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暗涌
雖疫區無時無刻不在死人,但這里治安好,有嚴格的管理制度,能當著這么多人面鯊人確實是第一例。
霎時,整個病房亂作一團,幾個刺頭也被震住安分了不少。
正當他們商量著要去喚治安隊的人員來處理時,
方才那位少年推著一輛運送尸體的板車去而復返,原本驚叫的人們當即噤聲垂下腦袋,生怕殃及池魚。
顧淮璟沉默地走進病房,將那男子尸體收拾干凈,又將別在床頭代表身份的木牌取下丟在車上,才在眾人畏懼躲避的視線里拿出男子藏在袖中的飛刺。
先是面向同那男子交好的幾個刺頭,聲線清冷:“無論你們有什么目的,不怕死的就盡管來。”
幾個刺頭一聲不吭,顯然他的殺雞儆猴很奏效。
旋即轉向滿臉驚懼的群眾:“我知道,這病一日未痊愈你們就好不了,也不需要你們如何,但請在有心人刻意詆毀這些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依舊前仆后繼來救治你們的醫師時為他們辯解幾句,這都做不到嗎?”
眾人都看到那枚閃著寒光的飛刺,心思各異,有的人愧疚,有的人不以為意,更多的是麻木。
顧淮璟從小便知世事炎涼,現下如此也不意外,轉身將尸體運出門口。
不出所料,已有一波人就在門口等著他出來。
為首的正是平陽郡主,她雙手抱胸正義凜然,隔著西洋眼鏡都能看到她滿眼的怒意:“來啊,把這個草菅人命的惡棍給我抓起來!本郡主今日就為那個無辜枉死的病人討個公道!”
話畢,她身后便走出幾個身強體壯的男子諂媚的道了一聲:“是!郡主!”
后摩拳擦掌就要抓這個看起來分外瘦弱的少年。
顧淮璟無意與這些人起沖突只皺眉道:“你們既是治安隊的,這件事我會給個說法”
平陽郡主見他還敢狡辯氣得跳腳:“別聽他胡言亂語,他就是喪盡天良之人!這般說也只不過是想拖延時間或者找個替罪羊罷了,出了事我擔著,你們現在都給我抓住他!”
原本還在猶豫的治安隊成員聽到平陽郡主撐腰瞬間底氣足了起來,
也不打算聽顧淮璟說話,大步上前就要逮住這臭小子,只見他身形一動,便讓幾人撲了個空。
讓原本以為如抓小雞崽子簡單的男人們互相對視一眼,明白這不是善類紛紛認真起來,鉚足勁要抓到顧淮璟。
但顧淮璟就恍若泥鰍似的看著就要抓住了,眨眼卻又不見了。弄得灰頭土臉。
反倒讓這小子跟遛狗似的遛著玩。
看著這場鬧劇的平陽郡主臉氣得通紅,大喝:“誰抓住他賞銀百兩!都給我抓住他!”
顧淮璟沒時間同他們在這里耗,旋即停住了繼續閃身的動作,彎腰隨手撿起一節樹枝轉身打在第一人的百會穴上。
那人旋即身形一晃倒地不省人事。
身后的人見狀有幾分驚懼:“他又殺人了?!”
“住手!”
聽到消息急匆匆趕來的顧青青看見有人欺負自己的兒子,心中升起難以言喻的怒火,抄起身旁的木棍就朝中間叉腰指揮的少女招呼過去:“我看誰居然敢欺負我兒子!!”
平陽郡主眼見著那木棍就離自己只有幾厘距離,嚇得跳開幾步驚險躲過。
但還是被急紅了眼的顧青青一棍子打在腳上,她當即歪倒在地,火辣辣的疼痛席卷全身。疼得她嗷嗷直叫。
就在棍子還要招呼過來時,平陽郡主捂著臉忽大喊:“你們都是死人嗎!怎么任由她欺負我!”
此話一出,幾個原本跟在她身后的治安隊成員見來人是顧青青都不吭聲。
甚至還默默移到了顧青青身后,原本就被顧淮璟唬住的另外幾人見顧青青來了都沒了動作,眼神復雜。
不為別的,因為是林姑娘與顧青青救了他們所有人、救了他們家人的命。
他們都有良知,不然也不會在心甘情愿在這疫區累死累活。
他們是聽說這小子恃強凌弱意圖破壞疫區和諧環境,這才跟著來了,
何況還能在郡主面前露臉,沒想到大水沖了龍王廟。
以至于最后,反倒成了一群人圍著顧青青在看她教訓平陽郡主。
顧青青見事態平息,居高臨下看著平陽郡主,只道:“這里可不是京城,也不是能讓你一呼百應的地方,被人欺負的滋味好受嗎?要不要再來幾棍清醒清醒?”
“嗚嗚嗚,可是你兒子他殺人!他殺人!我只是想讓他改邪歸正這有錯嗎!”高貴如平陽郡主,哪里有這般屈辱的時候?
她滿臉狼狽但依舊不肯松口:“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縱容的娘才養出他那樣十惡不赦、沒良心的兒子!等我父王凱旋來接我,我要讓他帶兵把你們這群山匪都剿了!!”
這句話出口,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平陽郡主可四個異姓王中唯一有實權甚至能帶兵打仗的南安王的千金!若那鐵騎真的踏上揚州誰都別想好過!
一時都不敢看顧青青的臉色,也有幾分心虛。
但顧青青面色如常,且不說他南安王敢不敢冒著被感染的風險來這疫區還是個問號,更別提還是個能被小小鄰國按在地摩擦的主。
畢竟《紅樓夢》中就有南安王戰敗故要讓探春替其和親交換人質的故事。
呵,這些懦弱無能的男人們!這些骯臟到要用姑娘們的命去搭上貴族這條線的世家們!
她只要一想到這些陰私,就想直接把鼠疫投放到全國,讓細菌把他們都殺干凈后重鑄河山!先破后立,推翻這該死的世道!
她不可控的在想這事的可能性,但好在她還有理智,上位者的骯臟與無辜的群眾無關,他們憑什么要為這些人買單?
顧青青平復了心情找回理智,用木棍拍了拍平陽郡主的小臉,笑得陰惻惻:“我相信我兒子不會無緣無故傷人,若真有定是那人的錯,何況我若說你是害病死的誰敢說不是?”
她此話一出表明了幫親不幫理的立場,令正義感爆棚的平陽郡主更有底氣,她聲音尖銳:
“我也不是非要讓父王來剿你們,我只是為你們討回公道!但你們看啊!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就是她縱容所以她兒子才走歪了,你們就不怕到時候那個瘋子把你們都殺了,然后她在背后說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該死嗎?”
顧青青眉頭一挑正要反懟但身旁忽傳來吵鬧的動靜,瞬間將他們的目光吸引過去。
原是顧淮璟見顧青青來了后便先將方才點穴昏睡的人喚醒。
那人醒來便大吼大叫想抓住顧淮璟。
“你們治安隊既然來了,這個拿給九殿下。”顧淮璟桃花眼目光平靜看著他也看著想要個說法的平陽郡主。
轉而將手中的暗器飛刺拿出,聲音聽不出喜怒:“這是從死者袖中找出,我有理由懷疑他們還有同伙,煩請同九殿下說明。”
治安隊成員們看到這個暗器時臉色倏然驚變,不為別的,因為他們除了負責安保之外還負責管制這些害人利器。
但,為什么那位病人還能身藏這些害人的東西?
顧青青見了暗器當即聯想到此前的流言意外地挑了挑眉,居然有人比自己還恨這個世界。
這樣一看,恐怕真有人打算在全國投毒了,雖然推翻這個王朝她喜聞樂見,但是戰爭只會民不聊生,人間煉獄,何談圓滿?
平陽郡主也看到了那個暗器喃喃道:“誰看到這是從他袖中搜出?萬一是你污蔑他呢?我明明看見你就這么把他鯊了,怎么可能?”
她喃喃自語,精神恍惚。
“呵。”顧青青雙手環胸:“我兒子可是揚州一帶的解元!前途如此光明的他為何要污蔑一位宵小來葬送自己的未來?”
此言一出,平陽郡主徹底傻眼,她沒料到顧淮璟看著年紀與自己相差無二居然會是新出爐的解元!
雖即便拿了解元也仍需進行會試和殿試,但每個省份都有相應板上釘釘會中舉的名額,解元毫無疑問會在其中。
可謂半只腳已然跨入了仕途,已在權貴榜下擇婿的范疇。
這樣的人,這樣寒窗苦讀之人會為了污蔑其他人葬送自己的前途嗎?
平陽郡主頭暈目眩,她不知道什么是對的!她分明看到了他鯊人啊!為什么會這樣!
顧青青看著失魂落魄的平陽郡主,知道這是被家人寵著愛著單純而理想正義的小姑娘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好心辦壞事,不明是非現實的愚蠢而痛苦,嘆息道:“來兩個人把郡主扶下去休息罷。”
頓時,大家便都散開了,離開前不少人因為內疚想將那尸體運到門口但被顧淮璟拒絕了:“不必了,你們去忙其他的罷。”
“怎么?怕這人變成鬼后尋錯了人?還是怕他無賴纏上其他人?”顧青青挑眉看向自家兒子。
顧淮璟推著板車低低了一聲:“嗯,這是我結下的因沒必要牽連他人。”
顧青青看著自家兒子倔強的臉忍不住嘆息:“兒啊,你確定要查下去嗎?”
“嗯。”顧淮璟應了,眺望遠處的河山:“國若不在,家何以存?”
顧青青沉默,忽覺得此間倒不比民國強多少,若南安王戰敗而歸怕不是書中和親那么簡單定還賠了不少好處。
也包括割地嗎?她不敢再想。
又或者說鄰國其實就是女真?
最后也如明朝末期清軍入關,天花戰勝鼠疫?
她精神有幾分恍惚時,忽聽顧淮璟道:“娘,這些年你很痛苦罷?是我帶來的嗎?”
這句話,問得顧青青愣住,雖然她的往事兒子不知道。
但身負任務之事她下意識覺得兒子是知道的,畢竟這可是因他出生帶來的,之所以愿意去配合難道不是因為他們的目標一致?
如今,他為何這么問?
難道,其實顧淮璟并不知道任務之事?
見顧青青愣住,顧淮璟也沒有同母親這般談過心,理了理衣擺的灰塵垂眸道:“娘,那我先走了。”
“淮璟,你的任務是什么?”顧青青抖著蒼白的唇忽開口,她的聲音都有幾分尖利:“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任務嗎?!!我是你也是!”
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顧淮璟的所作所為只是源于子女天然對母親的愛!
但很快,她悲哀的發現,她一直代入顧淮璟也身懷任務所以她把他當工具理所應當;但即便他只是單純出于對母親的愛,她也依舊會把他當工具。
她對上顧淮璟滿臉憂心的眼嘆息:“對不起淮璟,我今天太累了,你去吧,九殿下也在追查這件事,你若真想查可以同他一起。”
顧青青目送兒子的背影在她視線里消失,一如這些年兒子目送她遠去的模樣。
他的背影單薄,分明不過稚嫩的十四歲少年郎,但逆著天邊火紅的霞光孤身行走于世間卻莫名給人能支撐起天地之感。
時光白駒過隙,少年的肩早已擔得起草長鶯飛和清風明月。
*
烏云掩住了太陽盡力散出的光芒徒留一絲慘淡的紅。
暗沉的天色里,似乎能透過天幕看到月牙彎彎的形狀。
這種看不清前路的感覺糟糕極了,他應該是不喜歡黑夜的,顧淮璟無意識的想著。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是一束微弱的燭光在前方點燃,指引著他方向。
他疾步走進,
所見是眼前心上的姑娘靜坐在輪椅上,手中的燈籠發出的橘色光暈,將她嬌好的容顏慢慢融進歲月,美好的連時光都輕了幾分。
晚風卷起撲簌簌的銀杏葉紛紛揚揚。
緊接著,她身后有更多燈籠慢慢被點燃,像是天上落下的點點繁星。
大門外,是身穿隔離服的志愿者們在有條不紊的登記、運送尸體至焚尸場。
看到林黛玉后,顧淮璟嘴角不自覺上揚了幾個弧度,將板車放好后便往黛玉處走去。
原黛玉是在登記新加入的志愿者名單以及回答咨詢。
因她周圍圍滿了人,顧淮璟只是簡單打了個招呼后便出了大門。
將木牌放到登記的志愿者面前。
那是個瘦弱的姑娘,她將木牌接過,借著燭火看清時死者身份時,西洋眼鏡清晰折射出她眼底醞釀著的復雜。
但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按規矩將姓名登記在冊,可顫抖的筆尖還是表明她內心的不平。
“不看看嗎?最后一面了。”顧淮璟將走之時忽輕聲說了一句。
那姑娘渾身輕顫,眼角落了一串淚珠:“不必了,只希望他下去不要再打娘了,哦不,我希望娘永遠不要再見他。”
顧淮璟沉默頷首將板車運送的志愿者身旁,那些支援者表情凝重將尸體烙餅似的一層層往上疊。
生命之重,生命之輕。
顧淮璟雙手合十由衷祈禱命運眷顧可憐人。
他的動作矜貴而優雅像是憐憫眾生的神。
不少人因他的動作而醒悟過來,這不僅僅只是一個工作而是數十條連接著無數家庭的人命。
原本疲憊的動作也染上了幾分沉重和敬畏。
顧淮璟睜眼,明顯可見身后那個登記的小姑娘正墊著腳往尸體這里看,卻依舊沒有上前。
他別開視線朝心上人的方向而去,此時夜色已深,人群逐漸散去。
今天夜晚沒有星星只有孤零零的月亮高懸在半空俯視大地。
他看著依舊守在門口兼職提燈的黛玉柔聲問道:“起風了,冷嗎?”
