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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1章 分家后還是親戚嗎

    ◎塔爾巴哈臺.黃貝勒一切都在加速◎

    “好兄弟, 咱們現在和通古斯,和建新是什么關系?”

    “自然是一家人,還有啥好說的?要說起通古斯那個和我同名的貝勒主子,從前您和他, 面和心不和, 自從分家了以后, 彼此倒是要好起來, 互相深情厚誼,常派人來互相問好,雖然隔著遠,但,現在心比以前要熱乎!”

    “哈哈……”

    也難怪自己的這個奶兄弟, 會這樣回答了,這個阿敏, 能打仗, 作戰勇猛, 但性格憨直, 雖然因此在帳下很有人緣,但說實話, 的確不是個帥才。

    黃貝勒一面被他說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面也是感慨如今塔爾巴哈臺的局促:日子太苦了, 和之前在關外相比, 還要更艱苦得多,甚至是通古斯的日子, 相對都要比這里好, 這些年來, 人才的逐漸流失是必然的。

    尤其是女金這邊的骨干心腹, 陸續因為傷病而退出一線之后,留下來的自己人,差不多都是阿敏這樣水平,如果不是也成長起來一批年輕人,黃貝勒真要覺得手底下無人可用了!?

    沒人用的時候,就得耐心教,他按捺下了心底的嫌棄,和氣地說,“好弟弟,這都分家了,還有什么一家人的說法?就是沒分家的兄弟間,也會因為自己的農莊和草場打架,分家了之后,大家自然是只做親戚來處。”

    “或許,你現在說得對,二貝勒心里,還有我這個弟弟,把我們當個實在親戚,可你想過沒有,十年后,二十年后,如果通古斯換了主子,我的侄兒,他會把從小到大,就見過幾面的叔叔,當做什么近親么?通古斯現在,大家都說了漢話,就算是女金土話,這一代說的是這個樣子,到了下一代,那又是另一種口音啦!”

    “你不也經常抱怨么,說建新那里來的小子,現在滿口的‘融合語’,和那里的使者交流很費勁,有時候甚至互相聽不懂……你說,要是我們的人,和通古斯的下一代,都沒法互相交流了,還咋認這門親戚?”

    “啊——這——”

    阿敏被說得也有些張口結舌了,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否認這荒唐的說法,“這也不至于吧,怎么說,都是一條血脈,說的是一種……一種話……”

    話剛說到一半,他的聲音也逐漸微弱了下去,大概是想起了上回和建新使者交流的費勁感:從建新到塔爾巴哈臺來問好的使者,自然是年輕力壯,否則也很難經受得住這漫長的跋涉。要說起來,也是親戚,是當時跟著老汗去建新安家的岳托的兒子,現在起了個漢名,叫佟長生。

    ——這佟長生的名字,首先和塔爾巴哈臺就有點格格不入了,因為他居然沒有女金土話的名字。這且不說,他還不是很會說女金土話,每一句話,都是大量夾雜了韃靼話和漢語的單詞,混雜著往外吐,偶爾還來兩個大家從來沒聽過的詞兒,據說是來源于哥薩克和鄂倫春話。

    這樣一來,大家交流豈不就很費勁了?根據佟長生所說,他還算是把方言說得最好的那批人了,其余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還有根本不太會說女金土話,反而會說哥薩克語和鄂倫春話、高麗方言的。

    因為在建新這里,外來人口很多,他們的漢語不太好,女金人的漢語這些年來倒是都學得很不錯,所以就形成了這種錯亂的局面:本族人,因為可以用漢語交流,而且也樂于讓孩子學習漢語,所以反而不教授他們本族的語言,學會了漢語后,有別的精力,寧可去學哥薩克語這些,對于管理建新的幫助更大。當然,也就更容易得到管事的位置。

    “就這,還是我們年歲大些的,現在建新的孩子,很多都一句土話不會說——媽都是哥薩克女人,不教著說哥薩克話就不錯了!爹媽為這事也干仗——不喜歡孩子學哥薩克語,更喜歡孩子學漢語做母語。”

    回想起這些對話,阿敏也不得不承認,其實,根本用不著百十年的功夫,也就是一二十年,女金語似乎一下就萎縮得不成樣子了,而且,隨著使用者在地理上的分隔,也迅速出現了彼此的差異:建新的女金話,不但使用者急劇萎縮,而且就算是女金的老人,也非常習慣在其中參雜漢語的詞匯了。而通古斯那邊也是一樣,現在漢人去了通古斯,這種同化的速度只會更快。

    而塔爾巴哈臺這里呢,他們使用的女金語,則呈現出非常明顯的,和韃靼話融合的跡象,甚至速度比建新那邊和漢語融合得還更快——這兩族的語言本來就很相似,互相學習起來是很容易的,而且,自從到了衛拉特韃靼,除了本族之間以外,和其余百姓交流全都得說韃靼話,久而久之,把兩種語言混淆的現象,也就極為常見了。

    當然,黃貝勒可以下令要維持女金話的純正,族內百姓交流多用女金話……但這種命令根本是沒有作用的,這都是在大家太太平平地過著好日子的時候,才能拿出來說嘴的事情。這會兒下頓飯都沒著落呢,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讓人怎么聽得進去?

    再者說了,衛拉特女金,和通古斯、建新一樣,也基本沒有攜帶女眷,戰士們成親,都是和韃靼女人,那在家能說什么話?甚至,進一步地想,小孩該說什么話?小孩肯定都是娘教著說話,客氣點的,兩門語言一起教,可要是那比較直率的,直接就教孩子說韃靼話,你能怎么辦呢?

    如今的塔爾巴哈臺,細算下來,也就是官面上大家還說著女金話,勉強算是兩種語言并行,可如果學著黃貝勒,看著建新的例子,把眼光放到十年后的話,那得出的結論,是能讓阿敏嚇一跳的:到時候,衛拉特女金其實也就會被韃靼人同化,成為韃靼的一支了,說自己是女金人,可后代都是女金韃靼混血,而且說的是韃靼話……那,就是再嘴硬,也只能承認,這就是韃靼的一個分支了吧!

    “這可不行!”

    阿敏對這種可能,當然是極為抵觸,而且,他一下就對漢語完全改觀了,“就算是說不了自己的話,那也不能學韃靼話呀,韃靼這——這——”

    他本想說:韃靼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如今沒一個英雄漢,還不如女金人呢,更別說漢人了!但很快就接收到了黃貝勒警告地一瞥,舌頭在嘴里打了幾個結,吭哧了幾下,吐出的便是別的話了:

    “咱們的孩子,要學就學漢語——這是贏家說的話!再說……再說了,大家都說漢話,和通古斯那邊也還能敘上親戚,這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不是親戚,通古斯憑什么還和我們做生意那?”

    黃貝勒臉上,出現了隱隱的笑意,他知道阿敏算是差不多說通了,“生意,倒或許還能做,但可就不會有什么照顧了,自然,什么都指著親戚,也不能長久,咱們自己說話不硬氣,老去打秋風,再好的親戚都得生疏。只能說,功夫兩頭做吧……”

    “漢語,要學的,學會漢話,將來就是往東回去也不怕,也更省事,再說了,再往西走,徹底離開衛拉特地界之后,所遇到的就未必是韃靼人了——羅剎人、哥薩克人、大食人、奧斯曼人,什么樣的人都有,那些人厭惡韃靼話,我們也沒必要挑選一門被他們憎惡的語言來做通用語,這本來就不是我們的母語。”

    的確,如果都是要學官話的話,那干嘛要讓韃靼話來做官話呢?阿敏雖然也還不能完全說清楚,這女金話做不了官話背后的道理,但他只要想一想,光是讓女金話成為塔爾巴哈臺的官話,都有多么的不可能,便明白了主子爺對漢語的重視,背后所藏的良苦用心:

    可以不在乎南邊的女皇帝,但得在乎通古斯的親戚,通古斯那里運來的鐵器、鹽巴和白糖,可是塔爾巴哈臺統治的根基,這樣的親戚,怎么重視都不過分,是決不能讓兩邊淪落到不能廣泛交流的地步,那樣的話,衛拉特女金可就真正成了被放逐的孤兒,誰也想不起來,就算被欺負了,也沒人能幫著出頭啦!

    “還是主子爺您想得長遠,奴才我的腦子,不如!”

    阿敏也有個好處,只要他能找到一點道理,便會立刻放下所有的成見,重新服從主子的一切決定,這會兒,他已經完全改換態度,不再排斥黃貝勒的一系列決策了。“難怪黑子老說我笨,我是笨,睜眼瞎一般!事實放在眼前還看不見!主子爺說得有理,以后,不論誰歸附到我們衛拉特女金,都得學說漢話——難怪當年您叫我們下了死力去學呢!也還好,這些年來沒有全放下!還會說幾句!”

    一時間,他竟忘記了塔爾巴哈臺危急的形勢,有點兒慶幸般沾沾自喜起來,“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學漢人的道統,也是因為通古斯得學——通古斯學么?我倒是沒有留意……”

    “呵,他們學不學的,我不知道,或許不學也行吧,他們在的那地兒,比我們這富庶些,按二貝勒的心氣,不學也還能過下去。”這一次,黃貝勒唇邊是真的浮現出苦笑了,“咱們這……”

    他搖了搖頭,“不學哪行啊?這么多外來戶,不學個道統,怎么融合?還和以前一樣,分列八旗那?”

    “怎么,不行嗎?”

    阿敏又一次天真地驚愕起來了。不過,這一次,黃貝勒卻是沒有詳細解釋的耐心,而是有些粗暴地直接打消了阿敏的念想,“那都是已經玩兒爛的東西了,要是能行,咱們會輸給買活軍嗎?”

    “就算是八旗,也只是最開始行而已,到后來,也有毛病。說實話,奶弟弟,俺們這一族,沒底蘊那,你明白嗎?漢人的那些個積攢,咱們沒有,祖上啥也沒傳下來,就是從前,大汗和我們幾個父子,有了疑惑也得向漢人先生討教,去讀《論語》和《三國》……”

    治國的本事,得和漢人學,可信《論語》的敏朝,已經被買活軍打得落花流水,直接‘禪讓’了,事實上,南北已經宣告一統。那還和失敗者學什么?肯定得往好了學,和贏家學呀。

    黃貝勒來了塔爾巴哈臺之后,倒是比以前要好學無數倍,真正能沉下心來看書了,隨著手下勢力越來越復雜,他的核心依靠反而逐年削弱,他對買地道統的鉆研也就越深,竟是想方設法地通過通古斯來獲取和道統有關的書籍,仿佛成為了道統的狂信徒。

    這幾年,更是下令讓掃盲班也教授道統,不管那些百姓牧民懂不懂,反正先把道理灌輸進去,甚至還有想去找知識教祭司來塔爾巴哈臺的——不過,這個主意,一來如阿敏等人,反對得很厲害,二來知識教暫時也還沒有愿往塔爾巴哈臺來的祭司,或者說通古斯沒把話傳出去,那邊并沒給回信,這個念頭,也就暫且擱置了。

    “如果不學買地的道統,咱們在塔爾巴哈臺也支持不了二十年……不,甚至再有個五年、十年,就得狼狽逃竄而去,長久不了。這里頭的事情,等黑子回來,你再問他吧!”

    只是,要把這些道理和阿敏說明白,那一兩個時辰可都不夠,見阿敏已有被壓服了的姿態,大概是不會再提起那極為不智的調撥內訌之念了,黃貝勒也懶得和他多言,只把活兒往前去通古斯尚未返回的佟黑子身上一推,因道:

    “總之,該如何行事,書中自有道理,如今我們都依從買地道統作為綱常,你要有所建言,不如先去把道統第一冊 咂摸出個味兒來,再來和我談!”

    見阿敏滿臉紫脹,一副著急而又無言般的模樣,黃貝勒也有些好笑,板著臉道,“你自來不好學,這可不行,便是在大汗面前,他老人家也要說你,還不快下去,把書本撿起來,好生地讀去,漢字不拾起來的話,恐怕連教材都看不懂——如今女金文的道統課本很難找,能弄到的都是韃靼文字,你看著也吃力,再不學,把原本的都忘了,那就更愚笨了,去吧!”

    阿敏的確是最不喜學習的那批人,雖然聰明勁兒是有,但實在很難沉下心來,故而每每被催學習,都是百般不愿,見黃貝勒發話讓他下去,如蒙大赦,立刻夾著尾巴告退溜走,甚至不敢發愿賭咒,說自己會如何如何進步云云——這也算是對自己很有些了解了。

    黃貝勒見他溜得這么快,也是忍不住搖頭:也好,這么一來,他能老實上一兩個月了,在此事淡化之前,可不敢到自己面前規勸這個規勸那個,當也不會針對阿爾泰來歸附的新部落。

    這也算是給自己省了一樁煩心事吧!別的事就盡夠操心的了——一想到這里,黃貝勒臉上的笑意,迅速黯淡了下來,在這帳下難得無人的時候,衛拉特大汗,也難得地顯出了疲倦和煩心。?“難,太難了……”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舉起手捂住了面龐,往后倒在了骯臟的地毯上,雙足大張,要不是雙手仍然舉著,那了無生氣,半天也不動彈一會的模樣,簡直就像是個死人。

    “大汗,大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隨著帳外的呼喊,一動不動的靴子尖,抽動了一下,黃貝勒一骨碌翻身坐起,雙手放下時,又成了那仿佛永遠帶著喜氣和信心的沉穩模樣,“出什么事了?阿爾泰的客人這就到了?”

    “不是,是通古斯——是黑貝子回來了!”

    傳令小兵喜氣洋洋地闖進了打仗,“他還帶來了南邊的客人,黑貝子說,一路上都有報喜鳥跟著他們叫那——南邊的客人,有天大的好事,要和大汗商量!”

    第1212章 牛糞火與鐵鍋

    ◎塔爾巴哈臺.黃貝勒塔爾巴哈臺的日子過得苦!◎

    南邊的客人, 居然又一次來到了塔爾巴哈臺——這意料之外的造訪,也難免讓這小小的鎮子,頃刻間就沸騰起來了,人們顧不上遺憾商隊行進的緩慢, 而是紛紛從居所涌出, 好奇地看著面生的使者, 在黑貝子的陪伴下, 瀏覽著狹小街道兩側,不多的土屋,同時用嫻熟的漢語,飛快地交談著。

    “這里同時也是各部的過冬草場,以及苜蓿、燕麥田所在……我們到塔爾巴哈臺之后, 選了這處氣候溫和、水草豐美的所在,在這里開辟了草田和燕麥田, 也種了糜子和青稞。”

    “當然還有土豆——玉米在這里, 產量都不算是太好, 黃金豆就不同了, 雖然產量和遼東也沒法比,這里的土薄, 但至少能一畝也能收個四百多斤, 那就相當不錯了, 能解決一多半口糧問題, 對本地的部落來說,就算是豐收了。往些年, 他們吃的碳水, 也就是土里扔些種子, 來年回來采摘的小燕麥, 連殼磨了粉來吃。”

    “說實話,我們衛拉特女金,能在本地站穩腳跟,都是多虧了六姐菩薩的支持。六姐菩薩給了我們種子和種田的技術,讓我們把豐收帶到了衛拉特,大家才接納我們,又給了我們鐵器的專營權,大家這才愿意跟著我們干,讓我們成為了衛拉特的當家人。

    我們距離雖遠,但對菩薩的感恩,全都記在心中,沒有一刻改變,哪怕身在萬里之外,我們也還是竭盡全力地為六姐祈福那,鎮上每個孩子,只要進了學堂,都要學漢話,學拼音,學菩薩的道統……路邊的牧民,也能說上幾句漢話,二十年內,我們想讓漢話成為衛拉特的官話——”

    不管其動機究竟如何,但在黑子口中,衛拉特儼然是買活軍最忠心的扈從,忠心誠意,天日可表。也讓使者不斷點頭微笑,似乎對小鎮的情況相當滿意,尤其是從居民口中,不斷傳來了“大人、大人”的呼喚聲,似乎更證實了黑子的說法,并非是胡吹大氣。“不容易,不容易,衛拉特此地,受冰河期影響,氣候越發干旱,你們逆勢而動,能在這個關口扎根下來,還帶動了周邊生產力的發展,也是辛苦了。”

    “嗐!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您竟能明白,我們就忍不住要掉眼淚了!”

    算起來,今年黑子也有四十來歲了,這個精干的漢子,剛剛解下了跑馬時纏頭的包布,臉上還有一道明顯的污痕:沒被遮擋起來的雙眼部位,全都是一路奔馳來沾上的塵土,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更加蒼老一些。

    “要說苦,遼東也苦,原以為吃苦吃慣了的,大不了再吃幾年苦,卻沒想到,衛拉特還能更苦——和您說句推心置腹的話,這要不是跑出了幾千里,誰都回不了頭,在衛拉特這邊,剛過一個冬,我看就有許多人想走了。就是現在,去通古斯那都是得挑人的,有些不能吃苦,心志不堅的,就不能讓他們去,否則,去了之后,就惦記上了,不想回來了!”

    “這——不至于吧!通古斯這都值當惦記——”

    剛剛離開通古斯沒半個月的使者,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衛拉特這里就這么苦?”

    “都沒法說……原以為我們是能吃苦的了,可就說一點,您就明白了,為什么鐵鍋對衛拉特如此重要——本地沒有木柴,丁點都沒有,燃料都靠牛糞餅,可那東西燒火不旺,始終還有一股味兒,石鍋什么的,根本就熱不透,本地人在草原上都得吃生食,喝生水,包蟲病且不說了,那牛糞餅燒的石板菜,總有一股屎尿味兒,當地人是吃慣了,可——我們建州人就算原本也是蠻子,但也沒有吃過這個苦啊!”

    說到這里,他的臉也不由得皺了起來,頗有些憤憤不平的味道,就是使者本人,面部表情也扭曲了一下。“這……是了,主要也是因為此地遠離邊市,這些年間,經過邊市涌入韃靼的鐵鍋,恐怕也販不到這兒來……”

    “也沒什么好賣的,衛拉特對于察哈爾來說、科爾沁來說,就是那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這些近華韃靼,許多都是從那些地兒遷徙來的,能不知道老家的德性?”

