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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第 21 章

    李令月對其祖父頗為推崇,她對嬴政道:“大半個大唐江山,都是我阿翁打下來的。我在進入軍中之后,能夠迅速收攏軍心,也是因為阿翁的余澤。”

    “可惜我如今功績還不夠,待日后,我平突厥,定吐蕃,滅高句麗,我必要向阿娘請封‘天策上將’!”

    天策上將一職,是李淵為李世民所設。

    李令月如今已是太女,手中權限還在當初的“天策上將”之上,即便得了“天策上將”的封號,她也不會因此而更進一步。

    但她心知,“天策上將”這封號十分特殊,若是讓朝臣們發自內心地認可她作為第二任“天策上將”,那么她的地位也將變得更加穩固。她家阿翁這“大唐白月光”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唐人對唐太宗如何推崇,嬴政并不感興趣,他關心的另有其事。

    他對李令月道:“可否與寡人說說,這首樂曲的創作背景?”

    “這個自然。”李令月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將她所知道的一切對嬴政娓娓道來。

    隨著她的話語,嬴政的目光漸漸變得悠遠,他仿佛透過一扇窗,看到了大唐建國之初的刀光劍影,南征北伐,也看到了江山平定之后的休養生息,逐漸步入治世的光景。

    戰國亂世已持續數百年,他們已經許久未曾見過天下太平的模樣了。

    事實上,即使是春秋戰國之前的商與西周,也不那么“太平”。

    周因分封而小國林立,四分五裂,更久之前的商則以“內服”與“外服”制度治國,內服之地為王畿之地,直接由商王進行管轄,而外服之地則是臣服于商的部落。

    不同國家,不同部落之間相互征伐,即使名義上同屬一個陣營,可實際上,他們從未真正成為“自己人”。一旦身為天下共主的商、周有衰弱之勢,附屬國便會生出不臣之心。

    嬴政雖有氣吞山河之志,他如今所能想到的,也不過是如何滅亡六國,以大秦銳士之力重新整合這片中原之地。

    可嬴政并不知曉,滅六國之后,一統天下的秦會是什么樣的,該是什么樣的。

    他唯一能夠肯定的是,若他有朝一日能夠一統天下,他不愿讓這天下再回到過去那征伐不休的歲月之中,他盼著給自己的子孫后代一個治世。

    李令月說的是秦王李世民橫掃天下的功績,嬴政看到的卻是天下在李世民一次又一次的征伐之中,成為一個整體。

    他想起那張地域遼闊的大唐疆域圖,瞇了瞇眼。

    大一統啊……

    總有一日,這片中原大地,也會在他手中實現真正的大一統!

    嬴政心中生出了許多想法,那些從后世唐人口中探聽到不少消息的秦國大臣們自然也是如此。

    他們都是見過大唐疆域圖的,此刻,他們聽身邊的唐軍說著那么大的疆域是如何一點點被打下來的,自也是感慨萬分。

    一曲《秦王破陣樂》,引得秦王與秦臣們都心思浮動,接下來的歌舞,他們都聽不進去了。

    這日國宴結束之時,秦王親自送大唐太女離開咸陽王宮,而后便回到自己平日里辦公的大案前奮筆疾書。

    他要將自己腦海中閃過的念頭一一記錄下來。

    李令月既說后世許多朝代都借鑒了他大秦的制度,沒理由只許他們借鑒他,不許他反過來借鑒后世的成果吧?

    ……

    宴會后的第二日,李令月便換下了戎裝,穿著便服親自去田間視察。

    他們這些唐軍降臨這戰國亂世,已有大半年光景了。

    這大半年以來,李令月的系統積分只出不進,已經瀕臨一個極為危險的界限,她心中自然焦急。再這樣下去,別說賺夠回程的積分了,她的信用值都要破產了!雖然系統并未明確告訴她,信用破產會有什么懲罰,但李令月并不想親自去嘗試。

    鑒于李令月的系統是“愛民如子系統”,要獲取積分,對她而言,就是要提升治下之民的幸福感。

    以糧食為著手點,提高當地糧食產量,讓死于饑餓與災荒的百姓減少,無疑是最快的法子。這一點,她在安西四鎮時,便親自試過了。

    她身邊兒有兩千醫護人員,雖說這些醫護人員中精通醫術的不多,但在這長安鄉中開開醫館,傳播一些醫學知識,也能為長安鄉的百姓解決看病難的問題。

    那兩千負責制造火器的工匠,也別忙著制造火器了,趕緊想法子把紙給造出來吧,沒紙用可太不方便了。雖說專業不大對口,但她相信他們可以!