“不冷。”黛玉正在烤火盆旁暖身子,見他過來忙將懷里的飯盒遞給他:“快坐下來吃,免得涼了。”
顧淮璟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放著成摞的飯盒,而大門外除了雪雁外還有好些人正在不知疲倦的忙著,連送來的飯都來不及吃。
撿了個矮凳后便挨著黛玉圍在火盆旁往里添了幾根柴火才接過飯盒:“剛沒注意,這火盆是方才送來的嗎?”
“嗯,方才送餐那人去而復返說是照例送來的。”黛玉支著下頜看他吃飯,但她自小嬌貴哪烤過這般煙霧繚繞的火盆?不一會便止不住咳嗽。
顧淮璟眉頭緊皺,將飯盒放下后把黛玉挪遠些,又自掛在輪椅后的布包里取出暖手爐拿火鉗在火盆里挑出幾塊炭放入手爐里試了溫度才遞給黛玉。
“多謝你…”黛玉將臉埋入口罩里掩住了紅暈。
顧淮璟確實餓了,摘下口罩后卻還是細嚼慢咽將飯菜入口,雖他本人不挑食但吃著著實沒什么味道,才回想黛玉先前言語里的奇怪之處:“去而復返?”
說完,他便看到不遠處有個少年正悄悄打量著他二人,見他看過來時眼中的防備與敵意怎么也掩飾不住。
他當即明白這并不是什么照例,而是林姑娘太優秀了。
他不動聲色的挪到黛玉對面遮住了那個探尋的視線。
黛玉歪頭表示不解:“怎么忽然到那邊去了?”
“這邊風景好。”顧淮璟桃花眼灼灼的看著她,很明顯好的風景正是指黛玉。
黛玉輕咳一聲:“油嘴滑舌,快些吃完我們去喊其他人吃飯了。”
“好。”顧淮璟認真吃著。
林黛玉瞧他的模樣忍不住好奇問道:“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這里不大太平。”顧淮璟組織了語言將他的猜測說與黛玉聽。
黛玉久久沉思:“你是說有人想鬧大這禍事好趁勢上位?”
她的聲線有幾分抖,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為什么這也能成為權利斗爭的武器,難道他們半分不顧及這些無辜可憐的人嗎?
她的嘴唇泛白雙手止不住的顫抖。
“別怕。”
顧淮璟清俊的臉在搖曳的篝火里明明滅滅,清晰倒映出黛玉的影子:“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第52章 勾結外賊?
果然,在顧淮璟的提醒下九殿下決心整頓疫區,還真搜羅出了不少暗器,抓住了大把跳梁小丑打算嚴加拷問。
這日,九殿下甩著玉骨折扇走在前邊,眼底烏青想來是很久未休息好了,而他身后的黑鷹依舊宛若雕塑似的抱劍杵在一旁,只是時不時眼神會掃到牢房門口早就候著的顧淮璟。
顧淮璟今日一襲天青色長衫,面如冠玉,分明不過十四歲的年紀,但那雙桃花眼波瀾不驚,宛若清冷孤傲的月光,內斂的氣勢更添幾許高深莫測。
到有幾分他主子年輕時的神采。
就是不知道殿試時主子是否也會這么想。
“這幾日諸事繁多倒忘了同顧小夫子道喜了,恭喜小夫子鄉試奪魁。”九殿下勉強扯出一抹他自認為得體的笑意,可反倒更頹喪了些。
顧淮璟回禮:“九殿下為國為民是社稷之福,這等小事何足掛齒?”
九殿下不耐同人說客套話,只是點頭便先行去了關押那群跳梁小丑的牢房。
這牢房氣味古怪,雨后潮濕腐爛的氣息混著干涸的血腥充斥鼻腔。
目光所及盡是無邊的黑暗,只有兩邊幾盞油封閃著慘淡的白光。被風一吹,就滅了幾盞,另幾盞在微風里搖搖晃晃。
因常年不見天日,空氣中夾雜渾濁的氣味,遠遠還隱隱傳來痛苦哀嚎的聲音落在眾人耳里顯得格外瘆人。
九殿下原本走在前邊,但漸漸不知怎么就落到顧淮璟身后了。
“殿下?”顧淮璟無奈看著躲到他身后的九殿下。
九殿下輕咳一聲:“尊師重道,請顧小夫子在前。”
顧淮璟見他這般慫,不免輕笑:“科舉考場也時常有鬧鬼的傳聞,殿下可曾聽過?”
“聽過,顧小夫子,可真有好些人因熬不住死在里間,化作怨鬼糾纏之后考生的東西?”九殿下聲音有些發顫,不明白顧淮璟這廝為何要在這種環境講起鬼故事。
“倒不盡然。”顧淮璟走在前邊,他的肩膀單薄但在黑夜里看著分外可靠:“不過是那些考生因太過緊張以至精神失常行為瘋癲,故傳出怪談。”
“一關就是九天,哪有不瘋的?”九殿下笑聲有幾分諷刺:“不過,比起鬼怪,倒是人更可怖些。”
昏黃的燭火下九殿下的神情晦澀難懂。
顧淮璟伸手撫上一直配著的半截羊脂玉,默念著還是有人不一樣的。
“林姑娘確實難得…”九殿下背著手,不自覺挺直了脊背,說話時都帶著上揚的弧度。
顧淮璟瞥了他一眼:“你既這么看好我們,那喜帖必發你一份,可別不來。”
九殿下上揚的嘴角僵住,拂袖大步上前。
被關押著的人無不身上帶傷面色萎靡雙眼無神,九殿下一一掃過眉頭輕挑:“還是不愿招?”
一旁趕來的獄卒點頭哈腰:“倒是硬骨頭,愣是半點沒透露是誰指使他們的。”
“顧小夫子,你怎么看?可要用刑?”九殿下轉而將問題拋給顧淮璟。
顧淮璟揉了揉太陽穴,九殿下這什么事都丟給他的架勢,那還不如他自己去找線索?還省得他們礙手礙腳,只拱手道:“承蒙九殿下看中,我也不過一屆文弱書生當真不懂如何斷案。”
“顧小夫子謙虛了。”九殿下也頭疼,他是想把事情都甩給顧淮璟,但又不想完全當甩手掌柜被人指責,便想著以退為進,沒料到顧淮璟直接釜底抽薪沒給他留條生路。
轉而背手到獄卒面前:“將你們先前的刑法上來給我看看,我倒是不信有人的骨頭比這刀還硬?”
在九殿下下令的同時顧淮璟走至牢房,蹲下身仔細分辨這里每個人的模樣,很快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抬起頭來。”
他清冷的聲線在牢房炸開,把正要坐到椅子上的九殿下驚得連忙跑過來:“他有什么問題嗎?”
“他的發色。”顧淮璟輕聲道。
九殿下聞言也看了一眼,但不以為意:“江南一帶多的是海外來的客商,他們不明事理人云亦云倒也不足為奇,來人,怎么能如此苛待外國友人?快將人”
“等下。”顧淮璟神情凝重,起身直視九殿下的眼睛,將他帶到一旁低聲道:“若是與我們正在打仗的邊疆人呢?”
一句話讓九殿下當即變了神色,這可就不單單涉及內亂怕還有勾結外賊!
*
這幾日林黛玉的腳在顧淮璟精心的照料下已然好了不少。
疫區也在九殿下的整頓下平靜了許多,每日感染人數持續下降,她也適當減輕工作量,每日不過跟著顧青青虛心學習。
平陽郡主經此一遭也老實多了,她本身也是個善良的姑娘不過性格有幾分傲嬌和認死理,不愿主動低頭認錯。
只常常偷摸跟在顧青青身后學本事。
這日,她慣例悄悄跟著拿余光觀察顧青青同林黛玉的動作,卻不料前方的二人忽停下腳步相視一笑。
平陽郡主不解其意,但下一秒前方的兩人不講武德地撒丫子跑了起來。
平陽郡主又氣又急臉漲得通紅,連忙也跟著跑了起來。
但拐彎卻不見二人的身影。
就在她懊惱是不是跟丟了時候,忽有手輕輕拍在她肩上。
霎時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傳及四肢百骸,她慌忙轉頭正是閑花照水抿唇輕笑的林黛玉,同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看著她的顧青青。
“你們…欺負人!等我回京了我要告訴我母妃,讓她教訓你們!”平陽郡主囁喏著唇,雖說著蠻橫的話但不知為什么眼淚在眼眶里打起了轉。
黛玉見她居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滿臉憂心:“你沒事吧?我們不是故意要嚇唬你,只是你這每日跟著我們也不是辦法呀,便想同你好好聊聊。”
“十多歲了跟奶娃娃似的就知道找爹找娘。”顧青青彎著眉眼眼中盡是戲謔。
平陽郡主不滿的嘟嘴:“那是因為我有爹娘!受委屈了哪有不找爹娘來撐腰的!難道你們沒有嘛?這有什么好笑的!”
林黛玉聽罷一愣,旋即垂下眸。
“那你去找你爹娘呀,我就沒爹沒娘了,你在這炫耀什么?還鬼鬼祟祟讓我們害怕。”顧青青看到黛玉黯然神傷的模樣知道這嬌小姐是戳中黛玉的心酸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本想直接開罵,但是看得哭得梨花帶雨的嬌貴小姐,憶起舊事還是忍住了。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沒爹娘…抱歉,嗚嗚。”平陽郡主哭得更大聲了,抽抽噎噎道:“我只是覺得我要學了你的手藝把你擠下去!到時候就是我打你了!就問你服不服?”
“噗嗤。”顧青青沒忍住低笑,單身插兜向前幾步,路過仍在埋頭哭泣的嬌貴郡主輕飄飄來了一句:“那你可要跟緊點,要是落下了,我怕你找不到人復仇了。”
“你!”平陽郡主又氣又惱,單手握拳朝著前方肆意又囂張的女人比劃著,又見著實落了一陣距離忙不迭跑著上前,語氣怨懟:“我一定跟得緊緊的!你打了我,這個仇我記一輩子!”
“好,我等你。”顧青青伸手隔著防護服擼了一把炸毛郡主的頭發,像是寵溺不懂事的長輩。
平陽郡主擦著淚像碰到什么臟東西似的連忙拍開她:“你算什么東西?也敢摸本郡主的頭?”
“是嗎?林丫頭,過來幫忙。”顧青青挑眉說完便伸出罪惡的爪子繼續去擼平陽郡主的頭。
林黛玉也抿唇一笑,上前撓傲嬌郡主的癢。
霎時,傳來少女們嬉笑玩鬧的銀鈴聲。
連帶著愁云慘淡的病房都染上了幾分歡快的氣氛。
陳子軒聽到笑聲幾步走近,見三人打鬧長舒一口氣:“郡主,林神醫顧神醫。”
三人這才回過神來看著陳子軒。
陳子軒恭敬拱手:“還請神醫來看看家父。”
林黛玉同她們簡單敘述了事情的經過后便移步進了病房。
一眼便看到全身流膿痛苦哀嚎著的陳安。
陳子軒方才辦好入住手續正要去尋林姑娘沒想到這般巧竟遇到了。
林黛玉蹙眉,聲線輕柔:“可吃了什么藥?”
“符水。”陳子軒雖面向父親但眼角余光都在盯著黛玉,幾日不見,林姑娘似又出塵飄逸了幾分。
此話一出,不止林黛玉沉默了連顧青青同平陽郡主都不吭聲。
“恐需針灸。”黛玉探了探脈搏后沉吟片刻,看向陳子軒鄭重道:“若這病我們治好了,可能請陳公子登一則告示?”
“林姑娘請說。”陳子軒眼中的高興幾乎都要溢出來。
林黛玉已然轉身去拿銀針,只道:“若治好了煩請公子說明符水之物并不能治療,并呼吁群眾及時就醫。”
“這算什么幫忙。”陳子軒拍了拍胸脯:“我早也看不慣這些,若這告示能讓那些病人醒悟也算功德一件。”
這可不簡單,方才陳公子這句話最后就轉而掉進迷信的空子里。
更別提黛玉要做的可是破除迷信呼吁大家相信科學。
別說其他人不相信科學了,她一個現代人都只能用玄學解釋為何她會穿越。
顧青青暗自在心中念叨著但面上不顯。
第53章 一起看日出
顧淮璟同九殿下回疫區時已接近四更。
雖是四更,但依舊燈火通明,無數人仍舊堅守在與鼠疫抗爭的第一線。
他們感慨幾句后便接著復盤今日所收集到的線索,并相邀明日一同去碼頭看看。
二人在岔路分別,顧淮璟只埋頭趕路。
這一天下來,他就感悟了一點,九殿下這等低效率還是加班狂魔的上司不可取,等鼠疫平息,殿試后他定要尋個清閑的職,生命可不能浪費在加班上,他還需要時間掙錢,還需要時間陪林姑娘和娘。
今天回來得太晚,也不知林姑娘忙起來有沒有好生吃飯,好生睡覺。
*
而早便候在這條顧淮璟回房必經之路的平陽郡主此時百無聊賴的在石凳上等著那小子回來。
她是將一應事宜都處理完畢才挪到那小子的房間,卻發現屋內無人,這才出門耐心等著。
夜晚涼風習習,凍得她直打哆嗦,左等右等不見人。
不就在她尋思要不明日再來時,腳步聲伴著劃過草叢的聲響入耳,平陽郡主下意識跳起整理衣裳,借著月光和燭火向外望去。
是他!
