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見探春2(捉)
“林姐姐喝不了酒,我也不愿喝酒,拿下去罷。”
見侍書竟將酒端來時探春皺著眉說了句。
“以前你同云兒每次聚在一起總是抱著酒盅不放手,現下倒戒了?”林黛玉清凌凌的目光看向賈探春,談及過往語氣里透出的是滿滿的傷感,宛若易碎的瓷娃娃。
“酒我還是愛喝的,只是現下這種情況你也知道,我自詡清醒,最后一刻更不想不明不白的就走了。”
賈探春起身撩開紗窗一角向外望去,卻只能看見陰沉沉的天際,她沒等黛玉接話便又接著感嘆道:“看著倒像是又要落雨了似的,我記得我來的那天京城還未下雪,現下該下雪了罷?對了,林姐姐,你記不記得去年我們還一起堆雪人打雪仗來著?”
她將手放在窗欞上眼神里滿滿皆是欣喜,仿佛在說眼前景象,不一會,她眼神又暗淡了下來,說話呼出的冷氣凝結成白霧將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瞧我,說這些做什么?怪沒意思的。”
見她如此,黛玉不知如何安慰,蓮步上前也伸出手搭在窗戶上,可那刺骨的涼意令她當即縮了回來,抿了抿唇:“揚州這幾日慣是如此,不留神就落雨,不下雪倒是比下雪更冷些,三妹妹記得添衣才是。”
“怪冷的,別碰。”探春見黛玉如此只覺好笑,她原本請黛玉來這一趟倒也不是想聽什么寬慰,若是只顧自己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倒讓她受累。
便忙扶著她落座后又探了探手爐的溫度,才將手爐放到她懷里道:“姐姐莫要憂心,早便聽說那邊因天冷故酒也烈,等到了要好生嘗嘗。”
她的笑容依舊英朗,配著紅妝如嬌艷欲滴的玫瑰,熱切而又明媚。
林黛玉啞口,嗓子眼仿佛被棉花堵住似的又苦又澀。
探春見狀半蹲下身子將頭靠在了黛玉懷里,聲線起伏:“如今能再見林姐姐原該已無憾事,可…”
她的聲音同她的人向來是利落而直接的,可細聽卻分明哽咽:“可…我娘…”
她說到一半,有淚水順著太陽穴滑到林黛玉的手心里,燙得嚇人。
“可恨…可恨此時才知我虧欠我娘多少…嗚。”探春說著便在也忍不住。
在賈府時,分明是唯恐避之不及成日被下人們恥笑的丟臉母親,卻才是全府上下唯一一個真心對待她的娘。
是她的娘,她唯一的娘。
彼時,王夫人同賈母只是在南安王妃身旁無形中為自己將要到來的命運加碼,這等唯唯諾諾的模樣更將南安王妃眼底的喜悅與譏諷化為實質對她的命運蓋棺定論。
賈母或許也有那么一點紅了眼眶背過身只是擦淚,而王夫人則垂目捻著佛珠宛若沉默的佛像。
還是趙姨娘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想沖上來阻攔但被守在門外的鴛鴦攔了下來,在她還沒喊出來時就捂了嘴拖下去。
雖然還是有幾絲吵鬧的聲響穿過寒意直達心底,但里間的人皆心照不宣地佯裝不知,繼續互相恭維著。
她只匍匐在南安王妃的腳下脊背僵直。
這場景荒唐極了,讓她只覺這十多年小心翼翼的巴結跟個笑話似的。
可恨她竟當時才分辨得清。
她抓著黛玉的衣袖整個人癱軟在地,淚水暈開了精致的妝容,整個人狼狽不已:“林姐姐!林姐姐…我請你來有一事相求,還請林姐姐應下。”
林黛玉沒有急著應下,她能猜出探春想拜托她什么,無外乎是賈家若落難請她出手救生母兄弟。
可…
“林姐姐!求你幫幫我!”
探春慘白的手抓著她的衣袖,如今她沒什么可以在乎的了,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為遲來的親情爭取最后一層保障。
力道之大,幾乎將黛玉拽下座位。
“家里不行了…”賈探春又哭又笑:“定是不行了!只有林姐姐…只有林姐姐是干凈的…只有林姐姐能幫他們…”
黛玉恍惚得看著在她面前磕頭的探春,自四面八方傳來的窒息感襲來令她幾乎抓不住扶手,她囁喏著唇:“三妹妹…”
探春兩鬢散亂,淚眼朦朧再也忍不住,抱著膝蓋哭出了聲:“對不起林姐姐,我不該逼你,可是我沒辦法了,我沒辦法了…如果娘和弟弟沒了我到那里一個依靠的都沒了!我也再回不來了!我是為我也是為他們,我不想死!林姐姐…對不起!我分明知道不該求你,可可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除了林姐姐我沒人可相信了對不起。”
她將埋在臂彎里哭得肝腸寸斷,幾度失聲。
黛玉慢慢起身靠了過去,將哭成孩子的探春攬入懷里,輕聲安撫著她臨近崩潰的情緒:“沒關系的,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我知道。”
即便已然接受了這個遠走的安排并將心里搭建得十分堅固,但此時此刻,在親人面前,賈探春心底還是止不住地害怕。
林黛玉能看清這些,她軟糯的嗓音有著撫平一切的安定,像是引導迷路孩子回家的燭光。
探春在柔聲安慰里逐漸平復情緒,她的雙眼通紅定定看著黛玉,她的眼神有過動搖,但最終皆沉淀成堅定,許久才破涕為笑:“林姐姐,謝謝你。”
林黛玉此時才松了口氣,她知道或許探春是真的想過要糾纏自己一定要答應那個請求,想讓她攪入外祖家的渾水里,好在,她最終沒選擇要如此。
“現在越發覺得林姐姐走是對的。”賈探春擦了擦淚水,利落地起身,終于才跟放下了塊大石頭似的笑得明媚:“如果不早點走,怕是也會被賣了。”
她的目光看向遠處,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如今二姐姐被賣了,我也被賣了,四妹妹近來越發清冷了…”
她的語氣里滿是沉甸甸的苦澀。
“二姐姐?二姐姐又是這么個事?”林黛玉眼神滿是詫異。
說起這個,探春眉目霎時冷了下來:“她那個混帳爹欠了人銀子還不上就想著拿女兒抵賬,日子都算好了,說是開春就抬轎子過去,她那性子你也知道,連哭都不會哭,凈受氣了。”
說完,她止不住的譏諷:“倒真應了那句: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既然如此倒不如不生下來的還好,可恨便是連出生都決定不了。”
林黛玉沉默,她想起了那個溫良敦厚的迎春姐姐。
可這當真是命嗎?都不過是被刻意擺弄的棋子。
“是二哥哥他送我來的。”賈探春的話語打斷了黛玉的胡思亂想:“林姐姐,你想見他嗎?”
*
顧淮璟只將黛玉送至樓下便未跟上去,直到看到房門關上才收回目光。
此局其實可破。
但他并不確定對方愿不愿意配合。
正失神時,忽然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只見一瘦弱的少年正直勾勾盯著自己,少年熟悉而又陌生,那雙眼里閃過太多情緒,有敵意也有釋然,最后才下定決心似的嘆了一聲:“顧公子,好久不見。”
“你”顧淮璟性子雖冷但人緣其實不錯,一時竟分辨不出這位富家公子是誰。
“你這模樣我倒真怕林妹妹也不認得我了。”
賈寶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倒也不怪顧淮璟認不出自己,就算是他拿著鏡子怕也不知道鏡中人是誰。
自林黛玉離開后這段時間他的變化確實大,原本圓潤的臉也瘦得露出了尖銳的下頜線,更別提明顯暴瘦的體型,倒比之前如半只腳踏進棺材的林黛玉還體虛幾分,像是下一秒就能厥過去。
比起生病倒更像是被鬼怪吸干了精氣似的,后來更是連玉都丟了,問也不說,只嚷嚷著要那勞什子做甚!
他的寄名干娘都被請來了好幾回只搖頭說這是著了道了招了小鬼,只能沖喜破解,寶玉是帶玉來的要拿金來配才逢兇化吉最為適宜。
顧淮璟眼里閃過幾分同情,但不多,只拱手道:“賈公子。”
“如今見你,我倒安心了幾分。”賈寶玉此時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如何,在得知林妹妹有婚約且萬分珍視這段婚事的時候他就快死了,但他不甘心,他想爭取。
可未曾想,幼稚的行為,不顧后果的撒潑反而將林妹妹越推越遠,現下倒也是自食其果了。
這段時間他茶飯不思覺得人生了無意趣,在得知三妹妹和親時才吃了幾大碗飯跪著求長輩允他親自將三妹妹送至他國。他這番風吹就倒的模樣賈母本來還不愿,但他要死要活地鬧了幾回并保證好好吃飯才讓賈母憂心忡忡地點了頭。
臨行的前一晚賈母拉著他說了許多,叮囑了許多話。
不像是金尊玉貴的老太太反倒像個孤寡無依的乞丐老者。
向來疼愛自己的長輩此番姿態讓好不容易堅定的他有一瞬的動搖,動搖了送完三妹妹便剪了頭發做和尚去的念頭。
那晚他睡得并不踏實,噩夢折磨得他輾轉反側。
以往他總是拿若林妹妹不理他他就去做和尚的話來讓林妹妹為他停留目光。
可這樣做除了讓林妹妹愈加厭惡他之外別無用處。
分明他說這些的時候那些小丫頭們總是含羞帶怯的看著他,那眼神看得他能當即酥倒。
他才知林妹妹是不一樣,這世間只有一個林妹妹。
縱觀他這十多年許過不少承諾,但總因性子怯懦沒一次應驗。
但這個承諾,他想去達成。
可今日看到林妹妹同顧淮璟親密無間,又看到分明還有大好年華的三妹妹。
他突然覺得即便是深陷泥沼的自己,也能做一些事。
想到此處,他直直看向顧淮璟,語氣里是往常沒有的堅定:“他們的心愿,請讓我代三妹妹去。”
第62章 見探春3
賈寶玉其實很少這般擲地有聲地說話,一則他性子溫柔充分尊重他人意愿,二則著實沒有擔當。
如今,這一番話下來倒是讓顧淮璟重新認識他了似的,良久沉默不語。
賈寶玉也不急,他這段時間放空自己,對時局倒更能看明白幾分。
他能看清高高在上那些人要三妹妹來揚州這一趟代表著什么。
既想打勝仗可又不想放過賈家,如果非要賈家的人去的話,一直在眾星捧月的他來不是更為契合?
就在氣氛陷入凝固時,他們身旁的門忽然開了,隨著的鼓掌聲響起從里邊緩緩走出的是一襲天藍錦袍的矜貴公子,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顧淮璟身上后又移到賈寶玉身上:“果真英雄出少年,可嘆賈家難得出了根硬骨頭。”
說完,目光又移向顧淮璟:“如此,顧小夫子可滿意了?”
“九殿下,雖然我不贊同這等荒唐事,但不可否認那是人賈寶玉覺悟高,關這個姓顧的什么事兒?”緊跟在身后的平陽郡主不屑地嘟囔了句。
九殿下深深看了一眼顧淮璟沒有說話。
平陽郡主此次來也是知道了有人替她和親之事覺得心里過意不去便想著來找九殿下問問情況,可九殿下左右只用一句圣旨已下,天命難違就將她給打發,她自是不依。
她甚至看不出九殿下眼底掩藏得極好的嫌惡。
南安王是外姓王,為了鞏固爵位南安王妃此前沒少拿他和這位郡主玩笑在一起,欲親上加親的嘴臉即便是不通世事的幼時他也算是領教了。
更別提一手嬌養的平陽郡主,毫無無邊界感大喇喇的性子著實讓九殿下看著都害怕。
方才她便不依不饒囔囔著非要親自送些慰問品才肯罷休,九殿下被她纏得無法便起身要走誰知竟聽到顧淮璟與賈寶玉的對話。
尤其是聽到這個賈寶玉竟然愿意代替自家妹妹去和親時平陽郡主不免驚愕,下意識反駁:“這不是胡鬧嗎?!到時候那邊知道生氣了我父王回不了可如何是好?而且送個男子去和親到時候反倒讓兩國交惡又開戰,誰來承擔?斷斷是不行的。”
說著,她便挽起袖子一副沖出去就能把這膽大包天的小子打趴下的模樣。
誰知九殿下卻垂眸一聲不吭,竟好似在權衡此事的可能性。
其實這件事確實由男子完成最為合宜,就疫區而言,男子在鼠疫的存活率高于女子,故這人的身體素質起碼要撐到入敵國皇宮,最為重要的是賈寶玉是自愿且同意聽從調遣的。
怎么想都比那個不可控的賈家姑娘強多了。
平陽郡主自是不知道這個和親郡主活不到洞房花燭,不過是用以麻痹敵人的引子罷了,她只擔心若被臨國知道這等荒唐事那她的父王可還有活路?
急得抓耳撓腮時卻見九殿下已然開門走了出去甚至同意了這個賈寶玉的提議后急得跳腳:“殿下!萬萬不可!”
她一出聲,引得幾人皆看向她,好在帶著惟帽看不清她臉漲得通紅,只聽喃喃道:“不可,若被發現了引起不必要的開戰倒不好了。”
顧淮璟聽完忍不住低聲輕笑,笑聲里更多的是諷刺,落在平陽郡主耳朵里分外刺耳,抬起頭瞪他:“姓顧的,這有你在的份嗎?別以為我給你道歉就代表你能踩我頭上!”
