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1章 倒反天罡開始了
衛太太這一瞧倒好, 別看外頭又刮起了北風,有點子要下雪米的意思了,她卻還是一去就沒了音信, 杳然無蹤也不知道去哪里侃大山了。衛夫子穿了外套,去劉家院子前繞了一圈也沒見到人。只好回來和兩個兒子一起, 愁眉苦臉地試探著雞湯的火候,時不時又開鍋蓋看看酥魚,就怕熬焦了底。
還好衛小三在南邊讀書時, 也時常自己做飯, 張羅著好歹有些章法,衛妮兒進門時, 酥魚的那股子蔥香味已經傳出來了, 她一掀簾子就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好香啊!哎, 娘呢?又上哪家裹亂去了?我瞧見巷尾好些人站著, 大冷天的看熱鬧, 是劉家出什么事了?”
“他們家要搬家呢!”衛小三趕緊賣弄, 眼看酥魚差不多得了,底下火頭還旺, 他懶得抽柴火, 正忙忙地往外盛魚, 打算就著火勢下鍋炒咸什錦,又怕自己廚藝不濟,炒壞了惹來母親的嫌棄, 見到姐姐回來, 如同見到救星, 示意著要把鏟子遞過去, 衛妮兒扭身一躲,笑道,“你瘋了?我起碼十年沒下廚了,我敢炒,你敢吃呢?別亂來,也不怕一會媽打你!”
“什么打不打的?”
說話間,衛太太回來了,一進屋帶了一身的冷氣,一看酥魚都盛出來了,先是驚呼道,“怎么就盛了,還沒到火候,刺要是不酥,一會卡喉嚨呢!”
“媽,再不起鍋都燒焦啦!”
在衛小三的辯駁中,她見最后一層蔥上果然都結了焦汁兒,又拿筷子撥弄了一下魚身,見的確是到了火候,這才住了嘴,二話不說接過鍋鏟,一邊系圍裙一邊就說道起來,“老頭子去找芥末粉,小三兒調芥末汁子,做個芥末堆兒,我把咸什炒了咱們就開飯——老大把面揉上醒著,一會吃上了再下面條——那劉家是真的要搬走了,聽說還是因為天氣的緣故,計算著今年要過冬,比平時至少多了三成的買煤錢,倒不如都花在路費上,因此這才下的決心!”
“居然是因為這個?”
“也不再等等了?聽說可能還要啟用一批呢,這要是能等,沒準就輪到他們了,不是說他平時官聲不錯嗎?”
衛太太在,家里動不動就生口角,雞飛狗跳,可衛太太要是不在,家里真是少了主心骨,她這一回來,什么都有條有理不說,帶回來的消息,果然也令一家人都來勁了,少去了剛才三個男人湊在一起,那點子淡淡的尷尬,不止是小三兒關切,就連城外搞技術的衛大哥都對朝廷的動向如數家珍。比衛妮兒還清楚,“就是因為少了積蓄,等不下去,這就走了?那怪可惜的!沒準就錯過了一個大好的機會!”
說著,他就征詢地看了衛妮兒一眼,衛妮兒會意地搖了搖頭,“我們關系倒是還算挺好的,但也沒用!
這話似乎有些沒來由,忽然提起了鄰里關系不說,不知道這沒用是從何而來,衛太太還來不及問呢,衛妮兒便又拋出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消息,道,“劉家主要有個問題,他入過魔法,而且比較狂熱,雖說后來醒悟了,但如今有個說法,啟用時這是個嚴重的扣分項!
“也不知道他聽說了沒有,倘若是聽說了,也就能理解為什么要突然南下了,按他的情況,的確到南邊去好些,就算去南洋新辟之地,以炎熱為苦,但至少祛暑花的錢還是有數的,不像是這取暖,根本沒數兒,再者來說,既然是小冰期,都在變冷,南邊的酷暑應該也會減輕不少!
畢竟是在衙門當差,這一開口就是這樣重量級的新鮮消息,一時間衛家人都聽住了,忙不迭追問,“真的?當時‘入迷’了,到城門口鬧過的,都再不會起復了?”
“看分數吧,反正肯定要扣分的,扣多少,就看給多少人留下印象了。劉大人吃虧在他從前是死硬派,突然間入迷,那反差實在是太大了。記住的人太多,據說這種聽風就是雨,容易被迷惑的性格,是六姐特別不喜歡的,特意提出,加了這么一條標準!
衛妮兒也是皺眉道,“你們也知道,這重新啟用的機會,需要多方評定,分數是硬標準,可考察范圍是多方面的,最后說了算的完全是買活軍方面的人,這是銀錢打動不了的,就算是找了門路都沒用!
“名額本就不多,而且競爭又這么激烈,評選特別難,自己要有積蓄還好,如果沒有積蓄,和劉家一樣的話,呆著那就是多耗費銀錢,到最后說不準連南下的路費都花光了,他們的新學如果還學得不好,做不了補習班教師,那怎么辦?扛活也扛不了,一家人典當度日么?那到了來年,可怎么過冬!”
這話雖然殘酷,但道理卻也是實在的,大家聽了都沉默了下來。居然是衛太太嘆了口氣,感慨道,“朝廷給的這么一句話,固然是緩和了局勢,止住了民間的動蕩,這會子治安是好了,可卻也給了不少人太高的念想啊,怕不是有許多官宦人家,因為這么一個政策,落得個凍餓而亡的下場呢!
她所說的,是禪讓大典之后,在讓人眼花繚亂的朝廷重組過程中,所推出的最引人注目的政策了,民間也有叫做‘起復之路’的,大意是如此:冬至禪讓之后,到年前,那些要被裁掉的部局司道,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把資料封存,留給買地的檔案局接收入庫,以備將來查用。
新年過后,雖然他們就不用再去上值了,但也不是限期離開京城,而是可以留在京城,有三次考試的機會,內容和買地現在的吏目考試是幾乎一致的,但加大了政治題的比例?荚嚝@得高分之后,他們會進入一個‘后備人才庫’,作為‘儲備干部’被列入考量之中。
在這半年里,如果北面各地的衙門,哪里缺了人手,就會從后備人才庫里挑選合適的人選。但并不是完全以分數為裁量標準,而是要結合人事局的審議,以及部門主官的推薦,最后再定下人選。
也就是說,如果某部門忙不過來了,需要幫手,主管可以向人事局遞交申請,并且列出自己的推薦人選,這個人選必須本身就在人才庫里,同時通過人事局的考核,這才能夠被聘用‘起復’。
由于最后一環是人事局卡著的,而且聘人要分薄的是本部門的預算,可以想見,起復的機會肯定是相當有限。但即便如此,這個政策的頒布,還是讓那些被一刀切的官僚之家,立刻就恢復了平靜,不再每日怨氣沖天,總是在密謀著要鬧事。
不論是輿論還是民間的治安,都立刻清靜了不少,京城的亂象得到了初步的解決,甚至還有很多前期怒火中燒,以至于干了不少過激事情的人家,追悔莫及的。直到若是能等一等,等到這個政策出來,他們也就不會做傻事了。
可以這么說,京城人口流出的勢頭,在這個政策頒布之后,也是驟然為之一停的,本來,自從冬至之后,京里這些官員,很多都不愿意等到年后,立刻就辭官想回老家去,或者是南下去安身了——那么兩個月的俸祿,不拿也罷了,本來這就是最冷的兩個月,取暖的花費真不小。家里積蓄也不多了,早點走,回老家去能省出一二十兩銀子來,對于很多窮困的京官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小數目。
可這個政策頒布之后呢,那就不同了,幾乎所有官員都選擇了暫時留京,甚至還有人放下臉面,準備開設補習班的,一時間,京城也不知道是學特科的人多,還是開特科補習班的人多了——就算是僧多粥少,很多人咬咬牙也還是要留下來再等半年,哪怕耗盡了積蓄,甚至要借貸維持,都是在所不惜的。
在衛妮兒看來,其實這樣的舉動是很不智的,因為起復的名額很不確定,而且怎么看都是留給少數能令上頭有印象的能吏的一條通路,不是她口氣大,但事實就是,這些被裁撤的京官,根本就沒能力鉆營出這樣的機會來,在京城等著無非是空耗積蓄。
你要是有能力,在敏朝早出頭了,這樣漫無目的地等,能等出什么來?真正該等的,是在政策頒布之前,或者剛一頒布,就得到確定許諾和準話的那些人,你是不是這些人中的一員,自己還不清楚嗎?
既然不是,卻還要等,這不是執迷不悟是什么?奈何這些人對于一個‘官’字,實在是太著迷太執著了,甚至自己騙自己,寧可挨餓受凍、吃糠咽菜也要等到完全沒機會的那一天,如此的情狀,看了真叫人心中發寒,有點兒說不出的害怕,更是反思自己,生怕自己也步其后塵,除了‘官’字以外,什么也看不到,想不到呢。
如果是衛妮兒遇到這樣的打擊,能不能看清局勢及時抽身呢?見了這樣的畫面,其實她都有點失去信心了,只能說,眼下的洞察,大概是因為旁觀者清——衛妮兒本來就是救災轉運口的特科官員,這是新朝廷保留下來的重要職能,她是肯定被留任的,站在這樣的立場上去看,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真要是換到她頭上……衛妮兒也只能牢記如今的警醒了,要緊的,不是官不官的,其實還在于自己的能力,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是風生水起,就算一時失去了官位,也能很快回來,而且這做人做事,萬不能忘了根本,衛妮兒也是多次對自己和父母闡明:她考特科,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做點事情,如今世道已經變了,就算是被裁撤了,作為女子也還是能理直氣壯的當門立戶,所以對這些波動,心思大可放平了,笑看云起云落,無非是如此而已!
她自己就在衙門里當差,拿的都是最時興的消息,一時這個,一時那個的,思緒自然起伏得厲害,對于衛夫子和衛太太來說,倒沒有她這樣敏銳,他們還是局限在自己的生活里,所能感覺到的,無非是日常生活的物價,以及切身相關的治安而已。
這要不是劉家突然決定搬走,對于世道的變化還沒有那樣強烈的感受,饒是如此,他們的看法也充滿了強烈的個人色彩,“這也算是晚節不保了,這要是劉大人沒有被魔法迷了,按他的官聲,其實還是有點希望的!
“官聲有啥用啊,還是要看特科的分數,還有他自個兒的人脈,那一位平時清高,除了這清廉的名聲之外,也沒聽說有什么干練的事跡!
衛妮兒有些不耐煩地說,“這樣的人,就算是考過了,進了人才庫,其實被挑上的機會也很低的。依我看,這魔法的事情,對他來說反而倒好!趁此打消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到南邊去安安生生,哪怕是順著官吏的安排,去種地呢……嗯,不過他們家的人估計是種不了地!
衛妮兒看了衛小三一眼,衛小三很會意,微微皺眉道,“這要看他們往哪里落腳了,特科學問如何,肯不肯去做工人,現在買地也過了那錢淹腳面,彎腰就撿的日子。一般這樣的舊進士,以前不管怎么說,掃盲班的老師是可以做的,但現在,教師供給也呈現出兩極化——地方上,尤其是大江上游,還是很缺教師,但去做那些地方的教師,前提是要會說當地的土話!
“如果只會說官話呢,那在這些能說官話的地方,教師又不是那么缺了。所以要說做教師呢,是不容易的,做抄寫員呢,他們也不會寫那種速記鉛筆字——做生意呢,沒那個腦筋,這么說來,竟有點兒百無一用的意思了!
衛小三說到這里,也有些唏噓,嘆道,“這就要看劉大人家里的孩子們,腦子是否靈活了,如果是能轉過彎來,考了特科,進廠去做事的,那日子還好過,要是竟不能如此,又無法種地的話,還有一條出路,就是回原籍去,若原籍不是福建道這樣,已經基本完成初步掃盲的地方,憑他們會說土話,也還有些學識,做個掃盲先生是夠用的,如此,也還算吃喝不愁,能維持一點兒讀書人的體面吧!
“劉家好像是南湖道那里出來的!
說到街坊鄰居的根底,衛太太是大行家,她皺眉回憶了一下,緩緩說道。衛夫子聽了,先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澳沁好!南湖道,也算大江上游了吧?那土話倒也拗口的,想必掃盲先生也是難找——這么說他們家也不算是沒活路了!這么些年,街坊鄰居的,雖然也沒什么來往,但要見著他們淪落到三餐不繼甚至要凍死餓死,這心底也是不落忍那!”
確實,別說久居這里的三人了,就算是衛小三和衛大哥,想著這頭前還常打照面的人家,沒準過不了來年冬天,也都有點兒惻隱,甚至于,哪怕不算是彼此很有好意的,想到劉家就此從官身而淪為教書先生,還有許多人都和他一樣,也不知道為什么,感到了一些物是人非、兔死狐悲的悵惘似的,衛大哥揉眼睛道,“這芥末味兒是沖——我這眼圈兒都紅了,不知道的,還當多舍不得劉家呢!”
被這么一打岔,屋內倒重新歡笑起來,這時菜都做得了,一家人也不見外,就在暖和的廚房里擺下桌子,五個人圍坐圓桌,衛太太又不知哪里尋了個罐頭開了,往海碗里一倒,“五個人六菜一湯,不算豐富,可也是如今難能的了。你大哥說得也對,這年頭,誰知道來年什么樣呢!今兒有福今兒便享了吧!丫頭下午還當值,不喝酒了,大家都喝點兒這糖汁潤潤喉嚨。”
說著,在小盅里倒了罐頭糖水,一家人都舉起來碰了碰,仰脖干了,有意地不再提劉家以及這一批被裁撤的京官,只說些興頭的話題,這就要問衛小三在南邊的見聞了。
衛小三剛撿了一片芥末堆兒吃了,這芥末堆兒用的是窖藏的白菜,拿上來沒有多久,只是清洗過而已,涼絲絲的,裹著芥末汁兒,非常沖鼻刺激,吃得他齜牙咧嘴,不住的喘氣,一時間竟不能回答。衛妮兒見了,也是不由得一笑,為他答道,“南邊那自然是處處都好了,小三兒買的明信片,您仨也不是沒見過。
就是這幾年,南邊的境況也不太好,新來的人太多了,要留下來實在困難。除非是去做贅婿——和劉二哥一般,那也得看時勢,劉二哥做贅婿的時候,標準還很低,這幾年南邊人太多了,就連贅婿都是大家搶著,非得儀表堂堂、溫柔和順能受氣不可。我看小三兒也未必能吃得了這個苦頭!
姐姐做官的,弟弟做贅婿,這是衛家人接受不了的,別說衛夫子、衛太太了,就連衛大哥都說,“南邊能留就留,不能留那就回來,進我工坊里學手藝也行,總不會沒有一個營生!”
衛小三南下,其實是兩兄妹共同的決策,當時是想在南邊也留一個根兒,萬一北方局勢不好,也有個退步。但人算不如天算,誰也沒想到這幾年世道會這么混亂,衛小三也不是什么天才橫溢的讀書種子,甚至不如衛妮兒聰明,也就占了個機靈、肯吃苦而已,衛大哥也是做好了這錢白出了的準備。
這要是在已經買化得很嚴重的南面,兄弟姐妹之間大概就要撕扯起來的,因為衛小三這幾年讀書的開銷不在少數,但北方畢竟民風還沒有轉變得厲害,兄弟姐妹幾個雖然都成年了,但大家庭的觀念還是很重,衛大哥不覺得給弟弟出這個學費有什么值得說道的地方,甚至對于父母跟著妹妹養老還有些愧疚,時常提起要接父母去他們那里過活,只是衛太太放心不下衛妮兒,因此才沒有成行罷了。
大兒子仗義,二女兒出息爽脆,一家人這般互相照應的,做父母的還有什么好求的?衛太太忙對衛小三使眼色道,“聽你哥姐的,再待一年,考不中就回來!沒準這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在南邊考不上什么的,到北邊來反而做了吏目呢!依我看,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老官兒要留下來難,咱們去過南邊讀書的細嫩要入仕說不準還容易些呢。實在不行進你大哥作坊打下手也不錯,一口飯少不了你的!”
這話說得也是不假,至少老大話說出口了,也就意味著會傾囊相授,在老觀念里,哪怕是親兄弟,傳藝之恩那也不是輕許的,都是傳給自己親兒子,親弟弟畢竟隔了一層。衛太太意思讓小三兒先把這話應了,敲磚釘腳,自己將來也多個周旋的退步,卻不想衛小三支支吾吾的,似乎有話想說又不敢說,她的眉毛不免就慢慢立起來了,有個猜測也逐漸明晰,“怎么——你別不是——”
衛小三的脖子已經先縮起來了,做了個挨打的姿態,衛夫子一見連忙把桌子上的菜盤都挪了挪,一家人似乎多少都有了預料,只等著衛小三把話說出口,“哎——可我已經和那邊都說好了——這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去袋鼠地干兩年,娘,袋鼠地那才真是錢淹腳面——哎喲!”
話音未落,他腦門上果然被扇了重重的一巴掌,還好衛妮兒和衛老大及時抓住桌子邊沿,這才沒讓圓桌面跟著移位,衛小三不躲不閃,受了這一掌,還是堅持地說道,“真沒那么危險——您就看著呀,這么多京官也不都是回老家去,很多人都沒老家回了,他們腦子靈活沒在京城死守的,不也有很多去了黃金地嗎!”
“袋鼠地和黃金地比還離南洋更近一點,真沒您想得那么危險,現在已經是一個熱門就業方向啦!我好些同學都愿意去干幾年,鄭家給的錢當真不少,回來就夠在羊城港安家的啦——”
第1162章 食不知味
要說這人活一輩子, 年歲大了,當真是處變不驚,就是因為見過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有些事兒假以時日,來個大轉彎也都一點不奇怪。這道理,在如今的天下那是再顯然不過的了, 從小二十年前起, 眼見的就是天翻地覆的節奏,從前誰能想得到, 有朝一日, 這做過官的人, 一大批一大批地竟是沒準要討飯去了的?
從前那成千上百年不變的道理, 在如今這世道, 莫說三五十年了, 就是三五年, 掉上兩三次個兒,似乎也顯得再尋常不過了!這樣的變數,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 但既然改變不得, 那也只能學著去適應。
哪怕是衛家這樣,多年來還算是安穩的家庭,這些年來, 對于亂世的感受也是越來越深的, 朝廷能挺多久, 衛妮兒這個官的前景如何?特科能得意多久, 會不會在廠衛倒臺后被西林黨反攻倒算?誰也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未來變得越來越不確定,似乎已經沒有什么行當是通天的大道,能穩穩地保證全家的富貴。
也是因此,在衛妮兒考上特科之后,衛老大雖然也心動過,且學了一段時間的特科,但最后經過考量和商議,還是沒有選擇做官,而是在衛妮兒的幫忙下,從木匠那里出師之后,自己又搞了幾本買地的《機器常見問題維修》等自印的教材,算是在士農工商里選了‘工’這行來做。
而衛小三的前程,原本也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情,可以算作是衛家在職業上的又一個布局,也是家里人一起參考著,和衛小三一起商議著定下來的——去買地讀大學,這是最上好的選擇,而且要讀理科專業,如果有一定天賦,能在機械制造上有專長,那就最好了,將來不管是敏地得勢,還是買地得勢,以如今的大方向來說,只要會造機器,那就不可能吃什么虧。
比較起來,曾經毫無疑問第一等的選擇:為官作宰,比起來就有點不夠看了。這敏朝的吏目,且不去說了,舊式進士,和衛家一點關系沒有,而特科進士的滋味,衛妮兒最清楚,朝廷都風雨飄搖了,吏目不擔心自己的前程這也是不可能的。至于買地的吏目,說起來也是沒意思得很,報酬雖然不低,福利也好,但條條框框非常多,而且又辛苦,說難聽點,嘔心瀝血辦好了差事,因為有心人的幾封舉報信,讓曾經甚至或許是不可避免的一些違規、疏漏給搞下去,難以晉升的事情,其實也不在少數。
如今,這買地的吏目,也是以飛快的速度變成了一項門檻很高的職業,只是這門檻,和進士考試不一樣,不是難在明面上,它是‘入門不難,提拔難’、‘清廉不難,富貴難’。倘若被招進去之后,一輩子做個小吏,不想著往上爬,那其實工作還是很簡單。就只管按吩咐、按規章做去就是了。
甚至因為買地的吏目是不允許隨便開革的,哪怕是頂頭上司都不能給你氣受,他讓你做違規的事情,你不但可以回絕,還可以去舉報他,和在敏朝做吏目相比,毫無疑問這在感受上是很大的提高。就算偶爾有違規,那又怎么了?受罰就是了,只要錯誤不大,丟不了差事。
但如果想要提拔呢,這就不同了,條條框框太多,一個錯誤可能都會成為致命的把柄。這里的門道很多,錯非經年老吏難以盡述,已經形成了一整套做官的講究、學問,而且和敏地的心得截然不同,不能互相套用。
這種學問,也算是如今買地吏目層的看家本領了,如此,新吏目入仕之后,能否少犯錯多出彩,其實也是在變相地考驗自己家庭的底蘊。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教書匠家里都出不了文盲呢,這官宦人家的孩子,天然的會做官,難道還是什么大錯不成?
人家就是家學淵源,從小就知道怎么在這重重的規矩中游刃有余,冒最小的風險,給自己營造出最亮眼的政績,更有體面的家庭來做他的后盾,這樣的孩子,很少會在錢上犯什么錯誤,壓根就不需要,打小過的都是富足的日子,用的吃的都是光是錢買不到的東西,最讓他們癡迷的根本就不是錢,而是很多窮人家的孩子一開始壓根就沒概念的政審分!