    黑子說,“要不,咱們也不能兵不血刃地就奪了衛拉特的治理權,這地方太貧瘠了,大家都是勉強過活,七零八落。也就是我們到了這里,把鐵器、鹽巴、良種和知識帶來了。要不然,哪怕是盟主也得游牧,難得定居,不過此地倒也是少有大規模戰事,大家都是逐水草而居,再往荒漠里,便有人住在綠洲里,有死人,也都是為了爭奪草場打架。”

    自然了,在城市和城市之間,水草豐美的地方,也有些天然形成的小集鎮,但規模也都和塔爾巴哈臺這里的差不多,甚至塔爾巴哈臺因為有大集、工匠坊市、田地的存在,已經算是衛拉特很有規模的新興城市了。

    但可以輕易就看得出來,這里的生活水平的確很有限:澡堂在衛拉特是不可能存在的,就不多說了,大家看著都是除了夏天就不洗澡的樣子,再加上廣泛應用牛糞來做燃料,整個城鎮都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

    土坯房也是主流,唯一說得上體面的,只有黃貝勒的住所,至少——還談不上用青磚,沒有那么多燃料,但至少房屋比較高軒,而且土墻面異常平整光滑,說明當時建筑時,用了格外的力氣來進行夯實,同時,在連廊院墻上,還出現了一些格柵花窗。雖然這東西在南方,幾乎是家家必備之物,但出現在衛拉特,已經足夠能炫耀主人的身份了。

    為了迎接客人,一頭羊肯定是要宰的,同時,土豆也跟著燜上了,在使者的再三謙遜之下,黃貝勒用紅白宴待客,倒是沒有動用寶貴的大米和面粉——“這東西在南方我們天天吃,來了草原,就吃點奶食就行!誠意心領,真別用了,留著給病人、小孩吃吧!”

    這話是有道理的,白食在南方很難得,而大米在塔爾巴哈臺簡直就是珍饈了,用大米熬得濃濃的米粥,如果還是用鐵鍋熬的,沒有多少牛糞味兒,那的確就是只有病人能享用的養生病號餐了。

    雖然這東西在南面,簡直已經不值得一提了——這些年來,南方再艱難,但在廣府道,也是把二道磨的精米,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大家的日常,現在甚至很少人記得,僅僅是二十年前,大家常吃的還是糙米雜糧了。南洋的高產稻,產量又高,價格又便宜,不比吃雜糧要好嗎?

    鐵鍋里煮起了白羊,屋子里很快就飄出了肉香味,和牛糞火特有的一股草味,對于不習慣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相當特殊的味道,奶茶也很快煮好了,風干肉和風干腸又下水過了一道,濕漉漉地早上了桌,服侍的百姓也頗有些不解,偷偷地拿眼神打量著貴客:這兩樣東西,自然都是生肉、生腸風干,本地人的習慣是直接就這樣吃,但南方來的客人是不愛吃生食的,也盡量不喝生水,這習慣和他們截然不同,讓他們更感受到了貴客的異鄉感。

    四盤白食,奶皮子、酸奶疙瘩和奶豆腐,一碟寶貴的酥酪,一個大冰盤裝的風干肉、風干腸,還有炒米、白糖,桌上也算是滿滿當當,這在衛拉特已經是最頂級的宴席了。

    這也可以看出,衛拉特的食物和東邊還是有很大不同的——不論是韃靼人還是女金人,都愛吃粘食,女金人尤甚,這也是因為遼東的氣候比草原濕潤,好種些糧食。

    盛宴上,粘餑餑蘸白糖、蜂蜜粘糕、薩其馬、驢打滾、特勒條、奶白糕,必有兩三樣,規格高些的,悉數皆備,壘在冰盤里,先給祖宗上供后,取下來大家分食。小家伙兩只手一手抓一個,吃得嘴都張不開,全被糯米糊住,大家眉開眼笑,這才有節慶的氣息。

    可到了衛拉特這里,哪怕是貴使前來,比過年還盛大的日子,也沒有粘食的身影,這里倒是不缺糖,但就是缺糧食,衛拉特種不出糯米,就算是通古斯,都不產這個,也就能勉強做點黃米點心,但要說糯性,和粘餑餑、年糕就沒法比了。

    到了什么山頭,就得跟著什么山頭的吃喝,沒過二十年的功夫,女金人的飲食習俗也跟著本地化了,當然了,這待客的餐桌也更好地說明了衛拉特的貧瘠:通古斯那里,有兩點是肯定好過塔爾巴哈臺的,第一點就是燃料,他們的燃料充分,生活在森林不缺木柴,冬季取暖也不成問題;

    第二就是飲食,通古斯的氣候相對濕潤,可以種田,而且距離建新較近,貨殖往來相對方便,還能打野味,那邊飲食種類要比塔爾巴哈臺豐富得多,至少菜多,還有富裕糧食養豬,在那里吃飯,還是能嘗到酸菜血腸鍋子這種典型的遼東菜。

    “塔爾巴哈臺這里,養豬是別想了,牛和羊,馬來一點兒,再來一些驢便是。”

    大家盤膝圍坐著,矮桌放在當中,手里都拿著小刀,直接從大塊的風干肉上削了肉片,沾著辣椒粉,配著奶茶吃,黃貝勒一邊向使者介紹著塔爾巴哈臺這里的情況,“本地的羊養得少,牛多些——牛好啊,比馬好,牛能吃秸稈,而且牛糞燒起來合適,壽命也長,所以這里愛養牛,羊也養一些,殺羊吃肉——牛是舍不得殺的,每年配種了下奶,產白食呢!而且,把牛往通古斯趕去,也能賣上價錢。這是春天草長出來之后,做的生意。”

    長途賣牛,想來是很艱苦的,但不論如何,這也算是塔爾巴哈臺少見能和外部貿易的資源了,牛群經過了草地,就吃草,經過荒漠時,就吃牛自己背負的秸稈,禁不住旅途勞頓的,就殺了剝皮吃肉,這樣算上活牛、皮毛,還有富裕的白食、奶酒,到通古斯之后,能換回鐵鍋、鹽糖、藥材,以及黃貝勒想要的教材。算下來,通古斯那里或許還虧本,畢竟,塔爾巴哈臺的商品,并非通古斯不可或缺的,但通古斯所能提供的資源,卻是塔爾巴哈臺的重要戰略倚靠。

    塔爾巴哈臺的日子過得苦呀,這苦,倒不是戰亂的苦,而是一種恒常的,被大家所習慣了的,淡淡的苦,本地的百姓,都不怎么害怕戰爭,畢竟他們很少有能活過四十歲的,牙病、便秘、寄生蟲,這都是形影不離的陰影。

    黑子介紹說,“本地百姓的平均壽命,比東韃靼還要至少再低五年。他們的習慣更落后些,條件也更差,就算現在我們帶來了鐵鍋,他們也習慣性地節約燃料,不燒開水,畢竟,冬天越來越冷,多節約一個牛糞餅,或許就減少了一分凍死的可能。牛糞餅在本地也算是家里的儲備之一哩。——但就這個習慣不改,包蟲病就下不來,平均壽命能低個一年多。”

    這是個很出眾的干部,雖然辟處塔爾巴哈臺,但言行舉止一點都不土氣,談吐間的遣詞造句,都透露出他對買地的學問是很熟悉的,必然有過一番深入的研究。

    什么平均壽命、燃燒效率,這都是買味十足的詞,因此,和買地的使者,黑子總能很快打成一片,把關系處得很好——只要這些使者,在返回通古斯的時候,于通古斯的二貝勒面前,為塔爾巴哈臺多說幾句好話,那么,這番心思就沒有白費,就能繼續維持通古斯和塔爾巴哈臺之間的貿易路線。

    這一次也不例外,接待的節奏,都由黑子來把握,招待宴席的規格,又體面又合適,又有當地的特色,也并沒有太過奢靡,很投合這些買地吏目的脾氣,買地的吏目,不喜歡講排場,要討好他們,不是讓他們作威作福,而是要讓他們看到能寫報告,能出彩的東西。

    比如歷來的使者,都很喜歡塔爾巴哈臺這幾年興辦的掃盲班,很多還錄了視頻走,這位新使者,也對黑子的總結頻頻點頭,夸獎他,“好,一開口,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數,是個管事兒的好吏目!”

    “說實話,百聞不如一見,親眼到鎮子上來看了,走了那幾千里的漫漫長路,頂著風區,從通古斯過來,一路上歷經艱險,這才知道,大家在衛拉特這里,立足實在是不容易!”

    這些使者,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說話辦事都很直接,不用讓人費心瞎猜,這一點,反過來,也很讓主人們喜愛。就像是這一次,還沒來得及上馬奶酒,大家還在喝茶呢,使者才吃了一片風干肉,還沒全吞下去,(這東西極費牙口,只能含著慢慢咀嚼),就直接開了腔,“這個地兒,起碼現在來說,不是什么好地,受氣候影響大,干旱得不適合住人了——你們如此費心,也只能做到如此,倘若換了個地界,這番心力恐怕早就有更好的結果了!”

    “最怕的是,這還只是個開始,往后五十年,會越來越糟糕。就現在已經不怎么樣了,你們這過的日子,和老家比還要不如太多!甚至比不上通古斯的,倘若一直如此,還不如全都搬遷到通古斯去,在那里再開個新城都好些。”

    這話算是說到大家心里了,有些聽眾如阿敏,很明顯精神一振:顯然,如果能離開此地,他是很情愿且盼望的。雖然很努力,收效也不錯,但大家實在是受夠了這鬼地方。

    “貴客說得是啊!我們心底也是犯愁,不知道前路該如何走!”

    但是,對除了阿敏以外的一些主人來說,這話聽著就有點兒不祥的味道了:難道這是在催促他們繼續西行的嗎?畢竟,當年曾有過這樣的約定……

    塔爾巴哈臺再艱苦,也比勉強西征要好些,黃貝勒看了黑子幾眼,面上不顯焦慮,還是誠懇地接話,心底卻犯起嘀咕來了。他正要把西邊的情況再說幾句,把苦訴訴,卻被這使者止住了話頭。

    “我知道,你們難處也多,西邊的情況沒準更差,現在的條件,還不成熟——這些事情,黑子路上也都和我講了。雖然是第一次前來,咱們這的情況,也是經過多年來歷任使者的交代,也是充分了解,您也放心,我來,這肯定不是空口白牙,就帶著一張嘴來催人的——”

    這個謝使者——買活軍使團搞外交的人是不是都姓謝?黃貝勒都有點兒迷惑了,而且,這些謝使者臉上的表情也都很相似,就比如說眼前這一位,他的笑容就有點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到遼東來調停戰事的謝向上團長:高深莫測、胸有成竹,好像永遠都帶了一舉制勝的底牌,“買活軍凡有差使,必然不會讓扈從吃虧,這些年來,您應當也是深信了這個道理吧?”

    這是沒得說的,沒有買活軍的支援,他們也沒有今日的局面,大家都由衷地點頭,并且知趣而又沒那么虔誠地喃喃念誦起經文,贊美起了六姐菩薩。謝使者含笑聆聽了一會,又開腔說道,“一步一步,穩扎穩打,要穿過中亞走廊,去到歐羅巴,的確不好走。此次我來,帶來了一個新的計劃,新的戰爭方式——當然,完全是我個人的建議,也不算是六姐的態度……”

    “咱們你對我,我對你,就在這一桌之內,談談心底話,不留任何記載——不知道大汗,有沒有興趣聽我說一說呢?”

    第1213章 女金的最后一星火花

    ◎塔爾巴哈臺.黃貝勒一場無可避免的豪賭◎

    “小砲——能上馬的那種?可這, 這東西,都能上馬背了,它還能有什么威力呢,不也就是比火銃好些有限?”

    “是啊, 謝大人, 也不是咱們推諉畏縮, 想在塔爾巴哈臺賴著不走了——您也看到了, 這鬼地方,四處荒涼,前景渺茫,且還越發干旱,連柴火都沒有, 終日只能燒些糞餅過活!

    咱們這還好,好說有個鐵鍋, 能喝上干凈的熱水, 吃點兒氣味潔凈鮮食, 那些牧民百姓, 嗐,說句不中聽的, 和牲口也差不太多, 吃的那些個東西里, 沒有屎尿味兒的, 那是少之又少!

    你說,他們又沒有鐵鍋, 撿的青稞燕麥什么的, 也沒法細洗, 囫圇磨碎了, 篩子過個幾遍,和了水抓起來,揉個團團吃,就是糌粑唄,能兌酥油的,那都是殷實人家,窮牧民就這么干噎,有時候一股糞味!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吃腐肉,和禿鷲爭食……這過得都是什么日子!”

    一般來說,一桌上總要有個憨直人,幫大家把心底話給說出來,阿敏雖然性格的確是憨實,但他漢話說得不好,這個角色只能讓黃貝勒自己來扮演了,說來也是好笑,黃貝勒的漢話,反而是到了塔爾巴哈臺之后,又突飛猛進的,沒事就看買地書籍的他,勤于練習,現在不但漢話流利,甚至也可以引經據典了。

    “這要是能去些更好的地兒,咱們也想去啊——再者,這也是和六姐都商量好的,事前,也知道衛拉特貧苦,只能暫時駐足。只是,萬事說著容易,做著難。

    來了衛拉特,才知道,原來我們對西面的武力,還是低估了,這些年來,消息傳遞不暢,居然不知道,那面的城池,這些年來,陸陸續續已經修了城墻,而且,多少也普及了火繩槍……”

    這就說出了黃貝勒一干人,困頓塔爾巴哈臺,始終不敢西進的一大緣由了:來自西面的抵抗力量,比預估的要強,這是重要的一點原因。

    謝使者聽得也是認真,他并不否認黃貝勒的觀點,而是點頭說道。“是,這且不說,最關鍵的還有一點——咱們的有生力量很薄弱,現有的人手,就算打下了城池,也無法留人治理,那么,往西面也就只能是打草谷,久留不下——咱們的生命線,就是往通古斯的交通,交通在,根基就在,威望也在,可交通一斷,就成了無源之水了。”

    “謝大人是把道理給說透了!”

    就連阿敏也不由得喝彩起來——謝使者這幾句話,立刻就讓他擁有了不低的威望,很顯然,他是帶了對西邊局勢的了解來的。對于衛拉特女金的優勢和痛處,都了解得很透徹。

    “確實!要說攻打城池,也不是說就不能打了,但打下來該怎么辦——如今從塔爾巴哈臺去通古斯,順一點,大半月二十天的,不順的話一個來月,這就已經夠遠了,可從塔爾巴哈臺出去,再到下一個能住人,能放牧的地方,那還得再走個兩千里那!”

    其實,本來聚居區也不至于間隔這么遠的,中間還會有些綠洲什么的,也有部落居住,可這些年來,隨著天候變化,地勢也越發荒涼,這些綠洲部落,個個存身不住,前來塔爾巴哈臺投靠,也是帶來了綠洲萎縮,通道更難行走,補給難以獲得的消息。

    現在,衛拉特女金的上層也是有共識的,和衛拉特韃靼的貴族一樣,大家都認為,哪怕有通古斯撐腰,眼下也是能走出最遠的距離了,再要往前走,補給線拉得太長,風險非常大,至少,這條線無法長期維持。那既然如此的話,來回跑兩千里去打草谷,就完全沒必要了,只要留不下,總是得回來的,而回來能帶來什么呢?

    恐怕東西不多,西方如果富庶,韃靼人至于前赴后繼地去東邊打秋風嗎?日子不好過了,寧可橫穿冰雪走廊去黃金地,也不往西邊走,這總是有理由的吧?

    對這個最大的困局,謝大人果然也是有備而來,他很沉著地提出了買活軍方面的想法——當然,他堅持這是他個人的主意,“咱們先商量,你們呢,也別有壓力,答應不答應的,都在自己——等兩邊說好了,再往上報去,上頭怎么想,還另說呢。”

    這么說,大概或許是為了緩解衛拉特女金這里的壓力,但也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如果真是自己的主意,犯得著這樣千里迢迢地跑來?大概……這事兒是下頭人折騰的,還沒過最高層,所以得這么說。

    雖說女金人憨直,但黃貝勒到底是領過大軍的人物,眼睛一眨,已經過了這么些彎彎繞繞,并且自以為掌握到了買地那邊的虛實,不過,他面容沒有絲毫變化,還是那副誠懇急切的樣子,“正盼著您來指點!”

    “既然塔爾巴哈臺這地兒,眼下就夠貧瘠的了,將來更是不好,那何不如,咱們就不要它了!”

    “直接帶上人手,橫穿戈壁,穿中亞往歐羅巴而去——歐羅巴那地兒,再怎么不好,也比如今這地界要好得多,先一個,那里能種田,有降水,就這一點,在如今已經是很難得的了!至于說氣候冷些,那邊全沒這兒冷!比起來,要溫和得多了!”

    “便這么說吧,如今這天下,要說一等一的好地方,那自然是華夏,其次呢,是南洋、身毒那些原本熱得受不了的地方,這個不假,可話說回來了,你們這些北人,在那樣的地方也不能長壽,多數都要因為毒瘴生病的。在氣候相近的地方,那還真是,除了華夏之外,也就只有黃金地和歐羅巴,還算是如今的好地兒了!

    華夏且不說了,人已足夠,此去黃金地,相隔幾萬里,這一路也不知要死多少人,更何況,那處也是一片莽荒,除了氣候之外,什么都沒有!依我看,還是歐羅巴,更近一些,而且農田、人手都是完備,又有積攢,更合安身!”

    這話,自然是不錯的,誰不知道歐羅巴好?否則,黃貝勒一開始也不會討了這個方向來發展,早就安于在通古斯挖礦。只是沒想到,因為氣候變化,綠洲消失,導致補給線中斷,才被困頓在塔爾巴哈臺。

    如果說補給點還在,他未來五年十年內,是很想再往西走走的——當然,也要叫苦來索取更多的武力支援,這是必然的事,只是如今,謝使者的念頭就讓他皺眉了,“全棄了衛拉特的根基,一門心思往西走——”

    “就算穿過中亞,裹挾了那塊日子也過得苦的牧民百姓,壯大了人馬,恐怕在歐羅巴也難安身,是么?”

    謝使者也是料到了黃貝勒的顧慮,“畢竟,西方的火器也算精良,且補給至少比外來客要方便,他們的城堡,修筑得也扎實,人口也多,而且必然依附貴族,敵視入侵者——”

    這都是切實存在的事情,而且,黃貝勒對于火器的威力,印象是很深刻的,他承認,以衛拉特女金如今這三瓜兩棗,在歐羅巴恐怕沒有什么勝算,即便鬧騰出了一點動靜,也難以持久。這和歐羅巴現在是否內亂,也是無關,哪個國家抽出一抿子人手,就能把水土不服的他們給滅了!