“只是好笑這必要的仗都沒打好,還敢提不必要的仗?”顧淮璟聳了聳肩斜倚在門框上,雖是說著諷刺的話但表情是一貫的清冷,像是在說待會吃什么。
平陽郡主被這話刺激地一梗,臉漲得通紅。
確實,若是沒有父王打這場敗仗就沒有這些事了,尤其是這分明該是場好打的仗,可結果卻是百萬大軍被彈丸之地轄制,她此時只得夾著尾巴做人。
但向來驕傲如她哪里受過這等氣?氣得惟帽下的手都在發抖。
九殿下還是第一次見這有名的刁蠻郡主能這般沉得下氣,
雖對顧淮璟多有不順眼,但此時也不由在心里為這位勇士豎起大拇指,又見氣氛漸冷想起南安王府的兵力這才輕咳一聲道:“不用擔心,出了事我會一力承擔。”
賈寶玉看著這場鬧劇不言不語,他生平最痛恨烏煙瘴氣的官場,虛偽的交際,見此更覺身心俱疲,他多次抬眼看向遠處的廂房,倒不如去同三妹妹林妹妹說說話。
如此想著,他尋了個時機拱手告辭。
他這一走,其余的人倒也都散了,平陽郡主惦記著要去給探春送慰問但賈寶玉這一遭倒讓她手足無措了。
九殿下倒是能兩手一攤說都由他承擔,但是個人都知道定恨不得父王死在臨國,好奪回兵權。
顧及著九殿下跺了跺腳還是決定去上邊看看,起碼爭取探春去救自己的父王。
九殿下見刁蠻郡主走了分明松了口氣,接著去準備一應事宜,走過顧淮璟的時候腳步慢了幾分低聲嗤笑道:“顧大善人可要記得做事干凈點。”
顧淮璟沒有說話,越過他往前走去。
此刻平陽郡主輕聲敲門進入室內,林黛玉已不在屋內,只看到賈探春立在窗邊不知道看著什么,現下雖是白天,但因烏云陰沉透不進光,顯得壓抑而沉悶,饒是見慣各種大場面的她一時間竟局促起來。
這件事她知道是長輩間的利益交換,但說到底真的就是賈探春代自己走了這遭,殘存的善意帶來幾分愧疚。
賈探春轉過身見她有幾分詫異,而后倒是坦然的見了禮:“平陽姐姐。”
這稱呼令平陽原本自如的步伐都有幾分停頓,是了,母妃是將這位賈家姑娘認為義女,論起來確實是她的姊妹,她連忙上前攙扶起她,熱切說道:“妹妹。”
又見探春容貌昳麗大方令人見之喜愛,不免感慨:“幼時我見別人家有妹子便也常纏著母妃讓她給我生個妹妹才好,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得了個妹妹,我見你就覺得喜歡得不得了,好妹妹,待你到了那兒,記得看看咱們的父王,他定會歡喜。”
說著,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手親親熱熱道:“可這一見面倒要成永隔了,叫我如何心安?”
“若姐姐不能心安,不若親自去走這一遭?”賈探春絲毫沒有被這點尷尬的親近感動半分,卻在平陽郡主詫異抬眸看向自己時又道:“開玩笑的,姐姐能認我當妹妹來同我哭訴一番已經足以了。”
她雖說著寬慰的話但眼里的諷刺已然化為實質,刀刀扎在平陽郡主的心口,令她不免松開手倒退幾步:“妹妹你?”
“呵,倒是我的錯了,本該好生寬慰郡主姐姐才是。”探春逼近一步,嘴角綻放出一抹笑意:“只是不知道姐姐想聽什么樣的寬慰呢?姐姐只管說來我照念就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平陽郡主不自覺咽了口水,原本以為這是長輩間利益交換故該安排得明明白白,沒想到探春怨氣沖她而來。
賈探春端坐在椅子上看著平陽郡主冷笑:“那郡主是什么意思倒不如直接說明。”
“我只是希望你能去救父王。”見她如此,平陽郡主也打算打感情牌了,直視她:“作為交換,你可以向我提要求。”
“倒是有趣。”賈探春垂了垂眼,抬起茶盞默然不語。
*
賈寶玉自看開了生死后倒覺得這些日子沒好好吃飯餓了,打算去廚房拿盤糕點,他知道有道金錢方糕林妹妹定會喜歡。
等拿了糕點后再去找三妹妹說明,希望那時林妹妹還在。
因為著急,他幾乎是小跑穿過長廊,可在下個拐彎卻驀然撞見了候在廊下的倩影。
天寒地凍的冬季她是唯一盛開在心底的花。
雖戴著惟帽但那弱柳扶風的身形,再無第二個。
他呼吸似乎在一瞬間停滯了,近乎本能得用眼神描繪心尖上人兒的輪廓,直到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喉間已然叫囂了千萬次的“林妹妹”可止步于唇齒間,他怕驚嚇到她也怕驚嚇到自己。
驚醒這個分明分外美好的夢境。
“二哥哥?”
即便隔著厚厚的惟帽林黛玉也能感受到那灼熱的目光,但又想起賈寶玉此前種種過激的行為她也不免躊躇,只低聲喚了一聲權當打招呼。
賈寶玉捏著拳才盡力克制要淌出的淚水,他忽然慶幸她戴著惟帽了,不然他這副樣子定會嚇到她,他盡力克制喉間的酸澀上前,這些日子瘋長的思念于這一刻得到了澆灌,深深作揖:“林妹妹。”
“二哥哥,外祖母可還好?”林黛玉見他如此規矩不自覺放松下來。
賈寶玉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還好,就是常念叨著你。”
說完他轉而看向黛玉:“妹妹在京城就怕冷總要穿著大氅帶著手爐才能好些,老祖宗總是念叨著江南更冷些,怕你沒人看著不知添衣保暖,若是感染了風寒了該如何是好?也不知紫鵑那丫頭有沒有照顧好你?晚上又咳了幾回才睡下?藥有沒有好好吃?”
手爐源源不斷傳來的暖意流淌進黛玉心里,林黛玉輕聲回道:“我一切都好,待哥哥回去的時候好生照顧外祖母,叮囑她記得喝藥,告訴她莫要憂心我,等病愈了我會找時間去見她老人家的。”
賈寶玉沒告訴她,他打算替三妹妹去赴死了,咽下苦澀的傷感,他強裝笑意:“嗯,我會轉達她老人家的,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林黛玉頷首,轉而將目光放向逐漸亮堂起來的天際,有一絲光穿過厚厚的云層探出頭來觸碰這個破破爛爛的世間。
這一瞬間,兩人并肩而立等待著熹微的晨光沒過發梢,都默契的沒有說話。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嗎?林妹妹?”賈寶玉看向這束投向他們的光,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卸下了。
林黛玉能感受到賈寶玉心態的變化,卻什么也沒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許久才補充道:“一切都會好的。”
她能看到賈寶玉消瘦到病態的模樣,但是她不能去問,既然無意那便斷得徹底。
賈寶玉向來能看懂林黛玉,自是明白這劃清界限的默然,只將雙手枕在腦后強揚起笑臉:“對了,忘了給你說了,大姐姐給我定下了寶姐姐。”
“是嗎?”這個消息其實并不意外,畢竟她在賈府時金玉良緣便大行其道了,林黛玉頷首表示知曉:“恭喜,寶姐姐很好,既然定下了,二哥哥該要好生對待寶姐姐才是。”
聞言,賈寶玉自嘲地笑了笑,此時此刻他說出這些是希望什么?林妹妹連個眼神都不愿分給他半分。
心中雖是不斷給自己要克制的心理鋪設,但是眼睛嘴巴總不受控制地往林黛玉而去:“對了,這家的金錢方糕極好,妹妹可餓了?”
就在黛玉想回答時,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然奔赴她的面前,
像是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他的聲音淡淡,柔柔的,如流水般,一溜煙驅散冬季的寒意。
是顧淮璟,他提著已然包好的金錢方糕朝賈寶玉晃了晃:“果真極好,多謝二哥哥的推薦。”
賈寶玉看著張牙舞爪的顧淮璟內心倒沒什么,但又看到他身后林黛玉完全沒有半分掙扎模樣,與先前避他不及的矜持大相徑庭時心中頓時被苦澀包圍,
只覺自己宛若跳梁小丑,尋了個蹩腳的借口,也不管小情侶有沒有有聽見便頗為狼狽地逃開。
林黛玉被顧淮璟強硬地護在身后,見他行事如此張揚,還跟著她喚二哥哥,不免紅著臉伸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姑娘的手有點涼。
就在黛玉想收回手時,忽有一只大手強硬地拉住她要撤回的手,從指尖源源不斷傳來的是宛若陽春四月的暖意。
是顧淮璟將她冰涼的手捧起,幼稚得想用各種方法去捂熱。
見他如此孩子氣,林黛玉將羞紅的臉往風領里藏了藏。
在黛玉印象里,顧淮璟向來都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難得見他這番不管不顧就是要在他人面前宣示主權的模樣。
倒真像是個護食的大狗狗。
第63章 勝仗
漫天的黑云壓城,冷厲的風吹到在每個人的心頭,臨國的士兵只能站在城樓上看著國都前方烏泱泱的人馬踏著飛揚塵土兵臨城下,有心抗賊但卻無力抵抗。
有賈寶玉的配合,這場名為和親實則輸送鼠疫的細菌戰不過短短幾日便讓臨國苦不堪言。
猶記得,最初臨國的皇室們不過是想借著這場婚事給那位象征著投誠的和親郡主一個下馬威,以此展現大國雄風。
可不過是將和親公主帶上大殿輕挑蓋頭言語羞辱,讓她跪著給在場的皇親國戚們敬酒,雖然確實有不少老貴族趁著公主過來時沒少在那細嫩的手掌上揩油,有大膽的甚至趁著公主趴在地上時將手伸向那含苞待放的裙擺之下。
可誰讓她那個國度的男人們這般軟弱呢?
兵敗的國度連公主萬分乖巧,不哭不鬧,只是垂頭端著酒杯露出一節雪白皓腕,眉眼甚至隱隱透出討好的神色,這種逆來順受的性子搭那張與北方女人截然不同的細嫩臉龐讓在場人的調戲更甚,他們勢必要在這個女人身上達到侮辱一個國家的目的,這種將原本高高在上的高嶺之花拉下神壇的反差滿足了勝國的炫耀之心。
可也不過一刻鐘,不少人開始口吐黑血紛紛倒在地上。
尖叫聲、怒罵聲連成一片,那些原本泰然自若的貴族們霎時變了臉色,死命扣著自己的喉嚨試圖將先前吃的喝的吐出來,整個婚宴霎時亂作一團,映襯著和親公主那張人畜無害的臉格外陰森。
幾乎是下一瞬,無數巨石利劍出鞘自上空拋入尋常百姓家,劈哩叭啦,宛如下冰雹似的盡數落下。
有些帳篷不堪巨石重量,撕拉一聲,失重的巨石順勢滾入主人家的屋內,美夢被打攪的主人家大罵一聲只得認命點亮火把想去查看,
一步、兩步,卻只能看到滿身膿包死狀凄慘的軀體。
這哪里是什么巨石,這是有人拋尸!
分辨不清的人群在這場人禍中絕望著哀嚎著,一天之內死亡近半,九殿下當真做到不費一兵一卒便令臨國哀鴻遍野。
皇室成員見此跑的跑,有骨氣與家國情懷的也僅僅堅持幾天后便無力倒下。
被押上城墻的南安王早已在九殿下無差別的投毒里感染了鼠疫,爛蘋果似黑紫色流膿的傷口,因消瘦而突出的顴骨映襯著那蒼白面頰仿佛來索命的惡鬼,無一例外都在昭示著九殿下的豐功偉績。
“九殿下你聽好了!”將刀口對準南安王的脖頸,全身包裹嚴實的臨國大將軍朝下方吼道:“你要是敢再進一步,你們的王爺連同士兵都將死在這里!”
冷冽的風卷著他無能狂怒吹到九殿下的耳畔,被高大盾牌保護極好的九殿下聞言挑了挑眉,隨意地往旁伸了伸手,眉眼全是嘲弄。
不一會兒,便有一張樸實無華的長弓放在他手心里,九殿下隨意拉了拉弓弦,回彈聲響清脆,這才滿意地頷首贊同道:“甚好。”
話音落,舉著盾牌的士兵便自動讓出一條小縫,九殿下將弓箭拉滿,鋒利的箭尖穿過搖搖晃晃虛偽的冬季暖陽瞄準所能看到的人頭。
幾乎是下意識地,那些被瞄準過的士兵不自覺矮了矮身子試圖躲避這明晃晃的寒光。
“你要做什么?這可是你們的南安王!”躲在城墻后邊暗中注視著這一切的皇室們此時如煮沸的水轟然炸開亂作一團。
令原本就因疫情綿軟無力的將士們士氣更衰。
“閉嘴!”架著刀柄的大將軍怒喝一聲,蹲下身子揮手將盾兵召來。
“你無用了,你們的國家拋棄了你!廢物!”邊說著他捏著南安王的脖頸力度之大幾乎讓南安王缺氧暈厥。
南安王看著城墻下九殿下年輕稚嫩的臉哪還有不明白的?氣急反笑,自口中不住涌出的黑血模糊了他的視線。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把退開臨國大將軍朝底下怒吼:“司徒景明!你給我聽好了!”
