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1章 將才帥才
◎羊城港.華麗姿自己人和可用之人◎
雖然已經簽訂了‘攻守同盟’, 而且在了解任務內容之后,也可以肯定,華麗姿和班地安的確不存在任何利益沖突,但爭強好勝是人類天性, 班地安這會兒侃侃而談, 給出的回答, 優秀到讓人刮目相看, 一會兒輪到華麗姿了,她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個屁來,那她自己心里都過不去。之后,在班地安面前, 她還能抬起頭來,認為兩人的天賦只是體現在不同方面, 就天才程度來說, 依然是不分軒輊嗎?
“要了命了, 這人怎么這么能藏啊, 之前完全不知道,他對軍事還這么有興趣, 甚至把自己的興趣和特長結合起來, 設計了不下三種, 針對各種常見城防的攻打戰術……”
隨著班地安敘說的深入, 就算她心不在焉,眼睛也時不時微微一睜, 非如此不能宣泄出內心深處的震驚:如果說, 華麗姿有意識地學習過羅剎語, 這就算是對未來做的一點準備的話……
那, 她和班地安可就真的沒法相比了,班地安明顯是思考過,買地對西面用兵之可能的,在整個亞歐陸上走廊,根本沒什么人談論的前提下,他通過各種渠道,已經設法了解了中亞各國的地理,以及他們的城池情況,并且針對他們的建筑形式和城市布局,思考過該采用的爆破方案——班地安也認為,要讓遠征軍不斷以少勝多,在極少的損失下,打通補給渠道,摧毀敵人的反抗能力,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用藥火,把城墻炸掉,同時,采用六姐曾在草原采用的拆除策略。
“每每戰勝一地,就要推翻貴族的統治,把家產分給本地的平民百姓,以此作為酬勞,讓他們拆掉城墻,對生產資源做出再分配,交換他們的后勤補給,同時,招募那些躁動不安、機靈肯干,想要改變命運的年輕人,不斷地壯大我們的隊伍……”
很顯然,班地安對于領軍征戰,不但有興趣,而且很有自己的思考。他已經有了一個很完整的作戰思路,不管是否還有些幼稚,但僅僅是能站在如此高度做出籌劃,已經超出了同齡人太多。崔主任也聽得連連點頭,看得出來,她對班地安的才干相當的驚喜,同時,對他非常直白的表態也不皺眉。
“至于道統,對我來說很簡單,這是如今唯一能改變歐羅巴的東西——我不管它的將來如何,我只知道,現在它足以讓我們獲得更多力量,在艱難時刻保證更多人活下去——同時,如果還能消滅掉那些壞蛋,那就更是它的好處了。它能改變世道,這就足夠了。至于說它是不是這世界未來的發展方向,我可管不了!
班地安對道統就是如此的態度,說不上虔誠,也談不上為了實現它,甘愿獻上自己的生命。他的愿望和憎恨,都集中在歐羅巴混亂而又殘忍的統治邏輯——或者說,集中在法蘭西的貴族和繼承制度上,很顯然,被自己的親人逼得只能狼狽逃竄到另一片大陸,才能安心,這件事在幼年的班地安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陰影,他對這種弱肉強食的社會邏輯,深惡痛絕,同樣的,對執政者也沒有絲毫好感。
“如果買地信奉的是帝制道統,只是治理得比較嚴明,這會兒他也會使出渾身解數的。”華麗姿默默地想著,“道統只是他實現自身愿望的工具而已……他大概并不真正具備道統中所言說的情懷。不過,崔主任看來是早有預料,她也沒什么失望的,倒好像覺得對于班地安的坦白很滿意……也對,哪怕西征成功,想要把歐羅巴一統,也需要漫長的年月,班地安的信仰是否純粹,對崔主任影響的確不大!
雖然她在軍事上,尤其是攻城戰術、建筑爆破上,沒有什么天分和積累。但華麗姿發現,自己對于人事周旋,以及政治上的布局、預測,似乎還是很有興趣的,也有那么一點兒天分,她在這些事上似乎理解得不算很費力,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大人物們到底想要什么,并且不缺乏嘗試提供的勇氣和信心。
就比如說這會兒,或許別人會強行編造出自己對道統的狂熱崇拜,以及深信不疑,但華麗姿只是略加思考,便完全放棄了這種偽裝策略,她認為這么做就太愚蠢了,她比崔主任小了至少十五歲,崔主任可以很輕易地識破她的謊言。
因此,當班地安結束發言之后,她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就很誠實地說,“我對道統,從來沒有非常仔細地去思考過。我有一些時間,都拿來學習語言了,您也知道,我的年紀并不大,但會說十幾門語言,這占據了我的大部分生活。
我對于任何宗教以及政治派別,都沒有非常虔誠的信仰,包括我母親信仰的東方賢人和知識教,也是如此。這只是在家庭生活中隨大流的一種選擇!
的確,港口洋番幾乎沒有完全放下信仰的,絕大多數人都借用東方賢人的名義,繼續留在已經近乎于面目全非的移鼠教中,他們內部,已經不分新舊教派了,僅僅只是保留著對于神的口頭崇拜,至于教義,也有多年不太聽正宗的教士們講解。
但是,這種信仰的形式,對于華麗姿的上一代,能夠得以保留,意義還是非常重大的。同樣的,作為后代,她們也從小很自然地崇拜東方賢人,盡管并不是那么的虔誠,但也養成了習慣。
“至于說回到歐羅巴去,在您開口之前,我也從未想過。畢竟,和班地安相比,我是個女孩,女人一旦離開了歐羅巴就幾乎不會返回,我們總是想要住在距離六姐最近的地方,因為在這里我們的日子最好,我們的權利也最穩當。我深深地知道我的一切來自于哪里——如果不是六姐,我想,我根本就沒有學習語言的機會,這會兒已經在準備嫁妝了。那樣的生活當然是——”
那樣的生活當然是非常可怕的,華麗姿打了個哆嗦,語氣真情實感,她說的也的確是真心話。雖然她其實也不算很崇拜六姐,并不會把對六姐的感恩掛在心頭,對于自己得到的一切,好像頗有一些理所當然的感覺,但她其實也完全明白,這一切的來源在哪里。“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六姐的慈悲。因此,六姐推行什么,我就信仰什么——這就是我的一點淺薄的見解。
要說我的能力,也很簡單,那就是我對語言獨有天分,這東西,只要掌握了方法——其實是很好學習的!
華麗姿說這話倒是很真心實意的,對她來說,學習語言的確出奇的簡單——只需要把字母和對應的讀音記下來就可以了,掌握了之后,再翻閱詞典,把詞匯量擴大就行了。
想要提高口語能力的話,就和一些母語者嘗試著對話,哪怕母語者本身無法和她用其余語言溝通,大概只需要三到四個月的時間,她也能初步學會一門語言。
如果母語者還會說漢語之類的,速度就會更快,通過對上下文的猜測,她可以推測出生詞的意思,并且很快記住。同樣的,在幾門親族語言中,只要學會說一種,其余的完全可以觸類旁通——從這個角度來說,整個歐羅巴的語言都是輕而易舉,華麗姿只是在韃靼語和羅剎語上遇到過短暫的問題,至于高麗土話、南洋土話,這些本來就受到漢語深刻影響的語言,由于書面文字全用的漢字,對她來說,只要把語法稍微一學一背,達到熟練口語的程度,也實在算不上很難。
有了這么多語種的戰績,她倒是能很有信心的保證,自己會在短時間內學會中亞各國說的土話,即使一開始不會,只要抓到俘虜,十天半個月內,也能說得有模有樣。
至于說到了歐羅巴之后,幫德札爾格和黃貝勒之間做翻譯,那就更不是問題了,黃貝勒會說建州土話、韃靼話和漢語,華麗姿聽說建州話和韃靼話很相似,她可以保證,等自己到了歐羅巴,她也能掌握這門語言,絕不會讓二者出現什么誤會。
萬能翻譯,這就是她被看中的點,也是她唯一能保證的點,除了這個,以及絕對的忠誠和服從之外,其他的,華麗姿就沒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了。不過,崔主任對她的表態也非常的滿意,她甚至主動伸出手,親熱地拍了拍華麗姿的手背,“好孩子,你會這一點就已經夠了,多少人想要你的天賦還沒有呢!你的話——說得也很對,我們女人的一切來自哪里,我們心里都清楚!”
當然,崔主任對班地安也很贊賞,但她和華麗姿說話的態度——是不一樣的,華麗姿可以感受得到,要更加親熱得多:這是對于自己人的態度。很顯然,崔主任完全領會到了華麗姿隱藏的意思——班地安當然也很有才華,但那是工程師的才華,是將領的才華。而華麗姿所擁有的,卻是政治家的覺悟和資本。
班地安把道統視為自己實現愿景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就是可以拋棄的嘍,就是次要的嘍?而華麗姿呢,她把道統視為自己的主人,自己永遠的依靠,她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于六姐,而六姐執行如此政策,則是因為她秉持了道統的理念,她很明白自己在為誰做事,自己只能依靠誰,自己的權力來源于誰,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她的權力只可能來自道統,所以,不論她對道統是否有什么真情實意的牽掛,她當然永遠都不會背叛。
與此同時,班地安就不一樣了,他是個男人——他在傳統的歐羅巴環境中,也有可能獲得成就,但凡人有了選擇,或許立場就不會那么純粹了。尤其是他自己并未明確表態(或許他壓根沒有想到吧),但在這點上,華麗姿毫無疑問勝過了他。
哪怕她現在什么都不會,但她可以學,買活軍可以教——華麗姿天然地明白了班地安還沒有明白的道理,在政治問題上,政治立場永遠是最重要的問題。
更不要說,她的出身,其中也有許多可以利用的資本在,這種種一切,讓華麗姿的潛力和上限,似乎都比班地安要更高得多了。崔主任把她當成自己人看待,顯得更加親熱,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唉,這樣不好,實際上,他們的確不是競爭關系……但華麗姿還是不由得先感受到了一陣勝利的竊喜,這才用贏家的姿態,對班地安寬慰地笑了笑——班地安呢,對于這些微妙的改變,則似乎完全沒有察覺。
他還停留在自己那嚴謹的,帶有理工科味道的思維里,丁是丁,卯是卯,接收到了華麗姿的善意后,他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投桃報李,也鼓勵地對華麗姿說,“崔主任說得對,你的語言天賦,能讓整個西征順滑無比,我的計劃里也少不了一個能力出眾的通譯,你是不可或缺的!”
華麗姿不由得和崔主任相視一笑,她幾乎從沒有如此輕松愉快過,甚至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多加收斂,免得得意忘形,惹了別人的討厭!爸x謝你的肯定,你也很棒,西征計劃也離不開你。”
“哈哈,怎么這就互相吹捧起來了?”
崔主任也不由得失笑了,“也好,你們兩個,作為歐羅巴方面的代表,到衛拉特之后,也的確要互相幫助——在韃靼女金的聯軍中,你們最能信任的伙伴也就是彼此了。你們可要互相幫助、互相保護——要注意,合作不一定總是愉快的,也要做好發生沖突的準備!
她善意地提醒,“你們可能對于他們對待俘虜的方式,接受得不會太好,到時候,也要斡旋他們和本地人之間必然產生的矛盾——”
話說得含蓄,但華麗姿和班地安并不愚蠢,他們都知道崔主任在暗示什么,神色也隨之凝重了起來:的確,不需要再三拷問,僅僅是稍微設想一下,這也是讓人不愉快的畫面。看著和他們毫無相似點的韃靼女金聯軍,凌虐和自己長相相似的同族人……不管這些同族人是否上一刻還對他們的財產虎視眈眈,在那一刻,本能的不適感仍然將會達到頂峰。
“西征的聯軍,是一只猛虎,出于良心,你們也會想要握緊它的韁繩,否則,一旦猛虎失控,受到傷害的就是你們的家鄉。”
崔主任的語氣也嚴肅了起來,“同樣的,西征時的困難,你們也不能忽略,行軍的艱苦,戰場的兇險——不要以為西征軍一定戰無不勝,而哪怕是在勝利后的戰場,一根流矢也會輕易地要了你們的命。水土不服、急行軍的辛勞、瘟疫……都能輕而易舉地奪走你們的性命。”
“戰勝之后,你們能獲得豐厚的報償,這一點不假,即便在歐羅巴顆粒無收,回到買地,我們也會論功行賞,而這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了——”
常規的說來,作為聯軍的腹心要員,以及買地和歐羅巴的紐帶,他們能在歐羅巴獲取的權力,是可以直接參照黃金地那些要員的。但崔主任的語氣并非是誘惑柔軟的,反而充滿了告誡,“但我也要提醒你們,以你們的才干,即使留在羊城港,假以時日,這些權力地位,也未必不是你們的囊中之物。這條路固然會長一些,但會安全得多,享福得多!
“如果你們是成年人,這話我不會說,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就因為你們年紀還小,而且此行又的確非常艱苦危險,我得對得起我的良心——說實話,在我個人來估算的話,你們兩個,想要全須全尾、毫發無傷的活到西征勝利的那一天……這幾率恐怕是低于百分之一。危險是必然存在的,而且相當的大!
“我希望,你們在下決定的時候,能做好充分的考慮,和家人也多商議商議——榮光很重要,愿景也很重要,但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
在拋出了一個讓人難以想象的邀約之后,崔主任又開始給他們潑冷水了!耙坏┫露Q心,就沒有回頭路了,所以,在踏出這一步之前,好好想想!
“十天之內,我都在人事局這里等待。我希望你們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覺,把貪婪和畏懼都拋到腦后去,用你們的理性和感性,充分地思考之后,再來給我一個深思熟慮后的答復——是甘愿冒極大的風險,去追求那渺茫的榮耀,最終極有可能一無所獲呢,還是說——”
第1222章 咖喱雞飯與西紅柿打鹵意大利面
◎羊城港.華麗姿無依無靠無牽無掛者◎
還是說, 甘于平凡,就在羊城港過著自己國泰民安的小日子呢?
哪怕已經從中樞人事局出來,在街道上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崔主任的臨別之語, 卻似乎也依然還縈繞在華麗姿的耳畔, 撕扯著她的心臟。讓她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坎上, 踩下去時, 都能感受到心頭的肉顫:追求榮耀,還是甘于平凡?
這甚至是一個無法和任何人商量的問題,華麗姿可以想到家里人的答案會是什么——母親怎么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呢?一直以來,她對華麗姿是如此的嚴格要求,培育著她各方面的技能, 只是為了證明她全方位地繼承了父親的天賦。
不論是語言,還是軍事、地理、格斗術, 母親都想方設法地為她延請了教師, 來開發她的天賦, 華麗姿也是因此進入了紅圈學者們的視野。從小到大, 她已經多次讓母親失望了——她的格斗、馬術,充其量只能說是過得去, 但實在是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哪怕在語言領域大放異彩, 也無法讓母親驕傲, 和班地安不同, 華麗姿的職業道路很窄,她在這個行業的發展, 還因為自身的原因, 先天受限, 她可以清楚地感到, 母親對于她的前途,有一種從未停歇過的焦慮:華麗姿的職業是不體面的,卻又難以擺脫。她唯恐英雄的女兒,就這樣沉淪下僚了,只要有那么一絲機會——
如果不能成為英雄的妻子,那么,自己就要做英雄,甚至寧可是死在追求榮耀的路上,也比平庸地茍活來得好……
母親會這么想自己嗎?這會是她的主張嗎?華麗姿想到這里,不由得微微地打了個寒戰,她發現自己居然對母親的反應沒有什么信心——或許她不會吧,或許,她也會反對,也會記掛著女兒的安危,擔憂她和一群蠻族士兵的漫漫長征,是否會發生什么危險。
但是……但是,內心深處,她一直有種隱隱的憂郁和恐懼,她認為母親是會答應的。而到了那時候,不論最后華麗姿如何下決心,她知道,她和母親之間的裂痕都已經再也無法彌合了。
“像我們這樣無依無靠、無牽無掛,沒有將來的女孩……”
哈綠蘿的話適時地取代了崔主任的告誡,成為了耳邊縈繞的話音。華麗姿第一次真切地理解到了好友的心情,她和母親的關系,固然并說不上多么的親密,華麗姿從沒覺得自己能全心全意地依靠她,一個不愿外出工作的主婦……
但是,在情感上徹底地和母親割裂,似乎仍是要從心頭最軟弱的地方割下一塊肉,一時間她甚至不知道是這更讓她害怕,還是那在崔主任的渲染下已是極度艱苦的西征,更讓人想要逃避了。
“華姑娘,華姑娘!
班地安連續叫了幾聲,華麗姿這才茫然回神,“。坎缓靡馑,請再說一遍?”
“我是說,你急著回家嗎?”班地安沖著前方輝煌的燈火,比劃了一下,征詢她的意見。“如果家里人擔心你的安全,給你設了宵禁——”
理所當然,他是沒有這個煩惱的。而現在也的確是個吃晚飯的時候了,或者說,如果現在再不吃晚飯的話,那再進食就不能叫晚飯了,得叫宵夜。華麗姿摸了一下肚子,后知后覺地感到一陣朦朧的饑餓,說實話她上回進食都快八小時了,胃里早空了,但緊張的思緒讓她還沒有什么胃口。
“我讓碼頭的跑腿給家里送了信,說了我的行蹤。”
她說,又沒有什么必要地加了一句解釋,“再說,如果想做口譯的話,遲歸也是必須適應的事情,她們應該不會太擔心的,時間到了可能就自己睡了!
