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1章 得道者多助…
“小顧來了—一這小顧真不得了,培訓到現在三個多月了,回回都是最準時的!沒有一次遲到過,我和你們說啊,她可博學了,別看如今只是暫領了一個通譯,可你們有什么不會的,都可以去問她!”
“過獎,過獎了,張叔,這幾位是——”
“哦,他們是新加進來的,昨天剛報道,出發前肯定趕不上培訓的,我估計在股上你們還得給開課,不管到時候誰教吧,我先把這幾個人托付給你了,到時候你語言多上點心,要是不爭氣,打罵隨便—一倒也都是聰明孩子,算是我們海軍的后生了。這不是又多編了一艘船進來么,上頭少不得要人駐守的,原定船上的那些兵丁,就得分過去了,這幾個是臨時抽調來你們船的。”
“這又多添船只了?”
“可不是嘛—“張叔也是微了微咯,把聲音拖得長長的,“這幫洋晉商人,可沒有什么家國之思,深怕占不到這個便宜呢,可不是爭先恐后,要為王前驅了?”
屈指算來,顧眉生應了征召,加入使團,也有數月功夫了,先后在呂宋和羊城港多次學習、考察,對于使團的內.情,也自然了解,人頭都已經摸得很熟了,因此,很多話外人費解,但她卻是一提就通:這所謂的‘多編一艘船’,結合了張叔的提法,倒也不難理解,就是又有外商人的船只,志愿加入買地的使團,“以壯行色’了。
買地這里,原定的使團規模,其實不算太大,除了團長之外,還有談、地理、人文、教派之類的活死人專才,這其中洋器的人員很少,只有一兩人,也都是充分證明過自己的忠誠的,在出身上,完全揚棄了歐羅巴責族出身的活死人。
—從這一點來看,‘不以出身論英杰”’,完全就是屁話,這種高調也就是平時唱唱,一到要緊關頭,那是“全以出身論英杰’,不但要考察出身,還要考察性別、教育,一重重排查下來只有一切都可信任者,才能被信任,這才是如今的現實。
除了這些負責政治斡旋的核心人員之外,支持人員,無非就是通譯、后勤、安保,再加上擁有海戰、遠航經驗的船員,以及火力充足,足夠自保的大型船只,這就是買地使團的全部了。
算上翼船、小舟、快艇這些,一個艦隊大概是十來根船,而核心的大福船,則是只有三般,其實如此也是足夠了,不客氣地說,倘若是南洋那里的小國,如此的實力,已經足夠叩關而入,在當地行廢立之事了。
不過,這也并不是整個隊的全部:即便以買地的海洋實力,這樣一支精英艦隊,進行跨洲際,前往歐羅巴的遠航,這也是難得的盛事,任何人都可以想到,倘若可以尾隨艦隊前往歐羅巴,那么,自身船只的安危,無疑就得到了進一步的保證。
倘若說,此前除了擁有傳音法螺的官船之外,商船既沒有前往歐羅巴的動力,也沒有繞過非洲,前往西非的勇氣的話,如今,許多海商也都意識到了,哪怕沒有做成什么生意,這也是自家的船只,積累遠航經驗,探索航路的絕佳機會。
也是因此,許多海商千方百計地托關系、走門路,寧可繳納高額的培訓費,也想要參與到使團培訓中來,并志愿捐助物資,只為了能尾隨而行—一當然了,航海期間,一切聽從團長的指示,這都是不用說的事情,倘若遇到海匪,更是愿意殊死作戰,充當前線船只,哪怕船毀人亡也是在所不惜。
這樣的漂亮話,聽聽也就罷了,以這個艦隊的體量,難以想象還有什么海匪敢于上前找事,要說的話,武力沖突的最大可能,估摸著也就是到歐羅巴之后,倘若和某國發生摩擦,炮轟港口什么的,背井離鄉,在萬里之外,難以獲得補給,還要和若干國家為敵,這才是對艦隊來說,略有一些危險的可能。除此之外,在海上那不是一路平推?最大的危險,也就是海上的天災洋流,以及有些暗礁布的危險航道了。
不過,船總是不嫌多的,買地的衙門,一貫也不是那等崖岸自高、系頇遲鈍的做派,既然這是彼此兩便的好事,也就從善如流,在審憤考核之后,接納了一批各方面資質—包括政治和船舶、水手本身—都沒有問題的船只隨行。
因而,培訓班的規模也是一再擴大,幾乎每批都有新船加入,當然這也意味著有大批水手、船員要來接受培訓,因為他們雖然或許會說一兩門歐羅巴的語言,但對歐羅巴的了解必然片面短淺,為了不拖使團的后腿,接受培訓是極有必要的。
就顧眉生所知道的,這些水手,比起她們隨行人員,還要增加一些海戰方面的考核,考核不通過的,還要臨時入營進行嚴格訓練,確保能夠領會旗艦的旗號,可以如臂使指一般地使喚。
而負責此事的就是和她領為熟絡的張叔—一這張叔呢,對她一向也很客氣,因為他和手下的小伙子雖然也擁有無人能夠比擬的專業特長,但毫無疑問在語宮上,需要借重顧眉生這些通譯的地方也有很多,試想買地最喜的招降滾雷球戰略,豈不是就需要兵丁擁有和當地人溝通的能力?因此水兵的語宮也是一定要過關的,至少要掌規歐羅巴強勢的幾門語宮,這就需要通譯在一路上額外加意地教導了。
數月以來,顧眉生私底下只要有時間,就會給軍官開小灶,每每封閉培訓時,大家也都爭著和她同宿—一在此事上,海兵中的女軍官便有優勢了,也讓她多結交了不少朋友,一般的水兵,就只能等她上船啟航后再開課了。
這也是因為使團的人員構成中,通譯比鉸稀缺,這會說多門歐羅巴語言的漢人,肯定比會說漢語的歐羅巴洋晉要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今日聽張叔這么一提,顧眉生便知道,估計旅途中她的教學任務能減輕不少了:這洋哥的商船,倘若也允許加入,語宮教師那是絕不會缺乏的,而且聽張叔的意思,洋商船上必須要加入活死人水手,起到一個監督的作用,看來,雖然開了這個口子,但團長對于這些商船也還是有些應有的提防。
“這種事,也是堵不如疏,這些商船主,實在是非常熱心,其用意甚至一度引起了團長的猜疑和憂慮,后來得到了知識教大祭司的解釋,這才知道,他們這是眼見著船隊的規模,越發擴大,那武力簡直觸目驚心。
彼輩又是明知道本國實力的,因而,他們深覺這般的炮火,足以威壓七海,生怕我們一個不順心,就把歐羅巴什么小國給滅了—這本國若亡了,他們倒不覺得可惜,很多人認為,對于本國的百姓來說還是好事,對那些所謂的貴族、國王,他們在買地居住久了,也是厭煩透頂。
但自古以來,那滅國之戰,無不是能造就無數富豪的肥戰,商人逐利這是天性,讓他們眼睜睜看著這樣的機會溜走,這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所以總得說來,這些洋番海商積極尾隨的核心邏輯,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唄:“好哇,你們去發財不帶我?’
顧眉生對于這些商人的行為動機,也覺得有點荒唐,更是理解為何張叔大不以為然,張叔是海軍將領,作軍的倘若能理解商人的唯利是圖,那這世道就要亂套了。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商人的行動是無懈可擊的:倘若沒有戰事,那他們便是順道回老家做了一趟生意,獲利不會少,倘若有戰事,那他們仗著對老家的熟悉,帶路前鋒,就不說論功行賞了,必然也能在戰爭中撈到不少好處呢!
再說心理上怎么過得了賣國這一關吧,人家這不是把理由都找好了嗎?自古以來,歐羅巴貴族都似乎高高在上、魚肉百姓的定位,還大肆宣揚什么血脈高貴、天生高貴,這一套說法,哪怕是在舊敏來看都嫌陳腐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可是千百年前就被華夏百姓給勘破的謬論。
這也是說歐羅巴的百姓愚鈍了,這么些年下來,竟沒有人能把這一套思想推翻—許多人會以為,這是白種人天生愚鈍,不如華夏百姓聰慧的地方。不過這種說法,涉及到了人種之間的偏見,是買地大環境所駁斥的說法。
顧眉生也以為并非如此,她對于歐羅巴的歷史倒也是有些了解的。歐羅巴百姓難以擺脫這樣的思想藩籬,除了自幼就接觸這一套說法,無形間被打下了烙印以外,也是因為各國的權力遞嬗、改朝換代,都在貴族之中進行,已經形成了一套牢不可破的運轉邏輯。
既然現實如此,那么百姓的思想與之相符也就順理成章了,歐羅巴當地的政治,和華夏大有不同,彼輩甚至愿意接受異國貴族,靠聯姻得到的繼承權來統治一個大國,這在華夏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而,倒不能以此來責備歐羅巴百姓愚鈍無智,只能說,倘若在買地久居之后,還有這樣的想法,那才是應該輕視的事情,這些商人擺脫了舊有的對貴族的敬畏之后,樂見,甚至是促成買地消滅母國的貴族,在心理上確實不會有任何障礙,譬如說英吉利的海商,他們是英吉利本土人,對于英吉利王廷能有什么感情?這王廷是法蘭西的血裔,卻還能代代傳承統治,放在華夏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對顧眉生來說,久居買地的洋番,還堅持對‘貴族血脈’的信奉,已經是極為荒唐愚鈍的事情了,她完全不會去想象,還有什么活死人百姓竟會鼓吹“貴族風范’、‘貴族底蘊’,這種倒反天罡的事情理所當然不該存在這世上,因而,她對這些商人的動機倒還是能理解的。怎么看,這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也就難怪他們也上躥下跳,急于加入進來,甚至愿意完全讓渡自己船只的武裝統領權,接受買地兵丁的管理,在軍事上完全成為一個單元了。
“如果砲兵都由我們的人手擔任,那也沒什么可擔心的,如此,我們的實力倒是更加壯大了,那滅國之戰,一開始只是說說而已,眼下倒像是越來越可以成真了——人人都有利可圖,怪道如此踴躍,也不知道移鼠教引以為豪的多次東征,是不是也是在類似的氛圍下,一呼百應逐漸豐滿組織起來的。”
外番船只加入,自然也就伴隨著原本買地船只的漢人兵丁要稀釋出去管理,新來的兵丁是補充在漢人自己船上的,因為他們要學的科目多,不像是老兵那樣,除了語言要和洋番通譯學,其余事項可以反過來教導他們。
因此,張叔這里也是要給顧眉生介紹幾個將和她同船的新軍官,至于那數十兵士,也就等到了船上之后,再慢慢熟悉了。這批新軍官,男女各半,男子略多一些,而女子都是格外魁梧壯碩之輩,這也是買地這一次挑選軍官的標準之一,因為歐羅巴的戰爭,如今還很依賴將領的單兵武力進行沖鋒,如果這些軍官因故流落民間,體型會是他們在當地展開活動的重要籌碼,冷兵器作戰能力也得到相當的重視。
這些軍官,也都是一時之選,除了語言弱項之外,其余素質都非常出眾,聰明人都知道怎么經營人際關系,大家略一介紹,便彼此熟絡起來,一邊往考場走去,一邊也是順口閑聊起來。
幾句話下來,顧眉生對洋番船只加入的來龍去脈,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也是隨口這么調侃了一句,說實話,她的確感覺如今買地的這個使團,有點被架起來了—這是比陳橋驛還要更陳橋驛的典型情況,陳橋驛黃袍加身,很難說當事人是不知情的。
但買地的使團,顧眉生卻是可以打包票的,其出使目的,絕對不包括打勞什子‘滅國之戰’,可隨著各方勢力來附,現在她都不敢說會不會有滅國之戰了。當你的確有滅國的能力,而許多人都認為也希望你會滅國的時候,你的個人意愿還重要嗎?
就如同此時,這么一句調侃出口,張叔的笑容也是變得有點古怪了。顧眉生見了,都不免一怔,張叔和她對了一眼,苦笑道,“你還真別說,這教會東征我們上回還考過是吧?政府加教會,土兵加傳教士,典型的人員結構嘿,小顧,你猜怎么著?”
“怎么?怎么?”顧眉生已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了,一口氣已經提了起來。
張叔嘿然道,“這一次新加入的洋番船只,都有知識教的擔保—不錯,知識教也占了一艘船,算是正式入伙啦!
不過,你可別先急著抽氣—還有那,你猜知識教的船上,除了知識教自己的祭司之外,還有誰?”
知識教出頭,這對顧眉生來說是的確可以想得到的,因為作為買地對洋番最大的管理組織機構,知識教在此事上的存在感本就不低,不過,要說再往前猜,那便連她也力有未逮了,她眨巴著眼,茫然地搖了搖頭,“猜不出。”
“是移鼠教新舊教的教會!”
張叔也爽快地揭開了謎底,“他們也要和知識教同船西返,站在我們買地這邊,出面幹旋!這你能想得到嗎?—可別說我是吃多了那勞什子面包汁,胡言亂語,你瞧,那邊和張堅信大祭司站在一起的,不就是新舊日兩救的大教士么!他們身后跟著的,就是今日要參加考核的小教士了!
今日的考核,也是熱鬧不小,居然連這么幾位大人物都請動了,在我們使團小小的出使記錄上,也當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了!哈哈,知識教和新舊兩教站在一起,為買地揚名立威…”張叔一面指點著,一面也不免感慨起來,“要我說那,這難道不值得報紙上渲染弘揚一番嗎?這可是古今罕有的一幕那!誰能想得到?誰能想的出來?可這,就是如今的買地,這就是如今的天下啊!”
第1262章 蜜汁就是蜜汁
“尊敬的主教大人,你說,梵蒂風能夠理解我們的所作所為嗎?我們眼下做的這些決定,會不會讓我們必須擔憂死后的長期遠景—只能在無盡的火焰中,不斷哀嚎直到永遠。”
“這當然是理由充分的擔憂,前提是地獄真正存在,而不是一個被發明出來的,虛構的,僅僅是為了規范人們現世行為的概念。”
“如果您的思想已經到達了這一步,那么,恐怕我們在這個話題上就沒有什么可談了—一如果您都這么想了,那么毫無疑問,我們的確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至少,您必定是這樣堅信的。”
“這么說,您對自己還有些懷疑嘍,尊敬的主教,湯大人。”嘉利瑪冷冰冰地說,他們用的是嫻熟的漢話進行交談,而不是已經有些生疏的拉丁文一
這兩個教士,一個來自英吉利,一個來自德意志,他們的家鄉方言當然是不互通的,不過,作為學問精深的教士,一般都會說拉丁語,這也是圣城的官方語言。但他們來到華夏的時間已經太久,久到習慣于使用漢話來作為通用語了。“如果想要反悔的話,眼下也是個不錯的時機,船只畢竟還沒有遠航,可以恰到好處地生上幾個小病,您認為呢?這樣做,會不會讓您脆弱的心靈更好受一些?”
“你的言語流淌著毒汁,這恰恰反映了你內心不平靜的地方。”
湯若望的語氣仍然很緩和,但這倒讓他在對話中似乎占據了上風,嘉利瑪好像被噎著了一樣,猛地住了嘴,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拐杖,雙眼無神地望著人來人往的熱鬧庭院,四處談笑著,準備考核的使團成員。
似乎是受到了這些活躍者的震懾,他的氣勢也變得更加低迷了,心情更是顯然越發沮喪了起來。和湯若望相比,他要年輕了大約十歲多,如今也不過是不惑之年,不過,這會兒他的眼神卻相當的蒼老混濁,微微張開的雙唇,也在輕輕地顫抖著。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對湯若望將心事和盤托出,壓低了聲音,焦灼地說,“我想要做個懺悔,湯大人,但我不知道該向誰訴說,我們的同伴已經相當的稀少了,我感到非常孤獨,也相當的后悔,因為,畢竟,因為你知道—”
因為,促成英吉利發船前往華夏的加爾文宗(新教)教士,就正是嘉利瑪本人,以及他的好友約翰,沃利斯,在當時,嘉利瑪絕對想不到世事會有這樣離奇的變化———開始,最為開明,最為激進的他,如今卻是最保守最戀舊日的那個。
當然,他怎么能想得到呢?這完全是超出了想象之外的事情,哪怕是和惡魔的交易,都不足以形容買地的貿易怪圈:經過紅圈航線的介紹,大量教士來到東方,滿懷著和移鼠會、圣公會抗衡的熱情,發誓要在富饒的東方,為加爾文宗找回他們亟需的各種資源,獲取更高的政治地位—一然后,他們也幾乎是無一例外,前赴后繼地被知識教轉化過去,開始做知識教的教士、祭司了。
買活軍就像是個有毒的無底黑洞,它貪婪地吮吸著歐羅巴各國能提供的全部人口紅利,那些受到排擠的,在歐羅巴難以找到容身之地的,沒有繼承權的貴族和富商之子(教士來源之一)、聰慧的平民(教士來源之二)、家庭背景良好,受過教育的女人??隨后,回吐給歐羅巴的,則是那些華貴珍稀的香料、香精和奢物。
在一開始,這像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畢竟當時,教士流失的現象還不算嚴重,嘉利瑪也因此得到了英吉利的大力褒獎,人們認為他的主張是極其富有遠見的,正是因為及時搭上了這班車,加爾文宗在財力上才沒有被圣公會拉開差距—在當時,圣公會和加爾文宗的矛盾是最為突出的,至于說和移鼠會之間的較量,由于隔了海峽,倒不是那段時間的主要矛盾。
同樣的,相似的思潮也出現在了其余教會內,所有意識到航線好處的教會,都竊喜于自己搭上了這波浪潮:香料、香精、茶葉、絲綢,這些東西一向是歐羅巴的硬通貨。他們對于這些所有東西的需要,完全是剛性的,比較起來,華夏的瓷器甚至都要靠后。
這四樣東西是歐羅巴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重要性分了先后:沒有香料,許多食物都難以下咽,腥膻難當;沒有香精,他們的體味該如何遮擋?香精的芬芳是個人魅力的重要體現;
茶葉呢,茶葉是新興的東西,兼具了藥材的功效,人們不但知道它可以提神解膩(對貴族來說這一點極為重要),同時也發現常飲茶的人不容易生病。因此,雖然茶葉流行的時間不算太長,僅僅只有幾十年,但很快地位已經超過了絲綢。
畢竟,絲綢只是精致生活的一部分而已,還是相對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自從香精開始流行之后,再加上東方觀念的西傳,英吉利一度流行起了樸素的細棉布衣服,搭配芳香清潔的體味——件絲綢衣服,當然也是很昂貴的,可比不過在冬天也能經常洗澡的生活條件,以及充足的香精。除開社交季,大家必須前往惡臭的倫敦之外,在平日自己的鄉下莊園中,以這樣的形象來招待客人,無疑才是更能體現身份的事情。
這些東西,既然是必要的,又只能從東方獲取,那么,誰掌握了東方航線,不就等于是掌握了權力?正因為這條航線的利潤對于歐羅巴來說非常豐厚,因此,哪怕之后數年,人才流失問題逐漸凸顯,從教士轉行,派往東方的傳教士人手流失率直線上升,從五成、六成到八成、九成?以及學者離開歐羅巴的速度太快,逐漸引起了有識之士的擔憂,認為這種航線是在飲鳩止渴,是在斷送歐羅巴的未來。但,依舊沒有任何一個教會和國家,敢于主動叫停這條航線。
從西方到東方,人們好像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了航線的長期危害,卻也如同注視著自己的身軀陷入捕蠅草蜜汁的蒼蠅一樣,不但沒有掙扎的力氣,甚至連掙扎的愿望都沒有,所有人都沉迷于眼前的芳香,這是一種讓人自厭自棄的沉醉,人性的弱點暴露無遺,而更為諷刺的是,當有人勇于抵抗這種頹靡的世風,勇敢地發聲號召,鼓勵大家結束這種航線的時候,他卻往往會被當成一個麻煩,反而被送到東方來。
既然傳教士也無法在買活軍這里打開局面,發展信徒,籠絡官員,那么,就少派精英,更改策略,以維系航線為目的,派來那些精于貨殖經營,思想不算太虔誠的教士好了…知識教的教士,不是待遇不算好嗎?如此的話,人員流失應該也能減少一些吧?
