免擔憂天災。
這場雨不但困住了黛玉要回姑蘇的步伐,同時也困住了賈璉回京的路途。
運河在這場暴雨里水勢大漲,有江水時不時翻涌堤岸,若要勉強出行恐難以保證安全。
林黛玉一行早便搬到地勢較高的避暑莊子里住著,唯有顧淮璟因避嫌便未曾去。
時間慢慢流淌著,轉眼便到了端午。
從清晨開始,雨勢漸歇,緊接著中午,久違的太陽冒出了頭,注視著葉片上緩緩落下水珠。
因天氣難得好,二丫早早便去通知婆子們來打掃庭院,掛上艾草、菖蒲驅邪,準備過節的一應事宜。
正當她忙得熱火朝天時,顧淮璟拿著油紙包的五毒餅和一摞書來了。
正值節慶,他換了新衣。
是祖母請縣城繡娘縫制,還不容推辭,說既是要科考便要穿得精神些。
二丫見他時眼睛一亮,青衫如松,綢緞般的發絲用素色發帶挽著,如玉的臉龐在太陽的照耀下稍顯病態,帶著矜貴的書生氣。
“你現在要抓緊時間看書,這些小事我來便好了。”
二丫嘴里埋怨著,想接過他手中的物什。
如今都五月了,離鄉試不過三月光景。
眾人皆不敢再勞動顧淮璟繼續當廚子,便請了村子里做飯干凈好吃的嬸子來幫工。
顧淮璟也沒有反駁:“無礙,勞逸結合。”
科舉可不能單憑死讀書,還得有個康健的身子,不然也是白搭。
想到這里,他甚至有些感謝母親在幼時便要求他強身健體了。
如今,他更是一個人住著,行動不受限,反倒方便每日抽出時間來練劍。
“你拿這摞書做什么?”二丫視線看向他手里的書。
顧淮璟桃花眼彎彎:“林姑娘能用到的,有些沉,我拿到臺階那里。”
說著,便往前走,直至將手中的書和吃食放在臺階上。
二丫看著忙碌著的顧淮璟,忽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母愛。
這小子,分明比她年紀還小,但行為做事穩如老狗,這是吃了太多苦的緣故。
想了想,看著顧淮璟道:“廚房切了西瓜,昨晚我們還包了粽子,我去給你拿。”
“不麻煩”顧淮璟推辭的話還沒說完,二丫便急匆匆的去了。
顧淮璟想了想,便到一旁候著。
可誰知,沒先等到二丫反而等到了疾馳而來的賈璉。
*
卻說賈璉自溫柔鄉出來時已是第三天傍晚。
剛出門便見傾盆大雨,當即轉身想回去時,被急得抓耳撓腮的興兒攔住了:“二爺,林姑娘說是去拜訪老仆拿鑰匙,可至今未歸!”
賈璉身子綿軟腳下虛浮,指著天上的瓢潑大雨不以為意:“這雨確實不好走動。”
“可,林姑娘到底是”興兒還想再勸,卻淹沒在一疊聲的嬌笑里。
是樓里的姑娘們見賈璉那副食髓知味的模樣,賣力留客,調笑聲愈發露骨,硬生生將賈璉又勾回去了。
賈璉只說等天氣好些便去,這一等便到了端午。
接到賈母的信時,賈璉還枕在美人懷里,不滿的罵了一聲。
翌日,雨總算停了,便急匆匆的往十里村而去。
到村上見著那些艾葉才猛然想起今日是端午,難怪賈母來催了。
林家那般人物,這么小的村子,很容易便打聽到了。
賈璉看著眼前雕梁畫棟的莊子,眼底閃過幾分計較。
當年他可是將林家的家產翻來覆去查了好幾遍,沒曾想還有遺漏。
只看了這莊子一眼,賈璉便知這家產怕是還有遺漏。
這下,留在江南的理由便有了,也不怕回去被賈母等人破口大罵了。
有了盼頭,賈璉飛快下了車。
正好對上了前方幾寸之地,斜倚在一株百年石榴樹下目光審視的少年,有斑駁的光陰灑在他的臉上欲顯豐神俊朗。
恍惚間,他好似看到了滿臉稚氣的九殿下。
被自己這個念頭唬住的賈璉忙收回心思,再看去,又覺不過眉眼像,其余皆是不像。
莫不是自己想京城了?