班地安沒有評論什么,也似乎完全察覺不到,華麗姿是在解釋母親為何能容忍她的遲歸。他總是很穩當地踩踏在自己的問題上,這是他的特點,“那你想吃什么?那里有間咖啡屋,你夜里能喝咖啡嗎?”
華麗姿今晚即便不喝咖啡也睡不著了,不過,她倒沒想到,穿著樸素的班地安對咖啡屋好像并不陌生——考量到他的經濟情況,一坐進去,沒有一百文出不來的咖啡屋,似乎有些過于奢侈了,“要不吃點瓦罐米粉吧?吃完了再喝咖啡?”
這是為了替班地安省錢做考慮,坐進咖啡屋里要吃飯的話,一份飯至少要七十塊錢左右,這個地方,完全是高收入者消閑的所在。七十塊夠他們兩人在米粉攤上吃兩碗米粉再各加兩個蛋了,華麗姿認為犯不上花這個冤枉錢。但沒想到的是,班地安沒有領會到她的好意,反而有些困惑地說,“咖啡屋的花銷,你承擔不起嗎?我以為,你母親會給你零花錢的。那么,我請客也可以。”
華麗姿的脊背立刻就挺起來了,“并不是——我是說,我當然沒問題,我是在為你著想,要不然,我可以請你——”
“我們交情沒到那份上!
班地安更困惑了,華麗姿無語地凝視著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呃——當然你要請也可以,但你覺得你比我更強嗎?”
這大概是一種在買地的年輕人中才有的社交規矩了:如果是在歐羅巴老家,貴族是從來不談論利益和賬單的,當然更沒有女性付賬的事情,付賬的永遠是男人,不是監護人,就是潛在的監護人——這種不用付賬的特權,是被剝奪了財產權換來的。
在買地,女人擁有完全的財產權,即便上一代還在沿用從前的規矩,不論是洋番還是漢人,都習慣于互相請客,男人尤其如此,但在年輕一代,尤其是日子往往緊張,同時又還注重體面的洋番二代中,大家習慣了把賬單精細公平地分配,誰都不請誰的客,又或者,如果交情到了那一步了,就由主導一方來請客——上司請手下,婚主請配偶。
這種模式,也延續到了朋友之間,小團體的領袖才有資格請客。因此,班地安的問話是很有道理的——他大概認為,按照他們剛剛所展現出的能力,他理所應當是這個二人拍檔之間的首腦,怎么華麗姿要反過來請他吃飯呢?
至于說,對華麗姿經濟情況的質疑,他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華麗姿心想這大概因為他已經很像是平民了。對平民來說,有錢就是有錢,沒錢也不用遮掩,只有華麗姿的母親這樣曾經顯赫過的落魄貴族,把對于經濟的窘迫,傳遞到了女兒身上。
“我們還是各付各的吧!
她果斷地終止了明顯不在一個頻道的對話,“你想吃什么,咖喱飯?”
“我可以吃西紅柿打鹵意大利面。”
班地安的口味是頗為刁鉆的,看得出來,他對美食有自己的追求,大概是隨著德札爾格這些學者時,得到了這方面的栽培。他帶著華麗姿走進了一家相熟的咖啡店,“我們在附近工作的時候,經常到這里來吃飯,這家冬天還供應鮮奶茶,在煉乳茶里多摻鮮奶,要比煉乳茶和煉乳咖啡都好喝!
果然,看來他的收入遠比華麗姿想得要豐厚。華麗姿不免好奇地打量著班地安,掂量著他格外樸素的衣著,心想對于一些專志結婚的女孩來說,班地安的收入應該是很加分的。可惜,這個人幼年的經歷太坎坷了,也明顯影響了他的性格。華麗姿認為,班地安的性格有偏執而狂熱的一面,很難做一個好丈夫或者好父親。
“你們工作的地方在這附近嗎?這可是羊城港最繁華的地方!
她透過洞開的店門,以及全都往外打開的大面玻璃窗,望著窗外的街景,“甚至可以說,這里是整個羊城港乃至全世界最有錢的地方了,我聽說,就算在之前的困難時期,這里的咖啡屋還是每天都供應整只的烤雞、咖喱雞甚至是炸豬排——當然,那價格也非常昂貴了!
的確,這是一條非常繁華而又整潔的街道:一整條街都是水泥路面,兩邊的建筑,也是水泥小樓,電線桿子高高地豎著,繁多的電線,在空中扭成了復雜的線條,電燈、電扇,以及用彩色燈泡串成的花式招牌,都是兩邊店鋪的標準配置。
街道兩邊,全是各種各樣的食肆,但卻沒有一點廚余的餿味兒,這里的泔水清運和下水道都是完備的,使用的是自來水,使得此處食肆的衛生維持著相當的高標準,理所當然,所有這些全都反映到了價格里。
華麗姿幾乎很少到這一帶來吃飯,哪怕是一碗米粉,這里的價格都會是學校食堂的五倍以上。同樣的還有和食肆交錯開著的服裝店、雜貨店、珍玩店……所有的東西都是好的,價格也明顯昂貴,這里是準備給那些富可敵國、權傾一時之人的消費場所,大概紅圈學者也勉強算在其中了,至于她,她父親要還在,或許她也是?停缃竦娜A麗姿根本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物資緊張影響不到這條街的,這里的顧客對價格一點都不敏感!
班地安說,“至于我,沒人請客的話,我也不會來這里,這還是第一次——我們不是很快就要去西邊了嗎?存款留下來也沒用,武器,衙門會給我們配備的,我們可以在享受上稍微款待一下自己,不然,把錢留在銀行里,如果回不來了,該給誰花呢?”
無懈可擊的邏輯,華麗姿立刻被說服了,本來只打算簡單吃個茶點的華麗姿,立刻涌起了叫一只咖喱雞來吃的想望,這是她很中意卻難得滿足的菜品,華麗姿總是要為未來存錢,但是——如果她決定跟隨西征的話,現在不享受,或許就再也沒有享受的機會了。
“這么說,你已經決定要去西面了?”
她問班地安,“不過,你和我不同,你對戰爭很感興趣,做的準備當然比我多。而且……”
“而且,我多次設想過這些事情,這算是一個夢想成真的機會!
班地安今晚要比平時健談得多,看得出來,他已經盡力在隱藏自己的陰郁,和華麗姿套近乎了(建議來咖啡廳吃飯,大概是他一次成效可悲的努力),“對你來說,這個決定的確不容易——但我的看法是,或許不需要把崔主任的警告看得太重,這些漢人,他們是沒有吃過苦的,而我們不同,我們都是從歐羅巴遠航過來的,只要能從遠航中活下來,那么,西征再怎么苦,不會超過遠航太多的。甚至可能比起來要更平靜得多了!
既然他已經決心想去了,班地安肯定在積極說服華麗姿,不過他的觀點也不無道理,華麗姿微微一怔,“我都已經忘了遠航的事情了……”
“人類總是傾向淡忘經歷過的苦難,留下的都是美好的記憶!
班地安頗有些哲學味道,“將來有一天,你也會淡忘西征時的辛苦,只享用它的成功!
“你覺得我們一定會成功?如果我們失敗了呢?”
“對衛拉特人來說,或許還有失敗的可能,”班地安不以為然,“但我們是買活軍的吏目,對我們來說,不論西征的結果如何,我們只要活下來,那就只有成功和成功——就算遠征失敗,我們回到羊城港,也會獲得報酬。這世上還有比這個更穩賺不賠的買賣嗎?”
正因為班地安不善人情世故,他的話反而很有說服力,華麗姿承認自己越來越心動了,她似乎也跟著在摧毀那個猶豫的自己,不斷給班地安發力的機會,“但是……死亡的危險……”
“這世上任何一個角落都有死亡的風險,就算在羊城港,該死的人也還是會死!
班地安的回答,其實在她意料之內,他的嘴唇忽然抿成一條線,肩膀也繃緊了,華麗姿想到了他的養父——就死在了羊城港,猝死,沒人能來得及救他。她不能不承認班地安的話是有道理的,意外無處不在,誰也不能說,在羊城港就一定不死人了。
而阻礙她的其實也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華麗姿對死的認識是很朦朧的,她從沒有經歷過什么生死一線的掙扎,自然也就談不上在死到臨頭之前,就對此感到極度的畏懼,阻礙華麗姿的,更像是一種對于熟悉生活的眷戀——她畢竟生活在羊城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對于幼年的記憶,已經淡薄了,回憶起來的只有永無止盡的陰冷和稀缺的陽光,要讓她割舍掉眼前的一切,主動回到那個只有朦朧不快的故鄉去——同時——
“但是……你看,你去了,可以盼著找你的老師,你本來就是法蘭西人,而我,我在故鄉沒有長輩,只要只有敵人,我甚至拿不準德札爾格先生會不會排擠我——”
這也是很現實的顧慮,班地安認真地聽著,不過,這一次他總算是開悟了這么一回,他好像從華麗姿的神情中判斷出來,她真正猶豫的點不在于這里,并且得到了六姐的賜福,神奇地猜到了她的不舍。
“問題總是有的,歸根到底,一切只是因為舍不得眼前的一切。”
他也扭過頭去,和華麗姿一起眷戀地看著這火樹銀花的不夜華景,在他們上的漢語詩歌課程中,一年中也就只有上元夜是這樣的繁華,可在買地,天天都是上元夜,羊城港正是一個不夜城!半y道我就舍得嗎?”
他也是人,班地安當然會舍不得,華麗姿說,“那你還——”這么積極主動,急不可待?
“因為我知道這是多難得的機會。而且我也知道,這里是遲早要離開的地方!
班地安說,他合上菜單,叫來侍者點了菜——一份西紅柿肉醬意面,一份咖哩雞飯,兩杯煉乳茶——擺出了一副推心置腹、促膝長談的架勢。“華姑娘,你想要出人頭地嗎?我是說——你知道的,我是說我們——”
“我們洋番貴族的出人頭地。”
華麗姿幫他補完了,她自嘲地笑了笑:這實在沒什么可否認的,她母親對她的期望不是什么秘密,估計在學者圈中也早有流傳。
“那,你還在猶豫什么呢?”班地安喝了一口冰水(咖啡屋的冰水也是豪奢的體現),“你想要出人頭地,就必須離開羊城港——你難道還沒看明白嗎?在本地,我們洋番根本沒有一點機會!”
“這會不會太絕對了——”
“武斷?我不這么認為。”
班地安有些咄咄逼人地說,“這里雖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但它只對漢人和土番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不,土番或許也要排除在外,如果你不贊成,那么,我想請你告訴我,我們洋番想要出人頭地——除了去知識教做祭司之外,在這里,我們能擁有什么機會?”
第1223章 職位與工作
◎羊城港.華麗姿貴族謀求的永遠是職位而非工作◎
機會——什么機會沒有?對幾乎九成以上的百姓來說, 羊城港充斥著無窮無盡的機會,如果他們還記得故鄉的生活的話,絕不會輕易地說出班地安的這番話:在這里,他們能擁有什么機會?
比起在家鄉, 受到了重重限制, 幾乎沒有選擇的生活, 在買地, 他們可以從事所有職業,接受所有教育,所有的大門幾乎都是敞開的,只要你愿意付出努力,就能不斷地朝著目標前進, 甚至,很多時候人們往往還會覺得, 買地太過自由, 渴望著獲得一些額外的指導, 讓他們不至于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呢!
但是, 華麗姿又完全能明白班地安的意思,因為她也感受到了班地安的感受:對于一個真正可以說自己有些天分, 有些才干的洋番來說, 買地的選擇似乎又太少了一些。擁有無窮無盡機會和可能的, 是漢人, 是漢化得很好的土番,卻不是他們這些外形上格格不入的洋番。
他們能做什么?能做通譯——通譯的最高境界, 無非就是成為小船東, 或者更進一步, 擁有一個船隊, 打通買地往故土的航線,成為故鄉數一數二的富商。事實上,這富商正是洋番所能達到的最高點了,他們在家鄉,舉足輕重,可以和王公貴族互相往來,可在買地呢?無非也只是一個商人而已!根本就不擁有任何特別的社會地位。
做知識教的祭司,或許也是個辦法,但祭司的膚色,總是被人們所淡化了的,他們是神的仆從,似乎天然地就遠離了真正的權力核心。而且,知識教活躍的也是買地本土之外的地方——全是土番的地盤。
進入知識教,就等于主動把自己放逐到了荒郊野嶺,在那里消磨漫漫光陰,不知道要經過多久,才能回到權力的中心。這是一條兇險和辛苦不下于西征的道路,折損率同樣不低,而前景要比西征更黯淡多了。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做醫生,做教師,做匠人,做學者,做采風使,自己開些小店鋪……這些自營業主、專業人員,他們也能獲得很安穩的生活,但這樣的生活亦存在著明確的上限,而且,距離真正的權力也非常的遙遠。
如果用貴族的眼光來衡量的話,他們所得到的,全都不是‘職位’,而是‘工作’——工作,是中產階級和下層階級,為了糊口而做的事情,對貴族來說沒有任何意義,貴族所謀求的是職位,職位直接和權力掛鉤,而這樣的職位,在整個買地對洋番是完全關閉的。
華麗姿和班地安不知道有哪個洋番真正地得到了買地本土的職位——衙門的書吏不算,那也是工作,他們在談論的是那種直接能接觸到權力的位置,一縣的父母官,實權部門的主官……這樣的位置,一個洋番都沒有,不論是一代還是二代,他們所能達到最高的地步,大概也就是德札爾格先生離開前的位置:建筑大師,在羊城港留下了自己設計的街區,這姑且多少也算是牽扯到了一些間接的權力吧。
除此之外,哪怕是紅圈學者,他們也只是在設定好的區域里工作而已,華麗姿不知道,這是否是六姐的提防,又或者是自然發展的結果,但現實是明擺著的,買地已經崛起數十年了,第一代洋番——不論白人也好,黑人也好,南洋的矮人也好,已經歸化了二十年以上,但他們中沒有任何一人在仕途上有什么發展,甚至很難看到不同膚色的吏目。
買活軍的衙門,似乎很傾向于把他們分配到血緣地去,進行當地的開發,這也是白番在買地感到困窘的原因,比起黑番和南洋土番,他們的老家并不在買活軍治下,所以他們也就少了這部分的機會。
對于第一代移民來說,他們或許也沒有進入衙門的想法,但是,華麗姿和班地安,他們雖然不是在買地出生的,但自幼就接受了買地的教育,在他們心底,他們就是活死人,沒有第二重身份——不像是他們的長輩,還把歐羅巴當做自己的故鄉,他們對歐羅巴剩下的,只有朦朧的回憶,和一些含糊的情感,要說歐羅巴是他們的根,他們是不會認可的。
但是,在買地所感受到的種種限制,又阻礙了他們徹底成為六姐麾下狂熱的活死人,如果這種限制是面對所有人,那倒又還好了,可當他們成為被限制的對象,看著遠不如他們優秀的別人,享受著各種豐富的選擇,自己卻被困在了有限的天地時,那種酸楚的滋味——
哈綠蘿說,她是無牽無掛的女孩,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她沒有家人,也沒有祖國,那種孤獨飄蕩,毫無歸屬的感覺,想起來就讓人鼻頭一酸,而這種失落,甚至能讓眼前的五光十色也變得黯淡:這座城市是輝煌的、偉大的,誠然如此,哪怕只能領受一點小小的好處,也盡夠享福的了,可它卻不屬于華麗姿。
至少,不屬于現在的華麗姿,哪怕這并不公平,她也必須付出比漢人多無數倍的努力,承受過難以想象的艱險,才能打碎頭頂那透明的桎梏,徹底地進入無限的選擇里,真正地在這座城市中扎下根來。
食物再香,這不屬于她,咖啡再醇厚,這也不屬于她,美食帶來的刺激,在這樣的情緒下似乎也減弱了許多,華麗姿舀起一勺米飯,含進嘴里,卻沒有咀嚼的興致,她出神地望著班地安,那張陰郁而平凡的面龐,以及他身后那高高的格柵窗戶所折射出的華美而溫暖的夜色,她的視野似乎都呈現出了無窮的模糊霞光。
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她似乎也完全了解了班地安的決心由來——他想要真正地去擁有些什么,鏈接些什么。這種強烈的想望,和他那出人頭地的沖動混合在了一起,使他輕易地做了這個抉擇,甚至無法理解華麗姿的猶豫:
如果她也只是個平庸的人,本來就和權力絕緣,那倒沒有什么了,她可以在自己所能達到的階層中,努力而快活的度日,察覺不到絲毫限制,可正因為班地安認可了她的才華,又知道她的身世,所以才預估了她對權力的渴望。
他們不但要真正地去打破和擁有,而且,終其一生,或許也都要逃避曾經因失去權勢而任人擺布的,可悲可嘆的感覺——這或許才是班地安最害怕,最害怕的情緒,所以,他才對軍事如此的著迷,甚至可以說是到了狂熱的地步……
所有貴族洋番,或許都有相似之處,他們可以輕易地互相了解,哪怕來自不同的祖國,但仍舊共享著許多相似的東西。華麗姿低下頭劃拉著盤子,把深褐色的醬汁和米飯機械地拌在一起,慢慢地吞下口中已經失去味道的米飯。
“這種時刻,”她說,“就是考驗本質的時候了,是不是?你的本質是什么,你就會選擇什么——不管天賦如何,天賦只是一方面,本質是另一方面,平庸的人,渴望平庸,真正杰出的人,則會欣然擁抱磨難。他們深信,寶劍鋒從磨礪出!