衛妮兒因為從事的是災民轉運的工作,沒少和買地的吏目打交道,已經算是敏朝這里少見的知買派了,這也讓衛家算是在小三的擇業方向上,占了一點先機,沒有不切實際地把他往‘考買吏’的方向去栽培,首先這考試是越來越難了,而考中之后,衛家底蘊不足,衛小三完全要靠自己,提拔速度肯定不會太快,而且還極可能被派到偏僻地方去,對于衛家來說,就失去了耗費力氣把他送去南方的意義了。本來是想著,如果敏朝不行了,南下還有個親戚照應可以落腳,這要是一竿子被支應到什么西南瘴癘之地的大山里去,連消息都難通,北邊家里出事了該找誰呢?
就還是走工科,走機械科,這就是最好的,往上說,如果能發明什么有價值的機器,富甲一方都不稀奇,而且地位非常尊崇,廠子里禮遇重視不說,便是衙門也會另眼相看,甚至有被六姐接見的可能。
往中了說,至少也能進廠做機械師,也不強求說一定要留在羊城港這樣的繁華地方,機械廠的廠區,在什么地方日子都是過得很好的,而且有一點很妙——房價也不會太貴,雖然大廠可能不在城里,但這也正適合北方來投親的衛家,衛妮兒到時候情況特殊也就不說了,衛老大也是做機械維修的,這不就順理成章,重操舊業站穩腳跟了么?
往下了說,進不了廠,在南方也找不到工作,回京城,現成的學識在身,跟著衛老大做也好,衛妮兒出面活動,在北邊的廠子里謀個職位也好,都不會太難。就算是最差的結果,在京城那也是一等一寬裕富貴的人家,從這規劃就可看出來,現在這世道,學工科是真不會有錯的。前程比做官都好太多了!
買地的官吏,待遇比敏朝好,不貪也還能活得體面,不像是敏朝,不貪污甚至活不下去,所以‘清廉不難’,但相應的要撈錢可比敏朝難太多了,完全沒有什么默認的‘孝敬’、‘打點’,錢上的差錯,也是在買地管理中,較少見的,可以直接辭退甚至治罪的理由,一個吏目不管怎么會出政績,會站隊,只要在錢上不清白,那就很難被提拔,甚至也少有上官敢于提攜這樣的下屬,生怕自己都落了嫌疑。
要說占官家便宜有沒有?這個大概還是有的,但和敏朝這里吃拿卡要想盡辦法撈錢相比,那點子油水簡直不值一提,所謂‘清廉不難,富貴難’,就是這么個說法,現在買地,能看清形勢的人家,都是愿意優先選擇讀工科,其次去做吏目,再其次才是去考那些不當吃不當喝的文科,這個取向和舊科進士完全是反著來的,文華盛采什么的,在買地已經不值一提了。比不過一句直通通的,‘文采好能寫話本不?話本暢銷么?不然,你文采只管好,換得來什么錢使呢’?
雖然說是說詩是唐盛,詞推宋佳,但敏朝以前自來也不少詩詞流傳,也就是隨著買活崛起,詩詞之道居然大衰,尤其是這幾年或者說這半年一年,隨著北地最終歸為買治,各地的大族都在忙著分家,敏朝文壇也受到了江南歸買之后的又一大創,如今不但很少有人再寫詩,更重要的是已經很少有人再讀詩、談詩了。大家的關注已經儼然去了另一個方向,最好的人才,去的都是工科。
對于位居時代頂層的謝六姐來說,這大概是她樂見的一個趨向罷,但時代中的人,目光自然不會這么遠,他們能感受到的是這股趨勢對自己生活的影響,工科大勢,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工科學生競爭的激烈,這也是衛妮兒等人把衛小三往南邊送時沒有想到的。
衛妮兒考特科的時候,差不多進士也只是十中取一而已,但買活大學這幾年的工科專業,尤其是最熱門的機械專業,如果刨去各廠子選送的進修熟練工之外,給社會考生的名額,和考生之間大概到了千中取一的程度,這和衛妮兒從買地同僚那里得到的印象,有很大的出入。畢竟,衛妮兒能接觸到的吏目,考學也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他們的印象里,考試應該還是很簡單的事情 。
衛小三到了買地不久,就意識到了難度上的出入,也曾給家里寫信談過此事,他雖然聰明也肯用功,但面對千中取一的比例,也不敢夸口必中。因此,當時他就籌劃著要準備一二專業作為備選,這其中就有和袋鼠地有關的礦產業,這也是為何衛太太一下就反應過來,不必再解釋太多。因為這礦業的收入雖然也很豐厚,甚至趕得上機械專業,但卻實在是太吃苦,而且非常危險,衛太太寧可衛小三回京城來,就不在南邊呆了,也不愿意他學個礦業,從此一輩子也就難見人了,就專撿那些崇山峻嶺人跡罕至的地方待著吧!
“就算是去礦業,哪有去海外的道理?就咱們自己華夏都多得是礦山!毙l妮兒也是反對衛小三去袋鼠地的,“你說的鄭家那個懸賞,我也看到了,那都是給亡命徒準備的,海外荒漠,還是在南半球探礦,四周基本都是無人區,猛獸毒蛇還多,這賞金開得那么高,背后都是有原因的。你當這錢是人人都能賺得到的?
就算有人去,那也是多年的老風水師傅了,你從來沒探礦過,甚至都還沒考進礦業專業,更進一步說,這輩子你離開大城市生活過幾天?你自詡的能吃苦,和探礦師傅吃的苦相比,又根本都不值一提了,這樣天真的想法,還是盡早收歇了為好。”
她這里說的風水師傅,不是口誤,而恰恰是如今風水師傅的一個主業——本來,風水先生相看陰陽宅只是本領中的一樣而已,堪輿風水之術,觀山望水,往大了說可以勘定龍脈,往小了說在野外找尋礦脈、水源等等,也是他們的專長。這些年來,時勢變化,請得起風水先生定陽宅、點墓穴的大戶人家越來越少,反而是礦業已經熱了幾十年。
買活軍對各種礦產那是來者不拒,有多少要多少,有些思想活泛的風水先生,早就轉行專門去找礦了——還真別說,成果斐然,僅弱于買地開礦隊幾成,而市面上都有謠言,說買地開礦隊那是‘仙人點化’、按圖索驥,手里本來就有分布圖,又不能真和風水先生比相學,甚至很多時候明知道某地有礦,卻還需要請風水先生來勘定具體礦脈和井口等等。
總之,風水先生看礦脈,在如今已經不稀奇了,甚至還有風水一脈讓后人入讀地質專業,來個新舊雙修的。這些人家學淵源,從小就跟隨師長在野外跋涉,對于野外的講究一清二楚,往往還頗有一些身手,衛妮兒認為,要是有誰能在鄭家手里賺到這筆分金定穴的天價花紅,那也就是這些人了,衛小三一個愣頭青,就是跑去那里,又能有什么建樹?
“要說拿到勘礦的全功,去領那堪比是‘世代富貴證’的股份書,這個我的確是不夠格。”衛小三也不否認,不過,從他的表情來看,礦山股份書對他的誘惑力顯然也是極強——鄭家為了表達誠意,除了找到礦脈之后的花紅之外,還會給出千分之一的股份!
不要小看這個數字,如果勘察出的是富礦,哪怕是千分之一,每年的分紅依然是個駭人的數字,礦這個東西,耗錢的都是前頭,一旦開出來了,后續就是穩穩拿錢,細水長流,開幾十年就是幾十年的分紅,如果是可以開采百年以上的大礦,那真就是能傳承世代了。
對于眼下的世道來說,能傳承百年的財富是非常稀少的,地也是不許囤了,沒有田莊傳,金銀么,又不值錢了,似乎只是當做首飾來用。仔細想想,除了房子和銀行里的鈔票之外,真沒有什么能傳下去的東西,于是從前比較不為人注意的股份,也就成為了大家追捧的對象。
這礦山的股份,肯定就是所有股份中最誘人的檔次,平時根本就不會有機會被外人所得,如今鄭家開出這樣的條件,也就可見他們的手筆魄力了。衛小三會心動,也不算太奇怪,就是衛家其他人,聽到這里,面上也有艷羨之色:如果他們也有這樣的‘世代富貴證’,又何必為了一家人的將來苦苦籌劃,反復猶豫?這會兒早就在羊城港吃喝玩樂了,論享受誰不會呀?!
“但是,哪怕是開出這樣的條件,其實鄭家能找到的人也不多,這個我在羊城港是很清楚的——許多風水先生,都不愿去袋鼠地,畢竟真有本事的那些,在華夏也是賺得盆滿缽滿了,沒什么本事的呢,也能混個飽足,只要稍微一了解袋鼠地的地理,都是打退堂鼓,這里還有個考慮,就是這袋鼠地在南半球,很多大師都擔心,這風水之術到了袋鼠地,就沒有那樣管用了,所謂星斗運行都是顛倒過來的,很難再根據星象來判斷地面礦山的走向。”
畢竟是在羊城港讀書,衛小三的消息,實在是比京城的親人要豐富太多了,此時娓娓道來,大家才知道,原來在這鄭家招賢令的背后,還有這樣的故事,“也是因此,鄭家的開價,一再提高,一開始還想著,以花紅為誘餌,股份做保證,吸引那些風水大師不收酬金,定礦后再付錢——如今南邊很多的地方的大師都是這樣做事了,但條件倘若是一樣的,人家為何要去那么遠呢?
因此,一再加碼之后,現在的價錢已經定得很高了——只要是肯去袋鼠地找礦的勘察隊,一上船立刻就給二百兩的辛苦費,一路上吃喝全包,到了袋鼠地之后,如果能找到礦,哪怕是力工也有一千兩一人的花紅!稍微有職務的,那花紅都是翻了倍的上漲,能定到礦的那個人,還給股份書!”
“一千兩?!”
這樣大的手筆,終于震懾住了衛家人,讓他們齊聲驚呼了起來——不要小看了這個數字,或許對大商戶來說,不值一提,但對一個月二兩、三兩的普通人來說,已是近乎一輩子的收入了。而且這說的也只是最底層只出苦力的工人,稍微懂一些勘察知識能幫著出出主意,可以在沙漠中帶著人往前走的,花紅起碼都是翻三倍四倍,如果能到三千兩的話,那差不多也就是衛妮兒一輩子的收入了。就是上船立刻給出來的二百辛苦費,如果能平安回去,也足夠在江南次一等的城鎮里,買個小院子安穩過活啦!
自古財帛動人心,不管支不支持衛小三去找礦,這筆錢還是讓他們充滿敬意地安靜了好一會兒,衛太太這才猛然驚醒,一邊起身匆匆去揉面準備下手搟面吃,一邊嚴詞警告衛小三道,“再賺錢又如何?你不許去!富貴險中求,那都是要拿命去冒險的,我們家還不至于就少了這筆錢活不下去了!你這一次南下,倒是把你的心給去野了,依我說,你干脆過完年也別回去了……”
她一開始嘮叨,那就是沒完沒了曠日持久,非得說到自己高興才能停,誰也不敢打斷。但一桌人也都是似聽非聽的,衛妮兒抄著勺子,正在分碗里的雞肉——那余下的凈雞湯準備去灶頭加水翻熱,做手搟面的湯頭,這樣一碗雞湯面是很能壓住一頓美餐的陣腳的。
一塊雞肉落入衛小三碗里,他低聲說了一句謝,頭卻沒抬起來,這就引起了衛妮兒的注意,她狐疑地瞥著弟弟那玄妙的面色,越看越是生疑,越是生疑就越是驚怒,放下勺子,忍不住就打了一下衛小三的后腦勺,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問,“你該不會是已經和鄭家簽了什么協議了吧!”
“什么?”衛小三渾身一抖,本能地就反應過來,“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哪里敢——”
在兄姐兩人陰沉的凝視中,他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在陣陣白煙中瞟了對過的父親,灶臺邊的母親一眼,猛然壓著聲音急切地為自己分辯了起來,“姐,現在不是從前了!不是劉二哥那樣賣苦力就能在羊城港站住腳的時候了——南邊什么都貴,你們供我讀書也太吃力了,供不起的!鄭家能供我再考一年大學,考不上也可以去他們的礦產專門學校讀兩年。包吃包住一個月還發五百文生活費——到時候去了袋鼠地,也都是老師傅帶著的——”
別說衛妮兒,這會連衛老大的眼睛都氣紅了,衛小三的脖子越來越接近桌面,似乎隨時準備迎接兄姐的巴掌,最后幾句話是半閉著眼破釜沉舟般嚷出來的,“簽都簽了,毀約要賠錢的,我……我是已經下定決心了!你們怎么說都沒用了!”
第1163章 風起吉亨
【七月,此時當可算是吉亨的冬季,但氣溫仍在十度以上,低溫主要出現在早晚,一旦太陽升起,氣溫便立刻升高。盡管如此,出門時也要穿好外衣,因為陽光非常猛烈,曬在身上發痛。此處的陽光,以華夏和南洋對比,僅次于在彩云道高原上所感受到的日照。
足足近半年時間,吉亨是不會下雨的,此時飲水成為重要問題,草原上的動物也會因為水源而打斗,本地的蒼蠅極多,一旦動物死去,群蠅匯聚,半日便會開始生蛆,腐敗速度比南洋更甚。同船的黑大漢烏闖蕩說,這里的氣候和他老家接近,是書本上所說的熱帶草原氣候,他在離開老家之前,從不知道原來季節被分為四個,旱季和雨季之間,生命的基調和節奏完成兩極轉變——在他的概念中,這本才是生命的自然。理所當然,他對吉亨的氣候,適應得要比我們更快得多。
我到達吉亨已經近四個月了,經過了雨季到旱季的轉換,很難說哪種氣候更加折磨,剛剛談到的是吉亨的旱季,不下雨且氣溫較低,比較偏干,但所有一切都是臟兮兮、黑乎乎的,飲用水也泛著讓人倒胃口的黃泥色,可一旦進入雨季,吉亨就有另一種煩惱了——雨。
這里在雨季,雨是幾乎不斷的,我們可以見識到各種各樣的雨,毛毛細雨、瓢潑大雨,若有若無的絲雨沒完沒了的雨讓人很快就從久旱逢甘霖的喜悅中緩解了,并且開始厭倦這種連續不斷的降水。
在降雨季,這里的蒼蠅要相對少一些,對筆者來說,這是個滯后的發現,因為筆者到達吉亨時還是雨季,感受到的首先是蚊子的困擾,這里的蚊子品種非常繁多,有大有小,但比較令人慶幸的是本地似乎沒有流行瘧疾,蚊子的叮咬只是讓人疼癢,還不至于傳播什么疾病。
但除了蒼蠅蚊子之外,本地的蜘蛛也是令人害怕的,不知道為什么,袋鼠地所有的昆蟲似乎都大得駭人,據說在吉亨之外的其余區域,人們還發現了巨大的蜥蜴,烏闖蕩說這又讓他想到了家鄉,他據此懷疑袋鼠地有獅子和大象,但目前來說,深入草原中所發現的主要的大型動物還是傳說中的袋鼠,這東西長得真是特異!而且非常的強壯,讓人遺憾的是,袋鼠肉并不好吃,不論怎么烹飪都缺乏風味
在吉亨的居民都很厭惡袋鼠,比較起來他們更喜歡鴯鹋,這種動物和烏闖蕩所說的鴕鳥很相似,但更大,肉相對要美味得多,蛋的尺寸也很大,如果在華夏本土有見到‘恐龍蛋’之類的大蛋,讀者們應該也知道了,這是袋鼠地運回來的鴯鹋蛋;蛟S可以試著孵化一下,也許還能孵化出可愛的小鴯鹋呢!
對于那些受到吸引來到袋鼠地的冒險者,’小心袋鼠’應該是被銘記的第一條戒律,圍繞這條戒律,還有很多注意事項,比如說,進入雨季之后,在靠近泛濫的湖泊時,還是需要相當小心的,如果見到僅僅露出一個頭的袋鼠,千萬不要靠近,因為它極可能把人拖下水淹死,只因為把擅自接近的人類當成了領地的侵犯者。如果天氣不好,能見度不高,那就更該如此了,袋鼠在水中并不是非常的醒目。吉亨的百姓經常詛咒水里的袋鼠,’希望一道雷把他們劈死’!
說到雷,就要談到吉亨這個名字的由來了,其實許多讀者應該也有所猜測了,不錯,吉亨的典故來自’震卦,亨,吉’,原本這里是有意要叫做’雷震城’、’雷暴城’的,但初代城主鄭大木是注重好兆頭的,親自改名為吉亨城。
這個名字也代表了城中上下美好的祝愿,亨者通也,吉亨是袋鼠地最靠近南洋的港口,這里有希望成為南洋和袋鼠地交流的渠道端口,吉亨也是袋鼠地上第一個華夏據點,甚至也可以說是第一個人類據點。至少在袋鼠地北部,勘探隊沒有發現什么土著,也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這里就是個大荒島,只要移民源源不斷,不下十年,袋鼠地上的華夏百姓將會占據絕對優勢】
在紙上刷刷不停地移動著的鉛筆,突然頓了一下,莊子咬著下唇沉思了一會,在最后一句話前標注了一個星號,又打了個問號,表示對這句話的表述并不是特別確定,這才繼續往下寫道,【總的來說,雖然旱季、雨季都各有各的缺點,但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氣候呢?】
“嗯還不夠。”思忖片刻,他微微點了點頭,“再加一句從年平均氣溫來說,吉亨仍然是很理想的避寒地,在這里生活至少不會有凍死或者熱死的擔憂行了,這么著也算是說了幾句好話,不然總感覺是在抱怨,主人家該不高興了。這潤筆拿得也心虛”
不過,話說回來了,就算是收了高額潤筆,好吃好喝地招待著,住在吉亨這里相對條件最好的木屋里,感受到了鄭家的誠意,但要讓莊長壽再把吉亨吹得體面點兒,他也覺得很為難,絞盡腦汁想了半日,居然無法下筆!一時也是忍不住抱怨道,“這鬼地方真是沒有一點好!鳥不拉屎,可算是知道為什么沒人住了,這上頭的野人住個半年,只怕也是造艘獨木舟就劃走了吧!就是這個蟲子,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當然了,這肯定是氣話,但的確,在莊長壽看來,吉亨唯一的優點也就是這里和南洋的距離的確很近了——只要明確了航線,就算是劃槳,都可以劃得過來。不過大多數時候,就算是赤道無風帶,也會有一點可以利用的微風的,鄭家的槳帆兩用船,已經可以比較順利地往來于吉亨和滿者伯夷之間——其實只要動力跟得上,也就是五七日的航程,在海上這幾乎就相當于是比鄰了!
除此之外,這里實在是沒有什么潛力,熱帶草原氣候,如果讓莊長壽自己判斷的話,也就能在干季搞小水庫灌溉,種點土豆了,雨季那個下雨的程度,導致缺乏日照,再加上土壤肥力不足,水稻收成是不會好的。當然,這是農業,畜牧業的話,莊長壽就不太懂了,他有一點懷疑,就是旱季的這個蚊蟲,牛羊是否能受得了,當然目前還有牲畜良種的運輸,本地已有的幾種動物似乎都不適合養殖。這個是已有定論的,余下還有什么?哦,還有毒蜘蛛和毒蛇,這東西簡直應有盡有,在莊長壽看來這才是吉亨乃至整個袋鼠地的特產。
“真羨慕徐師啊去的黃金地,雖然城建不會有這么好,但聽說黃金地物產豐富,適合農業,而且四季分明,氣候干爽,美景處處,又有什么當地土人、弗朗機人,聽起來就熱鬧得很。這些年來,我們華夏過去的移民也有不少,不像是吉亨這里,也就是三五百人,這要不是鄭家的財力支持著,我估計這三五百人也早回去了這鳥地方!既然叫袋鼠地,感覺就只適合袋鼠活。”
莊長壽嘀嘀咕咕,用家鄉土話肆意抱怨了一番,又屈指計算起了船期,有些不耐煩咂了咂嘴:他在袋鼠地,已經住了小半年了,這當然不會是原計劃。本來莊長壽是受了鄭家的邀請,加入袋鼠地沿岸考察隊的,想要乘坐一艘槳帆兩用船,沿著海岸線往大陸東部,利用望遠鏡觀測沿岸地形,繪制海岸線地圖,同時考察沿岸的地理資源,尋找本地土著等等。但沒想到,剛到吉亨,他就被一只蜘蛛咬了!