月光下少年身形如玉,步履匆匆。
眼見著他便要離開,遲疑了一會,她才慌忙朝他追去。
“喂!姓顧的!”因為害怕他走得太快,平陽郡主的聲音提高了些,響亮到這片空曠之地都能聽見她的回音。
聽到平陽郡主呼喚的顧淮璟停下腳步,滿臉疑惑。
借此機會,平陽郡主大步上前,努力平復呼吸,后者如臨大敵不動聲色也跟著撤后幾大步,他不認識這人,防備問道:“敢問姑娘有何事?”
平陽郡主看他后退幾步的動作勃然大怒,叉著腰:“你做什么呢?我是洪水猛獸?還姑娘?本郡主也是你能稱呼平輩的?”
聽她說是郡主,顧淮璟才終于想起這人是誰:“郡主說笑了。”
雖說著客套的話,但顧淮璟又往后挪了挪:“倒不如說是略勝一籌。”
“你!”平陽郡主氣得跳腳,想到來意,她好半天才平復怒意:“本郡主大度不跟你一般見識。”
“郡主有何吩咐?”顧淮璟左看右看滿眼戒備,天色很晚了,這里還偏僻,著實無人能證明他的清白,只得先把這瘋狗似的郡主打發了。
平陽郡主被他這防賊似的模樣氣笑了:“你這樣子做給誰看?要害怕也是我害怕。”
“這里常有惡狗時不時竄出來傷人我著實害怕,既然郡主怕我,那為了讓郡主不害怕我便告辭。”顧淮璟沒打算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結,轉身就走。
平陽郡主還真是第一次被這么多人落面子,又羞又惱大喝:“喂!你別走!我是來跟你道歉的!我不該不明是非,你說要怎么賠償我都可以接受。”
“郡主的道歉我聽到了,賠償就不必了。”顧淮璟朝后擺了擺手,示意她快走。
他確實沒把那事放在心上,所以也不打算繼續糾結,免得這郡主突然發瘋每日來求原諒。
“那是你說的啊!不要賠償的話這事就扯平了!”平陽郡主聽他說這里有瘋狗也不免打了個寒戰,因為她方才等顧淮璟之時確實聽過幾聲狗叫。
且因這疫病,好些流浪狗在門口圍著那些尸體打轉轉,看上去尤其嚇人,草叢里隱隱約約好似又傳來幾聲狗吠驚得平陽郡主警鈴大作撒丫子跑了。
身后顧淮璟看著平陽郡主狼狽至極的身影沉思。
方才提起狗,倒沒注意若狗吞食患者的血肉感染病菌后再偷渡到臨省的可能性。
不僅僅是狗,還要通過喂養尋常入口的動物為橋梁,是不是能打通全國的傳播璉?
一想到這種可能,顧淮璟臉色更為沉重,他需要盡快去尋林姑娘問問這事。
就在他打定主意后,身后隨著夜風忽傳來輕飄飄的聲線:“這人都走遠了還盯著看呢。”
顧淮璟福至心靈,轉頭就能看見林黛玉立在上方的回廊處,弱柳扶風似的倚在欄桿上,戴著口罩的臉看不清喜怒,銀色的月光灑在她頭上肩上仿若剛下凡的仙子,美得令人窒息。
“林姑娘,你來了。”顧淮璟呼吸都不由放緩。
可黛玉只是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無垠的月色:“是了,我原不該來,這扔了喂狗才好。”
說完,便將手中的東西隨手扔了出去。
卻被底下的無賴閃身撿回來,那被油紙包著的,還帶著溫熱觸感的物什,令他被風吹冷的手都回暖了幾分,他小心翼翼的打開只見是一碟熱乎乎的野菜餃子。
這個季節野菜可不好找,定是那些被治愈群眾送來的謝禮。
“做什么?你既不要還撿回來做什么?”林黛玉揪著帕子眼圈通紅。
顧淮璟上前,隔著朱紅欄桿,他向來冷清的的桃花眼此刻盡是慌亂:“林姑娘你聽我說,她是跟我道歉來的,她先前仗勢欺人覺得過意不去才來堵我。”
“哼,誰想聽你說話。”林黛玉轉身就要走。
顧淮璟見她要走,也來不及走臺階飛速翻過欄桿,心急之下伸手握住手腕,后怕她惱便扯住了她衣袖:“林姑娘你別走!”
“拉拉扯扯成什么樣子?還不放開?”林黛玉低聲輕斥,但她的聲線帶著哽咽聽著難受得緊。
她就是怕他看見將落未落的眼淚才忙不迭要走,這人卻仍要拉她。
顧淮璟心急如焚但又不敢放開,因為他知道,這一旦放了,林姑娘必生氣,他不想她睡著也生他的氣,垂著頭道歉:“林姑娘…是我不對,我不該這么晚還同其他姑娘見面,不該惹你生氣,你如何處置我都可以,只是千萬別不理我。”
“你有什么錯?”林黛玉淚珠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砸在地板上:“是我的錯,我無父無母,原早該同他們去的,不至于礙眼。”
顧淮璟這才回過味來,她難過不局限于郡主這件事而是接連想念父母了,他心仿佛跟針扎了似的密密麻麻在疼,也不在顧及大防了,伸手輕柔扯過黛玉將她單手按進懷里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我會陪著你,別怕。”
平陽郡主那句因為她有爹娘所以受委屈了能找爹娘撐腰的話語還縈繞在耳畔,
緊接著她就聽到顧淮璟柔和的聲線宛若拂過三月楊柳的微風,讓她感受到風雨飄零后帶來的安全感。
揪著顧淮璟的衣襟“嗚—”抽噎出聲,似乎連著擔憂疫情的蔓延,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境地,和生怕顧淮璟也背叛了她的委屈一同哭了出來。
顧淮璟聽著懷中小姑娘奶貓兒似壓抑的哭聲心口生疼,另一只原本抱著肩膀的手穿過黛玉腰間將她整個人圈在懷里。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但希望她能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他會在有限的生命里陪著她。
少年其實并不寬厚的胸膛卻仍能將少女瘦弱的身軀全部圍住,讓人看不見她此時的狼狽,只有無盡壓抑的哭聲從內心深處一點點蔓延開來,將銀霜般的月華染上了朦朧的陰霾。
“對不起…”
他清晰地聽到她輕聲的致歉,有幾只閃閃發光的螢火蟲縈繞在他們身邊,顧淮璟低頭將林黛玉圈得更緊了些:“和我說什么對不起?何況這本來就是我的錯,該是我同姑娘你道歉才是,還請林姑娘不要同我生氣。”
“這天色也不早了。”
林黛玉看著這人還抱著自己,伸手推了推,但紋絲不動不免羞紅了臉。
顧淮璟見她淚懸于睫,粉面含羞,呼吸一窒,也看向霧蒙蒙的天際輕輕頷首:“是很晚了。”
“那你還不放開…”林黛玉錘了錘他,用絲帕拭淚。
顧淮璟見她快惱了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她,轉而將油紙包拿起來,桃花眼水汪汪眼巴巴看著黛玉:“可是我今日陪著九殿下跑了一天,他也不管飯,我餓了,林姑娘能陪我吃點嗎?”
林黛玉有些猶豫,如今是特殊時期她才能這般不顧大防來見他,可若再待下去…即便他們有婚約也不能了。
可顧淮璟已然坐在欄桿上拿出那疊野菜餃子滿臉希冀。
林黛玉遲疑了片刻,慢慢挪了過去坐在他對面:“那,就一會。”
顧淮璟滿足的笑著,用筷子夾起一個野菜餃子遞到黛玉唇邊。
黛玉不習慣吃夜宵,只咬了小口便擺了擺手。
本以為這咬了一口的餃子他會扔去,不想卻反送入口中,頓時臉似火燒,捂著臉低聲道:“倒也沒有這般揭不開鍋。”
顧淮璟清晰聽到了林姑娘的話語面上雖不顯,但垂頭夾菜時,耳尖和脖頸處都泛起緋紅。
“九殿下這折騰人,飯也不管?”林黛玉看他真的餓狠了不免揪著帕子。
雖不給飯恐怕有九殿下公報私仇之嫌,但正中下懷,顧淮璟還愁如何降低林黛玉對九殿下的風評,也沒繼續添油加醋,甚至替九殿下辯解:“嗯,恐是后廚不知道我也在只準備了殿下的飯菜,明日我去說說。”
果然,此話一出,林黛玉眼底是要溢出的憂心。
顧淮璟也沒打算讓她擔憂,連忙轉移話題:“倒是你,今天累不累?這么晚了還來找我可困了?”
“嗯…還好,不用擔心我,我去給你倒杯水。”林黛玉說罷起身去倒了杯水,等她回來時顧淮璟已經將東西收好了甚至拿來了個厚毯子。
“這是?”林黛玉將水遞了過去。
顧淮璟接過桃花眼微彎:“我估摸著天快亮了,便想邀林姑娘看日出。”
林黛玉有幾分遲疑,卻先被顧淮璟拉著坐到了身旁,緊接著他連帶著厚毯子將她攬入懷中:“睡會,等我喊你醒來。”
林黛玉見他饒有興致也被帶動,便隨他。
本也想陪他一起等,可片刻后困意襲來伴著身旁人急速跳動的心跳聲呼吸清淺。
等再醒來,有一絲紅暈自天邊從東方爬起投向屋檐,照亮了眼前的少年,霧氣漸薄,少年清秀的臉在初升的日出里顯得格外的清晰。
“待看過日出,往后還想看什么?我都陪你。”他肆意的笑著,是少年郎特有的張揚。
日出在他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林黛玉窩在他懷里半分不冷,也來了興致:“京城去過了,要不去湘西?”
縷縷陽光刺破黑暗的縫隙,耀眼的光芒像觸角一樣探尋這個原本混沌地世界。
“可你這要蟾宮折桂去了,哪有時間?”林黛玉轉而低聲怨懟了句。
顧淮璟一頓,看著陽光一點點爬上懷中人的臉頰:“所以還是得撈個閑差,我既是文弱書生若是得翰林院足矣,起碼不會晝夜直宿。”
朝霞透過樹葉間的縫隙落在少女的臉龐上,在發頂鑲上一層柔軟金邊,微風吹起少女的發絲,吹亂了少年的心。
第54章 萬般皆是命
在天大亮前,顧淮璟照舊抽空去尋顧青青。
因還未出診,顧青青在屋內未曾穿防護服,開門見果然是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幾分恍惚:“兒啊,每天都來你也不嫌累?”
沒錯,顧淮璟自來了疫區每日先是來問顧青青的安后便去同黛玉辭別才開啟一日的行程。
顧淮璟恭恭敬敬問安后,忽注意到母親鬢角的幾根白發和眼角因過度疲憊而生出的細紋,有些怔忡。
之前好像不曾發現,母親竟也這般老了。
目前的他還是太弱了
“怎么了,兒子?”顧青青倒了一杯水落座在他對面。
不知是不是知道快回去了,又或許這段時間看過太多生離死別,終于決定與先前萬分糾結的自己和解,顧青青此時的目光分外柔和,帶著以前從未曾投注在顧淮璟身上來自母親的關懷。
顧淮璟見她精神不錯才放下心,轉而說道:“先前我問過林姑娘疫病通過尋常動物傳染的可能性是有的,請娘仔細入口的食物。另外,林姑娘想要修訂《防疫指南》,請娘若有空能幫襯一二,此事迫在眉睫,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神色凝重,桃花眼中的憂慮幾乎要溢出來。
江南的慘狀就在眼前,決不能出現第二個江南。
“放心。”顧青青略為思考便明白了兒子隱喻的意思,起身拍了拍兒子的肩:“對于林丫頭的事我定比你上心。”
顧淮璟見狀這才松了口氣,他著實心疼林姑娘孤身一人,可惜眼下時局動蕩不能抽身。
等將內亂和勾結外賊的人揪出來后他定要親自來幫襯林姑娘。
“對了,淮璟。”顧青青忽收住臉上的笑意,定定看著顧淮璟。
她的眼睛里是濃到化不開的愁緒,幾度欲言又止,令顧淮璟摸不著頭腦。
顧青青忽自嘲一笑,擺了擺手道:“罷了,有什么好問的?即便知道了…也不過減輕我的負罪感…你去吧,我也要去忙了。”
“娘,你真的沒事?若是累可以休息一會。”顧淮璟擔憂問著。
顧青青彎了彎眉眼:“我呀,最能躲懶了,人生信條就是能躺平絕不勉強自己,不用擔心,你去忙你的吧。”
顧淮璟猶不放心。
“現下時局不穩,你也要珍重,咱們也不求多大富大貴至少平平安安,即便真的到易主之時也別強求,只要獨善其身便好,可以嗎?”顧青青忽道。
顧淮璟沒有回話,江山易主在顧青青口中倒無足輕重,但在他的心里國同家一般神圣不可侵犯,若外藩來犯定寧死不屈。
“好好活著。”顧青青見他如此便明白了。這不是她的國所以她毫無負擔,但顧淮璟不一樣,他終究是屬于這片土地。
確認顧青青精神確實無礙,顧淮璟這才大步離開。
沒注意到顧青青的臉埋在陰影交錯斑駁光陰里,她低聲呢喃:“嗯…其實還想問你,如果你被拐賣了,還被**生下孩子,你會恨那個孩子嗎?”
