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1章 滾筒風帆的前景
要說起拓荒屯田, 遼東邊將確實是有經驗的,建州獻土之后,因戰事、邊亂而荒廢了近百年的遼東荒地, 便是先后被這些邊將重新率人歸攏開墾, 十來年下來逐漸恢復了元氣。因而, 吉亨城的情況,對祖家人的士氣,倒沒有多大的打擊, 反倒是黃秀妹的冒險故事,讓這些新客人們顯然沉默起來了:
從滿者伯夷到吉亨城這里,其實就和黃秀妹說得一樣, 七八百里的海路,槳帆船在赤道無風帶, 槳手輪班, 一天大概走個八十公里左右,出了赤道無風帶之后,可以借助風力那就更快了,也就是七八日的功夫,就可以到達吉亨。
這一路上可以說是風平浪靜, 他們的體會大概和莊長壽差不多,并沒有覺得這個航程有什么特別危險的,船只也沒有什么迷路的擔憂, 船長和水手似乎都是訓練有素, 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和從華夏本土往滿者伯夷的航程一樣, 稀松平常。
外行人看什么或許都覺得簡單, 對于新港口的開發,新航路的確定, 大家大概也覺得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也是被黃秀妹這么一講,祖家人才意識到,袋鼠地的新定居點,并不是那么好定下來的,不但當地的情況要好,而且航路也要理想,最好四季有風,便于帆船往來,這般才能確保往吉亨的航路暢通——至于說回滿者伯夷,那就要看赤道無風帶的天氣了,如果無風帶長久停留在赤道南側,那很可能吉亨和滿者伯夷的直接交通就會中斷,得要想辦法往非洲去周折!還得看風向是否作美,沒準一竿子就插到黃金地去了!
通古斯固然是可以想象的艱苦,但袋鼠地這里也不簡單那,通古斯的苦,至少是大家體會過的,可以想象的,袋鼠地這里,要吸收學習的新東西可就太多了。眼下首先要適應的,就是這種隨時轉換的地位——論職位,鄭大木不知道要高出黃秀妹多少,可到了船上連他也必須完全服從黃秀妹指揮,這是等級一旦固定下來就基本不會變動的敏朝老人,實在是很難想象的事情。
當然,這規矩也可以不遵守,只要能承擔得起后果就行,并不是每個定居點都能成功立足的,在探險中出點意外,不也稀松平常么?或者說,如果祖家人吃不了苦,也可以回華夏去定居,盡管他們已經放下了豪言,并且得了買地的扶持,但只要肯放下功名利祿,和那些積攢的家產,相信買地也不會窮追不舍,強行讓他們到袋鼠地來送死的,只要洗盡鉛華甘于平凡,還是能過上普通人的日子。
想在袋鼠地立足,吉亨的情況算是第一關吧,黃秀妹的敲打,就算是第二關了,在吉亨休整的這幾天,大家也都是冷眼看著祖天壽的反應,等著看他到底是打起退堂鼓來了,還是其心不改,意志仍堅。
而祖將軍倒也沒讓大家失望——這畢竟是能在不利的戰況下,堅守遼東的將領,初到寶地,因為萬事不熟悉,進退失據乃至有些迷茫這也都是有的,但略一沉淀下來,便立刻顯示出了自己的決斷:他把跟著自己來的十幾個親眷,分出了一多半,留在吉亨,請鄭淼幫助培訓他們,學習在袋鼠地立足的知識。
從氣候、地理,生活中的小竅門、農業、漁獵等等,都是要跟著學,甚至連一口水該怎么取,怎么喝,這都要從頭學起。祖天壽特別鄭重請托鄭淼,讓他下狠手往死里操練這些個子弟兵,“若有不從,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老祖的!絕不找后帳!有什么重活累活,都讓他們幫把手!”
這就算是看明白局勢了:袋鼠地不比遼東,在遼東,尚有親兵、軍戶、農夫輔兵等等可以差遣,條件雖然艱苦,局勢雖然緊張,但祖家這些子弟,畢竟還是人上人,可在袋鼠地這里,別說初來乍到的祖家,就連鄭大木、鄭淼都沒有一點兒鄭家少爺的架子!
很顯然定居點要興旺起來,需要的并不是只會拿架子、揮鞭子的主子,而是能帶著大家一起干活,把大家團結在一塊,確實有能力而沒架子的實干家。如果這些子侄里,有人無法達到祖天壽的要求,那還不如趁早把他們送回華夏本土,讓他們自生自滅去。
雖然對袋鼠地的情況,肯定是有錯誤的預估,把難處想得太少了,但這也是個明白人,祖天壽這般一處置,大家背地里談起來,也就暗暗點頭了,認為這或許是個不錯的鄰居,對他也多了幾分親熱。
因為祖家人帶的裝備不齊全,吉亨這里的住戶還自發地勻了一些帷帽口罩給他們,莊長壽上船前,每天都能看見那些祖家的親兵子侄們,哭喪著臉,戴著帷帽,在蒼蠅的簇擁下扛著鋤頭往城外去挖坑:這是吉亨為了緩解旱季、雨季的降水矛盾正在做的嘗試,就是把低洼的沼澤地挖成水塘,在雨季蓄水,也算是一個原始的小型水利工程了。修成了之后,至少在旱季作物的灌溉以及平時日常洗漱的用水能得到保證,吉亨城也不會那樣依賴滿者伯夷運來的補給了。
唯獨的顧慮,就是害怕招來袋鼠,不過,鄭大木已經允諾會解決這個問題了,下一批補給船,會帶來一批找礦隊和一些火銃,只要能擊斃敢于靠近水塘的大型動物,那么,在旱季不但多了肉食的來源,相信如此重復幾年下去,吉亨城的袋鼠之患也會減輕不少。
“膻就膻點吧,只要能吃,怎么不是肉?總比死人肉好吃唄!”
對于這個前景,遼東人還是蠻期待的,他們并不介意袋鼠肉的風味,只要是肉就行,偶爾還會吐出讓莊長壽這樣長于太平之地的南人側目的虎狼之詞。“哈哈,嚇著了吧?其實我們也都是聽叔伯們說的,遼東的情況還行,就是少吃肉,到了冬天,頓頓大白菜燉土豆,雜糧窩窩頭兒,能有點郝嬢嬢辣椒醬都是過節啦!”
說是靠山吃山,可山珍哪有那么好得的,一個莊子得了一只野雞,那肯定給莊主送去啊。一個冬天,也就是秋捕的時候,大家能分點野味,都留著過年的時候上供香嘴。哪怕是祖家子侄,也不過如此,他們一路南下到吉亨安頓下來,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提升的:吉亨這里,不說袋鼠肉了,罐頭里水產是常有的,碼頭邊也有小船,愿意折騰的話,三不五時出海打點魚,也是個葷腥。
只是吉亨這里大家吃慣了罐頭,平時事情也多,懶得折騰罷了,祖天壽帶來的這些小伙子,都是壯年,精力無限,就算是被派去挖坑,也還能琢磨著三點多起來,趕著日出前下一網,早上張羅著給各家分點海貨,讓家家戶戶都傳出燉魚的香氣,配著平時一坑一坑出的主糧餅,吃起了融合了遼東和吉亨特色的‘燉魚貼餅子’。
“可以啊,真別說,素存哥沒騙人,這里也就是看著嚇人,過來的路程危險了一點——也就是告訴了,不告訴還不知道呢!真安頓下來,感覺這日子不差!吃口頂好!”
“可不是?就說這氣候,我覺得就挺好,不冷不熱的,說干巴也沒覺得,俺們遼東的冬天不比這個干巴?那臉都能干出血來!”
“就是!這不是吉亨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這等防蟲的布棚子都搭起來了,火銃也到了,我看,那日子可就比遼東那邊要翻著倍兒的往上冒泡了!就可惜了俺們在遼東的老兄弟們,不能都跟著過來了!每年不用屯煤備冬,不挺美的么!冬天下雪的時候,憂心炭火不夠,那種擔驚受怕的心情,誰有誰知道!”
做好了新客人們抱怨連天的準備,卻沒想到,適應了一段時間以后,祖家這波人居然很喜歡袋鼠地的日子——或許這是因為他們沒有在南方買地長期生活過的原因,不管怎么說,眼下吉亨城的生活水平也足夠讓這些錦州人滿意了。慘淡狹小的城建什么,根本就不算是,他們說自己在錦州的莊子,比這個還要潦草簡陋,生活也更加危機四伏。袋鼠地光是(相對)溫和的天氣,就大大勝出了,他們的遺憾還在于不能寫信給老相識,讓他們也來呢。
“遼東邊民的確是不宜輕動,最好不要做如此的鼓動。”鄭大木對遼東移民的積極反饋也很滿意,“遼東也是百廢待興,還有通古斯亟待發展,目前衙門的規劃,他們停留原地,或者向北都是最便宜的。
再者,在蒸汽船投入實用之前,其實滿者伯夷往袋鼠地的航線,運力就是我們的槳帆船隊,他們就是心動想要南下,也不得其門而入,那寫信也不過是徒然惹來惦記,沒有這個必要了。”
倒是勘察過本地的地理過后,倘若氣候合適,可以發展畜牧業,那是可以招攬一部分韃靼人南下,設法再運一些牛羊來,或者畜牧袋鼠、鴯鹋,對他們來說,也是多了一條路子,如今韃靼氣候惡化,金帳汗國覆滅之后,大量韃靼人流離失所,除了黃金地之外,袋鼠地其實也適合他們移居過來。”
盡管現在還只是吉亨一地,但在鄭大木的規劃下,整個袋鼠地的繁榮景象似乎已經初具雛形了,莊長壽叉手站在船頭,注視著水手們往內艙搬運‘紅燜袋鼠肉’罐頭,聞言,也是忍不住好奇地問道,“聽起來固然是極為合適,但槳帆船運力夠嗎?
這種船比較特異,基本只能用在袋鼠地航線上,若是錯估需求,多造了的話,富裕的船只沒有銷路,造船的開支就是一大筆了。而且,槳帆船的人力開支很大,如今這樣的小規模交流還好,補貼運費不是什么重負,將來如果要運礦產、牛羊乃至這么多的移民百姓,運輸成本這么高的話——難道蒸汽船已有眉目了?大木你才會這么自信?”
他本就不是孤高之輩,幾日下來,自然早就和鄭大木混熟了。彼此已經直呼其名,不再叫什么城主、大俠了,鄭大木聽了他的話,也是神秘地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道,“也是受到密排肋骨技術的影響,蒸汽船還真有點兒眉目了,如今有一種新的發明,正在一廠試制,已經很靠近書冊上所說的螺旋槳了!”
莊長壽壓根就不知道螺旋槳是什么東西,倒是路過他們的黃秀妹聞言,立刻轉過身子,有些驚喜地道,“真的?難怪上回我見到大焱時,他對我提的密排肋骨明輪船,興趣不大!說這明輪船抗浪性太差了,只要兩邊的浪高不一致,船身就容易傾斜,浪費動力不說,而且翻船危險相當大。
我說赤道無風帶,你和我說浪?這明輪船只要能用蒸汽動力橫跨赤道無風帶,再揚帆借風,保證袋鼠地和滿者伯夷之間,天塹變通途,航行起來比現在容易得多!根本不需要考慮繞遠路找風的問題,非常適合你們鄭家開發袋鼠地的規劃,讓他抓緊時間大量生產明輪風帆船,他卻只是笑而不語——原來是因為螺旋槳已經出來了?”
“船長!”
“船長!”
別看莊長壽和鄭大木已經熟絡得互稱名字了,可在大木號上,兩人見到黃秀妹,都還是肅然并腿,招呼了一聲。鄭大木才笑嘻嘻地說,“其實,明輪風帆船也是合適的,也算是一條備選的路子吧,我甚至還有個大膽的想法——可以結合汽笛,裝個滾筒風帆試試看,蒸汽不但帶動明輪,還可以試著帶動滾筒來利用風向,若是能成的話,不比軟帆船更好嗎?這樣還省煤呢!
可惜我父親一聽我這話,就罵我又在敗家了,讓我快些滾出去,秀妹姨你下回若是見到他,可要記得幫我美言幾句,別老想著只追著書本上的制式船只,材料沒到那一步,總有大大小小的問題,何妨就大膽嘗試一二呢?造船專門學校里,那么多工程師難道是擺設么?別老只叫他們對著地圖算航線嘛!就算他們算不出來,還有紅圈學者可以禮聘——這都是小錢,花點就花點唄,若是能成的話,長期來看,那是省了多少錢啊!”
黃秀妹聽了,也是有些不以為然,剛要說話時,莊長壽有些忍不住了——這兩人說的話,字字句句都是能聽懂的,但組合在一起,意思就完全不明白了。就是記筆記都不知道該記什么!
他忙道,“慢點,慢點,我要寫到游記里去的,好多詞兒我不知道什么字,滾筒風帆是什么,是滾筒還是輥桶還是滾同?且還有明輪風帆船、明輪船的缺點,什么螺旋槳,這都是何物?還有你說的,造船學校算航線?這又是什么意思?航線是可以對著地圖算出來的?我在你們二人身邊,就猶如睜眼瞎一般,沒有一句話是能完全明白的!”
也難得他如此坦誠,鄭大木、黃秀妹聽了,也是不由得相視一笑。黃秀妹對鄭大木道,“呸!我才不做你的說客,你們一廠不造明輪風帆船,我看也是為了賭氣,不給武林船廠沾光——你們自家人自己掰扯去吧,今日啟航我事多著呢!你也甭管別的,把這些航海的事情好好給莊大俠說說,航海業要發展,離不開宣傳,你這里解釋明白,他往游記里一寫,沒準我們的問題就有人來解決了呢!”
說著,一甩手就自己忙活去了,鄭大木對她的觀點,不置可否,倒是十足耐心,站在船舷邊上,和莊長壽仔細解釋了起來,“先說航線圖,航線圖最理想當然不是自己算出來的,但是以我們買地如今的情況來說,先在造船學校算一遍,再教育船長,似乎又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第1172章 沒想過超越仙界嗎?
按照鄭大木的說法, 以及黃秀妹乃至探險船船員們的旁證,華夏,或者說特指買地的航海技術, 在過去這么二十多年間, 的確是迎來了極大的發展, 可以說是跳躍性也不過分,其速度完全超越了常理,“一下子就走完了別人家幾百年的路!不論是新船還是新航線, 哪有這樣的道理!”
“別說是新船了,就是航線,一條航線從發現到完全成熟, 哪個不是人命和沉船堆出來的?這也就是為何,一條航線可保幾代富貴了, 新航線沒有這樣到處開的, 能用三四十年的功夫,把一條航線的成功率提上來,已經算是很了不得的了。就算是現在,東方的富庶在歐羅巴傳聞極廣,可那些勇于前來買地的船長, 哪個沒有一些朋友,是死于這漫長的航路之中的呢?”
“從一地到另一地,每年的什么季節該怎么走, 什么星象表示自己在正確的航路上, 不會迷途, 這都是僥幸歸來的船長, 在自己的航海日記中總結出來的寶貴訊息。就算是這些船長不再敝帚自珍,把經驗拿出來分享, 對一條長航線的經驗總結,也肯定要七八年的光景,才能擴散開來。
其實這在歐羅巴也都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很多船長來到買地之后,上岸養老,不想再闖蕩了,這才會獻上筆記,讓我們買地這里,倒是匯聚了歐羅巴的航海精華,在十數年間,斷斷續續地收集到了比他們老家更全的航線經驗——當然了,這東西的密級是很高的,至少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一般人胡亂接觸。就像是從滿者伯夷直達吉亨城,這條航線現在也是保密的,否則,吉亨城就還要考慮武裝商船的騷擾了。”
很多事,不是身臨其境,很難知道有些決定為何如此保守,譬如南洋-非洲-歐羅巴的航線,很多信息基本就是完全開放的,莊長壽都在報紙上看到過討論的文章。
但用這個標準來要求橫渡大洋,從立志城去黃金地,以及滿者伯夷-袋鼠地的直航線,仔細想想就知道這對當地的居民來說有多大的危險了。包括定居點的很多規矩,都要比買地更嚴格,比較接近于還嚴格執行宵禁規矩的一些邊境敏城。
鄭大木道,“這些航線的信息,其實對我們華夏商船來說,其實是補足了至關重要的底蘊,因著我們起步比別人晚,這里差了一百多年,或者說竟是上千年的積累——自古以來,我們都是坐著等旁人登門來做生意送錢的,如今要主動走出去,到世界各地去,去到難以想象的遠海,這光靠一腔孤勇——
也不是辦不到吧,但勇氣是無法告訴你怎么做的,而一條新航線第一次走有多困難,看秀妹姨來袋鼠地的經歷,就可以知道啦。當時我們家資助了三波人來袋鼠地,最后能穿越赤道無風帶的,只有這么一支船隊——無風帶真的那么難走嗎?也不是的,不然現在航線也不可能如此固定了,但在當時就是相當的困難,因為所有人心里都沒底,你開到這里,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當然就覺得困難重重了。”
有了歐羅巴的筆記,這就等于讓船長把船開出去的時候,至少有一本筆記可以參照,而且,不像是總說得比較籠統,采用的全是仙家手段的仙界典籍,歐羅巴船長的航海手記,參考價值顯然要更大得多。比如說他們是通過星座來確定方位的,可仙家典籍從來沒有這方面的內容,對仙家來說,確定自己的經緯度好像是非常自然的事情,甚至大多數時候它們的船只也不需要考慮洋流、風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那么書上的航線對買地的船長來說,也就只能看看罷了,根本無法跟著去走的。
有了筆記,大概知道歐羅巴船長是怎么走的,這就不一樣了,但依舊不能完全解決航線問題,因為風向也是航海中很重要的一環,從歐羅巴往各地的航向,未必能復制在華夏這里。
但這里的知識,典籍上就有可以參考的地方了——全球的洋流、風帶,買地的典籍中是有仔細記載的,在造船學校、航海學校這些專門學校里,有很多繼承了鄭天龍那一代老水手的航海智慧,年輕時開拓過天港——立志城——獅子口——羊城港——南洋航線,甚至最遠曾隨隊去過非洲的水手,不但實操經驗豐富,同時還大量學習了買地知識,從一線崗位退下來后,在專門學校里當老師。
毫無疑問,這些老師是可以充分利用到理論知識的。他們可以看著洋流信風圖,結合歐羅巴船長手記,計算出風速、洋流對航速的影響,哪怕從來沒有去過某地,但也可以設計出曲里拐彎的航線,用以充分利用風向,讓帆船突破無風區、絕對逆風區的限制,在直航之外,擁有更多選擇。這樣的航線書,如果在出航以前,能夠得到一本,對華夏船長來說,毫無疑問是增強信心的,就是水手們,聽到這一次試航有專門學校的背書,也會安心不少,甚至愿意稍微降低索要的價錢,都是不無可能的。
以買地如今各行各業興旺發達的程度,這種行內的消息,雖然沒有特意保密,莊長壽卻也是無由得知——一般的報紙,對于這種消息根本就不感興趣,并不予以報道,而他又怎么會關心遠洋商船是怎么周折地從買地去到歐羅巴,又從歐羅巴回返的呢?