“他們是無辜的!你身為他們的九殿下理應帶他們回家!”
南安王看著九殿下,這是他能為城內跟隨他而來的士兵爭做的最后一件事。
九殿下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只是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南安王身旁的臨國大將軍,用僅一人可見的聲音呢喃:
“嘖,沒吃飯嗎?怎么還能讓他說這么多?”
南安王腦中翻涌著無數記憶,他期盼著九殿下的回應,可同樣被威脅生命的大將軍幾乎是在九殿下弓箭對準他之時便舉起手中的刀,慢了一步,在刀落下之前,南安王借力從城墻上翻下。
城內被鼠疫折磨地士兵們幾乎同時看著他們將軍的隕落,不少士兵早已紅了眼眶。
“九殿下!我們和談!我們同意和談!”臨國的皇室佝僂著身軀絕望地嘶吼著。
連自己人都可以放棄的國家指望他們還有什么同理心?臨國的皇室幾乎瞬間明白了這個道理。
可回應他們的是破空而來的箭矢,幾乎擦著他們的頭頂飛馳而過,釘在身后的柱子上。
戰爭的號角也隨著這一支箭霎時拉開序幕。
“看不出來,顧小夫子居然還有這一面。”九殿下將弓扔給士兵后轉過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顧淮璟。
九殿下拿弓不過是嚇唬人,他自小被太上皇豢養沒系統地學過文治武功,沒想到顧淮璟竟先一步拉開了戰爭的序幕。
顧淮璟收起弓面無表情,回了句似是而非的話:“我想沒人想在這里過年。”
“那倒也是。”九殿下將視線轉到上方的城墻,有些遺憾地搓了搓衣角:“可惜不能手刃狗賊。”
顧淮璟沒有說話,他自上回便知道九殿下私底下是有凌虐人的嗜好的,如今在戰場上倒更加如魚得水,萬分欣賞由他帶來的人間煉獄。
方才若不是顧淮璟,怕是九殿下又要拿壓箱底的暴行去對待臨國這些依舊光鮮亮麗的皇室成員們。
他的身后還有士兵在往臨國的都城內投放感染鼠疫的尸體,這些尸體都是九殿下將那些疫區本該送去焚燒的尸體的板車里一副一副挑選出來的感染最嚴重的“彈藥”
他們的親人不會知道,那些因病痛而死去的靈魂在死后還得背井離鄉為司徒家發揮最后的余熱。
顧淮璟握著弓的手不自覺緊縮,桃花眼一片深沉。
這場細菌戰贏得十分順利,九殿下的軍隊不過半日便攻破禁閉的大門,浩浩蕩蕩的向臨國王座前行。
他們帶領的是在疫情里活下來有抗體的士兵,自然不會懼怕此時烏煙瘴氣的臨國,他們提著長矛砍刀臉上皆是喜色。
大家都知道此戰之后升官進爵指日可待,他們中有的妻兒正在盼著他們凱旋而歸;有的將拿著此次獲得的賞金去娶隔壁已然互通情意的姑娘;有的想拿來孝敬父母陪伴老人,每個人都一邊懷揣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向往一邊毫不客氣將敵人的頭顱砍去,血水蜿蜒了一路,最終匯入臨國的母親河,染紅了清澈河水。
臨國的王室貴族子弟們在將士們拼死守護下北逃,遷都邊塞,重新拾起了游牧民族的保命根本技能。
腳下臨國都城的臺階上青石板早已被染成了紅褐色,鮮血無法凝固,上空的陰霾無法散開,偶爾還能看見的斷枝上掛著早已辨認不出的肢體部位。
不久前還充斥在這里的廝殺聲、呼喊聲消失了,卻讓此時的寂靜顯得無比猙獰,一切都消失了。
顧淮璟避開尚未干枯的血跡拾級而上,與九殿下對功利毫不掩飾的狂熱不同,他的表情十分嚴肅,甚至在默哀無辜死去的生命。
他突然就明白的顧青青說的那句話:
“如果商品不能通過邊界,軍隊就會越過邊界。”
他看向一旁壓抑不住興奮的九殿下忽問道:“此戰之后,臨國這些子民,殿下將如何安置?”
九殿下倒是不在意大手一揮:“若是抗得住的將他們帶回去游街,他們不是有‘牽羊禮’的傳統嗎?不如讓他們到京城給我們的百姓也看看,讓其他想蹦跶的宵小看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是什么下場。”
“九殿下,你知道我們與他國最大的不同在于何處?”顧淮璟皺了皺眉,沒有等九殿下回答便道:“那便是我們有“禮”這是我們與畜牲最本質的區別。”
他的話明顯讓九殿下不滿,他眉間緊皺,雙手環抱,卻在下一瞬恢復平靜:“夏蟲不可語冰,果然文臣不適合上戰場。顧小夫子可知對敵人仁慈只會讓自身萬劫不復,戰敗的俘虜罷了,值得我們去考慮什么?”
“何況你說的‘禮’,《禮記·曲禮》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據我所知其實本意是約束貴族用禮,而對待那些庶人則用刑,自古流傳的三六九等,顧小夫子不想認嗎?”
九殿下說著說著,恍然像抓住了什么,眼眸閃過微光:“從底層爬上來的人大多都有不平之心,這是因自卑而醞釀的仇恨,我能理解,只是小夫子跟小師娘怕也沒什么共同語言吧?”
九殿下說著說著,忽低低笑了,他確實不看好顧淮璟和林姑娘門不當戶不對的婚約。
顧淮璟漠然,他沒有在人前談論家事的嗜好,也不愿聽人議論林姑娘只道:“我方才路過特意停留看過此間土壤上的作物,倒是長得極好,若九殿下有心可派兵來此軍屯,開疆擴土本意是為了更為富足,切莫荒置了。”
“你還別說。”九殿下難得在口頭贏了顧淮璟,心中暢快,眼眸的笑意彎成了兩道月牙:“你們這次的會試說不定出的就是如何處置臨國。”
第64章 寶釵婚事
居然讓九殿下隨口一說蒙對了,會試的主題當真是如何安置臨國。
顧淮璟身為揚州的解元,考場排在壹號,與全國各省的佼佼者爭奪名分。
自從臨國回來后,顧淮璟便投入了緊張的復習中,一刻不敢懈怠。
疫區已然逐漸平靜下來,自朝廷派來研習醫術的學徒先后皆已出師,由林氏帶頭抗擊的疫情最終以人勝天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除了林氏外,許多在疫情期間有貢獻卓越的富商世家也得到了來自京城的賞賜。
萬事塵埃落定后,江南也開始了自主恢復的休養生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在河面結冰前,九殿下邀請顧淮璟一齊回京,就在顧淮璟要婉拒之前,圣旨便緊隨其至。
大意不過是要在疫情中有卓越貢獻的能人志士去面圣,皇帝設宴親自嘉獎。
日子定在殿試后一天。
后邊綴著許多人名,林氏遺孤赫然在榜首。
九殿下聽到時眸光不由閃了閃,嘴角彎起一抹弧度。
猶記得他們自臨國凱旋時,百姓夾道相迎,歡呼聲恭維聲響徹耳畔,坐在高頭大馬上視野極佳,他甚至能看到各色雅間里探出頭的閨閣千金羞紅的容顏。
所有人都見證了他的勇武無雙。
除了含著淚跑上前來捶打他的平陽郡主。
不過,南安王這個手握實權的大樹一倒,他們那些太上皇的忠實擁躉也沒幾天好活了,他只是冷冷拂開瘋子一般的郡主,任她倒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一騎絕塵,九殿下手指扣著桌案看向依舊沉默的顧淮璟,嘴角微勾:“你看,現在不去之后也是要去的,左右也有個照應。”
顧淮璟整個人瞬間冷了下來,與黛玉商議后,最終同意了和九殿下一齊回京的邀約。
近月氣候似乎更冷了些,林黛玉向來體寒,船艙內即便是徹夜不停燃著炭火但她那纖細的手大多時候仍舊是冷得徹骨。
顧青青看著黛玉那被橘子映襯得慘白的手皺了皺眉,伸手去碰凍得立馬彈了回來,半晌才重新去握黛玉的手試圖為她驅散寒意。
林黛玉抿唇,有些失神地想起了幼時娘親似乎也曾如此替自己取暖。
顧青青手掌有一層薄繭,放開黛玉手時能明顯看到那可憐兮兮地手被刮得通紅。
“!!不好意思。”顧青青瞪圓了眼睛,她知道林黛玉嬌嫩沒想到這般嬌嫩。
黛玉莞爾:“沒事的,是因為暖和。”
顧青青剝了個橘子,咬一口差點沒酸掉牙,艱難咽下去后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快到京城了?”
紫鵑見此忍俊不禁笑著道:“快到了,若是夠早怕是能去喝寶二爺的喜酒。”
是了,寶玉的婚事是今天,可不知為何外祖母卻沒有通知她,反倒是寶姐姐給她寄了封信。
信很長,有表達她對抗疫物資之事缺失的抱歉,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到她們金蘭友誼,當然她若是選擇不原諒她她表示理解,只是希望她能來喝杯喜酒。
也有對婚事的擔憂和顧慮,不明白為何分明看好的日子婚事卻提前了,以及決心和寶玉好好的,同時也祝福黛玉能覓得良人。
黛玉看完信,經歷了這么多生死離別后,內心對人事冷暖倒是釋懷許多。
覓得良人嗎?
黛玉轉過頭就能看到顧淮璟在她身旁溫習著策論。
清晨的沐光將他深邃的桃花眼稱得幾乎透明。
察覺到小姑娘的視線,顧淮璟從書里抬起頭,陽光正好,他無比自然地單手將黛玉的椅子拉近伸手緩緩揉著她纖細的腰肢:“可好些了?”
黛玉紅暈霎時爬上臉頰,昨天起身時船正好加速,她沒站穩不小心磕到了腰,本以為紫鵑不會把這么丟臉的事說出去,但沒想到顧淮璟還是知道了。
“紫鵑這小蹄子也不知是誰的丫頭了。”黛玉嘟了嘟唇,感受到顧淮璟大手游走在腰間穴位帶來的酥麻感,臉上都是惱怒的羞澀。
顧淮璟手下不停,輕笑:“自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黛玉霎時如鵪鶉似的縮了縮脖子,自從那次見過賈寶玉后向來內斂的顧淮璟對她逐漸不客氣起來,好在她竟也不覺冒犯,輕咳一聲轉移話題:“寶姐姐給我寫信說她和二哥哥婚期將近。”
顧淮璟聞言眼中的皆是驚異之色,桃花眼瞪得溜圓,旋即收斂了神色,半晌后才猶猶豫豫地說道:“賈寶玉已經去了。”
林黛玉聽完,捏著信的指尖微微泛白,垂下眼分辨不出神色,只是低低問了句:“怎么去的?”