雖然已經在南洋歷練過一番,也知道毒蟲、毒蛇的殺傷力能有多強,但誰能想到在吉亨的水泥房,四處都有釘了紗窗的房間里,還能被蜘蛛咬到腳底?莊長壽甚至不知道那東西長什么樣,就是起夜時,腳往下一擺,毛茸茸的好像踩到了什么,那東西還會動,隨后就是足心一痛,啊地大叫起來——
這下好了,沒死都算是命大的,就是痛,腳腫了兩個多月才好,斷斷續續地還會發燒,莊長壽都感覺自己虛了不少,也是常年身子骨打熬得扎實,吉亨的條件又好,屋子里能防得住大部分蚊蟲,他這才得以痊愈,不然,按烏闖蕩的說法,他老家很多人都是這樣被咬了以后,傷口被蚊蟲叮咬下蛆,感染發燒而死的。
勘察隊當然是不會等人的,讓莊長壽在吉亨養病,便提前出發了,莊長壽痊愈之后,百無聊賴,也是盡力在吉亨附近考察了一番,想著至少敷衍出兩三篇游記來,回去后有東西可以交差——他對自己的選材,其實倒也還算是滿意的,因為這就是他一直以來的風格。
莊長壽自從當年南洋駙馬出了大名之后,也曾沉迷在探險帶來的名氣和財富之中,頗為享受了幾年,但幾年后,想要改做其余營生,卻發現自己已被寵壞了——嘗過了寫游記帶來的好處,再看別的營生,都覺得太辛苦,不如出門游玩,雖然也辛苦,但開闊眼界不說,那乍然到了生地,處處都是龍潭虎穴一般,隨著自己的探索而慢慢熟悉風土人情的刺激感,也是別處難尋,再加上游記的風行程度,幾乎和買式話本子旗鼓相當,收入非常的豐厚,故而,他還是重操舊業,跑到各地去游歷起來,時不時發表幾篇游記,就算是自己在做正事了。
雖然莊長壽的文采無法和張宗子、徐俠客等人相比,但他的游記在讀者中也還算是受到歡迎的,因為幾人的偏重還是不同:徐俠客所寫的是途中所見的山川盛景,讓讀者心向往之,配合著照片猶如眼見;
張宗子一般有出行都是跟著買活軍的行動的,就像是主題故事,主角就是買活軍的吏目兵丁,旅途里的所見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而已;
莊長壽的游記呢,則多是站在了旅人的角度,切身為他們打算,就猶如南洋駙馬的故事,教會了大家在南洋不要到處亂洗澡,不要撩撥土人女子一樣,每到生地,有什么該注意的,怎么去避免危險,很多坑他自己或者踩過,或者見到別人踩過,這樣寫出來的游記哪怕語言很平實,大家也非常愛看。
尤其是一些想要遷徙去某處找機會的百姓,更是把莊長壽的游記奉為圭臬,甚至很多人會因為得到了莊長壽寫某地的游記,認為當地物產豐富而民風淳樸,而決定去該地定居的,甚至莊長壽在羊城港的住所,時不時還能收到讀者的信件,或者是解釋某地的民俗,或者是告訴莊長壽,本地的習俗已經發生變化,請他及時修訂游記云云。
就說彩云道吧,莊長壽其實是和徐俠客一起去的,只是在半路上分道了而已,徐俠客的興趣在于考察山川絕境的地理,莊長壽則是去吃吃喝喝玩玩的,也就是因為他去了彩云道,并且認為彩云道的確很宜居,現在開始修建昆順走廊以后,有不少村鎮具備發展成縣城的潛力——真不夸張,據彩云道當地吏目的反饋,很多北方的移民就是因為這篇游記,就選擇了當地作為遷徙的目的地,您就說這絕不絕吧!
要說因為寫游記而大富大貴,富可敵國,這不至于,但的確莊長壽一家人,是因為這游記而過上了寬裕的生活,其實他本來哪怕不再寫,積蓄之豐厚也足夠過上數十年了,但至此他已經是完全愛上游歷了,雖然家里孩子逐漸大了,父母也老了,似乎不再適合遠行,但心里總是癢癢的:主要是,除了那一次下南洋之外,這些年來他好像還沒有乘海船去遠方做一次長途的跨大洲旅行呢!那非洲、黃金地、袋鼠地甚至是歐羅巴,如今漸漸都有很多人去了,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就封筆退隱,是不是也有點不甘心呢?
那次下南洋,艙位不好,吃夠了苦頭,這會兒也是有錢有身份的人了,路上的苦可以少吃一點,要不出?疾煲淮,再議論封筆轉行的事情?
莊長壽家里,對于他的游歷倒是不反對的,主要是他在家也幫不上什么忙,而出門就意味著掙錢。雖然出門就意味著危險,但都走南闖北這么久了也沒出事,反應也就逐漸麻痹了。當然,這也是因為莊長壽對于自己經歷的危險,在游記里一般是絕口不提的——就如同這一次他也而不會提到自己被蜘蛛咬一樣,他認為這是孝順的一種。
有了出海的想法,下一步就是要挑選目的地了,莊長壽本來是想和徐俠客一起去黃金地看看的,但鄭家半路橫插一腳,邀請他到袋鼠地一行,用他的特色,來寫寫吉亨和袋鼠地的生活——當然了,潤筆費這么高,一路上吃住全包,這文章中幫著潤色幾句,溢美些許,這也是應該的事。
莊長壽也不是第一次收到類似的請托了,當下欣然應諾,方有此行,本來,按計劃他是隨勘察隊一起,經過九個月的勘察而返回吉亨,休整后北返滿者伯夷的,但沒想到剛到吉亨,就來了這么個意外,這下,勘察隊的船只是趕不上了,全沒戲了,誰知道下回這樣的周游式巡航是什么時候?莊長壽就有些猶豫了——是在吉亨等勘察隊來一起回去呢,還是先搭乘定期通航的貨船,回滿者伯夷,再轉回羊城港去?
當然了,傷沒有全好的時候,他是不可能上船的。不論如何,坐船還是比較耗費體力的事情,在身體里的毒素還沒完全清除出去的時候,貿然乘船,可能會讓舊傷復發,本來能好的傷,落下病根,或者甚至病重不治一命嗚呼,也不是沒有。
莊長壽被咬了之后,膽子要小得多了,想到這里的確有點兒不敢行險了,也就是近日來,他自覺已經大好了,這才略微動念,開始打問下一次通航船送物資的時間,尋思著要不要回滿者伯夷去。吉亨這里,有對講機是可以和滿者伯夷聯系的,用的是海事頻道,一般是三日通話一次,三日前還沒說船期,今日他就想著要不去問問情況——可是,一看屋外的塵土,還有那幾乎是無處不在的,嗡嗡著的可怕的蒼蠅,他就是一陣陣的心煩,暗道,“真不知道袋鼠是怎么應付蒼蠅的,我看如果是牛,蒼蠅這么多是會被叮得發狂的!這里雖然是草原,但真不能養牛!”
想要掀開磁吸的紗簾,走到屋外去,幾次起身都又坐了回去,還好,在莊長壽痛下決心之前,屋外烈日之下,有個瘦削人影,撐著一把遮陽傘走了過來,卻是他養病期間常常照顧他的干事鄭淼,手里還拎了一個籃子,里頭似乎裝了東西。莊長壽一看,心下也是一喜,也不敢怠慢,忙掀簾子出了屋,將四周環視了一圈,心下嘆道,“吉亨這鬼地方也就這么丁點大,一眼就看完了!”
這才堆出笑來,熱情地道,“大水弟,怎么這會兒來了!哎喲!這罐頭堆得這么多,都是什么好東西?我看看,梅菜扣肉!咖喱雞!還有玉蘭片!了不得,了不得!這是補給船來了么!”
“可不是!七日后到,屆時這些空罐都是要帶回去再灌裝的!编嶍狄彩蔷褶绒龋瑵M面笑容,吉亨的天氣對他似乎并無絲毫傷害,一進屋他就挽起袖子張羅起碗筷來,“咱們老哥倆今兒可要好好喝一頓——莊子兄,我再告訴你個好消息——這一次隨船來的還有我們城主,他也要追上勘察隊,給他們送補給去!”
在莊長壽逐漸呆滯的笑容里,鄭淼爽朗地笑了起來,興奮地說,“哈哈!本來還以為你得跟著下一艘船回去呢,這不是,天無絕人之路。∧愀竽靖缫黄穑刹痪湍茏飞峡辈礻犃藛帷f子兄你也千萬別怕,我們大木哥為人很靠譜的,雖然嚴厲了一些,但只要聽從吩咐,他也絕不會無緣無故就體罰船員,那都是謠傳,謠傳哈哈哈,哈哈哈”
“對了!船上除了城主之外,還有一個大人物——說起來,他名字里也還有個壽字,那就是遼東大將祖天壽!”
“什么?”莊長壽畢竟也不是當年的慘綠少年了,多少有了些城府,聽這么一說,也是咽下了滿嘴的苦澀,連忙問道,“他,他來這里做什么?”
“哦!你來得久了,還不知道吧——咱們離開華夏時,出了不少大事,你知道六姐已經接過了敏朝的治權了,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那就是遼東將領中,有些想為我華夏開疆拓土的有志之士,都紛紛自請去邊疆鎮守了。”
鄭淼還是那笑嘻嘻的樣子,莊長壽也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而是聽他很喜慶地說道,“這其中祖將軍就選了袋鼠地,這一次,他是來勘測建城地址的,以后,我們在袋鼠地這里,就多了一個鄰居嘍!”
第1164章 袋鼠地大王
遼東的將領,突然跑到袋鼠地這里來要建城了?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啊!
哪怕是見多識廣,可莊長壽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是這樣取死有道的,不得不說,這個消息一下就壓住了他因為行程將要繼續而生發的那點子抑郁——要說回老家吧,他不甘心,可要繼續下去他也害怕。
本來不知是悲是喜的,這會兒聽說祖天壽居然要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建城,他自己那點擔憂,忽然間似乎就不值一提了,反而莫名地跟著激動了起來,哪怕對于祖天壽這個名字,乃至遼東邊將群體都壓根沒有丁點印象,也還是激動不已,好奇地道,“祖將軍怎么會突然到這里來!是被發配來的么!建城點已選好了?他——他——”
“怎么會選袋鼠地?那自然是因為袋鼠地已經是他能選的最好的去處了嘛!”
鄭淼忙著拿開罐器在那里折騰呢,莊長壽連忙去拿盤子,他還有點兒一瘸一拐的,不過動作卻是麻利,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把盤子都給排開了,見到那籃子里有罐頭黃桃,更是期待得緊:本地的飲食實在是相當匱乏,吉亨建起來大概也有四五年了,迄今為止只能實現主食和蔬菜勉強自給,更不要說養什么牲口可以常年吃葷了——就連主食自給,都很是勉強,想要多種些什么來當本地的產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耕種上主要的困難,是因為本地不但氣候多變,而且到了旱季食物匱乏,灌溉是大難題,動物進入耕地搶食是普遍現象,所有的耕地幾乎都要用荊棘籬笆圍起來保護,就這,袋鼠還經常在旱季開始時,跳進籬笆里大快朵頤。直到百姓把蔬菜搶收光了,這才開始遷徙。
前些日子吉亨這里還在討論,城市建起來之后,袋鼠遷徙去尋找水源的行為是不是越來越晚了。總的說來,這里一年也就是半年產菜,主糧產糧也很一般,種地的難度還遠超南洋,吉亨的居民對大量種地基本上都是完全沒有興趣的,如果想種地,他們肯定會選擇呆在南洋。
不過,雖然不產糧食,但本地的日子卻不算難過,這就要歸功于定期前來的補給船了,尤其是在旱季,補給船對吉亨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除了罐裝的菜肴和蛋肉之外,最主要是補給船會帶來大量清潔的飲水,對于一個熱帶草原城市,這是至關重要的:在干季,吉亨能找到的水源都是黃湯子,動物能喝,人怎么喝?當然可以說過濾煮沸,但燃料從哪里來呢?
但凡是草原,樹木都是稀缺,比起運煤塊補給,船只還是選擇了更有效率的做法,反正就幾百個人,直接運水來就行了,無非就是運力、燒水的錢,除此之外,幾乎沒有成本,連肉食基本都是罐頭運來的,多運一點水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所有的定居點中,袋鼠地的定居點,日子大概算是最好過的,一個是因為他們離南洋真的很近,而南洋這些年來不但開發得很好,而且也恰好是鄭家的大本營,再有一個,就是本地的土著相當的稀少。
不像是立志城,要面對蝦夷人和東瀛的壓力,和高麗距離也是不遠,建新要面對哥薩克和羅剎人,至于黃金地更是有復雜的土著和歐羅巴奴隸主關系需要去處理。吉亨這里,就是一片荒地,他們住下來之后,除了袋鼠、蟲蠅之外幾乎沒有別的敵人,而且比起袋鼠,蟲蠅還更讓鄭家感到棘手。
其實袋鼠還行,只要買活軍愿意給鄭家提供火銃,那就不是問題,來一只打一只,再難吃,燒熟了那也是肉,袋鼠皮好歹也能賣點錢——這鴯鹋都能賣蛋,袋鼠皮也可以做點裝飾品,雖然對鄭家開發吉亨的花銷來說,這點進項是九牛一毛,但至少算是有個產業了。
而蟲子,這是真的眼下沒有辦法去應對的——吉亨在干季從來不搞聚餐,就是因為這個,大家都在各自屋內吃飯,包括送來的罐頭也都是小裝,這都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更改的規矩,從前,鄭家運來的罐頭還都是大裝,因為買地還是喜愛搞食堂聚餐的,往往聚餐的時候也是上課的好時機,但大裝、食堂,這就意味著露天場地,以及注定不可能完全統一的用餐時間,只要罐頭一開,聚過來的蚊蠅數量簡直是讓人發瘋的,一次吃不完的罐頭,第二天就可能長蛆,如果舍不得浪費,照樣吃下肚子——運氣不好的人,得了腸胃炎,發起燒來,就一命嗚呼啦!
死過人之后,鄭家就開始送小裝罐頭,按人頭來分配了,這些罐頭都是算好了份量的,對于吉亨居民,免費提供,也就是說,在吉亨只要你能住得下去的話,鄭家就可以確保你不被餓死。當然,如果作奸犯科、不服命令,尋釁斗毆什么的,那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只是吉亨的百姓很多都是鄭家的老下屬,沒有誰會如此不智就是了。
在莊長壽看來,雖然花費巨大,但也就是因為有這些好處,吉亨才能留得住人,不過他其實也并不理解為什么鄭家要花這么多錢來保住在袋鼠地的這么個據點——眼下看來,吉亨的百姓多少都有點’無所事事’,似乎其存在本身就是意義。
比如說,這里三成以上的人是船工,主要負責修理來送補給的槳帆兩用船,這簡直就是在開玩笑,因為倘若沒有吉亨的話,船根本沒必要定期過來。你說船工要為此收錢的話,那鄭家又得到了什么好處呢?
要說因為有吉亨在,考察袋鼠地地理的船只,有個補給點的話,那倒是不假,但其實船只也完全可以多開幾天功夫,就到滿者伯夷了,吉亨有沒有似乎區別也不大。鄭家為什么一直花錢,在這樣一個荒蕪的地方不斷地使力氣,甚至還要加大投入,這是他著實想不通的一個地方。
他本來就是百姓出身,雖然略有了一些富貴,但時常也感覺自己和世家子弟,乃至豪商巨賈之間,看待事物的角度還是大不相同的,就像是張宗子、徐俠客等前輩,似乎從來沒有質疑過這些定居點的巨量投入,莊長壽雖然也能拿一些理由來說服自己,可到了這里,看到了花費,見到這實實在在流出去的財富,還是不由得咋舌:這要是能種地的好地方,也罷了,這樣的地方,不但不走,還有新人要來,這都是圖什么?甚至還有什么去處,比袋鼠地更差?
“那可多了去了!”
吉亨這里,燒的煤也是補給船運來的,本地解決的就是主食和菜干,主食是雜糧餅子——為了實驗產糧,本地種了很多糧食,玉米、土豆、高粱、小麥、大麥、水稻都有,摻著做餅子吃,莊長壽養傷時特許吃大米粥,一旦好了,也和大家一起吃餅。
這種餅子是用坑烤出來的,口感粗糲,盡量把水份烘掉,減輕對蚊蟲的吸引,在旱季里保存半天之后,干得可以用來切菜,做飯的時候,大家把爐子點上,用一口小鍋加熱罐頭,餅子就放在罐頭上,蓋蓋兒重新燜軟,同時再把菜干加進罐頭里,略加一點水,咕嘟開了就是吉亨很典型的一頓飯。
常見的供給罐頭一般是茄汁肉丁燜黃豆、清蒸雜魚鲞、豆豉油麥菜鯪魚、蛤蜊鮮蔬等等,不能說虐待,畢竟罐頭往往是有魚有蛋的,在如今物資吃緊的大環境下,能見葷這就相當不錯了,但這千篇一律的味道,吃久了也還是叫人想家。像是鄭淼今天拿出來的咖喱雞,那就是他的私藏了,哪怕是雜糧餅,被這么一燜也覺得香味撲鼻。
兩人也不相讓,邊吃邊說,鄭淼指點著罐頭笑道,“莊子兄,我說句話你別不信,在所有開拓點里,袋鼠地的前途,那真是相當不錯的了,你要是去過別的定居點,可就知道了!遼東的將軍,如果不去袋鼠地,也不愿解職回家的,多數要去通古斯,那通古斯就更別提了!在所有定居點里,我看就是通古斯的前景最差!那里深處內陸,交通不便,而且正對著通古斯高壓,這幾年來估計非常冷,到那里去是可以凍死人的!”
“我們吉亨比起來呢,好處可就多了,第一,本地氣候好,不可能被凍死——真別小看了這點,就這也很叫人羨慕了!”
“第二,本地物價低,因為距離南洋近,就這么說吧,別的定居點還一座小樓沒有呢,我們這里都普及水泥平房了!”
雖然鄭家財大氣粗,但的確,比起來回一次需要數月的黃金地,或者是遠離物資集散中心的立志城、建新等地,就在南洋邊上的袋鼠地,物價是真不高。鄭家也是大手筆,水泥粉一船船的運來,從吉亨到碼頭的路可都是水泥的,因此本地可以跑自行車和橡膠輪馬車,除了沒有澡堂以外,吉亨的文明程度真是不低的。
莊長壽對這點,也予以認同,“就是沒有什么產業!”
“眼下是沒什么產業,工業無從談起,農業不好發展,漁業么,或許還是不錯的,但現在也沒什么漁民過來,沒有形成產業,暫且就不談了,”鄭淼也不否認,但他的信心似乎一點沒受到影響,“吉亨這里,就算是在袋鼠地也遠遠算不上最好的地方,要說有一點,那就是它離南洋近——它也只要守住這點就夠了,別的,不用怎么發展!”
“這話怎么說?”
“現在,整個袋鼠地就吉亨一座城鎮,那你當然沒有感覺了,這個地方好像一無是處,可這偌大的土地,不會一處礦沒有,一個能種地的地方沒有吧?”
“一旦,別的城鎮發展起來,吉亨就是貨船返回南洋的必經之地,到那時候——”
這話是有道理的,而且的確觸到了莊長壽沒想過的盲區,他也不由得微微一怔,“說得倒是!可那需要多久。∵h的不說,立志城這都建起來十年了吧?才算是堪堪在蝦夷地站住了腳跟,延伸出去的下一個定居點,還沒影兒呢,這袋鼠地的其余城鎮要發展起來那不得幾十年的功夫了?”
“幾十年?都是說早了,這是百年幾百年的功夫!”鄭淼哈哈笑著,往嘴里送了一塊烏黑透油的梅菜扣肉五花肉,那肥肉入口即化,令他極為滿意地瞇起眼,緩緩哈出了一口氣,“我們鄭家,如今做的就是這樣百年的生意!這生意要是做起來了,就是看在袋鼠地的份上——”
他沒往下說,只是微微一笑,莊長壽聽了,心底倒是一動,好像長期以來的一個疑惑,見到了一點曙光,心中暗想道,“就算是看在這百年生意的份上,哪怕鄭總督在南洋犯了什么錯,又或者不中用了六姐必定也要放他一馬的,又或者,他自個兒壞事了,也連累不到鄭家人。”
“百年的生意,帶來的也是百年的基業這也就難怪鄭家在開拓袋鼠地這件事上,如此盡心盡力,舍得下本了。這個想法果然還真不是我能想到的,但的確,生意做得這樣大,官位有這么高的時候,看到的也就不是眼前那點小利了這都是往幾輩子之后去鋪陳那!”
他這才知道,原來剛才鄭淼提到祖天壽要來袋鼠地時,面上那歡容并不是作偽,而是真心實意——雖然不知道祖天壽多有錢,但在莊長壽看來怎么也不不會比搞海貿的鄭家更有錢的,在吉亨建城,幾十年內這是純純的賠本生意,祖天壽不可能挨著吉亨選址,他一定要去一個能發展產業,或者種地或者打魚、放牧的地方。
而只要他定居下來開始建城了,那就需要海船和本土貿易,對于吉亨來說,就是助力。如此想來,鄭家當然歡迎祖天壽來袋鼠地棲身了,而不是早已將此地視為自己的地盤,不愿分他人一杯羹。這么看,要是遼東邊將都來了袋鼠地,指不定鄭家還更高興呢!
想到這里,為何吉亨城主鄭大木,會特意從南洋學校請假出來,陪祖天壽巡視袋鼠地,莊長壽也就是豁然開朗,完全明白了,他面上不由浮現欽佩之色,舉手道,“佩服,佩服,好長遠的目光,好大的魄力!”
不過,他還有一件事是比較不解的!叭绻麄袋鼠地都和吉亨一樣,那是真的難留,不過這個我已經知道了,袋鼠地的氣候很多變,吉亨往南走,沒多遠氣候更加干熱,甚至還有沙漠——據說往東南,氣候溫和,蚊蟲也沒那么多了,是適合農業的。”
“但去那里的航路,這樣看至少還要再加個十天半個月的,和黃金地比也就沒有航程優勢了,如果那邊的農業沒什么特產的話,和那邊做生意,似乎很難賺錢呢!祖將軍如果選了那邊定居的話,又該怎么維持局面呢?”
“你這話說得倒是很對,如果只靠農業,那袋鼠地真是沒什么可談的——但你忘了嗎,莊子兄,如今買活軍最缺的是什么?”鄭淼面上也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賣起了關子。
“糧食啊,怎么了?”
“呃咳咳咳”
莊長壽一句話,倒是把鄭淼給噎住了,他狼狽地咳嗽了幾聲,把嗆進鼻子里的豆豉給擤了出來,一邊擦鼻子一邊說,“那倒沒錯,是缺糧食的,不然我們也不會搞什么主食自給了,從南洋買豈不便宜?也就是南洋米都緊張,又是二老爺主政,所以要格外小心這些都不說它了!”
“買活軍如今,除了糧食之外,最缺的就是礦!”