賈璉晃了晃腦袋有些郁悶,隨手抓了個正在灑掃的婆子笑道:“可有位姓林的姑娘現在此處?勞姐姐們替我去通報一聲?就說賈家來人要接她回去了。”
賈璉除了德行不正之外皮囊無可挑剔,典型的富家貴公子,這一笑倒是讓不少婦人晃暈了,忙去通知林姑娘。
顧淮璟看著是紫鵑親自出來請,便知林姑娘這是打算要同賈府撕破臉了。
方嬤嬤此時立在黛玉身側將厚重的珠簾放下,黛玉端坐主座,手里是顧淮璟拿來的一摞書。
里間分門別類按價值程度排列被典當或者挪走的林家家產,還標明用以佐證的票據票號,而沒有票號的則將人證列全。
筆跡蒼勁有力,內容謹慎細致。
方曼霜在旁看著,也不免感慨。
這不是最近整理出來的,
而是顧青青到十里村后聽她說起那些被賈家帶走的林家家產,便用三年的時間打聽和收集到的。
不過,顧青青沒有耐心,她只負責材料的收集,而歸類匯總則扔給了顧淮璟。
她也曾問顧青青對這事為何這么上心?她只說幫林姑娘就是在幫自己。
雪雁在黛玉身側看向那羅列出的條條款款,雖知道一些,可著實被震撼。
林黛玉看著這蒼勁有力的字跡,忽想起在賈府時他也是只要來了便會記錄下用藥的反應。
心中有難以言喻的雀躍又或許有些羞澀。
嗯…要不是看在他整理賬單辛苦,她鐵定要說明退婚的事!
她這般想著,便仔細看起了賬冊。
她對黃白之物向來不放心上,也知世人逐利,可還是因看到這些時寒心。
“姑娘,他們怎么敢說我們白吃白喝白拿的啊?怕不是我們拿銀子供養他們才是?”雪雁只是粗略一看,眼睛當即瞪圓了。
林黛玉垂眸,爹娘將她送至賈府除了是要保證她的安全之外還有個最為重要的原因便是希望她能在國公府的教導下有個好姻緣。
好姻緣嗎?黛玉捏著賬冊。
可爹娘你們已經給了呀!
不對!
她可是要同他說明退婚的!
林黛玉輕咳一聲,不敢在胡思亂想靜靜翻著賬冊。
可…這人的字跡真如夜晚閃爍的星光,半點不講道理。
“小小姐,你看。”
方嬤嬤也在旁整理賬冊,忽然,她翻到一小本賬冊,興奮遞給了有些神游的黛玉。
黛玉接過那賬冊眼前一亮,總算是展顏莞爾。
不一會兒,紫鵑便將賈璉請了進來。
賈璉眼前是厚重的珠簾,那左右搖晃珠子令本就虛浮的他更是眼冒金星,
定了定神,拱手道:“林妹妹,老祖宗來信說惦念著妹妹,是吃不好睡不下,前而個還病了,急催我們回呢。何況這雨一時半會怕是停不了,趁現今河上能走動不若抓緊時間回京?”
“正是了,璉二哥哥要早做打算。”林黛玉不緊不慢的接著話。
賈璉見她應下,心頭狂喜,估摸著調查林家隱形產業所需時間,拍手道:“那便將回程日子定在兩周后?妹妹可還便宜?”