顧淮璟想起那日見過的慘烈場景,發現賈寶玉是傳染源后暴怒的臨國貴族和賈寶玉有意的同歸于盡。
被血水染紅的嫁衣如折翼的蝴蝶無力地癱在地上,賈寶玉那張慘白的臉仿佛一戳既破的宣紙。
那雙如寒冰般的手用力抓著他,嘴角的血順著上揚的弧度止不住地咳出。
賈寶玉說:“顧淮璟,我要你答應我,照顧好林妹妹。”
賈寶玉其實很少這般擲地有聲地說話,這不過是人生第二次。
第一次,他挽救了可憐的探春,肩負了屬于兄長的使命,這次他將一生所愛托付他人。
賈寶玉分明該沒有力氣了,但那一瞬間,顧淮璟幾乎要握不住他的手。
最后,賈寶玉在顧淮璟鄭重許下的承諾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的嘴角是帶笑的,顧淮璟能肯定。
“他假扮和親公主葬身在蓄謀已久的計劃里。”
顧淮璟只能用這句話總結這場戰役,窗外隱隱傳來人群走動的聲音混雜著喧鬧的交談聲。
恍惚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闊別已久的京城,到了。
*
這場由皇家祝福的婚姻在這個不起眼的冬日悄無聲息地舉辦了。
日子也不好,六絕日,忌諸事。
分明是四大家族名正言順的聯姻卻疲軟地仿佛在往正門里隨意抬小妾。
饒是薛寶釵再大度再喜好樸素,看著這敷衍的轎子和稀稀拉拉的仆從也不免紅了眼眶。
薛蟠見此也是一肚子氣,他的那些蠢貨手下不知道怎么辦事的,竟讓江南的那些刁民跑來京城告御狀說他目無法紀在江南大發國難財。
意識到這事不好混過去,薛姨媽著急上火好幾天后最終拍板在消息還沒傳出來之前把薛寶釵先嫁了。
不只是為了保護薛寶釵,更主要的是他們孤兒寡母得把搖搖欲墜的薛家綁到賈家的大船上。
不然肯定會被賈家當成棄子。
奇怪的是她只是提議讓寶釵早點嫁甚至還沒說出托詞,王夫人捻著佛珠忽抓住她的手笑著說道:“倒是合我的意,我還愁著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薛姨媽試探了幾句,發現賈家貌似還不知道薛家被告御狀的事,這才真心給了笑臉談及這場倉促的婚事。
心中雖對倉促提上來的婚禮儀式有了心里預設,但看到這般寒酸,薛姨媽也忍不住怔了怔,伸手握住薛寶釵的手勉強笑道:“釵兒,你和寶玉這么些年也熟絡了,這些儀式倒不必太過介懷,兩個人好好的才是要緊。”
“我知道,鳳丫頭還病著,老太太近來身體也不大好,大家都很忙,沒關系的。”
在鮮紅的嫁衣襯托下薛寶釵豐腴的手更顯如白玉,她向來大度,即便是現下的場合,也不會大發雷霆,更何況現在更多是她們薛家趕著要給賈家當媳婦。
只能打碎牙齒往肚里咽,乖巧地由著薛蟠背著上了花轎。
搖晃的蓋頭讓她看不清周圍人的神色也蓋住了萬分嘈雜的聲音。
她只能聽見薛蟠似乎哭了,向來混蛋的土霸王哭得嗚咽,含糊不清祝福血脈相連的妹妹要一生幸福。
薛寶釵虛握兄長肩膀的手緊了緊,蓋頭下眼圈通紅,在被送上花轎前,她低低應了聲,只說她走后哥哥和媽要好好的。
花轎被抬走了。
薛姨媽再也忍不住背過身哭得肝腸寸斷,薛蟠走了過去給母親支撐。
薛寶釵幾度控制才能忍住不起身掀開蓋頭朝自家望去,淚水已然模糊了視線。
她向來是大姐姐的形象,能做到無論何事都屹然不動,她以為她不會哭的,沒想到竟這般狼狽。
儀式雖然簡單但好在齊全,是正經媳婦過門的禮數。
王夫人罕見著了一襲黑抱著一個小盒子神情肅穆地坐在上首。
說著寶玉送探春遠嫁回來途中遇著風浪病了不能拜堂,只能由環哥兒代為娶親。
薛寶釵只能聽見聲音卻未曾注意到,賈環抱著的不是尋常的大公雞而是通體墨黑的靈位。
新人捏著紅綢的兩端在天地和長輩的見證下三叩首完成了這件人生大事。
薛寶釵內心是無比苦澀的,她覺得她的婚事不該如此是如此。
至少不該連拜堂不是她的夫君。
紅燭在無聲的等待中雙雙垂淚。
鶯兒在拜堂時就被支走,來時端著一疊點心想著給姑娘墊墊肚子。
她沒見到拜堂的場景只是聽其他丫鬟們說起,現下屋內安靜,她嘰嘰喳喳說著話,說寶二爺這一病也不知什么時候好,這蓋頭誰來掀呢?也是由環三爺嗎?
正說著,門外忽傳來聲響,正是被灌得醉醺醺的賈環進來了。
喜婆見狀忙將紅綢稱桿遞上去。
嘴里成雙成對吐著吉祥話,仔細聽又夾雜些聽不懂的古語。
賈環醉意熏熏一把挑開蓋頭,在看到薛寶釵紅燭下富貴的容顏不由慌了神。
止不住可惜這么一個大美人卻要給二哥哥配冥婚了。
或許在之前自己能先享享福?
賈環有賊心卻沒賊膽,如今王夫人恨三姐姐恨入骨,處處刁難趙姨娘,他不敢生事端,挑完蓋頭就一溜煙跑了。
薛寶釵見此心下不更為安,事實上自上轎開始她的心就不住發緊。
她以為不過是初為人婦的緊張,但當喜婆端著合衾酒笑著將賈寶玉的靈位塞到她懷里時,她那向來完美無缺的表情瞬間皸裂。
第65章 元妃薨了(捉)
那是一杯能輕松了解她年輕生命的合衾酒。
薛寶釵第一次如此肯定自己的猜測。
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這場荒誕至極的婚事只不過為了賈家鳳凰蛋能安穩下葬。
因為單身男子論理是不能入祖墳的,只能配冥婚后以已婚人士的狀態在賈珠旁邊安寢。
其實也可以不用,但顯然痛失兩子的王夫人瘋了,她或許能忍受一個有遺腹子的兒媳,但絕不能接受小兒子孤零零一個到地府卻連個伴都沒有。
瞬間想清楚一切的薛寶釵瘋了一般撞開人群,但驀然被綁在床腳的紅綢絆倒。
那是婚禮的必要流程,原本該是將新娘與新郎的腳綁在一起寓意同心同德,百年好合,永不分離。
可因為寶玉尚在病中,只能將綁的對象換成床腳。
她們嘴里吐著不重樣的賀詞將紅綢綁了一圈又一圈,說是祝福需要厚厚的。
原來先前把她腳與床腳綁在一起說是舊歷時,她們便都算好了。
薛寶釵急切地撕扯著紅綢,指尖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色加深的綢帶的艷麗。
但那一層層一圈圈巍然不動。
這可是束縛了女性百千年的舊歷,為的就是怕盲婚啞嫁女方逃跑。
她怎么撕得動?
嬌憨的鶯兒早在反應過來的瞬間撲在薛寶釵的身上保護著她的姑娘,蹬著腿盡力阻止這些人的暴行。
淚水和求救的信念感讓薛寶釵頭腦發昏又清醒。
憑什么?她不要這樣!她不接受!
紅綢被撕裂了一小個口子,她眼神一亮,希望就在眼前。
但喜婆已然蠻橫地將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鶯兒掀開,抓著她梳了幾個時辰的頭發死命揪住,強迫她的臉服從與她,將那杯毒酒不由分灌到她的嘴角。
生死一念之間,有道急切的聲音打破滿室的狼藉。
“你們在做什么?”
是來自江南瓊花送來的暖意。
薛寶釵淚水朦朧暈開了能看向天地的視線,她不知道水墨的江南是不是也如她眼中的景色。
但是她看到了江南步步搖曳的柳枝穿過人潮擁擠一把掀翻了喜娘的酒杯。
是那么脆弱的柳枝,分明風一吹就能折斷。
可是卻毅然握住她的手,遞來世間的善意。
薛寶釵聽到那截脆弱的柳枝柔聲安慰道:“別怕,我來了。”
她來了,是她來了。
那是薛寶釵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她如同溺水的孩童一般緊緊抓住那向她伸來的柳枝,強忍的淚水奪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寶姐姐快走!”
好不容易說服趙姨娘讓她去救無辜的寶姐姐時,賈探春一刻不敢停跑到了怡紅院。
她的命是二哥哥給的,即便需要有人給二哥哥陪葬也不該是寶姐姐!
冬季冷冽的風刮在她蒼白干裂的唇上手上以及沒有穿鞋的腳尖。
她什么都不想,她要給寶姐姐一個公平。
她跑得昏天暗地,被王夫人懲罰得三天滴水未進她幾近虛脫。
賈探春扶著門框喊完這句話,才注意到林黛玉居然在屋內,遲來疼痛感才順著眼眶的淚水止不住地滴落。
好在來得及,好在林姐姐居然也趕來了。
林黛玉護著狼狽至極的薛寶釵面向喜娘,仔細看她的手其實止不住在抖:“怎么?貴府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
“林姑娘既是不請自來地來了,我們也不好趕人,也不過外邊喝杯酒,這是賈家的事,姑娘不便管。”恭維的婆子上前嬉皮笑臉說著。
林黛玉一步不退,清凌凌的水眸環視著眾人:“貴府的事我確實不愿也不想管,但事關人命恕我難辭其咎。”
賈探春忍著腳底鉆心的疼一步步站到黛玉身旁,她沒有那么多托詞,擲地有聲將薛寶釵護在身后:“我也要管!”
喜婆嘴角一抽,無聲與同伙交換眼神。
林姑娘、三姑娘與薛寶釵這個外來媳婦不一樣,這可都是正經主子,即便她們再膽大包天終究只是下人,身為下人自是不敢冒犯。
可王夫人那邊…
雙方陷入無聲的對峙中,喜婆的心思千回百轉。
三姑娘不過是姨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其實不足為懼,而林姑娘——
按理說她們不該怕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但因為江南疫情林家出類拔萃她們即便是在京城也聽過。
此等被皇家注視著的貴人她們不敢動。
喜婆一動不動,黛玉攜探春也半分不退。
冷冽的風絕情吹開窗帶進無盡的冷意。
“還有我們!”
自窗口探出的三個腦袋,分別是史湘云、賈迎春、賈惜春。
湘云向來與薛寶釵親近自知道這場鬧劇便忙不迭跑來救人。
迎春看著屋內的亂像皺了皺眉掙扎了幾分到底始終站在姐妹們的身旁。
即便清冷如惜春此時臉上亦是滿滿地決絕。
四大家族此刻就王家沒有露面。
雖然女孩在家族里或許排在利益之后,但好歹需要考慮一下影響。
權衡利弊,喜婆驀然退后了幾步。
“放了她。”
幾乎是被平兒攙扶著走近的王熙鳳蒼白著唇環視著眾人,再次重復:“放開她,如果你們還認我這個二奶奶。”
王熙鳳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整個人抖得如篩子,即便掛在平兒身上也是搖搖欲墜。
小產后就止不住地血崩,此刻亦是,幾乎要將她內里掏空才罷。
不知道是不是賈璉從哪里惹來的臟病過給了她。
她靠在平兒的肩頭一雙手慘白,事到如今她已經想得極其開了,像他這般保不齊明天就會過去的身子,除了巧姐,已然沒了牽掛之事。
既是能救,便也不必再添一個人命?
何況她去后,王夫人定念不到她的好,倒不如得罪干凈了,至少年輕人能活過王夫人,她也能求個人情保護巧姐。
想到巧姐,她將目光移到了喜婆身上,雖是病著但管家這些年那眼神還是瞬間令這群下人膽寒。
不少人已經趁亂跑了。
女孩們聚在一起圍成圈保護著薛寶釵。
喜婆見狀,只能跺腳走了。
留在屋內的女孩子們相顧對視又哭又笑,抱作一團。
最終,她們聯手用剪子剪開綁在喜榻下被綁著薛寶釵。
*
“糊涂啊!我這病了幾天,你辦的是什么事?”賈母好不容易康復,咋一聽此事止不住地氣血上涌,捶胸頓足,幾度昏厥。
“老太太莫要動氣,注意身子。”鴛鴦急得團團轉,止不住地擔憂又是順氣又是捶腿,生怕下一秒老太太就被氣沒了。
可反觀被罵的王夫人一襲黑衣,面容如枯木,整個人已然站成雕塑。
若是曾經,她現在該畢恭畢敬地給老太太賠罪。
但如今,或者說自聽到賈寶玉的死訊后她便麻木了,世間再無牽掛,只是個沉默的瘋子。
賈母見她如此就止不住地來氣,桌子被敲得砰砰作響。
還欲再罵,只是一道刺耳的尖銳聲響徹賈府。
如煩人的鳥雀刺耳地重復著:
——賢德妃娘娘薨了。
*
賈元春死了,只是因為皇帝覺得他可以死了。
好好的大家族竟明目張膽地整起了冥婚半點不顧及顏面,皇帝自然是不爽,何況這還是自己御口談及的婚事,整個冥婚又算怎么回事?
就在他把賈家的牌子扔進火盆里時,戴權著急忙慌來報元妃娘娘有喜,已有四月生命之事。
四月?胎確實已經坐穩了,難怪敢透出來。
正是瞌睡給枕頭,
可能是那次賜婚后的溫存,應該是自己的,但可以不認。
皇帝頷首,摩挲著下頜不輕不重地說了句:“我記得元妃身邊地小太監是個有把的。”
戴權一愣,渾身顫栗。
那個太監,他沒記錯的話是皇帝以淑妃的名義送給元妃的。
雖然因為是淑妃送來的眼線元妃向來把他打發遠遠得。
不過,誰知道會不會暗度陳倉呢?反正皇帝本人是不知情的。
處理一個后宮的女人太容易了,只需要自己愿意戴綠帽子,那么所有女人都會死在道德的譴責下。
他們甚至不用出手,那些被困在這座大醋缸里的女人一個個都會舉起旌旗化身道德標兵,隨風而動。
“諾。”戴權張了張口卻只能吐出這個字。
皇帝的臉埋在黃昏里忽道:“小九最近在老頭那邊?”
“九殿下自回宮便被太上皇接了去。”戴權小心翼翼挪到皇帝身旁研墨。
只聽輕笑一聲:“他倒是我的好兒子,起碼能伺候舒服他,讓我也能喘口氣。”
戴權手一抖,幾乎握不住硯臺,這話他不好接只能干笑幾聲:“陛下英明。”
皇帝斜撇戴權一眼嗤笑道:“你分明比朕知道的還多,現在倒是半點不敢說。”
戴權猛地跪下磕頭:“奴才不敢!請陛下恕罪!”