“梅花香自苦寒來!
班地安順暢地接了下半句,華麗姿不由微微驚愕,班地安說,“怎么——我的漢語也學得很好的!
“完全沒看出來,我還以為你甚至可能不會寫很多漢字呢!
“我的才能。”班地安正經地說,“不僅僅只在理科方面。”
“優秀的人總是事事優秀!比A麗姿順口捧了他一句,不知為什么,他們沉默了片刻,又都笑了起來。好像這片刻的輕松,緩解了氣氛的凝重,讓對話重新回到了安全的區域。
“吃飯吧,不要浪費食物!卑嗟匕仓鲝,“它是很昂貴的!
的確,華麗姿有一兩個月沒有吃到肉了,她家里主要是吃些海鮮為主,還有就是永遠不變的雞蛋。即使偶爾買肉,味道也不算好?Х任莸碾u肉,是很有滋味的,而且肉質相當滑嫩,對她來說是難得的享受。
一只四分之一帶雞腿的小雞,咸滋滋的,帶有咖喱調和的香氣,以及椰漿的芬芳,在豐厚油脂的襯托下,越吃越香,她也越吃越專心,幾乎要把惱人的心事一掃而空了。吃到最后,甚至拿調羹刮著盤底,還把剩下的咖喱,用面包沾著吃掉了,這才滿足地往后一倒,慢慢地喝著清新冰涼的薄荷水。
“如果我答應了,你覺得會是因為什么!
班地安吃得沒她那么著急,依舊在對付最后一點面條,不過,他也不是拿著刀叉在那里舞舞扎扎的擺弄,而是用筷子挑著面條往嘴里送,聽到華麗姿的問話,他放下筷子也喝了口水,“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女兒?”
“虎父無犬女?”
華麗姿失笑地‘呵’了一聲,“我還是為了完成母親的夙愿,去想所有人證明,我是華倫斯坦合格的后裔?”
她話里的嘲諷是很明顯的,“我不相信虎父無犬女——在這點上,我倒是深信道統的說法,血統根本就不值一提,多少貴族的后代就是不折不扣的惡棍……我父親對我的選擇沒有什么促進,要說的話,甚至反而是反作用力!
“不,如果我答應的話,只是因為……”
她盯著空蕩蕩的飯盤,出神地說,“只是因為咖喱雞飯是如此的昂貴而又美味——我當然可以天天吃,如果我能做好通譯的話,這對我來說也不算昂貴!
“我也可以通過婚姻來得到這些,你看,我可以尋找一個對我感興趣的,收入豐厚的男人……這是世道給女性的好處,是不是,這世上女人很少,愿意做主婦的,聰明的女人更少,所以我們在擇偶中就有了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這始終是個選擇!
“但是……”
華麗姿舉起手,不容置疑地往下落去,“但是我不想從飯里嘗到老男人的臭味,我寧可嘗到自己的血,生活對我們來說從來都不容易,不愿意流血的人,就得忍受委屈,忍受老男人的揩油,忍受行會的排擠、輕視和議論,忍受一切——你說得對,班地安,能有流血的機會,對我們來說已經非常寶貴!
她注視著班地安的眼神,認真地說,“我寧可死在西征的路上,在那一時間后悔我的魯莽——天知道,也許我會死得很快呢,壓根就沒有一點兒感覺?扇绻伊粝聛砹恕
班地安的眼睛里真正出現了笑意,他低聲跟著華麗姿說完:“如果你留下來了——余生的每一天,你都會后悔自己的怯懦,但你卻永遠不會再得到一個像這樣的機會了!
“我卻永遠再沒有機會了。世道對我們洋番來說,就是如此,機會——機會是這么的寶貴,錯過了就不再回來!
華麗姿也笑了起來,她有些無奈地說,“如果還有更多選擇的話,我還會不會這樣冒險——我們永遠也不知道答案了,是不是?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擁有過這么多選擇!
“但如果我們做得足夠好,或許有一天,我們的后代能有我們享受不到的東西!
班地安也把盤子刮光了,他向著華麗姿伸出手來,“所以,這算是成了?”
“成了!
華麗姿和班地安淺淺地握了握手,“搭檔,以后我們得互相關照!
“理所當然,搭檔!卑嗟匕策@一次終于展現出了一點眼力勁兒。“快九點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回!比A麗姿并不客氣,“我倒是想拜托你另一件事——明天吧,明天我需要再去碼頭,完成我的口譯工作。我想請你陪同我,必要時,幫我做一件事!
“當然可以,搭檔,從現在開始,到西征結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需要告訴我,讓我做什么事?”
“如果那個阿倫佐船長還吃我的豆腐,工作結束后,我想考驗考驗你的身手——我希望你配合我一起,把他扔到海里去!
華麗姿說,她愉快地合起手掌,心情說不出的輕松,好像,有一種經年的憂郁和壓抑,隨著她的決定,突兀地離開了她的心靈,她現在簡直快活得忍不住要咯咯直笑了。
“別這樣看我,這是你說的,搭檔,我們什么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呢,這時候小小地揮霍一下自己的人格信用,在港口稍微作威作福一番,我想應該無傷大雅吧!”
班地安明顯地翻了個白眼,但還是很快點了點頭,很顯然,他也認為這樣的小投資是值得付出的,如果他們成功了,一艘小小的商船壓根不在話下,而如果他們失敗,也活不到被報復的那天了。
“好吧,好吧!彼酒鹕碜,“只要你記得這個人情——那我們走吧,你一個人回家請注意安全——合作愉快,搭檔。希望我們能成功見到歐羅巴的太陽!
“合作愉快,搭檔。即使見不到,也希望我們死得迅速些。”
華麗姿和班地安平分了賬單,她今天的口譯酬勞立刻花了一大半,但她已經絲毫不去在乎這些了,她從咖啡屋出來,和搭檔作別,眼睛彎著,笑成了貓咪模樣,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似乎已經完全屬于這座城市,而這座城市假以時日也將完全屬于自己——她就這樣邁著輕盈的腳步,愉快地,轉著圈兒一般地,融入到了寶華街的不夜盛景中去了。
第1224章 淺水暗行
◎羊城港.趙康風暴聚集◎
“哎哎, 你們聽說了沒有——好像咱們有一艘船在果阿出事了!”
才剛一大早,勁爆的消息就流傳出來了,小趙走進辦公室的腳步都明顯比平時要快得多,他一邊說話, 一邊端起搪瓷水杯去打熱水, 又打開油紙包, 一陣香氣頓時撲鼻傳來, 辦公室內好幾個年輕人都抗議起來,“怎么又吃糯米雞!”
“趙康,我看你下半個月是不過了?這都幾天了,早餐也頓頓開葷?這一頓早飯就吃個三十塊錢,你牛。
“我不是說了嗎, 這都三年沒出攤了,還當老大爺怎么著沒了呢!結果上周, 我從布市街外過的時候——”
“又聞到了熟悉的香味, 結果騎車過去一看, 還是大爺, 是吧,最近雞也好買些了, 配菜的價錢, 那些煤炭什么的, 也降下來了, 剛開始出攤,準備換了個地方, 到布市街做有錢人的生意……你都說第五遍了!”
“就是啊, 小趙, 你也太嘮叨了, 難怪主編總是叫你精簡文字,說‘文章不是嘮家常,叫你親民寫大白話,不是叫你倒騰車轱轆’——哎,說起來,不是還打算用這個素材,寫一篇反映羊城港物價下降的文章嗎?選題過了沒有,做得怎么樣了?”
“主編斃了,說咱們的百姓可買不起三十塊錢的糯米雞,叫我選別的菜,什么縐紗餛飩、泡泡餛飩之類的?蛇@些不好吃。
趙康頗為委屈地告著狀,眾人也都被逗樂了,“該!主編說得對,是該注意點影響,咱們的報紙是發往全國各地的,這要別人看了,還真以為羊城港的日子多富裕呢。這三十文的糯米雞也可以隨便吃了!”
“那肉多啊,還有香菇呢——還有干貝!蝦干咸魚鲞,火腿絲,這可都是實實在在的大葷啊,不然能這么香嗎!”
趙康負氣地折騰起粽葉來了,“香死你們!哼!”
“住手,住手!”
大家果然承受不住那股子油潤的香氣,聯合討伐起趙康來了,“滾!要吃就快吃完!噎不死你——你說這老大爺也怪啊,為什么總是早上來賣,我看小趙吃這么香,昨天下班也繞去布市街,他卻是已經賣完了,說是每天不過午這就已經售罄,也真有這么多人早上買來吃的?”
“多著呢,不然他干嘛在布市街那里擺攤呢?那邊都是小服裝廠,上新款的時候,還不是三班倒的干活?下了大夜班,買一份糯米雞回去,大家分著吃,也算是開過葷了,且還能頂飽,三個人分這就不貴了,你看著份量——”
趙康晃了一下手里比拳頭還大的粽葉包,“當點心,三個人分著吃一份也足夠了。這些女工下了大夜正是最疲累的時候,而且收入又多,一天能拿個五六十文都是少的,那等做手工細活的高級工,一天一百文也是有的,花十文錢在吃飯上,不算多吧?”
“布市街那里,常年都圍著些上等吃食,就是因此了,我們好吃貨平時都愛去那,比學生街吃得要好多!”
“價錢也貴!”
“那也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學生街的菜色也卻是,一味的就是咸辣,鹽和不要錢似的!炒好了,拿荷葉一份份裹在那里,倒也是走得快的。”
“那是人家拿回去配飯的,就是要咸,一口菜配一碗飯就是最好,大學生還好,那些備考大學的窮學生,窮得恨不得睡在大馬路上,一塊錢都是算計著花,吃食上自然是越少吃菜越好了!
“嘖嘖嘖嘖,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讀書有時還真不如做工!”
大家饒有興致地議論起了城里各處盛產美食的所在來了,學生街是這群編輯所不取的,而布市街的地位,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斑@糯米雞也罷了,往年新果子下來,就去布市街,都在街道兩邊擺著簍子賣!什么晚橙,頻婆果、香梨、荔枝、龍眼,最上好的貨色都在布市街的早市,價格雖然高,但偶然買來待客是真有面子!
“至于說銀行路、國賓館那一塊,那些什么咖啡廳、大餐館,水泥小樓里的,就不是我們可以輕易涉足的,滋味倒是稀奇——偶爾進去咖啡館,嘗嘗異國的味道吧,那一頓飯能吃掉兩三天的工錢,我看咱們編輯部除了趙康之外,也沒人常去那里廝混。”
“這可說岔了,”趙康正吃著糯米雞呢,無法為自己辯白,眼睛都瞪大了,伸著脖子咽了一口料,這才含糊道,“我是窮吃窮喝的不假,可咱們編輯部有得是有錢子弟,賺的都是些零花錢罷了,三不五時去打打牙祭那是家常便飯!比如說——小吳,上回我是不是還在咖啡屋看到你了?”
“我那是跟著長輩去的——叫我自己去,我也舍不得!
秀氣的小吳,顯然不愿多談此事,她抿嘴一笑,很自然地拉開了話題,“趙哥,你剛才進門說的什么果阿的事情來著?這不是遠外疆的消息么,也不歸咱們報紙管,這聽著就像是密級消息,怎么就傳到你耳朵里了?”
“哦哦,果阿!”
“果阿在哪?”
編輯部的眾人,這才后知后覺地關心起了趙康帶來的所謂轟動消息,“是身毒港口?還是弗朗機人的地方,咱們的船出了什么事了?被土番給襲擊了?這倒也是常事了!
“是啊,之前莊駙馬寫的袋鼠地游記,看得可是讓人驚心動魄呢,世上竟有這么兇狠的生番……”
畢竟是以市井民生消息為主的附加版,雖然背靠了《買活周報》這么個巨無霸,但辦公室都不在一塊,編輯們也以年輕人為主,編輯部的氣氛往往是過于活潑的,跑題也是家常便飯,話題剛要靠近果阿,就又滑開去了:
對于大多數羊城港的百姓來說,他們認知中最詳細的外域,那肯定是南洋,次一等就是黃金地和袋鼠地,非洲因為是黑人的故鄉,因而認知度也比較高些,果阿這種身毒地方,甚至還不如歐羅巴呢,能知道在哪兒,都算不錯了。
至于說船只在當地發生了什么意外,他們也不是很關心,這船只出海,發生事故也是家常便飯,有些船只因為擱淺,被困在某處一兩年的都有,這無名船只,大概也是一般——他們完全沒有懷疑是身毒方面襲擊了買地的船只,畢竟,這是多年來聞所未聞的事情。
買活軍,連折服韃靼邊患,可都用不上出動大軍,就光靠六姐單人而已,頒布一個什么《通航條例》,便已經叫萬國海疆清靖了,這樣的赫赫威勢,多年來只有更甚的,甚至對很多年輕人來說,他們都認為沒有必要維持軍隊了——倘若不是如今兵丁轉業,也是一個很好的上升渠道,軍隊的作用也不再是單純的作戰,而是加入到了日常治理之中,對很多百姓來說,還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動用軍隊呢!
?如此煌煌天威之國,縱然也不是十全十美,生活中也有許多瑕疵,但也不是果阿這種身毒小地可以輕易冒犯的,至于那弗朗機人,不是早就被買活軍打得大敗虧輸了么?因此,大家都認為趙康帶來的消息,不是那么真實,大概有添油加醋的地方。
“說什么被扣押……給弗朗機人吃熊心豹子膽,他們也不敢扣押吧!這呂宋的事情,難道這么快就忘記了么?我阿爹當年可是幫著建起京觀的,多少次都說起了那時候的情景,要不是看你在吃早飯,我就說給你聽了!
趙康聳肩道,“我倒無所謂——你說么!我聽著,我還能一邊吃飯一邊看人掏公廁呢——”
“噦!”
“別說了別說了!”
他自個沒事,別人反倒是都被說惡心了,編輯部里,亂成一鍋粥,只有小吳很專注地聽著果阿的事情,還在把話題拉回正軌,“趙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聽港區的人說的?”
“是呀!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呢,果阿是開放港口,弗朗基商船來來去去,忽然扣押了一艘咱們的援助非洲的遠洋船,船就在那,總有人看到的,這不是昨天有一艘弗朗基船靠岸,消息今天就傳出來了!
趙康也有些困惑,“真要說起來,這事兒要是真的,其實衙門早該知道,我們也該在報紙上看到了。至少這里得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差吧?”
他說的,自然是傳音法螺帶來的傳遞速度的差異了,小吳也微微點了點頭,“是這個理,除非消息被定了很高的密級,外人根本一點也不知道……”
“那是,據說定了密級的消息,除非解禁,否則哪怕就在咱們眼皮底下發生,咱們也確認不了!大家的嘴都緊著呢!”
大家頓時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了許多號稱是高密級,但卻廣為人知的消息來了,什么禪位了的敏朝皇帝,其實就住在港區養病,和前信王的住處相距不遠,要看見有人拄著拐杖走路,沒準就是他。什么據說袋鼠地要修鐵路,未來前景極佳——
只有小吳,對于這些消息完全無動于衷,而是微微有些優越感地撇了撇嘴角:真正的高密級消息,的確是哪怕就發生在眼前,眾人也一概不知,就比如說,嬸祖母上回家宴透露的那個消息,衛拉特西征之事,已經有鼻子有眼,甚至求到了中樞人事局來幫著碼盤——再合上今日的消息,很難不讓人對果阿的變故品出別的滋味來。
衛拉特,早不西征晚不西征,突然這會兒就動念西征了?果阿的弗朗機人,真有能力困住買地的船只?這些事綜合考量下來,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買地大概要動歐羅巴了……
雖然不知道萬里之外的歐羅巴,會以怎樣的形式被影響,而自己又可以如何利用這個消息,婉轉地謀取些利益,但分析出這個隱秘的傾向,還是讓小吳內心頗有幾分激動,明知道自己不能多說什么,但正因為如此她反而更想傾訴。
這番思緒,在腦中兜兜轉轉,讓她一個上午都有點心不在焉,校對稿件的效率極為低下,主編進辦公室時,還沒做好第一版的終校,這也讓她對主編的身影很有些心虛,一見到她來,便立刻縮了縮脖子,“主編好。”
“嗯,今早沒啥事吧?”
好在,主編好像也有些心事,并未留意到她的不對,腳步匆匆從身邊一掠而過,很快就大聲吩咐趙康,“小趙,你是好吃鬼,你出去買兩杯甜茶和幾樣點心回來,送我辦公室——一會有作家會來吃茶,她叫許馬姬,是個西洋女子,你們把她直接帶到我辦公室!”
“好!”趙康巴不得一聲,立刻旋風般走了。其余人都好奇議論這許馬姬是何方神圣,但知道得不多,只有小吳,又把耳朵豎起來了:許馬姬,不就是洋番中很有名氣的才女么?