“璉二爺怕是誤會了。”方嬤嬤出聲:“小小姐的意思是璉二爺這一回,我們不能送行,還請二爺見諒。”
賈璉笑容僵在臉上,旋即不可置信的抬頭:“林妹妹說得這是哪里話?這里雖是妹妹的故鄉,可已無親戚庇護,妹妹又是閨閣千金不能自立門戶,妹妹不愿回去,可是同誰鬧了矛盾?親人之間有什么隔夜仇?說開便都罷了…”
賈璉還在絮絮叨叨說著,方曼霜已然掀開珠簾,拿著那小本賬冊走了出來,蒼老的臉上似笑非笑:“二爺,我們并不是同你商量,不過通知你,當然若你想商量,我們一齊去公堂上也是可以商量的。”
賈璉被她那不尊重的語氣激起了上位者被挑釁的怒火。
但顧及她是代表里間黛玉的臉面,只是漫不經心的接過那賬冊。
一看,傾斜的身姿立馬挺直,額上霎時布滿細密的汗珠。
不是別的,上方密密麻麻條條款款都是他個人貪墨的林家家產。
光是羅列便也罷了,可居然還寫明了依據!!
別說這能直接進卷宗里的證據能壓倒性的對簿公堂了,
就說賈家那群人尤其是王熙鳳,只要知道這賬冊的存在定先一步扒了他的皮!
賈璉臉色如打翻了的顏料變幻萬千,
最終,他將賬冊恭恭敬敬的還給方曼霜,笑道:“林妹妹如此孝心想要在姑蘇為姑父姑母禮佛一年,那我便替妹妹回了老太太,妹妹只管安心。”
“路上泥濘,二爺慢走,近來小小姐身子不好,恕我們不能送了。”方曼霜在身后冷冷道。
賈璉不敢再停留,腳步飛快,生怕林妹妹下一刻便反悔了。
連那些盤算著要拿下的隱形遺產都拋在了腦后。
此時,二丫已經在廚房拿了一片西瓜,又用油紙包了幾個咸粽子。
許是從小吃苦的緣故,比起素菜顧淮璟其實更愛吃肉,只是他不說,或者說了也無用,因為顧青青不在意。
而林姑娘偏愛清淡甜口,所以這粽子還是二丫給自家弟弟開的小灶。
第40章 他不是外表般無害
賈璉灰頭土臉自屋內走出時,再次碰見了那位在樹下的少年。
少年的身側有個憨丫頭熱絡的為其遞粽子。
這二人的氣質樣貌天差地別不可能是親人,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小情侶。
敢在他面前秀恩愛?刺他的眼?
賈璉的戾氣當即壓抑不住。
很快,二人便都注意到他的目光。
少年眉眼清冽,仿佛觸不可及的高嶺之花,自帶著疏離的邊界感。
而他旁邊的姑娘渾身透露著清澈的愚蠢,雖衣飾精致但難掩刻在骨子里的窮酸感。
甚至沒問他的身份便樂呵呵問他:“端午安康,要不要吃個粽子?”
賈璉只是看了一眼便轉過頭。
安康?被人掃地出門,還被迫吃了這兩人的狗糧,能安康便有鬼了。
心中有氣又無處發泄,而這這丫頭還笑得如此刺眼,更加不好了,刺了幾句:“你們林家的東西我哪敢要?”
尖酸的話語自這位貴公子的口里出來倒有幾分好笑。
“拿的時候倒沒這覺悟。”
就在二丫迷茫為何這人突然就生氣了,身旁的顧淮璟已然將粽子收好出了聲:“畢竟,林家的所有物確實不是誰都能染指的。”
“你!你什么意思?”賈璉沒料到一個鄉下的泥腿子也敢反駁他,面子被這般踩在腳下,賈璉臉上表情霎時控制不住。
顧淮璟面上依舊冷漠:“不負責啟蒙。”
賈璉當即回味過來,眼中燃著怒火,盛怒之下,理智皆被拋在腦后。
沖上前便要先出這口惡氣。
他是成年男人,而顧淮璟不過是個單薄的少年,在體型上幾乎是壓倒性。
只見賈璉走了幾步,先是佯裝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模樣要離開時,卻猛然發力,大腳朝著顧淮璟—身旁的正準備松了口氣的二丫踹來,
嘴里大喊道:“都去死!連個泥腿子也敢挑釁爺!”