戴權確實比皇帝知道得多,在沒跟皇帝之前他在太醫院任過職。
因屬于正常男人的太醫不好出入后宮,于是他替九殿下送過好幾次藥,每次見九殿下時九殿下都臉色慘白下不來床。
在某些虐待人的方面,祖孫三人怕是承自一脈。
只是沒想到老了也要這么折騰,戴權神色復雜,皇帝倒是希望他死在榻上。
皇帝擺了擺手,無所謂地讓他滾。
第66章 潮起
緊隨元春而去的是本就胸悶氣短的賈母,幾乎在那句元妃娘娘薨了消息傳來時,賈母便眼睛一翻斷了氣。
霎時間,哭喊聲尖叫聲響徹云霄,整個賈府亂作一團。
林黛玉得知消息時,拿筷子的手都止不住顫抖,分明是近在咫尺的菜肴但那支離破碎的視線卻讓她怎么也夾不起這面前的菜。
腦海里飛速閃過好些畫面,有初入賈府時老人摩挲她鬢角時淚眼朦朧的模樣,有老人生病時憂心忡忡守候在她榻前的慈祥面容。
好幾次,她看著面前的老者都在恍惚,恍惚那仙逝的母親若是還在世上是否也如外祖母這般可親。
如今,這位在世間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長輩也離開了人世。
林黛玉自問已然經歷了好多離別,但依然無法釋懷。
記憶里一幀幀回放有外祖母呵護的這些年。
還有在賈府時與姐妹們游樂的大好時光。
如今,這一切都在眼前如煙花般轟然炸開,隨后散落成抓不住的星星點點。
顧淮璟無比憂心看著她,林黛玉沒說話也沒哭,卻在搖搖起身的下一秒倚著桌子“哇”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玉…?”
顧淮璟第一時間攬住林黛玉的肩膀,扣住脈搏感受懷中人兒極速跳動的心臟。
初步判斷只是急火攻心并無性命之憂,這才敢打橫將小姑娘抱起往顧青青屋里而去。
由于太過焦急一向守禮的他單腳踹開了母親的房門:“娘,快來看看林姑娘!”
絲毫未曾注意就在他踹門的一剎那有道人影自窗外飛速翻了出去。
“林丫頭怎么了?”顧青青被顧淮璟驚得臉色煞白,回過神也連忙跑了過來,看著昏迷在自家兒子懷中的林黛玉皺著眉示意他先將人放下來,她把脈。
把脈的時間并不長,顧淮璟只如門神一般杵在顧青青身后,任她如何暗示明示都不肯離開。
顧青青不免好笑:“怎么?怕我把你的媳婦吃了?”
“娘,我想第一時間知道她的情況。”說著,顧淮璟便自行搬了個凳子賴在旁邊。
顧青青抿了抿唇,將黛玉的手放入錦被中,憐愛的揉了揉黛玉的額角,聲音輕柔:“放心吧,是悲傷過度引發急火攻心,沒有大礙,休息會就好了,這是怎么了?”
“賈家老太太去了。”顧淮璟陳述完這個消息后便在黛玉的身旁一眨不眨地看著小姑娘。
顧青青頭腦有一瞬的空白,沒想到劇情已經到這么后期了,她看著任務進度99%的進度條緩緩吐了口氣:“賈家送去宮里那位是不是也倒了?”
“嗯,娘也聽說了?”顧淮璟頭也不抬回答著。
顧青青沉默:“兒啊,你覺得如果賈家被抄,林丫頭會回護賈家那些人嗎?”
“不會,但是如果她選擇去幫也情有可原。”顧淮璟伸手將黛玉臉上稀碎的劉海撥到耳畔,神情無比溫柔。
顧青青眨了眨眼,看著這一幕,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了無盡的苦澀,伸手點了點端坐在床榻旁的顧淮璟。
少年的身形分明單薄而稚嫩但脊背如松,筆直得仿佛刻度尺,莫名給人能支撐起天地之感。
任窗外風聲鶴唳,少年眉眼永遠只會落在他所熱愛的人和物身上。
這就是少年,有著一往無前的滿腔赤誠。
很慶幸,她遇到的是林黛玉和顧淮璟,兩位落入凡塵心軟的神。
顧青青眨了眨眼,落下一串淚水,她忙伸手擦去:“會試在即,你去看書罷?我來陪著林丫頭。”
會試和殿試很重要,她幾乎能肯定只要顧淮璟奪魁了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未來、愛人都在不遠處向她招手。
“沒事,我就是想陪她一會。”顧淮璟輕聲說著:“何況如果若她醒來第一眼沒看到我,她會不會覺得沒有在乎自己的人了?”
顧淮璟外在雖是清冷但內里其實溫柔又熱忱。
顧青青神色復雜沒有再勸,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與兒子一起等待林黛玉醒來。
其實回想起來,從開始到現在好像都未曾與兒子單獨相處這般久,年輕的時候看到兒子時她總會想到那張壓在她身上的鬼臉,連帶著晚上都會做噩夢。
捫心自問,在顧淮璟跌跌撞撞成長過程中,她不止一次想把他掐死,好幾次她都已經爬到孩子的床前,披頭散發俯視著幼小的生命。
孩子其實很乖,半分不像他那生物學上的父親,軟乎乎閉著眼小小的一團,睡得香甜仿佛落入凡塵的天使。
毫無防備地在她面前小聲呼吸著。
太信任她了,所有脆弱不已的器官都明晃晃擺在她面前,只要她伸出雙手就能掐斷他生的希望。
身為醫者,她很清楚如何能悄無聲息的殺死這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可身為人,她做不到,只能一次又一次把他如垃圾般遺棄。
卻又因任務和愧疚一次次回去找他時,佯裝忘了留錢在孩子面前懺悔。
孩子太好騙了,只需要伸手抱抱這個臟兮兮的團子然后哭著說媽媽對不起你,他便會反過來安慰你。
她先前不懂為什么精神上的疾病比身體上的疾病更重。
但產后抑郁的那些年,她的腦子無時無刻不在充斥著那些極端的想法。
她知道她病了,而且是醫不好的心病。
她不會是個好的母親,等回到現代她也只會和愛人攜手一生。
近幾年,逐漸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后,如今小小的少年已然長成大人模樣。
她的目光過于灼熱,顧淮璟不明所以地回望過來,看到的只是眼神游離的母親。
“淮璟。”顧青青回過神,微笑的看著他。
她的笑容里有少見的慈愛,令顧淮璟一怔,低聲應到:“嗯,我在。”
顧青青一下卻說不出任何話來,她分明是想說什么的,但做不出任何承諾,甚至連安慰的話都蒼白,摳著衣帶陷入無言。
半晌,才傳來微弱卻遲疑地問話:“你恨我嗎?”
如蓄謀已久的海嘯席卷四面八方,一股腦朝顧淮璟而來,可他只是靜靜坐著,沒有出聲。
屋內重新陷入死寂。
*
此時,賈家亦是愁云慘淡。
先前迎娶薛寶釵進門的銀子還是從王熙鳳的嫁妝里扣出的一點,此時老太太又猝不及防去了,整個賈府像是被猛然被抽出了主心骨,搖搖欲墜。
大房對此避之不及,王夫人自喪子后已無生的希望只鉆小佛堂吃齋念佛,李紈更是在她進門的前幾天便收拾好行囊帶著蘭哥兒回娘家避風頭,而王熙鳳病情因天冷更重了如今就躺在榻上半死不活地掙扎著。
此時,唯有名義上的寶二奶奶站出來操持著老太太的后事。
她看著只出不進的賬簿,坐在主座上苦笑,低聲自言自語:“自進府來,這些年老太太一個好顏色都不愿給我,如今我來替她操持后事若她泉下有知會不會不高興?”
“姑娘。”鶯兒端來一盞茶看著薛寶釵無盡的心酸:“現在都成什么樣子了,不若家去?”
“傻姑娘,家里又如何呢?”薛寶釵低聲呢喃著。
幾乎就在她嫁到賈家幾天后就有御史抓了薛蟠,至今,甚至打探不出哥哥究竟犯了什么事。
今時不同往日,她早已然求助無門。
母親每日都要上門來哭鬧問牢獄之事更令她不堪重負。
不免長長嘆了口氣,短短幾日,薛寶釵向來豐腴的身材也消瘦了幾分。
“太太!太太!姑娘正在休息!”
門口傳來鶯兒拉拽的哭喊聲令薛寶釵回神,當即起身搖搖往嘈雜聲源處而去。
迎面而來的卻是薛姨媽氣沖沖用力的一巴掌。
她的腦瓜子都被打得轟隆隆作響,像進行了一場空前絕后的地動。
“你總說你忙、你忙、有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打發我,是!你現在是高高在上的二奶奶我自是不敢如何你,但是別忘了我到底是你的母親!只要你是我肚子里掉出來的肉我就有權利管你!你就是不想救你哥哥,是吧?”
薛姨媽在看到閨女臉上的紅腫時有一瞬間的心疼,但還是被兒子關進大牢之事沖昏了頭腦,只想著是薛寶釵與她們薛家離了心。
薛寶釵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薛姨媽,杏眼通紅:“我當初讓你們將那些物什都給林妹妹送去你們暗度陳倉只瞞著我,若你們送去了圣上御賜的牌匾說不準要添上薛家,現在被人告了,出事了便賴在我身上了?你只以為我不去求人,但不看看現下有哪個還愿意幫襯我們的?”
她忍著淚水眼眶漲紅,她向來不會如此外露情緒,但最近一連串打擊將她壓得身心俱疲。
這一巴掌下來她算是明白了幾分,無論是賈家還是薛家都不會是她薛寶釵的退路。
她看著歇斯底里的母親收起了溢出的情緒,理了理褶皺的衣角,正要說什么來挽回如今難堪的局面時。
后方忽有吵吵嚷嚷的驚呼聲傳來,正是神色驚恐的香菱,只見她大哭著跪在地上:“太太、二奶奶家里來了好多官兵,說是、說是要抄家!!”
轟隆——
這場空前絕后的地動,嬉笑著擺弄在場所有人。
第67章 潮落(正文完)
林黛玉做了一夢,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夢中。
不然怎么能看到已經故去的外祖母同賈寶玉呢?
旖旎的夢境,金碧輝煌的大宅院,人來人往的閣樓水榭,一寸寸都在譜寫著她幼年的時光。
“林妹妹原來你在這里,可讓我好找。”
正在她愣神之際,有道尖細的嗓音傳來,回頭一看正是穿著紅裳的賈寶玉。
其實賈寶玉幼時的嗓音就是這般如少女般清脆,以至于常常被認為是女孩。
“林妹妹?怎么了?”見她不說話賈寶玉忽就急了,上前摸了摸她穿的夾襖才松了口氣:“我方才去瀟湘館問過紫鵑才知道一大早就提著花鋤還不許她們跟著,我一猜阿,就知道你在這里,這么冷的天你身子弱還站在風口,可吃過藥了?快過來。”
是了,幼時的賈寶玉他也總是這般如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的關心著她。
見她依舊不說話,賈寶玉才停住了嘮叨,撓了撓頭把自己這幾天的行為復盤了幾遍也沒找到會惹到她生氣的行徑,才小心翼翼地問了:“昨兒個我沒去瀟湘館找你,是因為寶姐姐今兒個才來,太太讓我去陪她會,不是故意不去的,你別擔心。”
他就在對面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把一顆心捧到面前讓她看看。
林黛玉垂了垂眸,眼神有一瞬間迷茫,旋即鎮定下來輕聲答道:“嗯,我知道,你是該好生陪著寶姐姐的。”
她的語氣平靜半分沒有往常拈酸吃醋的小女兒家做派。
這分明該是好事的,這證明她的眼界早已不止與這狹隘的后宅、情愛之內,她的心和身子都向廣闊無垠地自由和人間奔赴。
或許對她而言情愛依舊在生命里舉足輕重,但她的選擇可以不是誰家的主母或者是誰的母親。
他們自小長大向來默契,自是一眼就看出了這個變化,賈寶玉卻忽然發了瘋似的沖過來想拽住她,口里喊著:“林妹妹不可以!你的眼淚只能為我而流!這是你許諾的!你都忘了嗎?!不!你不可以忘!你怎么可以忘!”
林黛玉被他的動作嚇得踉蹌,下意識想避開,卻發現賈寶玉其實怎么也過不來,他面目猙獰地對著透明的墻面抓撓著想到她的身旁。
林黛玉再一次無比清晰認識到這是個夢。
按理來說,寶玉方做了件偉大的事,可,原來在她內心里還是那個會同她搶母親遺物的那個孩子嗎?
不知道為何,林黛玉眼前忽模糊了起來。
“林妹妹…”賈寶玉的動作忽愣住了,他霎時恢復原狀,宛若被戳破的氣球整個人癟了下去,眼神里皆是無措和憐惜喃喃著:“你別哭阿…我不想你哭的…你千萬別哭…”
“玉兒。”
賈寶玉身后是依舊慈祥的外祖母,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藹,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似有許多話想說最后卻只吐出一句:“我的兒,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隨后,天地裂開,她的身形極速下墜。
無邊的記憶在她四周飛馳而過,光怪陸離中漸漸凝聚成一個清晰的人影。
分明如月色般清冷,卻在看她時綻放了無盡桃花。
是顧淮璟——
是顧淮璟阿——
內心深處破土而出的思念如雜草般野蠻生長轉瞬勒住了她跳動心房。
下墜停了,風聲止了,沸騰的人聲自四方席卷而來,她艱難地睜眼 滿目都是揚州璀璨的燈火。
這是她五歲那年娘親最后一次牽她去赴揚州一年一度的廟會。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娘親細膩溫暖的手緊緊握住。
她用力仰頭撞進的是娘親溫柔似水的眼眸。
是夢吧?一定是夢。
她確實好久沒夢見娘親了,娘親的面容模糊而美好。
察覺到閨女仰著粉團子似的小臉一動不動在看她,賈敏蹲下身子捏了捏她的鼻尖:“方才鬧著不讓抱,現在又要抱了?”