或前或后,各大教會幾乎都修正了自己的策略,縮減教士人手,不是派來那些唯利是圖的市儈教士,就是以甩掉麻煩為目的,迫不及待地把那些激進派送到買活軍這里,來接受現實的毒打。不得不說,他們的策略或許是有效的,人員流失率的確減少了,但這對于僅剩的,早期前往買活軍,而依然憑借著自己的堅持,留在買地教會中主持大局的教士們來說,他們的工作無疑就更難展開了。甚至于,發展到后來,這些地方教會,完全喪失了自己的核心功能,完全是徒有其名了—傳教什么的,在買活軍這里基本是無法開展的,就連維系原有教徒都變得困難,知識教基本吸收了所有買地洋番的信仰,加爾文宗、移鼠會等等這些外來教會,現在更像是個貿易辦公室,只管協調歐羅巴船只的入港離港、買賣貿易,教士們精于填寫各種表格,還能兼職充當通譯,可要說起研讀經文,就算是他們內部,周日能按時湊齊人來做大禮拜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
但是,這又有什么可唏噓的呢?這不是早就明白的事情嗎?信仰的崩塌—信仰的全面崩塌,是嘉利瑪眼睜睜看著醞釀起來的一股趨勢,而這股浪潮,時至今日更是連他自己,甚至德高望重的移鼠會主教湯若望都不能幸免,都被卷入,受到了它的影響。
人類的思想絕非一成不變,最虔誠的教士也絕無法保證自己的虔心能在一生中經得起所有考驗,如果他一輩子都呆在家鄉,他可能成為圣徒,但,一旦來到買活軍地界,開始接受買活軍的教育—或遲或早他們也得開始質疑自我,神真的存在嗎?真的有增設如此實體的必要嗎?比起真正相信神,是否把神作為一種工具來使用更符合教派的實際功用呢?
這下好了,一旦有了這樣的念頭,那墮落到知識教那里去,也就是時間問題了。知識教用來捕獲教士的手段是全面的,無孔不入的,猶如一張大網,不論怎么樣都得撞到里頭去:
對那些虔誠、好心的教士,知識教就更有吸引力了。這些教士,他們擁有豐沛的幫助旁人的愿望,是全然的善良,他們入教并保持虔誠,只是因為在世俗的所有團體中,只有教會能支持他們做這些事情。
那么,他們只要一接觸到知識教,很快就會發現,知識教比原本的教會還要更進一步,在原本的教會中,這些教士也不得不接受一些仿佛是必然存在的陰暗面—和當地貴族、富商之間的合作與沖突,對于那些貧苦人的命運無能為力的同情和哀痛哪怕再虔誠,一個人能提供的幫助是有限的,這似乎是這世間必然的道理。
可在知識教,就全不是這么一回事了,知識教的存在就是為了幫助這些最貧苦的人,他們雖然沒有辦法賜予所有人飽腹,但卻可以賜予他們更寶貴的東西—知識。
甚至于說,原來的教會,幫助這些人的前提,還是希望他們入教,可在知識教,入教非但不是必須,迷信崇拜更是應該予以摒棄,如果一個信徒經過自己的思考,放棄了對于具體的知識之神的崇拜,教士們反而會非常的高興!
再沒有比知識教更加實用主義,更加把神工具化的教派了,對于想幫助人的教士們來說,這樣的教派擁有極強的吸引力。而對于那些富有哲思的,把神學當成理解世界、研究世界的途徑的教士來說,一旦來到買地,接觸到了這些豐富的,近年來多次接受驗證的科學知識他們拋棄舊教派,也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事情了。
甚至連嘉利瑪自己,都逐漸在回避思考這些過于深層的問題:神究竟存在嗎?如果神不存在,一直以來堅信其存在,并且圍繞其存在細節展開詳盡辯論的教廷學術派,算是什么?如果神存在,神該如何證明自己?
當然,也可以用同樣的邏輯來詰問知識教的神明,但一方面知識教的神使的確存在于世,另一方面如果你能論證出知識教的神明不存在,他們的祭司還會很高興呢。
科學和神學,都是不同階段的人類了解世界的方法,現階段的科學,未必不會在將來轉化為新形態的神學,但身處于這樣的一個時代,自己的認識似乎也不得不受到時代的影響而發生轉換…對于嘉利瑪來說,這是他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最終得到的適合自己的結論,不管它是否正確,起碼,它能讓他的心靈獲得平靜。
自那之后,他似乎也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信仰將會逐漸變質的現實,或者不如說,從那一天開始,他的信仰就已經變質了,他之所以還留在教會內,不過是因為經年累月的一種習慣驅使,或者也可能是因為他已經錯過了加入知識教的時機,現在入伙,能得到的好處不會有留在教會內那么多。
試想,就連主教本人都已經如此消極地接受了侵蝕,其余的教士又怎么會例外呢?始終堅持的虔誠教士們,大多也已經老了,他們或者在買地的小鎮養老,或者返回了家鄉,還留在原職務上的寥寥無幾。
而那些后期被分配過來的教士,那些號召阻斷航線的麻煩精,背叛的速度也是最快的,他們一旦發現知識教能提供的空間更廣闊,便立刻毫不猶豫地背棄了薄待他們的教會,留下來的只有那些唯利是圖,更像是商人的教士。對這些人來說,教會只是一個棲身的場所,一個商業公會而已,他們完全談不上絲毫虔誠,只要能開個滿意的價錢,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把神龕當做“珍稀信仰物”進行交換。
從上到下,整個在買教會逐漸被侵蝕得完全變了樣子,喪失了底線,到最后,竟出現了如此荒唐的景象:得知買地正在組建使團,前往歐羅巴出使,并且在歐羅巴商人的慫恿下,有發展成滅國之戰可能時,教會想的并不是勸阻斡旋,消弭戰爭,為老家教會爭取利益,而是—而是令人難以啟齒的,首先想到了該如何加入分贓團伙—不,或者,或者說是歐羅巴的繼業者爭奪之戰中……
當然,不論對內對外,這樣的動機是絕對不會被任何人承認的,表面上,他們主動參加使團,只是為了盡可能地制止戰爭,哪怕即便這需要歐羅巴方的綏靖,與買方的寬宏——本地教會沒有人認為歐羅巴足以抗衡買地的武力,很多人都認為,歐羅巴在果阿、西非的動作非常不智,是在自己找死,“如果不能切斷航線,倒不如不做出任何抵抗’。
但實際上,他們的想法,至少,加爾文宗這些教士的想法,嘉利瑪心中有數。這也是必然的結果,宗堂派來了什么樣的人,他們就會用什么樣的思維來思考,那些有追求,有良心的教士,被知識教萃取之后,留下來的人唯利是圖,也必然會純粹用利益來衡量自己的行動策略:
對他們來說,只要加入使團隊伍,那就無論如何都不會虧損,因而他們必然要想方設法地躋身其中。而倘若他不能因應如此的勢頭,加爾文宗的在買教會,也就差不多到頭了。主教既
然不肯聽勸,而歐羅巴前途又黯淡無光,航線如果不能繼續,教會內部沒有油水可撈,還不如早些轉行呢。
不管想做什么,是拯救還是牟利,不回到老家都無從著手,既然如此,對他來說也就沒有區別了,嘉利瑪需要做的,就是把想回老家的那些人送回去。這也就促成了新舊兩教罕見的聯手—這些年來,加爾文宗遇到的問題,移鼠會也一樣不少,雙方的關系早就沒有那么水火不容了。
甚至很多時候,作為依舊票信那唯一之神者,彼此還有些惺惺相惜,從前的那些矛盾,在如今的大環境下已經不值一提,至少在買地,雙方的教會有合流的趨勢。彼此所剩無幾的那些教士,遇到事情互相幫襯已經成為常態了。
這一次,想要塞人進使團,也是如此,雙方一起使勁,往各處遞話,往知識教的祭司處走動,又通過歐羅巴商船的關系,以及他們自己也往衙門去表達訴求,強調教士們的價值。最終,說動了買地衙門,得到了許可,想要加入這個前所未有的巨大使團的教士們,終于如愿了。
嘉利瑪雖然自己并不回國,但看到那些喜氣洋洋的中年教士,躊躇滿志地走進考場,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又為了什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巨大的迷惘之中。
他的話,表面夾槍帶棒,但卻也可以看做是對湯若望的求救—在這樣的時代浪潮中,坐視著所在教派接連不斷的衰弱,甚至自己也成為了導致衰弱的一個重要原因,仿佛是親手挖好了自己的墳墓,他的每一步都好像是非走不可,可最后回望來時路,卻是偏離到了自己也覺得荒唐的危險邊緣。
“這些教士,有多少是真的想要教派做點好事,又有多少是充滿野心的戰爭販子?”
哪怕是他親自送入使團的手下,嘉利瑪也懷抱著充分的懷疑,因為他實在是太懂得這些新來者了,他不由得求助地望向了湯大人,似乎指望他能對移鼠會的教士,做些讓人安心的擔保。但讓他失望的是,湯大人也把眼神給移開了。
嘉利瑪的心一下跌落到了冰水里:全沒指望了,連移鼠會都墮落,最后的希望也都沒有了。他幾乎能夠看到那遙遠的,屬于未來的圖景:城堡和教堂一間間的陷落,在烈火的焚燒中,旗幟被損毀,大門也被噴涂上了和美尼拉城一樣,永久的罪惡的徽文?
“主教大人,你的情感有些過于脆弱了。”
來自移鼠會的溫馨提醒,讓嘉利瑪免于失態,中年人挪動了一下身子,掩飾般地擰了擰鼻子,故作輕松地靠到了欄桿上,“抱歉,湯大人,我只是—”
“我理解。”湯若望安靜地說。“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注視著我們所熟悉的一切,步入不可避免的終結—”
有那么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屬于買活軍的生氣蓬勃的一切,而這讓他們所在的這個角落,盡管沐浴在陽光之中,卻仍顯得如此的衰老和靜止。過了一會,湯若望還是打破了沉寂。
“如果這么說能讓你開心一點兒的話。”他對嘉利瑪說。“我們的確別無選擇—這是我們的信仰在新時代中得以延續和存活的唯一辦法。
是的,相信我,加爾文宗的遠東主教大人,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處在絕對的變化之中,沒有一個信仰不會改變,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信仰也是如此,盡管你的憂慮我完全明了,但我的決定也依然和你一樣。嘉利瑪,沒有別的選擇了,這就是唯一的路。”
嘉利瑪頭暈目眩,在強烈的日照下,昏頭昏腦地凝視著衰老的同行,幾乎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只能對他的觀點照單全收,敬畏地聆聽著。
“我們還有一次機會,在知識教吞并一切之前,主動地改變自己,適應全新的社會和生產秩序——相信我,盡管損失巨大,盡管這看起來就像是背叛,但這已經是我們的信仰所剩下的
最后一次機會。一千多年以前,我們就是這樣取代了古埃及的神秘魔法,現在,時代的改變也沒有放過我們,嘉利瑪,我們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湯若望的眼神中也掠過了一絲感傷,他喃喃說,“盡管改變必然損失慘重,哦,神啊,這改變將是何等的巨大?”
第1263章 文明的流動
“怎么樣?你總體感覺如何?說實話我有點兒焦慮,囧,我覺得我的最后一道大題答得很不好—有點兒太難了,我不會寫對應的漢字,只好寫了拼音和對應的單詞,就是那個“分析歐羅巴各國當前的具體教派矛盾、地盤矛盾和政治紛爭’那題!
還有,‘闡述歐羅巴各國王室親戚關系和對洲際政治影響’那題,我答得肯定也不夠好,天知道,我可不是大貴族出身,家族史我學得太差了。囧,你是怎么答的?當然,你就更不算貴族了…我估計知識教也沒有教你這些吧,但是—一還是說你們搞了什么考前補習?你居然沒有告訴我?”
“其實——”
被叫做囧的青年,大概是而立之年,大概是因為羊城港這里陽光強烈的關系,他膚色發紅,臉上長滿了雀斑,看上去倒是有點像是歐羅巴那些沉迷于打獵的貴族,不過,他的整體氣質要沉穩多了。被同伴這么焦慮地追問著,也沒有動情緒,不過,他剛開腔,就被身后追上來的第三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話頭。
“得了吧,李類思,你在答最后一題的時候,寫得可滿了,我都看到了,那張試卷上滿滿的都是字跡,都打鈴了,你還在往上頭添字呢!你總是這樣,虛偽至極,只要是考試,就沒有聽你說自己考得好過,哪怕是數學考試都是如此—
拜托,誰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著迷于做生意的話,你早就考到數學系去,繼續做你的大學生了!”
“我—我只是把我知道的都寫上去而已,如果能撞到一點分數也好,實際上,大多數答案我甚至不能保證是否準確——”
李類思被突如其來的發難,弄得有點難以招架了,他不得不故作兇狠地維護起自己,“豐年,你跑來和我們搭什么話?你這個不受歡迎的新教徒,為什么來騷擾我們這些舊教的傳教士你不受歡迎,請快點離開!”
“哈哈哈!”豐年都絲毫不以為忤,反而開朗地笑著,給李類思來了一肘子,“得了吧,老李頭,放松點,考都考完了,想這些有什么用?難道考試成績不好,就不帶上咱們了?
這都是說好了的事,考試不過是走個過場,再確定一下在船上需要補習的課程而已,它最多影響到你在使團中的前途起點,卻不會讓你參加不了這次偉大的遠航。
我覺得你還不如換個心態,好好享受這一切呢,畢竟,就算不及格,那又如何?無非就是在知識教的監督下,多上幾堂課而已,這不就又增加了咱們受到知識教熏陶的機會嗎?你說對吧,史囧,沒準給咱們補習的就是他。”
史囧—-
這名字雖然在某些人看起來有點奇怪,但卻是正兒八經,也很典型的洋番名字,史、石、李、豐,這些和洋番本姓同音節的姓氏,本來就是洋番很樂于采用的,而囧這個字,
不但和”約翰”諧音,含義也好,為光明之意,也頗為受到很多洋番的青睞。
一般來說,有意在買地久居而完全融合的洋番,都會放棄本名直譯,起一個這樣漢化的名字。而史囧身為知識教的年輕祭司,自然也不會例外,他是屬于被發配到買地的麻煩教士
總想著幫助窮人,問題多,看法也多的那種,又非常的虔誠。
同時,對自己教區內,那些關于遙遠東方的傳說,他并不反駁,反而躍躍欲試,似乎有一些危險的傾向,認為可以在教區內小規模地復制一下買活軍在遠東的做法。
這樣的想法,哪怕只是一點端倪,也足夠讓大教區對他趕到棘手了。不過,不管教派對于敵人是多么的窮兇極惡,這種肅殺的氣氛并未傳遞到內部,史囧倒沒有因此丟掉性命,經受什么刑罰—對于一個在教區內深有威望的年輕祭司來說,懲戒明顯會激起民眾的不平情緒,教會也會避免這一點。
他們只是簡單地把史囧派到了買活軍這里來傳教,這基本上就是一份體面婉轉的開除通知了:既然你喜歡買活軍,那就到遠東去吧,教會沒了你的位置,我們倒要看看,你在買活軍那里,能不能干出點名堂來,你對買活軍那一廂情愿的,美好的想象又會不會破滅。
這種自暴自棄的處理方式,與其說是冷酷,倒不如說是綏靖,至少對史囧來說,這肯定是他盼望已久的良機。基本上,他的“跳槽’(這個詞現在引申為換工作,也是近幾十年隨著買活軍的崛起,和他們的新樣話本流行而逐漸蔓延的事情,在此之前,跳槽都是指男女間更換伴侶見異思遷),
是所有人都預想到的事情,當他留下辭職信,跑到知識教那里去自薦的消息,被送到湯若望那里的時候,老教士也一點都不吃驚。
—不過,有意思的是,可能因為所有人都預料到了這一點,史囧和移鼠會其他同僚的關系,并沒有受到跳槽的影響,反而依舊日良好,他和李類思,雖然性格截然不同,志趣也南轅北轍,但意外的交情相當不錯。
至于來自新教的豐年,他們是在羊城港熟悉起來的,豐年和李類思的性格很投契,他們都非常精于計算,也是彼此教會的錢袋子,并曾多次協調在華定居的多國洋番之間的沖突,不論是信仰還是生活習慣,乃至國家恩怨層面的不同,他們都愿意出面調解,因此也在本地洋番中擁有威望。
至于說豐年和史囧之間,彼此熟悉起來也是最近的事,這其中有豐年刻意結交的原因在—教會加入使團,這件事當然是多方面的合力,但在知識教層面,就有兩個教士通過史囧的關系,使勁游說的功勞。
“對‘貴族譜系’那題,我就答了一行字—都是親戚,那又如何?不妨礙他們互相算計,恨不得要了彼此的命!”
這三人里,只有李類思是小貴族,豐年和史囧都是平民階層,豐年出身富戶,史囧則是律師的后代,他能當上牧師,全靠聰穎的稟賦。所以三個人在這道題上的回答其實都沒有自信,李類思把自己能回憶起來的零碎字句都寫進去了,豐年則干脆只答了一句話。
“能掌握這點不就行了?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不然,這題誰能回答上來?我們不能,漢人考生就更不能了。我旁邊坐的那個姑娘,好像姓顧吧,是主船的通譯,這題她全空了,只是在打鈴前,匆匆忙忙地寫了幾行人名,我看她考完情緒也還好。”
“我們不會,有人是會的,對大貴族的后代來說,譜系、紋章,都是他們從小耳濡目染的課題。不過最精通這些的并非是貴族本身,而是宮廷學者。如果有他們的后代來考試,這道題就可以把他們選拔出來。”
史囧也分析起了這道題的考察意圖,“如今使團總人數怕是已經靠兩干了,洋番也有數百,或許有人的特長尚未得到發掘,這也都是為了尋找遺珠。至于我們,能在試卷中展現特長以及相應的稟賦即可,分數倒是無關緊要了。”
“分數怎么無關緊要了?那可是數字,但凡數字,都是越高越好—”
李類思的嘴是格外硬的,如不是他對于累積數字的執迷,恐怕他也早就拋棄移鼠會,加入知識教了。豐年失笑道,“如果你沒法克服這種偏嗜,那你一輩子也發不了大財—想要堆積如山的財富,想要芳香誘人的權力,你遲早都要適應賬面上這數字一時的得失,甚至是長久的虧本。要知道,天下沒有一支商品的價格只漲不跌,沒有一個好的現貨商只賺不賠。如果看不透這點,你坐在交易所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李類思不服氣地嘟囔了幾句,但畢竟還是沉默了下來,三個教士走向墻角的長桌,拿出自帶的杯子,打開長桌上一個圓木桶下方的籠頭,清涼的氣泡飲料,頓時淚汩地流瀉出來—在飲料桶旁邊,還放了一盆薄荷葉,以及切得很薄的檸檬片,這種加了甜味的氣泡水,配上薄荷、檸檬,也是時下最流行、最體面的解暑飲料。這當然也是在故鄉無法想象的奢侈享受,最主要是氣泡水還凍得發涼,微微搖晃一下木桶,還能聽到里頭嘩啦啦的冰塊碰撞聲。
“冰箱’、“冰桶’,這也是這幾年間,在羊城港飛快流行開來的家什,不過,其本身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雖然官方出的冰箱,據說采用了什么新的材料,也能賣出天價,但就保溫保冷效果來說,其實和民間的土辦法相差不大,主要還是冰塊行業在羊城港發展起來了一
民間的冰箱,一般是兩層或者三層的箱子,外層是一層竹編的外殼,夾層里填了厚實的棉被,中間那層則是金屬制的,最里面的是一層薄薄的馬口鐵箱子,第二個夾層中,填的是每買來的冰塊,若是有需要的話,再加上鹽來促進其融化降溫,其實冰箱是否能夠使用,主要看能不能買上冰塊,制冷效果也完全由冰塊的份量和內瓤的容積決定。
一些舍得工本的人家,把夾層做得很大,而內瓤容器定制得很小,那甚至可以在羊城港試著做出冰棍來呢—冰棍這個東西,也是在一些仙畫中出現過的,因此引起了人們的向往,這也是南方地區,知道冰酪的來由。
此前雖然敏I日京到了夏日,也偶有冰酪出售,但羊城港這些南方地區幾乎接觸不到冰飲,對于這些自然毫不留意。而眼下,隨著制冰業的發展,這些冰制小吃也成為一時的流行,在一些體面的街區,孩子們散了學,人手一個冰棍,吮食咬嚼,其樂無窮的畫面,也逐漸家常起來了。而同樣的,冰箱本身不算什么,但隨時能夠拿出冰飲、冰棍來待客,也成為對身份最好的說明,每天購買冰塊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想要打探一個人的家底,沒有比這事兒更直觀的了!