她已然用行動表明她是恨的。
即便知道他何其無辜、甚至還給她帶來生的希望,但她還是恨的。
以前常聽長輩說,養兒方知父母恩。
她已然明白了,最大的恩賜那就是不負責就不要生。
可惜,已經沒時間了。
她的孩子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顧青青緩緩蹲下身子將臉埋進臂彎里,可悲的是她分明什么都明白,但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么選擇。
她想回家,超越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
顧淮璟出了門便將此事告知九殿下。
果然,九殿下聽完亦是滿臉嚴肅,轉而安排人去檢查屠宰場有無感染的動物卻還投入食用,或流入市場。
方吩咐完,有一小廝舉著信便急匆匆跪在他們跟前,大聲道:“殿下,京城那邊來信,請殿下過目。”
“京城那邊生怕瘟疫從江南傳出去每日都要來幾封信確認狀況,談論起來也是避如蛇蝎,南安王也不知是著了什么道還將郡主送來。”九殿下揉著太陽穴,朝顧淮璟解釋后便拿過信件。
顧淮璟頷首,端起茶呷了一口,不予評價。
為什么要送郡主來?對外有領軍打仗的王爺;對內連自家獨女都能送到疫區救災,誰見了不得說一句南安王府為國為民鐵膽忠心?
哪怕打了敗仗看在掙扎在江南一線救治的郡主的面上都能少罵兩句。
何況郡主是真的到了一線,并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已然能高出那些光想鍍金的人一大截了。
九殿下隨手拆開信封,原本就擰著眉的臉此時皺成了川字,他看向一旁清風霽月的顧淮璟,聲音有幾分慌亂:“顧小夫子,信上說南安王戰敗被俘,要我們加強戒備,免得番邦趁勢作亂。”
戰敗…嗎?
顧淮璟摩挲著杯壁,想到戰敗,恍然平陽郡主來這一遭或許還有個隱晦的用意。
能利用和親為橋梁搭建傳播鼠疫的“特洛伊木馬”
母親給她講過的最簡易攻城的故事。
顧淮璟神色凝重抬頭看向緩緩上升的日光,開始祈禱那位在幕后的上位者不要動用這個戰略。
*
南安王戰敗被俘的消息已然在京中傳遍,可江南因管控的緣故并未曾第一時間知曉。
尤其是與戰俘一同傳回的還有要求和親與割地無盡的囂張之詞,末了甚至還有南安王同副將的親筆簽名。
新帝光是看一眼便將龍案拍得砰砰作響,身旁的太監宮女當即呼啦啦跪了一地,無不瑟縮著身子。
“他南安王要是有骨氣就在敗仗前拿劍自刎,而不是倒同那群亂臣賊子聯名要求朕拿臉面和國土去換他們那不值一提的命!”
此話一出,宮女太監的頭皆垂到了地面大氣不敢出。
新帝心中郁結,無能狂怒后揉著太陽穴商量對策。
南安王是老頭派去的,這出了事他就當沒事人?這怎么行??
腦袋實在因這事生疼,他起身氣沖沖拂袖原地轉了幾圈想咽下這口窩囊氣,但著實難以下咽。
手重重拍在龍案上激起滾熱的茶水飛濺到他的手背上,他勃然大怒拂落在地,陰沉著臉,聲音自后槽牙發出:“擺駕太極宮!”
戴權長舒一口氣,連忙起身使眼色讓宮娥打掃御書房后便替皇帝準備龍攆。
太上皇自退位后原該移駕寧壽宮,但那老頭就是賴在太極宮不愿離去,聲稱住慣了人老了糊涂,若移了反倒不認得路。
每日依舊接受百官朝賀,大事小事都要過他的眼才能下發,名曰:“訓政”
訓政?他是一個擁有獨立思考的中年人又不是什么黃口小兒需要訓政?
人老了?糊涂了?
怕是八百個心眼子通通蹦他臉上都不帶響的!
一路上皇帝都沉著臉,許是這種低氣壓過于明顯,路過的宮女們都只敢沉默下拜。
其中也包括進封賢德妃的貼身宮女抱琴,她目送著皇帝遠去連忙提起食盒起身朝鳳藻宮而去。
宮門的回廊悠長,分明是紅磚綠瓦的富麗堂皇,但卻總能感受到曾有萬千個被折斷雙翼的女性內心綿延而出壓抑。
鳳藻宮庭院前種了幾株楓樹,滿目火紅的楓葉連成片,恍若如泣如訴明滅的晚霞,美不勝收。
像極了娘娘分明花一般的生命卻只能在深宮的角落燃燒殆盡。
抱琴看了一眼在庭院灑掃的丫鬟們提起裙擺就往里間去。
王夫人今日好不容易能到在宮中同娘娘說話,她便至御膳房拿些糕點。
“娘娘,寶玉自丟了玉整日魂不守舍,神情呆愣,飯也需要丫鬟們硬掰開嘴才肯張口吃,老祖宗也是每日以淚洗面,侄媳婦小產后一病不起如今躺在病榻上,府上烏七八糟的事一窩蜂涌了上來到不好了,我尋思著不若給他沖個喜?熱鬧熱鬧祛袪這運勢?寶丫頭那孩子你也見過最是得體,自小就同寶玉長大,知冷知熱是再合適不過了。”
王夫人斜坐在下首的凳子上說到動情處不免拿帕子拭淚。
賢德妃元春聽母親這般說,思及幼時可愛的幼弟也是忍不住紅了眼圈:“我在宮中竟現在才知此事,這玉是如何丟的?可仔細找過了?”
王夫人一聽這話神色哀切,慢慢道來。
原自黛玉回南邊掃墓她們便瞞著寶玉此事,但到底少了個人怎可能真的瞞得住?就在大家以為寶玉要如何發癲時,但他卻一反常態在瀟湘館一坐便是整天只喃喃道:“不會回來了走了就不會回來了”
襲人見狀嚇壞了,還隱晦的說是不是這瀟湘館有什么臟東西魘住了二爺?嚇得王夫人把寶玉寄名干娘馬道婆前來驅邪。
一劑符水下去,人確實精神了,本是皆大歡喜之事但過不了多久寶玉出了趟門回來那玉就不見了,問他也只說是扔了,任如何打罵也不肯說,只把茗煙綁了要打發走,寶玉這才說丟到了青埂峰。
派人掘地三尺也沒個下落,自丟了玉寶玉也似丟了魂,整日面對這瀟湘館的方向發癡,愁得全府上下沒睡過一天整覺。
馬道婆只說造孽,得娶親來沖喜才能好。
賈元春聽了止不住嘆息,寶玉可是長輩們的命根子不能壞了,便問道:“老祖宗可知這事?”
王夫人眸光不變:“過老太太明目了。”
賈母也是被逼得無法,她無時無刻不在期盼林丫頭回來,誰知竟只等來賈璉,等她捶著胸口怒罵賈璉去接林丫頭回來,偏偏江南來了樁禍事半分動不得,若要寶玉如今這模樣去等江南遙遙無期的解封屬實不敢賭。
事情就這般陷入僵局。
那天,賈母只是看了場煙花,見著那煙花升上半空倏然炸開,轉瞬即逝,唯留絲絲碎屑落滿白頭,才驚覺自己已經這么老了。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第55章 和親
沒人知道皇帝同太上皇都談了些什么,總之轉身的一瞬皇帝臉上的表情陰沉得可怕,像迅速凝聚的烏云,仿佛當即就能降下暴雨。
可下一秒,在見到戴權前恢復如常。
戴權小心瞅著主子的神色,即便他們是自小長大的主仆,也不敢斷言此時皇帝的心情,只從宮女手中將早就備好的大氅給皇帝披上后,小心翼翼開口:“陛下,皇后娘娘遣人說南安王妃來了,待她離去再請陛下至延春宮中一敘。”
皇帝系大氅的手一頓,看向遠處呼嘯的寒風只道:“這風似乎更緊了些。”
“陛下英明,今日廿四,明日便立冬了,這風可不急?”說到此處,戴權也感到身上泛起幾分涼意,搓了搓手:“說到立冬,禮部尚書王大人方才來報說祭祀一應事宜皆已備好,屆時請陛下蒞臨圜丘壇為萬民祈福。”
皇帝頷首走向廊道,這里地勢高,站在此處看待萬事萬物都只需俯視,頗有些一覽眾山小的意味,也難怪老頭喜歡。
戴權見皇帝氣色有所緩和才接著道:“內閣大學士章大人也呈上祭祀致辭,陛下可有空暇一閱?”
皇帝接過致辭掃了一眼,見那致辭不僅總結了他大半年的功績還著重談及江南的疫情祈禱上蒼護佑:“章正不愧為狀元出生,錦繡文章甚合朕意,江南的疫病著實令我寢食難安。”
“陛下澤被天下,疫情定能早日轉危為安。”雖在疫區的是九殿下,可戴權壓根不敢提及,外人或許以為陛下如何寵愛九殿下,實則不過是用以討好太上皇罷了。
“你這話倒提醒我了,聽說江南疫情初始是兩名女子及時出手?”皇帝將手撐在欄桿上俯視著腳下如螞蟻點似流動的人群,眸中涌動幾分情緒。
戴權眼睛轉了轉:“正是,也是這兩名女子研制藥方修撰《防疫指南》,如今好些人都說她們是仙女下凡,一手醫術活死人肉白骨,屆時陛下可要好生賞賜。”
末了,又感嘆:“不過聽說一位已至中年且有一子,另一位雖是適齡可已有婚約在身。”
戴權說話時仔細觀察著皇帝的面色,瞧不出什么變化只能硬著頭皮道:“可如此仙女,凡夫俗子豈能相配?”
這話說完,見皇帝抑制不住的彎了彎唇角,便知自己這話符合陛下心意,暗自松了一口氣。
皇帝目光轉而看向遠處尚且空置的宮殿忽開口:“我聽說賢德妃去省親時家中建了個別墅來迎?”
“正是了,奴才有幸見過著實巧奪天工。”戴權暗自揣摩主子的心意。
以那位神醫如今在民間的聲望注定不能成為凡雀,也不能落入世家,唯有飛入帝王懷里才能發揮最大的價值。
何況,對女子來說,最好的賞賜莫過于納為妃,讓她們至宮中享盡榮華富貴,陛下這是也想為那神醫修一座花園?
皇帝卻不再回話,手指敲打著欄桿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你去同皇后說南安王妃的來意朕已知曉,命禮部同欽天監準備和親事宜,待欽天監算明吉時恭送郡主出嫁。”
“喏。”戴權應了聲便弓著身要退下。
皇帝依舊看著流動的人群,在戴權離開前忽道:“讓小九送嫁。”
戴權的背影倏然一抖匍匐在地上,又不敢詢問,只猛地磕頭。
九殿下身處疫區,平陽郡主也在疫區,由九殿下送嫁確實合理不過。
陛下真的要拿平陽郡主去和親?
那可是南安王府的獨女啊!
許是他臉上的驚懼太甚,莫名取悅了皇帝,他低聲輕笑:“平陽在江南病著如何能去?”
不僅平陽不能去,所有知曉藥方以及在疫區工作的人都不能踏足,所以這個和親人選只能從京城的世家貴女中挑選。
但小九卻是要去的,他還得召集一群染過病痊愈的士兵去。
戴權這才松了口氣,忽聯想起陛下突然提及的賈家。
恍然明白陛下之意。
賈家如今雖看著不如先前,現全靠王子騰和賢德妃娘娘撐著,可到底根基還在又是太上皇的忠實簇擁,讓賈家的女兒去和親,一則斬斷一條在本土用聯姻強強聯合的路,二則若此行出了什么禍事直接拿賈家出來祭天平眾怒就是了。
“走,去鳳藻宮看看。”皇帝背著手先一步而去。
此時王夫人在旁見著元春寫下寶玉寶釵二人金玉良緣天作之合的手諭時才松了口氣。
雖王熙鳳也是她的內侄女但到底是大房的媳婦,是外人,養不熟。
這些年由大房管著他們二房本就多有無奈,現下寶釵若能進府她也能真的放開手,學著老太太含飴弄孫享受享受了。
“娘”賈元春看著王夫人罕見揚起的笑臉淚水再也忍不住滑落。
王夫人被她這聲娘喊得辛酸,但只能誠惶誠恐跪在閨女腳下。
她這一跪讓元春倏然清醒含下熱淚,背過身只道:“寶玉親事既定也該好生謀劃謀劃,不可再如往常那般張揚,督促兒孫建功立業方是長久之計。”
元春想起了省親時那般張揚的娘家就心悸不已,忍不住再三勸導。
她這話落入王夫人耳中卻如一陣風,畢竟她的大兒子賈珠就是讀書勞累病逝,她斷不愿幼子也步后塵只道:“娘娘切莫擔憂,我們行事自有分寸,倒是娘娘更要珍重,好生保養身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遣抱琴來說明。”
說完,看向元春平坦的小腹,忍不住嘆息。
元春也不由撫著小腹,她不受寵,陛下隔半年,一年不來也是常事,哪能有孩子?但這些都不能同母親說明只能往肚里咽。
前腳母女含淚惜別,后腳皇帝便踏進殿內。
看著美人垂淚后紅通通的眼眸,饒是再硬的心腸也不免軟了幾分,皇帝幾步上前拉起元春,捏了捏她精巧的鼻尖。
*
當密信自京城一路快馬至江南時,九殿下已然明確在疫區作亂的正是番邦的宵小。
顧淮璟進來便看到九殿下斜倚在座位上興致勃勃地命令手下接著行刑。
獄卒領命將辣椒水桶浸泡著的鞭子拿起往前而去。
前方刑架上綁著全身沒一塊好肉的奸細,和腳戴鐐銬匍匐在地的其他奸細。
那獄卒上前用腳抬起其中一個把鞭子交到他手中,強硬地推搡著他上去行刑。
“殿下?”