娘親溫柔的聲線縈繞在黛玉耳畔,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笑出了淚花。
她是想娘親抱的,只是不愿娘親累。
“鬼精靈。”賈敏伸手將這個小可愛抱起,病弱身形有幾分搖搖欲墜:“堅持一會,你爹爹就在前邊等著咱娘倆呢。”
林黛玉抬眼,果然是儒雅隨和的父親在前方笑著朝她們疾步而來。
她窩在娘親的懷里難得安心,她閉著眼默念著:“娘親,爹爹,再見。”
“快啊!那個乞丐又來了!我們才不把小姐給的分給他!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他!”
耳邊叫嚷著單純的惡意,黛玉睜眼卻看到一群衣著襤褸的小孩子正圍做一團,朝著某個孩子拳打腳踢。
他們稚嫩的臉上是與年齡格格不入的惡意。
“你們在做什么?”林黛玉還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來自孩子的惡意,聲音都止不住地顫抖。
她的聲音分明不大,卻讓所有孩子都止住了動作,回過頭臉上皆是錯愕與無措,他們垂著頭不敢看她,只是止不住呢喃著:“小姐…你怎么來了?”
林黛玉幾步上前,蹲下身子,試探著去觸碰那個被圍毆的孩子,可還沒觸碰到,那孩子卻止不住地顫抖。
林黛玉彼時也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急得不知所措,恍然想起什么:“我去請醫師!”
她正要起身,那個原本抖成篩糠的孩子卻猛地拽住她就要遠去的裙擺,緩緩露出那被打得青紫血跡斑斑的小臉,和看向她時支離破碎的桃花眼。
只是一眼,卻讓林黛玉如遭雷擊。
是顧淮璟——
可,顧淮璟,又是誰?
*
會試當天亦是薛家抄家之時,林黛玉早已轉醒。
京城初春的風還帶著幾分涼 意,吹動床幔隱約可見里面如弱柳般的身姿盈盈而臥,正是黛玉本人。
只見她倚在那錦織的軟塌上,一頭烏發如綢緞般鋪在枕上,熟睡時仍抹不掉眉眼間攏著的云霧般的清愁。
一直守在榻前的顧淮璟分明看到她蹙起的眉間,旋即那潔白的額上冒出好些冷汗,她的雙眸緊閉不安地抖了抖,眼角淚水不住下落。
定是做噩夢了。
顧淮璟忙起身輕聲呼喚她。
過一會,林黛玉才從噩夢中驚醒,待直直撲入顧淮璟懷中,抓著他的衣襟,淚水嘩嘩嘩地往下淌,不住呢喃著:“我不想忘記你,不想…”
*
知道今天是會試,顧青青難得心情好起了個大早準備給顧淮璟炸個油條煮兩個雞蛋湊個100分給兒子送行,誰知剛到廚房門口便看到在灶旁身姿清貴的兒子。
熹微的晨光透過窗欞灑在他那雙桃花眼里倒映出滿目的星河湖海,短短幾月他似乎又高了些,已然超出這個時代男子平均身高,身形也不似幼時單薄,隱隱有幾分成熟男子的味道。
這種介于成熟男子和少年青澀感,想來到他一日看盡長安花時能迷倒不少女子。
顧青青腳步一頓,旋即笑道:“今天考試怎么不多睡會?”
“娘?您今日起這么早?”顧淮璟見是她倒有幾分詫異,畢竟自家母親向來是個不到日上三竿不起的主,意識到可能會落了母親的面子,旋即慌張補充到:“不必擔心,我只是習慣早起。”
顧青青倒也沒在意兒子的調侃,幾步走近想看看顧淮璟在準備什么。
“玉兒近日沒什么胃口,倒是南瓜粥尚且能吃幾口。”顧淮璟見她好奇解釋到。
顧青青挑眉好笑道:“那不過是某人可憐兮兮地捧著碗,嘴里一個勁央求著好妹妹吃一口就吃一口,人才會吃的,才不是因為什么南瓜粥,你是不是搞錯了重點?”
顧淮璟聞言揭鍋蓋手一頓,不好意思地紅了耳尖,旋即被裊裊升起的朦朧蒸汽遮掩。
“不過不得不說,即便我是咸辣口,這粥也把我的饞蟲勾出來了。”被香甜軟糯的香氣撲了個滿懷的顧青青眼淚不爭氣地從嘴角流了出來。
顧淮璟只是靦腆地笑了笑,給母親盛了一碗后才從碗柜里拿出黛玉的小碗盛粥。
“淮璟。”一口下去整個人似乎都暖和了起來,顧青青看著顧淮璟就要告辭離開的背影,含糊不清地喊了他一聲。
顧淮璟停下腳步回頭,看到的是顧青青無比復雜的神色,不免有幾分疑惑。
“加油考。”顧青青放下碗,高深莫測地抬眸凝望他,又輕聲補了一句:“也不必太給自己壓力。”
“好。”
他答應了,轉身向光亮處走去。
顧青青摩挲著指尖,原本猶疑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堅定。
她整理了一下儀容,將匕首藏入衣襟內,同林黛玉一齊將顧淮璟送入考場。
她轉身拍了拍林黛玉脆弱不已的肩膀,在對方困惑的眼里低聲輕笑,半晌才緩緩道:“玉兒,你要好好的。”
林黛玉垂眸,心不安地跳動著,就在顧青青轉身時才開口:“你…沒有要留給璟哥哥的話嗎?”
顧青青身形一頓,垂頭復又抬頭,聲音堅定:“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
她沒什么要對顧淮璟說的話。
繼續朝前走,黑鷹就在門口等著她。
一如那年拼命掙扎著要自皇宮逃出生天的模樣,她在踏上馬車之前,忽朝沉默的雕塑輕聲問道:“當年,也有這小子的手筆吧?”
被問話的雕塑神色未變,一言不發。
顧青青也當不知道,一路暢通無阻,即便是巍峨皇宮也如入無人之境。
戴權小心翼翼看著背著手站在端門上吹風的皇帝轉了轉眼眸。
會試在即,一邊是烏泱泱涌入的學子,一邊是逆著人流整裝待發的士兵,那是正領命要去抄撿四大家族的隊伍。
不起眼的一角,還有風塵仆仆疾駛而入的馬車。
“猶記得,當年唐太宗也是在此說了一句。”皇帝語調放慢一字一句地說:“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戴權渾身一顫,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遠處,太極宮忽傳來能突破天際地尖叫。
“來人吶!有刺客!保護太上皇!”
亂了,都亂了。
一時,狂風大作,墨色的濃云擠壓著天空,掩去了剛剛的萬里晴空,沉重的仿佛要墜下來,凌厲的風來回咆哮著撕碎能看到的一切。
隨后,一束光直沖云霄點亮了這極暗的天幕。
光影中,隱隱透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她身著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半截短袖露出雪白的胳膊,隱約可見指尖染上的大灘血跡,分明是女孩,可那頭發卻只及耳朵。
簡直…大逆不道!
人影不過一閃而過,霎時,風起云涌,天地變色。
第68章 顧青青番外
讓林黛玉圓滿從來不是顧淮璟官居幾何,好在顧青青及時察覺了。
說來也可笑,她怎么能拿這么俗氣的世態去揣測如林黛玉這般被譽為“情情”的水晶玻璃人?
猶記得顧青青下定決心找來黑鷹說出想手刃狗賊的計劃時,黑鷹神色未變的模樣。
原來,新帝在這場悲劇里貫穿始終。
現下的她已然能站在被五花大綁的狗賊面前,分明是兩級反轉的地位她卻半分感受不到高興只有無窮無盡的憤怒與悲哀。
她看著狗賊逐漸頹廢的眼,強壓下胸腔中就要溢出的怒火,重復問了句:“為什么是我?”
“哈哈哈,為什么是你?”
狗賊**著身體,即使如此境地他依舊放肆地笑著,分明是才被強行從床榻上拉下來,那惡心無比的味道充斥在顧青青的鼻尖幾欲作嘔。
“對呀,為什么是你?”狗賊只是看著她的臉:“朕倒是想問問你,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運?”
“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運?”
“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運?”
如魔音入耳,他只是嬉笑著重復著這句話。
“死到臨頭還想拉我墊背!還想PUA我!我呸!”顧青青再也控制不住暴走的情緒,泄憤似的將藏在衣襟的匕首狠狠朝太上皇的胸膛刺去。
“哈哈哈”被刺中心臟的太上皇只是癲狂地大笑著:“你憑什么?我才是這個世界的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顧青青被他的話激得雙目赤紅手中的匕首提起又落下,刀刀刺入臟,溫熱跳動的血濺了她滿臉,就在這一刻,心中似有什么東西猛地被放下了。
她渾渾噩噩看向霎那間退了顏色的世界,隨手擦了擦血跡,炫目的紅像翻涌的怒濤朝她席卷而來,她已然喪失所有力氣跌坐在地,雙目失神唯有一個念頭支撐著她沒有倒下,呢喃:“系統…拜托你送我回家吧…求求你了…”
“目標已達成,正在傳送中——”
“3——”
“2——”
“1——”
系統那早已破百的進度條伴著冰冷的電子一寸寸迸裂,形成貫穿天際的光束點亮這個世界。
狗賊看著這一幕笑得不斷自口中溢出血,他指著顧青青:“看啊!此等妖女若不能掌控便只能毀滅!我錯了嗎?我沒錯!我沒”
他的話被身旁的九殿下一劍終結在了口中。
最終,狗賊瞪圓了眼看向尚且稚嫩的少年,用盡最后的力氣道:“你…景明…你也是…”
頓時,狂風大作,吹動九殿下墨黑的發和那無比深沉的眼。
傳送是個漫長而又煎熬的過程,顧青青睜開眼卻只能看見無邊的黑暗。
她顫抖著向未知的前方跑去,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束光打在前方,她宛若溺水的人死命朝那束光而去,離得越近聲音越清晰。
“星星,我還是覺得林妹妹英年早逝好可惜呀,哎,對了,最近我在學寫文,我想…我想給林妹妹找個能相伴一生的人,我覺得吧,最好是皇室成員!有顏有權性格還好的!我是個起名廢,你覺得他的名字該叫什么好?”
“嗯據說《紅樓夢》里親王的姓氏巧妙蘊含著金木水火土,好像皇室是土,大概擬訂的姓在司徒或者土里邊選會更嚴謹一些?”寧星放下手中的書看著面前的顧青青認真思考著她的話。
“司徒嗎?司徒景明?春和景明,多好的寓意呀!最好還是穿越人士,不然土著極容易三妻四妾…我想想還有什么要完善的人設…”顧青青眨巴眨巴眼睛認真點了點頭,自顧自開口嘰里呱啦說了一堆后才發現太陽都已經下山了,隨后小心翼翼瞥了寧星一眼,對方卻沒有半分不耐依舊是溫柔的注視著她,顧青青摳了摳手指,臉頰緋紅。
“很精彩啊,怎么不繼續了?”寧星笑著看著她。
顧青青在寧星的注視下臉漲得通紅,喃喃道:“可是我從來都是三分鐘熱度,怕寫了就坑了。”
“萬事開頭難,你只要能邁出第一步就很棒了,加油青青。”
陳舊記憶畫面的最后,是寧星在昏黃的夕陽里朝顧青青揮手,顧青青抱著筆記本目送她遠去,就在拐角時,寧星忽回頭朝她喊了一句:“青青,我…我…”
都怪風聲太過喧囂,送不來她的心意。
“星星,你剛剛說了什么?”顧青青忙上前跑了幾步。
寧星在喧囂的風聲里最終還是垂下來眼簾,任憑霞光落在她頭上、肩上,許久才彎了彎眉眼:“我說啊…我期待你的新書。”
此情此景,真的十分適合告白。
顧青青極速跳動的心臟幾乎要沖破桎梏,但好在她將要表達的心意一股腦咽了回去。
其實,林黛玉…是寧星最喜歡的二次元人物。
她也和她有一樣的心情嗎?
顧青青駐足在原地,暗戀就像一朵開在塵埃里的花,她不免有些沮喪。
那本同人文顧青青還是鼓足勇氣發布了。
男主司徒景明,女主林黛玉。
但此司徒景明非彼司徒景明,是現代的穿越者。
可惜還沒寫三章,男主甚至還沒出場,顧青青便斷更了。
醫學生課業本就忙,更別提近期還在準備保研的事宜。
她忙得幾乎腳不沾地,近期脆皮大學生頻頻登上熱搜,她以為自己好歹正常,卻未曾想這次竟累得住了院。
等醒來時,顧青青一眼便聽到寧星的眼眶紅通通的責怪她:“又忘記吃飯了是不是?你這樣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那你就別放開我阿!
顧青青垂眸,在心里無聲反駁著,但嘴里還是乖乖回了句:“星星,這次是突發情況,下次我保證”
“又是下次保證,你都跟我保證了幾次了!”
印象里,寧星向來是個溫柔的姑娘,甚至不會大聲同對方說話,顧青青被她這么一吼也有些惴惴不安,捏著被角不知所措,只能無助地重復著歉意:“對不起…”
“我不想聽你道歉。”寧星站起身雙手按著顧青青的肩膀,眼神里的溫柔濃得化不開。
寧星的眼眸漂亮地不像話,只能倒映出一個顧青青,那雙眼里劃過掙扎糾結最后沉淀成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她盯著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說:“我不想聽你道歉,原本我就在你身邊,原本我可以提醒你的,可是…我沒有權力,讓我來照顧你,好嗎?青青?”