“這種航線書,比較有用的就是從西非回來——去倒還好,沒有什么南走的,繞過好望角之后,一路就是南風了,順風往上,很快就能到達北部,但回來的話就會遇到頂風,在非洲南部西側,沒有近岸風,風向常年南風,北上好走,但要南下,那就是頂風而行了。
這么走是很艱難的,歐羅巴人的應對之策,是通過陸路中轉一段,如果要走海路的話,他們是習慣從新大陸中轉——從綠角到新大陸,一路都是順風,抵達了之后,繞過他們所謂的麥哲倫海峽,從阿卡普爾科直放呂宋,這是弗朗機人走了很多年的老路,一度也曾經是被他們壟斷的航道。”
這么走,看似繞了遠路,但因為能充分利用風向,其實是很省力的,當然這樣的路線,對華夏的船只來說那就很危險了,因為幾千公里都是生路不說,在弗朗機人的補給點,華夏的船只極大可能會被扣留,安全是無法保證的。
因此,如果沒有一條備選的航路,那么華夏船只去了西非之后,就有點難以返回了,華夏船想要往歐羅巴一行的愿望,之所以一直耽擱到如今,除了歐羅巴如今越發混亂的局勢之外,也有返航線路難以確定的緣故。
“但是,如果在不考慮西非補給能力的前提下來規劃的話,卻也不是沒有備選航路。”
在探險船隊上,世界地圖肯定是必備的東西,鄭大木伸手在地圖上劃拉了一下,“想要突破南風區,就要斜著走,往新大陸航到某個角度,進入西風帶之后,就可以借助這常年的西風東行了,這就等于是劃個弧線,和兩個風區都產生一個交角——看起來繞了很大的遠路,但只要知道什么時候折角,這就要比去新大陸橫穿麥哲倫海峽省力。”
“據那些歐羅巴水手說,從新大陸通往東方,只有兩個海峽可以選擇,一個是曲里拐彎的麥哲倫海峽,這片海峽冰冷多霧,蜿蜒曲折,很容易被軍隊封鎖,如果有人在這里伏擊的話,船只難以撤離。而另一個海峽德雷克海峽,浪大得可怕,也非常寒冷,沒有人膽敢從這里通行,據說,十艘船進去,只有一艘船能出來。只要在這個折角繞一下,還是改為從好望角通過非洲回東非,就等于是避開了這個危險。”
“這樣,從西非回國,就有兩個選擇了,航路的選擇當然永遠是越多越好,就算沒有一個選擇是親自經歷過,但也能壯膽。但如果有滾筒風帆船的話,那就又能增加一個選擇了。”
鄭大木又說起了滾筒風帆,“這個東西,我也是在典籍上看到的,一看就發生了很大的興趣,它是一個鐵做的圓筒,只要開始用蒸汽機帶動給一個轉速,就能為船只提供前進的動力。而且,它不是三角帆,它是可以用各種角度來迎風的,就算是頂風區也不是問題。”
他拿起一張紙卡,卷了起來,用做形狀的示意。
“倘若有這樣的滾筒,和三角帆結合的話,那就可以用慢速通過南風區,連前往西南方向的折角都不需要去彎了!”
“同樣的,這種滾筒風帆,按照書上的說法,對微風的利用效率也很高,也可以試著用它來充當滿者伯夷到袋鼠地的船運,這東西還是風帆,不燒煤的,如果實驗成功的話,豈不是又節省了成本,也解決了澳洲礦場運貨的大難題?澳洲礦的成本,價格一下就下來了?”
別說莊長壽,祖天壽都目瞪口呆了,他難以相信這樣一個轉動的圓筒,能給船只提供動力,“你說風帆,這個誰都知道其中的道理,就是兜風用的。你說蒸汽明輪,這個大家也都懂,就是自行車唄,哪怕是你說的這個尾舵螺旋槳,我都能想象,就和一個人放屁似的……攪動了背后的液體,這不就產生了一個推力了唄!”
“可你要說這么一個筒轉著轉著,”祖天壽站了起來,自己轉了個圈,又搖了搖頭,語氣非常的疑惑,“就能把船帶著往前……這?這讓我老頭子怎么去想象呢?這東西哪怕典籍里有,真的能成嗎?別告訴我將來的船,都是靠這個滾筒風帆來帶動的,我覺得螺旋槳應該聽著還好些!”
鄭大木笑著還沒回話,他們身后沒有當值,正抱著手臂來看熱鬧的水手,便插話笑道,“我看過后世的仙畫,我們教材上也說的,螺旋槳肯定是未來發展的方向,這是不假的!”
“就說了!”祖天壽便立刻也拍了拍大腿,好像這個話題沒什么好討論的了,“那肯定是螺旋槳啊,若這么說,明輪船制造出來,都是浪費錢財,既然知道未來的方向必然是螺旋槳,又何必走這個彎路呢?”
這是一竿子把武林船廠的招牌都打進去了,船上的鄭家人,很多都露出了贊成之色。鄭大木的笑容卻是不變,他認真地道,“小侄卻不這樣想,反而認為明輪船也是有意義的——明輪船至少在密排肋骨技術實現之前,解決了第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傳統船體結構上,加裝明輪。這就很值得鼓勵了。”
“至于說,明輪的缺點,耗能高,禁不住大浪,一旦力學條件復雜,應力大就容易斷裂,平穩性不強等等,這些固然是客觀存在的,但即便如此,它也能勝任很多航行環境,更重要的是,它能培養出一批知道該如何在船上維護操作鍋爐的水手。有這些優點,為它花費的錢財就不算白費,它的工程設計師是值得六姐接見這份殊榮的。”
“而且,雖然知道螺旋槳是未來仙界的主流,但大家有沒有看到更冷僻一些的材料呢,雖然未見于仙畫,但大圖書館有一篇講述仙界造船潮流的論文里,也提到過,滾筒風帆在節能領域的突出表現,使其成為了動力船舶很好的補充設施。”
“也就是說,哪怕如今看來,滾筒風帆是前往螺旋槳的彎路,但或許在后世人的眼里,單純螺旋槳船只,其實也是通往滾筒風帆動力船的彎路呢?我們如何知道,仙畫上的呈現,就是最終最佳的答案,而不是比我們走得更前一些的彎路呢?”
這個話題,隱隱似乎觸動到了某些超出技術的話題領域,帶有一些哲理的味道了,讓聽者紛紛都露出了深思之色,只是觸動有深有淺——祖天壽是最淺的,他剛入買不久,連怎么學買都尚且沒有入門那,更不說別的了。
莊長壽聽起來,就想到了自己接觸到的許多社會現象了,更是詫異于鄭大木的膽量——這否定的可不是螺旋槳這一點,好像竟隱隱是向著如今社會上一種幾乎成為常識的默認規矩去的——只要是仙界的,必然就是對的,好的,就盡管跟著去做就是了。
且不說政治上的事情,就說這技術上的事情,似乎所有一切方向,都是朝著再現仙界的產品去做的,只要能實現典籍中的性能,設計上是完全無需做任何改動的,仙界的設計,就是金科玉律,就是圭臬天條!
當然,這樣的認識,在莊長壽看來也完全不能說是錯,買地如今各行各業,幾年內所發生的‘千百年未有’的大變,哪一樣不是從仙界的典籍中抄出來的辦法?他不是開廠子的,也說不出個條條杠杠,就說自己生活中接觸到的東西,什么鍋爐、自行車、鐘表、留聲機……這些新東西,不都是抄著典籍做出來的么?有現成的路不走,干嘛非得要想別的褶呢?
就是莊長壽自己,他不也是看了話本,效仿著開始寫游記,因此發家的,更不要說航海這門完全依靠典籍記載的洋流季風、天文地理來跳躍發展的行當了,水手對于仙界的虔誠,是一般人根本比不上的,這份崇敬似乎已經到達了死板的程度。
這些從專門學校里畢業的水手,雖然還不敢和少東家頂嘴,但面上顯然也寫滿了不贊成的神色。他們大聲的嘀咕著,“還彎路那……能走到一半,把鋼鐵螺旋槳船造出來都夠好的了……還想走到仙界前頭不成么……”
“這么講就對了!”
鄭大木卻像是分不出好賴話似的,指著說話的人燦爛地笑了起來,“這就是我心中的認識了——這輩子,我們能不能造得出鋼鐵螺旋槳船,這是很不好說的,得看材料學能不能發展到那一步。但難道我們就只能在一條線路上干等了嗎?多灑一點錢嘛!無非就是錢的事,我們把幾個技術路線都走走,誰知道也許就一步到位,把在仙界都才剛剛出現的滾筒風帆動力船給造出來了呢?”
“說穿了,這就是心氣了,我們心中那個盡善盡美的終點,到底是完全復現仙界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還是說,能想著比仙界更好,更往前走一步?”
鄭大木的心氣,很顯然就非常的高,他也不憚于展示這點,說到這個他很感興趣的話題,他便高興地笑了起來,很顯然,如果說他因為自己的權勢地位而快樂的話,那么有一多半的緣故就在于此刻——他不但心氣高,而且還相當的有錢,真可以實現自己的所想——竟敢這么早就把精力從‘鉆研仙界、再現仙界’中,撥出來一點,去賭那‘超越仙界’的可能性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他不但敢這么想,還真有本錢和底氣真就這么做了,怎么樣,你怎么說嘛!
不說張宗子、徐俠客這些佼佼者,便是炊金饌玉、一飲一食都和仙界息息相關的頂級富豪權貴,莊長壽也不是沒有機會見過,但他從未像這一刻一樣,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妒忌和羞愧——他清晰而又酸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而更讓人難堪的是,哪怕就是在年輕時,他也從未擁有過這樣的志氣,更有這樣的膽魄和意氣去實踐它。
“這就是全然在買地長大,從小受著滋養而長起來的少年人嗎?這就是我們的下一代嗎?功名利祿,在他這里竟顯得庸俗!此子心氣之高、膽氣之闊,讓人難以想象他未來的成就之邊界!”
“如今,買地的年輕一代,果然都有如此風范?這一代的佼佼者,光華又要蓋過老輩許多了,真不知道,將來國家面貌,在這一代人的把持之下,又會呈現如何景象。”
曾經想到未來,莊長壽所能設想的,無非也就是安穩繁榮而已,三不五時,有一些小東西面世,都是仿著仙界而差上許多的代替品,似乎總有一個瓶頸在掐著脖子,使本地的產物遠不如仙器那樣神奇萬狀,生活又有了極大的不同,但某種程度上似乎又還沒有本質的突破,這種微妙的停滯感,他已經感受到近十年了。
仔細想想,這或許也是高產糧種普及而新的,如高產種這樣影響深遠的大突破還沒有出現的十年,莊長壽本來以為這一輩子大概也就是這么過去了,但這一刻,他非常詫異地意識到,變化或許仍未停止,還在繼續發生,而且其幅度甚至還要超出了他的預料——不僅僅是靠近仙界,如今的年輕一代,竟有人已經在想著要比仙界更好了!
“這樣的事,真是當世可以辦到的嗎?”他有些懷疑地在心中嘀咕著,說實話莊長壽的第一感覺仍是不可能,可看著鄭大木那自信且安然的笑顏,他又在歆羨之情中雜亂地想著,“需要怎樣寬裕的環境,才能養出這樣的青年來——不單單是飲食用度,他的教育、閱歷、眼界,所受的關照——人能如此幸福而出色,不是眼見誰能相信?這樣的人尖子竟也能養得出來,簡直就是奇跡!”
“如今這一代的英秀,應當都是如此的奇跡驕子了,他們的所思所想,只怕是要比我們更大膽得多了!誰又能說得清楚,他們……會不會把不可能化為可能,帶來一些新的奇跡呢……”
“天塹變通途,將無風區變成動力船的游樂場……這樣的事情,不就算是奇跡嗎?影響難道就不深遠嗎?只要擺脫無風帶,這偌大的土地上,等待探明的那些個露天礦場……”
抵達吉亨城之后,莊長壽還是第一次如此具體地設想起袋鼠地的未來,想到交通問題解決之后,袋鼠地的前景,他也不由得微微顫抖了起來,為它的影響而戰栗:“太近了!袋鼠地距離南洋真的太近了!只要能解決交通問題,和黃金地比,袋鼠地對本土的影響力,受本土的重視程度肯定都要更大得多!”
“人人都說黃金地,殊不知,袋鼠地才是那個錢淹腳面所在——我開始還笑話祖將軍不知道被誰忽悠過來了,現在看,那人是給祖將軍指了一條明路啊!未來三十年,沒準,袋鼠地會像是從前二十年的彬山、云縣、榕城、羊城港一樣,成為成為無數人飛黃騰達,直上青云的地方!”
第1173章 海上迷途
“嗚嗚嗚——嗚——嗚嗚——”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滿船清夢壓星河,雖然船上不能飲酒,但長途航行, 上船久了之后, 在茫茫大海之中, 真會有一種水天難辨,暈乎乎的感覺,尤其風帆船是可以日夜不斷地航行的, 在勘察過的安全海域,夜里也不拋錨,這樣, 晚上難免也有遇到大浪的時候,有時候晃動幅度太大, 睡到一半, 迷迷糊糊地醒來,胡亂找到痰盂,嘔吐一番,又迷迷糊糊地被晃得趴在枕邊睡去,這不和飲酒大醉也差不多嗎?
就算沒有嘔吐, 但睡得顯然也不算是太舒服,因此,雖然頭天晚上, 早早地就上床了, 算起來幾乎要睡十多個小時, 但第二天早上起來得也還是艱難, 總是要聽著起床號后,一邊拍著臉頰, 一邊掙扎著坐起身子,再發好一會兒呆,這才嘟囔著翻身下床。
套上一條背心,先抓起水囊,往喉嚨里狠灌一通水——這個水倘若在陸地上,肯定是要吐掉的,但因為是在海上,就舍不得,忍著滿嘴嘔吐物酸酸的余味,也要皺眉咽下去。
抓起牙刷、臉巾,無精打采地爬著軟繩梯,在天色將亮未亮之前那朦朧的光線中上了甲板,再含上一口水,蹲到船尾舷邊,那里是大家約定俗成的洗漱點,一罐擦牙齒的青鹽是已經打開了的,不過,大家也不敢把牙刷頭直接放進去沾取,而是拿著小勺灑在牙刷上,有些人手不穩,就灑在手背上,再去沾——這也就是大木號的規矩如此細致嚴格了,若是從前的航船,水手根本連牙都不刷,誰還和你講究這個!
然而,買地這里,奉行的就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規矩多且細致,是從上到下都貫徹著的,大家也逐漸習以為常了,倘若沒有嚴格的規矩,很多人,尤其是很多水手,還感到不習慣哩。
如今大木號上的水手,很多都是買地水兵中退伍下來的,包括黃秀妹也是如此,所以大木號的很多規矩,和軍艦類似,洗漱有洗漱點,包括上廁所都有固定的舷位:在船尾相對較隱蔽的一堆雜物后頭,有一扇門,可以通往底層外甲板,這是船尾兩側都有的一個設計。
平時上下船時,可以通過這里出入,同時在底艙一側,外甲板的盡頭,還有一個探出甲板外,鏤空的凳子,可以坐在上頭如廁。這樣,排泄物就直接入海,來去無蹤,只要在每天拆下凳子,投入海水中擦洗一下,衛生方面也就不令人擔憂了。
當然了,在這樣的環境下上廁所,是需要一些膽量的,尤其是遇到大風浪的時候,哪怕可以抓住欄桿,膽小的人,仍然難以克服那種搖搖晃晃,好像隨時跌落海中,冰冷的海水隨時拍打屁股的感覺。不過,這已經是莊長壽所見到最先進的設計了。
據他所隱約聽說過的一些軼聞,哪怕是多年前遠征呂宋時,島船上的方便也都是問題,雖然每個艙室都會附帶衛生間,但據說這衛生間也只能看看,是不能用的,島船上的吏目要上廁所,還得跑到別的船上去呢。
至于別的帆船,不論大小,也就是兩種方案,一種是在主甲板上設一個伸出舷外的鏤空板凳,另一種自然就是所有人能想到的,在艙中放馬桶、痰盂。如今在很多隔日靠岸的客船上,稍有檔次的客船,用的都是第二種的改良——專門設計艙室和大馬桶,來供給客人使用。
雖然這個艙室異味難忍,包括隔鄰的幾間都不能住人,而且如果遇到大浪,馬桶倒地,還會有污物滿室的顧慮,但怎么看都比前兩種要好得多,畢竟第一種方法,對于如今男女混船的普遍現狀來說,是非常令人尷尬的。
就算拿布簾遮擋,但船上多有瞭望手、千里眼等,對異性乘客來說,這樣如廁不但難以放松,而且始終有讓人窺視的感覺——就算是同性的客人吧,現在大家也都講究了,不比從前那樣不拘小節,而且,從前航海畢竟不是什么日常的事情,有身份的人乘船外出時,也是不必考慮這些的,如今就不一樣了,乘海船成為日常的事情,且有身份的人,享用的特權也就自然大大不如從前了,大家都是該如何就如何,對這些人來說,讓他們接受這種如廁方式的確很困難。
而第二種辦法,也有一個極大的問題,就是船上顛簸,艙室人又多,還要防火,到了晚上,黑燈瞎火踢翻了馬桶痰盂的事情,非常常見,等于是把艙室也給污染了,搞得船艙內臭氣難忍。而買地的百姓都是相當好潔的,也不如以往那樣,對臟污的忍受力較強,甚至到達麻木的程度了。
那種每日靠岸的河船,沿岸而行的海船,就不去提了,對長途客運航行來說,如廁始終是個難題,專門的衛生間,算是相對最好的解決方案了。有些精打細算的船長,還會在每次靠岸的時候,把積攢下來的污物賣給海港附近的農家。
久而久之,催生出一個奇特的行業:每每有船只靠港,就會有人上來殷勤地問糞肥——如果免費送給他們的話,他們就自行上船來擔走,還把馬桶涮得干干凈凈地送回來,不用水手們操心,如果賣給他們的話,這就免談了。
因而,官船不說,私人船只,到底是賣是送,就成為船長是否體恤水手的標準了,水手們收入豐厚,是不愿意做這種活的,雖然船長下令,他們也必須服從,但私底下嚼起舌根來,竟會成為水手續合同的一個影響元素了。如今也有一些船長,索性把處置權交給負責打掃艙室的水手,這成為他們的一項額外收入,是賣是送,悉聽尊便,只需要盡量保持艙室的干凈就好了。
不過,這也都是對于客運船只所做的妥協了。‘大木號’的設計目的,就是為了探險,凡是上船的人,都是經驗老道的水手,默認能夠接受艱苦的生活條件。因此這廁所就設計得比較極限了,又帶有女船長鮮明的特質:注重隱私,相當細膩。廁所設在靠近底艙,狹窄的外甲板上,就算是在瞭望臺上,受到角度限制也是看不到的。
同時,兩側船舷都分別有設,這樣只要浪不是很大,就可以做到男女分廁,杜絕了太多尷尬的可能。當然了,你也可以說,都是跑海的海狼,很多事都不在意了,但那是條件限制的時候不在意,既然可以分開,那大家自然只有更高興更自在的份兒。
這樣的廁所,也有一個限制,那就是您晚餐最好少吃點兒,在夜里點燈下甲板的滋味,誰嘗過誰知道。因此,每日早上換班的時候,廁所這里自然是大排長龍的。
也是因此,關于如廁時間,都有仔細的規定,上一班船員在吹號前就去過廁所了,這才開始吹號。這一班的船員起來之后,都趕緊先刷了牙,有的來不及上廁所就要去換班,隨后就立刻開始忙活了,等忙完了自己手里的這點活兒,寫好了日志,這才能抽空去用。
尤其是一些測量崗,牙刷往胸前一別,手在褲子上擦一擦,臉都沒來得及擦洗,就拿起鉛筆開始干活了,“風速儀呢?我看看,喲!昨晚風不小啊!這一夜能走百十公里的我看。走了多少算出來了嗎?沒那么多的話,得找原因了。”
“不知道是不是沒擺弄對,壞了,因為昨晚感覺風力沒測出來那么強。”
今早的風不算太大,顛簸在承受范圍內,大家也沒有注意到海里有什么大魚可能咬屁股——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甚至在盛魚區不少見,因為人的排泄物對魚來說是很好的食物,魚群匯聚起來之后,有能高躍水面的品種,看到水上白花花的東西,說不準就興起了探索的沖動。
因此,早上如廁也是趕早不趕晚的事情,越晚風險越高。而且,按船長的吩咐,雖然這個時候船身周圍魚群很多,但大家是不在這個時段捕魚、釣魚的。買地的百姓,普遍講究好潔,水手們也都沒有什么異議。
今早這個廁所,上得還算是平靜,莊長壽雖然排得很晚,但勉強是克服下來了,他爬上主甲板的時候,恰好就聽到了測量員的對話,這才明白為何自己今天起來這么暈乎——得,風大浪大,昨晚在睡夢中一定是暈船了。他也是到了遠洋船之后,才知道原來人睡著的時候也是會暈船的。
“怎么回事,測速儀老壞嗎?”