其實,對于冬日寒冷的歐羅巴來說,掘冰保存,夏日用以散暑,倒不算是什么非常新奇的事情。但買地是如何在炎熱的羊城港,每日定期輸出這么多冰塊的,這點才叫人敬畏。
雖然這考場供應的清涼飲料,用的材料只是簡單的白糖,而不像是教士們私宅可以享用的蜂蜜和花露風味,而且也不是那么的冰,但這仍然是叫人眷戀的享受,三個教士都仔細地品味著這解暑的飲料,誰也沒有說話,而是保持著友好的面部表情,用眼神和進進出出的相關人員打著招呼—
他們的情緒是相當復雜的,一方面,這是他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他們也非常的珍惜,但另一方面,他們也難免對于即將到來的分別感到不舍,不論是買活軍這里,和家鄉截然不同的風土人情,這富饒的物產,簡直是天國一般的享受生活,都讓人魂牽夢縈。
同時,至少對李類思來說,想到他們回國的真正目的,不論多少次地說服自己,在理智上知道這是唯一且明智的選擇,但感情上,他依然無法完全投入到這條道路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執著什么,只是總覺得有點不對味兒—
就好像,明知道豐年所說的道理不假,可當他在大交易所見到商品價格波動,讓他的盈利數字下跌時,心底那股子本能的抵觸一樣,似乎如今的選擇違反了李類思的本能。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針對的是對祖國治權可能的轉移,還是對自小就接受的信仰可能的變形,所產生的懼怕。
“愿神寬恕。”在他又一次驅使自己友好地點了點頭,和迎面而來的買地官員打了個招呼之后,李類思也有些不堪重負了,他轉過身子,假借接水,從無處不在的眼神社交中暫時脫離,喃喃地低語了一句,“我的住處畢竟曾離梵蒂岡太近了,近到我記得住它所有的榮光,而現在又離得太遠,遠到我已經遺忘了它的種種不堪,所留下的只有美好。”
這樣沒頭沒腦的感慨,只有在同類中能夠迅速引起共鳴,豐年沒有說話,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地嘆了口氣,這才換上了有些刻意的輕松語氣,“看來,我們對人性應當深具信心,瞧瞧眼下吧,即便猶大,在出賣神之前也會猶豫那。
這是個只有豐年會開的玩笑,因為它非常的冒犯,所以反而沒那么冒犯了。李類思和史囧的眼睛都微微瞪大了,但史囧很快忍俊不禁,輕笑了幾聲。李類思沒有說話,一拳搗在豐年肩膀上,讓教士趔趄了一下,但隨后,他也咧嘴一笑,“我不信你每夜都能安眠,不過,或許你們新教徒就是這樣薄情寡義呢——如果你做個戰爭販子,在祖國和使團之間挑起戰火,我也不會詫異,畢竟,和我比起來,你可是一點道德包袱都沒有。”
“道德不過是人們看待事情的方式。”豐年的語氣果然滿不在乎,他說,“你得承認,我們新教徒的腦子,就是要比你們移鼠會的老頑固靈活變通。你覺得我們是在做好細,我可不這么認為,我認為,即便我做了戰爭販子,也是在想方設法地促進文明的擴張
這實際上是漢人并不熱心的事情,你還記得法蘭西的德札爾格么?雖然那是個法國人,但我得承認,那是個難得的勇士,他做的正是一個有遠見的歐羅巴人該做的事情,他承擔了時代賦予自己的責任。說他是個盜火者,雖然不太恰當但卻也不算偏差了太多。我們所走的,正是他的老路,我們完全應該對此感到自豪—至于說,我們在這條路上,偶然地獲得了什么其他的好處,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以一個英吉利人來說,豐年實在是直白粗魯到一個地步,這倒也很符合他們蠻族的血統,這樣的作風也讓他們被歐陸的老牌貴族輕視。不過,這種蠻橫放在此刻,反而誤打誤撞地起到了作用。豐年說,“我不過是個平民百姓,我的祖父還是個放羊的,他的運氣和腦子都很好,借著戰爭發了一筆小財,這樣我的父親和我才有識字的機會,我才會有考進神學院的幸運。
但歸根到底,我是個平民,我可不是貴族。對于我的國家,在買地的好道統面前,我沒有什么東西是要維護的,買地的道統對我出身的平民非常友好—眼下唯獨的問題是,如今買地的掌權者們,并沒有把這道統散播到全世界的熱心,他們非常的實用主義,是然在把自己的土地建設得盡善盡美之前,抽不出精神去管地球另一面的事情。
這合理嗎?這當然合理,如果讓他們出手,往往是新土地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南洋因此是得到了好處,北海、黃金地的土著也因此過上了好日子,但問我很懷疑歐羅巴有什么東西是他們想要的。
我相信你們都和我一樣看到了這種趨勢,那就是在買地的設計中,歐羅巴的作用只是提供受過教育的人口,而他們給的回報這是這些勞動人口的生活質量提升—很好的交易,只除了一點,那就是能來到遠東的歐羅巴人只是極少數,余下的人群將在越來越寒冷的冬天瑟縮著消亡,因為買地的宏偉計劃從來沒有把他們囊括在內。
數字是冷酷的,或許,在他們的預期之中,這些本來就是注定會在世代更替時消失的數字,是氣候對于整個地球造成的災害中,一定要損失的那部分數字,他們的種種行為,讓損失從自己的土地上減少了,更擠壓了歐羅巴人轉嫁損失的空間。
于是歐羅巴人只能承受著這些注定的數字,沒有什么道理可講,只是因為一種隨機的,祖先世代的選擇,讓我們選了歐羅巴繁衍生息,而這片土地天生貧瘠,在席卷全球的氣候災害中,抗壓性更差,而這片土地上,對外殖民,掠奪資源的行為,又因為遠東的崛起而大大受挫。
這是個先到先得的游戲,買活軍把黃金地到東非的所有土地全都圈了起來,用一種先進的辦法來開發土地的潛力,來承擔他們的數字,而歐羅巴就沒有空間了—我們會成為暴風雪時被凍死的一群駝鹿,我們沒有做錯什么,只是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除了神之外,我們責怪不了誰,因為沒人有義務拯救我們,甚至神都沒有,神只是許諾了一個來世,在世的一切都需要我們自己努力。”
實際上,豐年的觀點已經有了濃厚的買地痕跡—不論是氣候論、數字論,來世解讀,甚至是公然質疑神的勇氣,和老家的氛圍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在買地司空見慣的活躍討論,在歐羅巴都是難以想象的,而這也更顯出了歐羅巴的死氣沉沉、陳腐無聊。
光是這些被買地氛圍票陶過的教士、水手,回到老家,對于本地的文化都會是一個不小的沖擊,就像是巨石投入水池,激起的必然是驚濤駭浪。而更不要說如今使團中許多人,都懷著壯志了。起碼,豐年就已經完全說服了自己,他的邏輯是很融洽的。
“既然在世的一切都需要我們自己努力,那我們現在不就正在努力嗎?我們正在努力地改變這注定的命運啊,只要神不反對,那這就絕對是他所許可的。那又有什么可擔憂的?
神也沒有說過梵蒂岡里的那些人就足以代表祂的意志啊,神愛的是每一個世人,既然祂對每個人的愛都是平等的,那么,她也一定會贊成我們的選擇—把買地的道統引入歐羅巴,消滅掉貴族,別的不說,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養活一個貴族的資源,足夠養活七十個農民,我們每殺一個貴族,就有七十個農民因此能活下來。
生產總量不變的話,消耗資源最多的單元,消失得越多,可以活在這世上贊頌神的人口長期來看肯定是增加的,這又為什么一定是壞事呢?”
這樣瘋狂的邏輯是很難從內部去駁倒的,它是如此的似是而非,以至于大家聽著都覺得很不對,但卻也說不出哪里不對,甚至還隱隱約約有些被說服的感覺,至少對李類思來說,每次聽到豐年的歪理邪說,盡管面上不顯,但他的心情都會變好一點。這會兒他的呼吸就順暢多了,他輕聲說,“盡管這是外來的道統.…”
“外來的道統,那又怎么樣,對歐羅巴所有國家來說,羅馬都是外來人,馬其頓、雅典都是外來人,甚至我們移鼠會的發源地也在東方,”豐年滿不在乎地說,“當然我們英吉利更是外來人了。外來不外來無所謂,重要的是買地的統治習慣—他們喜歡‘以夷制夷’,提拔擁有買地學習生活經歷的吏目來管理當地.?如果治理本地的還是本地人,思想是外來的又有什么關系?
我們接納紙張和藥火的時候,沒有嫌棄它們是外來的。只要是好東西,廣泛接受并且廣為傳播本來就是很自然的事,文明就像是液體,總會向低滲透壓地區流動。我們也無非遵循著歷史的本能,我們正是受歷史驅馳而動,李類思,其實你該慶幸是我們這些人被歷史選中,或者說選中了歷史。我們畢竟是教士,在我們的設計中,總會本能地給移鼠留下位置,將它向著適應生產力的方向改造,如果是那些異教徒,那些心中無神者接過了這個擔子—”
那么,毫無疑問,當這些人設計歐羅巴的未來藍圖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教會抹去,那才是教派的終局。想到這里,李類思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真誠地,再一次地理解了主教,明白了為什么湯主教也沒有抵觸他們西歸的愿望,甚至還積極促成。
主教必定也是洞悉了其中的道理—文明將會跟隨生產力的進步而發展變形,所有文明的精神產物都必須如此,不論是文化娛樂還是更嚴肅一些的宗教和政治,對應的都是生產力所在的階段。在這樣一個變化的時刻,能夠有一些人促進宗教改革,使其適應生產力的新階段,對宗教本身其實是一件好事。
歸根到底,主教還是接受了買地道統的理論:精神世界受物質世界的制約,是物質世界的反映,物質世界是一切的根基?
這個認識,是買地道統的核心,它似乎并非是作為一種口號被大肆推廣,在剎那間被所有人接受的,它的普及很慢,很被動,但在悄無聲息之間,似乎隨著買地所有那些花哨的、迷入的,讓人眼花繚亂的科學理論、話本戲劇,被寫入了每個人心底,成為了活死人的共識,就連李類思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喪失了對這個觀點的反對熱情。
這些一開始被擱置的分歧,伴隨著買地種種仙器,無數玄奇的工廠造物,伴隨著美食、音樂、美景,伴隨著買地的每一次呼吸一起,滲入了骨髓深處,讓所有身處買地之人,不知不覺都成了這個認識的信徒!
而這,豈不就是信仰崩潰的開始?當物質世界成為一切的基礎時,凌駕于物質之上的實體,還有必要被崇拜嗎?其存在唯一的價值,不也就成為了如今知識教所信奉的那樣,淪為了指引信徒走向更好生活的工具?
宗教的基礎,在于信徒自身,而不在于神!
這樣的認知,對買地的活死人來說,簡直就猶如對天氣的談論一樣自然,但對受過老一代神學教育的教士來說,哪怕其從不虔誠,哪怕其早就被潛移默化進了這樣的陣營,卻也依舊日足夠讓他們喘著粗氣,心潮起伏好一陣子了。
盡管李類思不是第一次得到相似的結論,但要自如地接受和談論,顯然還需要一段時間。對于這樣的討論他依舊非常敏感,他沉默著跟隨在幾個朋友身邊,心不在焉地隨他們一起社
交,勉強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但在晚飯之前,他還是拉住了兩個朋友。
“我說不上來,”李類思說,“我心里還有點不舒服—但不是因為之前我們談論的那些,背叛祖國,背叛神.不,我很肯定這些都不再是我的顧慮。但是…?我心里還有什么東西沒
法跨過去,沒有想通。”
他真誠而困惑地向兩個朋友求助,“只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能理解他的話,那肯定是出身和立場相似的兩個好友了,豐年和史囧對視了一眼,豐年搖了搖頭,示意他也沒有更多高見發表了,很顯然他自己內心深處需要跨越的藩籬也就只有這些,對李類思仍存的疑惑并無頭緒。反倒是史囧,略經思索似乎就有了一些想法。
“我有點明白了。”
他說,“你是個執著的人,老李,有些時候不夠靈活,就像是你對數字的執迷一樣,有些東西你不容易放下—或許是這種立場上的轉換,讓你耿耿干懷,我們這些移鼠會的教士,是懷著傳教的愿望來的,而且明知道這是六姐所不允許的,我們是在和她作對。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和她敵對過,現在似乎還要違背原有的計劃,反其道而行之—一”
隨著他的話聲,李類思的臉色晴朗起來了,似乎是內心的一個隱創被挑明戳穿了,造成不快的膿腫流淌出來,反而減輕了他的心理負擔。“我不是對六姐不敬!絕非如此,就是——”“就是好像有一件事沒有做完,就被迫中斷了,這好像破壞了你心中的一種對秩序的追求。”
史囧會意地笑了,他沒有在意豐年夸張的撇嘴表情,而是頑皮地一笑,降低了音量。“那你不妨這樣看——誰說你現在不是和六姐作對呢?我們要把道統帶到歐羅巴去,雖然她也并不反對,但你認為,這會是完全符合六姐意愿的事情嗎?”
“這不是嗎?”李類思微微一怔,本能地反問。畢竟,這在什么角度來看,道統的擴大,就猶如教派的擴大一樣,不都是主持者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這是嗎?”史囧,這個理應對知識教和六姐忠心耿耿的知識教祭司,意味深長地說,“好好地從國際政治—或者就從最簡單的,數字角度想想,道統往歐羅巴的擴散和奪權,應該是一件能讓六姐感到歡喜的事情嗎?”
第1264章 二五仔們
如果歐羅巴也歸入道統的光輝之下的話,六姐.她是會欣喜,還是會感到憂慮,于戰略上,她是會慷慨地給予歐羅巴各種資源襄助,還是會依|日秉持著眼下這般遏制歐羅巴的態度呢?這個問題,讓李類思和豐年都同時陷入了長考:對他們來說,這也的確是個新鮮的議題。哪怕是在半年前,都類似于玄幻話本子一般的狂想。把道統帶回歐羅巴去—秉持這樣念頭的人就不多了,敢付諸行動的更少,德札爾格和他的擁躉,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但是,誰都沒有想過他們可以成功,畢竟,這聽起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一群手無寸鐵,也沒有軍事經驗的學者、海員,想要顛覆歐羅巴的政局?不論他們先挑選的是哪個國家,都將會是一場笑話,即便能形成一些聲勢,也絕對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歐羅巴的!
也就是這半年來,羊城港從吹風到落地,使團當真開始組建,而大家眼睜睜地看著它的規模一再擴大,歐羅巴或許將徹底被道統籠罩的可能性,才算是正式走上臺前,成為了一種值得去考量的可能——但這也不能表明它就必然會成真了。
僅僅是說如今的確存在了這樣一種可能。這也就難 李類思和豐年對這個話題沒有什么積累了,畢竟,史囧所質疑的,是很本能的結論——六姐為何會不開心呢?自然也會給予支援吧?買活軍對于屬地,從來是慷慨大方的,這難道不是一切討論的前提嗎?
“難道,是知識教內部吹出的風聲…?”
他們不免也就往別處去想了,史囧搖了搖頭,“八字沒一撇,怎會有風聲傳出?不過是我個人的一些揣測而已,別誤會我,我倒不是質疑道統的光輝,只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的鴻溝仍需直面,買活軍這里,之所以好,就是好在理想比所有教派都更新也更有吸引力,而現實又比所有現實都往前走了一步。這二者之間的差距,是要比別處小得多的。”
這話算是把洋番在買地的感受給說透了,買地的所有好處,似乎都被概括了出來—除了豐沛超前的物質享受之外,還有就是史囧所說的,那種精神上的愉悅,固然,買地也絕非是完全映射了道統的所在,現實和理想之間仍然有無比迢遠的距離,但,正因為這里的差距要比其余所有地方都小,所以?
“生活在這里,也能讓人感到特別的文明和體面。”豐年喃喃說,他已經沒有了剛才戲弄李類思時的活泛勁兒,而是滿臉的深思,“有時候,這甚至讓人產生了一種,理想已經實現的錯覺…”
“不錯,理想正在實現,與理想已經實現,當然還有極大的區別。按理想來說,天下大同,天下為公,任何一個地區進入道統的光輝,都是值得每一個信奉道統者欣喜的事情,他們也會,也該竭誠地幫助這些同樣信奉道統的兄弟姐妹。
但是,那終究是理想中的事情,不是嗎?現實是,我們依舊日停留在極早期的階段,甚至無法復現出仙界的科技造物—而仙界是否已經實現了道統,六姐究竟是從一個大同世界下降,還是從一個根本就沒有道統的世界前來,到如今還依然眾說紛紜,沒個定論呢.……”
“而以買軍那實用主義到了極致的做派來說,六姐到底是以國際政治的眼光來看待歐羅巴,還是以道統信奉者的眼光,來看待歐羅巴的變化?我看,除了她之外,或許誰都不知道了。
比起片刻前兩人對前景的展望,史囧的這番話,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自然讓他們大感愕然,甚至對前程的向往都減輕了幾分,那瑰麗的幻夢仿佛也蒙上了一層不確定的烏云。—打擊自然是有的,但與此同時,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踏實感,好像是終于看到了、得到了自己正在渴求的東西一樣,李類思心底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得勁,反而在片刻的愕然后,冰消瓦解,完全消失不見了:對啊,這才對啊,這才是符合他認識的那個世界,一切都得來不易,哪有那么簡單的飛黃騰達?
所有的東西都不會全部來自上頭的賜予,即便他前半輩子一直鼓吹著神賜恩惠的理論,但教士本身卻從未相信過這種邏輯。哪怕是六姐,他似乎也更習慣于把她當成一個潛在的敵人,一個博弈中的合作對象,一個活生生的,有弱點、有謀略也將會有矛盾的人,更勝于把她當成一個無私的,永遠光明,永遠散發無窮熱量的神。
“我明白了…你說得對,你說得對,國際政治當然和道統沒有任何關系,否則,宗教紛爭就不會持續干年。真要這么說的話,我們和星月教信仰的還是一個神那,可這不妨礙我們的戰爭。”
“是的,最開始,是多神教和一神教的紛爭,隨后是一神教內部的紛爭,宗派、名頭,信仰的征伐,有時只不過是掩蓋著利益的矛盾。只是為了讓愚鈍的百姓有個最簡單的辦法來理解和支持戰爭。”
李類思完全明白了,“在道統中,新的道統支持地的誕生,這是大喜事。但國際政治的角度來講,歐羅巴是被設計好的垃圾桶,是一個理應承受犧牲和損失之地,是被扼殺了發展空間的地方,發展空間去了哪里?
它回到原本土地的主人那里去,哪怕他們本來也算不上文明,哪怕他們依舊同類相食、茹毛飲血類似猿猴,但他們就生活在那些土地上—它還被漢人汲取過去了,盡管漢人也是外來者,但他們足夠厲害也足夠大方,他們富裕得可以把原住民也囊括進來,大家一起發財。”
“可我們歐羅巴人呢,我們又是外來者,又窮得厲害,我們只能通過搶掠的方式來爭奪發展空間。而現在就連這條路也被買活軍給鎖死了。歐羅巴本該在貧窮和寒冷中逐漸凋零,它不會成為買地的問題,除非——”
“除非它突然和道統拉扯上了關系,成為了按照道統的要求必須幫助的對象,也就成為了六姐的問題。”
豐年突然在史囧肩頭用力拍了一下,“而這也正是德札爾格在竭力爭取的,也是你——你這個假意虔誠的知識教祭司,決心要挑撥戰爭,奪取治權而去夠到的——歐羅巴在這一輪歷史周期的最后一個機會!”
他用一種嶄新的眼神,敬佩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你根本就沒有把你的虔心完全奉獻給黑洞量子神明,奉獻給六姐,祂們也只是—”“只是我幫助百姓眾生的工具?是啊,的確如此。”
史囧坦然地承認了下來,他面上浮現了淡淡的微笑,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已經說回了拉丁語,而且說得很快,因為這畢竟是極為敏感的話題。不過,光從史囧的態度來看的話,恐怕誰也猜不到,他說的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語。
“但,這不也是知識教所希望的嗎?神明徹底地工具化——不過是幫助百姓把生活過得更好的途徑.我正是在完全遵循著教義行事那,我可說得上是最虔誠的教徒了,不是嗎?”
無懈可擊的邏輯,甚至還彌補上了最后一絲漏洞:他們不再是被異國女王驅使著,拋棄了國家、教派、文化,回到老家去征服出生地的叛徒了,恰恰相反,他們是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爭取的是這個紀元最后的機會。
比起叛徒,他們更像是雙面間諜,他們暗中希望的,決心的,要將歐羅巴的局勢推去的方向,其實已經抵觸了女王的意愿,他們也有可能因此承受報復,但卻依然義無反顧。誰能說這不是一次奮不顧身的,偉大的自我犧牲?
對勁了,一切都對勁了—說來也是奇怪,當李類思前來買地的時候,他對于表面上賦予自己的那些使命,其實是相當不以為然的,他從沒想過真的去履行什么,可沒想到的是,到未了他居然還是主動選擇了用這樣的方式來解讀自己,或者說,當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隱晦地和謝六姐為敵,還在和這個東方女王周旋博弈時,作為一個歐羅巴教士,他這才能夠心滿意足,感覺自己走在正確的人生道路上。
盡管事情還是一樣的事情,可看待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結論也截然相反,李類思心想這其實也很合理—歸根到底,在國際政治關系中,歐羅巴和買活軍本就該彼此為敵,兩個相對最發達的文明處在兩個極端,這才是穩定結構。
而他的忠誠,當然毋庸置疑屬于家鄉,這是買活軍這里所動搖不了的歸屬感,他也相信,如今在買活軍居住的所有洋番,只要他們對于家鄉還有記憶,不論曾承受過如何的薄待和苦難,也依然有一份血肉相連的親情—一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個人本來就屬于他長大的土壤,就如同德札爾格,他所愛的是道統,所向往的是結合了道統的故鄉,他的歸屬感從未有一刻真正屬于華夏。而難道其他的紅圈學者,他們的情感就兩樣了嗎?