    “倘若只有你們孤軍遠征,結果必然是不會太好,也等于是逼著你們去死——但,倘若我說,在歐羅巴有勢力等著接應你們,也正在盼著一股身經百戰的軍隊,來加入他們,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呢?”

    “啊?!”

    “啥——”

    這一路說下來,越發困惑和緊張的氣氛,最終,隨著謝使者的一番話,乍然間忽然就轉化為了絕對的驚愕,除了早有聽聞的黑子,不住點頭之外,其余人無不驚呼出聲,“在歐羅巴有人接應?”

    “是!”

    謝使者肯定地點了點頭,“而且,并非是三兩小民,而是一股浩蕩力量——歐羅巴的農戶也在起義,他們熟悉地理人情,也有血勇熱心,更是和大汗一樣,信仰我們買地的道統,統領也都會說漢話——雖然素未謀面,但雙方的合作,是有基礎的!”

    本來相隔千萬里,根本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被謝使者這么一說,倒像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樣:又是都說一種語言,又是都信仰一種道統,陌生感一下就消弭了不少。至少,合作聽起來不再是那么天方夜譚的事情了,本身,陌生人之間也就是因為互相說話聽不懂,或者說所思所想不一樣,感覺不可能聯手,但既然這兩個障礙都已被解決,利益也是一致,那——

    黃貝勒和阿敏等幾個心腹,交換了幾個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心動——這漢話越是流利的,就越能投入到對話中,衛拉特韃靼這里,雖然也有貴人相陪,但這些人的漢話,也就是這些年來才學著,根本聽不懂謝使者的談吐,就算有人低聲翻譯,但畢竟是慢了一拍,便有些格格不入、低人一等的感覺了。

    “打仗,打的不就是個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歐羅巴內亂方興未艾,天時已有,地利這的確是困難,各地的城堡,是扎扎實實的阻礙。但三者我們也已經得二——人和也肯定是我們的,那這一仗就還打得!

    再說了,如今有了火砲、藥火什么的,老一代的戰爭方式,也已經過時,就是地利,也未見得有多可怕——大汗你們所擔心的,到了歐羅巴之后,藥火不敷使用的問題,這個壓根就不存在!

    為什么?我就這么和你說吧,如今在歐羅巴做主鬧起義的,正是從我們買活軍心腹之地,學成歸國的大科學家德札爾格,這個人科學造詣極其深厚,本就是藥火的行家,只要有人護得住作坊,他就能保證藥火源源不斷——有炸不開的城堡么?我就不信了,這世上任何建筑,沒有不能炸的,無非就是個當量問題!”

    讓人血脈僨張、心跳不已,仿佛是有藥性的話語,連續不斷地從謝使者口中吐出,聽著簡直比喝了什么鹿鞭酒都要有勁兒,讓人不由得面紅耳赤,氣喘如牛。“更別說,德札爾格還是建筑大師,他最知道怎么使藥火來炸樓——你們兩邊,簡直就是天作之合那!

    他呢,少一支軍隊,來配合他大展其才,空有知識,卻因為害怕護不住工坊,反而資敵,只能憋著不用,你們呢,就是少了那飽讀詩書,能幫著造武器的理工人才!只要一有個共同的目標,秉持著共同的道統,為的都是讓百姓們——當然也包括了咱們如今在塔爾巴哈臺受苦的百姓們——能過上好日子,那不是一拍即合?就像是上好的小雞子兒遇到了榛蘑么?這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等你們把歐羅巴收拾得差不多,要開始發展生產了,招呼一打,難道我們買地,還少了高產的糧種么?糧食夠吃了之后,把工業再這么一發展——”

    哪怕是從歡宴上回來許久了,謝使者的話語,也還像是留了一層淡淡的回音,在耳畔不斷地回蕩著,讓人只是稍微一想,便興奮得難以成眠。

    哪怕早就吹熄了蠟燭,黃貝勒也依然盯著屋頂,在輕寒深夜中,反復不斷地揣摩著使者的這些甜言蜜語:這些許諾,到底有幾成真,幾成假?他可不是輕信的小孩,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說起來都比唱得都好聽,這一點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真正有多少誠意,還得看會給多少東西,什么時候給,怎么給——

    但……這一次謝使者也說了,是他私人的關系,那也就只能說到這了,要說買地具體會給多少,要求只能讓黃貝勒來提,他去往上轉達——這就讓討價還價變得尷尬起來,以兩邊距離之遠,來回幾次,一兩年的時間都過去了。而黃貝勒不能不擔心歐羅巴的那個什么德札爾格……如果,德大師在這幾年間,被打壓沉寂下去的話,那或許衛拉特女金就錯過了最后一個良機,只能被困死在塔爾巴哈臺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不能不為這種可能感到焦慮,并且,在不斷的焦慮中,越發清晰地意識到己方的虛弱:現在,不是買地要求著他們往西打,歐羅巴的事情,和強盛的華夏有什么關系?就算歐羅巴再牛,能牛得過買地,牛得過六姐菩薩去?

    不!買地對他們,一無所求!反而是衛拉特女金,和歐洲的德大師,要求著買地的支援,求六姐菩薩發發善心——看在大家都信仰著同一個道統的份上!

    是了,難怪謝使者一直在強調道統,并且對衛拉特女金在道統上的重視非常滿意,或許,倘若沒有這一層,衛拉特女金根本也就沒有這個機會……

    想到這里,黃貝勒不由得悚然而驚:一想到完全失去這個機會,所泛起的恐慌,其實說明他深心里已經做了選擇。人只有在要失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真正看重的是什么。

    沒什么好猶豫的了,去歐羅巴,固然是剃頭在手,九死一生的豪賭,但困居塔爾巴哈臺,卻是十死無生,緩緩被流沙吞噬的絕望消磨……當年,自己不就是因為不愿在通古斯了此殘生,這才發下大愿,往西開拓的么?

    如今,雖然已是花甲之年,但他身體依然健壯,思維也還敏捷,豪情壯志也還在——甚至,上個月他還讓年輕的妻子有了喜訊,這一點更說明了他仍在壯年!他還有能力,也還有雄心,還能再賭一次——不,或者說,還能把多年前的那個宏愿賭局,進行到底。

    有賭未為輸,這,或許是衛拉特女金的最后一個機會,也是女金人建國宏愿的最后一個機會——

    黃貝勒驀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披了衣裳,來到窗前,眺望起了東方的點點繁星,他的呼吸聲很快,這一刻,他輕輕地念叨起了那個萬里外的親人。

    “父親!”

    他輕聲用女金語,用自小在襁褓中所聽到的,最熟悉的語言,近乎無聲地說,“您還活著嗎?您還見證著嗎?我們女金人的國度,曾經在盛京短暫地呈現的幻影——如今,這最后一絲希望——你好好地看著它吧——你給它一些吉祥吧!”

    “現在,你的四兒子,唯一一個繼承了你的真本事的兒子——你的阿黃,要把它帶到歐羅巴去了!”

    “你就好好地看著,這個冒著火的星星,是怎么樣劃破天空,掉到西方去的吧!”

    第1214章 花卷重現江湖

    ◎羊城港.崔秀英崔主任食不下咽了◎

    “啊——這么說, 塔爾巴哈臺那邊,很順暢地就全都答應下來了?”

    “那不然咋地?這可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機會么?又不是本來過得多富足,在那樣鳥不拉屎的地方,本來都快活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條路子, 那還不得緊緊抓住啊?

    這不是, 幾乎沒怎么討價還價, 就完全答應下來了——這人也挺精的,知道六姐就喜歡老實人,凡是肯聽話,給臉子能要臉的,都寵著呢, 這么一來,少不得老大那里, 手指縫要松一松了, 我估計, 最后給過去的人, 會比最初答應的多一些,勸你啊, 現在就開始摸底碼盤子吧。”

    “啥——又我啊?不是, 局長, 這——我這邊還在給袋鼠地那條鐵路碼盤子——”

    “這種特型支援型人才組, 不是你們辦公室負責的嗎?尤其是外援這塊,不找你找誰?好了, 別抱怨了, 那六姐往我這派活的時候, 就不見我推脫的?下去干活吧, 動作快點,你今天還能準時下班回家。”

    “什么——準時下班回家?”

    崔秀英接連拉長了三句話,每句話都比之前更長,臉上也比之前更加不可置信,倒是惹得她的頂頭上司,也是六姐的前任秘書,如今的中樞人事局副局長吳小蓮,忍不住笑了一下,“少來了,別給我在這賣呆,沒得討價還價,這活就是你的——下去吧,在這樣,扣分了啊,工作場合沒大沒小,怎么也得扣個五十分。”

    “別啊別啊,老領導,我認,我認還不行嗎。”

    崔秀英連忙改了口,一臉苦相地接下了任務,“哎,吳局,你也和六姐學學啊,怎么老撿我們老實人欺負?不像是六姐那么的,越老實就越疼惜呢?局里七八個辦公室,這種遠洋外援怎么就專找我啊!福利又不見多給——”

    “福利沒有,我這里有個爆栗要不要?”

    眼看吳局的拳頭揚了起來,這早年做過粗活,現在也依舊勤于鍛煉的手,捏出的爆栗,還是很有威懾力的,崔秀英也不敢仗著之前在儀仗隊時,和當時還是秘書處主任的吳小蓮,在結伴早操時結下的那點子‘忘年交’之誼,在這里亂嚷了。

    委委屈屈地接過了案頭的文件,下了三層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往麻布沙發上一倒,這才長嘆了一口氣,“哎!這可比去袋鼠地更麻煩,這人要從何處找起呀!”

    “怎么,崔主任,又派新活了?”

    隔壁辦公室的小常,手里端著搪瓷杯,杯口扣了一個大饅頭,腳步輕快地從門口經過,探頭問道,“我記得前些天,你還在說袋鼠地鐵路的事,這又來新活了?嘖嘖嘖,怪可憐見的!食堂那邊放點心了,快去吃點吧,今兒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下班呢!”

    “小丫頭,就數你賣乖,等著,有活我必定把你借來!”

    崔秀英笑罵了一聲,不過畢竟沒有接著小常的話口抱怨——袋鼠地鐵路的事情,密級不高,而且的確借用了隔壁辦公室的人手去協調,說了也就說了。這遠征歐羅巴之事,牽連如何,崔秀英還不清楚,因此雖然已經要開始征調外援隊了,她也還是下意識地選擇了低調。

    “今兒吃的什么點心呢?”

    她也是岔開了話題,伸長脖子往小常手上張望了一眼,“喲!饅頭,這可是今年起,日子好起來了,這食堂里都三兩年沒見到饅頭面包了吧?”

    “可不的?今兒不止有饅頭、還有花卷那,咸甜口都有,還有辣味的——那醬也給的足,我這膿包還沒下去,不能吃辣,不然我也拿一個!”

    小常掀開手里的饅頭給崔秀英看,“還有豆漿——就是不多,崔主任你快去吧!晚了就端下去點豆腐了。”

    誘人的豆香味,和饅頭那股子樸素的甜香,也勾動了崔秀英的肚腸,她啯地咽了一口唾沫,“好久沒吃饅頭了!”

    想著今晚必定是不能回家吃晚飯的,且一會如果要出門,能不能在食堂按點吃飯都不一定,她便輕易地原諒了自己,把控制飲食的念頭,拋到一邊去了。

    抄起自己的搪瓷杯,崔秀英和小常招呼一聲,下樓往食堂方向走去,一路陸續也能看到好些人,或者是打著呵欠,或者是揉著眼睛,在食堂大門口進來出去的:

    食堂這里,每日供應六餐,比較豐盛的,當然是午餐和晚餐了,可其他幾餐的份量也都很扎實,因為很多吏目是把自己能吃到的那一頓當正餐來吃的,其余正常用餐時間,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外奔波,以羊城港的炎熱天氣,也談不上請人幫忙打好放著的做法。

    就連豆漿,供應上一兩個小時也要撤掉,就算還有剩的,也不敢再給喝了,寧可拿去點豆腐——因為實在是怕變質,喝出事情來,這就可見一斑了。吏目們或者通宵加班的,或者開會、出外勤等等,錯過正餐是家常便飯,點心時分過來吃一頓,就算是他們自己的正餐了。

    也因此,食堂這里,什么時候人都很多,宵夜供應時段,有時候還沒位置坐!越是中樞衙門的食堂,就越是如此,幾乎沒有不加班的,前些年更甚,動不動就要在衙門里住,這幾年,內政相關的要略好一些,至少急務沒那么多了,再一個,人手陸續補充了進來,大家也做慣了,雖然還是難免要加班,但至少晚上八九點可以回家,這已經讓很多習慣了前些年辛勞的吏目們感激涕零,認為是很好的變化。

    也就是崔秀英所在的外交相關崗位,忙碌還是一如往常,甚至更增辛勞了。以如今買活軍外拓的規模來看,事務只有越來越多的,人員卻遲遲不見補充,崔秀英一想到這就覺得心煩,每當此時,她就破罐子破摔一般,想著干脆轉崗外調,去外地出差,一個攢資歷,另一個,在外絕不會有在中樞這樣辛苦。縱然也有難處,至少在她看來,加班也不會如此頻繁。

    自然,這念頭也只是偶然想想,很難占到上風,除了舍不得羊城港的繁華之外,或許這中樞食堂也是個理由。崔秀英剛走進食堂,一股香味就撲面而來:有糖水的甜香、辣椒醬的咸香,還有炸油條的油香味兒,今天的下午點的確頗為豐盛。除了小常說到的幾味點心之外,甚至還有一筐雞蛋,擺在檔口的大餅鐺邊上。

    做雞蛋灌餅、煎餅果子加蛋,甚至就是單純地攤個荷包蛋都行,只要發話了,師傅都給做,一人一個,也談不上什么憑券領取,來了就都能有,要能舍下臉,多排幾次隊,那多吃幾顆蛋也行——中樞食堂,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蹭進來的地方,都是有名有姓的吏目,這要連雞蛋的便宜都想占,那別人見了該怎么想?雞蛋的便宜有了,前途也別想要了,被別人嚼幾句舌根的話,就等著老大哥老大姐來談話吧。

    按說,一兩枚雞蛋,對于如今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來說,其實也不算什么,他們從小如果是在買地長大,那是真算得上吃過見過的,也就是這幾年來,日子稍微緊巴了點,才值當把面粉、雞蛋什么的拿出來說。

    要是從前,食堂一天六餐里,三四餐都能見到葷腥,什么炸雞腿、炸雞架,時不常的就有供應,也就是如今這些年,羊城港物資緊張了,才改為一周固定三次供應罐頭——那幾年,羊城港的人口又多,飼料價格上漲得還厲害,新鮮肉菜的價格,水漲船高,連食堂采購都感覺奢侈了!

    那時候,什么小炒肉、芙蓉雞片、京醬肉絲等等,要用鮮肉來做的菜,也只在一些有檔次的餐館供應,或者各殷實人家買回去打牙祭,一般些的百姓,要說吃肉,吃的都是外地供的肉菜罐頭,那也是菜多肉少,用濃油赤醬來掩蓋罷了。倒是魚鮮價格還算平穩,食堂這里也就常常用咸魚鲞來供應蛋白質。

    現在,雞蛋來了,費油的油條也重新出現在檔口了,看來,過去幾年屏牢的那口氣,也算是慢慢地緩過來了——崔秀英本來因為驟然增加的棘手工作,而相當沉郁的心情,也稍微地輕快了起來:這些改變,雖然細小,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她自己多少也在這些變化中,占了微末的功勞,現在見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效用,所得到的成就感,倒是比入口的那些吃食要更讓人愉悅得多了。

    “來個辣醬花卷吧——喲,還有點肉丁呢,這食堂可是發瘋了,下半個月不過日子了?”

    她不屑一顧地經過了發糕、米糕、紅白糕、涼粉、米粉等等所有以米和糖為原料的點心:畢竟是中樞衙門的食堂,如果連這邊的吏目都吃不到好的,那這個國家還有什么臉面和凝聚力?就算條件有限,也是要在有限的條件中,給吏目們供上最好的。

    過去幾年里,食堂的點心變著花樣地就是這么供,因為這兩樣物資是買地唯獨富裕的資源,所以他們也不吝惜。因此,要說食堂的飯菜不好,這是說不過去的,但說實話這么幾年吃下來,也實在是吃得膩煩了。這就和豆漿大受歡迎,一邊的什么甜豆花、綠豆海帶糖水等常供的糖水,反而乏人問津一樣,什么東西越是在本地稀罕少見,就仿佛越是增加了美味程度,一想到那滋味兒就讓人想得慌呢。

    要了一個辣醬花卷,一個雞蛋灌餅,一根油條——還讓師傅回了一下鍋,再來一杯豆漿,往里加了些糖,攪拌攪拌,先喝上一大口,崔秀英愜意地嘆息了一聲,“這日子也是好起來了!看來,國賓館的自助餐,沒多久或許能再開了。”

    “這兩年收成是不錯,主要是各地也安頓下來,沒前些年那么兵荒馬亂,交通壓力就小多了。”

    食堂里各處自然都是熟人,一句話都落不到地就被撿起來了,鄰桌的郎主任端著盤子坐到崔秀英對面,“老崔,正好咱們在這遇上了——我和你商量個事——哎,別介,別介,哪有這樣的,話都不聽就走,保證不讓你為難行不行?我就劃掉一個名字,就一個名字——老崔,我們這幾年的交情了——你也多少照顧照顧我啊,這人,我們三廠離不開!一離開,整個機修部趴窩,人家這也是托了好幾層關系,這才求到我這里來的——”

    崔秀英翻了個白眼,差點沒噎著,剛才的那點好心情又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郎姐,不是我駁你的面子,事沒有這么辦的,人人都來說情,都不想派骨干外援,那外援工作誰來干呢?

    知道你們也難,這些年來骨干職工流動量很大——但你要從我這拿走一個,得給我補一個差不多的候選人啊!怎么,那什么三廠就一個機修師傅,再沒第二個能提得起來的了?這要把他拿下去了,別的廠知道了,不得來找你鬧啊?你這是賣了一個人情,卻落得無窮埋怨,你給自己挖坑呢,郎姐?”