莊長壽這下是徹底明白了,“勘察歸勘察,南邊更遠的農業區,你們暫時是沒想著過去的——你們是盯住了北部沿海,距離南洋很近,有運力優勢的礦區!”
“沒錯!”
鄭淼爽快地點了點頭,又有幾分炫耀地道,“這正是城主定下的方針,長輩們沒有插手,沒有什么二話!我們城主,真可謂是少年英杰,莊子兄你可和他見過面沒有?若是見過面,你就曉得了,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他才跑到袋鼠地來做城主,若是遇到那亂世,我看,我們城主必定是可以匡扶宗室、平定天下的能人!”
對鄭大木這個名字,除了他年紀尚輕就擔任吉亨城主之外,莊長壽知道的,也就是一些瑣碎的謠言了,不過,他對鄭淼是很熟悉的,知道他是個能人,見他都對鄭大木推崇備至,也不由得燃起一絲好奇來,對于即將開展的旅程也沒那么抵觸了,“若是如此,倒要借著這同船的機會,好好親近親近,沒準,在那’南洋駙馬’之后,我還能重整旗鼓,又出個家喻戶曉的佳作,能為他寫一篇’袋鼠地大王’的故事出來!”
第1165章 學習圣地吉亨
要說這鄭大木,的確是少年英杰,主要他是鄭家的后代,而且是鄭家這一代最出色的年輕人,雖然莊長壽對遼東的事情,除了報紙上偶爾看到的邊角料之外,并不關心難以留下深刻印象,但在南邊靠海地區生活的人,尤其是頻繁要乘船出行的買活軍百姓,對鄭家沒有認識,也是不可能的事——
且不說鄭地虎這個南洋總督,就說他哥哥鄭天龍,也是幾次加官進爵,現在已經是買活軍’航海局’局長。一般的百姓可能對于航海局沒有什么概念,但莊長壽怎么說也能常常和張宗子、徐俠客這般人等一起出游,對于航海局的意義,他是半點都不敢小覷的。
這個航海局,未來的發展方向,應當是要和海事局合并的,如今暫且還是雙方并行的關系,為的是要提高航海局的地位,按道理,海事中肯定囊括了航海,除此之外,有海防管理、海安、通航等各方面的業務內容,為什么要把航海單獨拎出來呢?就是因為現在,買地已經進入了海洋大發展的階段,船舶、船員都是長期緊缺之物,必須要想盡各種辦法,在短期內把缺口給補上。
也是因此,航海局從海事局獨立出來,單獨劃分了一個特別局不說,提高了級別不說,六姐還破格特批,把鄭天龍從造船廠提拔到了這個位置上,負責的就是兩件事,第一,鄭天龍的老本行了,造船,尤其是造海船,造遠洋海船,第二,培養遠洋船員。很顯然,有船還不夠,怎么培養出大批能夠有信心全世界航行的船員,這就要看鄭天龍的本事了。
“十八芝的底子擺在那里,除了他之外,這個局長也沒人能當了”
這個新聞出來后不久,莊長壽有一次和張宗子等人餐敘時,這位大采風使是這么評價的,“現在各地的海船廠,都是第一造船廠出去的匠人,鄭天龍是他們的老廠長,而遠洋海員,這不是他那些老兄弟的專長嗎?
現如今,劉香芝等人也是滿世界的做生意,他們手底下的那些遠洋水手,個個都可以做航海學校的老師,而每年航海學校那么多畢業生,該去哪里實習呢?新船員是需要老船員來傳幫帶的,我們買地自己的航船,跑得可沒有那些海商那么遠!
一樣都是海船,近海航線風平浪靜,和內河差別不大,還是遠海航線最鍛煉人了!你要每年成千上萬的把水手培養出來,還真就少不了鄭局長從中梳理協調!”
“再者說,他親弟弟就是南洋總督,南洋產什么?造船的好木頭!別人說一百句,鄭總督這里,未必有親哥哥說一句話那么盡心,所以,這個問題不是’為何偏要用鄭家’,而是’除了鄭家能用誰’?能用誰?誰也用不了,最理想的就是鄭家了!鄭家也是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完全沒有推辭,立刻就上任了,此刻可不是談什么回避的時候!”
說回避也有道理,實在來說,鄭天龍和鄭地虎是親兄弟,都居于高位,而且還染指的是如今正開端的海洋這塊,不說六姐是否放心,就是鄭家自己也未必完全樂見,就怕將來自己功高震主,在海航這塊,反而令六姐感到受了掣肘,一個不高興,’鳥盡弓藏’,家中反而落了個凄涼收場。
但情況如此,鄭家如果還說回避,那就是給自己找事兒了,沒等到鳥盡弓藏的時候,這會兒就大禍臨頭,因此,鄭家才有了這樣一門雙重臣的局面,在買地的高層中,除了彬山跟隨謝六姐起家的那幫人之外,這也是非常罕見的,也說明了鄭家在買地這里當紅的程度。
當然,這些道道,莊長壽是不能和鄭淼這個局中人深談的,只是自己的一點想法而已,他到了吉亨之后,見到袋鼠地真實的景象,還想過鄭家的意圖,認為此地雖然荒涼,但鄭家卻大手筆地不斷加碼開發,可能也是想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畢竟,戲文里不都常演’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么?現在既然華夏一統,那雖然想不出會怎么搞,但如果發生了什么高層的動蕩,莊長壽也不會太訝異就對了,或許鄭家也是在為此做點準備呢?將來如果有事,族人還有個去處,不至于被連根拔起?
用這樣的想法來揣測的話,別的都能解釋得通,解釋不了的是有一點,那就是鄭家不知為何,會選擇讓鄭大木來做吉亨城的城主——鄭大木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二三歲,吉亨城草創的時候才十七八歲。一個十來歲的慘綠少年,可以在戰場上立下不世功勛,也可以在數理化上有突出的成就,有什么令人矚目的發明,但要說主持一個定居點的開拓,這就有點讓人發笑了!
別說十來歲了,就是莊長壽現在都三十來歲的人了,你讓他去主持村里的春耕秋收什么的,他尚且不敢打包票村子里人人都能服氣,更遑論在這樣艱苦的地帶建城發展,有些事情必須是有閱歷支撐才能勝任的。讓一個尚且還要備考買活大學的小孩兒來當城主,這其實就是在給鄭大木臉上貼金啊。
如果想著韜光隱晦,把吉亨城作為一個退步,又何必推出鄭大木來呢?這個矛盾點,也讓莊長壽對鄭大木充滿了興趣,也介于鄭家在沿海一帶龐大的影響力,不論是十八芝的老部下,還是造船廠的人脈,又或者是南洋總督的親信,也都知道鄭家將來必定是由鄭大木來做掌舵人的。
鄭大木雖然年少,但在民間還真有一定的知名度,莊長壽在南下之前,于滿者伯夷港口,就聽過一個傳聞:有鼻子有眼,據說是率眾第一次抵達袋鼠地的知名冒險船長黃秀妹,一次飲宴后親口說的。
據說這個鄭大木,還在八歲、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地理通了,天賦非常的出眾,而且甚至可以說是謝六姐最看重的晚輩,他的教育,是受到最高層親自過問的,鄭大木之所以沒有常駐吉亨,而是在買活大學就讀,也是因為被謝六姐指定了好幾門專業,令他同時修行!
一般人能讀懂一門專業,這就已經很不錯了,鄭大木居然有政治學、經濟學等諸多專業在讀,可見他本人的天賦有多高了。又有一說,說是鄭家對他如此重視,原因就是謝六姐曾經親口對鄭天龍說過,此子未來的成就,在你們十八芝所有人之上’
這句話,就有點沾了前知的意思了,可見這鄭大木未來必定是有一番大作為的,莊長壽認為他可能做袋鼠王,緣故就在這里。袋鼠地這里,不比南洋,過來住一段時間就知道,這里百年內是不太可能被買地直接精細統治的,如果說南洋現在的官吏模式下,鄭地虎有點諸侯意思的話,那鄭大木和裂土封王差別其實也不算很大了。當然他必然不敢自立,但有實無名的土皇帝,這是肯定有的。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成就在十八芝所有人之上,因為如今李魁芝在黃金地的定居點,也是扎下根來了,這是能登史冊的大功,很難想象,鄭大木的功業如何還能蓋過李城主去
反正,在滿者伯夷聽多了這些,莊長壽對鄭大木也是充滿了好奇,在乘船來吉亨這一路上,不免也和水手們談談這個少年城主,這些水手們說起來,都道鄭大木治下非常嚴格,要求手下令行禁止,很有點治軍的風范。
不過,他素來嚴明公平,御下雖然嚴格,自律卻也甚嚴,對手下更是大方,吉亨城的待遇就是他定下來的,更不要說這些出生入死的水手了,只要能做到他的要求,功必賞,而且賞賜必然能讓大家滿意。
既然能賞功,那罰過這塊,眾人也沒什么話可講,甚至因為在遠海航行的時候,船長本人的素質是非常重要的,必須要有管住全船的魄力,水手也是有點子吃硬不吃軟的意思,對鄭大木的嚴苛,反而很是服氣。
乃至吉亨城這里,雖然也有鄭大木一板一眼,猶如’周亞夫軍細柳’這樣的不少小故事,以至于鄭淼還要來打個招呼,但莊長壽也看得出來,不論是船匠還是農工,也還是很把鄭大木這個城主當回事的。
鄭大木人雖然不在,但他定下的城規,卻都是不折不扣地執行著——這’不得聚餐,屋內吃飯’等等,都是他定的規矩,此外還有’小組讀報’、’不得耍錢飲酒’、出城結伴’、有矛盾報告上級排解,不得斗毆’、’入睡前查看紗窗’、雨季不得嬉水’、’防備袋鼠’等等,都是細致實用的規定。
在莊長壽看來,這些規矩雖然看著小,但卻實實在在讓吉亨城少死了不少人,其實是極為有用的,不然,城里人死多了,人心難免浮動,就算吉亨的待遇好,但一邊危險,不斷死人,一邊無聊而又艱苦,日子一成不變,氛圍也不會像是眼下這般扎實。
有了這些規定,吉亨的日子雖然也不好過,但也就只有一個無聊艱苦需要克服了,由于本地沒有酒喝,也不能耍錢,主要的娛樂活動就是讀報看話本,而且場地有限,必須各分小組,這么百來間屋子大概分了七八組,最大的變動就是組員之間互相串門。
有時候夜里開閉門組會,調暗燈光,讀一些不知如何夾帶到吉亨的香艷話本,這就是全部娛樂了——這香艷的話本,算是鄭大木對吉亨住民唯一的讓步,本來,按他治下的習慣,這種東西也和酒一樣要一口氣打死,但不知是經了誰的規勸,畢竟還是讓步了。
這話本絕不會明面出現,但每一次補給船到來之后沒有多久,也總會幽靈一樣地出現在各個小組手中。莊長壽還私下借過來看了幾本,居然還有《金平梅詞話》的選段,更可笑者,是經過刪減,只留下只言片語的潔本,連這樣的東西在吉亨都能引起流行,可見本地的娛樂有多么的乏味了! ?除了這種東西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探險修仙話本,每一次補給船到來時都是幾大箱的帶,吉亨這里,也被譽為是學習圣地,據說不論是識字多么困難,只關心自己那點手藝的匠人,來了吉亨半年以后,識字量都會突飛猛進,甩掉文盲的帽子。在這里人人都是話本愛好者,不分好壞,什么話本都看——這來一次要看兩三個月呢,還能挑么?
莊長壽就親眼看到張屠戶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聚精會神地看一本講述女子退婚后闖蕩江湖,先后和十來個少俠眉來眼去的話本子——要問他為何知道得這么清楚,那必然是因為他在養傷的時候,也把吉亨圖書館的存貨看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補給船明日能到不!”
“這回應該有《再續破乾坤》第三十三冊 了吧!天老爺,我去年看了三十二冊后,一年了居然沒有下文!以前可都是一月一冊,每次來必定能帶個三冊的,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上回我還特意讓人帶信回去,叫我大哥給我搜羅,算在我私人物品里帶來——”
“要是多捎帶點新下來的云煙那就極好了!上回帶來的份量太少,就那么一點哪夠分的!到最后,咱們打打牌的時候,一根煙卷能當多少籌碼”
雖然吉亨這里管吃管喝,但有些東西也是要買的,沒有被禁的煙草就是一例,這東西吉亨住民普遍都來兩口,有時候也認為和蚊香的效用差不多,吸幾口能減緩蚊蟲叮咬的興趣。在補給船將來的消息傳開之后,大家早晚相遇時,議論起來,最期待的,不是煙草就是書本,帶來的罐頭和清水什么的,倒在其次了。
鄭大木要跟船來的消息則暫時還沒有流傳出去,除了莊長壽期待見他之外,大多數吉亨住民對城主也是又愛又怕,城主不在,規矩能稍微松弛一點,這要是他一到,那肯定先要狠抓一番紀律,膽敢私下打牌的百姓,扣錢也罷了,不賣給他煙抽那還不如殺了他呢!
“船到了,船到了!”
但是,讓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補給船到港之后,第一批搬下來的,并不是大箱大箱的罐頭物資,也不是煙草、話本,而是一卷卷巨大的油布封,還有幾個明顯是第一次遠洋航行的生面孔,戰戰兢兢地跟在油布封身后慢慢走下長板,隱約還能見到一根根的長竹子,堆在甲板兩側。
遠處隱約能看見一名少年,正和幾個中年人對著吉亨城指指點點,似乎還在介紹著什么,這里已有幾個大概是隨從的青年人,矯健地小跑下船,對前來迎接的百姓們,略有幾分興奮地宣布道。
“弟兄們,快把人都叫來搬貨,這一次城主可是帶了好消息來的——防蚊蠅的事情,有進展了!咱們吉亨的生活質量,又能提高一大截了!快,都聚過來,讓城主和你們說!”
莊長壽站在人群后頭,聽到這里,也不由得暗暗點了點頭,心道,“次次到來,都有好處,也難怪眾人愛戴了!看來,城主年紀雖小,但的確很有過人之處!”
不由得,便又把期待提高了幾分,從懷里掏出個小望遠鏡,貼在眼前,往船頭看了過去。
第1166章 鄭大木揮金如土
“以福建人來講,這少主也算是高挑的了!大概一米七五是有的——這一代的年輕人,即便是南人,長得高的也有得是,不是我們乃至更上一代可以相比的啦!
莊長壽自己就是福建人,他的身高是一米六多,大概是擦到了一米七的邊邊兒,在買活軍還沒有來的時候,其實在老家已經頗算是個挺拔的少年郎了。也就是后來北方流民紛紛南下,南邊這里見到了太多的北地漢子,才知道原來放眼整個華夏,一米七還不算是魁梧的。
有些人哪怕窮得叮當響,從小三餐不繼,也能長到一米七五左右。這些人的后代,在長身體的時候,稍微一能吃飽,身高就是沖著一米八去的,按買地新學的說法,這就是’基因’的影響了。世代住在北邊的人群,往往個高而鼻窄,這是世界范圍內普遍的現象,在外藩身上,也能得到印證。
固然,壯漢自古以來都有魁梧等贊詞,但要說以高壯為美,說實話,在南方這是買活軍興起之后,才逐漸鋪開的審美。南方人為自己的身高感到困擾,也就是近一二十年間的事情,本來么,男子有個一米六,女子有個一米四以上,就算是中等個子了,可如今的年輕一代,男人一米七,女人一米五五以上,好像才算是過得去。
真要還有女子長個一米三幾的,那就很不好擇偶了,非得把自己的條件降一等下來,不過,往往越是如此個矮的,就越是愛往高個找,為的就是均衡一下身高,免得后代在這樣的審美中吃虧,為此,買活周報還發過評論,呼吁身高差異大的家庭,孕婦要尤其注意控制體重,以及最好在醫院發達的地方備產,如果胎兒過大,可以緊急剖腹,免得發生難產云云。
要知道,莊長壽的祖母就只有一米四不到一點兒,老了以后,佝僂起來就越發嬌小了,而且她在福建道的老太太中,并不算是特別矮小的。這就可見上幾代的南人,普遍身高是在什么水平上了。
但有意思的是,基因的力量又是很強大的,根據報紙的介紹,有時候,人們的身高潛力其實是受到了飲食、運動的影響,沒有完全挖掘,就算父母的身高都在一米六以下,只要發育期盡量能給吃飽,并且滿足’蛋白質’的供給,加以適當的運動,孩子長到一米七以上也不奇怪。
換句話說,只要有錢、有學問,孩子的身高也是可以改變的,是以買地這里,民風普遍舍得在吃上花錢,畢竟,哪怕是再簡樸的家庭,只要聽到了’都是為了孩子’這句話,性情也就難免為之大變了。
這個說法,在福建道也就得到了印證,莊長壽看著長大的很多孩子,從小到大如果能盡量保證一頓兩個蛋,那白米精面給吃飽了,同時從小就蹦蹦跳跳的,很多十三四歲,身高就超越了父母,之后都能擦到一米七的邊——和北地的孩子還是不能比,但也至少比父母要高了十公分左右了。
只是這么吃,確實是很費錢罷了,前些年還好,這些年來,天候不好,除了米價、鹽價還能穩住之外,其余這些葷食的價格都上漲了不少,莊長壽想,這五六年長大的孩子,就是要吃虧些的,平均身高沒準會比前十幾年的孩子更低一些——見多識廣之后,很容易就會發現,別以為天下大事都和自己無關,實際上,連自己的身量,其實都是受到天災戰亂的影響,所謂國泰民安,如此老生常談的四個字,里頭的道理卻也要到三十歲上,才能完全品出來那。
自然了,就算是艱難的年景,也總有許多人的日子是不受影響的。鄭大木毫無疑問就是其中之一,莊長壽雖然沒見過鄭天龍,但在滿者伯夷見過他弟弟鄭芝鳳,頂天了一米六五,鄭天龍應該也高不到哪兒去。
至于鄭大木的母親,那是個倭人,迄今為止,莊長壽在華夏見到的倭人就沒有高于一米六的,一米五算高,一米四、一米三的也很常見。鄭大木的身高,一看就知道,是通過從小充足的營養供給,科學的配比和大量合理的鍛煉,給拔到一米七五這個區間的。
他留著短短的寸頭,膚色蜜褐,一張嘴一口白牙,但眼神中又有一種沉穩,正所謂,人敬衣裳馬敬鞍,如今在買活軍,敬的就是這樣通身的做派了。一看就知道,這絕不是半道入買,根基不穩的后起之秀,而是歸買已有數十年,根基穩固而且條件極佳的大家公子。
渾身的氣質,和身側那面帶憔悴的中年人,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帶著蓬勃的朝氣,莊長壽見了鄭大木之后,倒還真相信他能把吉亨城給安頓下來了。別看年紀小,他那股子干練沉穩的勁兒,和很多買活軍的吏目都是如出一轍,看到鄭大木,就由不得想起如今買活軍的那批高官來。他們有很多也是在十七八歲就開始主理一方了,鄭大木如果有這些重臣的三分本事,要把吉亨城乃至袋鼠地打理清楚,也是不在話下的。
至于鄭大木身側,和他交談甚密的中年人,哪怕也是換了買地的發型和衣著,甚至膚色也有風吹日曬的痕跡,但神色中還是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敏味兒,莊長壽也說不出區別在哪,大概甚至和面部紋路有關——在敏地住久了的人,面上總有些代表了愁苦的,下垂的紋路,是很容易分辨的。而買地的官吏雖然也有些是很辛苦的,但那種面相又和祖天壽是有所不同的了。
這會兒,打量著眼前這一覽無遺的吉亨城,祖天壽面上的紋路,似乎也更加皺巴起來了,形成了一朵蔫蔫的菊花,極力擠出的笑容里,也帶著苦澀,甚至還有些驚魂未定的感覺。莊長壽對此也能理解:他倒是沒去過遼東,不知道遼東情況如何,但吉亨哪怕是和南洋的城市比,也是相去甚遠。
南洋的城市,但凡能形成港口的,至少都能建起城墻,吉亨這里可沒有這么多建材,就是碼頭一條水泥路出去,連接到一片小小的黃土地上,水泥阡陌兩側,挖了溝渠,勉強地種了一些快死的行道樹,再有疏疏落落的百來房子,各個房子外都生拉硬扯地種了一些形狀不規則的荊棘圍欄,圍欄兩側,亂七八糟坑坑洼洼的,如此而已。
買地城市常見的澡堂子、洗衣房等等,肯定是沒有的,極目四望也沒有什么耕地、貨倉的痕跡,也就是說,這里商業也不發達,農業也不發達,當然更沒有工業,就是個荒涼草原上的荒涼定居點。而這就是袋鼠地最體面的一座城市了,祖天壽要開拓的新城,眼下可還什么都沒有那。
聽聞十八芝中,本來也不止李魁芝有這個野心,想要去海外開疆辟土的,可其余兄弟在立志城開辟之后,就紛紛都打消了念頭只因那李城主在立志城,天天尋死覓活,想回買地享福。其余劉香芝等人,都是收到了消息,或者是親自去探望了之后,便全都改了性子,安安穩穩地做起富家翁起來。
如今只有鄭家還應六姐的需要,不斷在袋鼠地投入,這也是莊長壽在滿者伯夷聽到的一些小道消息,他見到祖天壽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就聯想到之前的謠言,心道,“也不知道,是誰把祖將軍忽悠了過來,這會兒祖將軍必定是對他切齒痛恨,視為寇仇了!”