    除此之外,李令月還想了一些致富的點子。不過,她只是略略想了想,就放棄了。

    她在安西四鎮時,非常鼓勵商人往來于絲綢之路進行貿易。一來可從外邦帶來一些本地沒有的物事,二來可改善當地經濟狀況。但這一套并不適合現在的長安鄉。

    畢竟,秦法可是相當的重農抑商,生怕老百姓們都跑去經商了,沒人種地了。

    即使李令月和她的大軍在秦國獲得了一定的外交赦免權,他們也不可能在基本國策上跟秦法對著來干。

    除非他們能夠讓秦國的糧食大規模增產,讓秦國不需要那么多農民日夜辛苦勞作,便能養得活整個國家。唯有這樣,才能解放一批秦人出來,而后勸說秦王再次變法,進而改變秦國百姓的從業結構。

    罷了罷了,這個稍后再考慮吧。

    總體而言,李令月想盡快把分數攢起來,就要努力搞基建,讓老百姓的日子好過起來。除此之外,若是有外敵入侵,她帶著自己麾下的軍隊打退外敵,庇佑百姓,也能獲得相當可觀的積分。

    一想到這,李令月渾身上下便充滿了干勁。

    在指揮著手底下的人將荒地開墾好后,李令月親自選了塊地,準備從系統中“貸款”取一些冬薯和四季薯出來種。

    冬薯,顧名思義,適合在冬季種植,當年十一月栽種,等到次年四至五月便可收獲。

    四季薯則是一年四季都可種植。

    這冬薯和四季薯在李令月的大唐已經傳播開了,若是在大唐,她想要從系統中兌換一些東薯和四季薯,要的積分很少。

    可四季薯對于秦國來說畢竟是前所未有之物。現在,她要兌換四季薯,拿到秦國來種,所要花費的積分高得驚人。

    李令月肉痛地看著自己系統中的欠款又增多了,一臉麻木地安慰自己,罷了罷了,債多了不愁。

    有什么辦法呢?該花的積分,還得花啊。

    為了盡快還清貸款,她選擇……繼續貸款。

    拿著那些個“高價”從系統中買來作為種子的冬薯和四季薯,李令月寶貝得不得了,種的時候全程盯梢,比伺候自己親爹還精心。

    幾日后,嬴政帶著他身邊的侍者趕到時,看到的便是李令月與諸位將士們在田間勞作的身影。

    李令月穿著樸素的衣衫,拿著鋤頭在鏟土,看起來灰頭土臉的,一點兒也沒有一國皇儲的樣子。

    嬴政:“……”

    這只是他與李令月的第二次見面,李令月卻幾乎要顛覆第一次見面時,給他留下的印象了。

    嬴政到底是嬴政,他很快就平復下心中的震驚,朝著李令月走了過去。

    “太女這是在種什么?若是人手不夠,寡人可派些人來協助太女。”

    這話他說得十分委婉。

    嬴政左右看了看,發現李令月身邊還有不少人是閑著的。

    既然農活并沒有忙到一定要李令月親自下地的地步,為何她要這么做?

    難不成,這位大唐太女的愛好是……種地?

    李令月經身邊的人提醒,才意識到嬴政來了。

    她抬起頭,抽空對嬴政說了句:“抱歉,陛下,我這還差一些才能播完種,你在一邊稍微等等。”

    而后,便又低下了頭,開始搗騰她那些寶貝的冬薯和四季薯。

    秦王身邊的人聽到這話,都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竟有人在秦王來了之后,還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把秦王晾在一邊,這膽子也太大了吧?

    該說不愧是大唐太女嗎?

    嬴政隨手揪住讓他感覺有些眼熟的房綽,讓他來幫自己解答心中的困惑。

    房綽道:“太女在種植冬薯和四季薯,這兩樣東西產量極高,此時種下,明年開春便可收獲。因這冬薯與四季薯十分難得,太女怕我們糟蹋了,這才執意要親自種。”

    嬴政聽得眉頭揚起,在這許多人吃不飽肚子的年歲中,高產糧食的價值不言而喻。

    這下,他也不糾結李令月為何要親自下地耕種了,他語氣有些急促地問道:“這冬薯與四季薯可能食用?”

    “自然能食用,災荒年間,我們大唐因有紅薯,救活了數十萬民眾。”

    “這冬薯與四季薯產量能達到多少?”

    在房綽報出了一個數字后,嬴政的氣息變得愈發急促。

    此時,這塊地在他的眼中,已不是一塊普通的地,而是一塊金子地。

    嬴政當然不像李令月一般關注民生之事,但地里能夠種出更多的糧食來,也就意味著他能獲得更多的軍糧,這讓他如何不激動?

    他原本是來向李令月詢問國策的,不曾想到,他竟還能收獲這樣的驚喜。

    不知過了多久,李令月終于把她那些數量少得可憐的冬薯和四季薯全部種好了。

    她放下手中的鋤頭,走上前來,對嬴政道:“讓陛下久等了。請陛下先去書房中小坐片刻功夫,待我稍稍整理一下儀容,再來見陛下。”

    嬴政注視著眼前的李令月。

    她的臉上有一些泥點子,是方才勞作時濺上的。

    因她肌膚白皙晶瑩,這泥點子落在她的臉上,便好似美玉蒙了塵。

    不知怎的,他覺得那些泥點子有些礙眼。

    李令月與嬴政說話,未曾得到回應,又開口道:“陛下不會是還在惱怒方才我把你撇在一邊,所以現在也故意不理我吧?”