因為和測風儀相關,他也饒有興致地湊了過去,暫時不著急去吃早飯了:這個測風儀,看起來很特異,像是一個平放的風車,只是末端是三個半球而已,是用很輕的材質做的——大概是馬口鐵,或者是某種合金,一旦遇到風,立刻就會旋轉起來,而風車下部連接著的平臺,上頭的指針就會顫動著指向某個數值。
這其中的原理莊長壽肯定是說不清的,只知道再現這東西的技術員,得了一筆不小的賞錢,而且它很快就在航船中流行起來了,因為,根據黃秀妹的說法,對于遠洋船長來說,這個東西是有助于他們來做數學題,計算自己現在的航速,會否對船身造成損害的。
也是這些年來投入使用的新東西,因為只對航海有用,故而在普通人中名聲不顯,莊長壽也是上船后見到了,這才有所認識。不過他很喜愛這個儀器,因為它和買地的地磅一樣,都是指針式的。
在莊長壽看來,這指針式的顯示方式,算是買地這里自產最高級的科技啦,很有仙界的味道,所有仙界的仙器,雖然都很神奇,但也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都很易用,這個杯狀測速儀算是得到三昧了,不需要采用任何特別的方法,也不用掌握任何技巧,只需要學會把這測風儀放到船上某個特定的部位,過一會就能直接讀出風速了,就算是三歲小孩,也能勝任。
自然了,測量員也不僅僅是測量風速,這邊記錄了風速,并且擺弄了一下這個大東西之后,他們便拿起家伙事往船邊走去,從懷里珍重地拿出一支懷表,準備開始測量航速了。“說不上壞不壞,至少是能用吧,指針有數兒,至于說對不對,這東西咱們也沒法修哇——準備放線了!等我掐表——3、2、1,丟!”
嘩的一聲,一個扇形的木片被拋下了船尾,尾部還跟了長長的線繩,測量員一邊放線一邊往船頭走去,直到站在甲板盡頭,手里的讀秒聲這才停下,對著懷表和線繩上的刻度,在表格背面草草地寫下了兩個數字,現場計算了起來,“甲板長48.3米,線長是我看看……嗯,用了幾秒來著?43秒,那現在的航速是……22公里每小時……不慢那,風速……每秒6.2米,和風小浪,遠處偶見小白帽浪頭,風向西南,順風航行……”
“昨晚風速居然有12米的時候?那可是大浪了,難怪我起來覺得暈船!”
“你暈船了?我沒半點感覺!”
這也是一種新式的測速方法,不過因為相當簡單,成本很低,只要一塊木頭和一卷繩索就行,而且哪怕沒有懷表,只要有沙漏也能使用,所以普及得極快。
幾乎所有乘坐過海船的乘客,每天早上都能見到水手在如此倒騰,甚至還有很多初級班拿這個測速方法來出數學應用題。所以大家也就司空見慣了,測量員一邊卷繩子一邊和莊長壽聊天,不住地撓著頭包布,“哎,也不知道是什么蟲子帶上船了,估計就是在吉亨城上來的,這幾天晚上偷懶,沒把頭包起來睡,這就被咬了,癢得厲害……”
“一會兒去船醫那里開點藥擦一擦吧!”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準備去吃早飯了,測量員吃完早飯就要上瞭望臺去——大木號這里,人人都是多面手,瞭望臺上的水手也不僅僅是眺望,他在高處可以更好地測量風向,隨時注意風速,一旦發現風速增強或者減弱,風向變化,就要大聲報告,船長或者當值大副則需要立刻判斷出用帆策略,軟帆船的帆面多且操作復雜,雖然能更好地利用多面風,但甲板上也總是忙忙碌碌的,充滿了大喊的聲音。
除此之外,他還要觀測水面,岸邊,在濃霧的天氣,測量員還要從瞭望臺上下來,時不時的就往海里‘打水’,也就是放一個鉛坨子,根據到底的長度來判斷水深,又從底部的取樣孔帶上來的泥沙,判斷海底的土地材質,是軟質的海沙,還是偏硬的泥土等等,給船長提供消息,決定是繼續前行,還是拋錨等待霧散。
這才是測量員這個行當辛苦的地方,不但會得要多,而且一會兒這,一會兒那,需要心里有數才能兼顧,故而測量員的在船上的地位是很高的,所有一切雜活都不需要做,下到二層船艙的食堂里,其余船員也給他讓道,讓他插隊吃飯。莊長壽不愿占這個便宜,再加上胃口不佳,對早飯興趣缺缺,便排在隊尾,和他擺手道別。
測量員拿了一個坑餅,一盤白兮兮的炒鴯鹋蛋,往蛋上夾了一筷子咸菜,抹了點辣椒醬,又打了一晚滿是蔬菜干的濃湯,坐下來甩開腮幫子就吃得飛快,那坑餅鐵硬,無非是借著早上煮湯時的那點熱氣給它熥一熥,測量員也不在意,把餅子撕開,泡到湯里,先喝了半碗湯,把那盤蛋往湯碗里一倒,攪和了一下變成一碗如同泡饃的東西,也沒那么熱了,拿勺子挑著就往嗓子眼里送。
說實話,這幾天船上的伙食真不算差,大木號有罐頭機,只要能找到水源,清潔飲水是能保證的,也有木桶儲存著的低度酒作為極端環境下的儲備,用來補充維生素的蔬菜干、蔬菜罐頭,油鹽醬醋等等,都是豐富,蛋白質的話,新鮮的魚獲少不了,此外還有吉亨城補給上的一批鴯鹋蛋,也很受到歡迎。
在航程之初,起碼吃飯不算是什么為難的事兒,懂行的水手,都會在這寶貴的時光中細嚼慢咽地享受難得的體面伙食。因而他的行為也受到了大家的注意,有人便笑道,“佳輝,你急什么呢?瞭望臺上不是還有人么?夏姐鬧肚子了,急著和你換?這天氣也好,風也不大,就你急急忙忙的,活像是碰到什么大風大浪似的。”
佳輝搖頭道,“不是夏姐發話,是我昨天晚上看地圖,我估計我們已經接近‘危險峽’了,距離這一次要去勘測的煤礦不遠,那樣的話,航速得降下來一點——”
“這么快?一晚上就到了危險峽?”
“我還以為還要一天半的路呢!”
他剛說到這里,好幾個船員的語氣也都變了,佳輝說,“還不能肯定啊,算出來應該是快到了,但不知道昨晚風那么大,是不是吹偏航了,一會還要重算經緯度再看看地圖,我剛看了一下,沒見到海岸線呢!”
這就是夜間沒有拋錨的壞處了,追求航速,就要承擔夜間偏航的風險,尤其是在陌生海域,這是讓人很緊張的事,那些南洋航線,船長都跑得爛熟了,說夸張點,早起看看太陽的角度,都知道自己現在偏航多遠。
但在袋鼠地北海就不一樣了,大木號上的船員,雖然在危險峽通行數次,但經驗還不完全足夠,一聽到要經過這里,語氣就都嚴肅起來。莊長壽聽了,心里也是掂掇道,“從吉亨出來如今是第五日上,距離大木城主說的那個露天煤礦,如果已經走了一半多,那這的確不叫遠,唯獨航線是要安全才好,這危險峽的名字第一個就不好,起了讓人心驚肉跳的。
看這一次通行的感覺如何了,我看祖將軍本來對開發煤礦非常有興趣,想把全部本錢投入,和鄭家合股的,也不知道通行危險峽倘若遇阻,他會不會改變主意,還是去袋鼠地南岸種田畜牧。”
原來從地圖來看,吉亨城往東,整個袋鼠地的形狀是一個大海灣,貼著海岸線走當然也可以,但這沿岸的所在,歷年來已經探索過了,比較荒蕪,祖天壽也沒有親自考察的興趣,所以大木號是直切了一個弧線,往大灣東面而去,因此才走了五六日就到峽口了。
越過峽口,大木號只探索過一部分,沒有環島而行,因為這一次還算是試航,也不打算環島,只打算到苦難角附近的煤礦處去考察一二,或許再順著往前走走,就要返航了。
真正打算走遠的還是之前出發的考察船,他們通過傳音法螺,已經留下了幾個經緯度坐標,都是勘察過的上岸點,還注釋了一些水文情況,作為大木號的參考。大木號也準備在這些上岸點里放置一些補給,等他們回程時可以取用。
海圖的開拓、航線的搭建,這一趟走下來,祖將軍大概也是有所明了了,這些也都能幫助他決定自己的定居點建設在何處,莊長壽也注意到了,食堂一角祖家那幾個機靈和氣的年輕人,正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水手們的對話,他剛想拿話點點水手們,讓他們別嚇著了祖家人,便聽到頂頭甲板處又傳來了頓挫的搖鈴聲:“釘釘、釘、釘——”
但凡在船上,這種聲響就都是有意義的。水手們的神色頓時也都跟著變了,先是側耳聆聽,隨后面露驚容,都跟著反應起來。“好少見的信號!”
不止測量員佳輝,立刻跳起來往甲板上沖,其余人也立刻擱下了滾燙的早飯,根據多年來的訓練,快速而又有序的按靠樓梯的遠近,以及職務的高低,陸續登上了甲板。相對于初次登船的客人,這群水手對號聲的含義,反應當然是極快的:“這是,有大魚!?從未見過這么急促的魚群鈴聲,這是發現大魚群了?!”
“那看來,我們還真偏航很遠了!”
第1174章 大海主
“大魚?是鯨鯢么?沒想到在袋鼠地這里, 也有大海主啊!”
“天呢!是鯨鯢吧,看到了,看到了!在那里, 你瞧, 那是他的魚鰭, 竟如此巨大!從未見過如此的巨鯨!”
“不止一頭!我瞧見那里還有一頭!那還有!三頭!”
“船長,眼下該當如何?是否要把船速提上去?”
在按理該靠近大灣角的海域,居然看到了一群鯨鯢!不過是數分鐘的時間, 幾乎是泰半船員都涌到了甲板上,盡管都是心急如焚,但也很快按照平時的秩序, 排班站好,沒有都涌到船舷一側去, 讓船身有失去平衡的風險。
大家都是一邊踮著腳, 眺望著遠方暗色的海波,一邊注視著船頭船長的身影,包括鄭大木、祖天壽等人,也都是安安分分地在人群中,等著她的號令——這就是嚴格紀律的好處了, 這時候倘若有人自以為身份特殊,出來指手畫腳,不說能否得逞, 肯定就更添亂了。
要知道, 別說只是幾句口舌, 但這茫茫大海之上, 除了掌握技能的船員水手之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的乘員, 心情本就是緊繃的,別看就是這么幾句話,對景兒就容易嗆起來,很多時候,船員的騷亂叛變,都是從這樣的小口角開始的。因此,哪怕船下一刻就要沉了,在沒沉之前,大家還是都要聽船長的吩咐。
對船長來說,這也就要求其不論在何時都要處變不驚,并且當機立斷,不管這個決策是否明智,這時候最忌諱的就是猶豫不決,船長慌了,別人就會更慌。只要有一件事做,有明確的指令可以遵循,船上的氣氛也就會慢慢地平和下來了。
還好,黃秀妹已經是個經驗非常豐富的船長了,而且她一路上都是在非議、質疑中走出來的,早就養成了胸有驚雷而面色不變的城府,哪怕已經充分意識到了如今局面的多重不利,表面上卻還是神色鎮定,她放下了望遠鏡,不再去觀察那五頭鯨魚——不錯,盡管光線不算好,但有望遠鏡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這是五頭而不是大家認出來的三頭,而是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道,
“不就是鯨鯢嗎,沒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沒有見過!不當班的除了軟帆手以外,都可以回去休息了,沒吃飯的去吃你們的飯!現在距離還很遠,我們保持航速,測量員用六分儀試著利用日出角計算一下緯度,重新確定航向,看看我們和危險峽之間還有多遠!”
計算方位,本來是等當班測量員毛佳輝爬上瞭望臺后,再重新做的工作,現在就由正在準備換班的瞭望手夏湖來完成了,她在瞭望臺上搖了搖鈴鐺,示意自己已經聽到了,而甲板上的人群則遲疑地散開了,有些人已經不安地低語了起來。
反倒是完全不懂遠洋航海的祖天壽等人,表情還很鎮定。他們并不知道黃秀妹的話只是在安慰大家:如果真的沒事,就不會讓操帆手都留下待命了,而且,這些鯨魚和船只的距離,也沒有看起來那么遠。
這些大海主,在海中行動的速度,哪里是船只可以比擬的,雖然現在大家倒是不相信什么鯨鯢吞舟的傳聞,但也怕它們在嬉戲中帶來大浪,造成船身顛簸,或者更進一步地說,如果是性情暴烈的魚類,哪怕面對大舟,也是不管不顧,沖上來撞擊的話,那大木號能不能經得住沖撞,這也是不好說的。
“這是兩種不同的鯨魚,似乎是一種在捕獵另一種,把對方追到了這個地方。”
鄭大木在人群中始終沒有說話,而是舉著望遠鏡在仔細觀察,等到船員們各司其職地忙活起來了,這才走到黃秀妹身邊,低聲說道,“這兩種鯨魚,不像是南海常常能見到的那些,一種魚鰭很大,另一種魚目奇大無比,是從前所未見的!也不知是否一種巨鯊了。”
海洋深處,神秘莫測,誰也說不清有什么異獸,除了買活軍的教材、仙畫之外,華夏和歐羅巴等地關于海洋大魚都有種種傳說,此刻在黃秀妹心頭一一流過,她也拿起望遠鏡,又觀察了一二,這才沉吟著道,“是……這是虎鯨吧?虎鯨眼下有白斑,隔遠看往往被誤會為巨目,和月熊一樣,都是為了增加威懾力?不過我也只是在文獻記載中看到過而已,據說這種鯨魚對人類較友好——這也是文獻上說的。”
盡管只是文獻的記載,但這也讓兩人都松了口氣,至于另一種被追捕的鯨魚,就無法從這么遙遠的距離去辨別品種了,只見海波起伏之中,那在極遠處也很有存在感,好像一把大扇子的魚鰭,時隱時現,海浪中隱約可以看到數頭大魚的脊背,起伏入水,整齊而有韻律感,似乎在把獵物往某個方向逼去。
黃秀妹捏著望遠鏡的手,微微發抖,不斷地尋找著參照物,在海浪中對比著彼此之間的距離:如果是往這個方向逼,那雙方發生沖突的可能就很大了,誰也說不清大木號在和鯨豚的作戰中能否占到上風——華夏的漁民也幾乎不會主動捕獵鯨豚,一個是漁民多居于大陸沿岸,鯨豚出沒都在深海,遇見得少,另一個是從前漁船很小,漁民的鐵器也不多,很少有人能組織起這樣大規模的狩獵。
經驗如此匱乏,自然沒有作戰的欲望,黃秀妹看了一會兒,放下望遠鏡,又和鄭大木交換了一下眼神,見鄭大木也點了點頭,兩人都是松了口氣:看來,他們的判斷是一致的,那所謂的虎鯨,并沒有把獵物逼到這個方向的欲望,而是目標明確地驅趕著獵物前去北部。
而且,他們似乎也并未注意到遠方的這艘木船——相對他們的體型來說,這船也不算是太大,黃秀妹估量了一下,虎鯨看這艘船大概就相當于人看一艘獨木舟一般,大概是不太會第一時間注意到的。
這可太好了,最怕它們對船只產生好奇,往這里游來,甚至是撞擊試探,那就不好說了。這時候,瞭望手的觀察數據,也順著纜繩劃到地面,被送到了她面前。黃秀妹看了一眼緯度,根本不用對照海圖和航海筆記也能定位,“北了,距離航線大概北了有30來公里,昨晚風力還是太強了。調整航向,把船尾帆降下來,速度慢一點,用側風往南——我懷疑北方有小島和暗礁,我們要盡快回到原本的航線上。”
“鯨魚?”
鄭大木自然是當世一流的頭腦,他眉頭一挑,很快便驚異地問道,“此魚竟也通人性,知道謀略不成?”
只要是走慣了海的人,都知道和獸類相比,魚類畢竟是要愚笨得多的,自古以來有通人性傳聞的,只有傳說中的鮫人了,這東西如今也相當少見,因為其背負幼崽的習慣,被認為是海獸中近人者,偶然有漁民見到,也并不會試圖捕捉。
除此之外,魚類無智,幾乎是普遍的認識。甚至還有那些大魚,被網羅起來之后,在漁網里還在本能地吃著一起被網上的小魚,這就可見一斑了。還有一些南洋可以見到的劍魚,竟甚至會把漁船誤認為是獵物,用劍吻攻擊船底,把船戳得漏洞了不說,自己也卡死在那里,無法退卻,可謂是‘損人不利己’,白白送命——這劍魚大的有近兩人高,同樣大小的猛獸,都是頗為狡詐的,但魚類就是這樣少智。難以想象這種鯨鯢,居然會擁有如此智慧,還能把獵物往某個特定的地形去趕!