只是,并非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大多數人只是接受了生活的殘缺,只有少數人,像是德札爾格那樣,足夠勇敢,敢于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李類思想,“但如果歐羅巴也結合了道統,也發展起來了,這些學者們——我相信他們也還是愿意回國的。
不,物質享受、醫療條件,這些東西固然重要,可它們留不住真正想念家鄉的靈魂。如果.?如果我們的計劃成功了,德札爾格成功了,這些杰出的腦袋回國時,想必,那遙遠而偉大的六姐,她也會多增些許煩惱吧?到那時候,她又會怎樣做呢?
畢竟,世界已經變得太小,時間再也回不到從前,大漢和羅馬,從前惺惺相惜,推許彼此為世間少有的可以和自己匹敵的文明,但那時候,他們只是大海中的兩座礁石,永遠無法對彼此施加影響。
可現在,可現在海洋已經成為了人類的池塘,我們正在進入全球紀元,世界已經變得太小太小,在我們前往理想的路上,也不得不屈服于現實,現實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國際政治的布局中,國國有別,洲洲相背,地緣就是一切的基礎!
當敵人是鄰居時,新教和舊教的區別無比重要,可當敵人來自遠方時,我們就成了同鄉和同信者,是天然的同盟。整個歐羅巴凝結在一起,對抗著那個壓榨走我們一切發展空間的大洲和大國—吸收著它、利用著它、對抗著它,將會成為歐羅巴最好的未來圖景。
而這還需要我們的艱苦奮斗,也需要極大的運氣和一點點奇跡…但我們的幫手也會比想象得多,因為這正代表了所有歐羅巴人最根本的利益。”
在啟程來華之前,李類思就對自己要面臨的情況心中有數,他知道,理論上,自己肩負重任,將會在艱難的環境下想方設法地展開工作。不過,同時他也知道,這理論上的使命,絕不會有人前來當真,他對于在買地傳教也沒有絲毫的興趣。即便這才是神賦予的最重大的責任。
可現在,李類思的激情被真正點燃了,他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高尚—這不是神賦予的,是他自己油然產生的責任,是他自己的利益所在。說來也是好笑,他在買地潛移默化地解開了自己的思想枷鎖,但這一切只是提高了他的主動性,讓他積極地成為買活軍在國際政治層面的競爭者。
從道統的角度來說,或許有一天大家都是同信者,可在國際政治,在那為數不多的現實資源面前,強大的文明必然又總是處于激烈的競爭中,而李類思意識到,他們雖然一無所有,但也因此擁有無可比擬的優勢—他們無所畏懼,不像是謝六姐,她要考慮的東西注定更多,她被迫或者自愿背負的枷鎖也將越來越多,她本身就處在激烈的矛盾之中,必須不斷的選擇。
“希望一切順利。”他對同伴們說,“哦,我從古埃及祈禱到黑洞量子神明,我希望一切順利,讓歐羅巴的一切都歸屬于道統的光輝之下,到那一天,或許我們竟能有幸欣賞到偉大女王的窘態,在理想和現實的拉扯中—一她到底會怎么選呢?”
“我們擁有共同的目標。”“我現在更加理解湯主教了。”
他的兩個朋友,都給予了積極的回應,很顯然,除了早就將一切洞察在心的史囧之外,豐年剛才經受的震撼也絲毫不比李類思小,同時他,不管內心經過何等的掙扎,最后也選定了和李類思相似的立場。
或者不如說,這絕不是什么巧合,這本就是所有歐羅巴精英都會天然選擇的立場—買活軍很好,可如果買活軍能移植到歐羅巴,那就更加的好。為了自己的故鄉,自己成長的大陸奮斗,這本就是能喚醒所有人心中熱血,讓平凡人也變成英杰的事情。
即使目標再遙遠,道路再困難,也澆不滅他們心中的熱情,為了自己,他們會猶豫,會衡量得失,可當這一切關系到他們的家鄉和民族,在未來的命運時,困難只會讓他們的斗志更加昂揚,他們知道幾率是多么的渺小—一但難道因此就不去做了嗎?這可是他們的故鄉,他們的祖國啊!
頃刻間,這三個朋友因為有了共同的志向,立刻就變得更加親密了,友情似乎也更加真摯了幾分,他們彼此交換著會意的點頭,隨著步伐逐漸接近食堂而停下了交談,回到了熟悉的社交節奏之中。
從表面來看,他們沒有絲毫的異樣,熟練又心照不宣地隱藏著自己的壯志,只是打量著同僚的眼神,和從前不再一樣了,就如同他們多重的身份一樣,這些同僚也疊加了第二層身份,未來的盟友—或者是對手,誰知道呢?只要是洋番,加入他們的概率總是很高的,但漢人和土番就—
湯大人、嘉利瑪,這些人只怕早就想明白了,他們當然是盟友,顧通譯未來的競爭對手,這女人看起來就是隨時隨地想橫插一腳,讓歐羅巴成為她飛黃騰達的階梯,徐船長?哼,這是個蠢貨,跟著族親來發財的,是可以利用的人??
一個個人名在心中伴著注腳浮現,一幕幕畫面似乎也被賦予了全新的含義,這些人彼此之間的關系,可資利用之處—李類思的眼神,在顧通譯身上停留了兩次,他對這個女人印象比較深刻,因為她看起來聰明出眾,而且很多人都認為,她的語言天賦,足夠成為洋番中的天才少女華麗姿的陪襯,不過李類思判斷下,顧通譯的語言天賦不是她最厲害的地方一
但她今晚的表現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不怎么自然,這也讓李類思多注意上了幾分。他觀察著顧通譯在食堂中的動態,注意到她走向門口,和兩個人打起了招呼,“面孔很生,哦…那個中年女人有點面熟——這不是《買活周報》的沈主編嗎?是她吧?她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周報》對于使團的行動,居然如此重視嗎?”
第1265章 新老會面
“你以為, 使團中這些新加入的歐羅巴人,他們的心思當是如何?”
“這……必然是不純正的,各有各的私心, 但這也是人之常情么。”
顧眉生微微一怔, 但還是本能地快速回答, 她的態度亦是真誠的,“不論是真心信仰道統者, 或者是知識教的狂信徒,又或者是渾水摸魚, 想要從中牟利者, 都有動機,將談判推動為戰爭, 利用我們使團船隊的武力,為歐羅巴方興未艾的起義背書……倘若其中有些成員, 是德札爾格的知交, 我也不會詫異的。”
“這么說, 你看好德札爾格在起義成功后,不會被竊取權柄嘍?”
沈主編的回應,再一次出乎了顧眉生的意料, 她不免更為不自在起來了——沈主編從現身到談話, 沒有一步踩在顧眉生的節奏里,就好像之前的論戰壓根沒有發生似的, 這會兒純粹是在和顧眉生閑聊。就如同兩人是頗有交情的熟朋友, 正針對時事,發表著各自獨到的見解一般。
這自然是明顯地逾越了兩人的關系, 可不知為何, 對話卻又進展得和諧自然, 兩人一交談,就感到彼此都很能明白對方在說什么,甚至連言外之意都一清二楚。并且,雙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坦誠和善意。
這其實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為她們的立場,本來該是敵對的,哪怕沒有董惜白搦戰,吳江才女,對這些云縣舊女,也總有些劃清界限的味道,鄙薄藏在體面之下。這點顧眉生是領教過的,她自然也有一些輕蔑,藏在表面的客氣之下,作為軟釘子等著吳江才女們去品味。
可在沈主編身上,她倒沒有感受到這些,而她也希望沈主編能明白,其實她對于沈主編個人,倒沒有什么好惡,只不過是因為兩人都在某一個位置上,而她們的理想發生了矛盾而已。對沈主編的才干,顧眉生是很尊重的。
“您的意思是,德札爾格先生的學者脾氣,或許使得他更適合擔任號召者、導師的職位,即便起義成功,權力紛爭也會在那些真正掌握了起義軍的首領中不可避免地發生?”
“讀過《倚天屠龍記》吧?”
又是一個沒有想到的回答,顧眉生的眉頭高高地挑起了好一會,才有些遲疑地道,“這是自然,您是說——明王與小明王——”她實在是難以想象,沈主編這樣……這樣正經而古板的人,居然也會讀話本。
雖然細想之下,沈主編的親眷中,有不少人在當今文壇曲苑是很有建樹的,且《倚天屠龍記》這些仙界話本刊印的時候,沈主編年紀尚輕,工作恐怕也不會有此時繁重,她看過《倚天屠龍記》,甚至親自為其做校對刪減,都是極有可能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但顧眉生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干瘦,似乎除了經過精心打磨的肌肉之外,皮下就沒有一點兒脂肪潤澤的中年女子,好像還是很難把她和流行話本聯系在一起——就算是仙界的話本,那也是話本,最能移情易性的東西,沈主編似乎就是那種主張不該接觸一切話本的典型形象。她的一切,似乎都是按著買地這里號召的新八股而來的:標準、嚴肅、古板而缺乏變化,就如同她所代表的《周報》一貫的態度。
“你們這些年輕人老是忽略這一點——你們只是正在經歷年輕而已,世上所有人都有這么一遭,當然我也年輕過。”
她的這種未曾予以表達的印象,似乎也被沈主編給閱讀到了,這位大人物唇邊逸出了一絲笑意,她的語氣,分不清是嘲諷還是說笑,或許嘲諷是有一些的,但更進一步地說,顧眉生也說不出是在自嘲,還是在嘲諷她。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了那個第一時間浮上心頭的回答,“我還年輕嗎?我卻覺得,芳華易逝,我的青春時節,也已經快到尾巴啦。”
這確實是近年來,常常浮現在她心頭的感慨,因此她的語氣也顯得格外真摯,沈主編聞言,亦不由得失笑,“是么?坐嘆青春別,逶迤碧水長,在我眼中,你們這些小一輩,仿佛才剛剛冒出頭沒有多久,原來卻也已經到了這青春的尾巴了。”
此處的青春兩個字,做的是原意,‘草木茂盛,其色青綠為春’的解釋,顧眉生微微一怔,脫口道,“這是……宋之問的《送姚侍御出使江東》?沈大人思維當真敏捷。”
“不料原來顧通譯也精通詩詞典故。”
沈主編看來也很驚訝,頗有幾分對顧眉生刮目相看的意思,“我道眼下年輕一代,心思已經全不在這上頭了。不料顧通譯居然是個全才——都說你是當世才女之一,詩畫雙絕,學問精深,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其實顧眉生的出名,一個是畫,一個是她的語言,再一個就是她經營的生意了,說到詩詞歌賦,卻沒有這幾個出眾,她自然慌忙謙遜個不住,心下也是忖道:
“好冷門的詩詞,典故倒是適合當下,畢竟是名門才女,出口成章,若不是我還有些記性,小時在大圖書館,又無聊翻閱過數次仙界版本的《全唐詩》,此時豈不是就要露怯了?我敢說,眼下羊城港新一代的學問人里,對于舊學的詩詞典故,有這般了解的,不會超過百分之一。”
要說沈主編是炫耀博學,這倒不至于,只是讓顧眉生更深刻地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年歲差距,想來在沈主編年少時,可學、能學的東西太少,身為女子,也就只能在這些詩詞歌賦中詠志抒懷了。
如今買地的教育,卻是重視理科,以實用性、生產力為主要標準,況且標準教育中,數理的份量也是極大,無形間自然削弱了文科的比重,這固然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只看買地此時蒸蒸日上的國力,便可見一斑,但另一面來說,像這樣出口成章,互相射覆典故的雅趣,倘若再難重現,或者說,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被推崇,似乎也是一種損失。
如果說,沈主編是半邊身子還在舊朝,那么,顧眉生便是站在新朝的門檻上,還時不時好奇地回頭張望的那一代,顧眉生那幾句謙遜,沈主編倒沒怎么在意,兩人目光相對,都是一笑:如今,典故皆通、見事分明,可以對談用典的人自然是越來越少,眼光這么一碰,兩人便像是都明白了這份夾雜著感懷和遺憾的復雜情感,也更感到了彼此之間的惺惺相惜。倘若不是兩人的關系如此尷尬,說不定在另一個場所,還能成為忘年交呢。
“沈大人今日是特意來尋我的么?”
既然是一見如故,也就省卻不少試探口舌,顧眉生也是問得直接,在她想來,這也的確不無可能:她是立刻就要遠行的人,外人來看,對于董惜白、竇湄幾女折騰出的動靜,顧眉生自然沒有怎么參與,若是有心求和,請她來做個說客倒也很恰當。只是沈主編突然現身此地,來得比較突兀罷了,一般來說,請中人組局,介紹相識委婉請托,會更合乎禮儀一些。
“倒不是。”
沈主編今晚真沒有一個答案,和顧眉生想得一樣,她搖頭道,“今日我是帶采風使來的——使團出港這是大事,周報肯定是要發報道的,只是編輯人手不敷使用,新人恐怕出的稿子不好,我還是要親自跑一趟才能放心。”
顧眉生又被她的話堵得噎了一下:一般來說,報紙的版面都有八成以上,是編輯負責完成的,按照買活大學的教材來說,一篇文章要登上報紙,除了沒有任何立場的事實陳述,也就是俗謂的‘新聞’之外,都有選題-撰稿-審校的環節,如果沒有上頭的指示交待,那么,選題、審校都由編輯來完成,有時候文章也由他們來撰寫,不過,有時候文章也會由外部按選題來征稿,或者指定某個、多個采風使去完成。
除了專門開放給外部投稿,不設具體選題,只偶爾會有下期議題通知的版塊之外,編輯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甚至要超過具體的撰稿人。其實就是來稿版面,決定某篇文章是否刊登,以及該如何刪減校對的,也是負責編輯。因此,周報的攻守擂,都是圍繞著編輯來進行的。
沈主編說的編輯人手短缺,當然不是無端端的又陷入了缺人之中,而是暗示了周報編輯部的確受到近來的攻訐影響,很多編輯或許是不忿于外界的指責,干脆就撂挑子了,‘說我是吳江那邊的人,靠裙帶上位,那我不干還不行嗎?你們這些素來受到壓制的所謂貧民子弟,不正好大放光彩’?
要說平日里那些投閑置散的編輯,是否能夠擔得起空出來的工作,這還是個未知數,從沈主編的表現來看,或許,這些編輯受到了張利青的暗示,不受她的差遣,或許,她真不放心這些人的能力,因此,寧可親自出面,為采風使壓陣。
——這個場面的報道,選題其實是沒有任何可說的,就是按照上級的指示來做的選題,關鍵在采風使回去后出的文章,如果文章不雅馴,沈主編親自來看過,那由她來修繕文字,補上幾筆,也就能辦得到,而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顧眉生之前也隱約聽到了一點風聲,暗示了這一輪攻訐對編輯部的影響,今日因為沈主編的這句話,算是得到了證實,不過,一份份量如此之重的報紙,居然因為幾個編輯鬧脾氣撂挑子,就要讓主編親自出動了……
可見,周報編輯部的規矩的確是不夠嚴格,競爭也真的不夠激烈。至少還有空間讓這些編輯溫養出一副舊日的才子脾氣來,顧眉生也不由得搖了搖頭,對沈主編道,“您還是太心慈手軟了一些,才子才女,當著書立說,就讓他們去好了!做采風使也行嘛,脾氣再傲也不妨事!編輯又是另一種做事法了。如今市面上的報紙編輯部,是很嚴管的!”
因這些時日以來,竇湄等人有意學習經營《羊城小報》的緣故,顧眉生對這一行當也多了不少了解,這話也的確不假,除了《買活周報》之外,能在市面上站住腳的民間報紙,尤其是具有公信力的那些,規矩都非常嚴明,一反文人散漫的習氣:
定期出版付印的東西,如果稍微一不嚴謹,下了印廠那就是永遠的笑話把柄,這是行外人很難想象的。而這種對版面的嚴格,逐漸也就反向滲透到了編輯部里,形成了一種風氣,也就是真正有文采的人,反而很少來做編輯,更愿意自由撰稿。
編輯也因此日漸成為一種獨立的職業——即便不從眾女的政治志向來說,就是從專業角度來講,顧眉生也認為,周報的編輯需要進行嚴格的再培訓、再挑選以及定期的考核和競爭,把這些脾氣好好地改一改了。
說白了,就算是沈主編明日就要下臺,所有裙帶編輯都要離職,今天她們也得把該下印廠的版面給下了,被人攻訐幾輪,這就撂挑子稱病,不把選題做完,這是老日子里跟過來,慣出來的脾氣!哪里有真正做事的樣子!
倘若之前,顧眉生反對編輯部,還是因為這些編輯的身份的話,那現在也有點看不上他們的心氣了,更是難以理解,以沈主編之才,如何會看不透這一點,為何多年來并不予以矯正。當下也是直抒胸臆,并不管人情世故——這話,人人都可說,偏偏她是不好說的,畢竟沈主編的窘態,便是她的小姐妹一手造成,她這樣說難免有點兒陰陽怪氣的意思了。
不過,她本心并非如此,沈編輯也沒有誤會動氣,聽了她的話,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一時沒有回應顧眉生,而是把自己的話說完,“來到此處之后,見到這形形色色之人,也難免心生感慨,這使團已是個龐然大物,以我對團長的觀察,這固然是個能人,但要想完全駕馭這各方賢才,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概是上了年紀,而又過瘦的關系,她面上法令紋很深,不笑還好,一笑反而還有些愁苦似的,再加上對使團做出的,并非完全正面的預測,簡直讓她看起來有點像是個討人厭的老姑子了。顧眉生口唇微動,又想說話,倒有點又忍不住為沈主編而感到有些義憤了——
就如同剛才她的話,并沒有絲毫惡意一樣,她也能感到,沈主編這話,其實也一點兒不是故意說什么喪氣話,而是真正為使團感到擔憂:如今,使團團長就是當時在果阿堅持南下香美城的船長徐明月,或許是因為她上書言志,代官兵們請纓的緣故,上頭頗為出人意表地直接任命她為使團團長,同時也讓她的船吉非號稱為使團的旗艦船,這樣,徐明月便順理成章地在軍、政、航三方面都把使團的權力握在手心了。
如此做法,大概也是因為出使距離遙遠,且有可能發生軍事摩擦,便索性把權力集中在一人手里,方便她在萬里之外,能將使團指揮如意,而不至于還要協調幾方管事的關系。這對徐明月來說當然是意外之喜了,倘若沈主編這話落到她耳朵里,沒準就要樹敵。
但顧眉生能感受到,沈主編是懷抱了善意的,只是或許表達得有些不妥——她簡直就想急切地告訴沈主編,免得她將來因為這習慣而吃上什么暗虧了。沈主編對她,并沒有什么門戶之見,反而也是一片善心,她感受到了之后,便很不愿她的善意被人誤解。
不過,讓人把話先說完,這是基本的禮貌。因而顧眉生還是按捺著細聽:“此番擔憂,自然不會出現在報道中,便是六姐等人,或許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沒有更好的人選。也只得從毛遂自薦的勇士中,擇其最優而任罷了。
我想便是徐團長自己心里,也是有數的,便不用我這老婆子去多舌惹厭了。不過,剛才站在那里,略一張望,偶然間見到了你,你的事情,這陣子不少人和我述說,我想,你雖素有才名,但畢竟是初初入仕,對此行的前景和危險,或許畢竟不像是其余吏目那樣清楚——這又是我們曲苑文壇的后生種子,不免就叫你過來,想著囑咐幾句,讓你在異鄉多為留意當心,萬萬要平安歸來。”
沈主編原來竟是已經到了一個下午,顧眉生忙著考試交際,居然毫無察覺。也是剛才在食堂這里,偶然留意到了,便有些不自然,又被沈主編揚手招呼,本來還以為和近來論戰有關——其實要說完全無關也不是,畢竟沈主編近來多聽到顧眉生的名字,必定也和論戰有關。只是沒想到,沈主編一心關切叮囑的,卻是顧眉生在歐羅巴的安危!