不過,這個人平時寫的好像都是一些神學文章,或者是社評、思辨等等,和他們這份報紙的交集不多,主編大人請她來喝茶,為的又是什么呢?
第1225章 衣食住行編輯部
◎羊城港.盧馬姬衣食住行的新動向◎
要說趙康此人, 別的新聞他或許采不了,可美食板塊那真是叱咤立辦,半個小時多一點,他就洋洋得意地挎著籃子回來了:“趙記茶樓的釅茶煉乳, 捂得嚴嚴實實的, 冰一點沒化——一會我就吊到后院的井里去!
還有綠豆涼糕、云腿石子餅兒——這東西洋人叫做司康, 就是英吉利點心, 盧馬姬這名字我記得,在《萬國報紙》上發文章的,她是英吉利人吧?家鄉的小點心,也算聊表心意了,主編, 點心我先擱這罩子底下了,一會來人招呼一聲, 我就上后院提籃子倒茶去!”
不得不說, 這份茶點也的確堪稱體面, 難得的是小趙的巧思, 眾人都有些詫異,“綠豆涼糕也罷了, 肯定是喬記的, 這也是你吹捧出來的旺鋪了, 這火腿司康又是什么鋪子里踅摸出來的?滿沒聽你提起!”
“就是趙記茶樓旁邊再走個十幾家鋪子, 開的那個亨利咖啡屋里出的點心,聽說是知識教那里的關系, 得了一批云腿, 試制了下午茶的咸點來賣。港區洋番很多都去嘗鮮, 我也是趁著今日的機會, 過去嘗嘗!
趙康對羊城港的美食,一向是如數家珍,他家在港區,和洋番們關系不錯,往往能夠發掘出一些美味的洋點來,這時就從懷里掏出油紙包,又取了刀來,“咖啡屋老板認得我——送了我兩份四個,我切開大家都嘗嘗!
“喝!今兒可算是吃著了!
“沾小趙的光了!
免費的點心,誰不愛吃?編輯部大家都欣然上前,一人分了一個小角,咂嘴細品,“干,粗拉拉的,這云腿倒是上乘,咸甜口的,吃上一粒嘴里全是鮮香——這東西不便宜吧?如今云腿的價格雖下來了,卻也著實不算低!”
“卻又還好了!
趙康對菜價也是了如指掌,“昆順走廊一修通,五尺道就沒什么人走啦,現在云貴的腌貨,都是直接從昆順走廊過去,到了順城轉海運,三五日功夫就到羊城港,要是一路順暢的話,十來天吧!比以前動輒半年那是短太多了。所以云貴的貨,現在價格都是一路往下,倒把羊城港的腌貨、山珍價格也打下來不少了!
“就說呢,那野菌干,前些年甚至可到一千多塊錢一斤的,就今年跌到三百多了。貨也比以前足,昆順走廊這一修不要緊,倒是便宜了我們廣府道的嘴巴。”
“這倒是個好選題,小趙,你做不做?就用這個標題最好——昆順走廊,從彩云道的田地,到羊城港的舌尖。你覺得如何?去菜市場走一圈,打聽一下菜價,這不是一篇稿子又出來了?”
“還是你們做吃食的好,稿子是一篇接著一篇,大家還都愛看,我們這些做衣服的,可就沒這么輕易了,其實要我說,哪管那些什么花色、料子的,百姓身上穿的衣服,不都永遠是那么些么,哪能每周都出文章的?要不我和你換吧,我來做美食,也讓我甜甜嘴,享受個幾期。”
“得了吧,不換!你這都叫喚,那做住、行這兩塊的咋整?”
五六個編輯,一邊吃茶吃點心,一邊打嘴仗,一個個都在叫苦,最后還是小吳幽幽來了一句:“調到主版去做大文章,一采風就是一年半載……你們就老實了!
這話很有用,大家立刻都收斂了神色,不敢再賣乖了,只有趙康還有點憧憬,“那如果能調去主版,哪怕跟著上戰場,我也情愿的。我們這個《衣食住行》的副刊,好玩是好玩,可選材太局限了,來來回回都是這些,再好吃也有點兒膩味!
“哦?小趙這么有志氣啊,那你可得努力了。”
主編從辦公室出來,風風火火地往資料室過去,丟了一句話,“年底調東街那塊,還有個名額,你要下了決心,我就把你報過去!
“哎,別啊——我就是說說而已。”趙康立刻著急了,一個勁兒告饒,“姐,放過我吧,就我這學歷,這文采,也就是在咱們這一畝三分地上混了,真要去了總部,哪還有我的立錐之地啊!那都是大學生——都是才子才女,連正眼看我們都不稀得呢,還讓我過去呢!您這是想把我往絕路上逼么!”
“哈哈——小趙,你別妄自菲薄啊!
“就是,沒準那些眼睛長在額角上的大編輯,就看上你了呢?”
趙康的話,雖然夸張,但卻在幾人中都激起了陣陣笑聲,就連小吳,也不免得微微抿起唇角,露出了會意的笑來。只有主編張利青搖了搖頭,似乎有點不敢茍同,不過,她沒有多說什么,而是警告道,“那還不好好干活去?再這么打混,就把你們全送去東街掃地!”
說完了,急促腳步聲這才伴著人影逐漸消失,大家也不敢再鬧了,喝完最后一口茶,趕緊的伏案工作,辦公室也安靜了下來。直到辦公室敞開的門扉,被敲了兩下,有人用很標準的漢語問,“請問,這里是——《衣食住行》編輯部么?”
“啊,盧女士!
趙康趕緊站起來,好奇地打量了盧馬姬幾眼:這是個長相很平凡的年輕女子,眉宇細窄,面有雀斑,瞧著很內斂,穿著也很樸素。從外表來看,很難想象她已經在港區洋番,乃至在華洋番中,靠著自己通透冷靜的文筆,和別出心裁的思考與觀點,頗有了一些名氣。
至少,趙康的港區鄰居,是很喜歡議論她的文章的,而趙康也翻閱過《萬國報紙》,對盧馬姬的一些文章他也留下了印象。“你好你好,我是趙康,主編剛和我提到你呢,我帶你去辦公室?——順便說,你寫的,關于知識教和道統、移鼠教的那一系列文章,我都有看,你的觀點很新穎,也很有洞察力,文章寫得很好!”
盧馬姬對他扯了一下嘴唇,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大概是來到陌生的地方,她有點緊張,因此特別寡言,趙康把她帶到辦公室之后,一邊去井里取涼茶,一邊也很好奇:很多文人,觀點的犀利和本人的內向,形成很鮮明的對比。在盧馬姬身上這點尤甚,也不知道她在熟人面前是個什么樣子,她平時從事什么工作,如此內向,怎么和同事交往。
要說能靠發表文章來養活自己,這也不是沒有,但發表平臺肯定是《買活周報》這樣的大報紙了,《萬國報紙》的影響力雖然大,但發行份數不多,而且,據趙康所知道的,報紙稿酬特別低,還不如《衣食住行》呢,而且哪怕就是周報,也沒有多少供稿者是全職做這個的。
有些意見領袖,如法學專家張天如,雖然是在周報成名,但其實一直是靠經營補習班來養活自己,就算如今身份已經很顯赫了,補習班也還沒停,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帶來的是名聲,以及其他一些無形的好處,要說錢財還真沒多少。除非是發表話本故事,集結出版,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教師……大學……哲學系……”
端茶入屋時,他聽到了只言片語,盧馬姬在辦公桌對面直挺挺地坐著,從儀態來看,這肯定是洋番中的貴族出身——也能理解,她來買地的時間好像不算太長,但漢語就說得很好了,還能發表文章,學習能力這么強,就說明她從小有學習的習慣,而能從小接受教育的的洋番,家境絕對差不了。
不過,不管怎么說吧,也不知道她和《衣食住行》的關系是什么,他們這個副刊,顧名思義,刊登的就是廣府道(主要是羊城港)的衣食住行消息,市面上的布料價錢浮動,租房買房的行情價、地段特點,菜價、食鋪的開張關張,時令養生消息的介紹,以及城內馬車、自行車的購買、租賃和使用價格,去往周圍地區的船票、車票供應、價格,還有最新開發出的廣府道旅游路線等等。
這些具體瑣碎的民生消息,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出起稿子來是很輕松的。采編的難度當然要比影響力極大的主刊《買活周報》要低多了,待遇當然也有差別,除了主編張利青是從本部調出來的之外,別的崗位,找的主要都是一些性格活潑的年輕人,倒不拘泥于學歷和文采。
這也是編輯部氛圍輕松的原因,同樣的,報紙的風格也很活潑,再加上也會刊登笑話、話本什么的,在羊城港的知名度并不低,甚至在很多廣府道之外的地方,這本刊物也被視為是羊城港生活的一個縮影,受到了追捧首都風尚的年輕人喜愛。
別看趙康咋咋呼呼的,一副吃光花光的無賴模樣,其實他的影響力也很大,他寫什么食譜,食材就跟著走俏,去過什么食肆,推許的點心,也很快就會迎來一波人潮。
對他來說,這份工作是非常適合的,哪怕是前些年菜價高漲的時期,也不愁沒有文章可寫——物資緊缺,就寫一些好生利用食材的文章,寫一寫怎么用最少的錢獲得最多樣的營養……他做這份工是得心應手,真恨不得一輩子在編輯部干下去,哪怕工資不漲也是甘之如飴。
也是因為對報刊的定位特別滿意,趙康在這件事上也很敏感,不但豎起耳朵,不錯過一句對話,而且一出門,就跑到編輯部公認的智多星小吳那里,像她低聲報信,
“剛主編在問盧馬姬的工作——原來盧馬姬是在港區學校教英吉利語的,正準備考大學哲學系,就是準備走特招,所以沒有生活津貼,所以還在尋找獎學金……你說,主編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從哪里知道了盧馬姬需要獎學金的事,突然大發善心,準備讓她到我們這里來供稿?多一份進項?她總不可能是要把盧馬姬招進來做編輯吧,這是風馬牛不相及——太不搭噶了!”
見小吳先是微微一驚,隨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按捺不住了,有些威脅地低聲道,“想到啥了,說呀——不然以后我可什么都不告訴你了!”
對報紙編輯來說,大概沒有比這個更重的威脅了,小吳也不能不重視起趙康的情緒來,她思忖片刻,也是有些為難,“這事該怎么說呢,我有些不會解釋了……就這么說吧,趙哥,這事,其實剛才主編都告訴你了——我們這每年都有一個送去總部的名額,你說,是盧女士合適,還是你去合適呢?”
趙康有點兒明白了,他摸著下巴,“你是說,主編怕這名額多年不用就廢了?哎,但不對啊,就算如此,犯得著特意找盧馬姬來嗎?純純的陌生人,養上半年送到總部去,這事我怎么聽著這么不對呢?就為了不浪費名額?”
“所以說,我說不明白了——這事兒說來話太長了,甚至要從周報創立時說起……”
小吳看了旁人一眼,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你可知道,把《衣食住行》,獨立出來做副刊,而且在各道都開辟一個這樣的副刊,各自隨周報發賣,這是誰的主意?”
“誰的?”趙康竟完全沒有思考過此事,他一下好奇起來了。“對啊,這是誰的主意,而且為什么分出來做副刊也就算了,還把辦公地點設在兩處?哪怕這些年來,總部擴建了,也沒叫我們回去?難道,這是上頭有意為之?”
“這些事情,可就不敢說了!毙亲匀徊粫䦟w康和盤托出,輕輕說道,“反正,主意是向紅副主編提的——你見過她沒有?副主編今年都快五十了,已經不太管事,沒見過倒也正常,但她是第一副主編,雖然已經不再主持主要工作,但誰能不給這個面子?”
“《衣食住行》,獨立出來,獨立辦公,就是她的意見,包括這個每年內調去總部的名額,也是她提出來的。只是這些年來,我們也不是年年都選送而已。利青主編,就是向紅副主編的徒弟,她從編輯部內調過來,大概也有三年了吧?雖然人是在副刊這里,眼睛還看著總部……她自然是有她的考慮在!
這云里霧里的隱晦敘述,也是令趙康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好在,這人看著咋咋呼呼,其實粗中有細,大多時候其實很靠譜,就算不解,但也畢竟沒有胡亂大嚷,只是困惑地眨著眼睛,對小吳無助地搖著頭,又合起手掌,祈求地拜了拜,祈求她繼續指點迷津。
“我也說不出太多了,反正,事實都擺在眼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小吳也是搖了搖頭,果斷地止住了話頭,讓趙康撓著后腦勺,嘟囔著走遠了,她這才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辦公室合攏的門扉。
編輯部內部的斗爭,已經到了如此急切的程度了嗎?向紅副主編甚至連洋番筆桿子都想用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竟都降到這程度了!難道,買地嫡系的下一代文人,面對嬸祖母,居然一點勝算都沒有?
如果……如果這樣的話,如果連洋番女都能用的話,那么,她這個吳江的邊緣人,連周報都站不住腳,被打發到副刊來的不肖子孫,倘若能夠投誠的話……
小吳輕輕地咬了咬唇:倘若能投誠,能立些功勞的話,她是否能得到向紅副主編這一系的支持,進入總部,站穩腳跟呢……
第1226章 哲學的痛苦
◎羊城港.盧馬姬敵人就在編輯部之中◎
“您想邀請我進入到漢人采風使的角色中, 以買活周報的讀者群,作為假想的讀者,撰寫一系列的思辨文章?”
在主編辦公室中,盧馬姬微微欠了欠身子, 有些不可思議地總結了一下剛才和張利青的對話內容, “也就是說, 您會暗中推動, 讓我的文章在《周報》上發表嘍?”
“立刻大量登上報紙,這有點困難,可能得在別的地方性報紙上稍微鍛煉一下,你也知道,現在周報的欄目, 稿源非常充足,社會評論這塊, 一般一年以內, 不會重復采用同一個作者的稿件, 這算是默認的規矩吧。除非文章本身特別出色, 或者作者的社會威望很高,才可能破例。”
張主編的話, 帶來的是一個很新鮮的信息, 但也相當的合理, 盧馬姬微微點了點頭, 這和《萬國報紙》不太一樣,《萬國》的稿件中, 商訊來源是最豐富的, 其次就是歐羅巴各國的近況消息了, 除此之外, 一些風土人情的稿件,供稿者就比較少,像是她寫的一些思考文章,更是筆者寥寥。
這不能不說是個相當的遺憾,但也符合買地的近況——在買活軍這里,擁有數理化方面的才能,是非常容易過上優裕日子的,同時,買活大學更是擁有讓無數學者沉迷不已的知識寶庫?梢赃@么說,從西洋來的學者,人數雖然多,而且很多人在歐羅巴時,也是對政治、宗教、哲學有興趣的通才,但來到買地之后,也會很快沉浸在理科的世界中。
一方面,忙于把技術落地,換取極其優越的物質享受,一方面則恨不得全天候都學習著未來數百年內,會陸續問世的各種公式、定理。這種純粹學習而無需考量生計的幸福感,早就把他們給慣壞了,讓他們失去了思索人生意義的動力。
蔓延在華夏的實用主義,使思考成為無利可圖之事,這是盧馬姬早已觀察到的現象,她也知道,這是因為洋番的總人數還是太少,所以和她有同樣愛好者不多。不過,哪怕大家不愿自己費力去思考,但也還是愿意汲取一些別人的思考結果,大概這會讓他們有一種自己也擁有了智慧的錯覺。
也因此,盧馬姬得到了機會,可以經常在《萬國報紙》上發表自己的見解,不過說實話,有時候她的文章比較潦草,思緒也很凌亂,和漢人的報紙書本無法相比,她認為這是因為她沒有受過太系統的精英教育,因此,她很希望能進入大學,錘煉自己各方面的能力。
一個尚且只能算是作家學徒的洋番女人,突如其來地得到了一個主流報紙主編的邀請,而且,在事前她們素不相識,只是在一次茶話會上,第一次相見,張利青就對她發出了面談的邀請,盧馬姬甚至有一種感覺,就是張利青似乎就是為了見她而來到這個茶話會上的。
竟得到如此重視,而且,第二次就直接提出了這樣的邀約,這件事聽起來,簡直好得有點兒匪夷所思了,盧馬姬也不免要掂量自己,她有什么值得如此重視的地方?此事會否含有什么陷阱?
但,不論怎么看,以張利青的身份地位,在她一個微不足道的洋番教師身上,能找到什么好處呢?反而是知道一切沒有這么容易之后,盧馬姬這才略微相信了此事的真實性。
“那么,您對我的要求是什么?”她問,“您是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政治見解,不方便自己發表——”
她本想說,‘沒有能力表達出來’,但這話太有攻擊性了,因而盧馬姬還是把它咽了下去,總的說來,雖然她生性靦腆,不善社交,但一旦熟絡起來,有時言語又太過活躍和犀利,這方面的傾向,時常表現在她的文章里。不過,在社交場合,得益于母親的訓練,以及短暫的宮廷侍女經歷,盧馬姬還是能夠察言觀色,謹言慎行的。
“我沒有什么獨特的政治見解,恰恰相反——我是喜歡你在文章中流露的政治主張,這才邀請你來吃茶!