“這也是教科書上說的,如果這是鯨魚的話,那就是可能的。”黃秀妹答道,“據說鯨鯢其實并不是魚,而是海獸,是哺乳動物,因此不論品種都格外聰慧。擁有這樣的謀略也不足為奇。
不過,我做如此的判斷,倒不全是因為看到這些海獸,而是因為在地圖上,本來危險峽北面就有另一個大島,只是那個大島,和東面大島一樣,目前都都還沒有船只前去探索過。畢竟整個危險峽這一帶,群島很多,島嶼之間暗礁遍布,橫穿危險峽的航線,還是我們從仙界航線圖里找出來的,適合仙界船只通航的航路,我們的船必定也能過得去。”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橫穿危險峽的航路開拓得這么快了——當時用槳帆船,沿海岸線,始終保持海岸線在目視范圍內,這樣慢慢挪到危險峽對岸,那肯定是安全的。大木號也算是第一次采取較為激進的航海策略,就立刻偏航了。但大家也沒想到,夜里就是一陣大風,居然能偏北近三十公里,看來,對軟帆船在風力下的航速提升,大家的估計還有所不足。
“也是難怪,大木號下水后往南就進了赤道無風帶,這估計還是第一次遇到強勁季風……”
鄭大木眉頭微皺,很顯然對自己的安排并不算太滿意,“也是心急了,應該安排跑一次東非的——”
這種經驗,不親自跟船走一趟,體會一下這種在陌生海域步步驚心的感覺,那是永遠不可能如此深刻的。黃秀妹嘴里還在不斷發號施令,讓帆手們調整航向,降速轉帆,自己也和大副正式換班,來到舵盤前,讓掌舵手離開,開始親自掌舵,同時示意瞭望手集中精力,觀測海水顏色:進入陌生海域,可能還是礁石區,就需要時時刻刻注意海水顏色,海水顏色變淺,是進入礁石區最有力的證據。
瞭望手發現之后,要立刻判斷方位和初步目視距離,報告船長,以此決定航向。否則,船只擱淺,那就意味著被困某地了。當然,在這片海域,擱淺不算是非常可怕,因為擱淺也意味著周圍有島嶼,而且大木號也有傳音法螺,可以通知吉亨城救援,但這依然非常耽誤,船只的修理隨隨便便就是小幾個月,到時候可能赤道無風帶又南移,那航程就變得更艱難了。
在大海上,別看順風時好像一日數百里,船長什么也不用做,但也多得是舉步維艱,船長甚至手不敢離開舵盤的時候。眼下就是如此,黃秀妹壓根顧不得搭理鄭大木,感覺舵輪穩定,不會往回甩盤,這才松開一只手,又舉起望遠鏡往北看去,此時海上已是朝霞滿天,金光粼粼,隱約可見幾個小黑點在浪中一浮一沉,逐漸遠去。
黃秀妹的心這才略微安定了一點,但又有些不解:說是礁石區,危險峽這里也有得是,否則,這一帶也不會少有大魚出沒了。但據她所知,在這個經緯度,往西北走其實就是可以通航暢游的深海了,這些鯨鯢如果是在合作捕獵,為什么不把獵物往大木號的航向逼呢?
“也是太緊張了……”她很快又醒悟過來,自失的一笑,“和大魚講起道理來了?沒準就是因為這一帶對它們來說也很危險,幾乎從未來過,所以才沒有選擇以這里作為獵場呢?還會是因為什么?可別說北方有什么伙伴,等著和它們匯合,若是如此,那鯨鯢的長距離通信技術,可要比我們還發達了。”
她也是一早起來,剛剛在船長室里,把飯吃了一半——為了維護威嚴,黃秀妹也是立了在海上不和船員共餐的規矩——聽到警報之后,匆匆趕來的,剛才一陣緊張,又是連續忙活,感覺吃下的食物全都消化掉了,這會兒又有點饑腸轆轆起來了。只是前方就要接近陌生危險海域,又不放心撒手。
眼看甲板這里,操帆手都在忙活著收帆轉向,幾個人一組,訓練有素地拉著那些繁雜的繩索,黃秀妹一眼瞥見那幾個乘客呆頭鵝般站在那里,鄭大木在不斷的觀測周圍記筆記,而莊長壽是早已經癡癡傻傻地拿著望遠鏡,趴在船舷上出神地看了,只有祖家那幾個人,扎煞著手,有些無措地東看西看,便要順手差遣他們去給自己拿個餅子泡湯送來。
可還沒開口時,就聽見莊長壽方向傳來一聲驚呼,幾乎和瞭望臺上的搖鈴聲同時響起,黃秀妹心頭一動,先是怒視莊長壽,斷喝了一聲‘閉嘴’!隨后便拿起手邊的小旗子搖了搖——這瞭望臺一般都設在桅桿上半段,和主甲板的距離少說也在十五米以上,海上常有風,靠喊傳信這是不現實的。
一般都是搖鈴示警,通過旗號和吊籃做進一步的溝通。見到黃秀妹的旗號,不知何時已經登上瞭望臺的毛佳輝便也跟著搖起了旗子,同時還想再一次搖晃鈴鐺時,在他身側的夏湖卻一把將鈴鐺搶了過去,也急促地對著黃秀妹搖了起來。
“叮叮叮叮——”這是最簡單也最急促的信號,意味著緊急情況,按現在夏湖的職責,也就意味著她在警告前方有礁石區,而且恐怕很密集,不易通過,需要進一步收帆降速,甚至掉頭繞路,不再采用現在的之字形航向。黃秀妹的心又提了起來,她幾乎是在同時接受了兩樣信息,先是理解了這最強烈的信號,立刻示意掌舵手過來把舵,自己拿起望遠鏡,剛要跑到船首去觀察水文,但走了幾步又疑惑起來抬頭去看毛佳輝,因為她此時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毛佳輝剛才搖旗的意思。
“發現船只,在大魚方向?啊?”
一時間,連見多識廣、處變不驚的黃秀妹都有點傻住了,不能完全明白毛佳輝的意思,是否一如船舷邊莊長壽激動地對鄭大木表達的一般。“快看!北面有漁船!在配合那些大鯨魚捕獵!人和鯨魚配合捕獵!”
他的語氣當然也是非常強烈的,這副畫面的沖擊,讓他把對于船長的敬畏都短暫地遺忘了,揉著眼睛不可思議地喊道,“你快看看,有沒有看錯——我不是在做夢吧!人居然能豢養這樣的大魚群配合捕獵?!”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這群海上奇人是從哪里來的!啊!他們好像也在指點我們,他們看到我們了!嗯?!他們怎么調頭了,這是——不獵大魚,他們要逃跑了嗎?”
黃秀妹跑得老遠,還能聽到他的嚷嚷,惹得甲板上的水手都投來好奇的眼神,好在大概是鄭大木很快就把他給控制住了,黃秀妹跑到船首時,莊長壽的聲音已經不聞,她拿起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前方的海面,果然在前方中隱約見到了若干明礁石,仔細辨認,還能在海水中看到隱隱的渦流:這是暗礁區常見的水文現象,這種區域就一如從前的三峽一樣,除非是熟悉周圍水文的小船,否則擅闖入內,十有八。九是要出事的。
“船速慢下來,做好轉向返航的準備!先拋錨!”她立刻做了決定,有條不紊地把拋錨的命令層層下達,操帆手們立刻忙碌了起來,其余船員則奔走著準備操作絞盤放錨,一時間喊叫吆喝聲連連,等懸掛在船尾的船錨,伴隨著鐵鏈嘎吱嘎吱讓人牙酸的聲音,沒入海水之中,很快隨著其沒入泥沙,船身上眾人都感到明顯的一個頓挫感,緊張的氣氛,這才緩和了下來。黃秀妹還沒來得及喝口水,毛佳輝又開始搖鈴,而船舷邊的莊長壽等自備望遠鏡的客人,也同時把信息傳了過來。
“他們不是要逃跑!那些漁船——”
莊長壽的語氣里也多了深深地困惑,“他們是沖著我們來了!不是——那些大魚不會也跟著被他們招來吧?”
“這是什么意思?不捕魚了,他們要帶著大魚來捕我們?!”
第1175章 人魚鬧劇
“竟有能馴養鯨鯢的土著嗎?這……課本上可沒提啊!”
“不是, 就這木筏,也就比獨木舟好一點兒,他們來獵我們啊?”
“天下之大, 無奇不有, 怎么這樣的事兒也能被我們碰見?以后在港口, 我再也不笑話那些洋番老水手吹牛了,什么幽靈船、大海怪,誰知道呢——我們這事, 回老家說了也得有人信啊!”
“沒事兒,少主帶了仙手機在身上的,這不是已經在拍了么!”
“船長, 他們再靠近的話,就失去砲擊角度了, 您看——”
“讓他們再接近點吧, 看他們想做什么,現在這個距離,我們能看清楚他們,他們還看不清我們的。沒準他們都不知道這是船,上頭的小黑點是和他們一樣的人類那。”
要不說, 海戰很多時候和陸戰不同?在海風不利,或者前方是礁石區的時候,大船被困得寸步難行, 只能在原地等著敵人接近的情況, 是一點也不少見的。當然, 如果真是勢均力敵的雙方對陣, 大木號即便動彈不得,也不是說就一定處于下風了:搭載了紅衣小炮的大木號, 不論是航速、適航條件還是射程,在世界范圍內都處于最先進的水平,只要對方進入自己的砲擊范圍內,就可以通過幾輪射擊,給對方船只造成大量傷亡,除非是以一敵多,否則很少有敵艦能夠在火力上壓制住大木號。
即便沒有進行交火,到了跳幫肉搏的階段,大木號的戰斗力也還是很可觀的,出過一次嘩變事件之后,黃秀妹對于船員的服從性就更注重了,操練起來,猶如練兵,而且大木號的船員多數也都有在買活軍海軍服役的經驗,裝備也是精良,就算是跳幫拼刀刃戰也是一點不虛的——
不過,跳幫的前提其實也是雙方擁有規格差不多的戰艦,這才能跳。一般說來,都是在兩艘船比較接近的時候,水手攀附在纜繩上,擺蕩著飛向敵方船只,開啟跳幫戰的。毫無疑問,自己的船越高,在跳幫白刃戰最開始,就越擁有優勢。這也是為何大船能鎮場,在海戰上,有時候船本身就代表著戰果,裝備精良的大船,幾乎可以不戰而勝,那是全方位的優勢,不是說靠兵士的個人素質可以扭轉的。
也是因此,雖然眼下大木號不能動彈,但船員的情緒還不算非常緊張,若有驚慌,那也是因為大魚,而不是這些土著的木筏子——就這些木筏子,哪怕是任由其接近了,又如何呢?難道他們還能巴著滑溜溜的船壁爬上來么?
要知道,哪怕是用做廁所的底層甲板,距離海平面也至少有個三四米的,大木號還上了買地特產的油漆,防止貝類生長,船壁特別光滑,就是猿猴轉世,也很難從船身爬上來的。在嘗試的過程中,這點土著,大家從船舷上往下丟幾個石頭都把他們給砸死了!
很多時候,勇氣來源于無知,別看現在那船上的土著戰士群情激憤,時不時發出激動的吶喊,但黃秀妹的結論也讓很多人都點了點頭:大木號有千里眼,把他們的情況看得很清楚,可這些土著只能憑肉眼,按眼下的距離,很可能還沒看清遠處海域的這個黑點到底是什么東西,還以為是什么大海獸呢。
等他們到得近前,發現船舷上探出來的是人頭時,如果足夠機靈,應當能意識到雙方的實力差距了——因為無知而產生的勇氣,很容易就會因為了解而退卻,對于土著,在理解他們的無知時,也不能低估了他們的智力。就算是野獸都會通過體型來判斷戰斗力,趨利避害,土著當然也可以了。甚至,發現乘坐大海獸的,是自己的同類時,很可能還會把他們當成天神使者什么的,立刻轉變態度,開始膜拜呢。
也是因此,雖然也在做戰斗準備,但除了來回奔跑的傳令員之外,船上其余水手的心情不算是太緊張的,這時候,桅桿上的幾個瞭望臺都有人爬上去了,除此之外,只要有望遠鏡的水手,也都掏出來查看對方的動靜,只有操帆手、掌舵手還在努力地將船只轉向,將大多數船帆降下,只留下適當方向的風力,同時利用舵輪和水流的互相作用,使大木號進入一個徐緩的,以錨繩為圓心的斜行中。
“大魚還真跟過來了!”
“不是,獵物跑了吧!你們看,那被圍獵的那頭大魚,魚鰭閃了一下,往西北方向去了!其余那四頭大魚才轉向跟過來了!”
“喲,它們還在造浪!你們看!好大的浪花啊!這個浪這么大,筏子受得了嗎——落水了!落水了!這是什么意思?大魚惱火了,要吃人?這不是他們豢養的大魚,而是尊崇服侍的魚神?”
“哪呢!我怎么沒看到!它們怎么造浪了?”
呼嘯的海風,以及水手們或是低聲細語,或是驚訝的高呼聲,組成了嘈雜的背景音,反而讓不遠處海面上的畫面,好像變成了一出荒唐而奇特,誰也猜不到下一刻該走向何處的默劇:本來以為被豢養的大魚,似乎對人類的離去困惑且不滿,也沒有再繼續追獵原本的獵物,好像小孩兒在追著大人要個說法——或者,以彼此的體型差距來說,是大人追著小孩兒要個說法一樣,四只一起掉頭追上了這轉向的三四艘木筏。
并且,也說不出是否故意,因為這龐大體型在同一時間一致的行動,引發了一股很大的水流顛簸——這對大木號來說,也就是一次船身的起伏罷了,但對木筏小舟來說就不同了,落在浪邊的那艘木筏,頓時被浪頭高高推起,上頭的土著很多都沒能保持住平衡,在隱約細小的驚呼聲中,落入了海中!
同一時間,有太多事情正在發生,哪怕是沒有望遠鏡的船員,見到遠處海面那黑白相間的身影,驟然整齊而現,又驀然消失,也很少有不被吸引了心神的——雖然在廣闊的海洋中來看,這依然是只占了視野很小一部分的色塊,但對船員來說,已經足夠他們意識到這種魚有多么龐大了。
光顧著看魚了,誰也沒注意到魚帶來的浪,木筏反復后沒有多久,大木號也顛簸了一下——但也僅僅只是如此了,甚至很難說這和魚群造成的浪涌有關。反而是這些來勢洶洶的土著,被這個意外打斷,都紛紛停止了劃水,而是轉頭去救助落水的同伴。
還有些脾氣暴躁的,則是舉著手里的魚叉,面露厲色,對著水面詈罵了起來。但這魚叉似乎也沒有扔在水里的勇氣,他們便把火氣轉到了大木號這里,轉身舉起魚叉,對大木號炫耀著自己的武器——理所應當,他們對大木號那黑洞洞的砲口是沒有絲毫反應的,因為壓根就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簡直就是一出鬧劇……”黃秀妹舉著望遠鏡仔細觀察了半晌,也是無奈地笑了,“這個插曲,倒是為我們解決了一個難題了——否則,按這些土著這兇蠻的性子,沒準還真要來攻打我們一番呢。要說把他們全都殺了,自然不妥,可要驅走他們也很麻煩,而且,這就算是給雙方的關系開了個很不好的頭了。”
倒的確是如此,被這些大魚如此一搞,大木號上的眾人,等于是目瞪口呆地看了一出奇觀劇而已,這些土著勉強救回大多海里的同伴,已是陣腳大亂,再加上風向和洋流,都是往北去的,他們的木筏要接近大木號本就要用力劃船,稍微不顧就立刻又遠離了少許,只好順流而去,在嚎叫和示威中逐漸離開了眾人的視野。
那四頭大魚,也似乎失去了和他們糾纏的興趣,而是往西北方向游去,只見那黑白相間的魚身,在金波中時隱時現,過了一會,突然‘嘩’地一聲,水花四濺,一頭魚龐大的身軀,從海中躍出,帶起的水花在朝陽中都猶如閃著金光,只見其肥大的身軀,幾乎占據了半邊天空,很快又重重地摔向水面,激起重重水花,似乎是在和遠處的大木號道別。
雖然江豚出水,乃至海豚魚躍前行,又或者是那烏魚大潮時,魚群離水飛躍的景象很是常見,但這樣的大魚離水躍出,仍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呆呆地望著那大魚消失的方向,就連操帆手也一時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還是黃秀妹回過神來,很快厲聲招呼,大家這才回過神來,勉強把手里的活干完了,等到船只轉向,重新按照方向往回開去,不當班的船員,這才激動地聚在一起,議論起了剛才的奇景,“那是什么魚!在鯨鯢中也算是大的了吧!”
“至少我們華夏水手里所見到的,應該是它最大了,聽那些遠洋的歐羅巴老油子吹噓起來,說什么見到過的大魚,和島船一般大小,也是有的,但問他們是在哪里見到的,能不能對上我們的教科書里記載的種類,他們就又含糊其辭起來了。”
“媽呀!剛才我的那個心!我說,這大木號我們是上對了,能見到這個,老子一輩子都值了!”
買地的百姓,性子都很活潑,雖然船上規矩嚴格,但氛圍不算壓抑,畢竟待遇好,吃住也都盡力在照應,而且規矩雖然嚴格,卻也公平,不是觸犯原則,就并不算太殘酷。只要船長沒有制止,他們是很能談天的,夏湖多忙活了小半天,從瞭望臺上一下來,趕著去上了個廁所,手里拿著熱餅子往船艙里一坐,也是嚷嚷了起來,“這就是虎鯨了吧!我好像在教科書上看過,天!那是真大!真聰明!和人似的!不是眼見真不敢置信!”
“可不是!它們是怎么和那些土著聯盟的?還是只是巧合?又不像,真的好像是把獵物往那些土著的方向趕呢!”
“還會圍獵!嘖嘖,這要魚都如此聰明了,人怎么辦?我看那些土著還不如魚有腦子!”
“哈哈哈哈!”
這話也引發了一陣哄笑,但大家的情緒也都是真誠的:土著就是土著,夜郎自大,其心態連水手都很難理解的。乘木筏也敢和大木號叫板,甚至在看清了大木號里裝載的是人之后,都沒有畏懼,這反而讓人無從下手了,甚至覺得打殺了都很殘忍——說實話這不過是一砲的事,但正因為彼方如此無知孱弱,反而覺得這樣有點大人欺負小孩的意思了。
“要我說,這都是有前因的,他們要是膽子不大,乘那木筏還敢靠近鯨鯢啊?沒見鯨魚一個浪,木筏就翻了么?就是因為膽子奇大,才有今日的聯盟不是?要不然,難道不怕做了魚食嗎?”
“今日不就有幾個被吃了么?”
“這個好像沒有,沒見到那邊冒血水什么的,那幾頭魚似乎沒有吃人就走了。”
夏湖站得高,看得清楚,聞言也是有些不肯定地說,眾人一聽,這還得了?又是大嘩,直呼不可思議:“這肉到嘴了都不吃!這還是魚么?”
“就是,有些魚哪怕自己被砍成兩段了,那尾巴漂到嘴巴跟前,還要咬住不放呢!這東西不能算魚了,我看可真能叫做瑞獸!”
“這輩子能見一次,也是值了!下回讓我再來這里看這人魚捕獵,哪怕還要坐五七日的船我也來的!”
盡管在話本上,不知道見識了多少光怪陸離的想象,但終究沒有自己眼見來得震撼,也是有險些進入礁石區,所幸及時發現掉頭的慶幸在,大家的情緒都很亢奮,又高興于莊長壽剛好在船上,可以把這經歷寫下來,讓大家都知道大木號有此奇遇。
好幾個人來尋莊長壽,叮囑他一定要好好寫寫這游記,為虎鯨揚名。不過,見他和祖天壽、鄭大木待在一起,正對著地圖指指點點,便也沒有上前打擾,而是知趣地退開了。
莊長壽這里,也能猜到他們的來意,他其實內心也激動得要命,認為這一次的見聞,是不遜色于自己和那三公主所產生之誤會的大奇遇,尤其最好的是鄭大木帶了仙手機,把一切全拍下來了,有了佐證。
不過,此時鄭大木和祖天壽在商討袋鼠地的開拓大計,這又要比一時的奇遇更加重要了,便只得暫且按捺下心思,看著祖天壽一臉凝重,在地圖上按鄭大木的指示,做了一個標記,沉聲道,“有了這些土著在,恐怕城主你預料中的那座露天煤礦,開發起來,難度要更高得多了啊!”