顧眉生也并非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片子,或者說她這輩子便從沒有過不諳世事的時候,也正因為所見者廣,對人心百樣也有認識,她亦是明白,這人心污穢幽暗者的確是有,但也不可因此就以偏概全,以為人人皆是如此了。尤其是舊朝文人,這其中固然也有不少心思齷蹉的衣冠禽獸,但亦有人當真是光風霽月,一輩子溫良恭儉,以德報怨、提攜后進,對這些人來說,也是常事。
只是沒有想到,沈主編居然也是如此的性子,顧眉生心中,自也十分感動,心道,“也對,心慈者皆如此,對我這半個敵人,都是如此諄諄教導,對于那些江南后輩便更是如此了,也難怪如今為他們所累,倒搞得自己洗不清!只是,這么些年下來,想來料理《周報》,也不能說完全順風順水吧?總有人會覬覦這個位置,難道沈主編就沒有絲毫觸動,沒想過要改一改這性子么?”
她雖然對沈主編的言辭,并不曾質疑居心,誤會她是想要以柔克剛,籠絡自己,但自然也不會因為聽了幾句好話,就自告奮勇去調停雙方的矛盾,顧眉生的心哪有這樣的軟?
無非是將來為沈主編多唏噓幾句罷了,正所謂慈不掌兵,《周報》主編的位置,本就需要相應的政治眼光和手腕,沈主編的個人道德再無暇,和她是否能勝任主編也沒有絲毫的干系。
不過,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她心里也有數,當下也是眼圈一紅,伸手欲要握住沈主編的雙手,隨后又是自覺失禮,往后退了一步,頷首感動道,“沈大人——大人一片好意,倒讓我心中很有愧!”
按她設想,沈主編此時自然也要露出笑容,將她扶起來,說幾句‘公歸公,私歸私’的好話,這自然也是真心話,而被旁人瞧去之后,也自然能增加些沈主編的聲望——這就是后話了,不過,看來顧眉生今日考運不佳,所有的猜測,她是都錯到底了。
沈主編并沒有接她的話茬,反而沖顧眉生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這一次,笑容中蘊藏著的,是貨真價實的嘲諷,這也是她們二人交談以來,她所流露的最生動的笑容,不再僅僅是嘴唇僵硬地一彎,眼睛周圍也擠出了深深的紋路,厚厚的鏡片之后,是一雙似乎在說話的眼睛,嘲笑般地訴說著主人的心情:不必演,不必裝,你早就被看穿了。我還有什么不懂的?
在那一剎那,顧眉生的尷尬自然不是假裝,但她為人有個特點——面皮極厚,倘若并非如此,在商場上就容易吃虧。因此這尷尬也不過是持續了那么一瞬間,便隨著驚詫,一起被收斂了下去,她不解地問,“可——倘若你都懂,又為何——”
二十年來,周報編輯部的所有斗爭,乃至如今江南舊式文人,包括沈主編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壓力,似乎都被顧眉生濃縮到這一問里了,沈主編沉吟了片刻,隨后,再次逸出一絲冷笑,這一次,她說話的語氣依然沒有變,可所展現出的卻是和‘模范舊式文人’所截然不同的氣質了。
“倘若不留下如此巨大的破綻。”
她幾乎有些輕蔑地說,“又如何讓六姐放心?你們后來人,又該如何踩著前人的血肉而走到臺前來呢?”——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6章 一代新人換舊人
如何讓六姐放心?如何讓六姐放心?
要說沈主編的話, 讓顧眉生的世界都為之坍塌,那倒也言過其實了,她的話并沒有多少違背常理之處, 最多只是展現出了買地的政治背后, 不那么理想的一面, 但或許因此反而也讓如今買地的所有成就都顯得更加真實可信了。
凡事都要帶有陰影,才能讓心中本就存在陰影的人, 越發相信,這其實也是一種偏見, 顧眉生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感慨, 不過即便如此,她亦是時常墜入這樣的偏見之中, 難以免俗。唯獨和常人不同者,只是她偶爾還能自省一二, 察覺到自己的局限罷了。
即便是這樣有限度的自省, 也需要頗為敏捷的思緒, 此時此刻,萬般念頭正從她心底呼嘯而過,也因此有些雜亂無章, 顧眉生的注意力在一段段思考中無規律地跳躍著:連六姐也免不得要運用權術嗎?但如果六姐只是人, 那她運用權術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只是,沈主編值得六姐如此動用心力來提防對待嗎?這會否只是她的臆想, 實則六姐根本沒有多余的注意力給到她呢?
一個能被六姐又防又用的人, 怎么想也是舉足輕重的,這樣的大人物居然能被她的姐妹輕易撼動, 甚至現在站在身邊, 和顧眉生掏心掏肺的交談?原來政治的門檻這么低嗎?并沒有從前預想得這么難?
不, 這是錯覺,扳倒一個人所需要的,和取代一個人所需要的東西還是截然不同的,不能因為眼下的假象而迷惑了自己,更要看到的是,她覺得的容易,只是因為她們的起點和天賦已經優越于同時代的絕大多數人了,對自身的幸運沒有足夠自覺,是很惹人厭的毛病,自己可千萬不能染上,要客觀看待自身的優缺點,這也是政治課衍生出的道德課中她最贊同的幾點……
這樣巨大的破綻,究竟是刻意留下的,還是改了也無用?或者二者兼有?試想,如果沈主編主動避嫌調停,又要求江南舊文人表現出非常積極的姿態,甚至把‘主動融合、體驗民生’等,當做這些舊式文人編輯的某個特征,大肆宣揚,預先堵住了這個破綻,讓反對者很難再用出身說事。那么,等到新一批純粹從平民出身,根本無需體驗,就是從百姓中崛起的編輯想要上位時,六姐會選誰呢?
答案是毫無疑問的,顧眉生意識到,從時代的角度來看,舊式文人的出身破綻,是無論如何去彌補都無用的,在業務能力120分的舊文人編輯,和業務能力80分的平民編輯中,六姐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平民編輯。
或許在個人來說,機會的損失并非如此絕對,但一旦擴大到群體,選擇就是如此的殘酷和不留情面,在這里,舊文人就類似于洋番,他們的局限是客觀存在的,絕非個人的努力能夠推翻。
因為——和局限一樣,他們天然的共性,他們的利益立場,也是存在的,一個人無法更改一個群體的利益立場,否則就這個群體就不成為群體了,那么,她也就無法更改這個群體被放棄的命運。
“既然努力無用,所以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么?”
她禁不住問,也沒有隱藏語氣中的不贊同——倒不是因為沈主編這么做或許不明智,其實沈主編的做法在結果來說差不了什么,只是顧眉生正是積極進取的時候,見不得這樣面對命運順其自然的消極態度。
在她看來,不論是順境逆境,總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顧眉生一時沖動,竟脫口而出,“您相信道統嗎?若是相信——”那么,自然應該擁有道統中所鼓勵的積極與樂觀才對。
“相信啊,如此美好的東西,為何有人不想信呢?可相信的同時,卻也清楚地知道,它不會在我這一代實現,既然不能在我這一代實現,它又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回答是迅速而真誠的,甚至有些犯忌諱,雖然雙方的分歧很大,但彼此的坦誠卻促進了談話的發展,沈主編也并沒有動怒,她溫和地諒解了顧眉生的無禮,“你如今還正當年輕,是蒸蒸日上的時候,自然會這樣想。”
“眼下,正是你們這一代要登上舞臺的時候……可小顧,你也不妨設想一下,在二三十年之后,倘若你的下一代,成為了比你們更進步,更理直氣壯的一代,反過來要挑你們的毛病,把你們送下臺,揪住你們的局限和失誤駁倒批臭,而你深知這一戰的結果是什么——你知道上頭的人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誰的時候……
到了那時候,你的感覺會是如何?也會和我一樣酸澀嗎?你是會搏斗到底,讓自己徹底失去了六姐的歡心,還是如同我一樣,索性隨波逐流,只等著退位讓賢之后,寄情山水,悠游林間,卸掉這些本就不屬于我追求的重擔呢?”
這不算是最新鮮的言論了,就在若干時日之前,顧眉生剛從王而農口中,聽到了類似的話語,那番話是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時常反芻,頗有所得。可當這話出自于沈主編之口時,所帶來的震撼又自是不同,顧眉生注視著沈主編疲倦的面容,一時竟無法作答——如此消極,當然是大錯特錯的,這是身無法載其重,被權力和責任所吞噬了的表現。
其實,從這點來說,沈主編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她的這個職位,并不是自己爭取來的,而很可能是在缺人的情況下,被六姐強行安排的,沒有足夠的欲望作為支撐,也就難免呈現出眼下郁郁喪志的消極。
顧眉生倒不是說,沈主編就沒有‘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得意了,不過,她也的確能感受到,這些權力所帶來的滋潤好處,并不足以讓沈主編積極地調節自身,以及自身所處的群體,讓他們更能在權力的頂峰停留得更長久一些。一旦遇到挑戰和挫折,她就立刻感到不堪重負,甚至渴盼著讓位了……沈家對于這一陣子的風波,應對得一直非常消極,固然也有策略上的考慮,但或許也是因為沈主編自身的心態使然吧。
自然,人的行為,其背后的原因都是極為復雜的,這也只是顧眉生一家之見而已,她自己都沒有多少自信。只是,在最初的震驚后,經過思索,她還是堅定了自己的推測:所謂‘非如此不能讓六姐安心’,還是沈主編給自己尋找的借口。
以六姐的胸襟和眼界,她有什么好不安心的?分明放任兩代編輯,進行激烈競爭,她只穩坐釣魚臺,負責維持秩序,限制爭斗的范圍,偶爾拉拉偏架即可,用激烈的競爭來磨練下一代,而用時間和爭斗來陸續送走上一代,留下其中最強韌、最有才華也最善于自我調節的若干個體,這才算是正常平穩的代際交接。哪有一方剛出一招,另一方就倒下的?舊文人編輯群體的脆弱,沒準還讓六姐很不滿意呢!
雖然她從未有面見六姐的殊榮,論到對六姐的熟悉,當然是拍馬難及沈主編,但顧眉生對自己的猜測卻又相當的有自信,她幾乎是武斷地認為——沈主編怎么懂得六姐呢?顧眉生不敢說最懂六姐,但還是要比沈主編更懂一些,算是神交已久,畢竟,她是六姐最為眷顧的那個群體,有誰能比自己更支持六姐,更懂得她呢?
這樣的道理,在邏輯上或許有站不住腳的地方,但發自內心的深信,卻令人不假思索地就如此認定。就像是沈主編會認定,自己的下臺既然是注定,那么,為此所做的一切掙扎都會讓六姐不放心——用這樣的理由來掩蓋自己的軟弱與逃避一樣,各有各的執念,交流到此,已經無法進行。
四目相對時,兩人也都能明白這點,唇邊也都現出了一絲笑意:此次一別,不知何時還能再見,盡管這番對話,對局勢的發展不會有任何影響,但也依舊令得兩人都頗有所得,新一代看見了舊一代,看到了舊一代的無奈,而舊一代也看到了新一代,看到了新一代雖然沒有說明,但卻也已經完全呈現的,那趾高氣昂和理所當然的野心。
“歲歲年年人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命運也并不是簡單的無限重復。”
最終,顧眉生還是掩去了王而農的名字,只是把他的言論化用在了自己的話里,“不敢說我三十年后,還能如此刻這般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但即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那又如何呢?
我的過去,已融入了買地的歷史,成為了文明所邁出的一步中,哪怕微不足道卻也依舊長存的一點花紋……怎么能說,在此世實現不了,便和我們無關呢?道統中的大同,您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可倘能推著華夏走上一步,于我也已經是心滿意足、與有榮焉了。
我們的文明就流淌在歷史之中,我們也將會是后人的前輩,后世的歷史,我們如何感念前人,后人就會如何感念我們,你用的典故,來自于千年之前,誰知道千年后的大同世界,會不會有人也引述我們今日的對話,那么,這如何又不算是我們和大同的一點關聯呢?”
雖然不如王而農那般,對道統推崇備至,所有一切行為的動機,都是為了推動道統前行,向著大同而去。但顧眉生說到這里,卻也意識到,自己的積極,或許也來自于對道統的堅信,便是她與姐妹們,最后也會和沈主編這樣凄涼收場,那又如何呢?
便是背負了罵名,又有何妨?人世間悠悠眾口,本就不可當真,只要自己心底知道,這一生有過建樹,有過功勛,便也足夠心滿意足,他人的眼光,不去在意,他人的命運,不去攀比,萬事萬物不在外求,在乎己心,就算真和沈主編這樣,最后陷入了局限之中,至少此刻,她是能肯定的,便是那般,她也不會如此消沉。她心中比沈大人多出的這一點內核,這一點燃燒得或許也不算很旺盛的火焰,大概就是時代賦予兩代人,最根本的不同。
將來,或許這樣的火焰,也會被熊熊燃燒的火炬取代,也許她的眼界和私心,也會被后人批駁,但這一刻,一個胸中有光的年輕人,和一個疲倦的,心口暗淡的中年人,對視之中,強弱卻依然分明,新來者野心勃勃,她的熱浪甚至也溫暖了前人,讓沈主編露出了一個疲倦而欣慰的笑容。
“啊,倘若是那樣的話。”她說,“那我就又成為襯托你的那個丑角了——這也挺好,一代新人換舊人,新來者把我們襯托得丑態百出,這才是好。六姐從云端俯瞰人間,見到這一幕,也必然會高興的。”
這是又一個在買地不算是多么正確的比喻,因為買地衙門,一向是非常反對將六姐神化,因此,盡管她在民間擁有極高的聲譽,可官方卻從來不敢以類似的比喻來形容她,沒想到這話居然會出自沈主編之口,顧眉生不禁微微一怔,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盡管彼此懷抱了善意,但她和沈主編之間所存在的分歧卻是有多么的巨大,她們粗看是多么的類似——都是在一代之中被選擇的那批幸運兒中的一個——但仔細思量,卻又是多么的不同。
“你看,我們一代換了一代,一代比一代更好,可不變的,卻只有六姐,她永遠都在那里,冷眼旁觀,等到下一代再把你們這一代換掉時,她也依然還在——”
但是,沈主編卻沒有留意到顧眉生隱晦的不贊成,她似乎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緒里,她所看的,似乎是顧眉生,卻又是顧眉生所代表的,所象征的那源源不絕急不可耐的后浪,或者是整片大海上方,那雙毫無感情不動聲色,只是觀察著的巨目雙瞳。
“我是看不到了,但你或許還能看到,你們年齡相當——”
沈主編出神地說,在這一刻,她看起來前所未有的衰老,似乎要比實際年齡更老了十歲,“究竟要換到哪一代人,才能讓她滿意,大同才能成真……”
不管之前如何粉飾自己,此時此刻她終于流露出了一絲濃郁的幽怨——原來沈主編對權力也不是沒有眷戀,她也始終沒有完全勘破。“她有沒有一點不舍,還是,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割舍和孤獨……或許,將來你們會有機會,有勇氣當面問一問她——”
“當她揮刀落下,將曾經的忠臣無情舍棄的時候,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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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7章 謝雙瑤做不好的準備
“哦, 沈曼君還親自寫了使團的報道嗎?看來她的掌控力也有點不太行——思想太消極,別人稍微一用力,她這就一盤散沙了, 能干活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需要出動她這個總編輯?姿態未免有些太刻意了。”
天還沒有亮, 在朦朦的暗影中,拂面而來的是羊城港難得的清涼北風, 謝雙瑤隨意地把毛巾搭在臉盆邊沿,直起腰舒展著手腳, “昨天你也去了考試現場?試卷出得有水平嗎?這批使團成員, 你評估下來,感覺如何?”
“試卷難度不低, 不過,這本來也不是用分數來做區分的, 更多還是摸摸底。使團人員, 除開我們知根知底的那些, 也就千把號人,分數不算是必要的統計工具——主觀題的解答,不是為了得分, 而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特長。而對出題意圖的解讀, 這就是第一道門檻了。”
王無名倒沒有吝惜自己的贊美,“張堅信指定的出題人, 還是很有水平的, 他對這件事也相當重視。昨天我們聊了大約一小時。”
“怎么樣?”
王無名很知道謝雙瑤在問什么,他思忖了片刻, 回答道, “至少張堅信本人沒有被歐羅巴的歸巢思想影響, 他甚至主動提起此事,敦促我寫進備忘錄里,提請智囊團作為討論要點,以防他本人在下一次智囊會議時,已經回到呂宋,無法強調這一點。”
如果張堅信本人在羊城港的話,他當然是有資格列席智囊會議的:所謂的智囊會議,雖然存在歷史已經十多年了,但謝雙瑤也就是在近五年間,才逐步重視起來,將更多的擔子壓在了它的頭上。
與會的智囊,多數都是自己領域的中堅人物,同時,對于道統和她本人,都擁有非常堅定的信仰,同時還具備了超出同時代大多數人的眼界和見識,其追求必須是謝雙瑤所認定的純粹——就比如說王無名、張堅信,他們都分別在自己的職業道路上走到了盡頭,想要再進一步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基于他們的天賦和運氣,他們在到達頂峰的時候年級其實還很輕。
對于長時間處在自身權力頂峰的人來說,能夠承受重擔其實是并不容易的,很多人會被繁重的工作,以及復雜的政治博弈壓垮,在謝雙瑤來看,沈曼君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可能在她剛剛鞏固權位的時候,她還是有一些想法和主動性的,不管這主動性是對謝雙瑤有利還是不利,起碼還能看到沈曼君在做一些主動的思考、判斷和應變。但等到她職業生涯的末期,沈曼君已經有點行將就木、力不從心了。
不知道她是為什么喪失了主動性,但總之,就呈現出現在這樣聽天由命的消極態度,她身后的利益集團都無法敦促沈曼君打起精神來的話,那也基本就可以判斷出她是真的無可救藥了。
如果還想讓舊式文人,或者說是以吳江為核心的才女集團,再支棱一段日子,再站幾班崗,那謝雙瑤現在就應該設法促使她們內部完成一次自我革新,讓另一個較有能力的報紙人上位——葉昭齊就是個很不錯的人選。
不過,謝雙瑤還在考量之中,她對沈曼君是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再纏斗個五年十年多好?讓新一代平民報紙人在斗爭中成長起來,有能力的自然脫穎而出,沒能力的早晚會陷入麻煩里,被激烈的競爭淘汰掉。
就是這個時間點卡得很煩——沈曼君要能再堅持十年,到時候就算別人斗不倒,她年紀也大了,能讓她下臺的原因很多,如果這時候換上葉昭齊,此女正當壯年,而且權欲要比姨媽更加旺盛,謝雙瑤隱約還聽說過她為了前程,‘慧劍斬情絲’的故事。
好像是她和敏朝舊王公的誰,發生過一些情愫來著,不過,最終葉昭齊還是結了一個非常標準的婚,過著非常標準的生活。她沒能調入《買活周報》,是上頭的意思,不然,以她自己的意愿,早就進周報做左膀右臂,經過一系列的操作——或許還會在沈曼君告老之后,把張利青那一系的人抬上來做幾年傀儡,隨后再順理成章地繼承周報主編的位置。
在謝雙瑤看來,這樣的權力斗爭,就像是四季晴雨一樣,都屬于自然現象,已經不值得感慨了,她既無法阻止人們自發的斗爭,其實也無法阻止人們自發的合作,就好像這一次派遣使團前往歐羅巴,本心來講,她不愿知識教把手插得太深,也不是很樂見定居洋番起勁地摻和,這當然也有預防知識教權柄再度擴大的考量,更重要的還是她本來就有意識,后被智囊團豐富的‘歸巢’猜想。
所謂的歸巢人物,最典型的就是德札爾格——他既對故鄉的政治不滿,又擁有豐富的學識和智慧,能夠感受到道統的魅力。既然如此,那他的選擇也就順理成章了。德札爾格等人必然會理直氣壯地將道統帶回故鄉去,而且會利用一切可資利用的資源,將家鄉推入道統時代。而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想方設法地把買地卷入戰爭之中,為他們在故鄉的發展開路。
從一個道統信奉者的角度來說,德札爾格的做法無可厚非,謝雙瑤甚至能想得到,他們在華夏本土也會擁有一部分支持者,在這個階段,道統的理想和現實還沒有完全一致時,人們往往必須在國家利益和道統利益間進行選擇——這是百姓的視角,而在她的統治者視角中,問題其實就根本不在選擇上:
謝雙瑤信奉道統嗎?當然是絕對的信奉者,否則她為何選擇了這個道統作為買地的立國根基?不過她同樣是個現實的人,深知道統在此時仍然是奢侈品,作為一個有國籍的,在位的統治者,在履職期間,如果她能規劃的話,肯定是確保道統的光輝先照耀到買地的百姓身上,再依次往外擴散。有余力的話,捎帶手幫別人一把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說為了道統的理想而損害本國的權益,那是只有二傻子才會做的事情。
把歐羅巴的蛋糕做大,大家一起發財,如果她能做得到,謝雙瑤并不介意付出一點資源去幫扶,但前提是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打好提前量,且買地本土有余力才行。
以如今的攤子來說,如此理想的狀態只能出現在未來二三十年后——現在比歐羅巴還更需要幫扶的地方可太多了,且不說南洋、黃金地、袋鼠地那些地方,全都是一窮二白,對基建資源的需求堪稱無底洞,就是買地本土,難道這幾年就風調雨順沒有天災了,難道掃盲、移風易俗、三線建設、邊遠地區開發、修路……等等這些繁雜的工作,就都已經踏上正軌了?