張利青微笑著說,盧馬姬微微瞪了一下眼睛,她有一種不太真實的眩暈感——這一切,是真的在發生嗎?她的政治見解,居然受到了別人的注意——
哪怕不是國報副刊主編這樣的大人物,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洋番讀者,她恐怕也會欣喜若狂的。盧馬姬對自己有充分的認識,畢竟,她對哲學感興趣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很深切地希望將自己從恒常的痛苦中解放出來,因而她開始研究自己,研究世界,研究人和世界的關系:這就是哲學的定義。
常年來,她認為自己擁有出眾的才華,但卻總是得不到很好的機會施展和培養,她所得到只有不斷的忽視,在英吉利,這種忽視是基于身份的——這一切只因為她是個女人,沒有人對她的觀點感興趣,即便去了宮廷,也找不到人來發現她的優點,欣賞她的才華,聆聽她的見解。
離開英吉利,一大部分原因,的確是她對買活軍的向往?v然盧馬姬沒有被打為女巫的危險,但她在家鄉,也宛如在不斷受著漫長的火刑,尤其是知道了世界上還有一個角落,女人可以毫無顧忌地發出自己的聲音,不會因為身份而被漠視的時候,現狀也就變得更難忍受了。盧馬姬的聰慧之處,就在于她對自身的認識是透徹的,她能明白痛苦的來源在何處——大多數人只是茫然地痛苦著,絲毫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感到壓抑。
可是,即便是來到買地,也很快就得到機會開始發表文章,盧馬姬卻失望地發現,她的觀點,依然被大多數人忽略——大多數人,絕大多數洋番,他們只是并不關心這些,倒也談不上漠視女性的智慧,只是對于政治,對于買地這種新穎的道統,這種理解世界的哲學……他們就只是完全的冷漠。
他們遵循著自己的哲學,由傳統的移鼠宗教,以及新型的知識教結合而成的,一種畸形的,勉強自洽的說法,就是他們對世界的全部認識了。學者們沉浸在理科中,對于世界的本質絲毫不感興趣,發展成了自己的一套數字哲學。
而商人和匠人們,他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機械主義自然觀’,而這和數字哲學、公式哲學又有什么關聯,為什么從科學上說,大多數西洋學者都會發展到數字哲學的方向(哲學猶如河流,也不是無源之水,一個人的哲學取向必然脫胎于從小浸潤的哲學氣氛)——不,人們對這些事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們更關心的——正是這本副刊的名字,《衣食住行》,這些在盧馬姬看來,輕浮無用的,轉瞬即逝之物。
倒不是說她對這些東西就完全不感興趣了,只是這些物質上的刺激,給盧馬姬帶來的快樂,遠遠不如此刻的一瞬間:她所撰寫的,對道統的理解,終于有人注意到了!而不是發表在報紙上的,深奧晦澀,一掠而過,只是為了給報紙增加一些高尚感的道具。除了‘東方賢人和移鼠教并不矛盾’這種觀點,因為這句話本身而走紅之外,盧馬姬認為九成八的讀者,盡管在談論她,但其實完全沒有明白她在文章中哪怕百分之一的核心意思。
他們所能感受到的,是盧馬姬所描繪的,因為缺少哲學支持而產生的種種思想上的痛苦,因為這種描述的精準,使得他們對自己產生了印象,但歸根到底,她的讀者并不能真正地了解她。
但是,張主編就不同了,張主編是真正讀懂盧馬姬的人,甚至從盧馬姬的文字中,領略到了她隱晦的政治主張:盧馬姬一直在強調,對于分歧的視而不見,會帶來長期的,思想上的重負和痛苦。而在哲學層面,宗教都只是解讀世界的一種方式,它是完全可以轉換和共通的。
這句話還有半句沒有說完,那就是,對于政治上的分歧,視而不見,越是理想的解決方案。洋番長期以來保持的,對于買地道統的距離感,無疑是一種逃避,自己的文化血統所帶來的,對于移鼠教的眷戀,對于教士的尊重,而帶來的,對舊宗教的堅守,和完全融入華夏社會,這之間的確存在巨大的矛盾,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擁抱知識教這個曖昧模糊的緩沖器,以此來逃避矛盾。
可這種逃避帶來的痛苦后果,也將會由所有人承擔——遠離主流的政治道統,也就意味著無人能為洋番發聲,為他們爭取利益,洋番主動會在所有政策中被漠視和邊緣化,而想要避免這種后果,正應該找到一個辦法,讓洋番的宗教徹底地融入買地的道統中,進行轉化、共通和面目全非的改造,只有在信仰上完全同化,洋番才能真正地成為華夏的一個族群,而不是如同現在這樣,依舊沒有在哲學上產生和主文化的鏈接與歸屬。
這是個極其大膽的論點,一旦發表,就立刻會成為教士們的眼中釘,而這些教士,表面上在華夏老老實實的,私底下卻也許還隱藏了巨大的能量。因此,盡管作為哲學愛好者來說,盧馬姬對于宗教沒有絲毫的虔誠,但她還是本能地選擇了在文章中隱藏自己,這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
她并沒有想到,她的隱藏意思,居然是被一個漢人主編品讀出來的。一時間,巨大的欣喜席卷過后,留下的是巨大的惶恐,“您該不會是——”
“放心,放心!睆埨嗔⒖淌α,“你的這個隱藏的主張,雖然很有道理,但的確太刺激了,你這樣的好苗子,可是要呵護著,不能承擔這么危險的任務,該為此發聲的另有其人——那或許也是你們下一代的事情了!
“怎么說呢,你們洋番的事情,畢竟牽扯人數不算太多,也不過就是十幾萬人,分散在各地,那影響就太小了,眼下來看,上頭且還關注不到這呢,暫且還是靜觀其變吧!
這個主編倒也坦白,撓著頭,說得也很明確,“我給你提供這個機會,主要是看重你的天賦——我希望你拋開洋番的身份,不要再做……嗯,怎么說呢,身份寫作?而是以一個漢民百姓,一個比較……比較主流的視角,來觀察社會,評論事件。
當然,還要再上幾節寫作指導課,接收一些前輩的建議……嗯,我想想,要不就是宗子兄吧,他文采斐然,應該能讓你的寫作水平上升一些,你的文章見解很獨特,但總有一種急躁感,思緒太跳躍了。思考有時候不妨慢下來,多斟酌一些,急迫感沒必要那么強——你現在在買地,不是在故鄉了,又不是什么轉瞬即逝的機會,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呢,完全可以從容表達……”
雖然不知道這主編有什么出名的作品,但她的品味當真敏銳!
盧馬姬心中,涌起的知己感越來越濃,那種喜悅——當真無法言說!她喝著甜茶,卻完全品不出滋味,而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這股狂喜之中。雖然才是第二次見面,但她已經完全感恩地把張主編當成了自己的摯友。不過,也因此,她屬于親近之人的那一面,也就冒出來了。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不懂。”她的直率再也難以隱藏了,同時還有她的刻薄,“我雖然也有一些才華,但是,我也知道我還相當的青澀,按照道理,我應該在多年的鍛煉后,才有走到您面前的資格。如今的我,可以得到您的一些鼓勵,但卻不是這樣急切的關心和幫助……
您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前方將有一場大戰,而您在急切地尋找能上陣的士兵猛將,這是讓我最不理解的地方,因為我不知道報紙界內部還存在如此大規模的斗爭,也不知道您的敵人是誰,居然會讓您如此的絕望——我想,敵人應該在《周報》內部,而您來到《衣食住行》,是戰敗后的懲罰?您這是想要重返《周報》,所以為自己栽培起了幫手嗎?”
張主編的神色出現了幾次變化,大概是沒有想到盧馬姬會如此直接,但很快,她也從盧馬姬的表情里確認了她意志的堅決:盧馬姬不是糊糊涂涂就踏上一艘船的人,感恩知遇之情也混淆不了她的選擇。掩藏在靦腆外表下的,是她極其堅定的自我。
像這樣的人,往往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一次也是一樣,張主編嘆了口氣,竟把《買活周報》的復雜內情,和盤托出了。
“你猜得大致不錯,不過,我是主動到《衣食住行》來的——我的老師在這里,開辟了一片新的田地,為的是給我們這一派的編輯留下成長的空間,而我呢,在他的思路上又往前走了一步,我認為,我們要用海納百川、唯才是舉的精神來挑選我們的戰友——”
毫無疑問,盧馬姬就是‘海納百川’里的百川,她的眉毛也揚起來了,“對人才的不挑剔,往往意味著敵人的強大——”
“敵人是很強大,你或許也聽過她的名字,當然她也只是個代表——”
看到盧馬姬的表情,張主編沒有再東拉西扯下去,而是很爽快地說出了這人的名字。
“她當然就是如今的常務副主編,實際上《周報》的掌權人,沈曼君沈主編!
第1227章 哲學愛好者的思索
◎羊城港.盧馬姬那些不沉溺于膚淺享受的人是最危險的◎
該說詫異嗎, 還是說不出所料呢?來到買地迄今,所感受到的那種離奇的和睦,原來也只是因為她作為洋番,還不夠融入本地的政治和文化。
盧馬姬有種‘這才對了’的感覺, 仿佛是某種對于人性的了解得到了印證, 她的自信心反而增強了:人類走到哪里都離不開爭斗, 不論是機械自然主義, 還是她曾經所推崇的這種,還沒有明確學名的,更強調人類自由意志的流派,都反映了這一點。
激烈且頻繁的競爭,是人類的天性——說實話, 對于道統中,關于天下大同的描述, 她也懷有疑慮, 只能把這種毫無內耗的良性競爭, 當做猶如移鼠教中對天國的描述一樣, 看成是一個美好且虛幻的愿景。
但事實上,人們在現實中, 遵循的還是現實的邏輯活動, 這種愿景和現實之間的對比, 不能說是諷刺, 恰恰相反,美好愿景的存在正是人類自由意志的積極證明, 這也是機械自然主義所無法體現的部份……
盧馬姬對于歐羅巴的舊哲學, 的確是嗤之以鼻, 相當的仇視, 這份輕蔑也延續到了舊宗教上,雖然絕大多數人,對于她在意的點往往沒有絲毫感觸,但在盧馬姬來說,這些學術派別的理念紛爭,重要性更高過了對世俗權力和財富的爭奪。
也因此,她不費吹灰之力地便理解了《買活周報》內部激烈的權力斗爭——這和個人的品性無關,在這個等級的喉舌要司,理念即表達,表達即權力,已經掌握了表達的一方絕不會輕易放手,而另一方哪怕擁有來自最上層隱隱的支持,也只能通過真刀真槍的廝殺,通過在工作成果上的全面碾壓,這才能把現有的贏家掀翻,把他們從已登上的寶座上趕下去。
“任何由上而下的更新換代,都是違背自然規律的,不但代價慘重,而且效果往往很差,不能徹底……看來,六姐已經把握到了這一層規律!
從《衣食住行》編輯部出來,盧馬姬目不斜視,快步走在馬路上,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斗爭、競爭——永遠也不會停滯的自然現象,經過充分地利用,也能成為淬煉新生代的機會。
是的,這當然是完全合理的,舊貴族的不斷轉生,以及對話語權的把持,從生產力變化到思想變革,必然產生的傳遞上的滯后性。理所當然,在所有和生產力并不直接相關的領域,舊貴族都占據優勢,并且會猶如本能一般地排除異己。為這些職業設立高高的門檻,就猶如醫生和律師,這就是為了從貴族競爭中被淘汰的那些人,墮落到中產階級之后所準備的出路。除了從上頭下來的人,以及一開始就存在于此的那些人之外,其余人壓根沒辦法染指……”
曾經她所從事的宮廷侍女,也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職位,盧馬姬當然深知這里頭的門道:這種職位,敲門磚就是過硬的關系,在關系者中再進行激烈的競爭。脫穎而出的當然也是人才,足夠勝任工作。但有很多經過培訓也能勝任的人,他們先天就沒有這樣的機會,甚至不會意識到這種職位的存在,它是不對外招聘的,從職位的設立到填補,一切都在水面下進行。
如今,《買活周報》的職位,也完全具備了這么幾個特征。首先,它偏向于招聘買活大學的新聞學畢業生,其次,它的報酬不高,工作也很繁重,所要求的素質,足夠讓供職者輕而易舉地勝任其他回報率更高的工作,第三,它的工作恰好又事關重大,對工作質量是精益求精的,擁有很多不成文的規矩和門道,沒有人引路,幾乎不可能在報紙內部站穩腳跟。
但是,要考上買活大學的新聞學專業,是不是又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呢?別人不知道,就說盧馬姬好了,她是幾乎不能通過考試的,因為新聞學的考試,要求有深厚的舊學功底,至少要熟練掌握且應用九成五以上的成語和常見典故。
當然,對于報紙編輯這些喉舌來說,這算是最基本的要求,就猶如沒有深厚的文學造詣,無法出任國王的文法教師一樣,這些要求都是完全正當的,但卻在事實上卡住了絕大多數出身貧寒的百姓,哪怕是暴發戶的孩子,也很難通過考試。
新聞學專業中,充斥了敘族譜可以敘出親戚的書香世家之后,這些人在政治上,已經通過了第一波大篩選的動蕩,他們的出身可以被認為是清白的——如果真是倒行逆施的惡棍,早就在買地收攏當地勢力時被清洗掉了,既然活下來了,而且也被準許參加考試,那按照買地的風格,后續就不會在這件事上多加針對。
至少,這幾十年下來,買地內部從未有過大規模的,針對某種出身的人群的打擊活動。他們也就放心大膽地拉起關系來,并且利用這些積累來給自己謀求方便了。
出身帶來的優勢,不但來自于專業能力的積累,也來自于人際關系的開拓,即便僥幸有一二幸運兒,考入了新聞學的專業,也會發現自己在同學中似乎格格不入,總有種隱隱的被排擠感。同樣的,哪怕畢業后進入周報編輯部做事,也很難真正的站住腳跟——他們的選題就很難通過審核,偶然有寫文章的機會,文章質量似乎也的確和那些舊世家的下一代無法相比,最多也就是在一些乏人關心的次要板塊做事。
真正最要緊的板塊,不論是在政治上影響巨大的頭版、二版也好,還是在市民的流行文化上,影響極大的十三版、十四版的話本、散文版面也好,他們都完全得不到機會,或者說,盧馬姬可以輕易地想象到這樣的情景:
這些后進之輩也得到了一些機會,但這是一些經過精心裝扮的機會,表面上任何人也不能說這有失公平,可要出成果卻也異常困難。這種暗含了陷阱的禮物,滿懷著陰濕的惡意,最終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通過失敗來證明,這些出身貧寒,在文采上缺少積累的編輯,根本無法勝任主要角色,在經過更刻苦的努力,和世代傳承的這些才華者擁有同樣的底蘊,站在同一個起點之前,他們天然就不配得到任何機會,應當心悅誠服地從事一些次要的職位,裝點著編輯部在審查時的正確。
——買活軍是屬于苦命人的政權,按照道統的要求,或者說按照六姐的心意來說,本來一無所有者,經過她而獲得權利的這些人,是最值得信任的,當然任何一個要緊的機構也不能少了這些人的存在,否則怎么能讓六姐放心呢?因此這些人是一定要有的,至少大面上一眼掃去,不能缺少,但他們真正掌握了多少權力,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很熟悉的感覺,雖然多添了溫情,或許更為體面,但本質上權力斗爭在哪里都一樣。只要能了解宮廷,就可以非常輕易地理解編輯部的結構:當掌權者在想方設法地通過各種門檻來確保自己的權力時,沒有掌權的那些人,也在想方設法地利用著自己的一點籌碼,盡量地為自己和后人保留機會,至少,在編輯部內部,這條上升的通道還存在著,哪怕狹窄,卻依然還有擴大的可能。
于是,這就有了《衣食住行》,這個幾乎是為了出身貧寒的編輯量身打造的歷練所在,甚至連辦公地點都分開了兩處……這是要證明什么呢?民生新聞也能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也能醞釀、培養出眾的編輯?