“祖將軍言之有理。”
鄭大木也沒有反駁,眉宇間亦現深思之色,皺眉道,“這些土著的情況,的確是我事前沒有想到的,現在看來,的確是相當之棘手啊……”
第1176章 海路南行
“橫豎咱們在這大木號上, 也是同吃同住了這許久,自古以來,百年修得同船渡, 咱們這也是同船了不止三四回,算來也是三四百年的情分了, 小鄭,咱老哥哥也就不把你當外人,有些話就便直說了——
這袋鼠地, 來之前沒想到是這么回事, 來了以后,先是一驚, 后來又覺得其實比第一眼想得要好得多, 確實是個可以安身立命, 籌謀百年基業的地方。俺老祖也是個粗人, 想什么說什么, 要說反悔的心思, 開始時是有點……
但, 一個是要臉面,話都放出去了, 不愿在六姐那里丟臉, 另一個就是, 畢竟原本也是說話有些份量的,要說在買地做個小生意,種個田, 向著那些市井小吏賠笑——又覺得袋鼠地這里也不算是苦了。
因此, 這袋鼠地, 我老祖大概是非來不可了, 也是都想好了,從六姐那里得的所謂‘創業貸款’,除了用來建城的那筆款子之外,余下的一點,承蒙你們鄭家看得起,我也是很愿意一起合股投到這個煤礦里來的。用這個本錢,分到煤礦的利潤,才能在袋鼠地這里長長久久地經營下去,這里頭的道理,我也是懂的。”
要說畢竟祖天壽也是遼東的一號人物,雖然自謙是粗人,但這話說得其實還是很有分寸的,先把自己的態度擺出來了——承鄭家的情面,在袋鼠地這里,愿意在鄭家下頭做人。
也說明了他知道鄭家的好意:本來么,鄭家做海貿的,手里的活錢,源源不斷,雖然不說是富可敵國,但要開發煤礦,絕對也不會少了祖家能拿出來的那筆數字,想和祖家合股,無非是為了拉近雙方的關系,也幫助祖天壽在袋鼠地站穩腳跟。不然,莊長壽也頗有家資,可你看他這會兒除了旁聽,有參股到煤礦里的資格么?
祖天壽既然領情,而且也表明了自己鐵了心要在袋鼠地這里安家,雙方的關系也就進一步拉近,說起話來更加隨意。祖天壽也就能更自在地點評起這幾日出海的感想,以及對‘危險峽’的顧慮了。
“我雖不是海狼,但對地圖學是一直感興趣的,從地圖來看,這危險峽本來通道就很狹小,按比例推算,最窄處不過是七八十公里,這個距離,不算是很長的,這里的風浪也不是很大,按我的想法,就今日的這些獨木舟和木筏,完全有可能通過危險峽,到達對面的袋鼠地來。”
這個說法是很公允的,鄭大木不但點頭認可,還主動補充道,“獨木舟能走的路途,其實比很多人想得要更遠,遇到順風,一口氣走數千里,上頭的人也不會渴死餓死,這都是有的。在滿者伯夷一帶的南洋土著,迄今還有以獨木舟‘跳島’開拓的傳統,數十公里的確不在話下。”
“這就是了,”祖天壽微微皺眉道,“原本他們沒有在袋鼠地這里定居,只怕是因為這里比較荒蕪的緣故,等到煤礦開發起來,我們的船來來去去,他們見到之后,難免不會發生好奇,乘船到對岸來一探究竟。
這些人今日的表現,我們也都看到了,性子是真的兇頑,不由分說就先喊打喊殺,不是那等性格溫順,已有相當發展程度的熟番——比較起來,建州賊人簡直就是溫文爾雅了,便連通古斯的哥薩克人,也是可以交流的。這些人就是因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壓根沒有什么可談的,看到了生人,就想來搶,這樣可不是什么好鄰居。”
祖天壽是有屯田經驗的,雖然換到袋鼠地這里,地域是陌生了,但也能分出好歹來,不敢輕視了土著的威脅。“若是人少,那也罷了,一次來個二三百人,料我們煤礦的工人,將其打退不難,但就怕他們族群人數能上千,那就糟了。
雙方彼此結仇之后,那就是世代的事情,這種生番,自來都是男女老少,人人皆兵的,打退打死了一批,余者又來,這樣的話,礦也別挖了,大家就等著打仗吧!為什么遼東要等建賊北遷之后,才敢重新開始大量屯田,之前寧可把好地荒在這里,就是因此了,只要有打仗的威脅,大家就不可能好好干活,這道理我看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樣的。”
“此外,還有就是這危險峽的通行,”祖天壽也是吁了口氣,“——名副其實啊,太危險了!一陣風吹來,差點就進礁石區了,越過海峽,到對岸,那海名字聽著還不吉利——”
他的手指在地圖另一側點了一下,“珊瑚海,那就是多珊瑚唄,多珊瑚礁,這可怎么走海啊?一次兩次還好,咱們這大木號是軟帆船,靈活,水手也都是能干的。可那要是煤礦產煤了,那得多少船來運那?這海峽里一有沉船,就更難走了——沉船也是礁啊!這要運個十次,沉一艘船,利潤上來說,也受不了哇。”
的確,當然鄭家有錢,但也不能這么花,探險可以不計成本,但做生意,是做生意的態度。鄭大木的手也是在地圖上若有所思地劃拉了起來,“關鍵這一帶還真多群島……”
“對,就是這個意思,你說要從煤礦東面的海域往北走,是深海,那也行,風向合適咱們就繞個圈,甚至可以直接從煤礦去呂宋、雞籠道,我看了,風向合適,也就小半個月的功夫。”
不過是從遼東來到袋鼠地這么一兩個月,祖天壽不聲不響,居然也給他學會了不少新知識,不說是個行家,但起碼不是一無所知,完全只能憑借空想,隨時隨地露出一副癡呆相的大羊牯了。
所提的這幾個問題,起碼都是莊長壽一時想不到的,哪怕是大木號上的船員,恐怕也沒有想得這么遠。“但你看,從這里往北,零零散散,地圖上全是群島,就和撒在地上的米粒似的,我就不是地理專家吧,也能斷言,這一帶海肯定挺淺的,礁石多,是吧,那海底也是山巒起伏,沒有可能這個小島那個小島中間就是深海,地質它不可能是這樣子的。”
“這種群島帶,也不是說就一定不好開船了,就是要花好多時間去探索航道,就不知道這筆開銷是多少了——而且萬一只是小船好走,大船在現在這個技術,就是不好走,那該咋辦呢?”
這樣的盟友,當然才為鄭大木所喜,真要是完全沒腦子,也沒法在袋鼠地立足了。他先是笑著緩解了一下祖天壽的擔憂,“那倒是無妨的,這種群島的航道,因為有目視物來參照,就又不像是咱們這一次一樣了,包括咱們這一次迷途,也是因為航道信息有限的關系,等到通航書逐漸豐滿,每天晚上都可以通過星象來確定自己的位置,調整航向,就不像是這一次這樣容易偏航了。”
“不過……”他也進一步透露了一個信息,“這些群島對通航來說,還有一個不利的要素,那就是土著——事實上,這些土著很可能是從南洋出發,一路沿著群島這樣往東遷徙來的。”
他指點著滿者伯夷,先把手指劃拉到了袋鼠地上方的這個大島上,然后又順著群島,一路劃拉到了地圖東邊,和袋鼠地遙遙相對的一個大島上,“按照教科書的記載,這些南洋的土著,就是乘著獨木舟完成在島嶼間的遷徙和繁衍。
而且,這一支番族本性的確很兇——也就是呆在滿者伯夷上的這些,大概是漸漸地改了性子,如今也變得溫順起來了。但他們遷徙出去的這些親戚……如今我們是見到一支了,那個勁兒的確……”
“我看就是茹毛飲血,和野獸差不多!”祖天壽說,顯然他也對今日的這些土著印象很深刻,雖然距離沒有近到能看清裝飾的地步,但那獨木舟上數十人揮著魚叉、長槍表達憤怒的好戰之意,以及以如此簡陋的裝備,就敢和鯨鯢配合,圍獵另一種大魚的勇氣,都足夠讓人不敢低估了。“這些人就是會吃人,我也不吃驚!”
“這,教科書上也……”
鄭大木咳嗽了一聲,而原本一聲不吭,只是不斷記筆記的莊長壽,也詫異地驚叫了起來,“什么,真吃人那!教科書上說的嗎?”
雖然祖天壽肯定也抓緊時間補過一些袋鼠地的知識,但鄭大木在這塊的學識毫無疑問遠高于兩人之上,他點了點頭,也是伸手點了一下袋鼠地東方的大島,“至少這島上的生番是吃人的,而且殘忍好戰,非常的排外。這也是為何秀妹姨沒有繼續往東遠航。
我們沒有往這兩座大島派遣人手,也是因此,畢竟光是袋鼠地已經夠折騰的了,犯不著去招惹這些生番。按小侄接觸到的一些資料來說,起碼在六姐的那個世界,此時的東島土著,不但茹毛飲血,而且彼此之間戰爭頻仍,是頗為發達的文明,又不是南洋、云貴、建州那些幽居深山,有時候一輩子也難得見到幾個活人的土著生番可比的,只是……溝通難度,恐怕會更高一些。”
哪怕是在買地,這東島的情況也是絕對的秘辛了,莊長壽聽得一驚一乍的,就連祖天壽都先是聽住了,仔細想了想,這才灑然一笑,拍了拍大腿,不屑地道,“嘿!你這說得多嚴重!其實這不好事嗎?這不怕番族強,就怕番族笨啊。
按說這打仗總能讓人越打越聰明的——打仗好啊,打仗就要琢磨,誰強誰弱,你強我弱,咱們就跑,我強你弱,咱們就打,打仗的道理不就是這般嗎,那不比今日咱們見到那些土著好?那根本就是不識數!識數的看了咱們的船,那還不得是跪下叫爺爺啊!”
這么說——倒也是這個道理,莊長壽覺得自己的心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坐上了蹺蹺板似的,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覺得這土著的威脅非常棘手,另一會兒又感到這反而是件好事。一時間左看右看,已經是屏住呼吸,等待鄭大木發力來壓這個蹺蹺板了。
但鄭大木這回倒是沒反駁祖天壽,而是撓了撓頭道,“也不好說……沒準是這個理,也沒準不是,因為畢竟,還沒接觸么,對于探險船只,我們還是要求安全第一的,因此如今還沒有去過東島,什么時候等這邊的航路都摸熟了,去東島觀測過了,沒準也就和世叔說的一樣,不怕發達,就怕不發達。發達了其實還好溝通一些——當然,最壞的結果,也可能是發達但不愿溝通,就是要打,要殺人,那……”
祖天壽聳肩道,“那要真是這樣不通人性,也就只能等那時候再來想辦法了。”
他話里倒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味道,似乎并不會擔心這種較小的可能,哪怕按照規劃,他的定居點很可能距離東島很近,面對的危險要比鄭家大一些。莊子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了少許敬佩之情,暗道,“祖將軍年紀都這么大了,還這樣有闖勁,開朗豪闊,的確是號人物。”
再看鄭大木,也是心領神會般,露出了欣賞的笑意,兩人相視而笑,似乎都以為沒必要在行動前考量太多。鄭大木語氣輕松地道,“這話也是有理——說白了,這些土著,在南洋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背井離鄉呢?
大概自然也是被人趕走的。至于這要說是被誰趕走的——大概就是同時代生活在祖地南洋的其余人吧,而那些其余人,后來大概也被趕走啦,數千年前,越人從吳越之地南下,遷入如今的安南,而安南土著又往南遷徙,擠走了南洋的諸多部族……”
其實這話未必就是歷史真相,而且,幾千年前的事,和此時也沒什么關系,但在此刻對于豎立自信心,倒有奇效,一聽說東島土著可能是手下敗將的敗將的敗將……的敗將,大家立刻就輕松起來了,好像頃刻間就多了必勝的信心。
就連莊長壽都沒那么替同胞緊張了,放松地出了一口長氣,倒是逗笑了鄭、祖二人,他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感慨道,“這倒也不奇怪,自古以來,遷徙其實才是潮流,在一片土地上扎下根,千古不動,其實是很有難度的。
就算是華夏——我覺得,縱觀歷史,扎下根的,其實也是文明,而不是百姓。百姓的遷徙,是一個相對的過程——如果遷徙到哪里,就把文明擴展到哪里,那么,相對來看,就始終還在文明內部遷徙,沒有脫離開故鄉的范疇那。”
“哎呀!莊大俠!這話說得好啊!”
“有才!有才!這話合該寫到文章里去!說得對啊!我們來到袋鼠地這里之后,在這一無所有的土地上,帶來了我們華夏的文明,又如何能說得上是背井離鄉呢!我們分明是把家鄉帶到了這里來啊!”
莊長壽靈光一閃,所迸發出的這個論點,果然非常投合這兩人的胃口,讓他們立刻就激賞起來了——在這個大遷徙的時代,這樣的論點也的確立刻就能得到極大的喜愛,對于遷徙者來說,這種話一聽就很入耳,在心靈上提供的慰藉,比多少罐頭都強。
連祖天壽都嚷嚷起來了,“一聽你這話,我就全身是勁兒——要在有生之年,把文明擴展到袋鼠地,我覺得我有數不完的活兒要干那!可不得只爭朝夕了?!”
莊長壽自己說出這番話,也是事前完全沒想到的,猶如天授一般,說完了自己都很滿意,被兩人這么一夸,慌忙搖著手也傻笑了起來,臭美了一會才道,“其實我是想說,相對的遷徙也就罷了,絕對的遷徙,往往其實是戰敗的結果——輸了就得趕緊走,這也是從古到今天經地義的道理,東島上的這些土著,大概也是這樣一路逃過來的,怎么到了東島,就沒有延續這樣的傳統,而是寧可耗在島上,彼此作戰,也不肯再往外遷徙呢?”
“你這一問倒很有道理——會不會是因為那個什么理論啊——就是一路遷徙,人手一路變少,本來會的技術也會丟失……那個那個什么……”
他這話也說得祖天壽好奇起來,而且,出人意料的是,祖將軍居然還掌握了一個在買地也很少有人知道的概念——這也是如今買地這里的現狀寫照了,由于知識實在是太多了,傳播途徑還各有不同,誰也不能說自己就完全掌握了買地所有的新概念和新知識,哪怕是祖天壽這樣的遼東鄉下人,也很可能在和買地吏目的來往中,耳濡目染,學會一些連莊子、鄭大木都不知道,答不上來的概念。
“也不對啊,就算再怎么退化,造船,造獨木舟這不可能很困難吧。”好在祖天壽也沒糾纏,自己又繞回來了,“不說別的,袋鼠地這個大島,如何就不遷徙過來呢?一定要在島上打來打去?他們是天性就如此兇殘,還是無路可去?”
“如果是無路可去的話,那,這袋鼠地得是多貧瘠,才連北面的群島、東面的大島土著都看不上?要說是天性兇殘的話,那——”
祖天壽的眼睛瞪圓了,很憧憬地說,“那這樣兇殘的土著,都被我們老祖宗的手下敗將給打敗了,我們的老祖宗,又該是多么的驍勇善戰哇——”
他的尾音拖得長長的,一副心向往之的樣子,莊長壽和鄭大木不由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心底的想法:到底是多年戎馬的老將軍,這位還真挺愛打仗啊!難怪不怕土著,有這樣一個強硬派坐鎮定居點,倒是不怕定居點被土著偷襲欺負了,但估計就得擔心他的作風過于強硬,挑起了和土著的爭端……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對祖將軍的這個特點是怎么想的了。表面上,他當然不露絲毫痕跡,咳嗽了一聲,還是把話題給拉了回來。“扯遠了,世叔,我們還是說回煤礦交通的問題吧,眼下我是有個想法,你說,如果水路不好走的話,要不然,改走陸路如何?建一條鐵路,從鐵礦到吉亨城也是不遠……”
“鐵路?”
祖天壽的注意力果然也被吸引了,他很新鮮地玩味著被鄭大木第二次提出的概念,一開口也還是很直接,“鐵路能建起來倒挺好,我看比船靠譜,鐵路燒煤——肯定給煤礦配套最好了。不過,這能建得起來嗎,不是說雨季這里天天暴雨?暴雨這草原不成沼澤了,泡透了?那鐵路不得塌呀!”
“呃,這……這也的確是個問題。”
鄭大木的雄心壯志,又一次好像被潑了冷水,但他半點沒有放棄的意思,“小侄也考慮過這點,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要不,把鐵路略往南規劃些,您說從草原氣候的邊沿走,勘察天氣,找硬質路面,這么著能不能成呢……”
第1177章 高瞻遠矚與好大喜功
這高瞻遠矚和好大喜功之間, 到底區別在于何處呢?是不是說,能挺到這事兒看到了好處,錢還沒有花完, 那就叫高瞻遠矚,而事尚未成, 自己就已經挺不住,那就叫好大喜功?
譬如說如今的大運河,這是功在千秋的事情, 但主持修建的煬帝, 卻不能說是高瞻遠矚,多數都認為其是好大喜功、殘暴無道, 大概就是因為百姓尚且沒看到大運河的好處, 就已經承受不了其余壞處了。莊長壽認為鄭大木多少也有點這味道了——他算是看清楚了, 這個大少爺, 就是喜歡在新技術上大筆投錢, 那股子狂熱只是掩飾得好而已, 實則卻非常的固執。
他大概是想方設法, 總是要把鐵路修起來的,當然, 鐵路這東西不會是從來沒有落地過, 鄭大木所追求的, 或許是鐵路在里程數上的一個記錄——用名留青史來誘捕鄭大木,可能像是用稻谷來捕雀一樣簡單。
但,仔細想想, 好大喜功和輕信受騙, 還是不一樣的。好大喜功所制定的計劃, 至少初步看來還算可行。就說鄭大木的這個鐵路規劃——如果鐵路是從來沒有實現過的東西, 誰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錢,那就算是鄭大木,也不可能輕易開口要一下就鋪設這么長的線路。
正是因為小鐵路在礦山這里其實已經是相當普遍了,很多買地的大礦山,蒸汽提水機、小鐵路,包括自動上下軌道、鼓風機等等,都已經是標準的配備,鄭大木可以很清楚地掌握到鋪設小鐵路的成本,對于長線路的鋪設花費做個預估,才會屢屢提及此事。
并且,乘著大家在船上,時間大把無處打發的機會,耐心地對祖天壽介紹:“鐵路之所以沒有在買地通用,原因有不少,最大的疑慮其實還是治安——鐵路鐵路,顧名思義,這路是有鐵的,而且純度不低,如此,在人煙稠密之地,偷鐵軌就是必然要考慮的危險。反倒是礦山,往往遠離人群,而且在礦山這里鐵是不怎么值錢的,周圍聚居的多為礦工親屬,鐵軌線路又短,不會有這個問題。”
“除此之外,我們買地,起家在東南,那是多山的地方,這鐵路通車又是要去彎取直,逢山開隧道,遇水搭高橋的,沒有繞路一說。東南之地想要修建有規模的鐵路?何其難哉,那是還沒學會走路,就先想著跑了。”
慣于所謂‘超前布局’的鄭大木,居然還會如此去點評別人,也是令人發噱,他自己倒是一無所覺,還是認認真真地說道,“至于說適合修建鐵路的平原,要么是遼東,要么就是北部京畿一帶,一馬平川那是可以的,但如今條件也都還不成熟,暫且論不到此事去。總要先把更緊迫的問題緩解了,過個一二十年,人煙重新稠密起來,社會也安定了,再來考量修建鐵路作為通行方式,是否可行。鐵路周邊的百姓,會不會偷鐵又能不能管住。”
“這肯定的,也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從小在買地長起來的。對這事兒還有些疑慮,想著,可別把人心估量得太壞了。”
祖天壽對于他的觀點,倒是接受得很順暢,他有些不以為然地道,“這我們這些苦出身的莽漢,再明白不過了。別說鐵,早年間就連一根木棍,都是不敢隨便放在路邊過夜的,一轉頭就能給你偷走!這種事也不要多,一個村里有一個不規矩的人帶頭就夠了,也不說北面南面,放眼天下我敢說都是如此,這就是人性!”