    這話也算在情在理,郎姐一聽,有點坐不住了,“你這話有理——合著他們坑我那?欺負我剛外援回來定崗,想占我的便宜?”

    幾句話把三廠和郎姐的關系就給挑撥了,崔秀英卻也說不上多解氣,還是給那什么三廠找補了幾句,“也可能連廠長都是新來的,不熟悉程序,一時沒有想到,當不是誠心坑你,他們也的確是有難處。

    主要還是我們這工作確實不好做,每次抽調人才,人才自己是情愿的,可對廠子的確也是傷害,我們又沒有權限去補償他們。先天的這就形成了矛盾——這去袋鼠地的項目其實還算好了,抽的都不是稀缺人才,我這還有個活才叫人煩難呢。”

    想到剛接下的‘遠征歐羅巴’組局任務,崔秀英的眉頭就不禁皺緊了,她喃喃說,“我連怎么找人都沒想好,更不說別的了……我們想要的人才到底存不存在,該去哪里找,都還不知道呢。”

    一想到這里,她就失去應酬郎主任的興趣了,這個大姐年歲比她大些,家里原本是三姑六婆中的牙婆出身,因為能干會來事兒,又聰明能讀書,后來考入吏目,一步步地也給她混到今天這個職務。人不能說沒才干,但有點自幼年帶來洗不掉的江湖氣,崔秀英也認為她心計很深,臉上親熱,背地里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要說郎大姐完全不知道三廠是在坑她,崔秀英可不信。但這會兒她沒心思和郎大姐周旋了,對她這樣出身的吏目來說,辦實事出成績,永遠是第一位,對于人事來往,單位內部傾軋,崔秀英興趣很淡——她的出身就決定了她根本不需要通過傾軋來爭取資源,儀仗隊出身,六姐都是見過多次的,只要自己成績硬,她還能被埋沒了?

    三言兩語打發了郎主任,崔秀英把雞蛋灌餅囫圇吃了,咬著油條,搪瓷杯口蓋了個花卷,又從食堂提前轉移回辦公室,一路都是眉頭緊鎖在思忖吳小蓮交辦下來的棘手任務:“首先要找一個能把人帶過中亞去到歐羅巴,而且會說女金話、韃靼話、幾門歐羅巴土話,中亞當地語言,羅剎語、哥薩克語,最好還要懂格斗、火銃有一定軍事素養的向導……

    不是,這樣的人真的存在嗎?就算存在,分級也必然非常高吧,抽調他,能通過局里的審核么?他個人會情愿去?”

    “哎!”這下,就算是辣椒醬里的肥肉粒,也無法安慰嘆息著的崔秀英了。“就算讓吳局長去找,她能找得到嗎?就會往下屬頭上丟難題……”

    第1215章 崔秀英的難題

    ◎羊城港.崔秀英人才難尋◎

    要說起崔秀英現在主要從事的工作, 的確是有些棘手的:她現在吳小蓮手下,主要是做好對遠外支援地區的專家小組的組建、對接和慰問、回收工作。說起來復雜,其實說白了,就是對于危險評級很高, 距離本土很遠的地區, 張羅需要的人手。

    把他們送去之后, 再在約定的時間把人給接回來, 把當時許諾的待遇給落實了,以及定期詢問這些專家的需要,能滿足的,都盡量地給協調滿足,對于一些表現特別優異的專家, 也會申報表揚、獎勵等等,為他們爭取榮譽。

    別看這工作和大管家似的, 好像隨便一個心細會來事的人都能做, 但其實干進去了, 才能體會到期間的酸甜苦辣。崔秀英在仕途上, 不算是很想進步的,也就是借著這個儀仗隊的平臺, 起步要比別人高一些, 被提拔為主任之后, 這幾年被折騰得也是頭大:第一, 它要求的其實是通才,見聞和人脈都要廣博。

    就比如說現在, 別的部門提的計劃, 六姐覺得可行, 點頭了, 那么計劃落實過程中,需要的人才,他們是只管提訴求的,到底去哪里找人,誰也不會多想,需求傳遞過來,傻眼的就是執行的人。

    你要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會這么多語言的人才,他們平時的待遇是怎樣,在預算范圍內,能提出怎樣的獎勵條件,讓他們也感到衙門是講理的,心甘情愿地為衙門賣命——

    要說以衙門的威嚴,強行征用,那不是買地的作風,連六姐對地主,都是寬厚地以低價來贖買土地,而不是一殺了之,那底下人還能耍官威嗎?當然,也可以強征,可強征來的人才,往往滿是怨氣,不會真心賣力,甚至各出招數來逃避征召,這點道理,買活軍的吏目們還是都能明白的。因此,買地招人,往往是以利動之,除非逼不得已,不會扯下那層斯文的面皮。

    既然要談好處,那就要知道這些人才都想要什么,可人一過百,那就是形形色.色,什么幺蛾子都有,尤其是崔秀英這里,什么局都是她組,更是總覺得腦子不夠用——要錢要官,那都簡單了,組工業支援局的時候,要是有個專家羞答答地說,他不要錢,也不要官,只想要一個什么什么機器——你可千萬不能順嘴答應。

    這答應下來,那就完了,最后這事兒非得局長出面協調不可:答應下來的事,不可能不試著去辦,可你根本就不知道這機器有多昂貴和稀少,很可能本來該給這個廠的,因為這邊一個許諾,要給那個廠了,那本來的廠子能不鬧嗎?

    許多紛爭就是這樣產生的,買地崛起至今,從一兩家廠子作坊,到現在工坊遍地,從全國角度來看,大廠也是林立的場面,也不過就是二十多年,就這些年,已經讓很多廠子之間產生了恩怨,甚至出現了互相較勁的‘宿敵’。

    這些宿敵,彼此一般都相距千里之上,較勁的法子肯定不是斗毆了,主要比的就是產品、突破和新機械的分配,而這些毫無例外都要著落到工程師和熟練工身上。這也是崔秀英需要去考慮的問題——她在組局發詢函的時候,還要考慮到薅羊毛的頻率,羊毛不能可著一個廠來薅,凡是抽調,都要公平點,輪著出人,否則廠子那里意見肯定很大,就覺得上級部門在拉偏架了。

    此外,為了削減他們在出人方面的抵觸心理,還得把支援外建當作是工廠本身的政績和榮譽,否則,人事局這里去接觸下面的人才,還得偷偷摸摸的,因為工廠必然從中作梗——我出了骨干工程師,能得到什么好處?倘若只有幾句好話,那是不成的,我全年的生產任務可是擺在這里,若是完不成被申飭了,難道還拉出那分文不值的幾句感謝之辭,來為自己辯解嗎?

    在這件事上,矛盾頻頻,歸根到底還是上頭的大人物們,既要又要。既要不斷出人去遠外地區,又不能落下了原本的生產節奏和生產質量,兩邊哪邊做不好,都是要問責。

    這就讓人事局和工廠的利益產生了矛盾,反倒是人才本身,對于遠外援建不是那么排斥,走這么一趟對他們自己往往都是很有好處的。

    崔秀英也在努力推動吳小蓮去要政策,希望能從根本上彌合矛盾,而不是每一次都要她絞盡腦汁,在那曉以大義,耍嘴皮子功夫。別看掛了個中樞的銜,但這工作實在不好干,賠起笑臉,和一般店鋪里的伙計幾乎沒有區別!

    但,這還不是最難的部份,這里也是有竅門的,就好比抽調人手組成鐵路專家組去袋鼠地,這個要說服廠里出人,得稍微走個彎路——城際鐵路修起來之后,受益最大的是哪里?

    除了袋鼠地之外,其實就是礦山了,不用單對單和廠區談,可以引入廠區附近的大礦區,把合作給牽起線來,這些經驗豐富的專家、工人,回華夏之后,先不回廠,而是去礦山指導,增建鐵路,礦區當然也會對廠區的原材料供應略做傾斜。

    ——總的說來,遠外援助也不是純粹的付出,肯定都是有好處的,對于人才本身來說,是很難得的鍛煉機會。作為牽線拉媒的官方‘牙婆’,人事局角度要多樣化,要能從矛盾中找到共同的利益。

    別看崔秀英對外抱怨連連,好像這活兒很難,這也無非是為了夸功爭榮,順便要政策、推工作的手段罷了,實在的說,這個鐵路組的組局,她還是有把握的。

    但接的這個新活,對她來說就是實實在在的挑戰了,不但人才要求高,而且還是比較冷門的陸上亞歐走廊地區,這個地方從來就不是買地的發展重心,崔秀英對其的關注也很少。起碼人事局這塊,沒有組過類似的局。就連通古斯,都沒怎么打擾到他們這塊來。通古斯被上層拿去安置遼東邊軍了,算是保守派的地盤,和敏朝的干系也比南邊大。

    “要找到完全滿足需求的全才,基本沒戲。”

    這是她一邊啃著辣椒花卷,一邊做的第一個判斷,不過這對崔秀英來說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打擊,完全吻合需要的人才基本是不存在的,一個人滿足不了,那就拆分需求,分散著來。

    “韃靼、女金、哥薩克這些土話的通譯……”首先要明確的是語言需求,崔秀英為此還又還寫條子去申請調閱情報局的公開檔案,也就是和沿路途徑國度相關的那些信息,歷年來被收集整理成的檔案——除了這份檔案之外,在羊城港估計找不到第二個了解這些小國、部落的人了,萬里之外,沒通商路,而且僻處內陸,不通水運,要不是借道該處,那里的百姓一輩子也不會和羊城港有任何的交集。

    “通曉這些語言的人才,現找的話估計得從遼東那邊尋摸,有可能有語言天賦出眾的內化哥薩克人,他們常年游蕩在羅剎國南部荒野,能通曉哥薩克語和羅剎語,這且不說,對于當地部落的土話,天賦出眾者一般也能初步掌握。”

    做她這行的,自己的才能先不說,平時接觸到的都是有才能的聰明人,這是真的,崔秀英先做了一行筆記,“這樣的通譯來一個,這就能解決不少問題了,當然,前提是要查驗人品和立場……予以一定培訓。”

    “此外,同時通曉韃靼語和女金語,還有一定軍事素養——這樣的人就好找得多了,只是獲取難度很高而已。”

    比如說,艾狗獾這就肯定是通的,但人家那是可能會繼承建新管理者的身份,人事局不可能把他薅去遠征的。所以,這也是一個點,一般來說,具備多種素質的人才往往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很難離開當地長期外派。

    崔秀英在軍事素養上劃了橫線,“基本只能從已經有一定名氣的人身上找——對了,有個不錯的現成人選,林丹汗的囊囊福晉,她是停駐在輪臺了吧?

    塔爾巴哈臺的環境艱苦,距離通古斯更遠,而且,黃貝勒已經有了衛拉特的福晉,他如今是尊奉一夫一妻制了。

    囊囊要過去,只能再找合適的配偶,但人選一時出不來不說,囊囊的陪嫁勝過了如今的黃貝勒福晉,為了避免紛爭,只能暫住輪臺,而塔爾巴哈臺人滿為患,囊囊和她帶的人,短期也過不去……但如果要西征的話,我估計黃貝勒應該是把她的人馬也算上了。”

    至于說囊囊大福晉是否愿意,這其實就不在考慮范圍內了,罪臣殘余,她的情況主動性更小,崔秀英沉思著:

    “輪臺那邊這些年氣候也不好,很多人都張羅要北遷去羅剎放牧,我估計這個向導組她是愿意做——如果她在輪臺,能分析局勢,知道自己有北遷可能,主動學了羅剎語,那就更可栽培了。”

    考慮到這一次西征的目的,對于政治素養,崔秀英并不苛求,尤其是在察罕浩特土崩瓦解的現在,韃靼人和哥薩克人相比,要求就更放松了。哥薩克人歸化未久,和羅剎淵源更深,從個人情感上來說,或許有背主靠向羅剎的可能。但這個擔心,在黃貝勒和囊囊福晉身上自然是幾乎為零。

    “可惜的是,這些人基本不可能兼通歐羅巴的多種語言。哪怕是羅剎貴族都沒有會說歐羅巴語的,不然……嗯,算了,迪米特里可能還有大用,他也是薅不動的。”

    崔秀英把已經初步找到方向的點都用鉛筆劃掉,“接下來是歐羅巴多門語言,格斗、火銃使用技巧,這兩個需求是互斥的——”

    的確,現在能說多門語言的,肯定還是以洋番為主,大多數漢人通譯,起源自十八芝這些海狼,以及呂宋、南洋的,基本都是以紅毛番和弗朗基語為主,其余語言能說的不多,但洋番要弄到火銃很難,能熟練使用火銃的,多數都有軍事背景。

    崔秀英沉思著寫下了兩個思維方向:“聰慧的黑奴?后有參軍經歷?早年間在壕鏡或許可以學會多門語言,參軍的話也必然會格斗,政治立場也能放心……唉!但這樣的人早就出頭了!”

    她嘆息著劃掉了這個方向:有能力的黑番,在買地可以從事的職業太多了,東非、黃金地、袋鼠地都很缺人,尤其很多特殊崗位就是要他們去做效果最好,黑番在策反黑奴,混入黑奴中打探情報上顯然擁有無可取代的優勢。也因此,大部分有天份的黑番都被挖掘出來,去自己的崗位上發揮長才,這也是他們的志趣所在。想要找到一個素質又好,眼下又無事可做,能帶著遠征的黑番,難度是很高的。

    這就又得拆分了,崔秀英拆出了一個需求:會說歐羅巴兩門語言,有軍事背景,立場堅定的漢人——這個好找,十八芝內部人脈關系錯落,隨隨便便都能揪出來幾個。

    余下的就是:會說歐羅巴多門語言,且政治立場無比堅定,人格也比較崇高的洋番。崔秀英凝視著這行字,她認為答案已經自己浮現出來了:“德札爾格的那些紅圈學者朋友——鐵了心在買地定居的那些,最好還不是法蘭西人,這樣人脈會更加廣博。”

    “——說起來,倒是從未和這些學者打過交道,要找人的話恐怕沒那么簡單,政治立場要堅定,就不能還信移鼠教……他們現在信教的人多么?這些年日子過得如何?”

    洋番學者,幾乎和遠外援助沒有任何關系,崔秀英對他們自然也是一片空白,她看了看表,晚上七點多了。

    很好,抓緊時間,有希望在晚上九點前到家。崔秀英立刻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搪瓷缸的熱茶,端著就去了三樓,找到了貼著《海外高層次人才協調管理辦公室》的一扇門,敲門進去,熟門熟路地坐下了:

    “薇兒,有個事要你幫忙——先不急著說,咱們閑聊聊,最近你們忙不?那些洋番紅圈學者的摸底跟進,最新一期什么時候做的?我記得報告密級不高——我能瞅一眼嗎?”

    “別試探,不能瞅,但能聊——有什么事,說。”

    被親昵地叫著薇兒的吏目,目測大約在近二百斤左右,是個不折不扣的壯士,語調也是嚴肅剛硬,思維卻呈現出和渾身肌肉不符合的敏捷,“你搞遠外援助的,突然來我這打聽,怎么,居然遠外援助也考慮動用洋番了?是來問政治立場的吧——哼,不是要動用洋番去對抗四大總督區,就是要和歐羅巴本土作對……這幾天傳言,衛拉特有意西征,看來這事是真的了?”

    “賣弄聰明,什么事也瞞不過你。”

    崔秀英翻了個白眼,也是笑罵了一句,痛快地承認了下來。“是有這么回事,那就好好聊聊吧——這幾年日子過得苦起來了,那些洋番學者,早已嬌生慣養,有沒有抱怨的,想回家的?你瞅著,這些年來他們對我們這兒,感情如何,對故鄉又做什么想法,衛拉特西征,依你的預測,你覺得,他們是會贊成呢,還是反對?是給我們提供幫助的,還是,會反過來拉我們的后腿?”

    第1216章 發展性與局限性

    ◎羊城港.崔秀英意料之外的答案◎

    ‘喂, 我們現在要去打你老家了,你來不來?’

    雖然你們中來得早些的人,也在買地過了十來年的好日子了,而且這些年來, 歐羅巴洋番是你一個我一個, 一提一連串粽子的往華夏跑, 但, 倘若直接把這話問到他們臉上,就算是崔秀英這些買地的吏目,大概也沒那么堂堂正正了,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那么好開口——

    這還好, 是有德札爾格在歐羅巴主事,否則, 就算歐羅巴那處, 再是暗無天日、民不聊生, 問他們是否支持建州人打到老家去, 想也知道答案是如何的。

    崔秀英想到這里,也不由得是笑了一聲, “還好, 那黃貝勒也算是有些氣數, 識得大體, 一心歸順,雖然在衛拉特那樣遙遠地方, 但也還是竭力往我們靠攏, 學漢語、教道統, 都是在使力, 不是那等化外生番,否則,再怎么樣也不可能穿針引線,用上他們的,便只能在衛拉特那慢慢消磨到死吧。”

    “有個道統在前,又有那個德札爾格先生的鼓吹,倒也算是讓那歐羅巴的窮苦百姓,能擺脫貴族的盤剝,過上好日子,如此,若是贊成買地道統的,或許也有支持這般做法,愿意出人跟隨西征的呢。”

    “那是,沒有道統,完全是引狼入室,那有點家國情懷,都不會答應的。甚至因此和買地反目,偷偷寫信回家,或者是要回國去警告家鄉的愛國人士,我猜肯定也有——雖然這些洋番,在我們這里的生活質量,比在老家無不要高出太多,簡直是云泥之別,但畢竟是牽涉到故鄉,洋番雖然沒有聽過樂不思蜀的故事,但不肯做劉后主的人應該也很多。”

    謝采薇也是點頭認可,崔秀英聽她這么一說,稀奇地喲了一聲,也顯示出了對于洋番的好奇心,“高出那么多啊?到了云泥之別的地步了?其余那些洋番水手、船長,不消說了,在老家都是受苦的。他們這些學者貴族的,也差這么多?好像偶爾聽那些從前做過女仆的移民說起,那邊的貴族倒也是金碧輝煌,體面非常。”

    洋番學者,雖然人數也不少了,但多數群居在買活大學附近,交際不廣相對封閉。也就是謝采薇這樣專門分管他們的吏目,對他們的情況要了解得仔細一些,她不屑地說,“別說學者了,就是國王皇帝,也是驢糞蛋子表面光,連最基本的干凈整潔都且做不到呢!”