對于這個構思,盧馬姬不予置評,因為她這會兒也是受到了這種思路的好處,這些編輯部中的‘在野派’,在發現民生新聞培養不出社評家和大采風使之后,便想到了第二個主意——擴充人才的來源,把‘本來一無所有者,經過六姐而獲得權利’的人,進行再一次定義。
單單是女子,已經不足夠了,當挑選第一代編輯的時候,傾向于女性,是因為那時在觸目所及的地方,還有強敵,而女人在敵對方無法得到相應的權力。可隨著敵人的失敗,女人出外工作這個概念,也成為了買地的常識,恐怕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把這條策略動搖,那么,在很多領域,女性已經不再是被信任的充分要素,還得再加點別的什么。
比如說,出身貧寒,所有的教育機會都來自于買地——以及和她這般,來自女人沒有任何權力的異國他鄉,除了買活軍和謝六姐之外,沒有任何倚仗。盧馬姬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外鄉人,她在買地的生活,就猶如風口浪尖的小舟,政治氣氛的一點變化,對她個人來說,都或許是粉身碎骨的重大打擊。
想要保住自己的希望,她就只能竭盡全力地為靠山賣命——也就是平等觀念的推行者謝六姐。所有在買番族對她的信奉,或許都會超過漢人,甚至達到盲從的地步,如果他們足夠聰敏的話,畢竟,這是他們唯一能走的路了。這已經超過了物質享受、個人發展,能否在買活周報得到一個職位,并且真的掌握一定的權力,可以在報紙上發出自己的聲音——
通常來說,盧馬姬不會高估自己,也不認為自己需要為了他人而改變自己的行為,但她發現,此時此刻,伴隨著思考,一種使命感降臨到了她的思想中,并且將不情愿的她給牢牢地綁縛了起來:離開投靠哲學系的理想,去報紙求職,這是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改變,從本心來說,這是扭曲了她的本意,盧馬姬倒甘愿過著眼前這種清苦奔勞的生活,做一個沉浸在思考和學習中的,時刻清醒著痛苦的無名小卒,遠離權力斗爭和人情世故。
倘若她在一個完全自由而豐裕的環境中,她或許會這么做的。但這是個資源緊缺的年代,這個世紀的關鍵詞或許就是妥協,盧馬姬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選擇,哪怕沒有任何人的逼迫,沒有任何同族的許諾和幫助(如果她對這些同鄉提到這個機會的話,必然會受到狂熱的支持和敦促),她也即將要以一個洋番女人的身份,生硬青澀地闖入一個復雜的工作環境中去,并且在必然的冷眼和排擠、挫折中不屈的,不依不饒地努力著,直至最終站穩腳跟。
“如果我足夠優秀,那么,我的成功和失敗都會是張利青主編的勝利。我成功成為主力編輯,就意味著舊式編輯不再是喉舌干員的唯一解法,供給的壟斷被打破了。我的失敗,也能證明沈曼君主編沒有容人之量,有意排擠其余出身的編輯!
盧馬姬對自己喃喃自語,“當然,前提是我要足夠優秀,并且將這份優秀充分地展現出來。這是個挑戰,也是個未知數——我能否真正地放下我的身份,進入到主體人群內部,去聆聽他們的聲音,寫出能夠打動他們的東西——也恰好是如今的主編輯部所缺失的東西。”
在她看來,這一點至關重要,是一切成敗的關鍵。而盧馬姬也是在今天,驚訝地意識到,她一直以來所以為的,對周遭世界的無微不至的觀察,其實也充滿了自身的偏見,她自以為了解的買活軍社會,不過是一個狹小的港區而已,她對于羊城港之外,沉默著的廣大世界,了解近乎于空白。
“但并非是因為我個人的偏見和無知,或許也是因為如今也沒有人能夠一覽這龐大國家的全貌,并且精準簡要地表達出來……”
她嘀咕著說,“人群和地理都是如此的復雜,所有人都擁有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生活,想得也都并不一樣……沒人能說出自己的世界之外,正在發生什么事,這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
當然,盧馬姬身為洋番,必然會更加漂浮,同時她還是個思考家,一個哲學家,那就更注定了踽踽獨行。盧馬姬甚至說不出有些隔閡是因為她的籍貫,還是因為她自身的特性,比如說,她甚至不能理解《衣食住行》為何如此走紅——吃什么,穿什么,住哪里,真的就這么重要嗎?
對她來說,問題的答案是顯然的,盧馬姬走得渾身大汗,浸透了棉麻布衣裳,她散發著不讓人愉快的氣味,卻對此一無所覺,依然肅穆地闊步前行,不悅的肉身體驗,這種輕度的痛苦反而讓她的思維更加活躍了!熬烤故侨A夏人格外喜歡吃食,還是所有人都喜歡吃食,只是少數人并不喜愛?
這種問題層出不窮但實則并不真正要緊,太多問題了……但我認為這些隔閡不妨礙我做編輯,編輯,實在的說不需要太高的門檻,目前的這些障礙完全是利益群體,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人為營造出來的。一只狗也可以做一個合格的編輯!
當然,這話有些偏激了,但盧馬姬的確認為,并非只有沈曼君所代表的那個群體能勝任編輯一職,歸根到底,有許多需求是被制造的,許多門檻也完全可有可無,在不牽涉到實際生產力的領域,‘可不可以’只是一個偽命題,與其說只有沈曼君總編所代表的人群能寫好有質量的文章,倒不如說她們所代表的人群利益,才是其地位堅固的根本原因。她所代表的廣泛人群,確保了這些編輯能得到較為公正的對待和評價,讓游戲能在某個領域內部進行,而他們則暫時占據了優勢。
實際上,盧馬姬對于政論文章的見解頗為刻薄,她認為只要是會說話的人,即便是文盲也可以創造出夠用的文章。而九成以上的讀者也根本不會細看頭版文章,‘頭版文章質量’,只是個被制造出的需求。最終,編輯部的內斗或許會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方法分出勝負——或許會受到更大尺度的政治斗爭影響,比如,最終這些舊式文人群體被完全從統治階級中剔除了出去,又或者《買活周報》也完全失去了政治影響力,成為一份民生文化報紙。
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政治大事之所以有必要在報紙上宣告,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有一個強力的對手,需要盡可能地統合民眾,當買活軍一步又一步地成為了沒有對手的龐然大物時,作為最終意志統一發聲的喉舌,《周報》也似乎越來越無話可談了。
“從一致對外,轉為梳理內部紛雜的利益群體之聲,這會是報紙在未來一段時間起到的主要的作用嗎……”
她若有所思地想,“倘若如此,那么《周報》的地位必然大大下降,因為作為統一喉舌,它的發聲反而受到了限制,它只能傳遞內部合一的聲音,不被允許表達出任何的偏頗。”
“小報地位上升的周期或許是快要來了,在這個周期中,掌握有印刷廠的勢力必然會占盡先機——哦,知識教擁有發達的印廠,這么看,張堅信大主教真是個前瞻能力極強的智者!
盧馬姬似乎已經看到了一條潛在的,能讓張利青滿意,又讓她所有的洋番同鄉——自然也包括了知識教那些祭司們歡喜,也會讓她自己名利雙收的輕易的道路:利用在《衣食住行》的學習期,開拓《衣食住行》為買活軍利益群體代言這個新的領域,提高副刊的影響力,栽培副刊編輯,配合知識教的印刷廠,開辟出一份份新定位的小報來。
這些小報完全可以摒棄舊式編輯的影響,在選人上構建新的護城河,通過在這個新領域的競爭和洗練,培養出大量有能力的,底層出身的,慣用白話但不能說就缺少文采的新式編輯,到時候,即便《買活周報》還固執地維持著自己的高門檻,但又有誰說這份報紙的定位是不可動搖的呢?六姐能夠一手締造出這份報紙,為什么不能再辦第二份官報呢?
“對于有遠見的人來說,這樣的布局見效雖然漫長,但這本來就是曠日持久的爭斗。周報編輯部的斗爭就至少持續了整整一代人!
盧馬姬穿過一條泥濘的小巷,她開始聞見熟悉的海腥味,這里的建筑也變得凌亂起來,不再像是之前那片老城區那樣整潔體面,全是水泥房,這里出現了木屋甚至是泥屋,水泥房也因為低劣的施工質量而顯得奇奇怪怪扭扭曲曲。
隨處可見水平不一的工匠,模仿著洋番習慣,拙劣地嘗試著雕塑出來的,奇形怪狀猶如野獸一樣的人面,洞開的窗戶中時而閃現出好奇的面孔,窺視著這個大步前行的洋番女人,偶爾還有力工水手指點著她,發出嘖嘖的彈舌聲。
她大步流星,剛毅地穿過這片危險而又熟悉的街區,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地——港區中的貧民窟,“這種巨大的變化,如果真正發生,或許對于整個國家的政治習慣都會有巨大的影響。但或許六姐不會許可,或許她還是情愿維持著如今這種混沌而又還算和諧的政治氣氛——所有人都聽從她的聲音做事,吃虧的人吃著悶虧,獲利的人,喜笑顏開,但大體來說所有人都還在高速前進。
這當然也可以,不是不行,政治的變化總是滯后的,現在也仍在滯后之中;蛟S六姐也會緩上一步,在條件更成熟的時候再來醞釀這些變化。畢竟現在有更多更急促,更實在,和生產力更相關的問題需要處理。六姐會如何反應,取決于她對衙門內部的矛盾是如何認知的!
盧馬姬掏出鑰匙,打開門回到自己的住處:一間不大的屋子,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矮柜,若干生活雜物,僅此而已。和華麗姿等人對困窘與體面的標準不同,盧馬姬才是真正的無依無靠——她既沒有親人也沒有養父,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自己積攢,為了支付未來數年在大學的生活費,她一向對自己很克扣。但和她一貫所思考的宏大問題相比,眼前的這些匱乏也就無關緊要了,或者說這些匱乏更能幫助她保持專注,尋找著自己也不知道問題的,終極的答案。
往往是這樣的人最容易做大事,很多人這么說,但盧馬姬對此也不算太在乎,她心不在焉地坐在凳子上,凝視著發亮的蛛絲網在陽光下蕩漾的軌跡:“如果我直白地表達出這樣的規劃,被忽略和反對的可能性是九成九。畢竟,矛盾實在是太多,六姐絕無可能在歐羅巴局勢動蕩,謠傳著或許會和歐羅巴開戰,四邊又還在開拓初期的當下,突然對還算能運轉的機構大動干戈!
“但是,假如我不動聲色,偷偷地,一點點地去做……”
她想,突然間驚得一跳,像是被自己的大膽給鎮住了,本能地四處查看,自己的心思是否已被看破——卻又像是個剛想出壞主意的頑童一般,情難自禁地受到了蠱惑,“或許一時半會,也沒人能察覺得出來,或者大家也都看不出這背后潛在的巨大的影響……”
這不是她極想做的事情,也不是她一定做了就有利的事情,但正因為如此,完全因為好玩而做,就變得更加有吸引力起來。倘若這件事可以直接改善生活品質,或許盧馬姬反而會心生警覺,但此時此刻,此事只剩下了純粹的好奇時,此事成為了仰仗著自身思考上的優勢,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危險的物事隨意把弄,旁人還無法就此治罪的好玩之事時,純粹的學者,往往會失去了對自身利弊的關切,變得魯莽大膽起來。
盧馬姬著了魔一樣,反復地想,“旁人察覺不了的,察覺到了,也說不出什么,我做的都是許可的,正當的事情。或許,或許它會激化矛盾,令各派別加速成型——一個群體的發聲渠道一旦出現,就會反過來推動和激化群體的凝聚力,以及他們的激烈訴求……但歸根到底,這些都是本來就會發生的事情,我只是加快了它的速度,只是如此而已……”
“在長遠來看,這或許還是好事呢,我是說,那一位已經人近中年了,她已經專注地執政了三十多年,盡管她仍然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但誰都可以看出來,在她之后,沒有一個繼任者能和她比較,人們總是要培育出一套新的統治體系,在這個不是大帝的大帝之后,總要有新的決策機制運行。既然存在機制,既然不再是帝制,那各群體總要成型——”
比起華服美飾、金錢權力,這無疑是更有趣也更危險的玩具。對一切人間的享受都可以無動于衷的盧馬姬,這會兒也有點饞涎欲滴了,她不斷地勸慰著自己,“我不需要著急,我見機行事,我可以一點點開始,一旦發現不對便立刻抽身而退……”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噢,這么說的話,我大概是已經決定接下張利青主編的邀請了?”
不得不說,盧馬姬是的確感受到了這條新道路的強烈吸引力——雖然她還舉棋不定,沒下那個危險的決心。但可以預見到的,是哲學系的深造夢想,暫時是離她遠去了,盧馬姬讓自己不要再去思考太深了,她怕自己越想越難以自禁,她勉強自己把注意力轉回到更安全和更具體的事項上來。
“這么說,至少可以換個地方住,在飲食上也稍微提升一下,不必總吃水泡饅頭了!
她有些興致缺缺地想,規劃起了張利青對她提到的報酬來!懊總月都有機會發兩篇文章的話,潤筆可以有三兩銀子,這筆收入在港區足夠過稍微有些體面的生活,不過,接下來要考量的就是,是否要繼續住在港區,還是為了取材方便,換到內城的漢人民居區去……”
第1228章 羊城港的生活成本
◎羊城港.盧馬姬平民區勝過漢普頓宮◎
一個月三兩銀子, 這是一筆十足不低的收入了,倘若在內陸,已經足夠一家人寬寬敞敞地花銷——一天能花一百文呢,平日的衣食住行, 怎么就能花到這些了?若是要追逐那些羊城港的時髦, 大概是未必足夠, 可要說在縣城里自己比一比, 那絕對是排在前頭的了。
可,要是在一切時髦的發源地羊城港,尤其又是在羊城港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港口區,這三兩銀子就又不算什么了。港區這里, 過得去的房子,也就是一層小樓, 帶自來水的, 里外三開間, 再帶個獨立的廁所, 有下水,能擦澡的那種, 一個月租金就要一兩五了。
而如華麗姿這些洋番, 居住的上下兩層小樓, 還能燒熱水, 那就更不要說了,月租金都是奔著四兩去, 如果是對外賣的話, 一棟地段不錯的兩層小樓, 價錢可以輕易地去到五百兩甚至是一千兩。
當然, 這也不算是羊城港價格最貴的房子,羊城港最高貴的住宅區,一個是國賓館附近的高樓公寓,這是有價無市的地方,個人幾乎沒有指望買到,多數都分給各種衙門來做駐羊辦了,就算有個人居住的,那也是借用了衙門、廠子的名義,是不流入市面買賣的。
第二個,就是白云山下,乃至幾條河邊,早年間發展起來的院落區了——這些院落,放在從前只能叫小院,和敏朝權貴的園林,在占地上是無法相比的。也就是帶有規模較大的前后院,最大的也不會超過一畝地,但在買地,已經算是非常豪奢的建筑群了。
之前城中傳言,遜位后的敏帝,以及他弟弟,前信王,就都是住在這樣的院落之中,此地也是整個羊城港最為潔凈清幽的所在,所有店鋪,一旦進入院區,價格立刻翻上一倍。
據說在前些年物資最緊張,肉菜的價格漲得最厲害的時候,院區的菜市場,什么活雞活鴨、鮮豬肉、剛上岸的海鮮,也是應有盡有,只是價格特昂而已,但依然絲毫都不愁銷路。
包括世界各地的時新特產罐頭什么的,也是往院區市場尋覓,那是一點都沒錯的,什么袋鼠肉干、鴯鹋蛋、鴕鳥蛋之類的異國珍饈,在院區超市,常年陳列,便連這些年來,大為流行的什么香云紗、油晶緞,有時候布市都缺貨呢,可院區超市,您就去瞧吧,只要付得起價錢,貨那都是有的!
第三個也是有價無市的住宅區,自然就是圍繞著中書衙門的那一片了,那里的房子,多數都是中樞各衙門的宿舍,或者也是專門建來,用優惠的價格賣給衙門吏目的。不消說了,能夠在里頭居住的,必定都是大有前途之輩。
該處也是整個羊城港最安全的地方,幾乎從沒有宵小敢去作祟的——只是也有很多人會對這住宅區感到無聊,因為其中的氛圍是相當肅穆的,不但任何稍微灰色的娛樂都是絕跡,便連戲臺什么的都沒有,不論白天黑夜,這里都非常安靜,因為住戶很多并非正常作息,往往要值班、開會,一旦回家就想好好休息,大家也逐漸形成共識,故而不敢吵鬧。
除此之外,還有在銀行、交易市場附近的錢區,那也是高樓林立、燈紅酒綠,一屋千金難求,物價幾乎可以和院區比較了——中樞區的物價倒是不高的,貨也好,非常的實惠,學校和醫院也都有盛名。錢區、院區的物價,要比港區還高得多。
而且,錢區的食肆最多,要說起男女陪侍,也是這里最常見,不論是咖啡館、茶館,還是酒樓,出入其中的伙計,多數都是面貌姣好、談吐文雅,讓你疑心他們來做伙計是否大材小用——越是這樣想,就越覺得是來陪侍的,對自己不假辭色,也不過是因為出的價錢不夠罷了,如此越發殷勤光顧,乃至于一擲千金的,最終一無所獲,鬧出糾紛來的,都不在少數。
這些桃色故事,是時常登上本地小報的,因此如盧馬姬等人也能略窺一二,實際上,她們平時基本不會去這些區域,哪怕知道中樞區物價便宜,但也犯不上特意騎車過去,要知道,如今羊城港之大,已經令跨區交通變得相當漫長了,舊城區在不斷擴大的新城面前,簡直就成了一個小角落,從前從城東到城西,也就是走個半日而已,現在,要從港區到中樞區的某間超市,光單程就要花費兩個多小時,來回五個小時,只是為了買點柴米油鹽,這筆帳的確是不上算。
錢區之下,還有買活大學所在的學區,也是特別繁華擁擠的所在,學區算是和港區并列,都是羊城港這里人口聚居的繁華區域了,物價上自然也頗為高昂,但有一點不同,那就是豐儉由人,倒也有一些花銷不高的生存辦法,就是要做好吃苦的準備了。
比如說,盧馬姬租住的這個區域,在港區邊緣,距離學校不遠,可一個月租金就只要四百文——初級教師35文一天,一個月一千文左右的收入,月租吃掉將一半,也還算是可以接受的。
當然,這里用的是公廁,而且還是旱廁,自來水和下水暗道就別想了,都是打水用,明渠排水,這磚瓦房,到了雨天,漏雨也是家常便飯,更沒有路燈什么的,入夜之后,需要一些勇氣才能走進黑黝黝的巷子,通電的屋子也是少之又少。只要這些都能接受,那就在這里租住是很省錢的。
港區這里,很多收入較低的百姓都愿意住在這樣的房子中,沿著港區的邊沿,靠海去,這樣的平民區還在不斷的擴大,這和買活大學周圍的學生區也差不多,愿意吃點苦的大有人在,甚至很多人不認為這是吃苦——至少是有房子住,有床躺,平時飯也能吃飽,還奢求什么呢?這樣的日子在從前已經是不敢想了!在老家的時候,多少人一到夏天連鋪蓋都沒有,一領草席地上一鋪就這么睡了?