“想要修長鐵路,那還真是在袋鼠地最合適了,這里人少,尤其是吉亨和礦區,根本沒有土著,不存在被偷鐵的顧慮,而且又有實際的需要,不算是浪費錢財。通過長鐵路的修建,也能給將來華夏本土騰出手,準備修長鐵路的時候,提供經驗和人才上的儲備——大木,你小子還真是心懷天下啊,哪怕是在吉亨城這樣的化外之地,也時刻惦記著能給六姐分憂那!”
看起來,祖將軍也已經逐漸摸清了鄭大木的思維方式,并且由衷地感到佩服,豎起大拇指,“高瞻遠矚,舍私為公,這個詞,用在你身上不算是過分的!”
稱贊是真誠的,但似乎,作為煤礦未來的股東,祖天壽的話里就有點陰陽怪氣的味道,耐人尋思了。這高瞻遠矚舍私為公的人,沒有人會不欽佩,但大概也不太會有人想和他合作,誰也不想幾句話就跟著一起舍小家為大家了。
莊長壽轉動著眼珠子去看鄭大木,鄭大木倒也不裝傻,會心一笑,搖頭道,“哪有這么舍己為人,無非是公私兩便——世叔說的這些考量,確實是有的,也就是因為在袋鼠地建這樣一條鐵路,有這些對袋鼠地之外的好處,如此才能從六姐那里申請到支援,請求免除一部分費用,或者給予專門貸款,并且派遣工人,提供建材呀。
越發說穿了,這身在海外的華夏子孫,只有時時刻刻把自己和家鄉連在一起,為家鄉設想,為家鄉出力,叫家鄉的父老知道,你的心始終和他們在一塊,這才能得到家鄉的重視和幫助啊!這不是舍私為公,而是公私合一,以袋鼠地如今的情況,我們在此地安家的那一刻,肩負家國雙重的重任,也就早已無所謂公私了,為國就是為家,而為家所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為國呢?”
這番話,意味深長,發人深省,猶如橄欖一般,越琢磨越有味道,倒是把祖、莊兩人都說得沉默了。你要說鄭大木唱高調吧,可仔細一想又的確如此,這話丁點不假——鄭家從前固然也有些聲勢,但如今這般飛黃騰達,難道不是謝六姐扶持的結果?
鄭大木會如此舍力為買地的大勢考慮,這么舍得在這些地方花錢,仔細想想也沒錯,這錢,也不是鄭家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而是鄭天龍那上一代縱橫海貿的結果。但海貿說白了,難道就只有你鄭家能做?十八芝可有十八個人,個個都是人才,拋開你鄭家血脈,其余什么李魁芝、劉香芝等,難道就不能做海貿巨頭了?
很多時候,這種成為行業領導的機會,那就是大國主一句話的事情,因著上頭的扶持而有了這樣的家業,那么,在上頭的倡導方向,大筆花錢,也是知恩圖報的一種表態。這么看,鄭大木的確不需要害怕花錢,他只要是在六姐樂見的領域花,不是亂花而是有計劃有魄力的花,就算把家底敗了,六姐一句話,再給鄭家一門什么生意做做,還怕賺不回來錢嗎?
“甚至,就是欠著唄,虱子多了不愁,欠朝廷的,可以用來抵債的東西那太多了,只要沒有亂花沒有揮霍,別和那賊砍頭的李魁芝一樣,追求排場,把錢花在給自己建暖氣片上,那還不上就欠著,朝廷也不會把你如何,甚至還會再借。都到建城這份上了,對于金錢,早該看淡超脫,追求的不是數不盡的積蓄,不是什么金山銀山,而是手里能支配的資源……朝廷的貸款也好,自己的身家也好,都是資源的分配和再轉移……”
“貨幣是資源,權力也是資源,城主能獲取和再支配的,無非都是各式各樣的資源,人力、物力、技術力,這些才是城主需要看重的核心,而金錢本身已經退到了極后,甚至都失去了傳代的價值——只要是有能力的后輩,自小就生活在資源富裕的環境之中,早在還活著的時候,就可以因此而得到豐厚的好處,又何須等到百年之后,再傳給什么金錢上的遺產呢?”
直到當晚入睡之前,鄭大木的這番偉論,還時不時地出現在莊長壽的腦海里,給他以復雜的感受,包括他的室友祖將軍,靠在枕上,也是面色陰晴不定,時不時地喃喃著‘資源、貸款’這些詞句,顯然,也在思索著鄭大木的話。
這話不是沒有簡單的俗語來表達,所謂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其實道理也是類似的。但怎么說呢,用鄭大木的話說出來,似乎又帶了這個時代的痕跡,更加展現了當今這個年頭,最頂尖的年輕人應有的氣魄和抱負,是啊,用資源的角度來解讀的話,的確,花錢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分錢能買到什么東西,其實也是六姐決定的,而鄭大木正是很靠近六姐的一個年輕人,如果他還以省錢,以家族貨幣財富為念的話,那就說明他其實并不配占據現在的這個地位了。
把現金和負債都看做是一種資源的分配,不要害怕欠債,尤其不要害怕欠朝廷的債,朝廷的貸款也意味著對本地的資源分配,意味著重視,所以應當要盡可能的多利用朝廷的力量,多貸款,多要支援……
如果用這樣嶄新的角度去看待的話,那么,鄭大木開發袋鼠地的計劃,就不能說是冒險、鋪張了,也不是把自家的財富,胡亂花用。他是把家中累積的貨幣,換成了更加稀有也更難貶值的資源,鄭家從暴發戶而蛻變為擁有光輝歷史,源遠流長世代都有能人輩出的這個節點,說不準就在他身上那!
只是,雖然道理勉強能明白,而且這未來也讓人心動,但要說能跟著鄭大木的思路去學,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別說祖天壽了,就是莊子,這會兒也在捫心自問,他能不能做到把自家的貨幣儲蓄,換成資源,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和猶豫,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是辦不到的。
別說孩子了,就連莊長壽自己,那點子成就,在他看來也有很強的僥幸味道,要說換個時勢,是否還能出頭,他自己都沒有信心,他的孩子,在莊子看來也不算是什么天資出眾的神童,往最寬了去預估,能和老子一樣,就已經很不錯了。這樣的稟賦,就是給了資源也未必能成,那還不如多給留點錢呢。不然,難道真能忍得住看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后,三餐不繼只能淪落去做苦工嗎?
當然,也可以說做苦工也是自食其力,也是光榮,但凡是做父母的,哪有能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落到這個地步的?甚至說,如果在自家孩子和子侄之間比較,就算子侄天分更加出眾,自己的遺產也必然是更愿意留給親生兒女的。
鄭大木的想法,視野很大,但誰能保證鄭家后代中,繼承到最多資源的是他的親生子呢?或許也是因為他現在沒有孩子,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發出如此的豪言。又或者他真的能做到讓鄭家最出色的后代來繼承最多的資源,來做袋鼠地的話事人——這也是有可能的,能成大事的那都是狠人,莊子是深刻認識到這一點的,他不敢以己度人,甚至就連祖將軍,莊子認為他也可能都擁有這樣的氣魄,也就是把自己最大份額的遺產,轉為資源,留給家族中最有出息的后代,并非一定要是自己的直系血親。
所以他們的成就高啊……所以,他們能在談笑間決定一座大陸未來的發展啊。見得多了,真能感受到這種弄潮兒和常人的差別。這會兒,莊子已經不再認為修建鐵路是異想天開了,他已經在幻想未來十年二十年后,一座嶄新的煤礦,包括周圍的冶煉廠、礦工小鎮,躍然于荒野之上,通過鐵路和數百里外的吉亨城、小鐵礦等建筑相連的畫面了。
速度快的話,或許還不用十年那!到那時,大木城主仍舊是年富力強……或許在大木城主有生之年,袋鼠地真能遍地開花,成為華夏百姓移居的熱門目的地,而到時,來往于兩地之間的船只,也是他設想中的滾筒風帆蒸汽船……而不是如今這操作繁瑣的軟帆船大木號——
大木號會在載著黃秀妹船去過南極之后,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進入海洋大博物館,和船長、投資人一起,名垂青史,而他莊子的文章,也會成為第一手的史料而被選段進入史書中,甚至成為后人辯史時的依據……
光是想到這里,莊子就是好一陣心潮起伏,好不容易聚集的一點睡意,也跟著不翼而飛了,他小心地在枕上翻了個身,好像也因此帶動了祖將軍似的,他本來都已經枕著手臂轉向墻面去了,但這會兒轉回來之后,莊長壽才發現,祖將軍目光炯炯,其實也還并沒有什么睡意,看來,他也依舊在沉思著鄭大木今日的一番話那。
“小莊,還沒睡啊?”
“今日故事太多,實在是睡不著。”
這兩個不算多熟悉的客人,在船上也很自然地延續了室友關系,這會兒就著海上特制的‘不翻油燈’,有一搭沒一搭的,倒是閑聊起來了。祖天壽也是咂巴著嘴,若有所思地嗯嗯了幾聲,“是,我也睡不著,就覺得……出海以來,見到的,聽到的,學到的,全都太新太新了,是我們老頭子從未接觸過的東西,這咋說呢……也不是沒道理,就是……就是怎么講吧,打心底,感覺和做夢一樣,信不真那。”
這是一種很普遍的情緒,莊子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但沒有接話,祖天壽自個兒長吁短嘆,過了一會,這才吐露了心底最深的感慨。
“也不是說還沒下定決心,開弓沒有回頭箭……都上了這艘船,哪怕最后是——啊那啥,也沒有下船的道理。該干嘛那肯定還得干。”
因為是在船上,可不敢說什么不吉利的話,他含含糊糊地帶了過去,“只是吧,我這心底就忍不住老犯嘀咕,你說,這將來,真有大木他說得這么美嗎?袋鼠地會興旺發達,我們兩家留名青史,惠及后世子孫……他這圖景,畫得太好啦!好到不像是為我們這遼東邊將,戴罪之身準備的那!”
“我又覺得可信,又不敢信——小莊,你是個局外人,見事明白,你說,你說你怎么看那?打從心底,你覺得大木那話,是真真兒的,還是……還是多少有點兒忽悠我下死力的味道那?你不用顧慮啥,就直說,在袋鼠地你也呆了這么久,看了這么久,聽了大木那番話,你這感覺怎么樣呢?”
第1178章 鯨歌
你說這事兒鬧的, 這年頭,別說什么太陽底下無新事了,這從來未曾想過的新鮮事兒, 那都不是偶有一二了,而是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 爭先恐后地在天下各處上演,以至于到了人們甚至都已經麻木,失去了對于‘常理’的感受了!
原本在遼東守土的將軍, 突然間自愿地跑到了數千里外的南方大陸來, 從屯田變成了礦山股東,還要建設新的定居點, 和言語不通的土人打交道, 乘坐在西洋軟帆船中, 怡然自得, 而在買地, 本來只是個香燭鋪小東家, 七竅通了六竅的莊長壽, 現在居然也在萬里之外的海疆上,可以和這樣尊貴的將軍同室而居, 彼此平起平坐, 而都沒有絲毫的不自在, 甚至于還可以說點心底話,更甚至于,這祖將軍心里還有些脆弱, 需要莊長壽去安慰呢!?“怎么能說是戴罪之身呢!”
雖然說是不用顧慮, 但莊長壽也有了年歲, 自然不會得意忘形, 暢所欲言,把心底所有的掂量都抖摟出來了。他快速的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第一個先要寬慰的就是祖將軍的自嘲。“要這么說,那我們算什么,也是一樣被流放了嗎?將軍,有句話倒是要先說的,那就是有一個觀念要改——自古以來,那些邊疆之地,的確都是重罪者流放的地方,是被朝廷棄而不取的所在,這是真的,但那也是從前的事了。”
“以前的嶺南呀什么的,都是犯官流放貶謫的處所,如今呢,嶺南都不算是荒的,真的生地如黃金地、袋鼠地、蝦夷地這些地方,哪個不是人中龍鳳,最有前途的干才,被委以重任,又有那名留青史的重賞誘惑,這才慨然遠赴萬里,前來建功立業。您如果是戴罪之身,怎么還能來這里?正是因為您得了六姐的重用和青眼,這才有機會來袋鼠地啊!”
他轉動著腦筋,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例子來佐證,“不說別的,就說我們買活軍是從來不做虧本買賣的。您來袋鼠地建城,想也不要想,除了最初的創業賞錢之外,后續肯定不斷要問中樞衙門借貸的,如果對您的能力、人品,沒有信心,六姐會放心把錢借出嗎?”
不得不說,買活軍愛做生意,善做生意,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就連神思恍惚的祖將軍,一聽這話也是笑了。又嘆道,“可不是,這要改的觀念,實在是太多了。自古以來,哪有人是不在乎欠錢,甚至以借貸多為喜的?也就是今晚聽了大木的那一番高論,現在聽到這話才不皺眉了。”
的確,這金錢就是資源,借貸也是資源的論調,角度實在是新鮮,關鍵是站得足夠高,說話的人,身份足夠權威。對莊長壽來說,也是很有啟發性的。“是呀!大木公子畢竟年輕,不記事時起,就已經是我們買地的活死人了,他的這些念頭,真不是我們能想得到的,對他們來說,卻仿佛是一種理所應當的事情了。”
說到這里,他也逐漸理解了祖將軍的那種不適應的感覺,因不由得感慨道,“就說一件事吧,他們似乎天然地就會去想,辦成了以后該如何如何,很少去想若是辦不成又如何如何——
怎么說呢,倒也不是不會去計劃失敗后的處置辦法,只是在平日里談起的時候,描繪的多是成功后的喜悅,卻很少患得患失,想著若是不成,情緒上會承受怎樣的打擊。那種仿佛是心想事成的自信,也不知道是這一代孩子普遍的特征,還是大木公子是其中的特異了。”
“是了!”祖天壽被他說到了心坎里去,一時也有些激動起來了,他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你這是把我形容不出來的感覺給說得活靈活現的!我就是想,哎呀,這事肯定都是要做的,也不是說咱就不投錢了,就是咋說呢,他們是一點也不擔心啊!就拿這鐵路來說,幾百公里,老長的一條,怎么就不怕出差錯呢?
難道就不怕花了大價錢,路鋪好了卻用不了,或者三天兩頭的出意外,或者又怎么怎么的,搞得血本無歸,這些事情一概不想,就想著建成之后,怎么怎么好,咋說呢,我聽著雖然也中聽,卻也覺得咋就這么有點子懸,有點子虛,咋就這么——這么——”
他尋找著措辭,半天才迸出了一個對他來說足夠客氣,但顯然不常用的詞兒,在‘沒心眼’和‘心大’之間,選擇了一個體面的用法,“咋就這么樂天呢!”
如果是別人家孩子自顧自的樂天,當然祖將軍不會有這樣的感慨,關鍵他自己的身家也系于袋鼠地的將來,那么,這種樂天,也就難免讓他私底下加倍的焦慮了。
莊長壽一個是身處局外,一個是年紀也還沒那么大,所以,他沒有祖將軍這樣的患得患失,但也正因為他是相對平庸之人,氣魄不足,所以他也能理解祖將軍,更有一個好處,他是在買地生活了這些年的。對于鄭大木的心大,他是明白緣由的。
“這也就是兩代人的差別了,將軍,大木公子從小所見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計劃一個個地成真那。”
他說,“就說造船廠吧,不也是旱地拔蔥,從什么也沒有的沙灘開始,經過二十年的發展,整合成了如今的龐然大物嗎?還有掃盲班、新吏目制度……這些東西,規模全都比鐵路大多了,而且實施條件更加艱苦,可不也成真了?還有修水泥路——第一開始,六姐說村村都要修水泥路,大家都覺得這是癡人說夢,可現在又怎么樣呢?雖然新進之地,還沒有這個條件,但至少在本來交通就比較便利的縣里通水泥路,大家也不覺得是什么很出奇的設想了吧?”
這樣的例子,那是舉不完的,有些也是祖天壽不知道的,譬如,南邊沿江的小三線,疏浚大江航道、昆順走廊,瘋狂的南洋移民等等,無不都是初看非常瘋狂,但還真就一步步的成真,而且逐漸興旺,半點沒看出壞處的計劃。哪怕是遼東,莊長壽隨口也可以舉出很多例子,“二十年前,誰能想到遼東的藥材、參園、林場什么的,能這么賺錢?甚至說建新極北之地,還要更北的北海,在如今的天候下,還能支持著建新城,聚集人口過好日子?”
說到自己熟悉的地盤,祖天壽一下就了解莊長壽的意思了,他嘶地一聲,吸了一口冷氣,也是若有所思,“這話,這話也有道理……”
“人在從小的時候,見到這個世界是什么樣,那他就會很自然地覺得這世界是什么樣。”
莊長壽把自己剛悟出來的這個道理,又強調了一遍,“對大木公子來說,他從小是見到這樣的世界,自然也就絕不會覺得自己的腳步邁得大,計劃太瘋狂,覺得自己在賭——大膽的計劃,合該就是成真的,若是不成,那才是奇怪。這在我們這些從壞消息,從那衰敗的世道中長大的老人來看,自然就覺得他樂天得有些過分,為什么不會去想失敗的結果了。”
他也是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您的話有一句是有道理的——不管是樂天還是悲觀,事情都是要做的,投錢的事情,鐵板釘釘,更改不了,您也不打算更改。情緒是意識,意識在沒有轉化成行動之前,無法影響現實。
所以,不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不論是樂觀還是悲觀,改變不了鐵路和煤礦的發展,能改變的只有在等待結果這段時間內,個人的心思。是一想到就心頭發沉,還是壓根就不去想,忙別的去了——差就差在這里而已。”
對于一個學過買地道統的人來說,如此的辯證法,是熟練掌握的技巧了,只是對于絕大多數莊長壽這個年紀的活死人來說,道統就和八股一樣,不過是應試的敲門磚,他們在為人處世上,很少受到道統的影響,似乎脫口而出的還是儒家的經典。
反而是祖天壽,別看也有年紀了,而且一直生活在遼東,但對買地的道統居然很熟悉,明顯是用心研讀過的,至少他可以聽得懂莊長壽的話,還因此失笑,“還真別說,是這個理兒!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對啊,能快活干嘛不快活些?”