別的不說,要正經經略歐羅巴的話,至少本土老地的州縣,縣一級行政單位,通水泥公路率要過半吧?這已經不算是什么很高的標準了,考慮到了邊遠山區,修路難度極大,比起修路不如遷居更現實的情況。謝雙瑤的短期目標,其實是把所有沿江河水系輻射區的縣城,往主要村鎮的路都修通,歸根到底,她還是很依靠水運來發展經濟。
另外,敏朝已經交給買軍代管,什么時候完全裁撤敏朝衙門,完成北地并入買地中樞管理的前置工作,這也是重中之重,時間不能拖得太久,倘若在政治上養成一個特有的體系,那要拆分就更難了。
事實上,這件事是她近年來的工作重點、難點,反而南洋等新地,活力十足,只要灑下資源便可得到回報,而且民眾容忍度、預期值很高,短期內仍可放任其再略微混亂一段時間——不過,倘若這些地方,新利益集團形成得過快,根基過于扎實,對未來的徹底買化也是不利,一樣也要做好預防。
試想,連南洋都是如此了,還等著她徹底消化,這時候的歐羅巴還要再鬧騰起來的話,那該是多么煩人?不論是團結在一起,和買活軍打;還是現有的王國逐一陷落,整個歐羅巴沐浴在道統初升的光輝中,進入新一輪洗牌,讓一整個階層在斗爭中完全消失,打破世界貿易格局……
這都不是謝雙瑤所樂見的,她最好歐羅巴能維持現狀,幾個國家勾心斗角,開戰地域性爭霸,無暇他顧,和買活軍么,生意照做,也不制止買活軍的全球航行——如此,作為讓步,她倒是可以做出一些讓步,曖昧地允許歐羅巴在一定時間內,對西非擁有一定的通航特權,也就是說,買地如果要派遣船只前往西非,會事先予以照會,請求許可。
時間期限的話,謝雙瑤認為可以定為二十年,因為這十年來,買地的民船本來也沒有前往西非的任何動力,如果犧牲掉本就不存在的需求,能換來聯盟的瓦解,以及歐羅巴對于買地在其余所有已知地域的通航主權、定居點權利的確認,那就還是相當劃算的。
可以避免掉很多爭端——當然,這也意味著是在分蛋糕了,但謝雙瑤不打算放棄對西非原住民的援助,她的底線是,每年買活軍官船前往西非時,通航安全和從事的良善行為不得被打斷。
這也就是說,歐羅巴人將不能再簡單地從事黑奴的掠奪和販賣,買活軍的官船見到這樣的罪行,不會置之不理,同時他們對西非一些已經建立起聯系的本地政權的知識援助也不會中斷:
說實話,知識援助也是現在的買地僅能提供的了,當然還有一定的種子,原住民如果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加強本國的生產力——同時也意味著增強武力水平,那么,等買地這里被解救之后,心系故鄉愿意回到老家來的熱心黑奴老去,在買地長大的下一代番人,根本對于故鄉沒有任何的認識,遠方的幫助越來越少,國內自己沒站起來的話,西非在地緣政治上將仍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
自己不行,別人怎么幫扶都沒用,更何況別人家里也沒什么余糧,不論是個人還是國家,其實都是一個道理。就眼下來說,非洲的改變是相當緩慢的,理由和謝雙瑤曾經要處理的難題也沒有什么區別:氣候太好,組織性太差,說真的,躺著不動,隨隨便便靠采集都能活的地方,文明是一定發展不起來的。文明的底蘊不足,那在面對外界危機的時候就往往無法組織有效反抗,反而會出現許多千奇百怪卻都異常荒唐的對策。
當然,這么分蛋糕,并不是最理想的結果,只是謝雙瑤能接受的底線,甚至沒有包含虛高叫價——也就是說,如果要分蛋糕的話,謝雙瑤認為,以眼下買歐之間的實力對比,歐羅巴只配分到這么一塊還不完全屬于它的蛋糕而已。
其余地方,他們是沒有資格去肖想的,而由于眼下,全球叫得上名頭的文明,也就只有這么兩方了,其余無法熟練掌握火砲制造和新一代戰爭技巧的文明,都只能做附庸,沒有上桌切肉的資格。那么這樣的分法,也就相當于是全球地盤劃分。買地算是占有了其余所有已知世界的話事權——以他們如今的生產力和戰爭實力水平來說,如此的地位,也和實力相當。
說實話,這本來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在歷史上絕大多數時間里,華夏從來都是遠超其余勢力的龐然大物,哪怕是敏朝的市民,都傳承了這種理所當然、舍我其誰的傲氣。
而在此刻,當買活軍來自仙界的地理學,以及若干年來,不斷被各種探索航線證實、復現的‘地理大發現’,遠洋航線的發展……對未知世界的敬畏逐漸消散之后,活死人的膽子,自然也就越來越大了,再和傳承下來的這股子傲氣勁兒這么一結合……
謝雙瑤有時候都覺得,和她轄下的活死人相比,她有點兒不夠自信了,時常會反省自己的攤子是否會鋪得太大——她治下那些年輕一代的官員,尤其是在敏朝禪位之后,已經充滿了天下共主的自覺,甚至深信如此發展下去,大同雖然依舊遙遠,但卻已不再是那樣觸不可及了。
“困難是實實在在的,起步也說不上多么體面,但難道日子不是一年比一年好?人口已經轉移到了新的宜居地,除非這當口,再來上什么天災,把宜居地變得不再宜居,不然,實在看不出日子憑什么不能越來越好!”
“百姓不會種地,我們教,只要種子能跟上,只要學校還在進人,還在出人,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
不過是十年前,天災頻頻的那段艱難時間,似乎已經被年輕人們淡忘了,他們只是選擇性地記住了更早之前,物資的豐裕和買地的輝煌,把眼下這供應的缺口,樂觀地看做恢復期的延續,理所當然,買地將會從輝煌走向下一個輝煌——人們對于這樣的將來,是如此的深信不疑,以至于很多人已經提前開始為未來的權力分配布局博弈了。
那些想要延續家族榮光的,布局袋鼠地、黃金地;那些想要染指百年后的至高權力——或者說至少躋身進入這個階層的,已經開始有預謀地稀釋自己的背景,栽培年輕而有才干的女性;那些想要長遠富貴的,看向了才剛剛興起,或者干脆還正在孵化,只是在仙界的對比中顯示出一定潛力的行業,已經開始投注資源。
活死人們所展現出的樂觀,令謝雙瑤也不免興起歲月之感,她想自己或許是有些老了,她已經不再熟悉買地的年輕活死人,他們的思維習慣,同時也顯得憂心忡忡,似乎喪失了進取和冒險的銳氣。
有一部分的她或許還留在了一切剛開始的時間段里,她還是習慣以那些經歷過最艱苦年代,因此總顯得保守短視的理解,來看待百姓,但那已經是足足三代甚至是四代之前的中堅人群了,事實是,如果以買活軍第一次擴張為起點來算,當時二十歲正當年的百姓,如今已經差不多已陸續退休了,以人均壽命來算,當時正在而立之年的那些人,也只有六成能活到現在。
自然,她所能接觸且記憶下來的那些人,相對于百姓總是更加長命,徐老的精神還很矍鑠,童奴兒撒手之前,還收到了四子西征的消息,他是惦記著女金人的前程,依依不舍地攥著床沿閉上眼的——這些屬于舊時代的人名,遲遲沒有退出歷史舞臺,難免給了謝雙瑤一種錯覺,那就是游戲和剛開局時相比變化依然不大。
可事實是,世界的變化,似乎在所有定律中選擇了去遵循摩爾定律,一開始,它前進得異常艱難,改變來得緩慢且反復,還時不常被外界因素干擾,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變化的速度在短時間內飛快地以幾何級數加速。以至于謝雙瑤所感受到的甚至不再是‘失控’,而是陌生——當所有這些變化呈現在眼前時,讓她只能用驚覺來形容的陌生。很多時候,在她看到報告之前,她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買地正在發生這樣的變化——
“而這還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看完了報告之后,我也無法感覺到在社會的某處這樣的變化正在進行……”
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當國土范圍擴大到如今的地步,而又沒有相應的科技普及時,最終,統治者只能從紙面上來構建自己的國家模型,失去所有直觀感受。謝雙瑤已經要比所有前人的起步都更高一點了,她時不常還是能看到一些錄音錄像。
不過,她如今所知道得依然比什么時候都要少:歷史早已無法作為參考,世界線變異去了另一條軌道,現在,她正要派遣一個龐大的使團前去歐羅巴,同時還僥幸希望這個使團不要給歐羅巴帶來什么太過顛覆性的變化——比如,把整片大陸的王權掃落在地,砸碎王冠,迎入新神,在概念上,恭迎東方女主遙領此地,成為他們的共主。
如果這樣的話,那謝雙瑤將解鎖一個前無古人的成就,什么‘兩座——不,算上黃金地和袋鼠地的話,應當是四座大陸的女主人’之類的,或者是‘已知世界之主’,聽起來挺氣派的,但謝雙瑤簡直想到就頭痛。這都和她預設的談判底線沒有什么關系了,純粹是因為她既沒有應付這么大局面的經驗,也找不到任何歷史可以參考。
世界線明顯將發生更離奇的變化,謝雙瑤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調配資源,如何看待買地和歐羅巴的關系:目前來說,買地在南洋、黃金地等處,所建立的秩序,基礎都是巨量的漢人移民,漢人以及華夏土番一般還是占據了主體。但如此的情況顯然不可能在歐羅巴復現,那么,歐羅巴屆時將是買地的友好國家,大家同時尊奉一個道統了?
這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一切就又回到了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在道統層面,大家是親密無間的戰友,可大同畢竟尚未到來,現在,都是往大同前進的國家,國家就存在利益博弈,買地打算怎么和歐羅巴做買賣,從奢物貿易轉化成糧種貿易嗎?
即便這也并無不可,但歐羅巴能接受這樣的局面嗎?統治的命脈完全系于每年定時運來的糧種——沒有糧種帶來的先進生產力,道統的基石就是水月鏡花,根本扛不住舊勢力的反噬,可糧種就像是釣佬的魚餌,一旦吞入腹中,也就意味著政權本身喪失了獨立性,什么友好國家?主權上分明將逐漸成為買地的附庸——一個買地又無法實現有效統治的附庸!?“太別扭了……這樣是不行的,必然會浮現許多問題,而且本來歐羅巴就貧瘠,自古以來他們的糧倉都在北非和南歐,哦,羅剎國那塊還有一大片哥薩克人的土地,嗯,不過好像遼東那里的哥薩克人說,那片兒也受到氣候災變影響,產量逐漸下降……他們的農業……不好搞,要養活如今這么多人必然還是困難。我是真希望,這不會成為我需要去解決的問題……”
謝雙瑤苦中作樂地捧了自己一句,“怪不得我要學農學,說一千道一萬,歸根到底農業還是一切的根基。在如今來看當然更是如此……既然這樣,這一次我們的使團,面臨的局面就是復雜而又微妙的了,其中的顧慮不足為外人道,又要和歐羅巴各國博弈,還要和使團中形形色/色的團員博弈,徐明月的擔子很重,她能承擔得起來嗎?”
“她已經是能找到的最好人選了,不但個人素質出色,而且班底質量高、關系好,隱患小。”王無名回答,“出發前,我會再和她談談,暗示她您的傾向——但不會形成文字。”
這就是王無名聰慧的地方了,謝雙瑤傾向于讓歐羅巴維持聯盟對買之前互相爭斗的狀態,但這是不能由她的嘴巴里說出來的,因為——不論這些人的聲音多么細小,如何被大眾忽略,但她和智囊團也早已留意到了,民間已經出現了一股純粹的道統信奉者。
他們超越了國家利益的視野,一心只推動道統的擴張,而這也是多年來買地的教育賦予他們的權力——不論是抨擊衙門,還是捍衛道統,他們是被教成,被鼓勵成這樣子的,那么,就沒有任何理由來因為他們的支持而懲戒他們。謝雙瑤連那些真正做過惡的人都能容忍和妥協,怎么還會容不下他們呢?
既然如此,那么她也就不得不受到自身的制約了,徐明月應當要明白她的傾向,同時設法用最圓滑的手段來達成這個目標,不能讓任何人察覺端倪——德札爾格不是必須失敗,他完全可以在恰當的幫助下存活下來,獲得一塊根據地,和黃貝勒一起,把歐羅巴搞得更加……生機勃勃,無暇對買。但使團卻不能因為對德札爾格的同情和好感,便不遺余力地幫助他加速道統攻陷歐羅巴的進程。
“關鍵還是自己要立起來,我們對歐羅巴的百姓,當和對非洲等地的百姓一樣,同情且友好,援助但不過分,這就足夠了。”
王無名對謝雙瑤的話,是很知道如何提煉和總結的,“一地的命運當然還是掌握在當地人手里,我們不是救世主,也不想充當救世主。”
他停頓了一下,“不過……謹慎起見,下一期智囊會,是不是還是推演一下,倘若道統一統歐羅巴,并且奉我買地為主,向我們祈求幫助……以如此假設發展下去,全球局勢可能的變遷呢?”
他懂得總結,謝雙瑤又何嘗聽不懂他的暗示?她的嘴一下撇到了底,面對剛端上桌的早餐也失去了胃口,去取玉米的手停在了半空。“這么說,你覺得使團基本是逃不過被卷入歐羅巴戰爭的命運嘍?
強龍難壓地頭蛇,你覺得徐明月就算再厲害,也斗不過歐羅巴兩股教派勢力,再加上德札爾格的聯手——是這意思嗎?”
王無名在八仙桌一側也坐了下來,謝雙瑤一般早鍛煉結束之后,會在吃早飯之前看些報告,同時和預訂了這個時段會面的親信官員閑聊幾句,隨后再共進早餐,王無名列席的機會并不低,甚至可以說越來越高,因為如今她對轄區的了解是越來越依賴于情報局了。
“您說得對,強龍難壓地頭蛇。”常和她開會的官員都知道謝雙瑤的習慣,他們說話不會很客氣,通常直接且犀利。“德札爾格加教會,百姓中愚昧的不愚昧的,憤怒的不憤怒的,基本全被他們代表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他們真的想要算計使團,把使團往某個方向去推,我看,不是說徐明月是否阻止得了的問題了,換上誰,誰能打包票說自己一定阻止得了?”
謝雙瑤也不能說王無名這話沒有道理,她的肩膀一下垮了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喊了起來,“晦氣呀!——不會吧,難道若干年后,使團會帶著一堆人頭返回買地,給我們中書衙門,又增添出難以想象、天文數字的工作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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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8章 昭齊瑤期
“六姐當真是這樣說的么?‘要來的趕不走, 就讓他們跟好了’——”
“當真!”
“如此看來,六姐對于這些歐羅巴船只的風險,也是心中有數啊。不過, 她的話也果然有理, 這些船只非得要跟, 奈之如何?總不能把人往敵人那里推吧!
——這么說,即便隱患重重, 完全無法估量戰爭風險,可, 使團動身的日子卻也還是已經完全定下了, 就在半個月之后?有點快啊,這么算下來的話, 后頭入伙的那些洋番船只,他們那些船員的后續培訓, 就只能在路上完成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想加入的人太多了, 要是總打算等所有人都培訓得差不多再出發,那一竿子就得支出去好幾年了。聽說這個月就是在集中軍訓,等軍訓都大概合格, 彼此能把旗號看懂了, 就整裝出發。
到滿者伯夷那塊再考核、補給一次,隨后就揚帆遠航, 離開我們買地的疆域, 去到果阿、香美城一帶,正式往歐羅巴出發。有了這些洋番船只加入, 倒是有一點讓人放心, 這些人可都是識途老馬, 有他們壓陣,船隊迷航的事情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嗯……東非其實都還好,這些年來是陸續走熟了的,可要說西非的海情,那他們的確是地頭蛇。”
葉瑤期若有所思地攪動著杯子里的齋咖,等它沒那么燙了,便淺淺地啜飲了一口,“你們《萬國報紙》,這一次也派采風使隨行么,還是等著到時候船員什么的,回來投稿?我估計,要派的話,至少要派兩個吧,三個瑪麗派系出一個,你們漢人的采風使出一個——沒準還有黑番采風使,大家組成一個小組,誰適合出面,就出去采風,余下的人在船上做文字工作?”
“小妹,你對這些事情,如此熟悉,是不是也早就想做起編輯來了?”
葉昭齊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的心情似乎還算平穩,至少還能開得了玩笑,“我早就說了,我們家的人,都是舞文弄墨的好手,你也是的,從小那么好的底子,畢業之后,卻是執意去了金融部,豈不是大材小用,埋沒了你的天資?”
她說的好底子,指的自然是葉瑤期還在大學就讀期間,便被挑選去輔助張宗子,主持仙庫篩選工作的事情。要知道,那仙庫之中,瑰寶浩如煙海,據說,被選擇公布出來的仙曲佳樂、傳奇故事,僅僅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有許多非常珍稀的仙畫,基于種種考量,卻是不可能面對大眾公開的。葉瑤期、張宗子,也算是他們這個圈子里,極少見有殊榮可以略微瀏覽的文人了。
張宗子不說了,資歷、圣眷、能力都是明擺著的,也不過是在他的履歷上添個一筆罷了,從仙庫中出來不久,他就又領命去海外定居點,主持編纂當地的報道了。對屆時還只有微名的葉瑤期來說,能獲此機會,她將來不論是做編輯還是采風使,豈不是一入行就高了別人一頭?
再加上她這些近親遠交,哪個不是傳媒界大名鼎鼎的人物?隨意幫襯一二,葉瑤期三十歲之前,做個小報主編那都是穩穩當當的——若是她小姨沈曼君,稍微放松一點,肯援引近親進《買活周報》的話,葉瑤期做個知名采風使,那不也是三只手指捏田螺?
可偏偏,就是這孩子性子孤拐,也是仗著她身世特殊,算是沈君庸的養女,葉仲韶和沈宛君不便嚴管,而沈君庸、張華清對她又非常寵縱,畢竟是給她考到中樞衙門,在金融部里做了一個小吏目去了——其實,這樣的前程,對于一般人來講,已經是夢寐以求、光宗耀祖了。只是在葉、沈幾家,才是不盡人意,不算是長輩們心中,適合葉瑤期盡展其才的正路。
這擔憂倒也不是全無道理,一轉眼這些年過去,葉昭齊依舊是那個副主編,葉蕙綢已經是南社社長,且也隨著父親,進入買活大學任教,也就只有葉瑤期,入仕七八年下來,不過是個小小的司長。
每日里,在錢街進進出出,和那些四海八方的投機商人打交道,往來者銅臭十足,時不常還要加班,和家人相聚的時間不免也少了——眼下也都是三十歲上下了,親事卻還是遲遲沒有著落,在姐妹之間,豈不的確是被比下去了?更可慮的是,無人幫襯,只怕她一輩子就要停在這里,很難再往上一步了。
雖然沈家對于后輩,也不強求他們個個都要成名掌權,只要各盡其才,便已是欣慰,但葉瑤期浪費了這樣好的機會,不免也是讓長輩惋惜,而她眼下走的道路,又是家人無法幫襯的,沈宛君提到這個三女兒,往往便蹙眉長嘆,情緒不佳。
葉昭齊倒還好些,姐妹情誼,不曾被葉瑤期的任性影響,對妹妹照舊關懷備至,一有機會,就要為她設法,這一次也沒有例外,依舊是在刺探葉瑤期對轉行進報紙業的興趣。
葉瑤期對于姐姐的苦心,也十分感佩,不過她的心思如今肯定是更堅定了,搖頭笑道,“大姐,你不懂,我的興趣就在和那些投機商人勾心斗角,怎么的定下嚴密規矩,又防著他們鉆空子,又不讓新規矩營造出新空子來。這種和聰明人斗心眼子的工作,最適合我。至于說報紙,我現在也辦了一份呀——我們辦公室的內部報紙,一個月一期,也印發了百十來份,在我們體系內部傳閱呢。”
葉昭齊一聽,喜上眉梢,“當真?你之前卻也不說,這報紙,你算主編?供稿呢?”