突然的出聲打斷了九殿下欣賞的興致,讓他從能凌虐人的快感中剝離,令他不悅的皺眉。
待看到來人是顧淮璟才緩和了神色:“顧小夫子來得正好,方才問出這幾人確實來自番邦,彈丸之地也不知拿來的勇氣敢來探我泱泱大國的底?必須好好懲治一番,小夫子可有妙計?”
“九殿下天資聰穎,何必我來獻丑?”顧淮璟沒有去看行刑現場,而是垂眸看向腳下血水蜿蜒的地面。
敵國的探子確實不值得憐憫,可九殿下眉眼間的興奮和偏執讓他警鈴大作。
這還是他首次見九殿下如此,似乎與他先前的認知有所差異。
又或許,其實這樣暴虐,視人命如草芥的上位者才是真的他?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九殿下眨了眨眼睛,第六感告訴他顧小夫子肯定想到了反擊回去的好辦法,但這個辦法他恐怕不會說。
他托著腮看著有進氣沒出氣的奸細又看向一旁瑟瑟發抖卻還是一鞭一鞭抽向同伴的奸細殘忍地揚起了笑容,與他干凈無瑕的面容形成強烈的反差:“怎么,還不細細說來?莫不是也想同他一個下場?”
聽完,手持鞭子的奸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這些天真是受夠了,這個人強迫他對自己的同伴施刑法然后讓他睜大眼睛看想死卻不能死的慘狀。
這種內心的折磨可比**煎熬多了,尤其是知道自己也會被如法炮制,他想活著,就算死也想利落的死!
他腿一軟當即跪倒在地鼻涕眼淚糊一臉:“我說!我說!請不要懲罰我!”
“不!”刑架上被割去舌頭剜去雙眼的人只能從氣管嘶吼出模糊不清的字句,隨著他的動作腥甜的血水自嘴角蜿蜒而下再次染紅了早已凝固的血衣。
有幾滴血珠還因為過于激動從而飛濺到九殿下臉上,刺激地他頭腦發瘋,身上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再虐些,虐得暢快些!
他總算明白為何老頭喜歡變著花樣折磨他了,因為施暴真的能從內心得到快意!這種權力可真令人著迷!
黑鷹抱劍看著宛若得到糖果就抱著不肯撒手的九殿下,又看向沉默不語的顧淮璟。
顧淮璟沒有停留別開眼,沉默地退了出去,確認了九殿下不是良主,正巧與迎面跑來的送信官撞了個正著。
九殿下接到密信,臉上的神情猶疑不定,看向就想要遛的顧淮璟道:“顧小夫子且等等。”
顧淮璟停下腳步,看向九殿下靜待吩咐。
“一起看罷。”九殿下端坐在上拆開密信一目十行,臉色變幻萬千。
顧淮璟端端正正站著,像個聽到下課鈴響卻又被拖堂的乖學生。
許久,才有壓抑興奮的聲音傳來:“父皇讓我送嫁。”
顧淮璟神色一凜,最不想見到的還是來了:“殿下如何看?”
從結果來看這個方法成本最低效果迅猛,可要拿多少無辜人的鮮血鑄就?
“顧小夫子。”九殿下神色堅毅:“這真的是最好的方法了不是嗎?他國的子民即便是收復了也是狼子野心,不若趁勢來次大清洗?”
說到此處,九殿下的桃花眼染上了幾分顯而易見的偏執與瘋狂。
第56章 國難財
“請殿下三思。”顧淮璟最終只能從喉間擠出這幾個字。
令九殿下側目:“顧小夫子切莫有婦人之仁,先是他們以割地欺辱,我們不過正當反擊罷了。”
說完,像是察覺到顧淮璟的弱點,不免輕笑出聲:“如此,可護不住小師娘呀。”
“這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聽他論及黛玉,顧淮璟清冷的桃花眼微沉,當即回了句。
雖現在的他尚且弱小,但蚍蜉撼大樹也未嘗不可一試。
百姓所求不過吃飽穿暖,有田有家有室。
誰能給他們足夠的安全感,那么上層建筑是誰其實都無所謂。
只要不是異族。
“也沒什么要緊。”九殿下沒料到自己一句話就讓顧淮璟把現今能清君側的人都想了一遍。
只斜倚在座椅上支著腦袋,熬了一個通宵審訊這群人,現才覺困意襲來,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腰間的玉骨折扇:“正巧此次和親便是機會,顧小夫子可愿與我同行?”
顧淮璟確實想看看九殿下究竟要做到何等程度。
畢竟那里可不止有他國子民還有南安王及其十幾萬士兵,這些人可都未曾感染過,一旦蔓延死亡率高達70%。
上面想著將鼠疫通過和親傳播時就沒在乎過這些為國征戰將士的性命嗎?
還是說,知道,但允許?
別的不說,皇帝肯定是允許的,畢竟如今軍政實權都在太上皇掌中,死了南安王及其軍隊倒也算卸了一條胳膊了。
可他卻沒有回話,挺直脊背,只問道:“殿下若去和親,京中可有派欽差來接替殿下?”
九殿下被這話問得一愣:“有林姑娘同顧夫人還需要什么欽差?不過是花架子罷了,來了反倒礙手。”
顧淮璟冷笑:“若無主事這里出了何事,陛下問責是您來擔還是我們擔?還是說殿下欲讓我們直接同京城交涉?又或者京城的意思已然同意還政于民?”
九殿下這才明白自己這一走,推卸的是什么責任,半晌不語。
許久,才道:“我這就去書信父皇,請他派欽差來助。”
現尚是清晨,濃濃的白霧夾雜著些許冰霜送來陣陣寒意令人看不清前路。
站在此處,分明是聽見無數壓抑的哭泣和絕望的哀嚎聲伴著冷風從四面八方襲來。
不過一道門的距離,這些聲音仿佛被霧氣隔絕,傳不到京城也傳不到里間。
立冬已過,揚州的氣候驟降,如此天氣仍舊安置在外間的病人定受不住。
顧淮璟撥開霧氣走近,不遠處是位瘦弱的婦女背著身看不清神色正抱著半大的嬰兒在喂奶,而她前方還有病重的丈夫以及癱瘓的婆婆。
她的身形分明如此瘦弱可卻給這三人最強有力的支撐。
婆婆見媳婦光天化日喂奶,心酸地將自己身上蓋的毛毯給媳婦披上:“孩子,苦了你,是我們老陳家拖累了你啊!”說著說著已是淚如雨下,背過身哭這命運的悲慘。
顧淮璟第一時間別開目光,
旁邊,
還有成百上千如他們這般的家庭在這場人禍里掙扎求生,他們是農民是商人是士大夫。
他們普普通通如滄海一粟,他們只是想好生活著。
可上位者看不見這些,他們只想將此當做武器去打回敗仗的恥辱。
他的動靜不大,但已然不少人見到他,無不神色激動:“顧大人,這帷幄的事怎么說?上邊可同意了?我還有好些兄弟如今進不來只能在外邊我怕他沒病死先被凍死了!”
原見冬季就要來臨,雖工人們無時無刻不在修建擴張病房,但在成批成批倒下的病人面前還是不夠看。
于是顧淮璟建議采購一批行軍用的帷幄來避寒,起碼能給在外間徘徊者留個擋風之地不至于凍死。
因行軍之物唯有官方渠道購買便將這提議呈給九殿下過目,另外簡易的帳篷以及御寒之物則由林家統一至義商處采購。
林黛玉早便料到會有不少商人大發國難財,于是在疫病初期便給寶姐姐致信請求她幫著采購冬季需要的物資,并附上定金。
如今,是到了寫信請寶姐姐這批貨物自京城運來了。
薛寶釵知這事做好了薛家的匾額估計都能換一換,于是更加賣力按黛玉的清單上的數量逐一備齊。
本以為不過是小災小病能趁勢爭個名頭,可誰知這疫病竟如此兇猛,所到之處慘絕人寰。
先前她所采購之物價格皆翻了幾番還無貨可供,
如今這些已然不是簡單的物資,幾乎等同滿倉的黃金。
薛蟠見此覺是發國難財的時機,本想瞞著母親和妹妹神不知鬼不覺轉移。
但不知如何被寶釵知道了,還在薛蟠要高價售出時攔了下來。
她拿著書信面色凝重,伸手攔下不成器的哥哥道:“這是顰兒在災變前央著我買的,你若拿去我如何回她?”
“林姑娘能不能活著從江南出來未可知,可這錢明擺著讓我們去拿,這都不拿是不是傻子?”
薛蟠瞪圓了眼滿不在乎:“何況她不過給了些定金,我們還需承擔風險呢!我們按定金的數量給她已然是仁至義盡了。”
“你別跟我說你若要賣給林姑娘也要翻一番,就算你真的覺得可以,林姑娘也愿意接受,可心底難免罅隙,妹妹,你可是要嫁給寶玉的,這親戚情分還要不要了?”
“何況我若現在出手可不是翻一番的價錢了,你比我聰明得多卻怎么不明白?”
薛寶釵眼里閃過掙扎,理智告訴她薛蟠的話沒錯,他們又不是不給只是按定金的價格給,誰也不能說一句不是,但另一邊是家國和情義。
如此利益抉擇面前,她該如何?
她緊抿著唇一眼不發,在寒風中無聲同哥哥對峙,幾乎站成雕塑。
還是薛姨媽聽聞兄妹罅隙忙趕了過來。
只見庫房前,寶釵唇色泛白搖搖欲墜卻仍不愿放下攔著哥哥的手,又見薛蟠抱臂倚在門口也不急就等著自家妹妹能夠醒悟。
“媽!”薛寶釵見薛姨媽趕來,凄厲地喊了一聲。
這聲音帶著幾分女兒家的委屈,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向來端莊受禮的閨女如此失態。
薛姨媽幾步上前將寶釵摟進懷里,撫摸著閨女的鬢發。
薛寶釵感受著來自母親的關懷沒忍住掉了幾滴淚,這淚是為自己還是為顰兒她也分辨不清,就在她還試圖開口讓母親站在她這邊時,
忽聽從頭頂傳來長嘆:“就依你哥哥的吧。”
分明是慈愛的聲音卻如棒槌狠狠敲在寶釵腦中,驚得她久久失語。
她原以為母親不知情,若知曉定知這國難財不可發,何故鼠目寸光?
是了,若母親不知情,哥哥如何能拿到庫房的鑰匙甚至大搖大擺的拿出府?不過是母親想裝眼盲心瞎罷了。
“娘娘的手諭你也見著了,如今府上除了這些還有什么能給你添嫁妝的?”薛姨媽心疼地抱著閨女:“釵兒,即便我們同你姨媽血緣如何親厚,你若過門終究先是她的媳婦,若無些銀兩傍身你在那里如何自處?如何斗得過鳳丫頭?你可曾想過?”
她聲聲泣血是一位母親對女兒深切的憂心,令寶釵止不住的顫抖。
薛姨媽看著心中也是止不住的嘆息,安慰似拍了拍閨女的頭“香菱,把姑娘扶下去,這件事她不知情,日后林丫頭問起來只說姑娘籌備婚事無暇顧及,且府中一應事宜皆是長輩說的算,哪有她個未出嫁的姑娘插手的道理?”
京城之事暫且告一段落,說回江南。
顧淮璟先前建議采購帷幄的提議很快得到了重視,九殿下也簽了字要求地方財政及時撥款。
可如今京城送信將要九殿下去和親,這和親費用若是京城出便也罷了,若要地方財政斥資定于帷幄費有沖突,就看九殿下如何選擇。
顧淮璟看著面前的病人們心情無比沉重:“估摸下午便能到,還請耐心等待,請各位靜待官府消息。”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垂頭喪氣,有不少人暗中嘀咕:“要我說啊,這官府總是拖拖扯扯,下午定到不了,等我死了都不一定能到!就算真的來了也不過是自商賈那里高價購破爛,水深得很,倒不如林神醫有魄力,先前已有幾批御寒之物已經抵達港口了呢!官府的如今還在哪?”
“別說這話!不是讓林神醫難做?”
“說話就說話,你要再敢攀扯林姑娘小心我揍你!”
當即有人便捂了那人的嘴,警惕地打量周圍有無可疑會因這話傷害林姑娘之人。
畢竟林子大了白眼狼也就多了。
這疫區大半的錢財物件都是出自林府,雖林神醫為人低調,但誰出錢出力眾人心中如同明鏡。
“啪嗒。”
屋檐角凝結的薄霜掉入顧淮璟手心里,帶來冬季的寒意,令他神智清醒了些許,交代了一些保暖事宜后只能先行離開。
去尋黛玉的路上才發現不僅屋檐結了霜,連欄桿處也是薄冰。
不過幾百步,轉角便見身披小斗篷抱膝縮在欄桿處小小一團的黛玉。
她沒有哭,臉上的表情更像是愕然,是那種被親近之人背叛后的無所適從。
像是找不到家也不敢回家的孩子。
只光一眼,顧淮璟便知定是京城薛府送來的物資出問題了。
第57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眼見著香菱猶猶豫豫就要來拉扯自己回去,薛寶釵杏眸微沉,擲地有聲:“媽,我不在乎。”
薛姨媽一陣錯愕。
“如今國難之際,我雖為女兒家卻也知禮,豈能在乎到賈府如何,而犯下這等欺上瞞下之事?”權衡利弊后,薛寶釵艱難開口:“我能憑本事在賈家站穩腳跟,所以、所以…”
放棄意味著什么,
她明白,
哥哥還未訂婚,家中虧空到要客居賈家尋求庇護。
她嫁妝…
女子若無嫁妝傍身在夫家會如何,她不敢去想。
面對人生大事的抉擇,一向從容大方的寶姐姐也難免哽咽。
“所以…”許久,她慢慢抬起眼,那眼中分明含著淚:“所以這些能不能給林妹妹送去?”