二丫驚呼一聲,下意識閉上眼想防御那凌厲的一腳。
可疼痛感遲遲未來。
二丫心有余悸,好半晌才敢悄悄睜開一只眼打量四周。
只見,賈璉那一腳竟硬生生停在半空中,遲遲踹不動。
往旁邊瞧去,原是顧淮璟單手鉗住賈璉的腳腕,他眉眼冷峻,面上似覆上了一層薄冰,看向他:“在林家的地界欺負人,究竟是誰在找死?”
賈璉勃然大怒,可無論如何都扯不回腿,他齜牙咧嘴想找回場子。
但因一只腳離地,怎么看都像單腳還堅持要蹦噠的大公雞,滑稽可笑。
顧淮璟看著賈璉無能狂怒的模樣在他蹦噠的最激烈的時刻猛地放手。
賈璉一時不察,失了力,退后幾步想盡力穩住身形卻不可控的極速后退栽倒在地,就在他要哀嚎出聲時,
顧淮璟閃身至賈璉身旁,確認身形背著所有人后手微垂,便自袖中掉落一柄短刃,將利刃對準他將要哀嚎出聲的嘴。
不用懷疑,他只要敢嚎出來那么那刀就能掉進他嗓子眼。
賈璉看著那利刃,要噴薄出的哀嚎硬生生被卡在了喉間。
緊接著宛若地獄爬來的惡鬼在耳畔低語:
“今日不過是給個教訓,記住了,你若還敢來找林姑娘,來一次我我奉陪一次!”
賈璉看著那泛著森意的匕首,五感當即失了控制涕泗橫流,刀在唇上又不敢點頭,幾近絕望的看著這個小瘋子。
顧淮璟冷笑一聲,將匕首抬起把玩。
賈璉獲得了片刻自由,卻仍心有余悸,便只敢小聲無助亂喊著爺爺饒命,又哭喊娘來救我之類云云。
顧淮璟不耐,隨即用刀拍了拍賈璉的細嫩的臉頰:“說清楚。”
“大爺饒命,我不敢再來,我發誓我若再來,我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爺爺饒命!”賈璉哭得更為賣力鼻涕淚水糊一臉。
估摸著在威脅下去恐灑掃的婆子們要增加工作量,顧淮璟收起了匕首立起身,又恢復了清清冷冷的模樣,掠過呆愣的二丫身旁,朝遠處喊道:“賈公子喝幾口酒就倒了,那邊的嬸子們,勞煩過來扶賈公子。”
在庭院外灑掃的嬸子們除了二丫沒人注意這里發生了什么,聽到喊話忙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計飛快聚了過來。
只見,少年清冷出塵,而一旁的賈璉癱軟在地,看不清神色。
看起來并不像醉酒,
但嬸子們皆不敢管主人家的事,之前那群長舌婦不過說了幾句便被替換的事還歷歷在目。
何況這位貴公子,長得真的俊!
這些嬸子皆如狼似虎地一窩蜂沖上來要扶賈璉。
最后不知被揩了多少油才扶到馬車上。
這一遭令原本就虛的賈璉更虛了幾分,看著像干煸豆角。
*
二丫許久方找回自己的聲音,看著面前的顧淮璟有些害怕的縮了縮脖子:“弟弟…”
雖顧淮璟刻意背對著她,但她還是看到了顧淮璟那副如索命惡鬼的模樣,
她當時聽到到方才那位態度囂張的公子在威壓之下又哭又求饒的聲音,
不過是好奇心作祟移步想要去看看顧淮璟是如何威脅的賈璉,
便看到賈璉癱軟在地,嗚咽哭著說要給顧淮璟磕頭只祈求爺爺能原諒。
而顧淮璟表情狠厲,手持一把鋒利的匕首,那匕首反射出的光尖利而又森然,她看著這一幕,忽自腳底生出一陣寒意。
“嗯,在,今日是端午,天氣又熱,最近樅樹菌正新鮮,不知廚房的嬸子可有采購?做些清淡的菌湯想來會合林姑娘胃口,只是牢記菌子得熬熟了才能用。”
說起這個,顧淮璟聲音清冷,仿佛將要融化的暖雪。
說完,轉而拿起石桌上的粽子,如往常一般自如問著。
二丫瞅著他,不明白方才還拿匕首威脅的人,怎么這一刻就能無比溫柔的關心起林姑娘的飲食起來。
這…真的是她的那個印象中外冷內熱的溫柔弟弟嗎?