顧青青淚流滿面地看著過往的回憶一幕幕而過,她是怎么回答寧星的,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哭著撲到寧星懷里說了無數萬遍的好好好寧星你不能離開我。
燈光逐漸黯淡,記憶像卡殼的膠卷暫停在她們相擁的畫面后又極速轉動。
周圍的場景逐漸清晰,不是熟悉的現代而是她熟悉的揚州冬季。
南方的冬天似乎天然比北方冷得更為徹骨,那些潮濕的冷意仿佛自骨髓里凝成霜。
這個天氣來往的人應當是極少的,大街上門戶緊閉只飄出裊裊炊煙。
今天也一如往常,只需要忽視那個衣著襤褸骨瘦嶙峋的孩子。
那個幾乎和顧淮璟一模一樣的孩子。
顧青青忽想起她也曾逼問過系統,如果她離開,那這個世界會如何圓她在這個時代所留下的印記?
系統答得模糊,說可能抹去記憶,可能優化掉,最常用的是抹除。
所以,她所生下的顧淮璟會是那個被抹除的角色嗎?
系統聽后沒有再回話,許久才開機重啟后說了句:“你應該慶幸,他在這個世界刷夠了臉,不會抹除。”
如今看到這一幕,顧青青好似明白了這個世界對缺失她劇情的優化。
那就是讓顧淮璟徹底變成孤兒。
那個孩子眉頭上已然結了霜,嘴唇青紫,抓著手中的破碗一點點朝面前的高門大戶爬去。
分明沒有下雪,但顧青青只覺牙齒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她想上前幫忙但雙手卻直直穿過顧淮璟瘦弱的身子。
他爬的很慢,想來逃難而來已然沒了半分力氣。
就在他快要爬上那高高的臺階之時,忽有急馳而過的馬車朝前沖來,雖車夫及時拉韁,但他依舊避之不及被駿馬踹了一腳。
這一腳,直接令顧淮璟口吐黑血昏死過去。
馬車上的中年人連忙下車,面容焦急吩咐小廝救人。
仆從有條不紊地處理這突發事故,顧淮璟被小心翼翼抬了進去。
顧青青抬眸一看,原來是林府阿,那是不是就算沒有她,顧淮璟和林黛玉也是會相遇?
她跟著走了進去,卻發現府內氣氛凝重,時不時還傳來幼童壓抑的哭聲。
是年僅五歲的小黛玉正在賈敏的病榻前哭得肝腸寸斷。
難怪林如海馬車疾馳,原來是聽到賈敏姐姐的噩耗。
一大一小哭得不能自已,顧青青沉默地在賈敏靈位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感謝這個溫柔的女子救贖了曾經幾近絕境的自己。
顧淮璟也被好生救回來了,給他飯他倒是吃,給錢卻絕對不收,也不肯說話,只一個勁地朝林如海和林黛玉磕頭。
林如海見這小子倒是個懂禮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子骨也還壯實,就是一雙腿因長時間受凍,目前沒知覺,之后還不知道能不能養回來,嘆道:“幾歲了?你家中人呢?”
黛玉只躲在林如海的身后,一雙眼哭得通紅宛若受驚小兔子。
顧淮璟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顆字,尤其是看到小黛玉后,他便更為急切了,因為在家中變故他流落街頭后的揚州廟會也是這個粉團子同一個溫柔的大姐姐救了他!
他分明是想說的,但喉嚨似有什么堵住了他的話,越急反而將整張臉憋得通紅。
“沒事,你先好生休養,之后再慢慢了解也是有的。”林如海見此貼心地回避了讓顧淮璟說話的話題,轉而將藏在他身后的黛玉拉了出來:“玉兒,跟哥哥告辭。”
林黛玉自賈敏過世這幾天也愈發沉默起來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林家的小玉兒先前分明是個穿了漂亮的紅衣裳都要嘰嘰喳喳半天才肯罷休的。
這可愁壞了林如海,不知想了多少辦法也無濟于事,今天不過聽醫師說那個被撞到的小孩兒醒了便也牽著哭得梨花帶雨的黛玉來了。
林黛玉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面前傷痕累累的小哥哥。
她的目光過于澄澈而干凈,顧淮璟無措地搓著手指,先移開了目光。
就這樣,兩個小啞巴達成了初次會晤。
顧青青看著這一幕失言,但仔細想想顧淮璟要是能留在林家感覺倒也不錯。
至少,能好好長大。
可下一秒,時間卻驀然陷入無止境的空洞,世界驟然褪色,只剩狹長的甬道一眼望不到頭。
身旁的人宛若被按下了暫停鍵,顧青青霎時被透明的空氣墻阻隔開來。
這是…怎么了?
顧青青不明所以,跑了幾處都是同樣的情況,就在她將目光放在甬道出口時,已然有一道瘦弱卻堅毅的身影在她面前竄了出去義無反顧地朝甬道而去。
她只能追隨著顧淮璟的背影,跑得沒了思考,跑得沒了時間概念,就在她覺得她可能跟著顧淮璟都繞地球一圈時,才終于看到一絲亮光刺破無盡的黑夜給他們帶來希望。
顧淮璟再一次加快了速度,顧青青也不甘示弱,加速幾次終于還是尋到了唯一的光。
可這光只是浮于表面,而他們腳底下是仿佛能吞沒萬物的深淵。
顧青青沉默了一會,卻看到顧淮璟義無反顧地往深淵一躍而下,
她第一時間想去撈孩子,可是連一片衣角都未曾抓得住。
熟悉的電子機械音似乎就在她耳邊艱難地響著:“你確定要拿這么寶貴的機會換這么一個賭注?”
“你可要衡量清楚了,這只是一本坑了的同人文,你對那個小姑娘估計也不過是作者設定出的感情,何況——”
電子音冷冰冰道:“何況你不過是襯托女主真善美的NPC,男主都沒有動作,你確定要做到這番境地?”
“我確定,而且我確定我們這個世界的情感都不應該只是你所謂的設定。”
清清冷冷的男聲似乎就在耳畔環繞。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電子音因為男聲的回話居然嘆了口氣:“那么如你所愿,我將會把這個世界的創作者拉入這個世界修復劇情。”
顧青青渾身血液倒流,她想起來了!這是那本她坑了的同人文!是她是她是她親手造成的這一切!
難怪難怪,她在穿越后就不自覺改變著這個世界。
她想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于是憑空出現的顧太醫百年清流。
她不喜歡被困閨閣想有個身強力壯的保鏢帶她去玩,結果來了沉默地雕塑——黑鷹。
她想有個如寧星一般的玩伴,于是付若柳便應運而生,雖然之后她半分不像寧星。
這所有她無意識就能獲得的一切自然引起了尊位上的帝王的好奇,這些已然有自主意識的角色不像那些被動認知一切都是合理的蕓蕓眾生。
他質疑這些憑空冒出的一切,觀察到最后鎖定了那個脆弱無比的顧青青。
他也曾試圖第一時間解決這個妖女,但解決之后意識卻猛然陷入無盡的空虛,他能感覺到時間在極速的倒退又前進,回到了顧青青生前一刻。
她不能死,她只能為自己所用。
為了證明猜想,他做了一個測試,給顧家這個憑空冒出的家族定了個子虛烏有的罪名,押著顧青青讓她睜大眼睛看著那些由她一手創造出的家人一個個慘死在菜市口。
他期待著她能讓他們死而復生。
可惜,失敗了,顧家人直至被扔進亂葬崗也沒等來回魂的消息。
就在他思考自己是不是猜錯了的時候。
一個足以可以同皇室抗衡的未婚夫舒常林又一次憑空出現了。
尤其是大家津津樂道舒家患難之際也未拋棄未婚妻的壯舉。
他該慶幸,還好顧青青不是讓臨國的鐵騎直接踏平他們的疆土嗎?
他點了點突突直跳的額角,目光忽落在一直跟著顧青青的丫鬟身上,看著小丫鬟那明顯仰慕這個姓舒的神情,忽緩緩笑了。
被感情沖昏頭腦的女子實在太好把控了,他不過佯裝對顧青青深情備至并小小提示了一下,那個心比天高的小丫鬟便把她的主子洗干凈送到他的榻上。
他想那個小丫鬟會錯意了,但考慮到顧青青肚子里的孩子或許能繼承來自母親的能力,他倒是覺得可以嘗試一下。
燈光映在顧青青慘白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這些以往她從不自知的真相在她面前緩緩揭開,她顫抖著唇不敢置信地一步步往后退,跌落在地。
是什么時候這種創造世界觀的能力消失,世界趨于平衡的呢?
好像正是顧淮璟的出生。
一個只為林黛玉而來的變數。
*
“青青?青青?做噩夢了?”
耳畔傳來的是熟悉而又溫柔的呼喚。
顧青青猛然自無邊無際的噩夢中驚醒,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滑落,她伸手抓住身旁人欲要離開的胳膊,張了張口,干澀撕裂的聲音艱難喚著她的名字:“星星”
“星星…別走…”
她回家了,是真的回家了!
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寧星手上,燙得她心疼不已。
幾天后,顧青青檢查完畢確認無礙,寧星才松了口氣。
她隱隱感覺青青好像變了但粘著她的勁又好像沒變,只是經常性的恍惚變得頻繁了起來,偶爾會打開自己曾經坑過的同人文久久不語,就在寧星以為她今天也不會說什么的時候,顧青青忽開口了:“星星,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想試著把文續上的時候它已經開始自己的創造屬于他們的故事了。”
是的,顧青青回到現代本想把那未完結的坑填上時卻發現她筆下的人物已然都活了過來按照他們自己所想的路前行,再也不是那個她能隨心所欲操控的世界。
不僅有能走出閨房的林黛玉,還有逆襲的NPC顧淮璟、從男主變成反派的九殿下,所有她所熟悉的人都會按著自己的存在的痕跡一往無前。
第69章 雪雁番外
這是一場鴻門宴。
我早該知道的,在圣旨特意從京城快馬交到我們姑娘手里時我就應該知道的。
為了這場避無可避的鴻門宴,原本打算定居揚州的開辦婦幼保健院的姑娘也不由在江面沒有結冰前再次到了京城。
四月芳菲的平安京到處充滿了新年的暖意,初登京城碼頭時,我扶著姑娘看向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城內心五味雜陳。
“走吧。”
我沒有錯過林姑娘清凌凌水眸里閃過的堅定。
林姑娘的聲音縹緲地好似一碰就碎的云,自賈府回揚州又經歷疫情,雖只是短短幾年卻已然讓我們對此地恍如隔世。
春季京城的風依舊凌冽刮得人臉頰生疼。
我將姑娘好生扶上馬車看著遠處烏泱泱圍攏的人群不禁好奇道:“前邊怎么這么多人?”
“回雪雁姑娘的話,今日是陛下欽點的新科狀元郎同榜眼探花巡街呢!”
我的問話似乎讓來接送的婆子八卦的興致都漲了幾分,滿臉激動道:“要說咱們這位狀元郎那可不得了,乞兒出身,三元及第,當真人中龍鳳。今年不過十六華年,還未入仕便已跟著九殿下平揚州瘟疫殺臨國卸甲,當真英雄出少年!”
那婆子越說越起勁,此情此景不免讓我想起幼時我的娘親也是這般恨鐵不成鋼地在我面前提及別人家的孩子——林姑娘。
可惜那時我便已經毫無自覺,只是癡癡回了句:“拜托誒娘親,那可是林家小姐誒!你閨女我哪能跟天上的仙女比?”
想到此,我不免輕笑出聲,那婆子見我笑了反倒不服氣了,叉著腰朝我不贊同地瞪了瞪,仿佛我的笑嚴重貶低了她心目中的少年英雄。
我忙止住了笑意,隨口敷衍了一句:“乞兒出身能翻身至此,當真是個人物。”
見我恭維她的少年英雄,婆子的臉色才好看了些,隨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小心翼翼環顧四周靠近我,伸手扯著我的袖子道:“最重要的是聽說還沒定親呢!”
這不免讓我一怔,詫異地挑了挑眉:“當真只是靠自己?別是那種拿了別人好姑娘的東西現在功成名就又把人姑娘踹開的人吧?”
那婆子一聽這話便知道我誤會了,皺著眉還欲再說,便被馬車上軟軟糯糯的聲線打斷了:
“雪雁,莫要在背后閑論他人是非。”
“是,姑娘。”我吐了吐舌尖好生趕路不敢在胡言亂語。
今日的天氣說實話稱不上好,不過走了幾步那凝重的云便開始聚在一起,接著有淅淅瀝瀝的雨絲飄落下來。
透過翩飛如絲般的雨簾,我一眼便看到了京城主街上鮮衣怒馬的少年,就是那么一眼,我看見了令我一生難忘的容顏,張揚至極的紅衣,細細雨絲暈開了他的眉眼美好得連時間都輕了幾分。
紅衣向來襯少年,細雨朦朧了他眉間蘊含的思緒,若有所思的目光穿過人來人往,在深邃的桃花眼中流轉。
他的臉龐線條分明,若隱若現的微笑勾勒出一絲俊朗的神采。那一抹溫和的笑容,仿佛暖陽灑落在寒冷的大地,溫暖了周圍的一切。
比之身旁的榜眼探花當真是降維打擊。
膚淺如我見此美男只覺如遭雷擊。
當真是——公子世無雙。
不知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停留久了些,我能感覺到狀元郎的目光不經意落在我們這邊。
而后在與我們車馬相撞前揚起馬鞭打馬而去,先一步讓開這個只能通過一車的小巷。
擦肩而過的瞬間,我能感覺到馬上的少年笑容似乎更為真誠了些,在紅衣的襯托下有幾分壞壞的邪氣。
我能清楚地聽到除了藏在閣樓上不住驚呼的女子吸氣聲外我還聽到一句如月色般清冷的聲線傳來:“終于,找到你了。”
我渾身一怔,意識到是狀元郎丟下的聲音后不由自主想回頭,但在噠噠的馬蹄聲中那鮮衣怒馬的狀元郎已然在朦朧細雨中化成一抹紅色的圓點逐漸沒了蹤影。
此時替我撐傘的那個婆子用胳膊肘撞了撞我,語氣滿滿都是得意:“怎么樣!我就說英雄出少年嗎!現在相信了嗎?”