    “整個歐羅巴就好似一個大糞坑——也是聽這幾年新來的一些人說,就是從我們買地這里學去了不少規矩,這些年來才慢慢地講究起衛生來了,至少知道了要把屎尿拿去堆肥,雖然做得不怎么樣,還鬧出了國王強制農戶來買城市糞便的笑話,但至少城市里潔凈了少許,沒那么臭不可聞了!”

    在買地,尤其是在買地核心區域生活久了的百姓,有一樣最奢侈的東西,那就是對于衛生的要求——倘若認為整潔的城市,清潔的飲水和每日澡濯的機會,都是生活的必需品,那么,這輩子就很難離開江南了。

    但這又的確是習慣了之后就很難摒除的念頭,尤其像是崔秀英這樣幼年來到買地的人,就更是如此了。她搖頭嘆道,“這也就難怪,這些年來,除了德札爾格設法回去之外,好像沒有大規模的洋番回流了,和我們這里相比,那邊豈不是和地獄差不多了?

    好容易從地獄來到人間,怎會想著回去?——不過,雖然自己享受了這樣的好處,但要他們眼看著自己的家鄉,完全由外人去顛覆,去換個規矩,或許又很難下這個決心。”

    “這就要看對道統的接納程度如何,以及個人的性格了。”

    謝采薇也認為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而且爭議注定很大,難以形成共識。“有些人就算是真心信奉道統,但囿于家國民族的自尊心,也很難接受蠻族插手,但要他們自己挺身而出,如德札爾格一樣去改變家鄉,他們又沒有這個擔當。

    那么,對這些事情也就習慣避而不談了——這種軟弱性在洋番學者中非常的普遍,他們最大的勇氣,大概也就是體現在對科學的全盤接納了,能否認日心說,去學習什么原子、分子,完全拋棄以太,就已經算是極大的進步。

    要讓他們公開徹底放棄對移鼠教的信仰,完全進入無神論這邊……這樣的洋番,一百個都沒有一個,不管是不是紅圈,都是如此。最大膽的,偶爾私下禱告一下,同時也開始供奉六姐的小像,然后不談政治,專注自己的領域,這都很少。

    稍微保守一點的,仗著我們也不太管束他們的思想,雖然不敢公開做彌撒什么,但還是那一套,‘神的歸神,我的歸我’,我怎么鉆研學問,都不涉及到神的領域,我還是相信神是存在且無所不能的,只是它影響世界的方法不能為我所感知。”

    “這都什么屁話呀——”

    要說洋番的衣食住行什么的,崔秀英估計還能跟著聊幾句,但說起這種思想上的謬論,她也不由為其中的軟弱和荒唐給震驚了,這種想法,是她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雖然崔秀英自己也對六姐信仰有點含糊不清的意思,但——這和移鼠教那可不一樣,這一點她認為是理所當然且不言自明的。換句話說,除了知識教之外,她壓根不能接受還有什么宗教能擁有如此的余威。

    “就這么離不開神啊?”

    她不可思議地感慨著,幾乎有點兒絕望了,“那也就難怪他們這么軟弱了,什么大變革都等著神來賜予,不是神的旨意點到他了,他又何必出頭?就只管安安穩穩地在羊城港,享受他那樓上樓下,電燈、留聲機、冷熱水龍頭的日子好了!”

    “這話倒是說對了,他們的心思,不是放在學問上,就是放在個人享受上,半點兒多余的心思都沒有,要說和老鄉聯絡,在本地也多些親朋故舊,有什么事互相照應發聲……更是好像全然沒有這樣的概念。

    他們這些洋番,出身來自不同階層,就像是完全隔開了一樣,完全沒有因是同一故鄉的來客而抱團的念頭,如此對我們辦公室來說,倒也是個好事了。都沒有必要多防范什么。”

    謝采薇所在的這個洋番高層次人才辦公室,工作內容當然是很豐富的,關切人才的訴求,協調科研工作,甚至還包括了給這些紅圈學者乃至親眷牽線拉媒的——很現實的問題,這些學者有些來的時候還是單身,生活環境也封閉,要說和同事或學生結婚,選擇余地很小或者總不那么遂意。同時,既然買地也希望他們能長久留下歸心,那么專門找人來穿針引線,也就很自然了。

    這些事情,都是謝采薇這里來負責的。但這只是工作的內容而已,并非是工作的目的。兩人都知道,所有和番族有關的崗位,都有一個天然的使命,那就是要留意番族有沒有抱團的趨勢,是否想要形成利益集團,對抗中樞乃至內政管理,形成實際上的特權區,令精細統治在某一地區失效。

    從這個角度來說,洋番學者的逃避和軟弱,于買地的管理其實是很好的消息,少了一個反應力,社會地位最高的洋番們,沒有為同鄉發聲爭取的意識,那很多時候,衙門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這些人的利益排到較次要的地位上去考量了。崔秀英一時找不到人這都是小問題,給買地省了不少治理成本是真的。

    當然,上頭的人不說話,下頭的人習慣了受欺負,整個洋番的社會地位較低,久而久之或許也會形成一些問題。但此時此刻崔秀英二人,起碼是察覺不出異樣的,洋番遠從萬里而來歸附,地位低于漢人和周邊的土番,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她們并不覺得這事兒有什么好不平的,反而感慨著這些學者的天真和軟弱、迷信,簡直令人難以想象,他們是如何在學術上產生這么多建樹的。

    “反正,就算有人或許贊成德札爾格吧,但在這些事上也不愿多說什么——他們的教會,是很嚴厲的,就算已經在買地生活,學者的思想似乎也還隱隱被教會的陰影籠罩,讓他們很不愿和政治發生關系。

    德札爾格這么一走,就更是一潭死水,我這時不常地關切一下科研進度什么的就行了——要不,我們辦公室陸續就只有我這么一個光桿司令呢?其他人不全都被你們給借調走了?”

    謝采薇說到這里,雙手一攤也有點得意,“要說美差,我這個差事是真美!活不多,嘉獎不少,躺著玩罷了——羨慕不?想和我換不?——嘿,想和我換也沒門!”

    這兩個老戰友,彼此戲謔是家常便飯,謝采薇這么一逗悶子不要緊,兩人差點沒干起來,崔秀英發狠話道,“你等著,下回開生活會我不把你夸上天——早晚把你提拔上去,叫你擱這顯擺!”

    見謝采薇面露懼色,央求不止,這才略微解氣,喝道,“不拱火也行,那我手里這個問題你得給我解決了——要深深認同買地的道統,贊成我們的行動,要會說多國語言,要忠誠俠義,要富有學識,最好能和德札爾格有交情。

    紅圈學者不指望,他們的洋番學生,能不能找出來幾個?不然,西征要壞在問這環節上,那就太可惜了,德札爾格的下場也未必好到哪兒去。他一個學者,能點火卻未必能駕馭火勢,倘若沒有些精明強干的幫手,恐怕會被反噬。”

    崔秀英說到這里,又加了幾句道,“此人若能學會說女金或者韃靼土話,那就更好了,這樣西征路上,還能幫助黃貝勒適應當地民情,并且更深入地學習道統——這個人身體當然也要好,能經受得住長途跋涉……

    你說往德札爾格在本地的朋友去找,能找到這樣的人么,以友情來打動他們?這些人在政治上見解不一的話,或許有人會更重視和德札爾格的友情,因而放棄去想衛拉特西征的事情……你說這種傻……這種一根筋的朋友義氣者,大概也是有的吧?”

    “你直接說傻子就行了。”謝采薇也是被逗樂了,“和我這,你裝個屁!其實怎么說呢,完全不在乎政治的傻子,有,講義氣的,有,認識德札爾格的也有,你說的什么什么素質,單個去找,那肯定都有,但要集合起來,就不容易。”

    畢竟是多年的戰友鐵交情,這邊在打擊崔秀英,那邊也是打開花名冊,對著名單從上往下地端詳了起來,“四十歲以上的,基本就不考慮了,多數都體重超標吃不了苦,我說,紅圈學者本人你也別想,上了紅圈不可能放出去干這么危險的活的,又不是非他不可了,倒是有些學者所收的學生,如果在不考慮對道統的忠貞這點上,或許還能找到一兩個和你要求擦著邊的人才來……”

    “哎,對對對,費爾馬的學生——也是德札爾格的弟子,這個小建筑師——我看他能符合你的部分需求!就是——”

    說著說著,她眼睛一亮,崔秀英也是精神大振,“誰?他的情況你仔細說說?就是啥——”

    “就是——就是這孩子今年好像才十五六歲。”

    謝采薇的語氣有些心虛,崔秀英立刻掛臉,給了她一記眼刀。謝采薇叫屈道,“不是有因由,這樣的人為什么不和德札爾格一起回去?還不是因為他當時年紀還小,剛來買地,展現出天賦不久么?

    而且,這孩子據說還是個存疑的紅圈呢,六姐在他名字上打了個問號,能不能放出去還得再往上請示……哎這個算了,先不提,還有,我再想想……唔,倒是還有一個語言天才,也算合適你的部份需求,就是……就是……”

    “這又怎么個就是呀?!”

    “就是,這是個女孩——”崔秀英說,“歐羅巴名將之后,也是語言天才,十八歲上流利掌握十五門語言,她去學習韃靼話,應該是手到擒來,不過,除了是個女孩之外,還有就是她的信仰——這女孩信的不是道統,而是東方賢人和知識教。再有她不是法蘭西人,和德札爾格素不相識——最符合你要求的,我也只能想到這兩個人了,要不要將就著用你自己想吧——我說,你要不先接觸一下兩個人,再做決定呢?”

    “要我說的話,這兩個孩子雖然年紀尚小,但卻也是因為年紀還小,他們對道統的接受度,可比紅圈學者們高多了。你要說我這些年來,工作中有什么感悟的話,那便是有一點,當真覺得六姐的話再真切不過了——雖然對于科學的認識,對于知識的接受,可以與日俱增,但人之根本,認識到的有些東西,卻是從睜眼看世界的那幾年中,所接觸到的觀念所決定的。”

    五大三粗的謝采薇,突然間也有點文縐縐起來,她認真地說,“那些學者,也一樣受到這條道理的制約,便是你我,仔細想想,豈非也是如此?對于洋番,在政治上能指望的,正是從小就在我們買地,接受著買地的教育,所成長起來的一代。”

    “他們的年齡雖小,但卻說不定,還能給你帶來一些驚喜呢——”

    第1217章 洋番二代

    ◎羊城港.華麗姿小鍋米粉◎

    “麗姿, 麗姿,等等我,我今天下午和你們一起上體育課呢!咱們一道去食堂吃飯呀!”

    “那咱們并不同路——我今兒倒不上課呢,一會要去港口兼職。”

    “哎呀——倒可惜了!咱們這課程也好, 兼職也好這, 怎么都是錯開了來的, 自打進了中級班, 倒是越來越少見面了!那這周的聚會,你去不去?”

    “現在還不知道……說來也是半個多月沒能好好聊聊了,那要不,咱們中午一起吃飯好了。”

    “真的嗎!太好了——你本來打算去港口吃的對不對,好麗姿, 下回咱們一塊吧,今兒你就委屈委屈, 和我一起吃食堂吧, 嘻嘻——”

    兩個手長腳長的小姑娘, 手牽著手, 一邊談笑,一邊靈活地邁開腳在人群中穿梭著, 一不留神, 還差點撞到了同方向的行人, “哎呀!真對不起, 馬姬先生,我們不是故意的!”

    “小心腳下!”馬姬老師有些嚴厲地皺起眉頭, 對她們喊了一句, 不過, 大概因為兩人都是優等生的緣故, 她沒有當真發火,或者用小測來作為威脅,但還是帶到了一句。“華麗姿小姐,你要注意你的言行了,你的英吉利語成績——居然退步了兩分!”

    “馬姬小姐,那天我著急交卷,下次我保證一定小心——”

    華麗姿吐了吐舌頭,回頭喊了一句,便拉著朋友一起跑遠了。“馬姬老師總是眉頭深鎖,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老得多了……她還從來都不打傘,看看她臉上曬出的那些雀斑。”

    “她還從來不穿裙子呢,不論是家鄉的款式,還是本地的連襟裙——我媽說,馬姬老師下學期可能就不在我們學校了。她想要申請一筆特別獎學金,全職去買活大學讀書。”

    “哦?讀的什么專業,她考上了嗎?我聽說,她的數學成績很差,所以連續三年都沒有通過通識課的考察,這樣應該是拿不到學生津貼的吧。”

    “是這樣,她想上大學,只能通過學院特別考試了,拿的是那些廠子所設立的特別獎學金,但她的專業太冷門了,沒有什么贊助,馬姬老師一直在打聽消息,眉頭越皺越深,但現在好像有了些希望——她想去讀哲學專業,這個專業的贊助,就算有大概也集中在政治方向吧?不知道她從哪里找到的贊助商。”

    “哦哦……或許是從萬國報紙那里拉到了什么關系?聽說萬國報紙的三姐妹,很喜歡贊助我們這些從歐羅巴過來的洋番女人。”

    “這就不知道了。”哈綠蘿搖頭說,“我們這些北海人,恐怕得不到她們的垂青吧——快快,食堂的隊伍還不長,分頭排,餐票找出來吧!”

    兩個明顯都是純洋番血統的小姑娘,非常熟悉地從懷里掏出了餐票,在門□□給伙計之后,便默契地分頭排在了兩個隊伍末端:食堂檔口當然也有手藝之分,現煮的小鍋米粉是最受歡迎的,雖然天氣炎熱,但大家也并不介意,每每總是大排長龍,遲些趕到的話,很可能就排不上了。

    食堂的備料有限,打完了就不再服務,而且用來下粉的湯水,也是前期最為清澈,后期米粉就有點糊了,對于學生來說,這點區別他們也還是相當計較的。

    除此之外,就是價格比較便宜的葷菜窗口了。這幾年來,葷菜一般都是以海鮮為主,很少見到肉味,而且,即便如此,也要額外加錢購買,不過因為價錢要比外頭便宜,大家也是趨之若鶩,不管這一頓吃不吃得完,既然來了,那也想打一份,回去和家里人分享,也算是占到了一點食堂的好處。

    華麗姿和哈綠蘿一個人排米粉隊伍,一個人排隊打海鮮,速度居然差不多,很快,兩人端著餐盤在食堂中匯合了,“那還有座——還就在電扇附近,挺好,快去占了,我端著米粉慢慢走過來!”

    馬口鐵碗很傳熱,剛出鍋的米粉讓大碗散發著灼灼的熱度,華麗姿放慢腳步,小心地走著,她是個很能靜下來的孩子,一路走過半個食堂,湯料也半點沒灑,哈綠蘿已經去拿了一碟醋和辣椒醬過來了,“喏,這個我們均分吧——一人一文,燴雜魚我們分一份,還有一份,一會我送回家去,雜魚一個人兩塊五,加在一起你給我三塊就行了。”

    “給。”

    華麗姿立刻把鈔票數出來遞給哈綠蘿:醋和辣椒醬都是一碟一塊錢,雜魚五元一份,價格都算是很公道的。她們仔細地把小料均分了,加到熱乎乎的海帶湯米粉里,攪和了一下,鮮香的氣味頓時加入了酸溜溜、辣兮兮的刺激味道。

    大碗里,透明鮮色的清湯,嫩綠的蔥花和小青菜,細白的米粉,褐色的咸酸菜,組合成了賞心悅目的畫面。讓人直流口水,禁不住燙便立刻要挑起一根米粉來送入口中,“呼,好燙,好香——這不比港口的面包夾肉好吃啊?且要便宜多了呢!”

    “就是排隊久些唄。”華麗姿也不否認哈綠蘿的偉論,對于她們這一代人來說,更習慣且喜愛的無疑是市面上從小盼著吃著長大的小吃,對于家里堅持的一些飲食習慣,譬如面包、濃湯以及奶油燉菜等等,倒也不算是不能吃,但要說多喜歡肯定不至于。

    本身羊城港這里,大家習慣了外食,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嘗到的,來自遙遠家鄉的特色菜,已經離開了日常生活,也就是在特定情景下才能接觸到。比如說華麗姿本來打算在港口買的午飯,就是因為港口是外番商人聚集的地方,帶有歐羅巴特色的飲食鋪子很多,反而比買地本土的小吃要容易接觸得到。

    她也就隨大流,隨意地選擇最便宜的一家了,為的純粹是節省時間,實際上不論是口味還是價錢,食堂的小鍋米粉都更合適,只是華麗姿對于這些事情不太在乎罷了。

    兩個女孩不但交談用的都是非常流利,和本地人完全沒有區別的漢語,而且對筷子的使用當然也非常的熟悉,在她們身上,幾乎無法發覺什么歐羅巴的痕跡——那些早年間出來活躍,或者是年紀較大才到買地來的歐羅巴女人,還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習慣,比如說一樣來食堂用餐的馬姬小姐,她的脊背就挺得很直,用餐時,兩手也緊緊地夾著身子,吃起飯來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而華麗姿和哈綠蘿呢,她們的姿態就都非常的隨意了,松垮著身子,一手撐著凳子,或者是斜倚著桌子,一手撐著下巴,在那里反復地挑著米粉,讓它快些涼下來,這在歐羅巴的餐桌禮儀中,簡直會被分成土匪,但對買地的年輕一代來說,這么做再正常不過了。

    這間學校,因為靠近海港的關系,入讀的多是洋番,以及和洋番有關系的殷實人家,大家至少都還規規矩矩地坐在凳子上,倘若是換了一些初等學校,或者是掃盲班,那些干半天苦力之后,下半天還要費力來讀書,以便早日擺脫文盲身份的流民,一邊吃飯一邊把腳就踩到凳子上的,也是有的,還有些干脆蹲在凳子上吃飯的,大家也是見怪不怪,最多就是見到了先生過來,才會老老實實地坐好哩。

    “你下午去做通譯嗎?還是文書翻譯?口語啊——好事兒,現在,你在口語通譯方面的工作機會倒是越來越多了。

    真好!這可挺難得的,我覺得,你要是再多會幾門語言的話,還沒到十八歲,應當就能買一套不錯的房子啦——兩層樓不敢想,一層樓帶下水道的小院子,有電燈的那種,對你來說不是問題。”

    “哪有你想得這么好,蘿蘿,太樂觀了,我只有把價格降到別人的一半,才能接到活兒,而且機會也很少。”

    華麗姿也是失笑了,“多國語言又怎么樣,只是增加你接工作的范圍,但大多數工作都還是兩門語言互相翻譯,而且,大家都愿意找本國的洋番,更原滋原味嘛,而且還能攀親帶故,用起來放心多了。他們行會內部也有規矩,只有這些通譯忙不過來的時候,才會給我們一些活兒,平時還是筆譯得多!”