一聽這就是專家,對于報紙的好處,以及內部權力的分配,最在行不過,知道這份報紙都是葉瑤期一人編的,主要內容,就是她工作中接觸到的典型案例,以及由此產生的啟發思辨,也有一些同僚,讀報之后,發生感觸,開始向她投稿,便更是欣慰。
因合掌道,“如此甚好,這邊不算是辜負了你的天分——你有這樣辦衙門報紙的能力,將來少不得你的前程!況且,能辦報紙,又懂得金融這一行的人,除了你還有誰?沒人能和你爭,你的路,走得就更順了。也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你還真別說,當時都說你任性,可未必將來,你反而是我們間走得最遠最好的那個,你這孩子,自幼孤拐執拗,倒是被你誤打誤撞走到正途上了。”
“姐,這么說——姨母那邊——”
要說這是任性的決定,葉瑤期自然是不會認的,如今沈、葉幾家所面臨的風波,其實也早在她的算中。也是因此,她才決心一定不和傳媒沾邊,要走出自己的路——一條絕不會被猜忌,也不容易抱團,可以盡展長才的道路。
別看因為沈家在這個領域沒有根基,起步得慢,但也正因為一切都是靠能力得來,后勁十足,一步步走得穩,到最后或許還能走得比旁人更遠。
就說葉昭齊好了,少年成名,聞名內外的才女,自己也的確有才學,又得到家人助力,崛起甚速。十年前她就是《萬國報紙》的副主編,十年后呢?還是如此,位置動也不動!
蓋因她起來的速度雖然快,但底蘊也只支持她走到這里了。將來,隨著沈家失勢,她只有走下坡路的份,想要再超過如今的高度,已經很難。可瑤期就不同了,她自忖自己,本業精熟,是極有自信的,政治上更不待說,完全得到上級信任。
就算姨母沈曼君下臺,而父親葉仲韶等人,也受到影響,南社式微,甚至更說大一點,原本這些往來得好的叔伯,也紛紛去位失意——再說得大一點,甚至被風波卷入,流放邊遠,這個群體徹底被批倒批臭……她在晉升上也不會受到半點影響。
從少年時起,葉瑤期的政見和家人就完全不同,她只是選擇了小心謹慎地對一部分人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思想:這樣做,對一些人來說當然猶如背叛,在道德上或許是站不住腳的,但葉瑤期本人卻怡然自得,完全不以為然。
她認為眼下就是她的那些觀點,最有力的證據——姨母是否倒臺,其實和她本人的觀察匯報沒有一點關系,她的觀察也并不存在任何抹黑,只是忠實地記錄了她看到的東西,以及產生的思考。姨母什么時候倒臺,是由取代她的人,什么時候成長起來決定的。現在,新一代人稍微有了一點模樣,姨母也已經疲態盡顯,支持不住,于是就到了這件事發生的契機。
肉眼可見的,有許多人會從姨母的倒臺中得到好處,而這些人當然都是她的敵人。葉瑤期認為,倘若她也能從姨母的倒臺中獲取一些功勛,或者至少擺脫這份影響,那么,肉爛在鍋里,對于整個家族來說,其實還是有好處的。
至少她和養父沈君庸,也算是為葉、沈幾家的子弟,趟出一條新路,打開了他們往理工和實際應用學科發展的大門,在她看來,這樣的職業選擇其實比報紙業強太多了,才是最適合她們這些舊式文人家庭的路子,只是轉型的時候,會比較費力,沒有繼續做文人戲曲那么輕松罷了。
可倘若從道統的角度來看的話,如今是百姓的年代,文藝作品也該反映的是百姓的娛樂愛好,如果不能完全融入百姓,其實機體將出身、興趣、愛好都完全和時代需要錯配的這些人,自發地排擠出去,也只是時間問題,不是這個事,就是那個事,站在時代的角度來說,區別不大,遲早總會發生。
該來的終于來了,也一定會來,不管有沒有她參與,都是一樣,沒準葉瑤期的觀察,還能降低不少六姐對沈家的疑慮和猜忌——如果真實并不太丑惡,那么真實總是好的,想象力的泛濫才最可怕。姨母的結局,說不定就因為葉瑤期的觀察,而會更體面一些。
至少,葉瑤期本人是如此堅信的。因此,她不但沒有心虛內疚,反而理直氣壯,帶有一種以功臣自居的自信從容,主動地關切起了沈曼君的情況來,“姨母那邊……難道是風雨飄搖、敗局已定了?她就沒想過做一次還擊嗎?她如此消極,只怕……許多叔伯姨姐,也很著急失望吧?”
不說這幾個同父母、同(外)祖父母輩的近親,五服內外,出身吳江幾姓的才女,加在一起都有數十人了。要說這些人都情愿接受失敗,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如今市面上很多自發地為姨母辯解的文章,文筆雅馴、態度懇切而觀點中肯的那些,很多都是她們的手筆,只是找了別的名字發出來而已。葉瑤期認為,倘若姨母度過了這個劫數,之后《買活周報》也會立刻更改制度,確保將來外人無法如此容易地抓到把柄。很顯然,現在她的這些親戚是已經學乖了。
不過,反擊的意愿和手段,雖然激烈,卻也需要有人來組織協調,從葉昭齊的表情來看,不但姨母沈曼君抵抗得很消極,符合葉瑤期‘姨母已不堪重負’的猜想,便是大姐昭齊,似乎也沒有凝聚起反抗的意志,雖然經過極力的遮掩,但談起此事時,她的表情也還是和家中這段時間的氣氛一樣,低迷頹喪,似乎對于未來已有了詳細的猜測,只是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
這都已經是注定的事,一直以來,自己騙自己,事發之后,又纏綿憂郁,拒絕接受,這是為了什么呢?
大概是因為葉瑤期并不多愁善感,她雖然也能理解家人軟弱的根源,但卻很難在情緒上和他們共鳴,只是,這話就算說出口,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雙方都固執己見,只能不歡而散。
多年前,刺探過幾次之后,她就從不和家里人爭執,此時也只是輕輕地握住了葉昭齊的手,道,“大姐,別想多了,我們一家行得正,坐得直,又不曾違法亂紀,也是善盡職守,就算下野回家,難道還少了一口飯吃嗎?再者,這也都是后話了,買地一向就事論事,就算姨媽下臺了,也未必就一定牽連到你頭上啊。”
這是完全裝糊涂,直接把葉昭齊往敗局已定的方向去引導了,也是葉瑤期的私心:要說后輩中,有誰最適合接過姨媽手里的大旗,來號召親眷故交們組成攻防同盟,回擊那些新一代的平民才女,那這人自然非昭齊莫屬。
她的血緣、名氣、職位,都是最優,可葉瑤期卻是不愿葉昭齊再來趟這個渾水了,要不是最近使團組建,幾乎所有報紙的重心都在羊城港,她甚至還希望葉昭齊回壕鏡去呢,那里是《萬國報紙》的大本營,也是相對遠離紛爭的所在。只要葉昭齊從前得勢的時候,不曾排擠過《萬國報紙》的那幾個洋番主編,大家把關系好好地處過,那么,即便姨母沈曼君下臺,也沒人就說葉昭齊的位置也就一定坐不穩了。
“你這孩子……總是標新立異。”
她善意的急切,也被大姐完全領會,葉昭齊黯淡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微笑,她反握住妹妹的手,拍打了幾下,“孤拐得厲害,且還護短,我看,除了舅父舅母,我們爹娘還有姐妹兄弟這家人,哪怕是對姨母,你也是面子情……你這是怕我被牽連,只想著先把我摘出去,可你不想想,事已至此,如果我們一家誰也沒有出面,親戚故交間,又會如何議論呢?”
“那就讓她們議論好了!”
葉瑤期沖口而出道,“正好撕巴開了,大家生分了,如此才能各自安好。還不明白嗎,姐,姨母的事情,是吉是兇,還不是六姐存乎一心?六姐不忌諱,別人說破天都沒用。可六姐忌諱的,是姨母一人,還是我們這些看似分家,卻比沒有分家還更加親密興旺,淤積在一行一業內的鄉黨友朋呢?”
這話一說出口,葉昭齊身軀微微一震,望向葉瑤期的眼神立刻有所不同。葉瑤期也知道,自己無意幾句話,卻是把心中隱藏多年的傾向給漏完了,不過,料來她和情報局的往來,不會輕易露餡,因此她也還算鎮定,只是望著葉昭齊微微點了點頭。
葉昭齊苦笑道,“我明白了,這是你的心底話,難怪當年你一定要去金融部做事……原來,我們都愚鈍,家中最聰明的兒女,還是小妹瓊章。”
這是葉瑤期的小名,久已不用了,葉昭齊突然提起,葉瑤期也是雙目一紅,也不知為什么,忽然間極是感傷,不由得緊緊握住姐姐的手,哽咽道,“姐,我不是不想說,只是——”
只是,她年歲太小,說話不管用,只能藏在心底,卻不是自私自利,只顧自己!
這未盡之意,其實不必說,姐姐也能明白。葉瑤期見昭齊微微搖頭,笑容中只有欣慰而無埋怨,不由更是委屈,多年來的壓力和擔憂,全數涌上,真恨不得大哭一場,淚眼朦朧中,端詳著姐姐的面龐,又是情不自禁地想道,“這樣的瘦,臉上沒有一點肉,這眼角的紋路——姐姐也老了,是呀,快四十了,不年輕了,看起來可是憔悴!這世道可真不該呀!我姐姐是多好的人才!”
的確,此時此刻,真不算是葉昭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她少年成名,從壓抑的江南來到買地之后,便是一飛沖天,不但被當成家中的‘麒麟女’,受盡了家人的重視和栽培,事業上,更是每一步都超出了當時對女子的偏見藩籬,每一步都是跨時代的壯舉!在當時,小小的瑤期所見的,便是那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樣子,這讓她如何能接受葉昭齊此刻的疲倦、憔悴與迷茫?!
但現實就是如此,沒有人永在巔峰,姐姐不能,姨母不能,沈家也不能,屬于她們的時代,似乎已經結束,不管再殘忍,最理智的做法,仍是垂頭接受。葉瑤期深吸一口氣,咽下發咸發澀的淚水,喉嚨中堵得厲害,可她現在不能哭——她還要再勸一勸葉昭齊。“姐——”
“不必說了,都懂。”
葉昭齊反而比她輕松,在那一刻詫異過后,雖然也被小妹的淚水,勾動情腸,雙唇顫抖了片刻,但很快,她又釋然地長呼了一口氣,甚至還輕笑了起來。“三妹,我家女子,以你最慧,你想得一點錯也沒有,錯不在你,在于我們,一個小女孩都能看明白的道理,我們卻看不明白。如今悔悟,已是晚了。”
“不過,過去的事,也不必再提。有你在,我也能放心許多,今次找你談天,心里其實也壓了事,頗為惴惴,不知可托付給誰,又有誰能懂我——知道你的立場,我反而輕松了,原來早有達者,比我醒悟得早得多了。”
先聽到‘我也能放心’,葉瑤期還當是葉昭齊要回壕鏡去,所謂‘放心’,是指她離開之后,羊城港風云詭譎,有自己照料家人,大姐能夠放心。誰知道越聽越不像,不由得急道,“大姐,你這是——”
“也不是壞事,”葉昭齊哪舍得讓小妹擔心,自然不會吊她的胃口,垂頭猶豫片刻,揚起臉來,故作輕松地笑道,“就是剛才你問的采風使——此次出使,對《萬國報紙》的讀者來說,意義非常,當然不會不派采風使。
而且,人員組成也是被你猜中了。的確是白番、黑番和漢人,各出一人,互相配合。隨時發出報道,跟著傳訊船往回送,在《萬國報紙》上陸續發表。
三個瑪麗,對此事非常重視,三小姐馬德烈是三姐妹中身子最好的人,她沒有束過腰,可以承受遠航,因此她決定親自出任白番采風使——”
說到這里,葉瑤期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葉昭齊已經決定,去當那個漢人采風使,遠航歐羅巴——不但離開了此刻必須要由她出面的窘迫情境,而且,還開辟了一個新的戰場,這是一個她的出身將不會成為任何負累,反而會重新為她加分的戰場!
金蟬脫殼!妙啊!倘使旁人如此,葉瑤期必然大贊,可這是她的親姐姐!她一聽之下,如遭雷擊,哪有不擔憂質疑的道理。“不是,此去萬里,歸期未定,而且——而且姐夫和囡囡呢?爹娘有我,姐夫——囡囡怎么辦?”
葉昭齊的丈夫,自然是最符合買地標準,最為典范的賢良丈夫,一切以她為主,要說陪著一起,還算正常,但孩子還小,如何經受得住遠航?葉瑤期問完了自己也明白過來,“你是想把囡囡托付給我——”
這也就難怪葉昭齊說,‘不知可托付給誰’了,葉瑤期這邊才剛自以為恍然大悟,葉昭齊卻在那邊搖了搖頭。
“不是,囡囡還是歸她父親帶。”
她的頭又低了下去,似乎這依然是一個難以吐露的決定,不過,盡管每一次都不好啟齒,可葉瑤期百忙之中,還是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每一次葉昭齊抬起頭時,她面上的笑容也都多了幾分真誠和解脫。“這件事我們還沒有和別人說,不過,我們已經辦好手續了——
瑤期,我和你姐夫,我們已經離婚了。”——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9章 番女返鄉
“雖然已經在信件中, 多次表達過了我的崇敬,但請您容許我再次占用您寶貴的時間,當面贊揚您的勇氣——加入使團返回歐羅巴, 尤其是作為一個洋番女人?還是一個如此了解歐羅巴現狀的洋番女人, 一個弗朗基女人, 一個知名的弗朗基女人——您的決定,誠然體現了您的勇敢, 世界正是因為您這樣的人而進步的。”
“倒不如說,誠然體現了我的魯莽, 以及對賭博的愛好。我對此也并不忌諱, 我的兩個姐姐常常這么說我——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甚至連我的頭都能捧上賭桌。不過, 不,請別誤會, 我從來不玩任何棋盤游戲。”
馬德烈摘下草帽, 隨意地將它拿在手里, 沖盧馬姬展示了一下,“來自四大總督區的黃金地草帽……如今剛流行開來的黃金地特產,是那些投奔北黃金地定居點的土番和黑番帶來的手藝和種子。一會兒你也戴一頂走, 柔軟透氣、輕便防曬, 很適合羊城港的天氣——”
兩個人邊走邊談,已經走進了寬敞的起居室, 馬德烈打開了墻角的風扇, 和盧馬姬在寬敞的藤編沙發上坐下,熟練地打開了茶幾旁, 猶如置物柜一般安放著的藤編外殼冰箱, 取出一大瓶冰鎮的里木薄荷飲子, 以及兩個安放在冰塊上方的玻璃杯,“加點蜂蜜?還是你的口味已經漢化了?”
盧馬姬依舊保持著洋番的口味,她很能耐甜,前任壕鏡總督家的三小姐便隨意地從茶幾下方取出了一瓶蜂蜜,擰開瓶蓋,往兩個玻璃杯里頭慷慨地加了足足一指甲蓋的蜜漿,結束了短暫的跑題,“我從來不玩任何棋盤游戲,只關系到金錢的賭局,最好的牌場在交易所,而那些和權力有關的博弈豪賭——這才是最迷人的。它才值得我們傾注全部的熱情。”
“毫無疑問,您當然是個最大膽的賭徒,這一次您押上了自己的命。”盧馬姬熱切地說,這倒不是因為馬德烈的權勢地位,而是因為對方的行為的確讓她欽佩:再沒有比馬德烈更容易陷入危險中的使團成員了,就算是盧馬姬自己,也不敢輕易地返回歐羅巴。
任何一個從歐羅巴出走的洋番女人,都會有所顧忌,因為她們這些在東方學會了許多新規矩,對事情有了強烈的、離經叛道的新見解,甚至擁有過高薪、大權的女人,在歐羅巴老家都是毫無疑義的最危險份子,鐵板釘釘的女巫。
任何人都可能主持著將她們燒死,而不會遇到任何的阻力——這也并非是她們的妄想,而是有過實際例子的,當返鄉的女人被燒死的時候,只有同樣去過東方的船長和水手會同情她們,為她們說話,其余本地人全都籠罩在對魔鬼的恐懼之中,不是陷于對這些女巫的極度憎惡,便是感到非常的害怕,甚至不敢去看她們的處刑現場,哪怕這樣的場面,在鄉村中也算是罕見的娛樂。
這樣的事情,的確是曾經有過的,以至于在如今的買地,對于洋番女人來說,回鄉就如同自殺,而讓回鄉女人登船,也會被外界視為是參與到了謀殺之中,每一個環節的人,都會極力勸說這些女人打消主意。
也因此,這一次的歐羅巴使團,在性別上呈現出一種分化跡象——東方女人并不罕見,不論是使團團長、船長還是水兵、漢人土番吏目,很多都是女人,但洋番女人卻非常少見,上頭既不安排,這些女人也不敢回去。
即便是后期加入的知識教、歐羅巴商船,也以男性為絕對主流,當然,歐羅巴的商船水手一向也全是男人,這沒什么,但知識教的祭司也是如此,就可以看到知識教在這件事上的態度有多慎重了。
馬德烈大概是主動要求參加使團,返回歐羅巴的洋番女人中,出身最好,地位最高也最有名,敵人也最多的一個——她不但是《萬國報紙》的編輯,知識教的祭司,更是東方賢人說的締造者之一,讓教會非常頭痛的東方賢人理論,就是她們姐妹三人鼓搗出來的。
可以想象,她在歐羅巴那些虔誠的信徒中,會是怎樣的形象,而她的身份,在歐羅巴一經走漏,會有多少潛在的敵人,寧可拋卻性命也要報復這樣惡毒地竊取信仰的深淵魔女……盧馬姬之所以如此欽佩馬德烈,便是因為馬德烈并不是陷入瓶頸,去歐羅巴尋找新的機會,她在買地也擁有光輝的未來。
——在知識教,她顯然要比體弱的大姐做得更好,更得到信眾的支持,被視為下一代有機會和張堅信大祭司分庭抗禮的強勢大祭司人選,只等著姐姐讓位了;而在《萬國報紙》,她也很顯然能夠接過二姐的棒子,不論怎么選,她都可以勝任自己的崗位,而且做得比前任更好。
而要說姐妹之間,如果有什么關于權力的矛盾,那也是萬萬沒有的事情,馬德烈的兩個姐姐,畢竟都受到過束腰的戕害,多年來的鍛煉,也無法讓她們完全恢復,不但難以承擔過分繁重的工作,還有一點,就是她們雖然成婚了,但都沒有敢于生育——
對于束腰女人來說,生育的危險比小腳女人更甚,這兩個群體都是生育率比較低的。馬德烈就是她們唯一的繼承人,事實上,姐姐們常常敦促的,是讓她抓緊時間,乘年輕生育一個孩子,隨后便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選擇一個衣缽繼承。
盧馬姬聽說,三個馬家女,更傾向于讓馬德烈接任知識教大祭司的位置,因為這個位置工作量更大,更需要東奔西走,大姐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她退休之后,便可以回到《萬國報紙》去幫助二姐。不過,馬德烈似乎也并不打算順從她的兩個姐姐,她并沒有生孩子,這會兒更是出人意表地,選擇以《萬國報紙》采風使的身份,回到歐羅巴老家去。
毫無疑問,她的身份一定會讓她成為一個焦點,一個能夠引發矛盾的核心人物,但凡使團稍有差池,馬德烈一定是最危險的那個人,就算使團別人都安然無恙,她也有可能被刺殺。同時,馬德烈對歐羅巴又非常的陌生,自從她有記憶以來,她都在壕鏡長大,她對歐羅巴當然沒有什么對祖地故鄉的特別情感,她絕不是基于把家鄉變得更好如此純粹的愿望而啟程的。
在盧馬姬看來,她前往歐羅巴,根本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旺盛的權欲和野心,馬德烈想要打破的,是洋番在買地的前途上限。如果她成功了,那么,她便理所當然能掌握比張堅信大祭司更龐大的權力,也就無需眼巴巴地等著他退休了——張堅信大祭司今年還沒有四十五歲呢!