就這城市景觀,已經是迎頭痛擊了,可這還不算完呢,隨著船舶停穩,陸上的蒼蠅,似乎也受到了吸引,紛紛向來人展示了自己的好客之情,上前親近。莊長壽在望遠鏡里,清清楚楚地見到祖將軍面上的神色,從勉強維持的喜悅,逐漸失色,到最后驚訝中夾雜著絕望,扭頭對鄭大木說了一句什么,從口型半猜半蒙,好像是:“沒人說過蒼蠅的事。
大概遼東是真沒有這么多蚊蟲的,莊長壽也不由得莞爾一笑,他見到類似的笑意,也從鄭大木臉上綻放了出來,他應了祖將軍幾句,便伸手做了個相請的姿勢,兩人一起登岸。莊長壽見祖將軍雖然有了年紀,但身手還很敏捷,也不由得暗自點頭,心道,“這將軍倒是沒耽誤了馬上功夫!”
他這里眺望的光景,那邊城里已經涌出許多人來搬貨了,大家對于鄭大木帶來的好消息,也都非常的振奮,很顯然,盡管南人對于蟲豸沒有那么敏感,可也沒幾個人喜歡活在蒼蠅堆里,吉亨這里,或者說整個袋鼠地這里,蒼蠅數目之多,已經不是南洋、江南任何地方可以比較的了,它竟是能成團的,只要有一點食物的味道,彼此簇擁著互相撞擊著,發出的那種嗡嗡的摩擦聲,簡直讓人毛骨悚然,甚至生怕被他們鉆到口鼻里去下蛆呢!
目前來說,大家應對的辦法,就是出門時護住口鼻雙耳,因此吉亨這里,流行一種連著帽子的麻布口罩,用的是南洋’透肉長衫’一樣的料子,在旱季又可以防塵土,又可以防蠅,就是畢竟比較悶熱。除了必要的勞作,幾乎沒有人愿意在屋外閑逛,出門時多數都是騎馬——有了風,蒼蠅站不住腳了,也就可以解下口罩了,在草原上策馬狂奔,也算是吉亨很流行的解悶辦法了。
“這是——紗布!”
油布封有個別漏角的,能看到里頭的內容,很多人再一結合甲板上堆放的竹子,心底多少就有數了,彼此七嘴八舌都驚喜地議論了起來,“哎!我就說,這不是搭天棚么!我早說了,防蟲避暑就是搭棚子呀!北方都這么干的,別提多清涼了。呀!這是要搭布棚——那這花費可大了!”
鄭大木面上含笑,拿起喇叭道,“是天棚,這不是匠人也請來了么?大家各組都推出心靈手巧的組員來,抓緊時間跟著師傅學!師傅只教幾個月就回去了,以后這天棚的維修、再建,都要指著他們呢!有了天棚,四周墜下布,干季蚊蟲最多的時候也就能應付過去了。我們帶來的竹子,足夠給大家的院子里都搭上,又是白布,白天反光看著很亮,希望也能對袋鼠起到一些嚇阻的作用,叫它們不敢往城里來!”
袋鼠習性的確是怕光的,白布的棚子,哪怕是晚上看著也比較亮,若是能嚇著袋鼠,那就再好也不過了。人們議論紛紛,都是又驚又喜,也為鄭大木的大手筆感動,又計算著這樣一座棚子的花銷——天棚一般都是用竹子搭架子,吉亨周圍也沒什么樹,得從滿者伯夷運料過來,運費是一筆錢,再加上棚布的花銷。
第一座天棚,城主出了錢,可后續的維修或者翻新,沒有再用公家出錢的道理了,因此大家也很關心這東西的耗費和折舊。便有那出身于北方的匠人,很有經驗地說,“棚布這么薄,風吹雨打的,再小心,能用三五年已是好的了,不然,若破了洞也就不能防蟲了”
不管怎么講,能夠擺脫蚊蟲的困擾,旱季可以出屋外透透氣,已經是很不錯的發展了,大家都紛紛感到在吉亨的生活,也是在穩步上升的,面上都有欣喜之色。鄭大木的親信也及時地接過話筒道,“這布么,整個換掉是不便宜,怎么也得五七兩的,不過,倘若嫌貴也可以買葦席么,效果略差一些而已,葦席完全可以得閑時自己編,海邊不是有許多蘆葦蕩嗎,大家大可以試著割些回來編編,便是不堪用。我們也帶了一些蘆葦種子,大家可以等雨季到來,試種一下”
常駐民都是聽得聚精會神,時而點頭,鄭大木則是領著祖天壽一干人等,穿過人群,一邊低聲對他解釋道,“旱季水源匱乏,吃的水都要從南洋運來,因此不能洗澡,身上有味兒也很正常啊,這就是莊大俠了吧!”
祖天壽剛才的確抽動了幾下鼻子,但面上并無嫌棄之色,料想他在遼東征戰時,更惡劣的味道也是聞過多次的。莊長壽倒是被說得渾身發癢,很想抬起胳膊嗅嗅腋窩,他壓住了這股子沖動,上前和鄭大木、祖天壽兩人握手問好——如今社會上叫他們這些到處游歷的閑人,都叫’大俠’,大概是從徐俠客的筆名發祥來的。
雖然掌握的權勢和鄭、祖二人完全無法相比,但因為如今的社會風氣,普遍鼓勵闖蕩探險,因此這幾年,這些大俠的社會地位也水漲船高,莊長壽雖然弱于徐俠客等一流大俠,但也頗有聲望,和鄭大木平等相交也不露怯,便是祖天壽也特別看了他幾眼,笑道,“原來是莊大俠,久聞大名了,祖某在遼東時,讀過你不少游記!”
在如今城中,這三人算是身份地位相當的,而祖、莊都是客人,廝見之后,鄭大木便示意鄭淼把他們帶到一邊去休息用茶,祖天壽說自己不想入屋,寧可在這里多看看,他也不勉強,讓鄭淼招待兩人,鄭大木自己則馬不停蹄,立刻挽起袖子,加入到搬運建材的行列中。
一邊扎扎實實下力干活,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明日起搭建天棚的順序:先從城主住處,也是議事堂開始,要搭一個大棚,這樣吉亨城辦不了大席面的局促就成為歷史了,再之后,便按各組的功勛,輪流排下去,交替建棚。一家建時,組內各家都去幫手,做搬運雜工,同時各組內選出最有悟性的人,始終跟在師傅身邊學習,這段時間他們的本職工作就由其余組員代勞。
非但安排得周密,他和任何一個百姓擦肩而過時,都能聊上幾句,問問他們的近況,言談間對他們的情況無不是非常了解,甚至連個人學科上的軟肋都記得清清楚楚。雖然未曾板著臉,但幾句話讓百姓又是感佩至極、受寵若驚,又是面上發燒、支支吾吾,只能保證一定用功學習。叫人看得都是暗自點頭,不但是莊長壽心生欽佩,便連祖天壽都是咋舌對身旁親信道,“這鄭家的麒麟兒,不知是如何教出來的!便是我們家的素存,在這個年紀,也不能和他相比!”
莊長壽不知道吳素存是誰,但可以肯定的是,鄭大木的成就在同齡人里肯定是第一的,當然,忙碌程度、吃苦的程度也是不必說的了。長途航行之后,人人都是疲憊欲死。比如祖天壽一干人,就算是想幫忙也是有心無力,也就他,一下船立刻就干起活來,非但如此,等這邊貨倉暫時堆滿了,卸貨暫時告一段落之后,他也不曾休息,而是面色一整,請客人們稍微回避一二,他要’整肅軍紀’——給個甜棗,打個巴掌,這就立刻開始申飭城中的紀律了!
如此,也就難怪吉亨雖然是化外之地,但風氣清正了,哪怕是耍錢,也是偶爾拿煙草、罐頭來一點小彩頭而已,萬沒有豪賭的事情。而城中雖然也有女工,而且為數不少,但始終沒有鬧出什么桃色丑聞,城中男子哪怕遠離本土,似乎也不曾興起什么不軌的念頭。鄭大木這嚴格的紀律,當居首功。
還真別說,鄭大木不來,莊長壽對吉亨的印象別提有多差了,前景別提有多悲觀了,可鄭大木這一到,還沒怎么美言呢,莊長壽居然也逐漸發自肺腑地感受到了吉亨的一些好處:立志城、建新的暗門子、黑賭場,這都是很普遍的,尤其是彼處的番女,走投無路地投奔過來,在原本的住處都是三餐不繼的,靠著什么來獲得食物,對社會底層來說是可想而知的。
想要不勞而獲、重操舊業的那肯定有,隨著人口的涌入,這是源源不斷,禁之難絕的事情,而那里的衙門有沒有下力狠管也不好說。包括滿者伯夷也是如此,離羊城港越遠,衙門人口越少,土著越多,在土著之中這些酒色財氣的事情,就越常見。吉亨城比起來,簡直就是一股清流了!對于一些想要外出闖蕩而又憂心社會風氣的人來講,袋鼠地鄭家的地盤,看來還是很好的選擇。如今唯一的問題,也就是過來之后能做什么了。
“來挖礦呀!”
在當晚的洗塵宴上,鄭大木精神奕奕地說,哪怕是忙了一天,他看起來也還是一副神完氣足的樣子,伸手沾了清水,在餐桌上畫出了袋鼠地的輪廓,又標了幾個點,“最遲三年,我們的礦就可以開挖了,我們設了高額的花紅和股份懸賞,甚而連礦脈的地點,都有六姐開示,只要能確定挖掘計劃,立刻就可以開工,兩個點同時作業:第一,挖礦,第二修路,把吉亨往礦邊的道路修通了,這里需要的人手就是極多,足夠吸納個幾千人的!”
當然了,耗費的物資也是天文數字,鄭家的老底只怕都要貼進去不少了。但鄭大木絲毫不提這個,似乎壓根都不心疼,“最近的勘測點,就在吉亨旁百里左右,一路全是平地,目前的想法,如果地基強度夠,我想直接修鐵路!蒸汽機運鐵礦,如果附近有煤礦,那就再好不過了,解決燃料問題,吉亨直接輸出高質量鐵塊,節省運力成本,利潤更高!多余的煤礦更不愁銷路,如今這世上只有缺煤的,絕無可能滯銷!”
而且,有了冶鐵,農具、鐵路,包括很多大機械的生產也就有基礎了,煤、鐵、猛火油,這都是買地急缺的礦產,袋鼠地的猛火油這個暫且好像還沒聽說有,但這兩樣也已經足夠了。開礦就是如此,投入之大足夠讓普通人色變,但一旦有了出產,收入之高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祖天壽看著鄭大木在地圖上標示的點,已經很有些眼饞了,他的神色比剛下船時好了很多,大概也是因為遠離了蚊蟲,進入了相對清涼舒坦的室內,也吃上了和在華夏相差無幾甚至更好的伙食,“這煤礦看著也挺近那?這不是東邊就有個點嗎?相差也就二三百里那,為啥咱們還要再往東南走呢?甚至還想著環島行,那多吃苦那?”
“先在礦產這兒下力,等礦產賺了錢,那就要往外花。∠胫涝谑旰笤撏膬夯ㄥX,可不是現在就得準備起來了?”
鄭大木則是極為自然地回答著他的問題,看他的神色,莊長壽算是信實了’袋鼠地的規劃是鄭大木親自所做’的說法,即便不全是他做的,鄭大木也必定是吃透了這種思路,并且虔誠地深信著它的正確性,表情是騙不了人的。尤其是這意味著天文數字的投入和自己也參與其中的苦旅時,但凡不情愿,絕不可能如此理直氣壯。
而且,他也覺得這個計劃很有鄭大木的風格——這種豪爽的花錢法,絕不是受過窮的人規劃出來的。雖然莊長壽和鄭家長輩并不熟悉,但他知道鄭家也就是上一代發家,他是覺得這肯定是鄭大木做主,這要是他父親、叔父的話,多少都會擔心,萬一有什么三長兩短,出了什么差錯,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底給花光吧
“十年后,礦產賺錢了,再下一步該想的,就是實現袋鼠地的糧食自給,甚至是反向輸出了。教科書上也說了,袋鼠地是有地方適合畜牧的——眼下來看,吉亨這里,養不了太多牲畜,那么沿岸勘測,尋找畜牧種植地,之后再估量海運成本,也遲早都是要干的活么,畢竟,雖說吉亨這里從滿者伯夷運補給很方便,可礦區不可能都在吉亨附近的,在海運半個月內的地方,有生活原料生產地,這才有建礦的可能。好在我們有六姐開示,無非是按圖索驥而已,也花不了多少錢!”
這隨口說的,都是多大的折騰了,還花不了什么錢?越談,莊長壽越覺得這果然絕對是鄭大木的計劃了,他也發現了鄭大木和他的不同——莊長壽雖然也對六姐的話奉若圭臬,但如果要讓他按照一些異世的資料,在上頭賭上大筆的資源甚至是全部家底,他還真做不到。
雖然不知在顧慮什么,但他肯定會想著’萬一’,可鄭大木這一代大概就不同了,他和他身邊的親信,對于六姐帶來的一切,是完全毫不猶豫地接下來的,或者說,根本沒有接受的過程,而是當成了事實來理解和利用所以鄭大木才敢如此布局,堪稱豪賭,把鄭家的家底完全寄托在了袋鼠地的開發上,根本沒考慮過失敗的可能
當然,還有那股子花錢的豪爽勁兒,制定計劃時,總是往遠了,往多出去準備的性子,也非常的有買活軍特色,謹小慎微對鄭大木來說,似乎完全是多余的詞匯,他不但已經開始花錢為將來布局了,甚至還在眼下根本就看不到回報的事情上花錢,
“除了環島勘測之外,其實我們還資助了好幾個探險家,繼續往四周去航海探索呢——莊大俠應該也聽過吧,傳奇船長黃秀妹,秀妹姨這幾年來,就在積極籌備,打算再往南航行,去尋找那僅存在于記述之中的極南之地,我們就贊助了她的航船’大木號’上,還簽了十年合同。”
別看他輕描淡寫,但船只出海的花費之大,莊長壽是略有所知的,見鄭大木眼也不眨,就在根本無法有任何實際效益的事情上花了這么多錢,一時也不由得瞠目,不由得和祖天壽交換了一個眼神,祖天壽口唇翕動,雖然沒有開口,但莊長壽卻很了解他的意思:這會兒,他肯定不羨慕鄭天龍有此麒麟兒了。不管吳素存前景怎么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絕不會和鄭大木這樣能花錢!
至于鄭大木呢,他像是看出了兩人的驚訝,卻壓根不以為意,而是興致高昂地繼續介紹道:“在這十年內,秀妹姨可以隨意嘗試,不管能成不能成,我們都會在人力物力上予以支持。如果此事能成的話,她是必定要寫入史書的!”
“這一次前來環島,大木號也有參與試航,都是為了收集數據,測試極端環境,確定前往極南之地的補給點,她的船在赤道無風帶出了故障,耽擱了一會兒,稍后兩三日應當能到,這也是個傳奇人物,怎么樣,莊大俠,可是有興致跟隨秀妹姨一起,試著往那南極仙宮去走一遭,看看有沒有《蜀山劍俠傳》中所記載的寒螭盤踞啊,哈哈”
第1167章 歷史腳印
去南極仙宮走一遭?!?剎那間,莊長壽的筷子都頓住了,夾的一根豆芽落到了盤子里,仿佛是少年時的一股清風,隔著十來年歲月直直地撲到了面上,讓他一下就想起了當年熬夜抄寫話本的自己:當時他哪里能想得到,話本真是改變了他的一生呢?少年人好做大夢,那時的莊子,的確也對南極仙宮向往不已,滿心里盼著自己若有一日,真能周游當地,那就真是別無所求了!
這股子少年的情懷激蕩著,若是城府差些,真能讓人紅了眼的,很多人就是憑著這股子熱血,什么條件都會答應下來,只想著圓了少年時的一個夢。然而,莊子這是有經驗的——他第一次下南洋的時候,也是為了圓夢,到后來,不能說這夢沒有圓滿,但中間的擔驚受怕、顛沛流離,如今也還是記憶猶新。
就這,去的還是當時已經屬于買地的南洋,歷來都是人丁繁茂之地,也不算是很離了華夏的蔭庇。到了袋鼠地這里,就進一步能認識到什么是蠻荒了,若說要去什么極南之地,那更是去國萬里,未有人煙,就不說氣候上的危險了,光是這航程就未必能經受得!
這一點,瞞不過莊長壽,他在地理上是下過苦功夫的,而且也因為張宗子的關系,借閱過不少大圖書館里知名度不高,因而少有人借閱的地理專著,他道,“可是,根據典籍記載,從袋鼠地最南端到極南之地,距離在三千公里以上!而且途中似乎沒有補給點,這以木船來說,幾乎是無法完成的航行,黃船長固然是經驗極為老道,所用的船只,也是造船廠最新的力作,這個我是不懷疑的,只是這航行也未免太危險了些吧!”
“再者說來,極南之地周圍,常年環繞猛烈西風,海域是驚濤駭浪,我好像在典籍中從未看到從袋鼠地橫跨去極南之地的航線,都是從黃金地極南點出發,據說那里是兩塊大陸距離最短的地方,才剛八百多公里,饒是如此,也非常危險,那里是常有能把船只顛覆的大浪的,能否在那樣巨大的風浪中保持航向,完全是未知數!迄今為止,去往各地的探險船,在所多有,可南極仙宮,依舊是眾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這不是沒有原因在的!”
他所說的’去往各地的探險船’,其實還不算是太平面的,因沒有囊括陸上的探險隊,這也是這五六年來越發興起的社會風氣了——自從受到氣候逼迫,大量人口從北往南遷徙,以及那舊式的道統,受到新道統的強烈沖擊之后,華夏人這’安土重遷’的觀念,也隨之松動了起來。
城里受到熏陶久了的百姓,已經不再認為遷徙是什么負面的事情,而本來在人群中被壓抑著,不為人稱道的游歷、探險,現在也成為了一時的流行。徐俠客、莊長壽的走紅,就是很好的表現。
而雖然不是人人都有把自己的游歷化為文字的本領,但對這種愛好探索的人來說,有時候探險本身就是目的了。不論是多么荒僻的線路,哪怕是明知無利可圖之處,也有很多人愿意去嘗試一二,這些人說來也是奇怪,不圖名不圖利,就是為了走通這條道路,為此所付出的努力,真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砍舜模线叴蟮剡@里走,這條航線走通以后,因為距離還算是接近的,而且只要搭乘槳帆船,除了路費貴之外其實并不危險,這都不是最走紅的線路了。如今時新的是從華夏去黃金地——已經走通的立志城黃金地航線不算,華夏占地廣闊,北到建新、苦葉島,南到南洋滿者伯夷,都是華夏的多年老地了,很多人都在籌措金錢,雇傭人手,想要走通從南洋往阿卡普爾科附近的’黃金地南’的航線,并且多走出幾條來。至于說這些航線能否帶來什么商業上的利益,這些航海者倒是并不考慮,只要能拉來人出錢就行。
往東南方向是如此,往西南方向,去身毒、大食、非洲游歷,甚至想乘船去歐羅巴拜訪的,也為數不少,還有人摩拳擦掌,希望能完成一次環球航行,用自己的航行來切實證明’地球是圓的’。
雖然在買活軍的教育下,這已經是常識了,但畢竟這是空口說出來的,在買地,用自己的實驗來驗證課本上的說法,這也是一門顯學,受到的關注和嘉獎都是不低的,因而想要驗證這條知識的航海家也是不少。
在海洋這里跑來跑去的,暫時就是這些,陸地上那就更五花八門了,從南洋出發,想去歐羅巴的,從韃靼出發想去通古斯、衛拉特韃靼,最終目的也是歐羅巴的,還有勇氣非?杉蔚,在這樣寒冷的氣候中,還想往北走,去到極北之地看看的。
若是算上了那些想要經過冰雪走廊去到黃金地的韃靼人,這會兒,華夏這里跑出去的各種人,就像是一只只小螞蟻,從密而疏,逐漸是要把一顆球給爬滿了,卻還興致不減呢。
當然了,出發的人很多,可不是人人都能平安回來的,一次遠行耗費數年也是常識,尤其是走陸路的,要做好出發即是永別的準備。這些曾有前人探索,又還不知道完全走通沒有的線路,就像是河豚湯一樣——似乎是有毒的,但又實在是鮮美,讓人很忍不住要前赴后繼,接著去嘗試一番呢。
徐俠客、莊長壽等人,雖然也寫游記,而且也去過一些人跡罕至的險地,但和這個圈子還是有所不同,只能算是有所重合。他們所去的地方,其實還是以王化之地為主,只是說在國家境內,一些風景殊勝而少有人造訪描繪之地而已,還是以’游玩’為主,而這些行者、船長,他們更像是黃秀妹一般,本身就是為了探險,又不是為了找礦、找耕地而在陌生的土地上搜索的那種風水先生了。
就莊長壽所知道的,這些人內部是彼此相識的,自成了一個交際圈,而且會彼此介紹有意資助探險的豪商——那開船的還好,陸上的探險,沒有黃秀妹這種有名望的探險船長擔保,別人也不會白白出錢,否則,誰知道你拿了錢是上路,還是跑到別處去揮霍過活了?