    “那太可惜了,筆譯幾乎只有口譯五分之一的價錢!”

    哈綠蘿雖然自己不做通譯,但對行情是很熟悉的,“幾乎也就和在學校教語言的報酬差不多了——其實,如果你年紀再大點,倒是可以在學校當語言老師——”

    “那我又不夠格了,我就是口語好,可對每門語言的了解肯定不如老師們深。就像是馬姬老師,她會寫十四行詩,這是我們知識范圍以外的東西。我倒是可以去教洋番漢語——你知道,我的漢語成績不錯,可這個行當也早就有人在做了。”

    華麗姿搖頭說,“算啦,就和現在這樣也不錯,干點活賺零花錢——我們才十四歲那,沒必要急著出去賺錢,我媽說,她給我留了一筆錢,等我二十三歲之后,會交給我支配。所以我打算等到那時候再想買房子的事。”

    哈綠蘿立刻用舌頭彈動牙齒,發出一聲不贊同的‘噠噠’聲,“九年后?到那時,港區的房子不知道要漲到多少錢去了,為什么不讓她現在就給你,你立刻買下——如果她不情愿,你可以寫信給你父親的朋友們,讓他們出面說情。九年,太長了,你媽媽可能再生三四個孩子,到時候,這筆錢的數目恐怕會縮水得多。”

    華麗姿扁起嘴,聳聳肩,做了個無奈的鬼臉,“別老說我了,你呢,你打算怎么為自己攢房子錢?總不能一輩子在你祖父家住下去吧?”

    和華麗姿類似,哈綠蘿的家庭關系也相當的復雜——華麗姿是和寡母一起來到羊城港的,她母親在家鄉本來打算守節一輩子,可來到羊城港之后,思想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姑且不論是什么緣由,她很快就再婚了,而且和下一任丈夫生了兩個孩子,這就使得華麗姿在家庭中的地位有些尷尬了。她小小年紀,就出門兼職,在碼頭上干通譯,也和此事有關。

    至于哈綠蘿,她來到買地是投靠早年來此的祖父,名醫哈威廉,同樣的,她的家庭在來買之后也有很大的變動:買地的社會風氣,和家鄉是截然不同的。在哈綠蘿的故鄉英吉利,離婚是不被允許的,但婚外情則非常的普遍,可在買地,這就反過來了,離婚是無所謂的,婚外情卻被人鄙薄,尤其是洋番,在本地更要謹慎小心,感情不好可以離婚,但不能再和在家一樣浪蕩行事了。

    除此之外,這些在故鄉無不是仆從擁躉的貴族,來到買地之后,也要面對生活習慣的徹底更改,幾乎所有洋番都不可能再負擔得起從前的幫傭規模。

    且不說遇到變故,逃到買地來的華麗姿母女,就說平安遷移的哈綠蘿一家好了,他們帶來的財產,根本就維持不了買地這邊的最低工資——

    當然也用不上這么多人了,吃的喝的,都可以外買,平時洗衣洗澡,也有洗衣廠、澡堂什么的,除了家庭的打掃之外,幾乎所有家務,都能用便宜的價格來獲取,再養仆人,完全是沒有必要。

    因此,貴族們也不得不更改了自己的習慣,把帶來的大量人口遣散,讓他們自尋去處,習慣小家庭的生活,并且也在逐漸改變觀念,尋找營生來養活自己。

    對于祖父就是從醫的哈維家來說,這倒還好,但像是華麗姿家里,祖祖輩輩都是大貴族,根本沒有出門工作的概念,要扭轉過來著實不容易。很難說華麗姿的母親,之所以快速再婚,是否就有不愿意出去工作的意圖在內。

    沒了仆人,家庭女教師當然也不會有了,但哈綠蘿和華麗姿這一代的小孩,他們的父母卻根本沒有親自養育孩子的能力和概念,他們就是被奶媽帶著長大的,理所當然,就是把孩子從奶媽那里,傳遞到家庭教師手上去,有一些關系疏遠的父母,每天和孩子相處的時間相當少,感情甚至只能說是生疏。

    如今,情況變化了,這些幫手消失了,可技能卻不會憑空出現,關系也不會突然就親密起來。華麗姿和母親的關系,比起來都算還不錯的了,至少還住在一起,也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和關心,哈綠蘿就有些可憐了,她父母感情不和已久,到買地之后,沒多久就離婚了,而且都不愿養育共同的子女。她的哥哥們年紀比較大,還好說一些,當時才七八歲的她,兩邊都不要,就只能寄居在祖父家中。

    很快,她母親去了壕鏡工作生活,父親也投資了一艘商船,忙碌地處理航線事務,并且開始和許多女性來往,在外獨自居住,再加上祖父的事務也很繁忙,哈綠蘿除了經濟上沒有太大困難之外,基本就像是孤兒一樣長大的,這也養成了她對于經濟非常重視的性格。

    和華麗姿不同,哈綠蘿的語言天分沒有突出到能掌握多門語言的地步,她也就是熟練掌握漢語和英吉利語,會說弗朗基語而已,這樣的水平,再加上她的年紀和性別,根本不足以在港口找到通譯的工作,也無法引起別人的注意。

    要知道,華麗姿也是靠著自己對近乎所有歐羅巴語言的口語精通,以及自學羅剎語、哥薩克語,那極快的速度,才在洋番中造成了小小的轟動,并因此破格得到了筆譯的工作機會。只會兩三門語言的,根本就不稀奇!

    以現在羊城港口的洋番密集程度,可以這么說,從羊城港到壕鏡呂宋,只要是個洋番,掌握兩門語言那都是最基本的,弗朗基語、紅毛番話,更是洋番中新的通用語了。哪怕是別國的洋番,來到買地之后,除了漢語之外,也多有兼學這兩門語言的,尤其是弗朗基語,就是為了在洋番內部溝通方便來著。

    哈綠蘿是英吉利人,會說一點弗朗基語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想要靠這個來吃飯,那就有點異想天開了,不過,這孩子好在也有些別的天賦,那就是她對服飾是很有興趣的,從小就愛打扮自己,并且很樂于對外推銷自己的‘設計’。

    這讓她在學業之外,也得到了兼職的機會,三不五時就要前往一家頗有規模的服裝工廠干活——對買地的學校來說,這種半工半讀反而是常態了,很多人到了三四十歲都還在讀書,哪怕一次只能修讀一兩門課程,但慢慢積攢著也能讀完中級班。

    提升學歷和收入不說,只要選修的課程超過若干學時,學校就還給發餐券,能管一頓飯——雖然葷菜、調料什么的,都要另外花錢買,但最基本的主食也還是能給免費吃飽的,只要不挑剔味道和質量的話。這對很多人來說,也是不小的誘惑了。

    當然,免費的午餐,味道要有多好,那也是不可能的,除了米粉這種用陳年米也沒有什么不同的餐點之外,米飯是發黃的陳年米,吃在嘴里粗拉拉的,配菜也就是咸菜了,前幾年連青菜都很少,這段時間才開始慢慢恢復一些蘿卜、大白菜的供應。

    這和若干年前的學校食堂是無法相比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若干年前,學校也少,這些年來學校越開越多,學員人數也是一樣,質量有所下降大家也都能理解,再者,有多少人能吃過二十年前的學校食堂?二十年下來,不但學生早畢業了,就連當年的老師,大概也都不在崗位上了——至于說是校長之類的,他們倒也不來食堂吃飯那。

    也因此,大家對食堂的接受度還是比較高的,想打牙祭,要么早點來排米粉的隊伍,要么就自己出去吃。食堂這里的周轉率也很高,打著米飯的學生們,一坐下,把咸酸菜和炒蘿卜、燴雜魚,往飯里一倒、一拌,借著菜汁的滋味,稀里呼嚕地往嘴里扒拉著,嚼也不嚼就往下咽,吃完了一拍肚皮,起身就走。

    這多數都是趕著去干活的,也就是買到了米粉的學生們,吃飯的速度要放慢多了,一邊‘噓噓’地吹著湯,往嘴里送去,一邊閑聊著近況。“我起碼還能在祖父這住到二十三歲吧,如果祖父打算回國去了,那我想求他發發善心,把房子給我一間,我在這住著,幫他看房子——全給我,我看希望不大,我叔叔和哥哥們會有意見,但給我一間,確保我的居住權,我想他還是能愿意的。”

    雖然才十三四歲,但這兩個女孩子討論到利益時,卻都顯得熟練而老成,這也是買地這里的特色了,當然也不是沒有天真的孩子,但凡是家庭不太安穩的孩子,在買地都會迅速變得成熟起來,于社會風氣的言傳身教中,學會第一課:維護和擴張自己的利益。這并不僅僅只是洋番的特點,而是橫跨了買地的所有階層,買地對于這種勇于維護自己利益的行為,也是予以贊賞和鼓勵的。

    當然,洋番之間,也有一些洋番特色的社會規矩,比如說‘回老家’,這對漢人或者土番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此刻卻讓華麗姿大為詫異了。

    “回家?!”她驚嘆說,“難道,你祖父獲得了回國許可了么?長久以來的回國禁令,要被打破了?這么說——”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祖父年紀越來越大,他還是很想把自己的知識帶回祖國去的,所以也一直在通信爭取,只是——”

    哈綠蘿的話剛說到一半就止住了,她狐疑地打量著華麗姿,“等下,麗姿,看你這模樣——你不會還想回國去吧?去爭取你的領地和財富?還有你父親的名聲?快打消你這危險的念頭——你媽媽好不容易才帶你逃出來,你一個人再跑回去,那不是送死嗎!”

    第1218章 漂泊一代

    ◎羊城港.華麗姿無牽無掛,前途渺茫,四海為家◎

    要說起華麗姿的身世, 在買地倒也不算是稀奇的——聽到領地、財富、父親的名聲什么的,一般也都能猜到,這肯定是在權力斗爭中失敗的貴族跑過來了:自從神秘而強大的東方古國,能收容學者、女巫, 甚至還會用金銀珠寶來換取這兩樣收藏的名聲傳開之后, 買活軍就成為了很多不敢再呆在家鄉的貴族, 向往的目的地。

    要知道, 從古到今,因為政治斗爭或者家族仇恨,感到在某處無法容身,而又小有身家的人群,從來都不在少數, 在華夏也有很多地主,一感受到社會變革的前兆, 便趕緊背井離鄉了。在近些年來, 紛爭頻頻, 甚至連國王、王后都有可能流亡海外的歐羅巴, 失勢之后,為自己的人身安全擔憂的貴族, 又怎么可能會少呢?

    事實上, 像是哈綠蘿這樣, 完全是出于祖父的意志, 從家鄉被召喚到華夏的來客,其實相對還是少數。如華麗姿這樣, 含恨抱屈地遷徙過來的, 在貴族中算是普遍現象:他們要搞到船票也是很容易的。

    船長樂于搭載這樣的客人, 一來, 他們能足額給付船票錢,二來,他們通過檢定的幾率也非常的高。

    至于說,這是不是買地喜歡要的人群……就說學者好了——大多數貴族都是學者,或者說,在歐羅巴這就不是個出身貧寒者能當學者的年代,學者往往出身富貴。

    而對貴族女性來說,那就更簡單了,她們不是學者就是女巫:說來有點諷刺,如果審視女巫的判斷標準的話,就會發現,任何一個女人,甚至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成為女巫,只要有足夠多的人這么認為就行了。那么,如果按照這個標準的話,只要一個貴族女性聲稱自己是女巫,那么她當然就絕對滿足了買活軍的喜好標準。

    自從女巫航線開啟之后,就有許多人家,通過這樣的手段,想方設法地來到了買地,并且在這里落地生根,從此樂不思蜀,甚至還彼此按照階級往來,在內部通婚了起來。雖然表面十分隱蔽,但他們私底下還保留了對于平民的優越和疏離感,這是只有洋番內部才能感受到的階層了。

    不過,這種階層感,也就僅限于遷移來的成年人,像是華麗姿這一代,童年就來到買地的孩子,就不怎么管這一套了,他們很多都獨自離家工作,和父母長輩很少往來,畢竟,由于種種限制,長輩們在買地的生活質量,并不能說是多么的出色,起碼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吸引力,不足以犧牲自己的自由意志。

    很多年輕一代,大多都更愿意自食其力,過著平凡而又自在的生活,還繼續按著家鄉味兒的老規矩所行事的人數,相當的少。就算還有,也非常的低調,因為他們生怕惹來衙門的注意——這種私下抱團的行為,無疑是非常犯忌諱的,只要上頭有人稍微一發話,無權無勢,和紅圈學者們也沒有太深關系的他們,恐怕也就要挨收拾了。

    屬于歐陸的過去,不論是榮光也好,還是恥辱也好,就留在歐陸算了,在華麗姿這些年輕人里,這種共識還是相當普遍的。當然,這無疑也和很多人的家庭教育有所抵觸:

    就比如說華麗姿吧,她母親雖然為了不出去工作,很快就在同鄉的前貴族中,找了一個年輕的鰥夫成婚,但不能說她完全沒有受到新思想的浸染,她在買地很快就認識到一個道理,那就是女人也完全可以建功立業。

    于是,她對華麗姿的人生就有了一個預設的目標——不能辱沒了父親的英名,要繼承父親的榮光,向世人證明,華麗姿的父親是個不世出的英雄人物,錯誤的并不是她父親,而是王國。

    當然,華麗姿該如何去建功立業,要不要返回歐羅巴,榮歸故里,這都是她所想不到的。就母親所能見到的,華麗姿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在所有功課上都拿第一名,同時精通各門語言。因為華麗姿的父親,波西米亞的華倫斯坦大公,首先出名的就是他那冠絕人群的天資,他熟練地掌握了十幾門語言,對于效忠麾下的各國士兵,都能親切地用母語和他們交談,這也為他在士兵中積攢了不少名望。

    當然了,這位大公身上的爭議,就和他那輝煌的戰績一樣耀眼。他過世得也堪稱凄涼,正是被來自各國的士兵一起刺死,在他死后,只留下了年輕的大公夫人,以及唯一一個女兒,除此之外,別無親眷。華麗姿的母親當時才二十多歲,是個非常年輕的寡婦,而華麗姿本人,更是在襁褓之中,幾乎還不記事呢。

    “你母親對這樁婚事最大的驕傲,就在于她嫁給了一個英雄,她想要證明自己做了個正確的決策,自然只能要求這婚姻唯一的成果,也就是你——也獲得了你父親的才干,如此說來,她的擇偶就不算是失敗的。至少相對她現在平庸的生活來說,她還和自己所向往的英雄氣概,擁有最后一絲聯系。”

    哈綠蘿對華麗姿一針見血地說,顯示出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在她這樣的年紀,這是讓人吃驚的,“別這樣看著我,我對漢人的內心世界或許還很陌生,但相信我,對于你我長輩那些人——我比你要了解得多。

    而我相信,其實你和我想得一樣,否則我們也不會成為這么好的朋友,麗姿,別否認這點,我們都一樣離經叛道,一個新教徒的后代,一個舊教元帥大將的女兒,別看現在都信奉知識教,可按道理,我們私下該形同陌路,互相看不上才對。”

    “這得怪漢語——同一種語言讓我們有了互相交流的基礎,一旦交上朋友,別的事情可就由不得家長們了。”

    華麗姿嘀咕著說,哈綠蘿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吸溜了兩口米粉,一邊嚼,一邊含含糊糊,隨意地說,“唔,所以我說,不管怎么樣,我可不會回國去。就算我是男人,我也不回去,更何況我們在買地呆過的女人,回去之后,所有人都會把我們當成女巫看待——所有女巫投奔的地方,你想想,這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從那樣的地方返回的人,我想恐怕一輩子都會受到異樣的眼光,注定會遭到提防和排擠!”

    “但你的祖父是想回去的。”

    “他是尤其想回去,他想回去開個醫學學校,扭轉長期以來在英吉利乃至歐羅巴的,所謂‘錯誤到可怕’的醫學常識。”哈綠蘿說,“但這也只能想想了,他甚至還想在這所學校里不設國籍限制,用和買地一樣的歐羅巴融合精神,教導所有國籍的學生呢。

    老頭的想法很多,但都很不現實。現在,我們英吉利國內政局異常不穩,保王黨節節敗退,處于絕對的下風,國王自身難保,怎么會給祖父送來通關的許可?即使他回去了,很可能人還沒到,國王、王后就只能流亡海外了。你看,馬姬老師不就是擔心這點,才從倫敦逃到華夏來的嗎?”