還是惡鬼占了他的身子,他其實不是她印象里的弟弟?
亦或者他本身就是惡鬼,不過偽裝得很好?
二丫不敢再想,張了張嘴:“弟弟,哦不…顧…顧公子…你…?”
卻不知怎么開口,但眼里的害怕怎么都掩飾不住。
“怎么了?”顧淮璟看著二丫眼里的害怕垂了垂眼簾。
他的語氣分明同往常一般清清冷冷,但二丫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身子不自覺挺直:“樅樹菌是吧?菌子湯是吧?我這就去同嬸子說,你先回去罷,這里有我和祖母在,你你你…別擔心,只管好科考就行了。”
她發現她壓根看不懂顧淮璟!他才不是她需要散發可笑母愛的小可憐!
他不過是外表無害內里隨時能致人死地的毒蛇才對!
說完,二丫就一溜煙跑了,在內心里將自己有得罪過顧淮璟的事一一翻出。
不免大驚,很多時候她都會毫不客氣地指揮顧淮璟干活,也會問些蠢話。
比如他爹在哪?
他爹為什么會拋棄他們母子?
甚至有時候因為被祖母罵了,她轉頭便罵他消氣。
這雖然是尋常姐弟都會有的日常。
可…誰知,顧淮璟就不正常!
如此想著,二丫腳步愈加快了,生怕慢一步,顧淮璟不高興也如同對賈璉似的對她。
顧淮璟也沒有在意,轉身離開,端午的節氣已然十分炎熱,荷塘的荷花半開欲開。
蟲鳴鳥啼鄉野的生活分外愜意。
他走在田埂上,望向趁著早晨氣候涼爽在田間彎腰勞作的鄉親。
忽想起幼時,他因饑餓,傍晚敲門去同隔壁人家商量,說他愿意幫他們勞作可不可以換口吃的?
鄰里是憨厚老實的一家人,穿過橘色的暖陽,只見餐桌坐著個跟他一般年紀卻圓潤可愛的男孩兒,在里間好奇瞧著他。
顧淮璟當時很瘦小,渾身也臟兮兮的,像個落魄的小乞丐。
面善的夫妻對視一眼,便知是新搬來的那家。
他那個娘…看起來倒是個好的,可誰知,一去便是月余,完全不管這里還有個兒子。
他們大閨女香蘭見他可憐,便從自己口里省下吃的,只求夫妻兩去接濟他。
不就喂條狗?也就是夫妻兩順手的事。
但前幾日官家張貼告示今年要上交的稅加重了,自顧不暇便漸漸歇了心思。
而現在…這小乞丐是訛上了他們?
就在夫妻兩當機立斷要關門時,
“爹娘,讓他進來吧。”
里間是虛弱卻溫柔的女聲,
正是心善的香蘭。
礙于香蘭被地主看上卻犟著脾氣不同意的情況,
夫妻兩權衡片刻,便讓顧淮璟進去。
原來,這家人不止有個男孩兒,餐桌旁還站著一位妙齡少女和四個小女孩。
顧淮璟忽手足無措起來,道歉要走,他著實不知鄰家竟有這么多孩子。
他只是覺得夫妻兩心善,他又著實走投無路才大膽想用勞動換點吃的。
可…見著場景他哽住了。
尤其是,幾位姑娘都沒吃飯,只在旁靜靜站著等著家中的父母和男孩吃完了才能吃。
香蘭注意到了顧淮璟的窘迫,柔聲道:“沒事,我的那份給你。”
顧淮璟沒同意搖頭就走,蜷縮在顧青青將他扔下的草棚里,想的卻是若是他明日死了,發現他的人會不會害怕?
母親會不會難過?