在來袋鼠地之前,莊長壽粗聽這種方式,也是有個疑問,那就是不知道這些資助的豪商,白白拿錢給這些人,自己的好處在哪里。也是來了吉亨之后,幾個月來細心品味,方才品出了一絲味道:任何一個生地,其實都需要這樣的探險家來發現和勘測,而豪商哪怕資助一百個這樣的探險家,只要有一個發現了可以開發的土地,并且把資料帶了回來,這就足夠他們回本了。
也是有了他們帶回來的航路數據,他們后續才能找那些為了錢去生地冒險的’探礦隊’、’開荒隊’,把定居點建起來之后,慢慢地形成一點氣候,本地的崗位足夠更多生人過來了,才會找來莊長壽這樣,也是喜歡游歷,又有一定社會影響力,可以為他們廣告鼓吹的旅游家來,這樣吸引百姓前來居住。
這樣想來,也就難怪買活軍對這些開發生地的大人物,往往照顧有加,不但給技術、給專家,而且很少對礦山收入抽稅了,要開發出一個無人居住的荒涼大島,前期這樣巨額且不固定的花費,實在是太多了,如果光花國家的錢,必然會有大量舞弊貪污的現象,商家自己來做的話,才會最大限度的控制成本,既然承擔了如此大的風險和前期投入,后期礦山的收益由鄭家主享,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這個本來堅信的邏輯,這會兒又有點動搖了,如果是以以袋鼠地為基地的話,莊長壽本以為,鄭大木會往南黃金大陸去發力的,但沒想到他居然資助黃秀妹往極南之地走,要知道極南之地是無論如何也沒有什么開發可能的,不但遠、冷,風浪也大,而且那個地方常年被冰雪覆蓋,地也種不了,除非是去捕魚捕蝦,不然真不知道還有什么資源是可以利用的!
這華夏人又不比東瀛漁民,居然敢于捕食巨鯤,生物學書上說得明明白白,越大的動物,富集的毒素就越多,譬如虎豹熊一類’生物鏈頂端’的大型動物,其肉根本不是珍饈,而往往富集了重金屬,長期食用容易坐下慢性病,天不假年。這么一說,海里的大魚,剎那間也就沒有什么人追捧了,大家都喜愛吃一兩年生的小魚,認為魚不超過手臂長是最好的,等身以上的,以養生來說都最好不吃。
這也是吃食上寬裕了,各種各樣的講究也跟著來了。那些生活在極北地區的百姓,不論是東瀛人還是鄂倫春人,哪有挑三揀四的道理?肯定是抓到什么就吃什么了,據說偶爾有巨鯤擱淺在東瀛岸上時,倭人都是爭著去分食吃肉的,無非是因為平時難得飽腹而已。那極南之地的海灣,一直是巨鯤的獵場,想來大魚也不多的,華夏人也不吃巨鯤,甚至連龍涎香都不再追捧,難道還要費這么大的力氣,去和巨鯤搶食些小魚小蝦么?
“莊子兄,去極南之地,為的就不是生意,而是榮耀了——只要一踏上極南之地的土地,一把石碑立起,那么,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鄭大木雖然年紀輕輕,但很有城府,表情一直是很得體的,可以感受得到,不論是熱情、活潑,又或者是整頓軍紀時的嚴厲,都不是他當下最真實的感受,更像是當下他最需要展現出來的情緒,直到這一刻,他面上生出光輝,眼中寫滿了憧憬,方才可以看到符合年齡的這股子青年意氣。
莊長壽怔怔地看他笑道,“這就意味著,數百年后,華夏子孫就多了折沖的余地了——歷來評判某一地是否為某國的故土,看的就是祖上么!就像是安南、占城等地,其人為何投誠得如此之速?這就是歷史在人心中的根基了,這些地方,幾千年前就曾是我華夏置郡之地,乃至于北面的樂浪郡,也是如此,一說這些地方要列為買活軍統治之所,大家都接受得很快,就是這個道理!”
“要說起黃金地、苦葉島、蝦夷地乃至這袋鼠地呢,大家就覺得是生地了,因為這的確是這么十數年間,我們炎黃子孫方才大量前來的地方,剛剛被寫入歷史之中。你可就知道,這些地方第一次出現在史書中時,所代表的意義了吧?
可以這么說,就以立志城的李世叔為例,他老人家的腳剛剛踏上蝦夷地的那一刻,也就是歷史發生變化的那一刻,在那一刻,一個新的地名,出現在了華夏歷史之中——在十幾年前,那是’現在’,可如今,它成為了’很新的歷史’,莊子兄,祖將軍,您二位就如此設想吧——五百年后,立志城歸屬于華夏,就已經是’源遠流長的歷史’啦!在人們心中,將會成為根深蒂固的現實!”
說到這里,鄭大木也徹底地興奮了起來,他抬高了聲調,“極南之地,遵循的也是如此的道理,不管將來五百年后,后世子孫會不會把極南之地當做了華夏源遠流長的統屬之地進行宣稱,但在我們這些老祖宗來說,只要在極南之地,留下了自己的腳印,留下了來過的痕跡,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一批抵達此地的人類我們就等于是給后世留下了余地,留下了歷史的選擇!
他們可以選擇宣稱極南之地為華夏之土,當然,也可以選擇放棄這個做法——可別的國家呢?他們就是想辦也辦不到,因為他們沒有這樣的歷史和底蘊,他們就不能擁有這種選擇!”
“不管極南之地是否寶貴,有沒有東西,值不值得,反正我就試著去一下!如果能成功,那就是以少數人之力,給后世留下這樣的歷史遺產——這不是一個人一輩子所能達到的最高峰么!”
哪怕光是想象這樣的畫面,仿佛也讓鄭大木非常的陶醉了,他的雙頰蒙上了一層濃濃的紅暈,“大木不才,若不是家中事務千頭萬緒,片刻離不得,真愿登船做一水手,和秀妹姨一起,先登南極大陸,再做環球遠航,完成這些數不盡的壯舉,可惜——非但家下人等,就是”
說到這里,他驟然醒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往下說了,莊長壽卻是心中一動,一下顯出了一臉的八卦相來,見祖天壽還有些懵懂,也是會心一笑,低聲道,“城主是天生貴體,注定要有一番大成就的,正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能輕易冒險呢?再者說來,聽聞六姐也有一個習慣,凡是為她熟知的人才,在買地治下,不拿出點成就來,是不會被放走的”
他這里說的,是買活軍這里很普遍的傳言了,也和六姐的來歷有關,有些人是相信六姐能’前知’的,有些人則相信,六姐是來自一個和本方世界非常類似的地方,但那里的時間要走得更快,以至于六姐見到這里的事情,很多都是猶如見到了歷史一般——如果本來就是青史留名的人物,那么,就會受到她的重視,具體就表現為莊長壽剛才的意思,她是不允許這樣的人,浪擲了自己的生命的,越是成就高而夠資格被她惦記的,就越是要為買活軍老實干活,會不斷賦予重任,直到這人立下了赫赫功勞,她才會放手任由此人隨著心意去行事呢。
在買活大學的圈子里,也是有流傳了洋番那里的紅圈學者,想要轉藝術專業,而被否定,讓他們專心證數學題的。鄭大木自小就被謝六姐斷過命,和這個傳說非常吻合。再加上鄭家對他的培養軌跡等等,這么看,他在原本六姐的那個世界,只怕必然是一個跺跺腳便震蕩風云的大人物。也就難怪他根本不被允許去探險,而是二十郎當歲就承擔了一整個袋鼠地的規劃和開發了?從祖天壽的神色來看,他還是很疑惑,大概是因為久居關外,對于這些常識并不知道的緣故,不過既然他現在受鄭家的接待,那莊長壽夸鄭大木,他自然要附和,同時對于莊長壽所說的謝六姐習慣這個典故,也很感興趣,正要細問,卻被鄭大木止住了,他倒像是真的不喜旁人吹捧,搖手笑道,“不談這個,都是以訛傳訛,只是家長仍在,母親年歲長了,常來袋鼠地已是極限,難以遠游罷了!”
和鄭大木這樣層次的少年英才接觸,便是在莊長壽,也是難得的經歷,這一晚洗塵宴,算是解開了他的一個疑惑——鄭大木身為吉亨城主,又在買活大學有學業,為何要親自接待祖天壽,和他一起尋找定居點。
“原來此子是真的喜歡航行探險,這也算是借著公事,略微過個癮吧再說他的志趣胸襟,真個是壯志豪情,歷史視角、歷史遺產這看待事物的角度,真令人自慚形穢,一樣都是人,他少年時是如此,我少年時又是如何?回思著真是羞也羞死了!”
人與人之間,才具稟賦不同,哪怕是同舟共濟,所思所想也往往是截然有異,這完全不是個人意愿所能改變的。就如同莊長壽,哪怕他也為鄭大木的話而動容,想到那種塑造歷史,為后人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的歷史時刻的情景,也是渾身發麻,呼吸粗重但要讓他自己登船,或者是慷慨解囊資助探險,這也是辦不到的,心中的那點豪情和更多的考量稍微一較量,也就立刻敗下陣來了。
“所以說,對大多數人來說,豪快宜少年,壯舉都是少年時做的,年歲大了,由不得就是滿身市儈,甚至連自己都有點心生厭煩””
別說莊長壽,就連祖將軍,似乎也都有類似的感慨——由于吉亨地方有限,包括鄭大木來吉亨,都是和手下人住多人間,祖天壽和莊長壽這二壽,便是分享了吉亨唯一一個待客的院子里,也不過是能做到獨居一室,至于祖家的其余手下,都只能去其余居民家里借宿了。
兩人點著燈同路而回時,祖天壽就不由感慨道,“都說生子當如孫仲謀,依我看,如今這話真該改了,生子當如鄭大木是真的!剛才老夫聽他說起探索極南之地的意義,也是聽得入港!這要是年輕個幾十年,沒準一個熱血上頭,就真被說上船了!”
又道,“便是幾十年前,尚且少年的時光,也沒有他的這份見識和氣魄那!當時所能想到的,無非是殺敵安邊、封妻蔭子、位極人臣等等,和他的這些話比起來,竟是俗套至極!也不知道鄭家是如何作養出這樣的少年郎的,我們家的孩子們,確實是不如!”
莊長壽也是深有同感,因是嘆道,“這大概就是時代英杰了,非常人所能及,不論生在什么時候,都會有一番作為。我們常見能登上史書,占據大篇章的,大概都是如此的資質。我們不,祖將軍不算,您抵御外敵,也是登上史書的大人物,就說莊某自己,哪怕與幾位同船而行,也是邊角料而已,就猶如話本中的小廝兒一般,看似同登書本,其實又哪能一樣呢!”
祖天壽聽了,也是大笑道,“莊小兄弟過獎了!祖某無寸功于國,不過僥幸混到如今而已,哪能和真正第一流的人物相比!你這句話倒是說對了,就說我們這一次袋鼠地的航行吧,別看船員數百,但其實一流人物,也不過就是黃秀妹和鄭大木兩人而已!今晚,你算是見識過了大木,明日等黃秀妹那艘船到港,你便還能見到這又一個傳奇人物了!老子戎馬二十年,真心服氣的人很少,這黃秀妹能算一個!”
舊式的將領,如果不是文人出身,帶的江湖氣就很重,說到最后還是帶出了’老子’這些粗詞,不過莊長壽自然并不介意,反而感覺和祖天壽更熟絡了些,不再那樣格格不入了。
兩人回了吉亨,猶自還談了半個來小時,莊長壽向祖天壽仔細介紹了謝六姐的那個典故,乃至鄭大木的一些傳聞,但凡在吉亨住久了,彼此見的都是那些熟面孔,一旦來了生人,談性的確濃郁,直到煤油燈黯淡下來,這才意猶未盡分手安眠。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前談得太興奮,第二日早早就醒來了,先到屋角,把桶子里裝著的那澄清燒開后,沉淀了一日的本地水,打了一些來拿來洗漱擦臉,又開了上一批儲備飲用水的尾巴來喝——這也是鄭大木定下的規矩,喝水都是要按日期來的,罐裝水在只剩下20罐的時候便不再飲用了,儲存應急,健康人改喝本地的澄清水。等新補給到了之后,再把老罐頭喝掉,實現備用資源的輪替。
按吉亨的規矩,喝了水就該燒早飯了,但今日時間尚早,祖天壽猶自高臥,莊長壽游目四顧,走到窗前,透過窗紗看了外面一眼,見日頭還沒有全出,外頭似乎沒有什么蒼蠅,也是偶一動念,便掀簾子出了屋外,信步走動起來,一邊甩著手一邊想道,“以后還是要早起些,日出前沒什么蒼蠅,唯一顧慮的就是害怕有袋鼠潛伏在左右,這是夜行性動物,不得不防備,著它打幾拳又或是啃咬幾口,受傷感染而死都是有的。”
袋鼠跑到城里來不是稀奇事,不然大家也不會用荊棘來防護耕地了——荊棘墻的坑坑洼洼,幾乎都是被袋鼠毀壞的痕跡。昨夜的一點豪情,在這昏暗的天色、干燥的空氣和飛揚的塵土,以及確確實實的袋鼠威脅中,似乎已經悄然褪去沒留下一點痕跡。
莊長壽有些顧慮地左右看了看——沒見到袋鼠,倒是見到天邊海岸那里,有一艘海船逐漸靠近,他先以為是黃秀妹的船,不由大喜,但隨后又皺起眉來,進屋取出望遠鏡細看,“嗯?這是大木號嗎?看著不像啊——雖然新,但這不折不扣是一艘西洋船!”
第1168章 西洋軟帆船
在海邊生活久了, 買地又是這樣一個注重航海的國家,正所謂苦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雖然大多數買地的百姓, 對于船只的性能和用途,肯定不知仔細, 但從外表上分辨船只的來歷,這還是能辦得到的。
尤其是在羊城港、壕鏡這些著名的海貿港口生活過的百姓,也很熟悉西洋船只的外形——除了船型的區別之外, 看風帆其實多少也能知道個大概了, 華夏的船只,一般都是用硬帆, 看著簡潔利落, 而西方的海船則無不使用軟帆, 船上密密麻麻的繩索, 看得人眼花繚亂, 可想而知收放起來肯定相當不便。不過, 大概是因為這種船只便于遠洋航行的緣故, 西方船商對于這種不便,大概是可以忍耐的, 這么幾十年下來, 也沒有見到他們更改設計, 改造自己的船只做成硬帆。
華夏、西洋的船式,截然不同,這是多年來慣見的現象, 一般人也就自然認為, 其中的區別是不可逾越的, 有一些舊船, 看著是西式,但主人是華夏東家,這倒是也有的,畢竟如今商貿活躍,很多西洋船長,來到買地之后不愿離去,就把自己的船只給賣了,在買地安家過活。
不過,要說新的船只,怎么也都還是會認為這是西洋來船,莊長壽絲毫沒有想到黃秀妹身上去,而是立刻懷疑起這艘船的來意——這條新航線,目前還沒有完全公開,或者說就算公開了,也很難憑借純粹的帆船,穿越赤道無風帶來到這里,吉亨城也不是公開貿易港口,沒有什么生意可做,說實話,即便是要搶,除了罐頭之外也沒有什么特別值錢的,要說它是為了搶劫來很不可信,如果說是迷途來的,那就更有意思了,難道是西洋人已經在這里建立起了尚未被發現的定居點了么?
不論是哪種來意,肯定都要盡快通知林淼,莊長壽也顧不得祖天壽了,撒開丫子,一瘸一拐地跑到了城主的院子里——在一城的低矮建筑中,這算是唯一的兩層小樓了。果然,這里已經忙碌了起來,不過氣氛和他想得是大相徑庭,七八個人正忙活著擔水燒水:“五六十號人呢!餅子不定夠不夠,要不再打一坑吧?”
“袋鼠肉干還有吧?雖然腥臊但也烤一點,還有鴯鹋蛋,這樣,聽我說,先劈開了攤上兩個,讓大家看看,再就是鉆孔打兩個,拿韭菜炒了——我這屋子里種的三大盆韭菜就是應著這幾日呢!”
“行,再開十幾個罐頭,也夠這一頓了吧?”
“準夠了!人家在船上吃喝得也不錯,就是缺水,咱們燒了澄清水,讓他們能擦擦身這就比什么都強了!”
莊長壽再傻,聽到這里,也知自己是理解錯了,一時也是驚訝得長大了嘴巴,林淼叉著手把事情都分派了一番,見他傻站在一邊,也不由得一笑,走過來道,“怎么,這是見到船了?沒想到吧!”
“真沒想到!等等,我記得昨日大木公子說,這大木號是我們自己的船廠出的——”
莊長壽是真的驚住了,林淼哈哈笑道,“這話不假,莊大俠也可在文章中為我們吹噓宣揚一番,這槳帆船、改良蓋倫船,都是我們一廠承接定制的新樣式,怎么樣,這不比武林船廠那中看不中用的蒸汽明輪船,突破要大得多?
尤其是這改良蓋倫船,說實話,前后花費了十來年的功夫,才把技術難關完全攻克,下水驗證之后,就是可以量產的,如此一步一步,穩扎穩打,才是船只發展之道啊!像是明輪船,噱頭意義大于實用,恐怕五十年內都很難大量實裝的!”
正所謂,武無第二、文無第一,各行各業的行家大拿之間,彼此看不上眼,互相貶低這幾乎是定例了,只是有些表達得含蓄,而買地的年輕人往往很直接罷了。別看林淼平素穩重,但一旦說到鄭天龍主持籌建,現在也還是由鄭家人接管的第一造船廠,要維護起一廠的威名,便立刻也顯得尖銳了起來。
莊長壽反正也是不懂的,微張著嘴也聽得入神,怔怔問道,“這兩樣東西,原來不是我們華夏本就能造的么?我還以為,如今天下所有之物,再沒有買地的工廠造不出來的,我們不造,只是因為自己所有的已經夠好了呢!
“哈哈,其實這話倒也不無道理!”
外間如此吵嚷,鄭大木也不可能高臥不起,他從屋內出來,身上的衣服業已汗濕,看來是做過早鍛煉的了——這個貴公子,真是從一口飯都是按著買地最標準最上乘的方式來的,一看就是卯足了勁兒要長命百歲的心氣。
精力也是健旺得比著傳聞中的謝六姐,昨天折騰得那么晚,幾個小時的安眠,他又精神奕奕、滿面紅光了,幫著林淼,笑對莊長壽解釋道,“常用的船只來說,我們現有的這四大船型,改進后已經完全夠用了,沙船近海、鳥船護航、福船運客、廣船運貨。
按我們華夏的情況來說,最繁忙的本土船貿易線,那就是往來南洋,往南洋的航線,有什么特點?補給點多,一般來說,兩三日總能到達下一個補給點。而且水文風向比較穩定,除了夏季要躲颶風以外,其余時候,什么時候可以開船,大概什么時候到港,心里都是很有數的!
這是確實的事情,帆船大多都是順風而行,所以航線的一大重要訊息,就是風向,在某一時刻,這片海域的水流、風向,記錄得越仔細,航線的成熟程度也就越高。
否則,一條新航線有時候就像是一次成功的理科實驗,每年的時間、載重,甚至恨不得連船員都是照搬上次成功通航的經驗,這條線你是三月跑通的,別的船絕不敢九月去跑。
尤其是在袋鼠地這樣的新海域,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九月的風是如何,洋流又是如何,偏航后有什么補給點,貿然闖入那其實就是在賭命,活下來算是幸運的,那航線的開發度也就跟著上漲了,如果回不來——那不必說了,遠洋航行一去不歸也是很常見的事情,就相當于是祭海神了吧。
按照鄭大木的說法,華夏的老船型,在成熟海域其實是非常夠用,也非常適合買地情況的,因為硬帆船需要的人手不多,操作也比較簡單,水手培訓期就短,更重要的是,會造硬帆船的人本來就有很多。
“本來么,各家各有各的絕活,通過幾大船廠這么一整合,不論是官營還是民營的船匠師傅,都進了船廠,兼任著專門學校的老師,把待遇這么一提,大家為了政審分,都是各吐絕活,傾心授徒,這么一二十年下來,可以這么說,我們買地任何一個船廠,對于這四大船型以及改款,把握得都還是很不錯的。光是這其實就已經很不容易做到了,要知道哪怕是在以航海立身的歐羅巴,他們的船產量也和如今的買地完全無法相比!”
在業已探明航線的海域,這些海船的表現綜合來說,是優于西洋軟帆船的,哪怕是作戰時的表現,有買地火砲的加持,也絕不會弱于西洋船,可以這么說,華夏船只,論航速,鳥船是最快的,論火力,射程也比西洋軟帆船要遠,哪怕是背后的國家靠山,也毫無疑問要勝過西洋船太多,可以說是已知海域的無敵存在。
但是,這僅限于已知海域,面對復雜未知情況,它就完全不如軟帆船了——這時候,軟帆船的復雜,就顯示出優勢了,復雜就意味著可操縱性強,意味著可以更大限度地采納復雜風向,這樣在未知海域更能保持航向,這讓軟帆船呈現出極強的靈活性,對于遠洋航行來說,往往要橫跨四到五個大風區,或者更有可能要經過赤道無風帶這樣漫長的只有微風的海域,軟帆船對風的利用,明顯超出硬帆船,讓它更有可能完成如此高難度的遠程航行。
當然,對航路熟悉了之后,硬帆船憑著航海筆記也不是不能上,它所缺乏的不是遠洋航行能力,而是探險能力。而這一點的缺失,便不是任何天書上的文字記敘所能補益的了。紙上得來終覺淺,有些事情不親自做一遍,親自去一去現場,那是真不敢講自己已經掌握,航海無疑就是這樣的一樁事業!
“其實,打從近二十年前起,一廠就想試造軟帆船了——這東西也沒有憑空生造的,要造軟帆船,肯定以如今西洋番乘坐的蓋倫船為藍本。只是這東西也不是說仿就能仿出來的,軟帆船的肋骨是熱彎一體法,這樣造出來的肋骨,可以承受巨大壓力,載重量和穩定性都更好一些——咱們私下說一句,明輪船如果要敢于開出近海,我看肋骨也是要一體化,否則穩定性還是太差!”
很顯然,鄭大木在造船上也是個行家,這畢竟是鄭家的家學淵源,莊長壽聽他侃侃而談到了這里,已經是目眩神迷了,便連不知何時尋過來的祖天壽,也聽得呆住了,此時冷不丁地插話道,“熱彎一體的肋骨,對木頭質量——要求很高!南邊的木頭造不了——我說呢!十五年前,遼東獻土之后,遼東開荒伐木造林場的很多,那些巨木我還說呢,一整根如今誰用得起!難道皇帝還想著修山陵呢?聽說都是往南邊去的,可南邊建房也不用大梁啊!原來,還真是往南邊來做造船的肋骨啦?”