    馬姬小姐,也就是她們的英吉利語教師,原本的出身的確相當體面,她是個富裕貴族人家的幼女,自幼飽讀詩書,天性聰慧,甚至輕易地謀取到了王后侍女的身份,但很快,馬姬意識到自己的天性無法和宮廷融合,而考慮到家族顏面,又無法輕易辭職,回鄉居住。再加上此時倫敦的政治氛圍已經是風雨欲來了,皇帝的宮廷搖搖欲墜,流亡似乎已經成為了即將要發生的一種可能。

    在陪伴王后前往法蘭西,以及前往買地華夏之間,馬姬毅然選擇了遠行,這可能是因為她早已在貴族圈子里聽說了買地那自由開放的風氣,以及女子崇高的地位,對于不愿成婚而且生性要強的她來說,能免于為自己物色一個丈夫和主人,并祈禱他品行慈悲,是非常有誘惑力的,本來,這樣的決心還不算太堅定,但一旦無法輕易回歸家庭,在政治風云的刺激下,馬姬在法蘭西和華夏之間選擇了華夏,她炮制了一起失蹤案,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前往買地的航船。

    也是因為此行匆匆,馬姬沒有帶來多少盤纏,到達華夏之后,她一直在勤奮地工作,同時也不放棄學習的機會,這個僅僅比華麗姿兩人大了十歲多的女教師,性格非常內斂嚴肅,幾乎沒有朋友,在學生中是個聞名遐邇的怪人,不過,因為她愛好寫作,文章富有哲思,多次在萬國報紙上發表,也使得人們對她多了幾分尊重。

    哈綠蘿和她算是拐著彎兒的親戚,這個彎兒相當遠,不過,也足夠她從馬姬那里打探到更多的英吉利政治了,她的消息肯定是非常靈通的,要超過漢人許多。她說,“雖然寄一封信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我相信,每一封信寄到的時候,歐羅巴的局勢都會比信里提到的更亂。這些年來氣候越來越冷,各國的矛盾也將更加尖銳。

    要我說,你的運氣真不錯,你母親盡管有諸多的不是,但在當時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聽從了朋友的勸告——以如今各國財政緊縮的程度,皇帝幾乎不可能放過你們殘存的領地,你們在被打為女巫之前,就成為女巫離開歐陸,這決定挽救了你們的性命。”

    “事實上,我懷疑勸告我母親的朋友,就是斐迪南皇帝的說客。”華麗姿若有所思地說,“否則難以解釋母親為何會如此果斷地動身,放下了幾乎大部分財富,只帶走了一些金幣和珠寶……不過,對這事她不愿說得太多,這些年來變得越來越敏感,我問得稍微仔細一些,她就會斥責我,我想,這可能和你猜測的原因有關——她疑心我是在打探她帶來了多少財產。”

    哈綠蘿給了好友一個肯定的眼神,“那,你這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了,姐妹,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說到底,把我們聯系或分開的也就只有財產。好奇怪,漢人的家庭親情總是那樣密切——我不知道他們的貴族家庭是不是也和我們一樣,古怪又疏遠。我愛我的老奶媽,比愛我父母多多了。”

    “我們洋番的平民家庭……算了,在羊城港的洋番也沒幾個擁有完整的家庭,除非是在本地結婚的那些。”

    華麗姿開了個頭,也忍不住笑了笑,她搖頭說,“至于回歐羅巴,我當然不會有這么瘋狂的想法,我想那些領地和財富早就被瓜分殆盡了,而且它也并不真正地屬于我,它們絕大多數都是我父親從各地掠奪回來的,既然暴力能叫它換了主人,那它真正的主人就是暴力。我沒有掌握任何暴力,當然也就沒有能力去宣稱任何財富。”

    哈綠蘿被逗得大笑,她徹底安心了,“你這話說得,好像你渴望擁有極大的暴力,去宣稱什么權力似的!我說,你這野心可和我們的身份不符合——我們這樣一無所有,無牽無掛,在這世上沒有任何財富和牽絆,也沒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女孩子——”

    她所說的前途,大概不包含了兩人正在從事的,收入也不算低的職業,而是符合她們所出身家庭的,貴族標準的前途,也就是華麗姿要用暴力去宣稱的那些東西。從這個角度來講,她們的確前途非常渺茫,這一點,兩個女孩子心里都是明白的。

    華麗姿也很快搖了搖頭,“我就是隨便說說——你說得對,這和我們的身份并不符合。我們都應該知足,現在的日子已經夠好的了。”

    “確實如此。”哈綠蘿喝了一口湯,快樂地嘆了口氣,“我就不說能喝到這口湯的意義了,謝天謝地,據說我們在老家吃得,比我爺爺那個廚娘現在做的家鄉菜還要更離譜——

    就說我們所受到的束縛吧,我們不單單離開了對女人特別的束縛,我們不用結婚了,不用找個男人來當自己的監護人了——就僅僅說作為人,作為孩子來說,謝天謝地,我們也不用受到家庭的束縛!

    你知道,上回我父親和我說了多么荒謬的話么,他說等到他老了以后,我應該去照顧他,我當下立刻就對他說,拜托,請他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臉上,是不是天然生了一個巴掌印。

    ——如果不是的話,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因為他一旦落到我手里,我就每天都會忍不住扇他的。我發自內心地并不覺得我要順從我的家長,我要對他產生親情——這不就是他們常說的,‘新道德’運動嗎,我覺得我能受到這樣的教育,也實在是一種幸運,否則我一定對于道德的束縛痛苦不堪……”

    她的話語突然頓了一下,哈綠蘿臉上掠過了一瞬間的茫然,她喃喃而小聲地說,“雖然……有時候也會覺得有點空虛……我們被解脫了所有的束縛,如此空空蕩蕩,四不靠邊,沒有任何的聯系……”

    但,像她這樣的女孩子,這樣的新一代,是不會允許自己示弱太久的,哈綠蘿很快就從這莫名其妙的沮喪中掙脫出來,又積極地開始念叨起來了,“反正,我認為現在的生活是很好的,正適合我們這樣的人,我們都在自己的路上好好地走著。麗姿,我希望在十年內能開出自己的第一間服裝工廠,你也成為語言學的教授怎么樣?我們應當還是可以去爭取一下獎學金的——哎呀!”

    她看了一眼墻角的座鐘,突然又驚跳起來了,“說得太多了,都已經快一點了!快吃,快吃,麗姿,不然你就要遲到了!”

    像她們這樣,只空有舊日貴族的身份,仿佛身在一個健全家庭之中,實際上卻只有自己能倚靠的女孩子,當然沒有遲到的資本。哈綠蘿比華麗姿還要著急,一迭聲地催著華麗姿快點吃掉小鍋米粉,并且承包了幫她洗碗的任務,“你去吧,明天我把碗給你送來——快去!叫個自行車送你——你有零錢嗎?”

    又掏出十元錢,塞到華麗姿懷里,把她推到門外,“未來的大教授,大通譯,做好這一次,爭取下一次,金錢自然來,加油!讓他們為你的語言天賦折服!”

    第1219章 錢難賺

    ◎羊城港.華麗姿洋番的機會哪有那么多呢?◎

    從洋番聚居的港區學校, 到碼頭的距離的確不算遠,純靠雙腳,大概走個半小時也能到。不過,對于華麗姿這樣的洋番姑娘來說, 倘若是要做書面翻譯, 為了節儉, 還會選擇自己走去。但若是承接了通譯的活計, 那么,乘車當然是更體面也更經濟的——

    羊城港的天氣,就算是隆冬臘月,對于洋番來說,也宛如春日, 也是行動就要出汗。洋番的通病就是那股子體味,一出汗之后, 想要遮掩, 就是加倍的噴香露, 這香露可是貴價東西, 噴一次要比車錢貴。

    從學校到碼頭,人力三輪車、馬車、自行車的價錢, 各有不同, 最貴的馬車也不過就是十元, 那香露小小一瓶就要一百多元了, 也擦不了幾次,至于說坐在自行車后座, 被滿街的飛毛腿駝過去的話, 也只要個兩元錢而已。

    因此, 學校這里, 時常可以見到從碼頭過來讀書的學生,乘著自行車后座往過趕,也有人自己踩車子的,但數量不是太多,因為羊城港這里,這幾年來,治安和從前比不算很好,命案當然還是少見,但自行車失竊的事情是時有發生的,一般人到學校這樣的大場子來,都不會騎自己的自行車,這一走就是半天,學校進進出出,人員也很雜亂,太容易被偷了。

    一般來說,給西洋商人做口譯,報酬是很豐厚的,通譯的打扮也很體面,往往時新貴重,彰顯身份的同時,似乎也能增加自己的可靠程度——對于很多漢語不好的商人來說,他們在本地談生意,是非常需要通譯居中傳話潤色的,甚至很多時候,通譯也要承擔一些討價還價的工作。

    因此,對他們的個人素質,也就有各種要求了,不但語言能力要好,最好也有一定的閱歷,會來事,懂得潤滑。而華麗姿這邊,單單從年紀來說,就已經有點兒勉強了,她還是個女孩——現在,東西貿易如火如荼,很多冒險者船長,第一次在買地靠岸的話,對于本地的女子到處拋頭露面、外出工作的現象,接受起來是很困難的,本能地就排斥和女雇員接觸。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但只要有人如此,久而久之,通譯的人員組成就會固定下來:男多女少、年紀大的比年輕人吃香。年輕的女孩,多數從事一些文書類的翻譯,拿的報酬相對要低得多。

    當然,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的,因為文書翻譯,一般還代做報關,也做商品申報、檢驗的代理,船長只管把船開到羊城港,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專人來做,甚至都不必先給錢,只需要讓大家查驗貨色,簽一個意向合同,寫好支票就行了。

    等到貨物被大交易所接納,搬到倉庫區去儲存之后,通譯、代理拿到支票,自然去銀行轉賬兌現,這對那些大老粗船長來說,無疑是很好的消息。也就是因為在買地這里,做生意是很容易的,也很能發財,羊城港的海貿,才會越發興旺發達,不管歐羅巴對買地的情緒如何,反正這也不妨礙他們的商船積極地跑到這里來做生意。

    除了弗朗基商船之外,英吉利、法蘭西、紅毛番、日耳曼……基本歐羅巴有名號,有出海口的國家,都有往買地這里派遣商船,只是說往來的頻次和難度不同罷了。

    弗朗機人因為有果阿作為停靠港口,航線是最完整最成規模的,往來在華夏和果阿之間的商船,船長大多都能說一口很流利的漢語,談價錢什么的完全沒問題,只是需要有人來填寫漢語表格罷了,他們開給通譯的價錢也是最低的,因為本地會說弗朗基話的人很多,連識字的貴族都不少,你不干,有的是的人干。

    華麗姿也給弗朗機人填過表格,當時一天的收入大概在一百五十文左右,從早到晚,足足地八小時坐在那里,筆頭沒有一刻是停的,忙上一天,能給兩三艘船把所有報關過關文書都做出來。

    當時她壓根顧不上什么穿著、出汗,從學校出來,穿著打籃球的汗衫和中褲,一雙草鞋就去了,坐在那里,寫得滿頭大汗,渾身的餿味能傳出一米遠,從分包商那里拿到報酬之后(代理商拿支票,但雇員是現金結算),她立刻就花了十元錢去買了一碟煉乳冰沙,坐在港口,不到兩分鐘就大口吞完,這才算是稍微解了那股熱乏。

    一邊吃著,她還一邊出神地眺望著港口的行人:除了基本都是初來乍到的苦力之外,港口這里出沒的行人,往往都是富戶,他們臉上有一種昂然自信的優越感,走起路來,昂首闊步,仿佛把自己的明天牢牢地抓在手中,都等不及去赴自己的錦繡前程了。

    這種對前路的自信,的確是讓華麗姿羨慕不已的,她不知道這些人都是怎么出人頭地的,但想來,他們的路自己也無法借鑒。倘若她完全只是個平庸女子,那其實又好得多了,但偏偏,華麗姿是有些天分的,她自己又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就讓她完全不能甘于平凡了。

    更讓人討厭的是,她的名氣也很大——她那已經被淡忘的生父,曾經是跺跺腳就能震動歐羅巴的大人物,雖然死時已經失勢凄涼,但名氣還在,港區這里的有錢人,對華麗姿來買的故事,幾乎個個都有了解,他們往往嘖嘖地感慨著,‘那就是華倫斯坦元帥的女兒——真小,似乎也和她父親一樣有些聰明,真想知道她會不會有一番作為’。

    真好,幾乎人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可偏偏就沒有人情愿幫她一把,也沒有人能設身處地的想想,華麗姿在這樣的環境下能做什么。參軍?她的天分似乎不在這塊上,不知是否因為她出生時,父親年事已高,華麗姿的身體素質相當一般,她自問耐力還不錯,能吃得了苦,但也僅此而已了,她的身手說不上矯健,力氣也不大,在軍中想要出人頭地是很難的。

    考吏目?這或許是一條路子,但吏目多了去了,能快速提升的,無非就是兩點,第一是有人欣賞,第二是自己能力異常出眾,如果還要說第三點的話,或許就是上頭需要有這么一個身份的人,站出來發揮作用。

    華麗姿還是經常讀報的,從報紙上她能看到這種趨勢——往往是報紙上提到,如今的買地需要什么樣的人才,沒有多久,就會有一個各方面都很符合的人才,浮現出來,成為某篇報道的主人公,然后很快地就獲得機會,被提升上去。

    比如——她還記得,她小時候,曾有一度相當崇拜的葛謝恩,現在想起來,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她完全就是因為自己符合了當時的某種需要,才被樹為典型大力宣傳的,并不是真的完全就因為自己的能力有多出眾了。

    葛謝恩是什么出身,買地嫡系中的嫡系,從小就泡在道統的滋潤下長大的,而華麗姿是什么出身?洋番二代,信仰的還是洋番普遍信仰的知識教……華麗姿甚至還考慮過,離開知識教,展現出自己對道統的信奉,但阻礙她行動的,除了母親必然的反對之外,還有一點,則是她的故鄉日耳曼,在買地這里的無足輕重——

    出身自日耳曼的洋番都特別少,少到根本不需要特別注意,提拔出一些日耳曼出身的洋番做吏目來應對的程度。想要靠忠心和身份,贏得買地的重視,出人頭地,‘多少有點父親的樣子’,那且有得好等了,估計得等到買地吞并了日耳曼之后,需要有人來治理日耳曼百姓了,才會有這樣的模范官員應運而生吧……

    做吏目,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做生意似乎成為最后剩下的唯一一個選擇了——但華麗姿又沒有什么本錢,目前來說,她能指望的只有母親許諾了會給的一筆嫁妝,當然,她是不想結婚的,尤其更不想找一個洋番丈夫。

    如今港口區的洋番,在生活習俗上,似乎都不約而同地采取‘兩面派’的策略:表面上,他們當然是完全隨大流的,絕不會逆勢而動,反對六姐定下的規矩。但私底下,很多舊習俗還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識。

    譬如說,丈夫對妻子的監護權——在歐羅巴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在買地,雖然已經被踩到了腳底下。可港區洋番成親之后,在他們內部交往的時候,還是自然地認為,丈夫對妻子有完全的主權,妻子應該對丈夫言聽計從。

    即使只是一個圈子里默認的規矩,對于圈子里的人來說,也猶如金科玉律,華麗姿倒不想整頓圈子的風氣,或者離開這個圈子,她作為洋番,長相上和漢人有明顯的不同,如果和所有的同類都斷絕往來的話,她該到哪里去找新的歸屬?

    華麗姿倒不是沒有漢人朋友,或者和其余的土番聊得熱絡,成為熟人,可不知怎么,這些關系總是很表面,甚至都達不到利益輸送合作的地步,更不要說交付完全的信任了。而港區洋番之間,卻是可以互相托付正事的,這種安全感,也讓她絕對舍不得和社區斷了關系。

    華麗姿只能祈禱,自己在二十三歲之前,攢夠了本錢,已經成功地做起生意來了,或者,母親并不會把這筆錢和婚事完全掛鉤,在沒定下親事之前,就能把財產給她,并且不反對她將其作為本錢去經營生意——

    不論是哪一條路,看起來都并不好走。別看華麗姿年紀小小,但卻也算是嘗遍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她早已習慣了工作的艱難和重重打擊,以及在學業、家庭、工作之間,手忙腳亂彼此平衡的狼狽模樣。

    就說今天,她也絕對說不上順利——華麗姿花了五元錢的巨款,坐了人力三輪車,為的就是害怕自己在自行車上顛得蓬頭垢面,而且,下了車之后,她還仔細地給自己重新擦了一點香露,這里就至少又是兩三文錢不見了。她穿的還是一件過節時才穿的香云紗連襟裙,裙擺到小腿中部,上身也很寬松,多少帶了一點學生的古板氣息。

    這不能說是不重視,也不能說是不保守,這幾十年間,按照歐羅巴的流行,貴族婦女是以露出自己的胸部作為時尚的,在束腰的配合下,□□成為幾乎隨處可見的東西。

    華麗姿的穿著雖然露了腳踝,但完全算是穩重的了,香云紗的面料,也說明了她的身份。可即便如此,當她作為通譯,被介紹給船長的那瞬間,華麗姿就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詫異、輕視——以及,在對方低下頭瞟了她的腳踝一眼后,所露出的那有點兒猥瑣曖昧的微笑中,不容錯認的色.欲。

    這就是女子來做口語通譯的壞處了,她不禁也感到有些委屈:就算對方什么都沒說,光是這個眼神,就讓她渾身毛孔豎起,而且油然產生一股哭泣的沖動了,與此同時,華麗姿還很渴望拿起速記本去打這個人的頭。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遠洋船,從船長到水手,個個都是色中餓鬼,想要和他們打交道,就得學會對這種眼神視而不見。即便他們在靠岸之前,已經接受了充分的培訓,也能管住自己,不在言行上觸犯規矩——但眼神總是管不著的,這種‘注目禮’,以及很難查找來源的口哨,在碼頭是家常便飯,想要在這里討生活,就只能適應。

    甚至——如果想和男通譯競爭的話,還要做好準備,在船長開口的時候,能給介紹得上來一些陪侍飯館,或者婉轉地為他們安排些‘戀曲’,港區這里,這樣的露水情緣很常見,由于不存在直接的金錢往來,難以被界定為票唱,這幾年來又有逐漸興旺的征兆。

    當然,上一回嚴厲打擊此事的時候,華麗姿年紀尚小,印象不深,她只知道,在碼頭這里,所有人都能兼當中介,中介貨物,也中介船員的需求,只要能在各個維度巧妙地滿足雇主的需求,就能很快和雇主結交成朋友,為自己固定一個穩定的客源。

    得了,不論她翻譯得多好,這個客戶必定是不會給她什么好臉色的,甚至或許還會吹毛求疵,多算工錢——

    即使已經報了這樣的覺悟,這個下午依然是煎熬的,華麗姿要絞盡腦汁地躲避客戶有意無意,熱情的身體接觸,他倒也不動手動腳,只是和她站的很近,近到華麗姿后悔不該涂香露的地步,她就該自己走來,渾身汗臭,沒準還能逃過這一劫,當然,如此一來免不得為客戶嫌棄,但反正都是要被罵的,要能惡心他一下也行。

    她也知道,這個想法純屬孩子的天真幻想,跑船的人,鼻子都不好,否則是活不下來的,對汗臭恐怕根本都不會有什么反應,她只能維持著禮貌的微笑,總是搶先退后一步,讓船長貼不住自己,并且忍住越來越強烈的沖動——這個糟老頭子,每次對她一笑,露出那滿嘴黃白不一的牙齒,散發出一陣口臭時,她就很想猛地把他推到海里去,最好再拿個魚叉,叉著他不許他上岸來。

    但這一幕畢竟沒有成真,華麗姿下班時,臉都要笑僵了,她腰酸背痛,渾身是汗,而且毫不例外,在最后被刻薄了一番,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糾紛:船長嫌她不夠機靈,只想付一半的工資,而華麗姿當然要申訴自己的權益,至少把報酬拿全。

    可想而知,圍繞這事兒又得花時間了,而且,口譯的活兒,她是別想了。華麗姿臉上雖然還帶著笑,但心里卻非常的委屈,她畢竟年紀尚小,只想著趕快回家,在屬于自己的小房間里大哭一場,稍微緩和一下情緒——因此,她的腳步特別的快,甚至還帶了幾分凌亂,幾乎要錯過了別人呼喚她的聲音。

    “華姑娘,華姑娘!”