說著就斂裙屈膝要朝母親跪下:“媽!求您…!”
“釵兒!”薛姨媽眼疾手快將她架起來,不讓她跪下,亦是滿眼淚意,恨鐵不成鋼地輕輕打了女兒的脊背:“你傻啊!”
罵完又將閨女攬入懷中,泣不成聲:“你命苦啊!”
薛蟠見這架勢不免猶疑,他真的怕妹妹把薛姨媽給說服了。
這可是大把大把白撿的黃金阿!
他欲言又止,但抬眼就看見薛姨媽抱著寶釵悄悄朝他擺手。
說什么為釵兒添嫁妝不過是將她也拉上船的托詞,
最主要是年幼的釵兒都定親了,而蟠兒的婚事卻還未曾有著落。
這于禮不合。
除林姑娘外,在老太太心里兒媳的人選本來是湘云,然而史家叔嬸竟不聲不響定下來衛家的公子,四大家族舉目望去竟唯有薛家女合適。
因著這個緣故,賈家會不會給薛家下聘禮還是個未知數,不能指靠。
所以還是得將這批物資拿去換錢了才有底氣給蟠兒定親。
薛姨媽斷不可能因著閨女的幾句哭訴就放棄。
薛蟠倒是不知曉薛姨媽的深意,他是真的疼愛這個妹妹,也只覺得這是為妹妹換的嫁妝,見母親沒有放棄才松了口氣。
與薛姨媽交換了神色,上前拍了拍薛寶釵的肩膀,撓頭笑得憨厚:“妹妹說得是,是哥哥糊涂,怎么能想著拿這些救命之物去換錢,該打該打。”
說完,又長長作揖:“還請妹妹原諒哥哥這次,給個機會能讓哥哥將功贖罪。”
薛寶釵被哥哥和母親圍著,感受著家人的關愛才不免紅了臉頰,躲在薛姨媽懷里低低應了聲,收拾好儀容才又恢復了原本端莊的模樣,正想說話,
鶯兒忽跑上前來:“太太、大爺,姑娘,鴛鴦姐姐來了,說是來報喜。”
三人面面相覷,只以為是老太太總算松口來表態了,忙遣鶯兒去迎人。
不多時,門外傳來鴛鴦喜氣洋洋的說話聲:“薛姨太太、寶姑娘可在?”
“這么冷的天難為你來一趟,快進屋坐。”薛姨媽忙迎了上來拉著鴛鴦親親熱熱說話。
目光不免瞟向鴛鴦身后幾個粗壯婆子扛著上方系著紅綢漆紅檀木大箱子。
鴛鴦笑著反握住薛姨媽的手:“這可是我求著老太太才得來,她們誰來我都不依,這喜事我定要親自告訴姨太太才是。”
說完又看向薛寶釵:“寶姑娘是個有福的,我們家得了她,姨太太可不要舍不得啊!”
這是要談及她的婚事。
薛寶釵聽完佯裝害羞垂頭,借口遣丫鬟去沏茶拿糕點離開。
心中不免好奇,鴛鴦可代表賈母的臉面,老太太這是認可自己了?
她心中不信,腳步也有幾分躊躇。
這邊鴛鴦見薛寶釵走了才笑道:“原是娘娘寫下手諭后腳陛下便到了鳳藻宮聽聞此事龍顏大悅只說才子佳人,佳偶天成。既聽了這喜事定要賜下賀禮才是,這不,連忙便給姨太太呈來了,您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說完,忙佯裝打嘴:“瞧我竟是忘了,該打該打,還不改口,該喊親家太太才是。”
此話落地,薛姨媽頓時被這天大的喜事砸得眼冒金星,薛賈兩家上下一片喜氣。
*
立冬后,揚州的天氣雖稱不上冷,但外間的風有些緊,呼嘯吹得人心底生寒。
林黛玉縮成一團,腦中無限回響雪雁方才來報說運來的物資與清單上的大相徑庭。
她不敢想,也不愿意相信薛家會那般做。
可事實確又讓她不得不信。
她心底確實已做好如此準備,但真真切切感受時還是忍不住心寒。
她將臉埋進臂彎里試圖在這個涼薄的世道找回一絲暖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下一秒便真的被暖意包裹。
軟軟的毛毯上縈繞著瓊花皂角的清香。
那是顧青青特意制作的,也不知她添了那些輔料,那香氣比之市面上所見的持久。
雪雁知曉她喜歡,在賈家便纏著顧青青要學著制作皂角。
現下,不僅是顧家母子的衣裳留有這等味道,她的衣物也不知不覺間染上了瓊花的香氣。
她感受到身前人影為她蓋好毛毯后,卻未離開。
只以為是紫鵑或者雪雁來尋她。
“我沒事,我馬上回去。”林黛玉依舊將臉埋在臂彎里不肯抬起頭,悶悶地回了一句。
可誰料到,那人卻恍若沒聽到似的,黑色的影子反倒順勢在她身旁屈膝半跪下,仰望著她凄凄艾艾的小臉:“愿意同我說說嗎?”
傳入耳的如月色般清冷卻異常溫柔的聲線。
不是紫鵑或者雪雁。
林黛玉光聽聲音便知是那人,
她松開手臂探出頭,垂眸就能看見他桃花眼底濃濃的憂心。
原本是不哭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在聽到他的安慰后反而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幾欲浸濕衣袖。
她飛快側過頭不愿他見著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肩膀卻克制不住地隨著淚珠抽噎,她的聲線破碎:“無用…終究是我無用…”
顧淮璟沉默了一瞬,試探確認黛玉不會抵觸后方抬手穿過她的柳腰,將她整個人都擁入懷中,又用毛毯裹住她若柳般的身子,輕輕拍著脊背。
黛玉臉埋在他的肩頭,淚水幾乎浸透了半邊肩膀,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線:“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錢怕也不夠用了。”
原來,薛家送貨的小船由方嬤嬤同二丫簽收后,二人對照清單本來還嘀咕著怎么這么少,是不是還沒到時,
緊隨其至的是好幾艘吃水深的巨型商船在旁停靠。
本以為也是送往疫區的,二丫上前去交涉卻被趕了回來,只說是富商購買之物。
二丫錯愕,卻也沒多想。
還以為是薛家沒買到清單上的數量,畢竟這瘟疫來得確實毫不講理,大家也不是什么神仙能預知后事。
本不糾結,但隨后那一批批貼有薛家封條的貨物自商船抬下時,饒是再笨也該明了。
于是馬不停蹄跑來告知黛玉。
二丫說話沒有彎彎繞繞,直接破口大罵:“我見著了,他們分明把貨都買著了,可卻不守信用給我們,姑娘,這真的是您閨中好友?便是陌生人也沒有這般坑人的!”
林黛玉本在桌案上記錄最新的病情,被這話驚得面色煞白,慌忙收拾便要出去親眼證實,卻被緊隨其至的方嬤嬤攔下了,她神情也頗為氣憤:“姑娘,二丫說得字字屬實,還需盡快應對。”
林黛玉的步子不自覺后退幾步重新跌坐回椅子上,神情恍惚:“這…這天轉眼就冷了,該如何是好?”
她的自言自語是震驚,是焦急。
“姑娘。”二丫憂心忡忡地喊了聲。
就是這聲呼喚令黛玉當即回神,扯出一抹牽強的笑意:“二丫,勞煩你至賬房說明,待將今日至碼頭的御寒之物登記后,請志愿者們按例發放。”
黛玉蒼白的指尖分明還因此事而不住的顫抖,但她頭腦依舊清醒,直將一應事宜安排妥當,才一路想至僻靜無人處發泄情緒。
誰知,顧淮璟居然會在此處。
顧淮璟聽著心上人細細低低的埋怨,即便再生氣,小姑娘也沒有提及她的那位寶姐姐。
她明白,他也明白。
這個世道,一個未出閣的弱女子如何能左右家族事業?姑且也算事業罷。
能真的按清單采購而且按定金交付部分,已要感謝寶姐姐最后的堅持了。
“傻姑娘,林家的錢就是再多也不夠填補官家的空缺,切莫自責。”顧淮璟心也跟著她的哭泣抽疼,知道林姑娘已將這件事當成自己的責任,得慢慢勸慰。
這是國難。
還真不是林家光砸錢便能擔得起的。
林黛玉微愣,自他肩胛處抬起頭,小手下意識支著他單薄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可他們都是在我手中救下的,我如何能不顧?”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顧淮璟聲線溫潤,眼中不忍:“所以,把這件事交給我好嗎?”
林黛玉只是放開手,轉而攪著帕子。
她慣來是倔強的,顧淮璟明白,轉而換了一個說法:“若你還要砸錢進去怕是反倒會合一些人的心思了。”
“什么意思?”林黛玉聽到這話,轉而垂眸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她的鼻尖通紅,小臉盡是楚楚可憐,恰似一朵水蓮花被暴雨洗禮后的凄慘。
又是一陣朔風席卷而來,顧淮璟忙將毛毯掖好,他依舊單膝跪地,抬眸看她,語調沉重:“江南因這場疫病耽誤了今年的稅收,現下南安王戰敗被俘,京城欲和親…”
他的話不敢說完。
林黛玉是個極其聰慧的姑娘,只是被這件事故驚昏了頭腦。
他這番點撥令她倏然開朗。
江南歷年稅收都是北方的兩倍,名副其實的稅收重地錢袋子,可今年卻因暴雨同瘟疫錯過了兩次賦稅。
恐怕朝廷國庫今年早已赤字,萬不得已又不能動儲備金。
先前有林家及義商募捐頂著,雖不見如何為疫區撥款,但南安王出征、科舉、各類工部皇家工程以及日常如后宮百官兵營俸祿等已然是苦哈哈。
如今又是戰敗又是和親,沒有江南這個錢袋子該如何是好?
怕這次薛家翻番的物資里還夾雜了不少皇家之物。
畢竟官也是最大的商。
羊毛還得出在羊身上。
只是…薛家注定要成那個替罪羊了。
寶姐姐…你,可明白?
第58章 亂像
果不其然,在江南百姓皆在為過冬之物憂愁時,翌日,市場上便供應了各種必需品。
原本大家皆是自給自足,趕集更多也不過為了解饞或提高生活質量。
可今年的洪災直接淹沒了絕大部分人生活的底氣,汪洋之上錢幣幾度成為廢紙。
后暴雨雖歇可鼠疫又至,人人自危閉門不出,又因管控嚴苛朝廷補給遲遲不到。
令本就滿目瘡痍的江南雪上加霜,市集逐漸成為擺設。
如今好不容易聽到有出售過冬之物的消息,雖價格高昂,但考慮到如今疫病肆虐便是向來重利的商人都不敢踏足,能運來這么一大批貨物想來成本極高,何況若再不搶些,保不齊一家老小明天便會凍死在屋內。
尤其是那些江南的富商豪門聽到這個消息后一邊罵著這蠢貨行事如此張揚也不怕被九殿下查抄了,一邊則爭先恐后前來掃貨。
他們都是不缺錢的主,一開口就讓店主收錢收到手軟,笑容就沒停過。
“你們怎么證明這貨源來路正經?萬一到時候我們買走了反倒有人上門尋釁滋事我們找誰?”錦緞華服的陳子軒站在人群之中看著這亂象抱臂悠悠問了一句。
這話如一盆涼水澆在眾人頭上,令他們掃貨的速度停頓了幾秒,雖拿貨的速度不變但詢問和質疑的人以肉眼可見的多了起來。
紛紛叫囂著給個說法。
肥頭大耳的店主見有人鬧事本不想理,但見有疑問的人越來越多,便客氣回道:“我們是京城來的,這貨保證合規,你們看這還有官府文書呢!”
“要買就買不買就趕緊走!我們還怕其他人搶不到呢!”緊接著,身旁生得人高馬壯的帶刀侍衛聲音里滿滿都是威脅。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直接將場面鎮住。
陳子軒好笑地回道:“怎么?說了這么多還不是不敢將主家的名號報出?怎么?是等賣完了好溜之大吉?”
“你這小子誠心搗亂是吧!”說著,那暴脾氣的侍衛掄起拳頭就要朝他砸來。
陳子軒眼神一凝,閃身躲過后佯裝害怕:“大伙都看看啊!被我說中了不是?這都惱羞成怒了,我真的好怕呀。”
跟著陳子軒的侍衛也立馬上前將那小廝死死按住,只聽咔嚓一聲,兩條胳膊旋即被卸,一陣殺豬般的哀嚎響徹四周,唬得所有人一動不敢動。
“各位客官莫急,我們是京城薛家的人,是皇商,這批貨來源大可放心,若出了什么差錯我們薛家一并承擔。”店主佯裝憂心,但說完便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嘴角。
“京城薛家是吧?我可記住了,若這貨出了任何差錯我自會到貴府討個公道。”陳子軒面上神情雖依舊倨傲,但內心不由笑出了聲:“不愧是薛大傻子手底下的人當真都是蠢貨。”
也不是不能賣,好歹也該低調些,直接聯絡幾個豪門世家高價賣了就是,多得是錢多要買的,還敢拿到集市上來?這里是疫區又不代表秩序崩塌了,是干完這票就想被抄家了?