他話里是有感慨的,很顯然,雖然知道是這個理,平時也能把這些肺腑之言壓在胸臆之中,但心頭的情緒在這午夜夢回的時分,終究還是很難控制,是樂天還是憂慮,這是騙不過自己的。
祖天壽點著頭,笑聲漸歇,悠悠道,“還是莊大俠見事分明,你瞧,這一代一代人,差別是多明顯,你比城主大了十來歲,就能懂得他,我比你大了十來歲,就怎么也想不明白。非得要你這么一戳穿了,我才曉得,哦,對,這是糖水兒泡大的一代,所思所想,當然和我們老棺材瓤子不同了。”
“從你這話,倒啟發我又明白一件事——我前就納悶,這一代的年輕人,心怎么就這么大,好像看的都是遠方,半點不惦記著腳下。也不僅僅是大木,便是船長也是這樣,到處開船探險也好,修鐵路也好,這都是……怎么說呢,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要說沒有意義那必然不是,可仔細說來于柴米油鹽,似乎又沒有什么必要!”
“好像以我們這輩人的思想,總覺得,一切壯舉雄心,倘若是因時勢所迫,便格外壯烈,這倘若是為了自己乃至闔家、同鄉的利益,那也在情理之中了。這般又不是不得不為,又不是利益所致的念頭,似乎根本就只能歸為雜念。”
說到這里,他有些笨嘴拙舌了,但莊長壽反倒是心領神會,因為這正是他們這些大俠一開始風行于世所面臨的爭議,“不錯,不錯,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非做不可,也不是做了就一定有益,果然就如同這遠游探險、投資將來未必能實用的技術一樣,好像都是在浪費資源,把那有用之身,去做無用之事。”
“在那國家危難之時,這樣做當然是很不合時宜的,理當唾棄,可等到國家太平,百姓日子越來越好過了,清議對此,也就多出不少包容了。我們這些游俠,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種,這樣來看,大木公子的喜好,也可以都分為這一種——說必要都必要,可能都不是必要的,也未必都符合自己的利益,但他就是喜歡,就是愿意為此投入身家,甚至如船長一樣,甘冒性命的風險,也要駕著船只去挑戰一個個無人的險境,即便已經是功成名就,卻還樂此不疲!”
祖天壽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面上的紋路,在燈光中顯得很深刻,而窗外的月色,透過玻璃舷窗透入,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海腥味,同時也在他面上投下了更復雜的陰影,使他看來格外的蒼老。
“本來,我是不明白的,只覺得這實在是極大的浪費,不論是對錢財,還是對自身的稟賦,都是如此。可今日,嘿……不瞞你說,莊大俠,今日我們在船舷邊上,看著那鯤鵬出水,遮天蔽日的絕景之時,我心中實在是受到了極大的激動。
那場面,當然是……看不看都不差什么的,可在那一刻,我心底所涌起的那種感覺……和功名利祿絲毫也沒有關聯,只是……只是……說起來真讓人老臉都要紅了,都這把年紀了,還說什么開心不開心的。
可莊大俠,那會兒我真就是那樣的感覺,我舒坦啊——我的心跳得賊快,可我同時又是那樣舒坦,我都說不明白,我就覺得人活到這份上也夠本了,能看到這大魚,真帶勁!那會兒我就一下明白了,你說這大海這么大,航行這么危險,咋就這么多人還愿意上船在海上飄呢?那會兒我就明白了……哎,這要是我,我也愿意,我要是年輕些,要是背后沒那些個家累,我也愿意吃這個苦,就到這大海的角角落落去,把所有苦都吃了,所有景都看了。”
“說來真是讓人見笑,可這么一想,我們小的時候,哪有這個見識,哪有這個日子?那時候想著驅除韃虜,平定邊疆,自以為那是大志了,可仔細想想,那也是因為建賊不去,遼東的日子就不好過。這些,終究是局勢的逼迫,是求存的需要……”
“和如今的年輕人相比,我們……我們又哪里算是真正的活過呢?”
泠泠的月色,溫柔地鋪灑在祖天壽的面龐上,好像撒下了一層朦朧的淚光,他的聲音里還帶了自嘲的笑意,好像這實在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因為一個武將也如此無病呻吟,也有如此脆弱的時候,他自個兒都感到羞赧。
可莊長壽卻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同情,令他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該如何寬慰祖天壽,寬慰他遲來的覺悟:時代在悄然間,已經邁過了極大的一步,新的一代,這些年輕人們,已經充滿活力地跳上了舞臺,懷抱著無窮無盡,與生俱來的樂觀與理想,不由分說地接過了買地特有的,那些異想天開而又精準的瘋狂計劃,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開始締造自己的奇跡。
面對如此巨大的變化,就連莊長壽,似乎也只能吃力地抓住車輪的一個把手,盡可能地跟著小跑著不被拋下,而祖將軍呢,他們這些人呢,他們的少年與青年,是困苦而焦慮的,他們把漫長的時間,花在了似乎乏善可陳,被一語帶過也不斷籠罩在失敗陰影中的守城上,而至如今,困局已解,新生活似乎正要到來,可他們又很快發現,自己已經再不可能融入這個時代了。
他們可以在這時代中謀生,在這時代中依舊存活著,可如他自己所參悟到的一樣,他所誕生和成長的年歲,與如今的世道相差得實在太遠。
即便他再怎么想要去改,終究改變不了的,是心中思維的定式,是已經被捶打進骨骼中的焦慮和悲觀,新的時代已經到來,可舊時代的苦難,已經被鑄就進了他們的骨血,他們已經是被拋棄的一代,他們再難以成為時代的焦點,寫下自己的傳奇了。
而這又有什么辦法呢?誰又能決定自己出生在何時何地呢?或許對一個人來說最殘忍的懲罰,莫過于在他平生還未有過多少得意之時,便告訴他,他已老了,已錯過了那個時機。莊長壽甚至既無法寬慰自己心中,對于自己正在逐漸變老,逐漸失去有所作為的可能之恐懼,他又該如何能安慰祖天壽呢?難道他還能鼓勵祖天壽放下一切,追隨黃秀妹去浪跡天涯嗎?就算是他開口了,祖天壽又真能做到嗎?
答案是顯然的,人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是被裝進了一個利益血緣各種牽連而織成的,密密的套子里,所有的行動,與其說是自身做主,倒不如說是那個套子扯著他去做。祖天壽絕不可能放下這一切,等到天明,該做什么他還是要做什么。
——而正是因為雙方對此都心知肚明,眼下的這情緒才如此真摯而濃烈,是不情愿的,然而終究也是要做,因為,因為他已然如此,已經無法改變,無力擺脫,自己成了自己的奴隸。
盡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這畢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可人生至此,又豈能沒有一點感慨?!
“祖將軍,你喜歡看鯨鯢,以后多得是機會。”
最后,莊長壽也只能這樣干巴巴地說,“吉亨城的人說,袋鼠地東南岸,自古以來都是鯨鯢的嬉戲場,越過危險峽,進入珊瑚海,觀鯨的機會越來越多。”
“既然喜歡看魚,你就多想想鯨魚吧!”
在海浪嘩嘩的沖刷中,在船身有節奏的搖晃聲中,他直白的話語,雖然似乎完全沒有什么道理,好像也有了一點寬慰人心的魔力。
“千百年來,大魚總是在那里的,這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嗎?”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舷窗外傳來了突如其來的嘩嘩浪響,就像是在和煦的風力中,有一條或幾條龐大的鯨鯢,好奇地暗中靠近了夜色里的大帆船,在黑暗中環繞著它游動,又是觀察,又是守候。而船上的人們呢,他們對此則一無所知,在幾經張望而一無所獲之后,便逐漸地先后陷入了沉眠。
這一夜,他們的夢里,先后都出現了某種神秘、宏大而又悠揚的聲音,盡管醒來后會忘得一干二凈,但在夢中,黃秀妹、鄭大木、祖天壽……他們先后都有了一種模糊的了悟——這正是亙古以來,無處不在的,回蕩在所有深處的,海洋的主旋律,是那遠超了人類聽力的范圍,洪亮而又遠古的鯨歌。
第1179章 珊瑚灣日出
“哎, 這一網撲得好啊,你瞧,好大一頭鮮亮的魚——這魚是什么品種, 倒是在吉亨沒有見過的,能吃嗎?沒毒吧?”
“一會回去給蟲老看過就知道了, 這太陽都出來了,咱們是不是也該回去了?這兩大桶魚,應該能夠一頓吃的了吧?這會回去正好讓他們做起來, 不夠再回來撈幾網。”
“啊, 這就回去了?我還沒撈夠呢——那有大魚,我瞧見黑影子了, 你把船往那里搖搖!”
“算了吧!瞧著那像是鯊魚——那鯊魚牙齒利, 一網子下去, 你沒事, 我怕把我網子咬壞了, 那你補嗎?”
“我不補, 你補!”
“這話說得, 我憑什么補——莊大俠,你來評評理——嗐, 莊大俠看景色看得出神啦!”
朝陽未升, 東邊方向紅霞漫天, 襯得這片暗礁隱現的海域格外壯麗多姿,霞光入海,把那五彩斑斕的礁石, 乃至礁石中參雜生長的水草珊瑚, 染上了更豐富的顏色, 更有多彩的小魚穿行其間, 借著霞光帶來的照明,吞吃著海藻中如塵埃般大小的所謂‘海蟲’。
除了遠方一個小黑點一般的帆船以外,這片寧靜的海域別無人跡,只有一艘小木船徜游其中,上頭三個乘客的一言一語,似乎都會在天地間激起陣陣回音。這樣的美景,實在是世間難見,令人心懷大暢,真有一種樂而忘返的感覺,恨不得能在這里嬉水不歸,化為魚兒,永遠逗留下去。
莊長壽極目遠眺,逸興湍飛,對于這兩個大木號水手之間的口角,還真是完全沒有聽進去,被叫了幾聲,這才猛然回神,“啊?你們說什么呢,要回去了?行,那回吧——就是真可惜了,這么清凌凌的水,居然還是咸的,還有鯊魚,不然,真想脫光了跳進去游一游,這早上的水還有點涼,估量著到了正午,被曬得暖洋洋的,那就更舒服了。”
“哈哈,但凡是珊瑚礁的水域,海水就是格外清澈的,只是咸苦還是一般,在水下也沒法睜眼,船上看看就得了,下水還是免了。不說遭鯊魚咬一口,就是被水母刺了一下,那也夠疼的了。
“莊大俠也就是隨口說說罷了,正午下水,被曬爆皮可就知道厲害了,沒看我們這會兒都不敢摘頭巾嗎?”
“你就不該這會兒提醒,你看,他這不就是把帽子帶上了,我還想看看,這寸頭曬了太陽,是會曬黑還是脫發,或者,那黑色素會被毛囊吸收了,長出來的頭發變得格外黑亮!”
“呸,一聽就是生物學不及格的。”
兩個水手,一個姓伍,一個姓曾,年紀都不算大,都是活潑好弄之輩,平素里和莊長壽算是很談得來的,這一次也是他們叫著莊長壽額外早起,和他們一起領了出海打漁的差使,凌晨兩點多就起來放了舢板,搖櫓劃到了這片海域里。等到魚捕得差不多了,天色剛好大亮,可以欣賞這珊瑚礁上的海中日出。
兩點多就要起來,的確是很折騰人,眼下見莊長壽對這景致贊不絕口,兩人也很得意,彼此嬉笑著,把船往回搖去,也不要莊長壽幫忙,而是讓他坐在船尾,盡情欣賞著日灑金波的美景。
等到那片珊瑚礁離得遠了,莊長壽也主動坐回來,幫他們分揀魚獲,兩人這才說起了發現這個觀景點的始末。“這個緯度,珊瑚礁很多,都說赤道就像是咱們這個地球的腰帶,那這些礁石,大概就是腰帶上星星點點的寶石裝飾了,之前我們在西面擱淺的那一會,緯度也是一樣的,但珊瑚礁的顏色沒有這么豐富。
而且,那邊的相對水深比較有迷惑性,漲潮的時候可以過大船,珊瑚礁藏在水下很深的地方,你也知道,光線在海水里損失得很快,可能其實拿到水上來看的時候,顏色是一樣的,但深處的礁石,你人下去到那兒了,哪怕是配備了橡膠潛水鏡那,看到的顏色也不會有那么豐富。所以,還是這珊瑚海里的礁石好看,這里海中地勢更高,水自然淺,雖然對行船是很大的不便,但景色真是絕了!”
“橫豎我們要在這停留幾日,莊大俠你要是喜歡,回去不妨和船長求個情,讓她把橡膠潛水鏡借給你用用,再把祖將軍、少主都帶來,若還是讓我們劃船,那就更好了!”
小伍也是對自己的目的直言不諱,“等你們都用完了,我們也把潛水鏡拿來一使,在海里到處看看,沒準還能摸點什么珍珠、鮑魚、海參之類的上來,又好吃,又好玩!看得清清楚楚,比眼下這般光靠雙眼要好得多了。”
他說的橡膠潛水鏡,莊長壽之前根本聽都沒有聽過,也完全沒有在實用中流行開來,望文生義,一聽就知道是為了探險特制,有價無市的仿造仙器,果然,一問之下,這才知道,原來橡膠潛水鏡,是利用了橡膠比較柔軟貼面的原理,把鏡片鑲嵌在有弧度的橡膠套里,在后腦勺上捆綁起來。
同時這鏡片也是特制的,是雙層鏡片,而且做了放大設計,這樣在水中視物時,抵消了光線的折射效應,如此,在水下視物就清楚多了。不像是如今,入水后,尤其是在海水中,大多數人都只能緊閉雙眼,睜眼時,眼珠子被鹽水‘沙’得厲害,看出去也是模糊一片,感覺視野中充滿了顆粒物,很難看清。只有那些受過相關訓練的水兵,或者是自小在海上長大的疍民,才能勉強在水下視物,但看得也不會有帶了鏡片那樣清楚。
當然了,這東西因為應用的場合很有限,而且橡膠也貴,耐用的鏡片也貴,迄今為止都沒有量產,一副用壞了,要申請新的也很麻煩。因此在船上也不是能任意領用的,小伍、小曾上一次也是蹭著體驗了一番,因此才念念不忘:
上次也是在這珊瑚海這里,船上的科學家崇虞山,外號老蟲、蟲老,到珊瑚礁這里來做生物觀察,記錄本地的海產、珊瑚種類,為了觀察方便,黃秀妹把潛水鏡發下,小伍小曾因而蹭著也耍弄了幾次。
這一次他們熱心地把莊長壽拉來,大概也是打著這兒主意——莊長壽還好,說話或許沒那么有分量,可要是回去這么一談,激起了少主的興趣,想來船長也不至于就如此不近人情,連這么一趟游玩的行程,都不安排吧。
“也沒準黃船長真就這么鐵面無私呢?”
他們沒把自己的想法瞞著莊長壽,莊長壽當然也不會生氣,只是笑著說,“或者大木根本就不會開口,反正我回去一定好好提提,他們來不來就看他們自己了。要我說,哪怕不下水,這珊瑚礁的日出日落也夠瞧的了,當真是美不勝收——這自古以來估計都沒有人跡,魚也是真多!”
“可不是!”小伍踢了踢沉甸甸的水桶,“就光靠手抄網也有這些!這里的魚根本不知道怕人,你在水面上大聲說話都沒事。這要是在老家內河,說話聲音大一點就早跑了。”
他們一邊說一邊還在做事,把抓到的每一條魚都拿出來看看,認識的扔到一處,嘴里念著:“鯡魚、鯖魚,鯛魚,這是什么?珊瑚魚吧?這個花色見過沒?”
“見過的,見過嗎?等等,見過的好像……再等等,見過嗎?”
“我問你還不如不問!”小伍把手里的另一條鯖魚啪地一聲甩在小曾腿上,抓起色澤鮮艷,呈現黃黑條紋的魚兒扔到一個小桶里。莊長壽也是好奇地看著,“這種魚在南洋好像都沒有見過。”
“這是遠海魚——也不能這么說,這是避人魚,這種魚對水質要求高,在珊瑚礁里是多的,而且水還要干凈,我們華夏本土不說了,水溫冷,珊瑚礁很少,就是南洋,近大陸的海域也很少有珊瑚礁,都是在南洋島上,而且要人少,水干凈才有這種珊瑚魚——這魚在珊瑚礁里長,而且花色也斑斕,就這么叫了。”
小曾解釋道,“也就是因為花色每條或許都不同,這種魚的種屬很難分,只有蟲老知道有幾種,我們反正都叫珊瑚魚,每次出來捕魚,認識的就直接吃了,有不認識的魚,都給蟲老看看,讓他拍個照片,留下文字記錄什么的,回去也好上大圖書館,或者是仙庫進行對照。這也是蟲老的工作內容么。這次是他來過了,就沒跟,不然,如果是第一次正式捕魚,他都要在旁邊的。”
大木號上的職位,的確頗有一些是比較特異的,和一般的客船不同——船醫什么的,對于大船來說其實算是標準配置了,尤其是遠洋客船,都是有設置的,往往還兼任船舶教師,有病治病,沒病的時候就組織客人、水手繼續學習掃盲。
大木號上除了擁有醫學知識的水手之外,還有兩名在醫院工作過,有水兵經驗的船醫,在船上地位很高,能住雙人間——這基本就是最高禮遇了,大木號能住單間的按道理只有船長,其余如鄭大木和祖天壽等,都要和人共住,水手更是都住多人間,只是比那種鋪位少于船員人數,必須采用‘熱鋪’制度,也就是按當班時段來分配船位的船只要好一些。
除此之外,大木號上還有動物學家和地理學家兩個學者職位,地理學家由領航員中的一人兼任,黃秀妹也算一個,這都是船員多面手的體現,而動物學家崇虞山則是昆蟲專家,在動物和魚類這塊的學問也很廣博,不靠岸還好,一靠岸基本很少見到他的人影,總是在捕捉昆蟲的路上。
他也是少見的不分擔船務工作的船員,在船上時他一直在制作標本,屋內全是瓶瓶罐罐,黃秀妹還特批他能住一個單間,也沒有什么人抱怨,因為誰也不想和各種罐裝的昆蟲住在一起,尤其是在吉亨城他還捕了一些蜘蛛,也不知道是哪里弄來的,要不是黃秀妹嚴禁他喂養,只接受死蜘蛛上船,崇虞山沒準還會在船上養起蜘蛛來呢!