都怪美色誤人,我是真的會相信這個狀元爺是個好人。
確實,如此人物才能配得上我家林姑娘!
我贊同地點了點頭,以前在賈府她們總拿賈寶玉去配林姑娘我本就不滿意,現下能有更好的自是更瞧不上賈寶玉了。
即便賈寶玉已然死在去往臨國的路上。
聽說是回程的時候染了鼠疫不治身亡,聞此噩耗我竟不知作何反應,明顯王夫人已經瘋了,若不是我們姑娘及時趕到甚至讓寶姑娘冥婚配給寶二爺。
想到寶姑娘,我一開始對她其實是極其不屑的,到底是商賈世家養出來的半分沒有規矩,連閨名都大喇喇讓別人知道,別人喊她寶姑娘的時候她都不害臊的嗎?
哪像我們林姑娘?賈府下人有哪個知道我們林姑娘的閨名的?不過恭恭敬敬稱呼一聲林姑娘。
偏生她薛家猶然不知,好好的千金反倒自降身段去同那些下人打成一片。
可她們這些主子何必去討好下人?看看二奶奶就知道了,這些下人可不會念著你的好,倒不如規規矩矩管著,犯了錯打發了就好。
可是那天我看到被解救后哭得凄慘的薛姑娘只如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林姑娘的手時,我還是忍不住心酸了起來,沒落的家族又何談尊嚴?
我胡思亂想之際,那個婆子又湊近我小聲覆在我耳邊說道:“現下林姑娘也沒個長輩可以做主,你們做丫鬟的也要看著點。”
“哎。”說起這個我就止不住嘆氣。
自到京城才知道四大家族竟被皇帝抬手抄了個遍,如今竟只能去監獄探望故人。
如此變故,不僅令林姑娘措手不及更是讓紫鵑淚眼汪汪。
即便沒心沒肺如我被此等氛圍感染落了幾滴淚。
“姑娘?”我看著搖搖起身的林姑娘下意識扶住她。
她好不容易養起來的面頰霎時褪了顏色,一張小臉蒼白脆弱像是在雨中搖曳的花兒,我心疼不已。
“今日的賀宴我會請求皇后娘娘容我探監。”
她平復幾許,才輕輕開口。
我向來不聰明,對此只覺虧死了,賈家哪里值得我們姑娘如此?便啞口半晌無聲。
直到多年后才反應過來,彼時林家太過扎眼了,誰都知道鼠疫時林家于揚州之功,姑娘卻只求一個探監資格,一是想降低林家在皇家的存在感,二來也是替林家背一層親戚之罪,她家姑娘客居賈府許久若是轉瞬將自己于賈家摘得干干凈凈難免有白眼狼的流言。
正所謂不怕皇帝惦記就怕皇帝拿捏不住自己的把柄。
紫鵑向來比我聰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姑娘之意,她朝我使眼色,但我向來沒懂,她垂頭無奈笑了笑上前安撫林姑娘。
恍惚間,我好像想起了姑娘初入賈府時,當老太太把紫鵑喊來伺候姑娘時我們就好像一直都是這般。
我總是呆呆地看著紫鵑姐姐好生照顧好姑娘而自己則半點跟不了,更準確的是腦子笨壓根反應不過來。
以至于后邊所有人只知紫鵑也不再提及我的名字,對此,我真的很難過。
林姑娘顯然已在紫鵑的寬慰下稍稍安了心,我能看到姑娘不自覺輕輕扣住那半塊夫人留下的羊脂玉,這可是自小就有的習慣了,此時的姑娘定也是惶恐不安極了。
我覺得我也想說什么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說什么。
接下來就是更衣前去皇宮領賞。
我們的姑娘向來都是天仙下凡,如此妝點更添貴氣十足,正所謂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我們姑娘當真渾身縈繞著一股巫山云霧般的靈氣。
原本以為女眷不過去皇后那邊領賞,可真等我們到長春宮見到世上那個最尊貴的女子時那個女子看著姑娘時竟幽幽嘆了聲。
原本我們是不該直視皇后的,但她竟讓姑娘抬頭,即便蠢笨如我也能聽出這其中相看的意味,無邊的恐懼逐漸蔓延開來,讓我匍匐在地的手不免顫抖泛起了一層薄汗。
未及 傳來溫柔地贊嘆:“倒是個好模樣。”
我大氣不敢出也不敢胡亂瞟,只覺脖頸上懸著一把刀卻只能靜靜候著它落下。
我能聽到皇后的輕嘆:“可惜了。”
我不知道她可惜的是什么,是在可惜年輕美好的生命也要如一朵強行摘下的花會在她們身邊凋零還是說姑娘如此美貌注定會成為勁敵?
支撐著身子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讓我壓根無法思考。
出乎我意料的卻是皇后低低笑了,只是問道:“林氏,你覺得這宮中如何?”
“回皇后娘娘,臣女未曾好生看過宮中的風景不敢妄議。”
耳邊來自林姑娘熟悉地軟糯嗓音不急不緩響起,我能看到姑娘不卑不亢的語氣和亭亭玉立的身姿像一枝暴雨不折的花。
皇后聞言語調不變只是懶懶道:“若給你這個機會呢?”
這句話可謂是把最后一層窗戶紙給戳破了,一時間宮內落針可聞視線逐漸聚焦在姑娘身上。
卻只見林姑娘標準的行了個禮,聲音依舊是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請皇后娘娘贖罪,臣女無福,比起留在此處臣女只愿去見外祖家的親戚,請皇后娘娘成全。”
她只是不急不緩地說完而后額頭碰到地面。
我常覺得我們姑娘如花,紫鵑問可是因為姑娘嬌弱需要人精心澆灌呵護?
當時我便搖頭說不是的,其實姑娘內里的堅韌才是那綻放得最美的花。
這一刻,我也十分虔誠祝福我們的姑娘如愿。
殿內半晌無語,只有呼嘯而過的冷風。
許久,就在我脖頸都要僵硬時,只聽爽朗的笑聲傳來:“平陽,你這個小姐妹倒真如你所說是個有趣的。”
是平陽郡主!
仿若昏暗世界里照入的光。
我死命壓住想要抬起的頭才沒有失禮。
“真是的,我就說嘛!姑母,林妹妹才不是想入宮的女子!”平陽郡主嬌媚的聲線傳來十分親切。
皇后好似伸手摩挲了平陽郡主的頭:“是了,這般好的姑娘誰舍得讓她入宮呢?快起來吧,好孩子。”
有宮娥上前攙扶起我,我才飛快地看了一眼皇后,是位約莫三十多歲的中年貴婦人,眉梢眼角滿滿都是國泰民安,看起來是很好相與的上位者。
皇后育有一子可惜早夭如今膝下只寄養了九殿下司徒景明。
平陽郡主朝林姑娘而來拉著她的手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氣氛逐漸緩和。
我心中不免松了口氣,好在疫區之時姑娘同郡主交情就已然極好了。
不經意間,我好似看到一直慈愛注視姑娘們的皇后嘴角的笑忽僵了一下。
我覺得她好似在猶豫,在得罪皇帝和放過勁敵之中她在權衡哪個更有利。
我不知道為何我會這般認為,卻讓原本放下的心不由再次提起。
見二女敘話差不多,皇后方緩緩開口:“平陽,你可見過新科狀元郎了?”
“嗯…”平陽郡主有幾分羞澀地垂下頭,復又抬頭:“可惜他也同我的婢女說了已有婚約。”
“是嗎?”皇后的聲音分不清喜怒,只是淡淡道:“他倒是個重情的。”
“不說他了!前段時間九哥哥班師回朝可有受傷?”平陽郡主安撫似的拍了拍林姑娘的手轉而挑起另一個話題。
皇后神色淡淡但好在愿意接話。
直到晚宴氛圍都算融洽,我也不免松了口氣。
有平陽郡主在旁我懸著的心也不免定了定。
她緊緊拉著林姑娘如溺水的人抓著浮木,眼里盡是堅定:“放心,我會保護好你的。”
說完,她調皮地眨了眨眼:“這可是某人用一個大人情所托。”
女眷和男子自不在一個飯局,可不知為何沒等宴席開幕平陽郡主便早早便把林姑娘帶出宮。
一路上,不知為何我竟莫名有些緊張,撩開車簾只能看見成成堆密密麻麻身著甲胄神情嚴肅的士兵。
可郡主的馬車不退不避反而直直往士兵中而去。
平陽郡主你想做什么?
不由自主地,我的手握住了紫鵑姐姐的手,察覺到我的緊張紫鵑拍了拍我的手背。
腦中仿佛被繃緊的弦,我能看到平陽郡主臉上的興奮與仇恨。
猶記得南安王是死在臨國的戰場上。
腦中的弦仿佛因這個念頭啪地斷裂開來,我不可置信地朝平陽郡主望去,后者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側目朝我笑了笑。
我不明白那個笑里暗藏著的情緒。
只聽平陽郡主望著逐漸西沉的日光嘆道:“昨日陛下方下旨欲將我許給新科狀元郎,可惜那狀元郎腦子不好當庭抗旨拒婚,現在好了,今日陛下就要將那位狀元郎外放了。”
說著她自嘲一笑:“說什么給新科狀元賜婚,不過拉著他和我們一起去死,又或者讓他帶著我流放,,四王八公如今被拆得七零八落,南安王府又唯有我一個女眷,總是要第一個開刀的。”
日落西沉,黑暗侵入呼吸。
馬車碾過青石板的咯吱聲碾在每個人的心里。
“新科狀元到底是和九殿下走得太近了些,陛下不過而立當然不愿看到這等情形。”說著她閉上了眼:“可是…我不想。”
她睜開了杏眼:“而且我有說不想的能力。”
平陽郡主的話令我瞬間頭皮發麻,如果知道她說的說這般大逆不道之事我寧愿自己是個聾子!
我不免擔憂地看向林姑娘,她的目光依舊如水只是輕聲回一句:“愿君順遂。”
馬車在沉寂的氛圍里逐漸放慢速度最終止步于一座雅致的別院內。
平陽郡主率先下了馬車,換上了丫鬟早已準備好的戎裝。
平陽郡主與林姑娘向來不同,她有著來自女性英姿颯爽的一面,尤其是南安王的去世讓這位千嬌百寵的郡主一瞬間長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女將軍。
只見她握著長槍,撩開披風一往無前。
我遠遠還看到了踏著月色而來一襲紅衣鮮衣怒馬的狀元郎,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宛若藏著萬千星河湖海。
他那般的人看起來竟比身后的月色還清冷。
他的目光再一次望了過來,這次,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確定他的目光是僅僅落在林姑娘身上。
那一眼飽含太多情緒,閃過繾倦閃過思念,但唯獨沒有糾結,也沒有貿然靠近,或許他是做好不能回來的準備的。
只見他們打馬而去,顛覆了整個皇朝。
據說,平陽郡主將那個滿腹猜疑的帝王斬于馬下前只是冷冷環顧四周一字一句地問:“敢問陛下在放棄我父親之時可曾想過今日你也會被這些人所放棄呢?”
一張臉浸在月色里的新科狀元郎只是接著平陽郡主的話:“在您因猜忌不斷鞏固自身勢力時又可曾看到那些因疫情因災難因稅收尚在人間煉獄掙扎的人們?又可曾看到遍地的敵國探子與蠢蠢欲動的八旗軍?您聽好了,今日不是我們放棄您而是天下的黎民要放棄您。”
緊接著他抬眼看向巍峨的皇宮聲線清冷:“我們不需要一個獨斷專行的帝王。”
舊時代積攢的印記需要新一代的青年人一點點擦去,這或許需要幾百年來將牢牢刻在骨子被壓抑的奴性一點點磨滅。
“你憑什么覺得你們這群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能做到?只要坐上那個位置人都會變的!沒人可以改變!”被鉗住的帝王狼狽不堪地朝他嘶吼著。
“就憑我們,憑我們大家!”
出自龍門書院在場的新科進士紛紛應聲而出,正如那年舒院長站在講臺上一字一句地朝這些寒門子弟訴說著的,學習是為了國家更好人民生活更富足。
那些因顧青青而來的現代知識最終還是在今天擊中了所以年輕學子的眉心。
制定新政,解放生產力,開設國際貿易,架空帝王權利設立內閣,或許道路十分艱難,但好在顧淮璟并非一人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