可得離遠些,不然傻氣傳染。
說完,便朝幾個侍衛擺了擺手瀟灑離去。
“那人是誰?”身后有人小聲的問。
“那是咱們知府的公子,就是前幾日還見著他在自家門前支起粥棚救濟乞丐呢!是個大好人。”
“陳大人的公子?先前不是說紈绔子弟?”
“別聽胡說!陳公子這氣度這行事要是紈绔子弟,這世上可還有好兒郎?聽說還沒成婚呢!這般人物也不知哪家姑娘配得上。”
能來此處叫價的大多是豪門世家,此前陳子軒霸名在外,名聲稀爛,如今這一遭倒是讓不少大家族活絡了心思。
由陳子軒引發的這場鬧劇落幕讓不少人心中有底,愈加瘋狂掃貨。
多的是怕搶不到故主動加價腰肥肚圓的土財主,小廝們也不阻攔甚至抱臂起哄讓他們公開競價,價高者得。
在外圍想買些救急之物的百姓哪見過這等場面?只得去本土的商家處購買,因九殿下同顧解元老爺曾親自到這些商家處簽訂契約要求不漲價且每家按人數限購,與揚州共同度過難關。
限購一條令不少豪門商賈抓耳撓腮,但確實給了無數黎民百姓最后的生機。
可他們過去一看,絕望與無助霎時席卷全身。
薛家這番行徑當即讓原本的商家紛紛坐不住,都將招牌改了,淪入這場斂財的狂歡中。
卻說陳子軒鬧完便吊兒郎當地走向不遠處的客棧進了雅間。
雅間內燃著炭火,推門便是一陣暖意襲來。
抬眸就能見九殿下同顧淮璟在窗欞前看戲,而他們身旁是抱劍沉默立在一旁面容嚴肅的黑鷹。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二人似乎因某事略有些不快。
陳子軒大步走進自顧自倒了杯茶,笑道:“如何?”
“可知這薛家是什么來頭?當真膽大。”九殿下收回目光看向陳子軒。
陳子軒摸了摸鼻子看向顧淮璟,在情敵面前暴露自己認識薛蟠可不是什么好事。
下意識挺直了脊背,輕咳一聲:“不知道,不熟。”
顧淮璟分明感受到陳子軒的眼中的敵意,這種敵意他可太熟悉了,九殿下也常常如此,如今這兩位倒是惺惺相惜了。
難得好心情地彎了彎嘴角:“此前去京城有了所了解,說是與賈家王家史家共稱金陵四大家族,當真不容小覷。”
說罷,桃花眼轉向二人,也不知這出戲是不是九殿下安排的,總之這下薛家在揚州怕是徹底傳開了,下一步也好暗度陳倉把這些世家大族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世家大族高價購入后會不會反哺群眾,讓本就岌岌可危的群眾處境愈加雪上加霜,想來他們不會在意。
什么薛家?不過是皇家斂財拿來頂鍋的罷了,要怪也只能怪薛家主人貪財卻又怕死,只派手下鎮場子被人當槍使也無法第一時間察覺。
“呵,好個四大家族,小小皇商竟也敢這般行事?目無法紀,當真可恨。”九殿下桃花眼流轉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情緒,抬眸掃過二人:“如此下去可不是辦法,不若抄了給疫區送去?正巧小師娘為此事憂愁。”
他這句小師娘一出,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這就不勞您費心了,我娘有先見之明早便備好了,若九殿下當真要查抄不若分給需要的群眾。”顧淮璟聞言只是伸手拿了塊糕點,這糕點甜而不膩到是爽口,回去時可以包點給林姑娘。
陳子軒見殿下說起林姑娘時神色如常不免松了口氣,客套道:“九殿下當真為國為民,是社稷之福,切莫讓這等賊人無法無天。”
九殿下沉重地頷首:“此事在去送郡主出嫁前我會給個說法。”
“和親郡主選好了?是哪家的千金?可到了?要我說,何苦非要世家千金,南蠻有何福氣消受?到便宜了,不若隨便找一個孤女封號送去不就行了?說不定南蠻還感恩戴德呢!”陳子軒見顧淮璟吃得香甜也自桌案上拈了塊糕點丟入口中走到窗欞旁含糊不清的問道。
顧淮璟聽罷拿起手邊絲帕擦拭指尖的糕點碎屑,桃花眼分辨不出情緒:“陳公子,敢問世家千金與孤女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陳子軒沒明白顧淮璟的意思:“孤女算什么?怎可與世家千金相提并論?”
“九殿下也是如此想法?”顧淮璟轉向九殿下。
九殿下支著下頜看向顧淮璟,如今疫區已秩序井然,無需疑慮,他嘗試著在父皇的立場看待問題,半晌眼神幽暗:“確實不無不同。”
或許顧小夫子只想說都是無辜的生命何必較高下?但在父皇眼里只有誰更有利外并無區別。
百姓如此,朝堂亦是如此。
賈家出了和親的郡主當墊背,薛家出了疫區斂財的擋箭牌,在這場細菌戰里,他的好父皇究竟想一石幾鳥?
“還是那句話,九殿下可想好了?當真要如此?”顧淮璟抬眸試圖做最后的勸解。
九殿下攤了攤手倒是無所謂:“怎么?莫不是她與顧小夫子有何關系,竟值得你兩次三番為她求情?”
顧淮璟垂了垂眼眸,沒有回話,方才就因此事與九殿下鬧得不愉快,依舊如此,便不必再說。
之所以為賈探春說話,除了不主病菌戰和她本身無辜卻要背負這些之外,更為重要的是,若林姑娘如此重情之人若是知道這些事她會難過。
“顧小夫子真的什么都好,就是太過婦人之仁。”九殿下嗤笑一聲,眼底瘋狂涌動的情緒令人分辨不清:“可你有沒有想過若這疫病結束了,父皇會如何賞賜你們?”
等著吧,以顧淮璟這種柔和的性格怕到時候媳婦被搶了都還在糾結要不要開戰。
他國的百姓有何可以憐憫的?以至于如此揪心?何況辦成這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賈家姑娘史冊上也能留有姓名。
何樂而不為?
不過,顧淮璟是這種性子也好,九殿下眉頭一挑,等他拿下這場勝仗有了足夠的資本,那么林姑娘到時候花落誰家還真難說。
他的目光轉向腳底下正在哄搶過冬之物的人群,他們嘶吼著叫囂著,一點點喚醒他內心深處因不能滿足而逐步膨脹成怪獸的欲望。
父皇,你想要的這些我可就笑納了。
第59章 虛偽
一場細雨令揚州的冬天似乎更冷了些。
疫區內未曾仔細打理的園子里不知何時悄然長出幾株玉茗花。
立冬正值此花花季,晶瑩的雨水在昏黃的燭火里悉數落在玉茗花瓣上,劃出了長長的淚痕,連夜晚都蒙上了淡淡的霧氣。
往前是一片霧蒙蒙,往后則被黑暗逐漸籠罩。
顧淮璟撐著傘,提著一袋糕點踏在青石板上,雨珠如斷線的珠子激起層層水花。
他剛踏上此處便注意到了身側被雨水困住的玉茗花,想到賈家姑娘及千千萬萬無辜的生命也會如此被這場大雨撥弄,心情沉重,不免嘆息。
他將傘往玉茗花上方挪了挪,短暫開辟了一方凈土,但他知曉這個辦法卻無法護花一輩子。
可讓他袖手旁觀,讓暴雨摧花,他真的做不到。
他太過專注以至于未曾注意到身后有一絕代佳人正踏著雨聲款款而來。
細雨如織,朦朧了美人若柳的身形,昏黃燭火搖曳影影綽綽恍若下凡的仙子。
正是黛玉,提著一盞琉璃燈斂裙踏入長廊中來尋他,一眼便看到撐著傘立在雨中恍若木雕的顧淮璟。
相比初見時,他長高了許多,跟竹筍抽條似的一天一節,身形也不如之前那般單薄,不說話時總帶著生人勿近的冷漠,像星光沉入深海泛不起一絲浪花,又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孤島。
想到此處,她不免抿唇,就是因那時的他身形過于消瘦嗓音尚且清亮,以至于扮成女子也無維和。
變聲期后他的嗓音低沉許多,聽起來似乎更沉穩了。
如今的他要是想再扮成女子怕是不能了。
許是她的腳步聲落入了少年的耳中,他第一時間轉頭向她看來。
那雙桃花眼里原本帶著細雨夾雜冷風凌冽吹來般的涼意。
在看到來人是她時,眸中原本的冷意霎時化開,如冰霜消融,自在而放松,展眉含笑,清雋動人。
林黛玉水眸微動,將琉璃燈放在欄桿上,因距離有些遠只得踮起腳尖看他,見他此番竟是在為玉茗花遮雨,心頭一顫,輕聲道:“那里可有什么好東西?給我也瞧瞧?”
顧淮璟當即含笑著走了過來,站在草地上仰望著她,桃花眼似藏著星河湖海,亮晶晶的:“有什么能比林姑娘好看?”
耳尖通紅飛速說完,然后再黛玉反應過來之前又接了一句:“給你帶了剛出爐的荷花酥。”說著便將手中的油紙包遞了上來。
黛玉接過后,溫熱的荷花酥自掌心傳來陣陣暖意,驅散了冬季的寒意,歪著頭笑著打趣:“怎么就來了?你的花可還淋著雨呢。”
“你來了,誰還愿管它?何況倒也不是真的要為花撐傘。”顧淮璟笑著答了一聲,往旁邊走了幾步,踩在臺階單手支著欄桿翻身便到了游廊上,隨后將油紙傘利落地合上放好。
他的動作迅速宛若一只靈活的貓,在黛玉擔憂的話還未說出口前,他便已然湊到身旁,讓她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盯著他好半晌才幽幽說了句:“自認識以來還未曾見你走過尋常路。”
不僅僅先前的男扮女裝,還是如今每次來見她。
顧淮璟知曉她言語里的調侃以及擔憂,向來口齒伶俐的少年難得憨憨撓了撓頭:“因為這樣才不用占用太多時間。”
不知為何,顧淮璟只是覺得,如果按部就班,那他傾其一生怕都走不到她面前。
“倒也不必如此…”黛玉回味這話,臉頰紅暈霎時艷壓桃花,隨后細若蚊蠅不服氣地辯了一句:“難不成你以為我不會等你?”
說完慌忙掩了口,垂下眼慌亂地攪弄著油紙包上的結繩,腳尖向外仿佛只受到驚嚇的小兔子下一秒就能逃走。
“可我…不想讓你等。”顧淮璟的臉在一旁琉璃燈散發出橘色光暈里紅得幾乎能滴血,桃花眼眷戀地注視著宛若鵪鶉的黛玉。
黛玉怕他再說羞人的話,輕咳一聲揪著糕點慌忙轉了話題:“那倒是說說方才是為了什么?”
“我想救人。”顧淮璟斟酌了字句看向黛玉,目光略顯挫敗:“但我可能救不了。”
廊外細雨被被風刮得紛亂,夾雜著微霜簌簌落下,嘩嘩作響。
顧青青從走廊的拐角看向遠處仿佛能冒粉紅泡泡的小情侶,眼眸微沉。
一旁的平陽郡主也伸長脖子看得津津有味,見顧青青表情嚴肅忙自荷包里拿出一小把瓜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哎嘿,我覺得你兒子跟林妹妹當真配呀!”
“是啊!”顧青青接過瓜子也磕了起來,忽然問道:“就是不知道如果他有一天消失了,林丫頭會怎么樣阿?”
“呸呸呸!這種不吉利的話可不許說了!等疫情過去了,我可要去喝他們倆喜酒的!還要封個大紅包!”平陽郡主叉著腰滿臉認真對顧青青指指點點:“你還是人母親呢!哪有這么咒自家兒子和兒媳的!”
“我只是后悔了,我后悔撮合他們了,分明現在如此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顧青青嘴角泛起苦笑:“你說女子為何非要喜歡人然后嫁人呢?分明不嫁人會過得更好。”
“你怎么這樣呀?再說喪氣話我可要不理你了。”平陽郡主聽她似是而非的嘀咕,狐疑的目光審視她:“雖然大多是世家聯姻很少因緣走到一起,談不上嫁人好壞,但我父王和我母妃就極好。在我看來他們能結合是極好的!你不會是那啥”
她說著眼神睥睨,被嬌養的高傲感布滿整個眸子:“看到人倆好,然后你空虛寂寞了吧?我父王的好些姨娘就經常因為這個臉上愁苦不已,在我看來阿,不過是自苦罷了,我父王在意嗎?壓根不在意!”
“你這孩子,胡說什么呢!”顧青青被她一打岔瞬間破涕為笑伸出魔爪揉了揉她的頭發,心也不由平靜了下來。
平陽郡主萬分嫌棄地扒拉開她搗亂的手,少年老成的擺了擺頭:“人如果沒有正確的倚仗就會如此,可林妹妹她現在有了,等疫情結束可以開個醫館,如果沒錢了就跟我說,忙著生活忙著治病救人,我想,即便你家小子日后消失,林妹妹也能很好的活著,你就不必擔心了。”
顧青青表情逐漸柔和,站起身看向游廊上并肩離去的黛玉同顧淮璟:“你說得對,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謝謝你平陽。”
她只想回家。
“你不覺得你很虛偽嗎?我以前以為你是個好的,沒想到也這般俗氣,真是令我失望呀!”平陽郡主嚴肅審視顧青青臉上的表情變化,蹲下身繼續磕著瓜子嘟囔:“你這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承擔,還假惺惺地擔憂樣子讓人看了真惡心,如果他們怎么樣你第一個難辭其咎!這可不是你在這說幾句話懺悔幾聲就能彌補的!”