    從碼頭辦公室里跑過來的,是管委會的漢人主任,她在碼頭上可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平時很少見到她對洋番假以辭色,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但今天顯然是個例外,她在兩三個洋番的陪同下,很急切地快步走到華麗姿的面前,一把拉起了她的手。

    “你的工作總算結束了——正好,沒耽誤時間,不然我還得提前叫你過來,聽我說,你現在立刻叫一輛車——讓長輩們陪著你……不,還是我讓秘書陪你,別人都不必跟了!你現在就到中樞人事局去!”

    “有個大人物要見你,還有另外一個叫班地安的小伙子,這沒準就是你們的機會,也是我們港區的榮耀,她今晚有空,你現在就去,吃個晚飯,剛好趕上見她!”

    第1220章 一步登天的機會

    ◎羊城港.華麗姿華麗姿與班地安,是合作還是對抗?◎

    中樞人事局召見!

    對于每一個港區洋番來說, 再沒有不知道這句話代表什么的,或許很多內城的百姓,聽到這話,只有泛泛的驚喜, 只能隱約地意識到, 這大概是代表著有什么機遇將要來臨, 但對港區洋番來說, 中樞人事局的召見,往往就意味著一步登天的機會:

    從平民百姓,被納入某個身份特殊的先遣隊中,從此就擁有了他們夢寐以求而又難以獲得的身份——官身,只要能從任務中生存下來, 立下功勛,從此之后, 他們就是被重點培養的吏目了, 甚至可以這么說, 每個能完成使命的先遣隊員, 都可能成為某個定居點的首腦,從此, 他們的婚配也好, 職業也好, 通通都不再身處迷霧之中了, 盡管前途仍多艱險,但他們卻擁有了其他同鄉夢寐以求的東西, 那就是一個非常確定的未來。

    當然了, 這機會也就是對洋番才會如此珍貴了, 那些漢人百姓, 他們少有被中樞人事局直接挑選的機會,但卻天然地擁有無數種可能——比如說,他們要考吏目,范圍比洋番可要廣多了,一個漢人吏目,可以考慮的崗位是最廣闊的,從北海到袋鼠地,無處不可去,甚至對一些條件最艱苦的地方來說,他們只要肯去,素質上的要求,相應的也會降低許多。

    而洋番就不同了,除非成為知識教的祭司,一輩子和實職吏目無緣,否則,他們很難去到漢人、土番的聚居區做事,要做親民官也比較困難,哪怕在招考的時候,沒有對人種做出限制,但很多其余條件,自然形成了高高的門檻。

    ——比如說,對大部分洋番來說,能把漢語說成自己的第二語言,已經很不容易了,可很多邊遠地區的吏目,是有當地方言需求的,毫無疑問,出身當地,到核心地區來受過熏陶和教育的本地人,要考吏目就要比洋番容易多了。

    出人頭地的機會,是那么地叫人眼饞,卻又是那么的稀少。中樞人事局的挑選,就成為了他們僅能期盼的機會了。在港區流傳了無數民間故事一般的傳奇,叫人難辨真假,所有的故事都像是源自一個模板:

    某個一向勤懇聰慧的年輕人,一直以來,努力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同時在學業上表現優異,得到了紅圈學者的贊許,或許是因此,某一天他/她,突然受到了中樞人事局的召喚/《萬國報紙》編輯部的邀請/知識教的垂青,突然間就得到了一個寶貴的工作機會,命運產生了極大的變化……數年后,這個年輕人帶著傳奇故事和完全更改了的體面身份,再次回到港區,和老朋友們見面,親切地講述了自己的冒險經歷……

    聽起來,這和《辛巴達歷險記》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港區洋番對這種傳說的喜愛,又是狂熱而真誠的,哪怕是華麗姿這樣的女孩子,明知道可能性極低,也還是總忍不住偷偷地幻想著,將來或許有一天,她也能成為這種故事的主角。

    盡管如此,當這個機會真正到來的時候,她還是整個人懵在了當地,完全沒有丁點兒準備——她今年甚至還沒有十五歲,而且,她還是個舊貴族,還是日耳曼人,還是個姑娘家——這個機會,怎么就落到了她頭上呢!

    的確,【中樞人事局的召見】,雖然是所有港區洋番的向往,但實際一點來說,在不同的人群身上,幾率自然大不相同。這些年來,受到垂青的幾乎全是黑人和他們的后代,此外就是弗朗基水手,越是貴族,受到召見的可能也就越小——想想他們得到的機會,被委托的任務,其中的道理是很容易想通的。

    華麗姿怎么也想不到,中樞人事局召見自己,是有什么樣的任務在準備,又看重了她的什么才能,是她的語言天分嗎?或許,又或者,和她的出身有關?

    唉,但這或許也想多了,她的父親并不算什么門第顯赫的大貴族,而是早已失勢的破落貴族,雖然不算暴發戶,但根基淺薄,人死如燈滅,他給華麗姿帶來的,除了天賦之外,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遺產,反而有許多阻礙。

    華麗姿想不到有誰還記掛著已經徹底破產的華倫斯坦家,她家中九成以上的財富通通都留在老家,在如今越演越烈的經濟窘迫中必然已經被各色人等侵吞,化為烏有。就算還存在著,也不可能引起中樞衙門的注意,華夏中書衙門的豪富,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從母親、繼父口中的一些故事,可以得知,和華夏的富庶相比,老家的日子簡直就不值一提。

    哪怕是港區管理辦公室的吏目,也無法幫助她緩解緊張,因為他們對人事局的意圖也一無所知。華麗姿一路上止不住地胡思亂想,時不時又慶幸自己今天打扮得還算得體,只是懊悔于她沒有多帶一些香露,瓶子里剩下的一點,被她草草抹在了脖子后頭,但這是一個漫長的下午,那個討人厭的糟老頭子船長,靠得又太近了,散發著一陣陣的潮臭,現在她仿佛還能從自己的汗味里聞到一點他的遺痕,這讓她感到了加倍的委屈。

    這份無從釋放的緊張,在見到班地安之后,稍微緩解了一些——他們被帶到中樞人事局之后,因為主任還有事,暫且在辦公室外等候,而帶著他們前來的吏目已經離開了,兩個人便互相打了一下招呼,因為有彼此做伴,可見的忐忑都得到了平復。

    “知道是為什么事來找么?”

    “不知道。你有什么猜測?”

    “完全沒有。你剛從碼頭過來?”

    “聞到了?”華麗姿臉色一變,止住抬起胳膊去嗅腋窩的沖動。

    班地安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片刻后補充說,“我從學校過來——他們找到建筑學院去了。”

    “你的老師沒有和你說些什么嗎?”

    “什么也沒說。”

    兩人同時都陷入了沉寂:很顯然,班地安不是個善于交際的家伙,此人的性格很有幾分陰郁,或許和他不幸且顛沛流離的身世有關。班地安和華麗姿一樣,都在幼年便承受了家庭成員的損失,且受到了對財產的覬覦。

    只是華麗姿的母親還在,護住了年幼的她來到買地,不管怎么說,她至少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庇護著長大,而班地安要更為不幸一些,他五六歲時,父母便都去世了,親眷覬覦著他繼承的遺產,殷勤地想要獲得他的監護權——對于一個貴族家庭來說,讓第二繼承人來監護第一繼承人,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萬幸是,班地安的父親有一位摯友,性格俠義,不忍讓好友的唯一后代幼年夭折,于是把他接到自己身邊撫養,并且在不久后,受到了當時法蘭西學界的熱潮影響,帶著他一起來到了買地。班地安算是成為了他的半個養子,雖然在數年前,這位長輩因為中風去世,但那時班地安已經展現出了自己在工程學上驚人的天賦,并且被引介給洋番中有名的建筑大師德札爾格,成為了他的弟子,并沒有淪為常見的洋番孤兒,而是得到了學者們的照顧。

    不過,很快的,德札爾格動身回國,班地安又成為了事實上的孤兒,在那之后,他就住在德札爾格在學生街留下的一座房子里,平時自己照顧自己的起居,繼續在港區的中級學校上學,同時,經常去建筑學院,接受那些法蘭西紅圈學者的指點,也完成一些輔助性的工作,賺取自己的生活費——他同時還拿著幾個學者的資助,想要維持生活,大概是不成問題的。

    不過,外人很難從他的衣著來推測他的經濟情況,因為班地安沒有做華麗姿一樣的職業需要,他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圓領衫與菲薄的亞麻褲子,一雙簡單的布鞋,再加上他是黑發——如果不是眼睛的顏色,和面部輪廓,這個陰郁的少年,甚至很容易被誤認為漢人呢。

    這兩個年紀相近,又都在港區學校上學,還同時都有機會經常到大學去拜訪學者老師的少年人,理所當然是互相認識的,他們也算是在無數同樣處境的洋番青少年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佼佼者了。雖然說不上朋友,但對彼此的情況,還是知道得很清楚。

    華麗姿心想,“不知道什么職位,會同時考慮我和班地安,我們的年紀都很小……這個職位只需要一個人嗎?還是說,這是需要合作的小組?這樣的話,就需要和班地安長時間相處了,有點棘手,這家伙,為人處世并不機靈……”

    大概是和她同時想到了一塊,班地安突然開口說,“我們應該不是競爭關系——我是說,我們完全可以合作,而不是對抗,這對我們都是最有利的策略,你的意思呢?”

    “你是說——”

    華麗姿怔了一下,她的理科天分沒有班地安高,在這種典型的博弈論問題上,需要一點時間來反應,但好在,華麗姿大概也不算很笨,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如果存在競爭,那么,誰勝出之后,便選對方作為副手?”

    “嗯。”班地安點了點頭,他專注地凝視著自己交錯的拇指,好像在對空氣說話。“他們不會在乎多雇一個人的,但——”

    “但我們卻都非常需要這個機會。”

    華麗姿點了點頭,她似乎也受到感染,注視起了自己的足尖,喃喃地說,“我們誰都不愿錯過這樣一個機會,不管它有多兇險——”

    什么多余的話都不必說了,他們的出身,不幸與幸運,所感受到的,長期的壓抑和煩悶,對于發展空間的狹窄,常年以來的抱憾,那種急切地想要往上爬的焦渴——對于這個出身極為相似的少年來說,所有的一切都在無言中形成了默契。

    的確,只要不是必死無疑的機會,華麗姿都下了決心要牢牢地抓住,只要能夠讓她不必再為了口譯的報酬,對無數人賠笑,忍耐著那個老流氓隱晦的騷擾——哪怕是披掛上陣,混在人群里,持著火銃往前沖鋒,她也不愿再回到剛才那個下午了。

    她其實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這種不滿,多少有點不夠知足,她能夠在此時此刻,生活在買活軍的腹心之地,對于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已經是極度的幸運了。但人心就是如此,往往不能自主,華麗姿知道,她、哈綠蘿以及班地安,乃至其余千千萬萬個生活在羊城港的百姓,他們所感受到的壓抑、沮喪和不滿,也是如此的真誠。

    快樂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種奢侈,焦慮與抑郁常伴左右,每個機會都讓他們心潮起伏,難以自制。不論是她還是班地安,似乎都在渴望著一種變化——或許,班地安所感受到的憤怒會更多一些,他對命運的憤怒,那種抗爭的沖動,也使得他愿意前往那些更危險的地方,去戰斗,去證明自己……

    “我們完全應該合作。”她聽見自己對班地安說,甚至還有點兒遺憾似的,“但是,我想我們要做的事應該或許不會太難的——你看,你是個寶貴的建筑師,他們不會隨隨便便地拿你去冒險,你對他們的用處很大——”

    的確,建筑師是如今買活軍這里緊缺的職業,尤其是在德札爾格離開之后,現在這幾年下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務實而又驚艷的建筑藍圖發表了,不論是來自洋番還是來自華夏,這方面的人才供給,出現了短缺。不知道為什么,國賓館的設計者,一個無名的華夏建筑師,也不再產出作品了。

    而隨著領地的擴張,任誰都可以看出,買地再次遷都、定都,就只是時間問題了,毫無疑問,一個新都城的建設,需要一個絕頂的建筑大師精心主持。這樣,任何一個有潛力成長的建筑師,都會受到特別的栽培和保護——

    班地安就是一個很有潛力的競爭者,華麗姿對自己,沒有什么把握,但對他還是相當有信心,一見到班地安,她就可以肯定,兩人不會被交代什么特別艱難的任務。而且,他們在預設中或許是合作者,不太可能是競爭關系,否則,主任也不會讓他們倆一起等候面談了。

    她對于人際關系的這一番見解,大概是班地安沒有想到的,這讓他之前那股子咬牙切齒的決心,好像有點用力過度了,但這個孤兒的確拙于社交,他只是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并沒有贊賞華麗姿的真知灼見。他們兩人都分別望著眼前的虛空,各自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華麗姿取了一份報紙來看,她時不時從報紙的斜縫溜一眼班地安,心想此人除了畫建筑圖之外,還能勝任什么職務,或許,他們會被派到黃金地某個多國雜處的新城,她發狂的翻譯,班地安則發狂地畫圖?

    想到班地安埋頭圖海,日益憔悴的樣子,她忍不住偷笑了幾次,好在有報紙遮掩,沒被抓到。大概等候了約半個小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吏目,小跑著從樓梯間出現(難得有機會進入多層水泥房,華麗姿也暗中打量四周,稀罕了很久)。

    “到了,等久了?我給你們倆倒兩杯水吧!”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人事局主任這樣,對于他們來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居然沒有一點架子,崔主任搓著手,堅持為她們打來了兩個搪瓷杯的溫水,這才把他們引到了辦公室內,讓他們在圈椅上坐下,自己搬來一把椅子,坐在他們對面。“我知道你們也忙,天色又快晚了,我們抓緊時間,不客套了,直說正題吧!”

    “這一次,人事局這里,是在為支援德札爾格先生在歐羅巴的革新運動碼的盤子——”

    支援德先生?!

    碼盤子?

    買地要直接干涉歐羅巴政局了?!

    第一句話,就把兩個小孩都打得人仰馬翻了,華麗姿剛才的猜測完全和事實相悖,但他們誰也顧不得介意這個,而是都陷入了極度的震驚之中。有些茫然地聽著崔主任,三言兩語解釋了衛拉特女金決意西征,與德札爾格合流的布局,以及買地對自己在其中的定位。

    “我們會給一定的支援,但不會加派太多軍隊,只是予以一些人手上的援助——當然這對你們來說差別不大,你們只要答應下來,就會自動入編,享受極度危險津貼,這會是最高等級的津貼,因為你們要隨西征軍隊動身,而不是走海路。這一路上或許是要打仗的,變數很多,我們也無法完全確保你們的安全。”

    崔主任并未仔細地描繪這份工作能帶來的好處,而是先強調了它的風險,眼見兩人逐漸回過神來,在最初的震撼之后,都沒有露出逃避抗拒之色,這才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說,“至于說它的報償……我想,曾是貴族出身的你們,尤其是華麗姿,肯定是最明白不過的。

    只要最后能夠成功,你們自然會擁有最高等級的報償,不論是留在歐羅巴還是回到買地,都是如此——當然,或許你們到時候,是不太想回來的,但這也完全能夠理解。”

    她也不由得微笑了一會,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兩個少年臉上劇烈變化的表情,“都挺感興趣的是吧,能夠理解,這種出人頭地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要不是你們的天分也是萬里挑一,說實話,以你們的年紀,真輪不到你們頭上……”

    幾句話就把兩人的情緒,挑撥得更加火熱,崔主任呵呵笑了幾聲,把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兩個孩子冷靜下來。“當然,事前也要對你們做一些考察……不是你們的專業能力,這個我了解過了,確實都是過硬的——”

    不是專業能力,那就是……政治立場了?

    華麗姿立刻反應過來了,她瞥了班地安一眼,他卻還是那副陰沉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有明白崔主任的言外之意。而崔主任此時已經發話了,“我查看了你們的政治課成績,理所當然,都是名列前茅……很好,很好,這說明你們是真正充分努力地學習過這門課程的,哪怕是死記硬背,至少也看過教科書不是?”

    她呵呵笑了幾聲,眼睛在華麗姿和班地安之間,來回轉了幾下,似乎是很隨意地選擇了班地安,“小班,你先來說說吧,你對于買地的道統,有什么看法?任何想法都可以說,想到什么說什么,不要拘謹,大家隨便聊聊。”

    政治盤底來了……表忠心的唯一機會,的確,對貴族來說,重返故地是非常冒險的任用。華麗姿完全明白崔主任的動機,但她有點為班地安尷尬,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崔主任在問什么,自己又該說什么——

    她已經做好了冷場的準備,主要是班地安表現得很不善言談,但,華麗姿很快就意識到,她大概多少是低估了自己的這個同學,班地安雖然仍有幾分拘謹靦腆,但也非常迅速地就做出了反應。

    “道統,是拯救歐羅巴讀過危機的唯一解藥!”他朗聲說,在華麗姿的側目之下,頗有幾分激動地挺起了胸膛,“這是我老師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我的信條——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跟隨老師一起返回老家去,幫助他用軍事把這句話烙印在法蘭西上空——我和您說老實話,崔主任,這就是我最大的志愿,我想把所有的不平,全部消滅,讓道統的旗幟,飄揚在皇帝的陵墓頂頭——”

    他的雄心壯志,逐漸成為了背景音,華麗姿雖然表面維持著聆聽的姿態,但注意力卻逐漸走神,她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就好像在突如其來的隨堂小測中,發現同學居然深藏不露,準備得極為充分,而她自己則——

    “糟糕了……糟糕了,”她好像已經見到了主職長著翅膀飛到了班地安頭頂,“該死,他居然還會設計戰術,甚至對陸上走廊沿岸的地理國家都有了解……這可讓我怎么比?我可沒有這么深刻的見解和雄心,這會兒就是要我編,恐怕都編不出來什么震撼人心的口號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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