經過了土著和鯨豚捕魚的波折,之后再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變故,幾日航程下來,大木號已經越過了危險峽,正式進入珊瑚海,并且調整航向,到達了計劃中的下一個補給點:這些補給點在航海計劃中都是做好的,它們最開始也是黃秀妹船隊確定下來的。
在第一次拓展航行中,船隊是沿著海岸線行駛,過一段時間就會尋找靠岸點,如果成功地在靠岸點附近尋找到了水源,也沒有發生什么危險,這個地方的坐標和附近的地形就會被記錄到航線書中。前段時間,探索船隊出發的時候,也已經在這些初步的補給點坐標中,選擇了幾個坐標來做自己的考察點。
他們每到一個考察點,都會向吉亨城報平安,并且報上坐標。這樣,大木號追著它們走的同時,也就很明確地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坐標點上,能夠看到探索隊留下來的信息,以及自己和探索隊之間,還差了多遠。如果是探險船隊,彼此走散了的話,也會知道可以在什么坐標點上匯合。
別看雙方出發的時間,隔了很久,但探索隊要勘察地理,記錄水文、物產信息等等,速度當然不快,眼下探索隊大概是到達了袋鼠地東南面,還沒有折角,仍舊在考察一個氣候適合建城的海灣,大木號如果一路揚帆,要追上他們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這也暫時不在大木號的目的地中了,大木號現在停泊的三號補給點,附近就是之前勘察出的露天煤礦,大概從上岸處再走一天多的功夫就可以到達地頭,之后頂多再往前走一段路,到達四號補給點,考察在那里建立定居點的可能,也是帶著祖天壽來認認門,以目前的情況來說,他能選擇的最遠定居點也就是在彼處了。
但凡是大船,在近海的航線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有礁石的海域,有時候根本無法真正靠近岸邊,只能在淺海拋錨之后,依靠小木船來和岸邊交流。這個補給點就是這樣,大木號拋錨之后,就靠平時懸吊在船邊兩側的隨行小船來交通。
部分人員上岸,部分人員留在船上,隨時準備啟航——這也是黃秀妹定下的規矩,任何時候船上都不能沒人留守,全員上岸,把不設防的船只留給潛在的敵人,在她看來是非常愚蠢的行為,這也是買地水軍被教導過的行船第一大忌。
當然,靠岸之后,飲食也會有所變化,伙食就不那么依靠罐頭了,在海產豐富的地區,不但會派出船員捕魚,而且那些上岸的船員,也有很多人會在退潮時去趕海。
莊長壽一行三人回到岸邊時,就見到不少人蹲著身子,腰間掛著小簍,蹲在那里掘沙,就連鄭大木也不例外,甚至居然連這幾日都有些精神不振的祖將軍,都早早起身了,蹲在沙灘邊上在那里撿貝殼呢——他也不知道怎么挖蟶子,怎么釣蝦蛄,但這里海邊有極多蛤蜊,俯拾皆是,撿點回來,養個一天半天的,等沙子吐盡了,拿來做湯都很好喝。
罐頭吃久了,新鮮的海味總能讓人胃口大開,莊長壽見自己的室友似乎從打擊中回過神來了,也是精神一振,走到他身邊笑道,“祖將軍快來看,這珊瑚海的魚獲真是豐富,那魚簡直就是自己往網子里跳那,在這里建個定居點,我看就光靠打漁都能吃飽喝足了!”
光吃魚其實并不能飽腹,但對于主食不成問題的人來說,海鮮就是很好的佐餐佳肴了。大家看到那桶里手臂長的大鱸魚,都是贊嘆道,“這是手抄網捕的?這能抓到?”
“就和自己往網子里跳一個意思!”小曾拎著桶向大家炫耀著,“下午要是沒別的活,我都想再去釣點蝦了,這里有一種大鰲蝦,肉質很緊實,不如河蝦鮮美,可吃起來也滿頂飽!把肉剝出來,切段放點辣椒爆炒,想起來讓人流口水!”
莊長壽道,“怎么能爆炒海鮮呢!這剛出水的海味,清蒸了點蒜蓉醬油就足夠啦!喲,祖將軍,你挖了好多牡蠣!”
“是吧,這海蠣子黃怪大的,這東西要能掛了面糊,炸起來,外頭酥脆,里頭還是吸溜吸溜的,鮮靈著,俺們前些年在莊子上都這么吃。”
盡管除了清蒸汆水之外,其余做法一時間不易實現,但南腔北調,這么多人說到家鄉的吃法,還是令人口水直流,祖天壽臉上,似乎早已沒有任何惆悵彷徨了,樂呵呵的指著簍子里一個個大牡蠣殼向莊長壽炫耀,“這我自己親手挖上來的,指定能好吃!”
自己釣的海鮮、采的山珍,那就是好吃,這是沒什么可質疑的道理,一時間鄭大木也提了自己釣的蝦蛄過來炫耀,這種釣蝦的辦法,也就是從小在海邊長大的孩子能熟練掌握了,首先要能在退潮后的沙灘上,發現蝦蛄留下來的小氣孔,隨后再將一根細細的木簽子,插進去微微攪動,激起蝦姑捕獵的興趣,等它咬上簽子,往上一提,蝦蛄就被釣出來了。
鄭大木拿來的蝦蛄中,大的有莊長壽半邊手臂長,讓祖天壽大為贊嘆,莊長壽倒是司空見慣,笑道,“南洋也有,這種條紋的蝦蛄,肉很好吃!”
小的也就手掌長,但尾巴帶彩,這是莊長壽也沒有見過的,鄭大木道,“還有一種尾部帶綠的,好像都是本土沿海沒有的,我們也挑出來養著,先不吃,等蟲老回來了給他看一眼再說。”
崇虞山卻是一大早就出門去捕蟲了,因此不在,船是昨晚到的,黃秀妹已經把任務分下去了,也不用大家一起來來回回,今早小木船來回運人,趕海的趕海,捕魚的捕魚,還有一些人,則去補給點那里取水灑掃,等一會大家直接去吃飯。
這邊幾人站在這嶙峋的沙灘上,正在盤點魚獲,籌謀著怎么把海鮮運去補給點廚房,莊長壽又提到了珊瑚日出的美景,以及潛水鏡的事情,祖天壽和鄭大木都有些意動,但他們明天是要去考察煤礦的,時間上不好安排,正在商議時,突然有人從遠處林中跑了出來,有些氣喘地叫道,
“公子,公子——補給點的木棚被人動過了,翻得一團亂!留下的航海日志也不見啦,缸里水都空了——種種跡象來看,不像是袋鼠,倒像是被土著來光顧過了!大副讓我們先別過去,回船上找船長匯報商議再說呢!”
“土著?!”
幾人都是異口同聲地驚呼了起來,彼此對視了幾眼:原來不止東南,在這東北部,也有土著痕跡?前些時候,竟沒有發現么?
這些土著,和之前在危險峽見到的那些兇猛生番,可有聯系沒有?他們對吉亨城或者說探險隊,又有幾分了解呢?
諸多問題,隨著這個發現都涌了上來,本來明朗的煤礦前景,似乎也陷入了一定的疑慮之中,鄭大木和祖天壽對視了一眼,把手往下一揮,果斷地道,“生番危險,小心為上,走!先回船上再說!”
第1180章 袋鼠生番
“袋鼠地的生番, 看起來遍布得也很廣啊,不是,按照課本上所說, 應該就算有,也是在東南部嗎?”
“課本上畢竟是另一世了, 也不是什么事都一樣的,至于這不一樣,到底是世界的不同, 還是書本的不實, 這就不好說了。”
原本忙碌的搬運工作,現在立刻告一段落了, 當然, 本來預計的登陸行動也并沒有完全終止, 黃秀妹并沒有下令收回已經搬入補給點的物資, 而是改換人手, 派出了身手矯健, 而且持有火銃的水手, 前往補給點附近勘測周圍的情況,尋找土著的蹤跡:
這些水手, 不但當過水兵, 而且好幾個都是大山里走出來的獵人, 這也是他們被鄭家高薪聘來的原因。大木號上身份最單純的,就是莊長壽了,其余人基本都是多面手, 上船能拉帆, 下船就能操起火銃、匕首, 追蹤敵人的蹤跡, 和他們拼殺起來也有很高的勝算。
像是鄭大木、莊長壽、祖天壽這樣身份特殊的客人,以及崇虞山這種戰斗力較次的船員,則全都聽從吩咐,退回船上,也沒有人逞英雄——這種時候逞英雄,就是添亂。船長是真的會關禁閉室的,或者說罰去洗刷備用馬桶,因此大家都非常的聽話,直到會議開始,黃秀妹讓大家暢所欲言,他們才紛紛發表起自己的見解來。
比如說崇虞山吧,他說起書本不實,忍不住就跑題了,“別的不說,南洋和袋鼠地的生物種類,和教科書的出入、謬誤,就不止一處兩處了,甚至可以說是很普遍的。且不去追究這里頭的原因,這動物都是如此了,更何況人?
教科書上說,土著集中居住在東南,很可能就是亂講,到珊瑚海這一側之后,氣候有很大變化,比吉亨那邊要溫和太多了,漁獲豐富,植被也充足,土著為什么不會搬遷到這里來呢?甚至于,今早我去抓蒼蠅的時候,走了很久都沒有看到袋鼠的痕跡,說不定就是被土著給獵得少了,這才沒被碰見。”
他從自己的專業角度,推測土著的行蹤,居然還相當有理有據。鄭大木問道,“既然如此,為什么探險隊前兩次都沒有發現人跡呢?前兩次探索得不夠充分?”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他們是游獵部族,本身就在不斷的遷移。”
崇虞山推了推眼鏡,“這也是我推測出來的,我在大圖書館看過一篇《玉米和紅薯的環球旅行》,這篇文章有一句話,吸引了我的注意,它說這兩種作物進入南方大陸之后,讓自古以來缺乏主食的南方大陸,在擁有了小麥之后,迎來了另一種選擇。”
“這句話雖然短,但可推測出兩個信息,那就是袋鼠地這里似乎是不存在主食作物的,另一個就是,最后在那個世界中,被選擇的主要糧食作物是小麥——但小麥必然是歐羅巴人帶進來的。所以最后,袋鼠地的人口聚居區肯定是氣候合適于種小麥的地方,至于別的地方,只能靠其余資源來滋養城市,但主糧自給甚至反輸出這也是別想的了。”
這是個語速很快的年輕人,別看大家都叫他蟲老,但崇虞山年紀并不大,只是因為他習慣性貓著腰,瞇著眼,貼近地面去尋找昆蟲,所以大家都戲謔地這么叫他罷了。
他看起來十足是有些古怪的,動作的速度很慢,但語速卻快,而且總有一種和大家格格不入的,蔑視般的神色,因為他看人的眼神是有點兒斜睨著的,而且,平時他不愛和人談閑話,對于衣食住行這些事情,一概不感興趣,但提到自己的專業,又格外的滔滔不絕,根本不管旁人能不能跟上,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
“所以,在吉亨,我一看那氣候,就斷定那里是沒法發展農業的。幾次來到南面,我也到處尋訪,抓蟲的同時很留心有沒有粳草的痕跡——粳草是水稻的祖先,一無所獲,我退而求其次,又在水草豐美的地方尋找果實含有淀粉的野草——也就是有潛力被培育為主食作物的種類,也沒有發現。”
崇虞山撇了一下嘴,“這就說明,由于赤道無風帶和四面環海等等這些不利的條件,外來作物根本沒有流入袋鼠地的可能,或者說可以倒過來吧,因為這里當時在地理上和其余大陸隔絕開來的時候,運氣不好,沒有能培育挑選出主食作物的野草,那么本地就發展不了農耕。
既然發展不了農耕,那大家就得不斷的游獵——游獵的環境又會限制人口的增加,這個循環一旦形成,文明就無法向前發展,他們就會和道統教科書一樣,因為缺少交流和刺激,始終徘徊在文明和野蠻之間。
所以當時我就想,如果本地有土著的話,那他們肯定在不斷的游獵,日子要過得比東島那些據說經常作戰的土著還要更原始,甚至,連危險峽我們看到的那些捕魚的土著,他們的協作水平都無法達到,始終處在一個非常低下的水平,而哪怕危險峽對岸、東島一帶,陸續會有一些部族上島,但很可能上島之后,他們的文明也會很快倒退到和本地土著差不多的水準。畢竟,文明這東西就像是酒精,一旦離開了保存環境,它還是很容易揮發的。”
如果說在‘吉亨無法發展農業’那里,大家還都能跟上的話,等崇虞山說到這里,祖將軍就已經完全猶如是在聽天書了,莊長壽也是聽得很吃力,很多知識點都是他完全不知道的,崇虞山跳掉的推論,他得思索好一陣呢。
不過,結論他倒是能明白,“你的意思是,袋鼠地這里的土著,一般都是一些落后的小部落,常年游獵遷徙,我們前兩次來沒有見到他們,純屬巧合,甚至現在他們也未必就在,可能游獵到這附近的時候,發現了我們的窩棚,就過去好奇地搜索了一番,然后又離開了?”
至少在崇虞山看來,極大可能是如此,而且他進一步地認為這些土著可能還處在石器時代,不需要特別高估戰力。但黃秀妹在這點上就不贊成了,“不能小看土人,就算有些地方非常野蠻,但這里礦產豐富,露天鐵礦不會那么難找的,從原鐵礦打磨出一些鐵器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另外,就算是石器,磨得銳利殺傷力也很強。還是不能輕視,在我發話之前,你不能再脫離隊伍獨自出去采集標本了。”
崇虞山立刻和霜打的茄子一樣,怏怏地塌下了肩膀,看得出來,他雖然對其余的生物也感興趣,但最喜歡的好像還是蟲子,畢竟,獨自離隊采集的多數都是昆蟲,其余野獸崇虞山也沒能力獨自去抓。莊長壽也是暗暗納罕,心想:“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居然真的有這樣對蟲子著迷的人!”
對于他的這種怪癖,黃秀妹是不予置評的,不過她對崇虞山的專業判斷還算信任,顯然放松了幾分緊張,又征詢鄭大木,“如果老蟲這邊推測的情況大差不差,我們怎么和這樣的土著打交道呢?其余定居點,有沒有什么經驗可以參考?”
鄭大木明顯從剛才起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了,對于崇虞山的‘主食論’,他的興趣不大,明顯對他來說,這種歷史進程的可能性,已經無關緊要了。畢竟,買活軍來到袋鼠地之后,這里的主糧種子就根本不是問題了。更重要的當然是如何把這些種子給散播出去——一般來說,在所有其余定居點的經驗來看,種子的擴散,就是定居點影響力的擴散,以及土著生活水平的飛速提高,乃至于華夏逐漸獲取聲望民心的過程。
但是,這個邏輯,在袋鼠地這里好像是有點不管用了。因為,如果按崇虞山的推測來說,這里的土著連種地是什么恐怕都不知道那,理所當然他們也絕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其余國家——不,他們連國家這個概念都不會有的。
就這點來說,他們比黃金地的土著還要更落后太多了,哪怕是非洲那些飽經磨難的部落,其實也都至少有了初步的家國觀念,至少,最次最次,會有一些本就認識的,擁有威望的人來告訴他們,什么是外來人,和他們合作能有什么好處或者壞處。
“不論是立志城還是黃金地,又或者是南洋,好像第一步都是尋找能夠翻譯兩種語言的通譯。”
差不多就是在莊長壽意識到,其余定居點的經驗無法參考的時候,鄭大木也苦笑起來,“或者也能和頭人嘗試著初步商貿,互相示好,再慢慢地學習對方的語言。但是……如果按老蟲的推測的話,那我懷疑,可能袋鼠地的土著,和危險峽那邊的土著差不多,都還沒有商貿的概念,也不知道什么是示好,可能除了交戰之外,他們彼此之間友好的表現就是遠遠的避開?”
為什么默認是避開而不是合作交流呢?莊長壽本能地覺得有點不對勁,剛想疑問,崇虞山就開了口,“有道理,這點我也注意到了——袋鼠地沒有大型猛獸,本地戰斗力最高的動物大概就是袋鼠,但說實話,破壞力也有限,比起合作狩獵,部族更在意的可能是圈定游獵區,互相避開,及時分家,大家才能都吃飽。”
“甚至于,他們在這個時期來到海邊,可能也和北部正處于旱季有關,食物減少,狩獵變得困難,他們只能來到海邊靠海產維生——海產的味道當然很鮮美,但并不管飽,對于沒有主食儲備的他們來說,來到海邊其實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我估計如果我們晚來半個月,他們就已經走很遠了,因為旱季已經快要結束了,他們可以遷徙回水源豐沛,獵物充足的草原去了。”
“這么推測的話,吉亨附近其實也可能是某些土著的獵場嘍?”
“是的,而且他們可能看到我們數量眾多,就悄然放棄了那片地方,我們基本上是發現不了的。”
崇虞山對土著的現狀做了很多推測,但對于怎么和他們打交道,也沒有特別好的辦法,“這一次發現蹤跡,下一次要遇到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只能說以后補給點不能留太多吸引他們的物資,別讓他們養成習慣,年年都來查看,甚至當成是理所當然的收獲了。不然,下回要是撞見我們在補給點附近活動,而他們又得不到吃的,沒準會以為我們是來搶奪獵物的,對我們產生敵意呢。”
這種數量少,而且行蹤不定的土著,短期來看似乎也只能如此置之不理了,也沒別的辦法,要找人,這個肯定是找不到的,一旦發展出定居點了,其實也就不怕他們來騷擾,在人數和武器上都占據絕對的優勢。但補給點這種間斷性來人的建筑,不可能杜絕被搜掠的危險,其實,就算不是土著,也有可能吸引到一些好奇的野獸,只是袋鼠地的動物比較單調,據說也沒有吃人猛獸如虎熊等等,大家無形間放松了警惕而已。
幾人商議時,上岸查看的突擊隊員,也回船復命了:由于船上水手訓練有素,紀律性很好,發現異狀之后沒有破壞現場。所以他們采集到了幾枚足印,以及含糊不清的一些手印,確定了的確是人類來查看過補給點的窩棚。
從痕跡的積塵程度來看,這些人類土著最后登門拜訪的時間大概是在兩周前,這之后大概是遷徙離去,往南進入了沿岸的密林之中。突擊隊員也沒有追得太深,因為氣候在這一帶已經逐漸發生了變化,恰好是一個交界點,往南去,植被逐漸從草原變為密林,更往東走一點,林中便很多雨潮濕了,留下的痕跡一場雨就能洗刷干凈,就是進林子也大概率追不到什么,倘若迷途那就糟糕了。
“既然已經是十幾天前的事了,那計劃照舊,我們還是按我們的,先在補給點住一晚,然后去查看煤礦,收集附近的信息。不過把警戒等級提一提,大家都是二級警戒。”
二級警戒,就是出入要結伴,不能落單行動,而且每個人身上都要攜帶武器,無法自保者不能登岸——這樣莊長壽很不幸就必須留在船上了,鄭大木、祖天壽的身手就不必說了,連崇虞山,武力都比他強得多。崇虞山是經常要野外考察的人,在別的地方是可能會遇狼的,就算沒有警戒等級,他下船時也隨身帶了一把快刀,打斗起來還非常心狠,等閑小獸可奈何他不得。
雖然遺憾,但也是無法,莊長壽只得和夏湖、毛佳輝一起留守了——測量員和瞭望員的崗位太重要了,他們也不能輕易下船登岸。只好在船上無聊地打發時間,莊長壽因此倒是多了許多閑空,經常有機會搖櫓去珊瑚礁石處玩耍,每天都釣不少海魚回來加餐。
有一次更是被他得到了用橡膠潛水鏡下水的機會,雖然曬傷了背,但所見者令他大受震撼,推為生平絕景,立刻就寫了一長篇文章進行贊美,認為哪怕是要坐大半個月的船,但只要能來到這樣的珊瑚礁中潛水觀光一次,也算是值得了這番折騰。
如此忽忽便是幾日過去,莊長壽把這篇好文,反復看了好幾遍,又再潤色了一番,這才喜滋滋地謄抄了起來,決心回到買地本土之后,立刻親自去買活周報的編輯部,央求調期刊載。他這里正是心滿意足之時,船艙外又響起了一陣喧騰——這是上岸考察的那幫人回來了。
算算時間也在計劃之內,莊長壽便開門出去,準備迎接慰勞一下舍友,探探祖將軍的口風,看他對這塊定居地是否滿意。不過,他很快被小船上那個五花大綁,正被縋上大船的人形物給吸引了注意力。
“這是……這不是我們的人吧,這頭發——不是吧,他們居然抓住了一個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