說完,她像回過味來,杏眸子閃過幾分痛恨,看著她:“要么從一開始就做個惡人!既然做了撮合了,你在這反悔什么呢?是想聽我安慰你給你脫罪嗎?我真討厭你這種人!”
平陽郡主對此事激烈的反應令顧青青有幾分愕然。
她分明清晰聽到了高傲郡主直白的陳述,饒是心中再堅定此時也不免因此話紅了臉。
對,她虛偽,虛偽極了,故一直想從她人安慰中尋求心靈上的脫罪。
*
“剛剛仿佛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黛玉為了掩飾臉頰的紅暈垂頭看向二人同行的步伐,她的小腳分明只有他一半,很明顯對方在照顧她的速度,心中微暖,忽低低呢喃了句。
顧淮璟自然也聽到了母親同平陽郡主細聲的說話聲,雖不清楚但好似挺愉快,垂眸只能看到小姑娘的云鬢,發間不甚落了片枯葉。
雖不是第一次同顧淮璟單獨相處,黛玉心跳仍舊如鼓擂,不安極了。
忽發絲間有輕柔如風的力道拂過,疑惑望去竟見顧淮璟俯身貼心將飄散在她發間的枯葉拾出,許是沒料到她會抬起臉,他們的臉離得極近,幾乎便能觸碰到對方的眼睛。
雨越發急了,空氣似乎凝固了下來。
雙方臉頰迅速升溫,黛玉瞪圓了眼,一動未敢動,磕磕巴巴道:“多謝你。”
“應該的,不用謝。”顧淮璟輕咳一聲,撤回身子將目光移向雨幕,心亂如麻,再悄悄去瞧林姑娘時,卻正巧與林姑娘的眼光相撞,二人默契地再次移開。
朦朧細雨里顧淮璟聲音溫柔:“此地風涼,我送你回去。”
雨聲同著顧淮璟的聲線入耳,黛玉垂頭輕聲應了。
顧淮璟轉身將琉璃燈拿起,想了想道:“今日和親公主至揚州,你可曾收到消息?”
“嗯…正是想同你商議此事。”黛玉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他,臉上紅暈未消欲語還休,她有太多疑問需要他來解答:
“今日,侍書來找我了,就在這里,她見到我便磕頭哭著讓我去見她們姑娘最后一面。”
她斂裙下了臺階,聲線看似鎮定實則顫抖不已:“所以是賈家妹妹被選中了,你想救她,對嗎?”
第60章 見探春1
她的聲音很輕,聽不出半分情緒,但那雙秋水剪瞳里明晃晃翻涌著的憂心如一根無形的絲線緊緊勒住顧淮璟的咽喉,令他失語半晌后方艱難吐出:“你想去嗎?”
許是雨夜安寧,顧淮璟對黛玉的稱呼不自覺從林姑娘往更為親密的“你”上靠攏。
有時候他會覺得或許該稱呼得更親昵些,但一想到林家書香門第,即便是賈母尋常也不過稱呼一句林丫頭以示尊重,更別提下邊的人也不過知道表姑娘姓林。
生怕自己哪里魯莽,沖撞了心尖上的人兒。
在面對黛玉的事時他總是要萬分尊敬的。
天氣尚寒,游廊四面挾風吹來細雨。
雖有顧淮璟擋著但還是冷得黛玉腳尖有些僵硬,不自覺往前走了幾步,裙擺在風中蕩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清凌凌的水眸望著他頷首:“若三妹妹真的去了,怕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她的眼神閃著星星點點的淚意,似在回與外祖家姑娘們玩樂的時光。
這些年雖賈母同王夫人、大方同三房勢如水火不斷交鋒,但她們這些小輩自小長大的情誼也是真的。
自林父去世后,她更是萬分珍惜這些親人。
“好,那明日我陪你。”顧淮璟早便注意到了黛玉冷得顫抖的唇,可惜他出來時為圖方便未曾穿戴披風,只得草草結束了今日的相處。
夜晚的風似乎更急了些,細雨夾雜著薄霜簌簌下落,顧淮璟看著墨色的雨夜又看向黛玉已然浸濕的裙擺抿了抿唇,琉璃燈昏黃的燭火里映出他桃花眼里的糾結,半晌才下定決心似的半蹲下身子,語氣依舊清冷但細聽還是能聽到幾分顫抖:“上來,我背你回去。”
像是怕她拒絕,連忙補了幾句:“雨天路滑,免得污了你的裙角。”
少年在昏暗燭光里表現出的珍重與忐忑神情,黛玉看得分明,小臉瞬間紅得似乎能滴血,下意識揉了揉帕子。
等待她決定的時間并不漫長,但自己的心跳聲過于雀躍以至于顧淮璟覺得度秒如年,不免他深刻反思此舉是否過于輕浮林姑娘會不會不喜?
就在他抓耳撓腮思考該如何緩解此局時,略帶涼意的手試探著支在他的脊背上,傳來的涼意令他不自覺顫栗,緊接著一陣瓊花香氣爭先恐后得鉆入他的心肺。
是林姑娘!
感受到身后依靠過來羽毛般的重量,他才回過神忙將身后的人兒背起,宛若得到什么稀世珍寶似的,嘴角已然咧開不值錢的笑容。
雨珠打在傘面敲出的滴答聲都無法掩蓋兩人逐漸同頻的心跳。
黛玉的體溫很低,而顧淮璟即便是冬季也宛若個小火爐似的,隔著厚厚的冬衣都能感受到源源不斷傳來的暖意。
這種暖意令向來寄人籬下心中漂泊的她感到無比安心。
她將緋紅的臉埋在他的脊背里,以往見他只覺少年的肩膀單薄,提起劍來身形如竹,看上去清冷又脆弱。
但此時卻只覺強勁有力,她不知道少年郎是否皆是如此,畢竟除了顧淮璟之外她只同賈寶玉相處過。
回去的路不短不長,顧淮璟沒有說話,林黛玉也沒有說話,二人默契地聽著雨聲,享受著難得靜謐的時光。
不知是不是錯覺,周遭空氣中似乎彌漫著甜膩膩的花香。
黛玉雖舉著傘但整個人都縮成小鵪鶉,一邊害怕一邊又無比慶幸。
害怕自己的出格之舉,又慶幸所遇之人是他。
黑暗中唯有琉璃燈籠散發著昏黃的燭光。
*
翌日
雨雖在后半夜便停了,但路面上仍舊結了霜。
抬眼看去,整片疫區恍若被凝固了似的,定格成畫,連患者哀嚎聲都輕了幾分。
知道黛玉要去見賈家三姑娘,顧淮璟昨日便詢問了九殿下的意見。
九殿下知道此事時轉著白玉扳指笑得有幾分玩味:“和親郡主茲事體大,我想顧小夫子也不想破壞兩國之盟吧?”
顧淮璟知道九殿下是在試探自己,只是自如地呷了一口茶淺淺笑了:“怎么?看起來那么有把握的殿下,其實內心也在猶豫嗎?”
九殿下見他笑得礙眼,還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諷刺至極的話語,上位者的權威一再被挑釁,又不好發作,只冷聲道:“還請夫子不吝賜教。”
顧淮璟掀了掀眼皮:“殿下莫不是真要將所有賭注抖壓在了和親郡主這個變數上?”
這話不可謂不刺心,九殿下如今萬事俱備就差和親郡主這個變數,畢竟他拿捏不了賈家這位姑娘是否愿意為國犧牲,愿不愿意配合計劃。
郡主是他計劃里唯一而且致命的變數。
見他徒然變了臉色,顧淮璟桃花眼里閃過諷刺:“要我說殿下若真要一舉聞名不若扮成郡主于新婚之夜將那賊人一箭穿心。”
一番話令九殿下愣在當場,下意識輕斥:“胡鬧!”
“胡鬧?”顧淮璟不免諷刺,但他語氣愈加溫柔,聽不清半分情緒:“那殿下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便能推脫到弱女子身上?還想著讓她心甘情愿當為你擺布的棋子?”
九殿下不說話了,在這個問題他與顧淮璟注定無法達成一致,他只是冷冷撂下一句拂袖而去:“你逾矩了。”
顧淮璟沒有說話,今晚他確實太過沖動了,可是這種明晃晃的不公平壓得他心口難安。
這場戰役所有人都為奪利而戰,唯獨百姓和郡主無辜極了卻總被犧牲。
這令還未入官場尚且稚嫩的赤忱少年眉眼皆是不服。
*
馬車內燃著炭火驅散了冬季的冷意。
黛玉雖在南方生活了五年,但更多時候則是在京城,這些年也逐漸適應了京城的冬季,如今到了家鄉反倒有幾分不適起來。
畢竟,京城的冬和揚州的冬本就是天壤之別。
雖都是冷,但南方的冬天的冷仿若是能滲入骨子里。
黛玉自小身子弱體溫低,即便是穿得再厚只要被風吹就暖不起來,故在京城時紫鵑就叮囑她手爐不能離手。
此時即便車內燃著炭火,但她懷里還是放著精致的手爐,雙重保證下的她才覺有幾分暖意。
就在她津津有味讀著書卷時,忽有淡淡的花香襲來,往旁邊一瞧,只見顧淮璟在旁煮著花草茶。
天寒地凍里,少年的眉間是如月色般清冷矜貴的,但偏偏長了雙多情的桃花眼讓人分辨不出真實的性情。便是連熹微的晨光也偏愛落在他的眼里,被光踱過的少年熠熠生輝。
雖然知道冬天應當飲花草茶,但她慣不喜歡花草茶,只覺終究不如葉子茶,即便看著書也不免嘟了嘟嘴。
顧淮璟見她如此,昨日的郁悶一掃而空,嘴角不自覺勾起寵溺的笑意,早便知曉他的小姑娘的嘴和胃都挑著呢。
聽紫鵑說,賈家的菜色一貫口味濃烈,小姑娘以往在賈家時吃飯也只吃小口若遇到不喜的菜色更是連筷子都不愿拿,常常都是不吃飯就吃藥。
一來二去,倒先把胃折騰壞了,半夜疼得冷汗津津,神色更是懨懨。
賈家的婆子只在背地里編排林姑娘神情憂郁常像半只腳入土的死人模樣。
但她們又豈知吃不好睡不好,心思又重的林姑娘精氣神怎么能好?
顧淮璟自知道此事后便常變著花樣做些養胃的湯水。他手藝好,黛玉嘴上雖說著吃不下,但好歹愿意嘗幾口,近來也沒有半夜因胃疼而睡不著,總算睡了整覺,如今看著精神倒是好了許多。
何況她又喜歡鮮艷的顏色,好氣色稱得她更為嬌俏,如一朵美麗而不自知的花。
顧淮璟將茶盞涼了一會,便端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看著書不愿放手犯了懶,迷迷糊糊便就著他的手低頭呷了一口茶。
顧淮璟端著茶盞的手不自覺抖了抖,黛玉回過神也紅了臉頰被撲面而來八月丹桂濃郁而熱烈的香氣掩住。
是桂花茶,但似乎摻雜了其他食材。
黛玉因總是吃藥故對吃食不上心,此時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覺怪好喝的,在顧淮璟要撤回手的時候抓緊又低頭飲了一口。
因太過著急,柔軟的唇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霎時席卷全身,唬得顧淮璟整個人宛若木雕似的一動不敢動。
黛玉將緋紅的臉埋在書里,羞得不敢去看人,只將茶盞推回給顧淮璟強壓下噗通亂跳的心聲埋頭想要去看手里的書。
自然沒有注意到顧淮璟紅著臉卻自如地替她飲完了剩余的茶。
顧淮璟與黛玉生長環境不同,他自小吃苦也見過人生百態,最見不得食物浪費,以至于這些時日黛玉剩下不吃的都是入了他的口,好在分量不多。
就連顧青青見了都不免感慨從小就學粒粒皆辛苦,可沒一刻做到。
考慮到鼠疫極強的傳染性,九殿下安排和親郡主下榻的驛站路程略有些遠,黛玉這幾日在疫區忙碌好不容易閑下來不免有些犯困。
顧淮璟在她神情逐漸恍惚時走了過去將弱柳般的小姑娘攬到懷中,輕聲哄她入眠。
看著小姑娘恬靜的睡顏,顧淮璟心中柔軟得一塌糊涂,心中的想法不斷堅固。
他不止是在為這次的和親郡主而抗爭。
而是所有被無辜犧牲用以換取上位者既得利益的人而掙。
誰也說不定下一個被推出去的會不會是林姑娘。
可,憑什么呢?
明明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的人,為什么整個天下要供養一家?
這一瞬間,他忽然開始質疑高度集中的皇權。
去見故人的這一路,黛玉睡得及其安穩甚至還做了個好夢,她夢到三妹妹真的能如自己所愿,像個男兒似的走出去創一番事業有一番道理。
以至于被顧淮璟輕柔喚醒時,還有些迷迷糊糊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睡眼惺忪的黛玉整張小臉粉撲撲跟剛出爐的軟糕似,黏糊糊的全憑本能靠近熟悉的人,捏著顧淮璟的衣袖,將臉埋在他的臂膀垂頭久久不能言語。
她向來喜散不喜聚,
但絕不是這種方式的離別。
有風吹起車轎,黛玉抬眸恍惚對上了窗邊迎風而立一襲紅妝美得不可方物的探春。
因離得遠,她看不大清探春眼里的情緒。
但眼神相撞時,兩姐妹眼中的淚珠瞬時如斷線珠子似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