因為前幾日他看到同村的被父母拋棄的孩子昨晚下著雨還跑出去而后失足摔死了。
第一個發現的人害怕的幾天吃不下飯。
就在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安靜等待命運安排時,有人遞過來一個粗糧饅頭。
顧淮璟動了動鼻尖,翻身起來。
是香蘭她將半個饅頭遞給他:“吃吧。”
顧淮璟考慮到她家情況搖了搖頭。
“沒事,我明兒個就要去享福了。”她雖說著要去享福的話,但眼角不住的淌著眼淚。
她這番情景,讓年幼的他覺得‘享福’二字大抵是天底下最為難過的事。
最終,在她拿出一大碗飯在顧淮璟面前吃下去,他才迫不及待啃那塊硬邦邦的饅頭。
翌日,他還分了一大碗有好多肉的飯。
他看著喜笑顏開的夫妻說還得多謝他,他可是大功臣時,
他才看到身著粉色嫁衣的香蘭姐被胖乎乎的媒婆牽著進了一頂小轎。
夫妻兩大擺筵席,同村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無不笑容滿面羨慕以賀,說他們養了個好閨女,做了地主家的十八房小妾,可以享清福了。
但是顧淮璟看著他們吃喝的每一口仿佛都不是菜肴,而是香蘭姐血肉。
那碗賣香蘭姐得來的飯菜他沒動一口,安靜放了回去,轉而到山里挖野菜吃。
這是香蘭姐教他活下去的方法。
此后,夫妻兩生活明顯滋潤起來,男孩愈加圓潤討喜。
四個小姑娘卻仍舊骨瘦嶙峋,因香蘭的囑托便還時不時拿吃食接濟他。
終于,顧青青想起來他了。
顧青青看著小乞丐似的臟團子時,還沒認出來,才猛然想起走的時候忘記給顧淮璟留錢了。
還沒等顧青青再說什么,遠遠便見帶刀官兵上門來,她忙不迭拉著顧淮璟跑了。
顧淮璟當時覺得可能那不是來追債的人,而是縣里派來強硬收稅的。
逃走時,正好路過村里那間大宅子。
他在山腰,一眼便看到了在頭發發白老頭懷里依偎著滿臉笑意的香蘭姐。
香蘭姐的周圍或明或暗閃著或嫉妒或兇狠的來自大宅里十多個女人眼里的惡意。
……
就在他有些失神時,遠方忽傳來呼喊聲。
是雪雁在后邊氣喘吁吁飛快跑來喊住了他:“顧公子!請留步!留步!!”
顧淮璟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動作罕見地有些僵硬。
雪雁也算半個嬌養小姐,到底沒這般瘋跑過,停下時還用手支著腰氣喘吁吁,好一會才緩過來:“你怎么走得這么快?后邊有鬼追嗎?”
說完才驀然想起自己是她在后邊追,曬曬笑道:“顧公子,可有空?我們姑娘想見見你。”
雪雁先前便在廚房見過他,如今離了煙火繚繞的他愈發顯得君子世無雙,外形上確實與姑娘絕配,她也很看好這樁長輩在世時定下的婚約。
可也不能否認,顧公子這出生委實低了些,都說嫁女高嫁,究竟如何是好?她該站在哪邊?雪雁萬分糾結。
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打量著他。
先前沒注意,顧公子和陸姑娘好似有幾分神似,身形也有幾分相似,但細看之下總有差別。
陸姑娘更高些,也更清瘦些。
雪雁眼前一亮,她總算知道為何他覺得顧公子同陸姑娘相似了,因為氣質著實太像了。
都有著泰山崩塌怡然不動穩重的安全感。
姑娘聽方嬤嬤說那賬冊是顧公子親自拿來時,先是飲了口茶,面上看不出情緒浮動,只是手中的絲帕扭成了結,末了才悠悠嘆了口氣:“過了端午我們便啟程回姑蘇,此前…還是將這件事了了。”
顧淮璟聞言呆愣在原地,旋即心跳如鼓擂,半晌才低低應了聲:“有勞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