鄭大木笑道,“巨木是拿來做龍骨選材的,其實也還是船只的大梁,不過的確,造船來說,高緯度地區的木材要優于低緯度地區太多了。一旦遼東戰亂平息,我們造船業的選材就有余多了!
所以說,天下平定,開拓四海,哪里是好大喜功呢?只要眼界夠開闊,什么地方可都是寶地,只在于什么時候能利用上罷了!說是遼東苦寒之地,養不活多少人,如今看來竟是寶地才對,造船的木材,藥材、礦產……就算氣候再冷,難道伐木挖礦就養不活人了么?”
他這樣指點江山的語氣,并不會惹人反感,或許是因為這些木頭還真是賣給了他父親主持下的船廠,并且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領土越開闊,資源越豐富,百姓還不覺得,制造業這里受到的束縛的確也就越小,進步速度是會越來越快的。
有了優質木材,供給船廠實驗密排熱彎肋骨技術,這樣,船身的穩定性大大增加,船身就不再純粹依靠隔艙板支持了,這也使得一廠在結構上可以完全仿制蓋倫船的鋪排,從而在力學上可以安排頭帆、頂帆、斜衍帆等等,讓量產軟帆船成為了可能。
“其實,這也是家父多年來的一個心愿,自他年輕時,在洋番手下做事,目睹不少我華夏海狼的船只,在西洋帆船面前幾無還手之力開始,他就想要讓華夏也能造出如此犀利的戰船。不過,當時的情況,能達成所愿的希望實在渺茫,后來六姐橫空出世,有了紅衣小炮,又覺得海戰只要砲利,也未必一定要西洋船方好!
莊長壽年少時起,買活軍縱橫海域,無敵天下海軍的形象就已經根深蒂固,在他看來,華夏船只優于西洋船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鄭大木這一番話,也只有祖天壽這個年紀的人,方才感同身受,面露回憶之色罷了。其實就是鄭大木自己,也只能從父輩口中輾轉感受到當時船不如人那泄氣的心情了,眼下的買地船只,那真是不論開到哪里,都是底氣十足,擁有絕對的自信,好像倘若不是受到了紀律的約束,就憑手里的武力,就能把靠岸的港口鬧個天翻地覆!?有了材料,可以仿制最重要的肋骨結構了,再加上這些年來,買地繁榮昌盛的名聲,在歐羅巴也傳播得越來越廣,那紅圈貿易,也不是每一艘船都能搭載有潛力的紅圈學者的,雖然各國和教廷對造船匠的看管肯定非常嚴密(比學者嚴密太多),但畢竟買地的好日子擺在這里,總有一些船匠因為種種原因,設法改頭換面,混上船跑到買地這里來博富貴的。
也是有了他們的經驗指點,經過多次試制,這艘‘大木號’終于擁有了比西洋軟帆船更優越的性能,可以說是博采眾家之長,結合了西洋和華夏的船只優點,在防塵性上,用了福船的象鼻隔水倉設計,在平穩性上又采納了蓋倫船的流線設計,船身的力學結構也經過改易,使船身的抗風浪性有了很大的提升。
再加上買地的漆料涂裝,在海水中的抗腐蝕性,表現也非常好。雖然說造價高昂,但應用領域非常廣泛,而且可以量產,這就給華夏的探險家們,率領船隊去開拓陌生航路,撰寫航海筆記,提供了更好的座駕。至少是可以自產,而不是說只能去問洋番來買船了!
“這大木號的名字,還是家父早就定下的——說來也是有趣,多年前家父開始試制時,就把此船當成自身心血所系,猶如自己的兒女一般,早就想好了,要叫做大木艦。只是后來時勢轉變,自以為此船沒有機會下水了,方才把這個名字給我用了!
說到這里,鄭大木也是笑了起來,“與其說是此船名字因我而來,倒不如說是我的名字,因為這船而來呢!”
除了鄭家人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原來大木號背后還有這樣的故事,聞言都是感慨了起來。莊長壽一路聽下來,其實猶如聽天書一般,直到聽了這軼事才算是完全聽懂,連忙大力鼓掌,以示感動。反倒是祖天壽大概也是懂一點海船的,聽得就很入神,還問道,“這樣的新船,搭載紅衣小炮之后,在海戰上表現如何呢?有沒有什么新的戰術已經演練出來了?”
鄭大木剛說了句,“這還要演練,如今最大的缺口是在水手上,軟帆操作很復雜,五年以上才能培養出熟手來……”
剛要往下解釋時,只聽得遠方嗚嗚螺響,卻是大木號業已靠岸了,港口吹號傳信呢,眾人便忙又按下話頭,去碼頭迎接黃秀妹,莊長壽也忙拿起一頂帷帽扣在頭上,跟在后頭——這港口的蒼蠅是最多的,有時候在口罩外還要加一圈卡扣式的帷帽疊戴才能完全防蠅,不過這樣就很悶熱了。也有一些吉亨城的老住戶,都完全對蒼蠅麻木了,連口罩也不戴,時不時揮揮手驅趕一下罷了。
在鄭大木和祖天壽,他們其實是搭著大木號走了半道,在赤道無風帶因為大木號進水,這才換船先來的,對這艘船包括黃秀妹船長,自然都很熟悉,吉亨城里的百姓,一多半都和船有關,知道大木號的來歷,也都非常新奇,因此,城里雖然沒有召集,但此時百姓們也紛紛聚集起來,倒有一多半人跑到岸邊來接人了。
莊長壽裹在人群里,就見著靠岸之后,船員依次下船,倒是沒有搬貨,這些人有男有女,但造型很一致,一個個都是裹布光頭,這一看就是老水手了,只有老水手為了清潔才會剃光頭,又為了防曬,必須在光頭上裹布,否則,海上烈日,一天就足以把頭皮曬傷,脫皮結疤乃至紅腫化膿都是家常便飯。
這群水手個個面帶風霜之色,膚色黝黑深褐,面上紋路也深,因此看著比較兇相,身手敏捷,行動安靜,瞧著有兇悍之色。叫人見了,也是不由心生敬畏,莊長壽見了,倒是暗暗點頭,心道,“這我要多寫幾句,遠航的水手是要能干些的,袋鼠地還好,土著好像不多,若是去黃金地、歐羅巴這樣早被別國盤踞,又有土著的地方,不但要提防土著自己的愚昧和兇殘,也要提防當地的管事暗中慫恿,借刀殺人。”
他對這支探險船隊的評價,倒是高了幾分,不過在一群人中似乎難以分辨出黃秀妹來。不免也是有點兒著急:買地這里,從六姐往下都不講究排場,平時還好,這種時候就真的很難找人。算是看熱鬧時的一大障礙了,莊長壽也是踮著腳尖,著急眺望,直到鄭大木上前和一個身穿背心、短褲,瞧著大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握手寒暄,方才咋舌暗道,“這就是黃秀妹船長么?個兒不高——倒是健壯,哎喲!”
他眉頭不由得一皺,“臉上倒是好長一條刀疤!之前的報道里好像沒提及呢?”
“我們買地的船員,在外可不是招惹是非撩閑架的性子,她這傷勢估摸著也只能是在探索生地時和土人發生沖突,作戰受傷了。但她除了發現袋鼠地之外,還有去過別的生地么?”
“倘若是在袋鼠地受的傷,那……這袋鼠地的土著,看來也不能小覷啊!似乎也很有些兇悍,更不通人性,倒比黃金地的土著,更加野性難馴,更近于野獸了?”
一時間,在南洋因為土著受到的心理創傷,立刻又涌了上來,莊長壽不免有些躊躇了,“這一次考察之旅,不會也要和土著發生什么接觸吧……但這也是說不通的,能使刀的土著,怎么也有一定的文明了,居然對于我們買地還不知道畏懼,膽敢刀兵相見嗎……”
“若是一開始就如此敵對的話,那倒是有些麻煩了……倘若不能和南洋那樣,找到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如今在開荒的時候還不打緊,等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了,他們必定會前來滋擾,甚至生出妒恨發動戰爭,這可不是小事!”
莊長壽不由得又去看談笑風生的鄭大木了,“南洋的布局,是六姐做的,我看這大木公子處處都是按照六姐的模子養起來的,不知道他把六姐的前瞻學到了幾分,對于這一塊,可想到了什么辦法不成……”
第1169章 黃秀妹的刀疤
以莊長壽的生活來說, 他自然是想不到南洋是如何一步步被消化為華夏之地的,莊長壽能感受到的只是結果,卻很少去思索結果背后的過程, 反正,他這些年來, 每下一次南洋,就能感覺到和上一次前來,又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當然, 各地的節奏各有不同, 但無不是向著積極的方向去發展。
就說他這一次南下時,先后?康娜齻港口吧:從羊城港, 第一次上下貨是在順城港, 這里是安南港口, 也是昆順走廊的終點, 其實被納入華夏直管還沒有幾年。
因此, 這里的買味相對是比較淡的, 從衣冠來看, 居然很有一些敏味,甚至于說, 是比如今的京城可能還要更復古一些, 在莊長壽南下的時候, 京城還沒有徹底歸順,但當地的百姓所穿的服飾,什么圓裙、女子穿褲、襯衫、圓領衫之類的流行, 都是從買地過去的, 和老式的馬面裙等混雜穿著, 對于老學究來說, 肯定有點兒不倫不類。
而順城港的富戶,穿的還是規規矩矩的敏式衣裳,男子穿道袍,女子的服飾和馬面裙固然有區別,但也大差不差的,因為是南面,布料肯定比較輕薄,也沒有京城那樣華麗,多以薄棉布為主,莊長壽看著,倒是想到了小時候,那時候,他們縣里的殷實人家,很多也是這樣穿的。
不過,雖然服裝形式,還是沒有完全更改過來,但順城港這里的民心卻看得出很親密于買地,滿口里已經換說起了官話,這官話普及的速度之快,幾乎讓人以為這里根本不是安南舊地,而是兩廣道剛被買活軍拿下的一個城鎮了——這里也有很多買式打扮的漢人,正合適于莊長壽的印象。
這些漢人很多都相當的高大,官話也有北方味兒,這都是從彩云道翻山過來,修建昆順走廊的。受到他們的影響,本地人的口音據說也在逐漸變淡,至于買地的風俗,莊長壽待的時間有限,感受不深刻,在他來說風俗上買味不是很明顯。
有一個特征是顯然的,那就是本地能見到的婦女很少,大概是因為修路是重體力活,出面者以男人為多,外來的漢人多是男子,而本地的人家,明顯也還延續了從前的習俗,男主外女主內,會出來討生活的女人,經濟情況都是不佳的,在港口能接觸到的管事、吏目,凡是本地的都為男子。
莊長壽想,那些遷徙到本地來種田的漢人,肯定也是男戶為多,不可能和買地村子里一樣,有很多女戶——他雖然在政治上沒有什么興趣也并不敏感,但也能隱約預測到一點本地的將來:現在還好,估計漢人可以娶本地的安南女子,再下一代,等到本地被完全消化,而情況還沒有改變的話,女子外流,去北面民風更開放處工作的現象必然會凸現,下一代的安南百姓很大可能將會出現娶妻難的情況。
哪怕是做乞丐,都得看生活在什么地區,羊城港住久了,有時候都會忘了成親在如今是相當困難的事情。因為很顯然,不論世道怎么艱難,羊城港的百姓要娶妻還是相對簡單的,在羊城港住著,不自覺地就會忽略掉這世上其實有很大一部分人正在慢慢地絕后,比如說占城和美尼勒城的很多男土著,他們其實就面臨了無妻可娶的窘態。
不過,這些土著的遺風還是很重的,有些人始終不會說官話,還遵循原始的習俗生活,在本來的部落中,其實也沒有很穩定的男女關系,這東西既然不是社會上的一種必須,那么他們似乎也就感受不到極大的壓力,對于眼下的情況也就甘之如飴,并沒有什么改變的愿望。至于說他們自己生理上的一些需要,在叢林中自然也有很多辦法去解決,莊長壽也聽到了一些傳說,只因過于獵奇不雅,又沒有實證眼見,也就掩去不提,沒有在游記里寫出來了。
除了這些會逐漸絕后,隱沒于叢林中的土著之外,美尼勒城凡是會說漢話的土著,打從心底其實已經認為自己是華夏人了,這和占城的土著是非常相似的,因為他們本來對于自己是什么人,也沒有一個固執深刻的認識,就像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一樣,誰教他說了什么話,那么,這個話在他心里就是真理。這些土著從會說官話以來,學的就是‘生活在華夏土地上,會說漢語的,就是華夏人’,那他們也就深信不疑地這樣認定,并且把‘聽六階的話,按六姐的吩咐生活’,當成了最高的準則。
美尼勒城和占城這里,所差別的地方,就在于美尼勒城是沒有土番貴族的,而且生活了一群會說弗朗基話的土著,以及一部分弗朗基人,這和美尼勒城的歷史也有一定的關聯,莊長壽的感覺是,美尼勒城的生活,各方面要比占城愜意一些,也更靠近本土城市一些。
弗朗機人把城市建出雛形這是一個,華人在美尼勒城有歷史,本就有不少的住戶,這似乎也是一個原因,再一個就是美尼勒城畢竟是島城,流民到達的途徑只有乘船,數量相對可控,受到流民潮的影響也小。莊長壽的感覺是,美尼勒城很像是買地的榕城、武林等城市,繁華而不過分喧鬧,物價也不高,所有的規矩民俗,都是基本買化的,住民如今也是以漢人為絕對的主流——本地的土著數量是不算太多的,而且受到弗朗基挑撥內戰的影響,買活軍入主時,已經減員了不少。
但凡是漢人多的地方,百姓自然以為這里就是漢土了,美尼勒城的百姓,受到歷史的警醒,也很熱衷于強調這一點,處處都可見到華夏歷、活字旗這些標志,為了表現自己對于買活軍這個勇于維護漢人利益,向外擴張的政權的擁護,本地的老華人也很積極地向買地的風俗靠攏,服飾基本是完全買化了,這就和順城港的安南遺民有了顯著的區別。
畢竟是已經入華多年了,那些最早學會漢話,向買地靠攏的土人,如今也養大了第二代,而且很快就出現了老華人、買地遷移來的新移民(客戶人家很多),和本地土著聯姻的后代。
這些后代雖然有土人血統,但卻都認為自己就是純正的華人,官話流利,長相上土人的特征也不算太明顯,除了身高普遍偏矮且膚色黝黑之外,其余一切行動,和買地的百姓沒有二致。莊長壽這一次造訪美尼勒城時,還饒有興致地到城外的椰樹林里去走了走,發現了另一個可喜的變化:本來,椰樹林深處是有很多土人婦女,做著一些隱秘而不可言說的買賣,但這一次散步時,所見到的樹林窩棚里,住的多數都是等活的年輕力工了。
那些土人婦女經過這么多年的教化,老的那些,也許總算是漸漸認可了買地的規矩,不論是被社會感染著,擁有了廉恥觀念,還是有了要服從規矩的覺悟,又或者是找到了別的更輕松且更沒有危險,報酬也還算過得去的活兒——譬如說,在新的社會觀念普及之后,所涌現出的婚配需求中,她們發現找一個固定的丈夫,不但工作的次數變少,所得的生活物資卻沒有降低很多,于是便紛紛去固定住了一個長期而穩定的顧客,從自由市場上消失了。
至于新成長起來的土人姑娘,她們自小受到的,完全是新一種教育,工作機會也多,莊長壽這些年游歷下來,發現了一個道理:一個人接觸到某個觀念的時間早晚,其實是非常關鍵的。對于一個自幼就接受了某種教育的人來說,這種觀念在腦海中就完全固定下來了。
一個人如果自小就知道不告而取是偷,或者更進一步,知道偷竊是不對的,那么,除非他承受了非常重大的打擊,否則他絕不會很自然地把偷竊當做謀生的手段,可要是一個人從小就生活在想要什么就去拿的部落里,那么,哪怕他長大以后受了多少遍的教育,只要時機一合適,他還是會毫不考慮地下手,而且絕不會有真正真誠的罪惡感。
這個道理,在杜絕風月行業上也是很有用的,老的土人婦女從市場上消失之后,新人也完全沒有大規模入行的心理基礎,新長起來的女孩子們,自小是念誦著‘自食其力’、‘學習向上’的經文長起來的,以勤勞遠見為美,和本來土人部落里的風氣已經是完全兩樣了。
美尼勒城的風月業,也從治安上長期的隱患,逐漸萎縮和轉化為羊城港的招待制餐廳了——這種招待制餐廳,連羊城港都沒有什么好辦法,在美尼勒城就更不必說了,但莊長壽認為這其實也算是很大的進步,這是一個永遠不會無人從事的職業,但不論如何,行業的規模的確是極大地縮減了。
連風月業都逐漸和羊城港相差不大了,要說美尼勒城這里和華夏老土有什么不同的話,莊長壽絞盡腦汁,也就只能想起本地的信仰了。和買地那里,逐漸衰減的信仰崇拜活動相比,美尼勒城的宗教氛圍仍然是相當濃厚的,祭祀活動對所有人群來說,都是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份。
美尼勒城的華人,雖然也迎合風氣進行分家,但并沒有遷徙,彼此的距離很接近,每年的三節兩祭,氛圍是要比買地濃厚太多了的,很多遷徙到這里的客戶人家,也會參與進來,尋找同姓、同樣來歷的客戶人家,或者僅僅是鄉望接近,同樣出身的鄰里,一起祭祀過節。莊長壽有一年來,恰好是冬至,那家家戶戶燒粿祭祖叩拜的畫面,也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那一匾一匾,團花一樣的彩色粿餅,認為是罕見之物,還曾撰文收錄在自己的文集里,頗為當做一件事,討論過呢。
除此之外,分別信仰星月教、移鼠教的土著,還有根深蒂固要過移鼠教節日的弗朗基遺民等等,組成了美尼勒城這里豐富的節日慶祝氛圍,一個月里總有兩三個大小節日,是有一大部分人要慶祝的。又有每三個月一次的知識教大祭,那就更是全城參與的盛事了——
美尼勒城畢竟是知識教的大本營之一,罪惡教堂如今已經是知識教的根據地了。這里所有人都信知識教,甚至很多時候知識教的大祭考分,可以取代買活軍組織的年度考試,作為自己文化水平的證明,想要在美尼勒城獲得一份工作,分數是相當重要的。一個人不論是什么身份,原本用有什么信仰,基本同時都還信仰一個知識教,倘若不信教又不是漢人,在美尼勒城里,可謂是舉步維艱,想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對知識教的重視,要數美尼勒城在儀式這塊是最極端的,一個普通百姓,一個月至少都要有四到五次不同宗教的祭祀活動,這和除了祭祖和時令節氣,什么乞巧祭月之外,幾乎不祭神的買地本土比,特點就很突出了。
飲食上的特色,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本地的飲食中,還是有濃厚的弗朗基人痕跡,比如說本地的飲食,就有弗朗基風味的海鮮湯等等,這都是華夏本土不太日常的吃食,固然羊城港也有很多西洋餐館,但不太會出現在漢人的廚房中,日常也會制作弗朗基海鮮鍋這樣的現象。
至于說弗朗機人逐漸開始炒菜等等,又愛好起什么辣椒回鍋肉等等,這反而是很正常的事情了,歐羅巴那地方,物產匱乏,吃口有限,來到南洋,被華人飲食浸染,甚至于也開始拾掇著板凳,坐在院子門口,和一群客戶人家的老嬢嬢包紅桃粿的畫面。
只不過華人的紅桃粿是拿去蒸好祭祖,而洋番包好蒸熟之后,還會再拿來油煎蘸糖食用而已——這里的物資還是很富足的,住民不算多,煤礦也進入豐產期,燃料便宜,農業也發展起來了,在原產地,很多東西總不算貴。就算是前幾年,美尼勒城的煎物炸物也還算很普遍,食材的價格也沒漲起來。
再往南下走到占城港,人滿為患,這里的亂象就比較可觀了,城市的臟臭和流行病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莊長壽在這里都沒有下船,就匆匆去了滿者伯夷,但他之前來占城港時,能感到的是這里信仰之風,要比美尼勒城淡薄太多了。
一個是種類少,移鼠教等其余大教,在占城幾乎沒有任何痕跡,知識教占據了統治地位,把所有其余土著信仰的原始宗教都吸納到了自己的體系里,甚至于,很多土著都已經完全淡忘了自己族中那復雜的創世傳說,只記得知識教對創世的解讀了。
再一個,則是本地的知識教祭祀,儀式感很弱,幾乎沒有什么祭拜現象,這里的土著也不怎么過宗教節日,甚至連新年都是跟著買人過的,也就是在新年期間,會穿上傳統服飾唱歌跳舞,至于平時,衣裳發式和買地幾乎已經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受到這種一致性的影響,不管是四面八方哪里的流民到了占城,第一件事似乎也就是跟著更改自己的衣飾,似乎這才是融入本地,不遭受排擠的第一步。
外觀上都已經融入到這一步了,民風上,部落遺風在鄉下倒是猶存,而且還感染了不少漢人的宜居百姓,使得占城附近,很詭異地和安南完全相反,出現了女強男弱的現象,哪怕是村子里也有很多女戶,婚俗上,女娶男嫁者甚重,據莊長壽的一個朋友說,占城可能是唯一一個,除了漢男番女這樣的形式之外,漢女番男的婚姻也有不少的地區。
大概是因為此地的部落,雖然逐漸解體,不再停留在‘母系舅權制’的形式中,但百姓的思想也還是普遍接受‘男從女居’的方式,對于一些機靈能干而率先受到了買地思想熏陶的漢女來說,哪怕原本來自客戶人家,或者是懵懂間跟隨家族南下,來到占城后不久,也會逐漸發現這樣的番男,對她們來說或許是更合適的婚配對象,在婚姻中,自己也更加有利可圖,于是便紛紛立戶娶夫,形成了占城這一帶特有的婚姻現象。
一樣都是土著,三個地方的土著,在買地基本沒有什么大區別的消化策略下,也能呈現出三種截然不同的結果,仔細想想,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不過,這些地方,倒是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久沐威化’,或者說久沐軍威也行,買活軍在呂宋那一戰,在南洋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算部落百姓不知道,番人王公自然也會告訴他們的。
心下存了敬畏,知道不可抵抗,那么對于買地的規矩,也就只有接受形式的區別了,袋鼠地的土著,那就不同了,彼處孤懸海外,自古以來恐怕和北半球沒有任何聯系,對于買活軍一無所知,那探險船隊也就是三五條船而已,仔細想想,發生流血沖突的可能,的確比南洋土著高太多了。
莊長壽對于袋鼠地的特殊,認識又深了一層,心想,“這里雖然或許有些土地肥力也還算富饒,但從地理環境來說,或許是全世界最封閉、最鄉下的大陸了。常說居住的環境,對于百姓的心理會有影響,不知道在這里住得久了,百姓會否也因此固執己見,夜郎自大起來。甚至和土著一般,看不起探險船上,來自這世上最強大國家的探險家,乃至竟膽敢刀兵相見呢!”