這個年紀,在政治上來講正當壯年,他對知識教現有教區的掌握,是牢不可破的。而比起和張堅信爭斗不休,馬德烈選擇了另一條更積極的道路,那就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押在這場豪賭上,她辭去了知識教的職位,選擇回到《萬國報紙》,以采風使的身份前往歐羅巴。
而如此一來,起碼從表面來看,她的職位和盧馬姬也就差不多了,她們都是《萬國報紙》的供稿人,也都是表現出色的洋番女人,更是少有的,能以不同的身份,參與到買地的高層權力斗爭的洋番女人。因此,雖然她們素未謀面,但在馬德烈的決定流傳開后,伴隨著盧馬姬主動的寫信贊揚,也就很快熟稔了起來。這一次會面,主要是馬德烈想多了解一些華麗姿的事情。
“這也是個大膽的小女孩子,她選擇了一條更艱苦的路。”
她用贊賞的語氣說,“我們三人其實都在嘗試一樣的事情——我們的前輩,第一代洋番女人,利用了自己在性別上的優勢,把發展空間拓展到了某個局限,某個定點,我們的空間,要比洋番中的男性稍微更大一點點,但也僅僅是如此而已了,我們的發展已經到達了極限。
所以,我們選擇了三條不同的路,你以取巧的辦法,滲透進了買地的正統報紙……唔,我不會說這一定會失敗,但我很擔憂,這只是時勢帶來的一個特例,如果沒有大勢的變化,你會成為一個特殊的哲學家、思想家,罕見的個例,但你的道路,對別人來說不會有太多的參考作用……”
“您說得非常對。”
盧馬姬并不以為這是鄙薄,她反而感到非常興奮,拋開她和馬德烈顯而易見的不同,兩個卓越的頭腦終于互相靠近,開始交流,這樣的交流,所帶來的精神愉悅簡直無以倫比,她語速飛快地說,“我也時常這樣想,如果我希望我的成功不是個例化的,真正能為和我一樣的人打開一條通道,那么,在本職工作之外,我最該做的就是——”
“利用我/你現在的職位優勢,盡可能地幫助潛在的政治新秀……讓他們擴大影響力,讓我們的綱領和口號加速成形——”
兩個女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表達了相似的意思,隨后很快又相視一笑,很顯然,她們對于這一次會面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共識:馬德烈會告訴盧馬姬,她在歐羅巴預計采取的行動策略,和背后的核心意圖,盧馬姬則負責在買地,為馬德烈發聲,注釋她的行為,以達到兩人共同的政治目的。
對于漢人來講,政治同盟的形成要復雜太多了,要考量出身的階層、鄉籍、政見、性別,如今的職業、性格,所有這些分歧都可能會造就不同的團體。但對洋番來說,他們還處在極早期階段,只需要一個共同點就可以聯手——她們都是常住買地的歐羅巴人,這就夠了。
至于說原本的教派、國家之間的恩怨,這些根本都不重要。眼下,沉寂在買地各處默默生活的洋番平民,才是常駐人口的絕大多數,有政治理想和政治能力的人非常稀有,他們必須團結起來,才能成為一股值得正眼相看的力量。目前來說,大家的政治目的是簡單的三個字,‘被看到’,因此,他們也不容易產生矛盾。
“我打算隨機應變,在幾個可能的策略中進行選擇。”
馬德烈告訴盧馬姬,“我擺脫知識教祭司的身份,就是為了進一步獲得出牌的自由。說實話,在使團內部我看也存在競爭,歐羅巴是塊肥美的肉骨頭,很多人都想要吸一口骨髓。你知道嗎,僅僅是《萬國報紙》這一次派出的采風使,就姑且都能算是彼此的競爭對手。
我的兩個同事,葉昭齊——你知道她的,她是《買活周報》主編沈曼君的外甥女,也是人們眼中她公認的繼承人,但是,她出人意料地選擇出這趟長差,并且還離了婚,很多人被她的這個舉動迷惑,認為出差是離婚的后果,你知道,她突然間厭倦了一切,包括強加到她身上的這些責任和生活的模板,猶如他們所說的,‘新時代的八股和女誡’——”
她做了個手勢,引用了對盧馬姬來說頗為陌生的一個詞組,盧馬姬便知道這是馬德烈的圈層常常能接觸到的抱怨——也是她,以及沒有見過面的竇湄和董惜白兩個出身低微的文人所難以聽聞的,屬于‘新貴族’(或許可以這么來形容)的心底話,其本身就是身份的象征。不過,她是過來人,既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而激動,實際上也不好奇這些新時代的囚徒到底在想什么。
“但在你看來一切恰恰相反?”盧馬姬抓住她關心的重點,“出差才是她的目的?離婚才是附加影響?”
“沒錯,出差才是葉昭齊的目的,葉昭齊——我和她同事多年,互相熟識,她的腦子也不錯,而且,那是個薄情的人,我想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的丈夫,男人不過是——”
馬德烈輕蔑地揮了揮手,“生活中的調劑品和裝飾品——這倒也的確是適合他們中那些無能之輩的位置。”
她對于異性的看法,從她自己的選擇中就可以完全明白了,馬德烈對于談論普通異性的興趣,也僅限于這句話而已,她很快說回那些真正要緊的東西。“她想必也從姨母的危機中預見了自己的將來。如果她不做出改變,即便現在她繼承了姨母,經過卓絕的努力成為了短暫的掌權人,但命運也已經注定了,她會在新一代更符合標準的報紙人,終于通過這些斗爭成長起來之后,一如她的姨母一樣,被毫不猶豫地拋棄和取代。
她們這個出身的女人,被設計成磨刀石,就如同我們在體系中被設計成了邊緣人物,如果我們想擺脫既定的設計,那就必須要做出超出設計的成績來——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倒是個公平的系統。”
系統必然服務于某個中心階級,公平的濃度也是由里而外逐漸輻射,對于公平性,盧馬姬不予置評,不過,在短短幾句話中,她對葉昭齊已經建立起了一定的了解,“你說得對,這也是個有野心的女人,通過這個長差,她巧妙地擺脫了幾乎是既定的命運,而且還找到了一片新的空白土壤,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她可能是你的競爭者,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利益夠大,你們也完全可以達成合作,分割地盤,對抗未必是唯一的選擇。”
馬德烈哼了一聲,似乎不置可否,她對葉昭齊在競爭中必然具備的優勢似乎有些不太服氣,但盧馬姬也并沒有安慰她,她不準備為馬德烈提供任何情緒上的撫慰和支持,這不是一個孤身前往歐羅巴的番女應該習慣的東西,她公事公辦地問著:
“——你的漢人采風使同事是這樣,那么,黑番呢?你的黑番同事,他懷有什么政治意圖嗎?話又說回來了,你們是如何在《萬國報紙》中選拔出黑番采風使的,我還以為——”
盧馬姬沒有說完,不過,她的言下之意當然也很昭然——以如今黑番和白番的關系,以及白番把持了洋番上層職位的現狀來說,她還以為,《萬國報紙》會貫徹洋番中那些隱晦的老毛病,絕不會讓黑番來玷污了高貴純潔的編輯部辦公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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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0章 吳誠與譚雅
“譚雅, 你確定這真是個好主意嗎?我是說,拋下你和孩子們——這么多年!我甚至無法確定歸期,而且, 你也知道,我們在歐羅巴會有多危險。這是問題的關鍵,我是說, 我是說——”
“好了好了, 又不是說你就真的回不來了,聽我說,吳誠,你的離開對我們來說當然是一大損失和牽掛, 但——說實話, 我是個黑番女人, 我們早就習慣了獨自撫養孩子。
這是寫在我們血脈里的東西,我就是跟著我母親長大的,從來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我的母親也不知道她的父親, 我的外祖母從老家被掠上船的時候, 也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但這不妨礙我們也好好地長大了,是不是?”
譚雅把手——很有力的手放在吳誠肩膀上, 她的語調低沉而肯定, 充滿了不可違逆的味道。“既然這是你的夢想——也是我們一家人的夢想, 那么, 我們當然支持你,我不希望家庭是你實現夢想的拖累。吳誠, 你至少該嘗試一下, 如果你實在感覺到危險, 那么,我相信馬德烈小姐也會很高興幫助你提前逃脫,回家鄉來的。”
吳誠瑟縮了一下,他當然充分地感受到了譚雅話里的潛臺詞:‘你’的夢想,不,與其說這是他本人的夢想,倒不如說這是她的夢想,他們正是因為相似的夢想而走到一起的——他們都想為自己的家鄉和種族做些什么,說些什么。
若非如此,吳誠怎么可能和譚雅成親呢?她完全可以娶得到一個性情穩重的漢男,即便不做婚主,也完全有資格締結平等婚。和譚雅同膚色的姐妹幾乎全都做了相似的選擇,和白番、土番一樣,所有番女的第一擇偶群體都是漢男,只有很少的情況他們才會選擇同族婚配。
因為,理由是很顯然的,就算從資源配置的角度來講,兩個種族的結合,就意味著兩個方向的人脈,同種族之間的結合,資源就完全重合了,沒有半點擴張。如果找不上資源最好的漢人,他們也更愿意和不同種族的番人結婚。像譚雅這樣,找了完全同族的吳誠——如此的情況非常少見,因此,人們經常認為這一對是真愛的結合。
因為,譚雅可絕不是那種找不到人成親的老大難姑娘,恰恰相反,她的條件可好得很。她是買地最有名的藍毬運動員,在連續三屆運動大會上,都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期間還抽空生了兩個孩子,對她的統治力也絲毫無損。
她早就已經不是女工了,而是憑借自己的運動天賦,擁有了多重身份:譚雅擁有好幾家籃毬場,定期巡視期間,訓練對于玩毬有獨特癡迷的市民,同時她還經常被邀請去參加一些友誼賽,甚至很多時候列席衙門的會議,以運動專家的身份,對于羊城港乃至東南、南洋等地的運動節日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見。
如此的身份,別說一般普通的漢男了,就是那些英俊老實,專門被家里人當做是結婚員培養出來的上品漢男,都不是沒有途徑認識,而且以她的身高,也的確更匹配這些多數都有儀仗隊經歷的兵士。只是譚雅的想法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最后選擇了吳誠——一個出身卑微的奴隸,小了她近十歲,除了情感豐沛,愛寫詩之外,在一般人看來,沒有什么特別的優點,他并不具備和譚雅一樣出眾的才能。
不過,譚雅對他可謂是眷顧有加,在大家的不解中,這對情侶堅定地結了婚,或者說,譚雅堅定地結了婚。而對吳誠來說,他似乎從沒有過選擇,譚雅有點兒像是他的半個母親。他們相識的時候,他剛十五歲,從底艙被救出來不過半年,漢話也說得磕磕絆絆,她已經二十四歲了。吳誠的名字都是她起的,那么很自然的,在她面前他從沒有一點男人的自覺,似乎永遠地停留在了那個歲數和那種茫然的,只能用部落詩歌來抒發情感的狀態。
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譚雅的推動,譚雅堅定地認為,他是很有才華的,證據就來自于吳誠的愛好,吳誠是從非洲直接來的買地,他是第一代黑番,而不是那些出生在殖民地和歐羅巴的黑人奴隸,他還記得很多部落長老從小吟唱的口傳史詩,可以用長而悠揚地語調哼唱出來——黑番們,不論什么來路,倒都出奇地很喜歡聽這些,吳誠走到哪里都頗為受到黑番們的歡迎,其實,如果不是譚雅的督促,他很可能就做了全職的伶人。
“你不能在這些領域浪費你的文藝天賦,因為有更重要的地方需要你,既然沒有別人頂上,那你就責無旁貸。”
他嚴厲的妻子——或者也可以說是他的養母對他這樣說,她敦促吳誠去做一個采風使,因為吳誠的記憶力不錯,而且,出于興趣,也能仿寫很多詩歌,他擁有一種廣博的藝術天賦,在許多方面都有體現,不過,譚雅認為,這些方面的價值有高有低。
“作曲唱歌的伶人,你的成就是什么?不過就是灌一些唱片而已,除了黑番,沒什么人愛聽這些!如今是仙曲仙樂的年代,還有白番的音樂大放異彩,我們黑番沒有積累,音樂只有自己同種人喜歡,你的影響力很局限!”
但做采風使,這就不同了,任何一個采風使的文字,都可以跨越種族的藩籬,寫進讀者的心里。而黑番出身的采風使又很罕見,因為這畢竟是一門很需要積累的職業,報酬又不算太高。種種原因,使得黑番們幾乎不把采風使當成自己的職業考慮,但是,譚雅認為,采風使的影響力是巨大的,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接受過報紙的采訪,她的知名度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好處,而這有九成以上要歸功于報紙和仙畫。
“我們黑番需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現在已經在很多地方都占據著優勢,相對白番來說,但如果我們不思進取,這樣的情況不會永遠持續的。”
的確是這個道理,一開始,買地的黑番,不論是人數還是社會地位都很有優勢,在漢人眼中,黑番要比白番好得多了。可這樣的情況,在紅圈航線和女巫航線發展起來之后,便被快速地改變了。原因也顯而易見——更高素質的人口,大量地涌入了買地,相比之下,只能賣力氣的黑番,就顯得有那么一點兒可有可無了。
不過,黑番在買地,也還保留著他們特有的優勢,他們對買地的忠誠是沒有人會懷疑的,所有的黑番,都是六姐和知識教最狂熱的信奉者,同時他們也很勤勉,這些至少被原本的老爺們篩選過一遍的奴隸,表現要比參差不齊的非洲土著更統一得多,也更優異得多,大概是因為那些比較懶惰和脆弱的個體,都熬不過艱苦生活的關系。
于是,不知不覺間,黑番的風評,便形成了眼下的局面:非洲本土的開發,以及本土土著的表現,都不盡如人意,但買地黑番的名聲卻很好,人們對他們很信任,他們的地位和土番相差無幾,很多吏目隊伍里,黑番一樣得到中用和提拔,起碼機會要比白番多。
從政,黑番有優勢,從商,黑番也涌現出了一些商人,在運動這個圈子里,黑番更是大放異彩,同時也能看到,買活大學的很多專業里都出現了黝黑的身影。
但黑番們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們在文藝界的影響力甚是弱小,如果把運動也算進來的話,那或許還能有譚雅這樣知名的運動員,可說到報紙、樂師、小說家、畫家……那黑番就顯得很尷尬了,黑番采風使的人數非常的少,當然,這在絕大多數已經對眼下生活非常感恩的黑番來看,并不算是什么大問題。
他們還遠遠沒有被培養出什么成形的政治訴求,而是樂呵呵地充當著體力勞動者,并很快就攀升到了中流砥柱的位置:不論是種地還是挖礦、搬磚,黑番都非常擅長,他們吃苦耐勞,雖然自己存不住什么錢,有了錢總想著吃掉喝掉,但正因為如此,他們也才會不斷的用力做工,不會輕易離開不是嗎?
黑番往往是很受歡迎的工人,尤其是干起體力活來,更能受到東家的寵信。這些群體在政治上的容忍度非常的高,也沒有什么表達的愿望,支持譚雅的,都是一些經濟寬裕的少數派。
這些收入較高,工作也比較不那么勞累的群體,在城市中形成了一些緊密的小圈子,彼此來往得也很頻繁,比如說,味美面包店的老板,就很贊成譚雅的說法,極力鼓吹,讓吳誠去做采風使,“雖然眼下我們沒有什么話可以說,但當我們有話想說的時候,得有人幫我們說,讓大家都來聽那!”
就這樣,比較有天賦,能姑且寫出一些文章來的吳誠,在譚雅的大力栽培下,成了黑番在文壇的獨苗苗,譚雅動用了私人關系,對《萬國報紙》各方施壓,這才讓吳誠進入了這份報紙。她認為這也反映了白番心中根深蒂固的傲氣:早年間,他們極力收斂,夾著尾巴做人,可一旦同鄉陸續來此,他們的名聲逐漸一好轉,過去的歧視就又抬頭了,不論尋找什么借口,實際上大多數白番就都還是不愿接受和黑番平起平坐,平等共事。
“只是現在他們的排擠沒有那么居高臨下了而已。”
譚雅對吳誠說,“不,從前那不算是排擠,那是訓斥和鞭打,那是在讓我們相信,我們天生不如他們,只配做奴隸。眼下的才叫排擠,因為他們勉強承認我們姑且還算是平等的對手了。”
別看譚雅這話說得不好聽,但其實她并不是沒有白番朋友,“就說二小姐馬麗娜好了——六姐在上,她倒是她們三姐妹中最討人喜歡的那個,她妹妹我從不喜歡,全是心眼兒,非常傲氣,至于她們的大姐,那個驢子修女馬麗雅——她和她的情夫最好老老實實地呆在呂宋,別出現在我面前來惹我的討厭。
不過,即使是最討喜的馬麗娜,你也得承認,她在骨子里仍然是有點瞧不起黑番的,哪怕她知道她不應該,哪怕她有好幾個黑番朋友,也對我們不錯,但這仍然是她的本能,白番對我們黑番又瞧不起又害怕,他們又絕不認為我們比他們強,因為我們是他們的獵物,又很怕我們真的發展起來了,因為他們知道,我們的土地富饒,前途比他們的好得多,他們生怕我們發展起來后,他們就不能圖謀我們的土地了。”
譚雅的話,的確富有遠見,可以輕而易舉地煽動起人們的情緒,說實話,她愛好讀書和思考的程度,讓人很多時候會忽略她其實是運動員——而這其實是馬麗娜帶給她的改變,譚雅是在認識了馬麗娜之后,才養成了愛好閱讀的習慣。不過,她雖然會讀,但卻不太能寫,吳誠很清楚這就是她選擇自己作為丈夫的原因——她需要一個有文采的傀儡來幫著表達自己,同時,也方便她在朝夕相處中培訓自己的表達能力。
這當然可以說是一種非常讓人不快的操縱和利用,但——你又很難拒絕得了她,尤其是她的目的還是如此的偉大,吳誠也說不清自己對于妻子到底有什么感覺,又敬又怕,這是當然的,想要擺脫她,或許也有一點兒,但與此同時他又很清楚,自己絕對離不開她,沒有譚雅的操縱,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生活。
譚雅就這樣操縱著他,巧妙地擺布著吳誠,讓他一次次地違背自己的心意,跳入全新的領域,一如學游泳時那樣,縱身跳入冰冷而讓人不快的咸腥海水中。學會游泳當然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是,吳誠的確不喜歡水,尤其是海,他真的一點都不喜歡……
“是的,是的,親愛的,你說得對……”
他心不在焉地應和著妻子的演講,意識到自己鼓足了勇氣所做的最后反抗,還是被妻子四兩撥千斤地消弭了,吳誠悲哀地意識到,出發之日迫在眉睫,他已經是非去不可了。他有一種認命后強烈的厭倦感,譚雅所說的那些,他此行的目標——非洲的口授史詩、非洲的、黑番的文化,除了黑番自己,誰也不會在意的,在道統之外,黑番的歷史和民族內核……這些聽起來非常偉大的東西,吳誠也認可它的確是必要的,他只是想不通為什么就非得讓他來承擔這個職責。
為什么,為什么就不能是別人去做呢?那吳誠一定也會誠心誠意地贊揚這個偉大的人,并且感恩地享受著他帶來的改變的。為什么就非得是他呢?只因為他被譚雅挑選出來,推動著來充當了這個角色?
“因為別人也承擔了更艱難的角色啊。”
可以預料得到,妻子必然會如此回答的,她黑白分明的雙眼會瞪得很大,責難地看著他。“那些政治上的責任——促使歐羅巴進一步分裂,最好繼續衰弱下去,沒有余力再染指非洲的責任——這些都由其余同胞擔任了,我們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吳誠,除了黑番自己,有誰會如此為我們的故鄉著想?又有誰有這個義務?你已經忘記了你是從哪里來的嗎?”
我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我現在叫吳誠,一個徹頭徹尾的,華人的名字——還是你起的名字!
吳誠有幾分惱火地想,對于妻子的言論中,所體現出的那種有些微妙的立場,他則早已熟視無睹了:譚雅的話,暗示了一種危險的傾向,那就是在談判結果上,他們的底線或許和使團截然不同。使團也許會把西非留給歐羅巴作為折沖,但這對黑番來說,是不可接受的,甚至是使團和歐羅巴之間的戰爭,也比這種默認的割讓要來得好。
實際上,吳誠壓根就不在乎西非,因為他是東非人,雖然他記不得自己的家鄉了,但他說的是斯瓦希里語。而譚雅,人們認為她可能來自于南非,她的長相有些那里的特征。歸根到底,西非又關他們什么事呢?為什么要為了西非的利益而放棄和使團完全一致的立場?
固然,譚雅有一大堆正當且偉大的理由等著他,但今天的吳誠,對于‘正當’和‘偉大’也都十分厭倦了,他自暴自棄地想:出長差也沒什么不好,至少能離‘偉大’遠一些,讓他稍稍喘口氣。六姐在上,每一次‘故鄉促進會’的聚會在他家召開,都是一次讓人精疲力竭的招待,太吵了,偉大的味道也太熏人了。對吳誠來說,他甚至巴不得自己從來沒有被譚雅注意到,而是成為一個會唱點故鄉小曲兒的力工,心滿意足地過著中低層的生活。
現在,這樣的生活注定是幻想了,但離開譚雅的注意仍然是可能的。為了讓妻子停下她的喋喋不休,吳誠開口迸發出了另一個禁語。“驢子修女,也就是你那位好朋友馬德烈的大姐,你知道嗎,今天在考核現場,有人對我說起她的事情——曾經她非常想加入,但是她沒有得到許可,不知道為什么,張堅信大祭司拒絕了她的要求——”
謝天謝地,這下譚雅的注意力被徹底轉開了,她不再對他沒完沒了地說教‘白番威脅論’,而是一下從偉大的社會活動家的角色里擺脫了出來,興致勃勃地坐直了身子,雙眼發亮。
“你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出于老習慣,她訓兒子一樣地訓斥了吳誠一句,這才發號施令:“快把你知道的一切速速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