在盧馬姬這里,她其實也不覺得自己的生活質量有下降太多,苦,她是吃過的,從歐羅巴一路來到買地,這船上的航程每一天都是折磨,買地這里再苦那也比在船上好多了。
當然,船上是特例,可就拿原本在家中莊園的生活,以及在宮廷做侍女的生活,和眼下相比,她也不覺得如今有什么委屈的。她的家庭歷史悠久而且相當的富裕,擁有自己的領地——這也就意味著她從小在城堡中長大,這世上再沒有比石頭房子更不適合住人的了,盧馬姬一到冬天就受凍,幾乎不愿意離開壁爐跟前。
可壁爐總有煙氣,她總是在咳嗽和凍瘡中度過一整個冬天,寒冷和陰暗是驅不散的主旋律,也是任何華麗的帳幔都無法遮蔽的不快回憶——天鵝絨帳幔帶來的是另一種讓人不快的塵味兒,這些東西很貴,而且不能常常洗滌,只能用雞毛撣子來撣灰,但效用也不算大。除了國王之外,沒人能常常騰換這些東西,以至于塵味兒、煙灰味兒和窗外的,不知來自何處的臭味,成為童年最清晰的回憶。
至于之后,在宮廷中生活時,她的住處也完全算不上舒適,而且,宮廷侍女沒有專用的女仆,盧馬姬必須學著打理自己,并且習慣在宮中朝向不好的小臥室,那里到了冬天非常陰冷,漢普頓宮雖然外表看來十足華麗,但除開這些裝飾之外,沒什么值得一提的。
木屋在潮濕季節容易產生一股霉味,而且,在冬天,侍女得到的炭火總是不足。總的說來,英吉利貴族的生活,有點像是他們的服飾,雖然好看,但也不過是爭取到了一點體面而已,穿起來什么感受冷暖自知。
在買地,雖然這間屋子很狹小,平民區街道的氣味有時也不讓人愉快,但這和倫敦的氣味相比,又不值一提,顯得非常清潔了,而屋子偶爾的漏雨、簡單的裝潢,在盧馬姬看來都不是問題,漢普頓宮也一樣漏雨而且更難修繕。
而且,羊城港的治安還是相當不錯的,平民區這里也只是偶爾發生一些劫案而已——在自身安全上,盧馬姬也無需a擔心太多,為了秩序起見,平民區這里的房東,傾向于租給同一性別的單身者,或者專門租給帶孩子的夫妻,這樣彼此發生摩擦的機會就較小一些。而且毋庸置疑,這讓很多女租客要放心多了。
能夠住在一間恰當的,獨立的房子里,擁有結實的床鋪,床織品是結實柔滑的棉布,到了冬天,在那溫和的寒意中還能買來便宜暖和的棉被……就這幾點下來,便已經非常讓人滿意了。
更不要說,走出門不遠,就有便宜的熱水賣,只要不是大冷天,都可以在自己屋里擦洗……愿意花錢還可以去澡堂子,清洗上的方便和頻繁,無疑要比英吉利好太多了!劣诔允成,那更是提都別提!
當然,盧馬姬并不是很注重這個,她是個英吉利女人,他們國家的人總有一種超然的禁欲,認為吃飯不過是為了維持生命而已——他們不指望從中去獲得多少享受和樂趣。
總的說來,英吉利從上到下都不喜歡吃,因此也不擅長吃,不過是胡亂地把東西做熟而已。不過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認,羊城港的食物要便宜和優質太多了。
在這里,粗糧反而是一種稀缺的東西,用高一些的價格來供給愛好者消費,最普遍也最便宜的——米粉,這東西如果在英吉利還不知道要賣出什么價格呢!這可是稀缺作物白米的精制品,哪個詞都夠價格往上翻一番的了!?可米粉,在買活軍這里,是最常見也最便宜的東西了,因為它可以讓人無視米本身的口感,所以,南洋陳米用來制取米粉就成為最普遍的選擇,再加上紅薯粉、土豆粉,粉類在如今的買地是最常見的窮人美食了。榨菜辣椒拌粉,在平民區可以做到兩塊錢一大碗,再加兩塊錢就能來一碟本日的海鮮雜魚佐飯,三大營養素中這就齊全了兩個!
按盧馬姬的食量,這夠她吃一天的了,她是教師,還能在學校免費吃一頓飯,這么算下來,除了青菜吃得少之外,四五塊錢,就能打發一天的飲食,算上房租,一個月剩下三百多文,買買衣服和日用品,不是太大的問題——
你看,這么最省錢的活法,在英吉利都已經是難以想象的享受了!在宮廷中都沒有這樣豐富的調味和新鮮的海貨吃,盧馬姬也不會非得說自己就想念什么腰子餡餅了。他們英吉利洋番從來沒有試圖在羊城港復現過英吉利美食,港區也沒人開英吉利館子,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她擔任教師,收入大概也就是這些了,刻苦一些的話,一個月存下兩百文左右是可以實現的,不算多,倘若要靠這樣的積蓄速度,去讀哲學系的脫產自費生,有點兒異想天開的味道,所以盧馬姬也一直在積極尋找獎學金的機會。
只是很可惜,她的文章雖然為她贏得了一定的知名度,但她的才華,可以預見到的是,很難轉化為生意上的利潤,要找到有遠見的船長并不那么容易——英吉利的買賣做得不算是很大的,船也比弗朗基的少,盧馬姬要么就只能指望威廉.哈維醫生,要么就只能求助于教會,但可惜教會是注定不會喜歡她的論點的,她躲都來不及呢。
有了每月三兩銀子的潤筆,不論她會不會實現那個大膽的計劃,起碼,哲學自費生的構思不再是遙不可及了。也是因為這個念想,盧馬姬還是很注重儲蓄,她腳踏實地,立刻開始做計算題:離開港區,去上課就不能走路了,或者是花錢買一部自行車,或者就是每天開銷路費,從時間和金錢來考慮,她不能搬的太遠,最好是在港區學校和《衣食住行》編輯部里取個中間地段。
如果預算還保持在五百文一個月,路費增加一些,還是可以接受的,前提是她能順利地取得每月三兩的報酬。盧馬姬現在有四兩積蓄——不多,但也是她一兩年來的所有積攢了,所以她還有底氣可以搏一搏。
一部自行車——即便是二手的木輪車也要一兩銀子,買下來是件大事,但有車就從容多了,因為盧馬姬很可能要頻繁來往于學校和編輯部之間,倘若每次都坐車,那每多坐一次都是額外的經濟和心理負擔,但靠雙腿是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的。
所以,比起來她更傾向于買自行車,如此一來,區域選擇的余地也大得多了,她可以先測試一下自己的騎車速度,這樣只要找一個帶院子的分租單間就行了,租房預算放寬到六百、七百文的話,或許會好找得多……不過她對于內城的房租行情其實并不了解。
盧馬姬看了看天色,還不算太晚,她立刻站起身,隨意地擦了擦汗,就出門去找房牙子了,她打算從房牙子開始,做個小小的調查研究,就以此為第一篇文章的選材——
剛才造訪《衣食住行》編輯部的時候,似乎聽到有人在抱怨,‘住’這塊很不容易出文章,如果能在這塊上出彩的話,對于她在編輯部站穩腳跟,大概也會是個很好的開始——
第1229章 盧馬姬與學生們
◎羊城港.盧馬姬平民區的真面目◎
“熬得上好的豆豉沙丁魚哎——面包也有的, 來一碟么?”
太陽雖然還沒有下山,但也已經不復正午時的威力,悶熱的天氣,被海邊吹來的咸風給吹散了不少, 空氣中的腥味是大家久已經習慣了的味道, 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影響街邊的小販, 一邊推著小木車前行,一邊用悠揚的叫聲為自己招徠生意,“米飯也有,兩元一份,料足足的——來一包?”
“來一碟沙丁魚吧, 有沒有青瓜醬?有也來一碟!再來一個面包,多少錢?”
“小菜都是兩塊, 面包貴些, 一個要五元, 要不你再挑個小菜算十塊了——西紅柿碎要不要?酸甜, 抹著面包下酒也是正好!”
“行,那來一份!”
問話的弗朗基人, 很爽快地掏出鈔票來付了帳, 小販也趕快拿出三個用草葉系好的粽葉小包, 和油紙裝著的一條手掌長面包一起, 放到客人手上,客人也重新坐回了酒館擺在外頭的椅子里, 拿起玻璃酒瓶子晃了晃, “老板, 再來一瓶金米酒好了!要占城牌的!可別拿劣質貨糊弄事!”
“這話說得, 只要錢給足了,我這里要什么酒沒有?要不要冰。俊
“冰也要加的!”
“行,一瓶酒三十,冰杯十塊錢,用完了再來加。”
老板叼著煙斗,很快就把一瓶濁白透清的酒液墩到了餐桌上,還舀了一大搪瓷杯的碎冰,“悠著點喝吧,一天掙的還不知道夠不夠你喝的!”
“哈哈,哪有你這么做生意的,老板……天知道,這說不定就是個大老板呢……”
“大老板?大老板上咱們這來做什么,就是要找女人困覺也犯不著上這來啊——真的大老板,這會兒不得在銀行那塊尋歡作樂,聽曲看戲啊!到我們這兒來裝什么大尾巴狼,這一天賣勞力賺的一點錢,全喝光了,叫人如何看得過眼,喝到最后全是賒賬……老子賺的一點錢全在這些賒賬里了!早晚立了規矩,一人一碗酒,多了沒有,喝完就給我滾蛋,少找事兒!”
“有錢不賺王八蛋,你這就是想不開了掌柜的,哪有這么開門做生意的——”
“怎么著吧,這就是俺們漢人唄,六姐不喜歡喝酒,你們誰不知道,老子開個酒館都已經是罪過了,還怕你們這些酒鬼來說道?”
沿街的小酒館,算是在平民區里少有的,拉了電燈的屋子,屋內外窗門洞開,又高又壯的老板,話里還帶了濃厚的北方口音,抱著手往堂屋里一站,足夠震懾住里外的漢番酒客,他也絲毫沒有和氣生財的意識,對于客人指指點點,嘴巴很碎,邏輯更是讓人聽后只能無語地搖頭。
盧馬姬從酒館外經過時,也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幾眼,恰好和他撞上了眼神,那老板嗤了一聲,“看啥看。∨缹W!走你的吧!去哪兒,這么慌張的,沒見天都黑了!還不快些走,回來看你敢不敢走黑巷子!”
就這氣派,只怕是六姐來了都要吃排頭。盧馬姬趕緊加快腳步,從酒館前頭穿過,酒館前的幾間屋子她也就不再亂看了:這種酒館,在平民區一般幾個街區就有一間,主要就是賣米酒的,南洋的甘蔗酒,也就是洋番說的朗姆酒,他們也賣,不過都沖了水,度數不高,價錢還貴,主要就是供給居民們下工回來了,小酌兩杯。
有些酒館不賣小菜,到了點就有這些推車、拎籃子來賣菜的小販四方游走,別看都是漢人面孔居多,但口味卻往往是歐羅巴化的,賣的是弗朗基風味的小菜,比如青瓜醬、西紅柿碎,都是用的弗朗基手法炮制,也就是那豆豉沙丁魚,是吸收了華夏的飲食風味形成的小菜。
盧馬姬平時,多數是張望一二,眼睛吃吃,她倒是沒有嘗過,但只看鋪子里的洋番酒客,就知道這些帶有家鄉風味的下酒菜,是很受到歡迎的。至于漢人的酒客,當然也有——但他們多數是干喝,不吃菜,最多自己從家里帶一小包花生米來,一包能就幾天的酒。
又或者是從酒館里打酒回家,慢慢地吃喝,和吃光用光的洋番不一樣,漢人還是很有儲蓄意識的,他們也很少有去賭坊的——賭坊就在酒館前面這幾間屋子,長年累月都關著門窗,異常的寂靜,據說都是挖了地窖,在地窖里點蠟燭打牌。
這些屋子,名義上都屬于一個遙遠的主人,實際的經營者,也是洋番面孔,出入其中的以洋番居多,漢人賭客在這里不受歡迎,因為其家人不可能贊成他們來賭錢,而只要往上一個密報,更士便立刻悉數出動,前來抓人,只要當場逮住,不管是來做什么的,基本都是前程盡毀,只能填到邊境礦山中去了。
有家口的漢人,風險很高,賭場是不愿意接待的,賭客還是以洋番為多,洋番水手、力工、商人,都有出入這里的,因為他們面孔相似,而且很多時候語言不通,追查困難,這門生意得以維持得略長久些,不過大概也不是每天開賭,盧馬姬也搞不清里頭的門道,她只知道這些房子最好還是少看。
再有就是隔鄰深巷中聯排的小房子,那里基本都是做風月行的女人,經常會跑到酒館來陪客人喝酒,又一起回到住處去,她們所接待的客人,就是漢番不論了,這些女人——偶爾也有一些男人,彼此互相望風打掩護,更士要抓起來比賭場困難太多了。
這抓賭太容易了,只要有賭具、籌碼,有一幫人簇擁著,又無法解釋原因,那就是賭跑不了。可風月行想要抓到實在,就沒這么簡單,盧馬姬在這里住了一年多,抓賭是見到幾次的,但抓嫖也就只有一次,當下是少了許多住戶,但不過半個月,空著的屋子又被填滿了,不論是女人還是客人,一個個臉上都是笑嘻嘻的,絲毫看不出對于那些消失的人存著什么芥蒂,是不是也會害怕自己有被抓起來的一天。
這些景象,在其余那些好區,是見不到的,就是在港區的核心地帶,也是少見,要不是住在這里,盧馬姬都不知道,規矩嚴明的城市內部,還有這些藏污納垢的所在,而這些不黑不白的地方,所寄托的又是許多辛苦勞作的工人僅有的娛樂——或許不是那么的健康,他們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人生在世要活得永遠健康,這又是多么的困難?
這些人心中,失掉的不是對六姐的敬畏,對買地一些風氣的推崇,失掉的是對自己的要求和指望,他們也知道,自己大概一輩子就是如此而已了,多余的力氣,便不再積攢著往上走去,而是花在了這些消閑上。
但是,這些可理解的,平庸的‘惡’,就是可被諒解的嗎?平庸之惡的聚合,會否形成向心力,吸掉城市應有的活力呢?這是盧馬姬每每經過都會思索的問題,她快步經過了這段帶有電燈的,看著額外繁華一些的巷口,叫住了從巷口里出來的一個年輕女人。
“蓮安——你明天記得要交文法作業!”
她說,按照平時在課堂上的口吻,一板一眼的交待,倒沒有流露什么詫異和同情——她班上有若干女學生來自這些小巷,這是盧馬姬早已知道的事情,她每次見到她們也都叫她們記得交作業。其實對她們中的一些人來說,來自英吉利,早已會說這門語言,只是為了混混學分。不過盧馬姬不管如何,反正一律公事公辦,既然來上課,就要把作業做好,能學到一點東西也是好的。
“馬姬先生!這么晚了,你出門做什么?!”
蓮安詫異地裹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她穿的當然是連襟裙了,羊城港的風月女人幾乎都穿這種裙子,往往掐腰,裙擺也短,而且,在洋番這邊,她們還會學著歐羅巴這些年來的流行,把領子挖得很低:實在地說來,在女人的身體中,胸部不是一直被當成羞體的,曾經漢人在乎的是腳,有些民族在乎的是頭發,對于胸口反而無所謂了,這也是歐羅巴的貴婦會穿著低胸衣服的原因。
但反正在這些女孩子身上,什么羞體也都露了,腳也好、頭發也好,胸口也好大腿也好,都在外頭給人看著,因為本地崇尚穿著的自由,旁人還不便干涉,只能無言地看著,至于她們自己,也習慣了這些異樣的眼神,對于潛在的客人,報以鼓勵的微笑,面對同性和長輩,則反而更加桀驁不馴,有些挑釁起來。
大概,也就只有在盧馬姬面前,蓮安會裹一下敞開挖低的胸口了,盧馬姬對于這種社會現象也無意置喙,她是幸運的,擁有豐厚的學識和還算聰明的腦子,但即便如此,在羊城港立足,還想向上,也很艱難。像是蓮安這樣,想方設法逃到買地來的女孩子,因為不愿意付船票錢,逃跑成了黑戶,她們自然也會給自己找一條輕松的活路。
雖然她們選擇的行當違背了法律,不過,盧馬姬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和觀察中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一無所有的人們對于違背法律,往往沒有任何思想負擔,能制約他們的往往是內心深處的道德。而道德又似乎成型于幼年時分,也就是說,既然蓮安成長起來的環境,對于這一行沒有什么道德上的審判,那社會就很難把‘做這行是錯的’這樣的觀念,灌輸到她的腦子里去。
對漢人和老一代的洋番來說,約束言行的大概是對六姐根深蒂固的信仰,但在新來者這里,六姐離她們實在已經是相當遙遠了,要讓她們充滿感恩地根據六姐的訓示而生活,是困難的。盧馬姬在自己心里記了一筆:底層百姓的信仰缺失問題。同時回答蓮安的問題,“我要去牙行看一看,打聽一下租房的行情!