他也很好奇,黃秀妹后來是如何處置這樣一支狂妄的土著的,是全都滅了,還是忍下一時之氣,仍是交好,又或者暫且退去,留待將來。不過,這刀疤看顏色已不算新鮮,卻仍舊猙獰,這樣破相的重傷,一般人很難不在意,又怕當面問了,勾動黃秀妹的傷心事。
因此這話也就先吞下不提,待到眾人都下了船來,進了城主院子乃至周圍幾戶居民家里,梳洗畢了,方才上前問好,黃秀妹笑道,“莊大俠!久仰大名!”
她伸出手來和莊長壽握了握,簡直猶如鐵鉗一般,手掌遍布老繭,莊長壽想道,“這都是握舵輪握出來的吧!想來這雙手也不知道指揮著船只渡過了多少驚濤駭浪,穿越過多少險境!”
思及此,他對黃秀妹的崇敬之情又是更增,黃秀妹似乎也有所感覺,對他友好地一笑,將手一揮,倒是反客為主安頓莊長壽道,“來,莊大俠,咱們坐下邊吃邊說,我這里可有好多故事,若能有一二被你寫進書里,那我托你的福,沒準也能多出一些軼事,流傳于后世了。”
實際上,黃秀妹發現袋鼠地之后,一度也是諸多報紙愛談論的紅人,她生平故事許多報紙都有提到,怎么從水兵出來,開始跑船,又怎么脫穎而出,受到鄭家注意等等,有些報紙還曲筆暗示了她在水兵期間受的情傷云云,還有的杜撰她和袋鼠地土番酋長的交情,學的還是莊長壽南洋駙馬的套路。
這些真真假假的報道很多,黃秀妹自己還出版了一本航海日記,但因為日記內容相當簡單,并無多少起伏,賣得也不是很好。莊長壽聽了,連忙也是遜謝道,“哪里哪里,是我托了黃船長的福,沒準能多賣幾本書!想來船長帶著孩兒們出生入死,必定有許多精彩故事,只是船務繁忙,無暇整理,我也是盼著一聽,光是想到這里,便覺得之后的航程也叫人盼望起來了。”
他本以為黃秀妹會就勢吹噓一番,說幾件航;蛘呤呛屯寥舜蚪坏赖娜な鲁鰜,不想她卻搖了搖頭,一邊就坐,一邊對莊長壽道,“其實航海是非?菰锏氖虑,真沒什么特別精彩的趣事,危險的事情倒是很多,颶風、大浪、迷途、船損、港口搶劫、扣押船只……當然,還有船員嘩變。”
她指了指自己的刀疤,倒是絲毫避諱之色都沒有,“我這刀疤,就是因為船員嘩變而落下的,打那以后,我船上的乘客都要經過篩選……先吃飯,咱們邊吃邊說吧,這個袋鼠肉干,莊大俠你嘗過沒有?第一批曬袋鼠肉干的,其實就是我們,那個味兒,仔細想沒法提,可在當時的我們來說,卻是美味佳肴,個個都吃得沒夠,說起來也是著實是一番趣事了,甚至可以這么說,倘若不是這批袋鼠肉干,我們未必能撐到回航呢,這袋鼠肉干,也算是我們探險家很有紀念價值的食物了!”
說著,便是簡明扼要地將自己如何一路南下,穿過赤道無風帶,又是怎么在探險中處置船員嘩變,多年來探險的一些故事,在餐桌上娓娓道來,讓莊長壽很快就忘了品味袋鼠地的特色飲食,而是和祖天壽等人一起,不覺都聽得極為入神了起來——
第1170章 探險之艱難
要說席間這些人, 哪怕是莊長壽,遠航的經驗都是十分豐富的,很多船上的規矩, 不必言說,他們也了然于胸:乘船和所有其余出行方式不同, 尤其是乘海船,必須要服從船長的管理。
尤其是乘遠道的海船,更是如此, 路途遙遠不說, 而且路上頗多波折,很多時候, 別說乘客桀驁不馴了, 哪怕是身子骨孱弱, 都是有可能被船主拒載的, 倘若不能加倍付給船費, 船主都不愿承擔乘客在船上染病乃至去世的風險, 認為這會影響這艘海船的運道。
哪怕是買地的船只, 除了官船之外,其實都還有這樣的規矩, 就算是官船, 登船時, 水手也會隱晦地加以勸阻,寧可給乘客退票,也不愿意招惹這種麻煩。對于已經改易了不少, 比如在包船外, 散客船已經不再拒絕單身女客的航運業來說, 這種講究, 估計是根深蒂固,難以拔除的了。
除此以外,有些看起來流里流氣,或者眉眼藏鋒,看著容易惹事斗毆的船客,倘若還拉幫結伙,那也有可能被拒載,如果一定想上船,還要請居委會、更士署的吏目聯合作保,保證這些乘客來歷清白、素行良好,不會危及其余船客,船東這才勉強答允下來,甚而還會把水手替換成更加孔武有力,和買活軍兵丁沾親帶故的壯丁,避免在船上鬧出什么事情來。
長期的航行,對乘客來說精神上的確是很壓抑的,哪怕是好人,成天在狹小的船艙里憋悶著,走到甲板上一看,到處都是人,心里也煩悶,沒準就發生了口角,這要本來就是個二流子,被這么一憋屈,可不就有可能傷人嗎?
一般的遠洋航行,氛圍已經是如此沉重緊張了,探險船只有更甚,黃秀妹道,“探險這回事么,就像是男人做那事,這種快活的也就只有最后那么三分兩秒的,前頭那漫漫長路就好比在攢老婆本一般,沒有多少樂趣,光顧著費力忙活了!”
“先從小時候讀書開始,就是沒完沒了地準備。探險也是一樣,前期攢局就不容易,真的上路了,那就更苦,每天一睜眼就是忙不完的事情,離開已知海域之后,越發連覺都睡不實在了,每天都是求爺爺告奶奶,祈求這晚上是個大晴天,這要是連著兩三天看不到星星,那就完了,根本不知道自己開到哪里。這要是有一天月亮特別亮,連星星都看不清了,那也未必能算出來,這時候就算念著知識教的奧義,心理也挺慌的——怎么今晚月亮的走勢,和昨晚就不一樣呢?好像升起來的時間和方位都變化了,這是鬼打墻了么?咋就這么邪門?”
畢竟是在海上闖蕩的女海主,一張嘴就是粗俗又直接的比喻,這要是面皮嫩點的小書生,聽了都得臉紅。這也是大家都習慣了海狼們的做派,這才面不改色——如今,跑海的女子已經很多了,有從上到下都是女水手,也主要做女客生意,在買地繁華區域活動的近海沙船,也有上船出海去打漁的漁戶,而女船主領著男女混雜的水手,跑遠洋船的也是不少,在一些男船主的船隊里,也出現了主要有船主自家親戚充當的女船員。
拋開主要是夫妻檔或者自家親戚的漁船不說,走客貨運大船的水手,尤其是男女混雜船只上的這些女海員,那都是個頂個的彪悍,惹怒了她們,當場被剝了褲子,倒吊在船舷外的都有,水手內部推搡吵嘴時,她們不但言語毒辣,推搡起來也絲毫不肯讓人,下手都是極狠,奔著廢了對面去的,寧可被送去礦山苦役,也絕不會讓得罪自己的人全須全尾的下船。
如此,付出了若干女水手去做苦役,甚至還有一兩起命案、大案的代價之后,這個行當的名聲算是也闖出來了,只有她們調戲別人的份,一般在這二十年間長起來的男水手,絕不敢輕易撩撥女同僚,一個是敬畏她們的名聲,再一個也是因為斗毆致傷并不是單方毆打,量刑比較起來會偏輕。
而且,這種斗毆致傷,只要沒有造成肢體的永久殘損,乃至影響行動,就不屬于不得減刑的重罪,這些女水手本就個個都機靈能干,素質在一般人里是出眾的,哪怕是送去苦役,也多得是辦法鉆營減刑,或者在礦山里混個小頭目,雖說肯定是沒有什么報酬可供積蓄,但就衣食住行來說,日子過得竟不會比海上差多少!
這樣,數年的苦役服出來,固然,檔案上的底子是還在的,可能很多混合船的船東不敢用,但只要報酬要得低,女船的船東往往也會給個機會,只要不是那種對所有人都狺狺狂吠的性子,只是對敵人狠辣的話,甚至還有機會被黃秀妹這樣的探險船長聘用呢——要的就是這樣膽大包天的水手,才敢跟著出去拼命博個富貴,不是嗎?
如此算下來,傷人的,付出的代價并不算很大,但被傷害的人,基本都是一輩子的隱痛了——這些女海員論體格或許無法和大塊頭相比,但這不是說就無法給大塊頭造成傷害了,道上多少年來的規矩,行走江湖時,對老、弱、婦、孺、僧、道、姑,都要格外小心,因為體格不強無法久戰者,還敢出來行走江湖,必定掌握了能夠在短時間內收拾對方的技藝——也沒什么別的,要不是很會使火銃,要不就是會幾門諸如撩陰腿般的陰損功夫,舉手就能要了對方的命,如此才能有底氣和對面慢慢周旋談判么。
這些女海員,很多出身于買活軍的兵丁,撩陰腿全是狠練過的,一出腳,不說雞飛蛋打吧,好說也是痛徹心扉的重傷,運氣不好,從此就只能加入‘長壽清凈促進會’去了。
雖說這海上生活壓抑,但會被沖昏了腦袋的那都是從前那些真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水手了,沒讀過書,被丟到船上,不狠辣就被老水手生吞活剝了,沒有心機,所得的一點積蓄都保不住,這樣的人本就兇殘,又很無知,如野獸一般,見了女客、女水手,生出歹意那是容易的,可新一代的水手,不管其心如何,至少也讀過幾年書,權衡利弊之下,倒寧可不去招惹這個是非了!
按黃秀妹說,她的船隊嘩變,其實也和男女混艙無關,更多的是來自于遠航探險的那種壓抑感!斑@事也不是在第一次往南行時出的,算來的話,我是南行了四次,第四次才找到了袋鼠地,前頭都是無功而返,就是最后一次其實也相當兇險,走到地頭時,補給都已經耗盡了!”
她南行的前三次,其實都是被攔在了赤道無風帶這里,根據黃秀妹的說法,最大的難點就在于,在赤道無風帶缺少航行經驗:地方沒來過,槳帆船,從前也是開得少,買地的船廠造出來的蜈蚣船,仿造的也是南洋樣式。華夏的水手其實更習慣于操作的是櫓帆船。
然而,遠洋帆船太大,單櫓難以推動,而多櫓的話,劃櫓角度無法一致,反而不如劃槳來得整齊劃一,因此最后還是定下要采用槳帆船的形式。槳帆船在陌生海域的遠航,這也是第一次,在無風帶的航速,只能現測,而且,茫茫大海,四周沒有參照物,完全無法確定前進的方向,甚至有可能道路曲折,一天對比下來幾乎沒有動彈多少海里。
在無風帶,槳手每天都在賣力,必須給吃飽才行,是以槳帆船的運輸成本是很高的,物資消化得也快,前三次,都是在船上物資耗損盡半,而根據六分儀測算的結果,定位經緯度,發現自己距離地圖上的南方大陸,距離并未縮短多少時,黃秀妹就下令返航了。
這一返航,至少就是要休整一個月以上才能再度動身,嘗試三次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期間要說船員沒有感到什么壓力,這也是假話,哪怕報酬照拿,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嘗試三次都是無功而返,大家心里也難免不把這個赤道無風帶,當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塹,認為這就是現階段無法橫渡的絕地:“我們要確定航向,免不得就是觀測夜空,可這赤道無風帶也可叫做赤道云帶,常年多云有雨,看不到星空,無法確定方向,豈不是只能永恒地迷途下去了?”
能成功回來三次,已經是六姐氣運庇佑了,第四次還能找到北返的道路嗎?出發前大家都是打鼓,好些人寧可不要那筆高額的花紅,只拿前期發放的基本工資,也是辭職去干別的了!叭藶樨斔,鳥為食亡,我們這個船隊,純粹是為了探索新大陸的地理迷當然有,但卻肯定不是所有人。很多人就是沖著那筆錢來的,為了錢,冒些風險也甘心,可他們以為倘若十成十要送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是因為當時,實在是缺人,我只能放寬標準,也算是病急亂投醫吧,眼看贊助金花得差不多了,只能省著來。這就把主意打到了那群刑余的女犯身上,招用了七八個因斗毆而苦役出獄的女水手,這些女水手剛剛出來,工作的確難找,又不知道我們的船走得不順利,也是眼紅那筆花紅,因而便欣然入伙。這樣我們勉強又湊了三艘船,再度往南而去,不幾日,又進入了赤道無風帶中!
“這一次進去,一開始還和從前一樣,無風,天上滿是烏云,這一回我們用了不同的路線——本來想的都是直放,七八百公里的海路,想著槳帆船就是劃也劃過去了,就算風雨連綿,不得觀測夜空,只要拿了指南針,一路對著南面劃不就行了?”
“可指南針指的只是個大方向,或者說,也許是在那時候真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響,連著三次,槳帆船明明就是沖著指示方向去的,到了能算經緯度的天氣下一看,真沒走多遠,一日一夜下來,比前一日還遠了一些!”
“如此,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按照地圖記載,在滿者伯夷和袋鼠地之間,有一個極小的島嶼,不知道上頭有沒有水源,能否發展為一個補給點,再試著等一等,看看這里有沒有東風——如果這樣還不行的話,依舊是找不到小島的話,那我就有一個很周折的計劃了,我想回占城去,換一艘帆船,沿著海岸線往非洲走,在非洲的近岸陸風幫助下,來到南半球之后,再借助信風東行!”
這個計劃,大概要多繞數千公里,聽起來簡直十足瘋狂,莊長壽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也是大吃一驚。不由追問道,“那后來是發生什么事,以至于這第四次便真到了地兒呢?”
黃秀妹苦笑道,“那自然就是風了。所謂的赤道無風帶,其實也不是一個固定的區域,會隨著太陽的直射點變化而來回擺蕩,也會因為異常天氣而長期停留在某地,你可以這樣看,哪里多雨悶熱,哪里就是赤道無風帶的停駐點。”
“一旦出了無風帶之后,就是季風的統治區了,只要有風,無云,按道理航向和方位就是完全可以確定的,這第四次南行的時候,我特意挑選了一個赤道無風帶北移,滿者伯夷陰雨連綿的時間出發,指望能早日到達季風帶。
但沒有想到的是,才劃出去沒有幾日,眼看著前方似乎已經是艷陽高照,隱約也可見到似乎有島嶼的痕跡,我們算是找到地頭了,突然間,起了一陣東風,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收槳揚帆,就聽到船頭一陣顛簸——觸礁了,島嶼附近往往暗礁密布,本來是該放下手劃的筏子,慢慢去探查的,可突然起風,船只往前一蛄蛹這就出事了,遇到這樣的事情,也只能自認倒霉。”
她雖然說得平淡,但聽的人是心驚肉跳,想到當時船員們的心情,也都是對那種絕望和挫折感同身受,鄭大木等人是知道底細的,也還罷了,祖天壽不免就道,“出師不利,軍心大亂,必定是有人想回程了!”
黃秀妹點頭道,“的確如此,而且受損的還是主艦,更棘手的是,這次觸礁,挫傷了龍骨,還有三個艙室進水,修與不修,都是煩惱,不修的話,大家轉移去其余兩艘船就很逼仄了,但如果要修,就等于得把攜帶的維修物資全用掉也未必能修好。如此要再繼續前行就非常勉強,再沒有船壞的余地了。如果再次遇到類似事故,只要有兩艘船受損,那就會出現第三艘船無法攜帶這么多乘客的情況,可能必須有人留下來等待救援了。”
這種停留,和在非洲等地停留還不一樣,如果是被留在眼前的小島上,那就等于是在茫茫大海中被留在了一個針尖大小的點上,救援什么時候來完全是未知數,而且小島的食物如何,能否耕種,會不會在漲潮時被淹沒,這都是完全未知的事情。
更讓人害怕的是,在大家于礁石岸邊拋錨修船的時候,有船員注意到了一點——連續三天,這里都沒有下雨,因為這里離開了赤道無風帶,進入了無風帶旁的副熱帶高壓區,本就是萬里無云的晴天。而因為之前三次,在航行時總是陰雨連綿,雨水取用不竭,每次返回時都有大量罐頭水沒用上,這一次大家特意少帶了水,多帶了一些吃食!
水的補給不夠,且小島上沒有可見水源,這兩件事,再一次挫傷了船隊的士氣,終于有水手提出想要返回滿者伯夷,但卻被黃秀妹直接否決了。“當時我認為,已經出了無風帶,有了風,從星圖來看,我們距離大陸不過是四百多公里,即便我們借風力不能走最短路線,只要信風不變,十天內也可以抵達大陸了,而且從地圖上來看,大陸附近并沒有什么礁石群,不存在擱淺的危險。在小島上停留,為的是盡量挽回損失——這船也是東家的本錢,能修好為什么不修呢?”
她的話當然也不無道理,但從結果可以知道,水手對此只怕是并不買賬,黃秀妹說到這里,面上也不由流露苦笑,道,“但我沒想到,經過三次失敗,船員心思已經不齊,而且這一次因為人手緊缺,我又聘請了那些刑余之人,她們當然是大膽暴烈的性子。”
“在她們看來,這次出行挫折重重,氣候異常,而我則是鬼迷心竅,一心要把大家往死路上帶,出行前就沒有帶夠水——她們不知道赤道無風帶雨水有多頻繁,自然覺得這個決定不合情理,認為當時我就出了問題,到了現在,更是一意孤行,要拖著大家一起葬身在這汪洋大海之中了。”
“故而,她們幾人便是密謀,想要奪船而返,但這樣的事情當然不能完全保密,她們中有人也認為,這樣的做法是否太過激了一些,意見矛盾之下,便暗中告密給我。我連忙去副艦要穩住局面,把她們控制起來……”
她摸了摸臉上的刀疤,淡淡地道,“這道疤痕,就是在那時留下的!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莊長壽聽得大張著嘴,回不過神:從結果來看,第四次黃秀妹肯定是帶隊到達了目的地,發現了整個袋鼠地,成為了如今的吉亨城第一個奠基人,但誰能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還有,那幾個敢于反抗黃秀妹,甚至和她刀兵相見的叛逆水手,她們的下場又是如何呢?
若是一般的海軍,不論是敏朝還是西洋海軍,乃至海盜、海商,這樣的叛逃者,都會被極刑處死,鎮壓軍心。但買地對于這種情況的處置規定是如何,莊長壽居然記不起來了——他推測這幾個人是被立刻處死了,否則鎮不住局面,但又不敢問,害怕這事不合規矩,不好大肆宣揚……
一時間不上不下的,難受得緊,黃秀妹看在眼里,也不解答,而是微微一笑,面容轉肅,對著身后那幾桌子船員道,“這就是遠航探險真實的滋味了,不但有高額報酬,有名有利,也有種種絕境——而最讓人難受的是,在絕境中的行動,依舊完全必須聽船長指揮!不得有自己的主見,否則,后果之凄涼,是可以想到的,哪怕所有人都被船長帶入絕地,敢于叛逃嘩變者,也會先死!”
“在探險船上,不論身份地位,船長就是船長,船員就是船員!做不到令行禁止者,可以先下船了,這會兒走的,不算孬種!倘若揚帆出發才后悔,那可就難得善終了!”
原來在吉亨城突然講起前事,是為了敲打這批新船員啊!
莊長壽恍然大悟,也是面帶敬佩地看著黃秀妹,暗暗點頭,“這是個能成大事的!也就只有這樣鐵血的性格,能做出這樣的偉業了!”
先不說他現在還有沒有膽量上黃秀妹的船,莊長壽又隱晦地看了看鄭大木和祖天壽,心下也是明了:“這話,也是說給船員聽的,也是敲山震虎,說給大木公子和祖將軍聽的,一旦船出吉亨城,不管他們身份如何,都要聽黃船長指示……”
“這一點,我看大木公子是做得到的,祖將軍么,他自己,我感覺應該也行,但他的那些從人,可就不好說了……不知道祖將軍自己有沒有感覺,又打算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