“您要搬走了嗎?這么晚出門——回來時天就黑了,這一帶對您來說就不安全了——”
蓮安頗為反對,“萬一您被——您被醉醺醺的行人當成了我們這樣的人——”
盧馬姬并不覺得受辱,反而認為這是很務實的擔憂,她嗅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們靠近了就能聞到,我身上全是汗臭,可沒香水味——走了!
她的理由似乎讓蓮安有些驚訝,她呆呆地和盧馬姬揮手道了別,盧馬姬就繼續闊步上路了,她大概還要走過四個路口,就到牙行了,也就是十來分鐘——回來的時候天色應該是剛黑,雖然她也很少在夜里回家,但盧馬姬自信地認為,這不會是什么問題。
“馬姬先生,馬姬先生!
身后傳來了蓮安連聲的呼喚,她快步趕上了盧馬姬,“我還是陪您一起去吧!”
她有些啼笑皆非地說,“那些喝了酒的人可聞不到什么味道——一會我把您送回家好了!您可別拒絕,就當——就當我也想看看外頭的房租吧!”
這也太好心了,但其實真沒必要,盧馬姬本想說,‘這會不會耽誤了你的事兒’,可看了看蓮安,她又有點說不出來了,她覺得自己似乎從蓮安的笑意里看到了一點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大概,或許她也真的想看看外頭的房租,想看看港區之外的百姓們都是怎么生活的吧。
“那就麻煩你了,非常感謝!”最終她說,“那我們走吧,你和牙行的人熟悉嗎——我沒有打過交道,我的房子是承接了另一個同事的租約。我聽說,牙行里全是漢人,洋番非常的少!
“因為房東多是漢人!鄙彴补皇煜,她毫不猶豫地說,“洋番也不會做這一行,這一行賺頭不夠,他們更喜歡去做投機貿易,或者是為交易所的投機商跑腿,干這行的,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接觸多了大錢,就看不上小錢了,有點剩余就吃光喝光睡光,別看表面光鮮,其實銀行賬戶里的余額,還趕不上扛大包的!”
對于她的常客,蓮安原來是有點兒瞧不上的,因為她說得生動,盧馬姬也不由失笑!澳撬麄兓蛟S還沒你有錢!”
“我們也……”蓮安搖了搖頭,她的表情又復雜起來了!胺孔夂苜F,但不能不給,莉蓮姐——”
這是個陌生的名字,基于好奇心,盧馬姬的耳朵也豎起來了,但蓮安沒有往下說,反而是向街角一個抱臂而立的閑漢打了個招呼,“我陪馬姬老師去牙行辦事,天黑了,她在路上不安全!”
盧馬姬意識到,她時常能看到這個人站在街上無所事事,兩人彼此已經很眼熟了,但她從沒意識到其實正是此人在監視著這一帶的風月女,一時間她相當詫異——如果是監視的話,整件事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過,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和所有貴族一樣,能保持表面平靜,這個閑漢打量了盧馬姬幾眼,也對她擠出一抹笑,打了個招呼,他對蓮安生硬地點了點頭,蓮安便挽著盧馬姬一起走過了街口,盧馬姬能感受到她心口怦怦的心跳,就連馬姬自己,呼吸也跟著緊繃了起來。
這會兒她不再想著新聞報紙的事情了,而是沉浸在了一股無由的義憤里:好吃懶做,沒有其他路可走,自愿地來做這一行,這是一回事,被人拐騙、看管、軟禁,非自愿地做這一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說前者還是社會必然存在的陰暗面,但后者,似乎就說明了衙門管理的孱弱,讓人油然而生出一股被騙的感覺——
這和買地一貫宣揚的可不一樣!不是說好了,本地法治清明么?這樣幾乎公然存在的風月行會,那個所謂的莉蓮姐,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1230章 走不出的平民區
她的這些學生們——她們從事著現在的工作, 是因為別無選擇,還是因為更傾向于眼下的選擇呢?
盧馬姬不得不承認,或許她從前是太沉浸在書本和自我的世界中了, 而張利青主編的邀約, 對她來說則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 讓她真正地睜開眼,融入進了這個嶄新的社會之中。僅僅是才剛剛張開眼睛,她便發現了從前被不自覺地忽略了的諸多疑問。
在此之前, 盧馬姬總是很想當然地認為,既然羞恥和道德一樣,都是伴隨著教育進入幼年的頭腦, 從小沒有接受過這樣的教育,長大后也就不會產生羞恥, 那么, 總有一部分人會自然地發現,皮肉買賣是來錢最快,最適合短期過渡的行當。
既然在羊城港立足很難,那么,這些逃債的女孩子, 如果想在本地生活,選擇這個行當也就不意外了。而且,這種思維應當是不分男女的, 在這個行當的從業者中, 洋番這里女多男少, 并不說明洋番男子就沒有這樣的思考方式, 只是因為有本錢來做這種買賣的男人,由于性別的緣故, 一開始就很難到達買地而已。
雖然她沒有深入調查過,但盧馬姬相信,漢人和土番的從業者,性別比應該是大致均衡的。因為——很顯然,和異性相比,同性的來往會更加的隱蔽,也更難抓捕,而根據她的閱讀,在買地前身的敏朝,并不像是歐羅巴一樣,把同性間的情感視為洪水猛獸,更多地采用一種放任自流、見怪不怪的態度。
尤其是南邊福建道這一帶,男風相當卓著,這使得男子之間的親密來往,隨處可見,有時很難用某種簡單的詞句來判斷——譬如說,如今四十歲以上的男人,一輩子沒有能結婚的,人數很多,和許多閹人一樣,這些人對組建家庭已經絕望了,又不愿去到養老院里——買地的養老院和孤兒院,都是給最窮困的人托底用的,在里面的生活質量和平均壽命都不算很高。
一般的百姓,人們對養老院、孤兒院,鼠疫時臨時設立的隔離醫院,都是聞之色變,認為是最不愿意去的地方,而能和生還率不足一半的鼠疫醫院相比,也就可見這些地方的待遇如何了。
既然不愿去養老院,也沒有后代照應,更指望不上宗族和村落,如同從前一樣照顧孤寡,買地這里,早就沒有什么大族了——那么,這些男子們往往就結伴而居,彼此給予有限的照顧,也默認了照料終老者,可以繼承先死者的遺產。
這種未婚男子、鰥夫組成的老漢屋,類似于姑婆屋一樣,在城市中逐漸也普遍了起來,更是從中可以看到一些底層百姓的軌跡:年少時做苦力、討飯的都有,逐漸地,攢到了一些錢,也拉上車了,不是自行車,就是人力車,總歸是做著這些手停口停的工作。
一輩子下來,也沒能積蓄什么可觀的錢財,又考不過初級班,沒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賺來的錢,不是吃喝了,就是不知花用去了哪里,到了如今四五十歲,有些力氣的還在做車夫,有些人便退了下來,不是掃大街,便是打更看宿,比年輕時還要越發的節儉,好不容易攢到一點錢下來,是不敢再亂花了,用這錢在老漢屋里,買個房間,尋幾個后輩,有了病痛能照應一二,死了以后,房間便留給他們分了。
——無非是如此而已,百姓的生活,總是乏味的,越是無錢,旁人便越是漠不關心,這些將老而未老的男人,他們和其余一樣無法成家的男子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是否存在極度廉價的交易,其實在英吉利也無人關心,在買地就更是如此了。
其實,盧馬姬也相當好奇,沒有虔誠的信仰填充內心,姑婆屋內,是否也有些隱秘的情感關系,就像是在她老家,哪怕是最虔誠的修女之間,或許也有一些深藏的戀曲,人的欲望是基于生理因素而產生的,絕對客觀之物,機械自然主義在這點上是無法解釋的,反而是人類的意志力能夠和這種本能的沖動斗爭。而信仰往往是意志力最好的催化物,缺少了信仰的強化,怎么看,買活軍民間的關系,應當遠比婚書要體現的更復雜和多樣化。
這是社會學研究的課題,當然,社會學和哲學也緊密相關,盧馬姬專心于哲學,不過是因為這門學科,在英吉利相對要更安全一些罷了,而且,她對于人和人的關系,并不如對人和自然的關系那樣感興趣。
直到此刻,當她真正和蓮安并肩走在街頭時,她才詫異地發現,自己對這個天真又愚蠢,活生生地在她身邊散發著人味的同鄉,居然也有發自內心的關切——蓮安不是英吉利人,但同鄉的概念,在萬里之外,大概是可以放寬到同一個大陸,甚至是同一個膚色的。
盧馬姬想,教育是否漸漸地已經滲入了蓮安的大腦,讓她意識到了,皮肉買賣并非是一條最容易和最好的出路,這和她剛剛到達買地時的認識,是截然相反的。但是,當她逐漸融入這里,認識到這一點時,卻又已經沉浸在這個行當中太久,無法脫身了。
莉蓮——這個名字應當是很關鍵的,盧馬姬沒有立刻圍繞她來發問,也沒有急切地顯示出過于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從房租入手,談起了蓮安的房租,“你是合住的?還是自己一個院子?房租要比一般的更貴吧。”
這些伎女居住的房子,條件在平民區也算是相對最好最整潔的了,有蓋了石板的下水道,雖然沒有自來水,但街道內部就有一口井,而且個別屋子還通了電燈,當然,這是人力發電機和蓄電池的供能,這片街區可沒有鋪設電線桿,甚至很多房子,嚴格來說是違規建筑,連地契都沒有——
較真地說起來,這里本來都是農田,只是城市擴張到此處之后,農戶在田地中建起了一些房子,由于每年還是如數繳納地租,衙門暫且也還沒有管束的意思,但這可是經不起細查的。因此,凡是建在農田上的屋子,都特別簡陋一些,只有原本就是宅地的屋子,才會翻蓋得光鮮,這也是害怕衙門追究的緣故。
蓮安她們的屋子,就是區里比較體面的青磚瓦房了,一般是兩人一個院子,月租出奇的貴,“四兩銀子!不能賒欠,這要是有一個月怠惰了,房租都交不起,就得私下和姐妹們挪借,利息也很高!”
一個院子兩個人,一個月就是八兩了,而且是完全合法的收入,到衙門都說不出什么來。盧馬姬吸了一口涼氣,“這么貴!那你平時得——我是說,得多努力干活,才能付得起房租?”
大概蓮安也很少交得到同行之外的朋友,她們這些女孩,在學校表現得往往很桀驁,更是相當的抱團,絕不會輕易在旁人面前敞開心扉,只有在這樣受到尊敬的老師面前,她放下了提防,“平時,一個晚上最多也就五百多文,可這也不是天天都這樣,一個月能有兩三次好日子都不錯了……如果遇到大方的客人,那還成,把他們的錢榨干了,能花銷上兩個多月,最多也不過半年,錢總會用完的……到時候,還得出去干活去!
果然是高收入,哪怕有撰稿貼補,也是盧馬姬的幾倍。盧馬姬沉默了一下,她現在知道為什么蓮安等人,離不開這一行了,她們大概總會干到叫不出價錢的那天。“就不能不住這嗎?省點花銷?四兩銀子,足夠在錢區都找一套不錯的小院子了!
“必須得住在這一塊,才能受到照應,不然,怎么保證客人一定會給錢呢?”
蓮安也說出了這行的門道,“再說,做這事總有意外,莉蓮姐能照顧我們這些女孩們,說好了,用魚鰾羊腸是一個價錢,不帶是另一個價錢,如果談好了又不帶,打手會幫著出頭,有些客人想把我們帶出去,他們也會保護我們。如果有了孩子又不想要……她也能幫我們去搞藥來打掉。”
如果不是之后說得直白了一點,前面的這些話,盧馬姬幾乎不能意識到是什么意思,這一行的圖景在她的面前也變得越來越具體了,她有些吃驚地張了張嘴巴,又啪地閉上,過了一會才喃喃說:“看來,這個莉蓮姐心很善,也很有知識和辦法,倒不像是——”
“嗯,那自然大有不同。”
蓮安也贊同地嗯了一聲,雖然沒有明言,但兩人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敏朝的老鴇,在她們到來時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無從比較,但在老家干這行的女人有多狠毒,她們多少都有耳聞。
比起來,莉蓮和姑娘們的關系,幾乎可以說是溫情脈脈了,她甚至還允許蓮安等人去上學呢——在盧馬姬看來,這是很不可想象的,上學就意味著伎女會學到知識,和社會發生接觸,容易產生從這行中脫離出去的想法,每次上學,都是離開她的控制區,逃跑的機會很多。
“她甚至還鼓勵我們去上學,剛來的時候,我對這一點非常感激,甚至把她當成了一個圣人——”
果然,蓮安也提到了這一點,只是此刻,她的表情是復雜的,“馬姬小姐,像你們這樣付得起船票的人,恐怕很難理解我們當時的心情,好不容易來到了一個好地方,不想當包身工,不想去做苦活——”
想要白白坐船,不愿用勞力還債,這不是什么光彩的心思,但蓮安的訴說,又很容易讓人完全投入到她的情緒中去,盧馬姬默不作聲地聆聽著,不過,蓮安沒說自己是怎么跑出來的,只是說起了自己在孤立無援,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怎么幸運地被莉蓮收留,并且被介紹了這么一份收入豐厚的工作。“當時,我覺得她比人們口中傳說的東方賢者還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她才是那個真正拯救了我的圣人——”
但是,現在,她上了學,對買活軍的生活也更加熟悉了,或許也認識到了,所謂的苦活,也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而這份工作也沒有一開始認識到得那樣好——蓮安對于這個圣人老鴇有了一點新的認識,但她的決心或許也不算很堅定,時時刻刻都有可能退縮。她跟著盧馬姬來到牙行前時,就明顯地裹足不前了,“馬姬老師,您進去吧,我——我在外頭等你!
她的穿著完全地說明了她的身份,因此,兩個女人都接受到了若干或驚愕或輕視的眼神,不止一個漢人婦女,擰著眉頭憤憤地看著她們,好像她們的出現打擾了這幾條街的寧靜——盧馬姬要看跨區的房子,來的是正規的牙行,這里已經是港區的核心地帶了,體面的漢人也隨之多了起來,她們算是離開了平民區,雖然距離仍不遠。而蓮安已經顯示出了明顯的不適,看起來隨時都會飛逃回熟悉的地盤里去。
“別走!北R馬姬本能地想要阻止蓮安,她一把抓起了蓮安的手,后者詫異萬分地瞪著她,好像在說:一個仕女,一個貴族,居然牽起了伎女的手——
這遠不是老師對學生展現出的善意和好奇了,但盧馬姬——如果情況許可,其實她從不在乎這些,她是不會給自己設限的人。她對蓮安說,“其實我也很局促——你看,那里都是漢人,而我是個洋番,他們看我的表情也不友善。請你留下來,我們互相壯膽吧。”
這是真的,的確她每一次和漢人吏目打交道時,都有點緊張,每一次四目交匯時,盧馬姬都會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異類和外來者,她永遠也不可能像是這些漢人一樣,擁有一種茁壯的底氣,知道自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并且冷淡地打量著外鄉客。她不知道漢人外鄉客,是不是也會得到類似的打量,但反正盧馬姬在這樣的眼神中也的確容易退縮,此時,蓮安的陪伴也給了她一定的底氣。
“異鄉人……洋番女,居然想要住出港區去……”
“這樣的裝束,這樣的異味,居然還想要從正規牙行找房子?我們這里供應的可都是貴價房……”
“天都黑了,還在外頭走,穿成這樣,是什么正經身份……”
在沉默中,四面八方投來的眼神,抽動著的鼻子,扭過頭去的小動作,似乎都詮釋著這樣的成見,盧馬姬感受到了一種油膩的窒息,她吃驚地意識到,這就是她的同類每天都要面對的東西——才剛一離開象牙塔,她就真正地體會到了這么一小部分國民——雖然是洋番,但他們也算是華夏人了吧?——最為真切的精神訴求。至少,她現在就很想要擺脫這種惡意的輕視和猜度。
打退堂鼓?有那么一瞬間她是想的,但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念頭,盧馬姬直直地走向了表情最不友善的一個牙人,她幾乎是有些蓄意地想把事情鬧大——如果她遭受了粗暴的對待和拒絕,那倒再好不過了,現成的就是一篇文章,她又能打響名頭,又可以出上一口惡氣——
“兩位,是來問房子的嗎?”
但有個女牙人,突然橫插了進來,她臉上散發著溫煦的笑意,一手兜著一個,把盧馬姬和蓮安一起,帶到了自己的辦公桌邊,“是想找跨區的房子,所以到我們牙行來問吧?心怡的地段在哪里?要不要先聽我介紹一下如今出租的各種房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