    不會吧不會吧,嬴政不會這么幼稚吧?

    嬴政:“……并無此事,太女自便。”

    待二人在書房中落座,已是半個時辰之后。

    期間,李令月簡單洗漱了一下,嬴政則抓緊時間又批了一沓奏折。

    待李令月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嬴政正準備去拿下一本奏折。

    看著這一幕,李令月不由道:“在這方面,陛下果然與史料中的那位秦始皇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魔啊。”

    連出個門都隨身帶著奏折,果然,奏折才是他的真愛吧!

    李令月就不喜歡批奏折,反正上頭有她家阿娘頂著,能賴給她家阿娘的,她就統統賴給她家阿娘。

    實在是賴不過去,非得要親自處理的,才像假期最后幾日趕作業的學生一樣,將奏折給批完。

    除了最緊要的折子要盡快處理好之外,她對其余的折子就無所謂了。

    尤其武皇交給她的那些折子里,還有不少是罵她或者“規勸”她的,她真是一點兒都不想看。

    李令月看向嬴政的目光中,帶了點兒“咸魚”對“工作狂”的敬畏之情。

    許多事,若她真要耐著性子去做,也不是做不好。只是,比起處理一堆文件,她似乎更熱衷于去外頭跟人打仗。

    嬴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閑來無事,找點事做罷了。”

    他瞄了一眼擺放在李令月書房中的寥寥幾本書籍:“若不是看不懂你們的文字,寡人倒更愿意看看你們大唐的書。不過,這便是由紙張裝訂起來的書么?倒是輕便。”

    在親眼看過那張繪在紙上的大唐疆域圖后,嬴政不僅對那疆域圖產生了興趣,也同樣對紙張產生了興趣。

    只可惜,他手底下的人研究了許久,對于如何制造那紙,仍然毫無頭緒。

    李令月在看到嬴政盯著那書籍的炙熱眼神之后,隨手取了一份《孫子兵法》遞給嬴政。

    “陛下若想學習我大唐文字,可拿著這本《孫子兵法》與你們大秦的《孫子兵法》對照著看。”

    “至于那造紙術,我可以給陛下。如今,我手底下的工匠也在嘗試著制造紙張。只是,他們畢竟是專精武器的工匠,我也不知他們需要多久時間,才能研究出成果來。”

    “善。”嬴政表示,只要能夠拿到方子,余下的問題就不是他該考慮的了。

    他秦國有不少墨家子弟,到時候,將法子交給那些墨家子弟,讓他們去研究就是。

    嬴政看了李令月一眼,又道:“多謝太女。太女若有什么需求,只管遣人來告訴寡人。”

    他顯然很少向人道謝,這話說得十分生疏。

    李令月卻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陛下不必這般客氣,我不是那等喜歡繁文縟節的人。陛下若真想向我道謝,便兌現你昨日的承諾,教我寫一些你們秦國的字吧。”

    “好。”嬴政拿出一份空白的竹簡,就見李令月一臉驚恐地看著他:“你要讓我在竹簡上習字嗎?不成不成!”

    紙張寫毀了,還能團吧團吧扔掉,這字要是寫在竹簡上,想要“毀尸滅跡”,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習字過程,必然是長長的一卷黑歷史,李令月可不愿留下這樣的黑歷史來。

    她想了想,忍痛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幾張空白的圣旨——主要是除了這幾張圣旨之外,李令月身邊也沒別的紙了。

    哎,看來還是得催工匠盡快把紙張給搗鼓出來啊。

    圣旨所用的絲綢與紙張都是極好的,頭一次在這樣的媒介上寫字,嬴政在落筆時顯然有些猶豫。

    但很快,他就感覺到一只溫熱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帶著他,在潔白的宣旨上寫下兩個字。

    因常年習武,她的手掌心中有些繭子,不似一般的貴族少女那般柔嫩。

    從未與哪個女子有過這般近距離接觸的嬴政后背微微有些僵硬。

    他抬眸看去,卻見李令月正低垂著眉眼,認真地看著落在紙上的字。

    此時的李令月,濕漉漉的黑發披散在肩頭,眉眼間多了幾分柔和之色,她的字跡亦十分娟秀,全然不復在咸陽王宮中時那般鋒芒畢露的模樣。

    “這是你們大秦的‘秦’,這是我們大唐的‘唐’。”李令月指著那兩個字說道。

    “我原是想先教你寫你的名字,不過,你的名字筆畫比較繁雜,還是‘秦’與‘唐’簡單些。”

    “以陛下的聰慧,應當已經這紙該如何使用了吧?好了,該輪到你教我了!”

    李令月說著,便松開了手,示意嬴政寫幾個秦國字給她看看。

    誰知,那支筆很快便被塞到了她的手中。

    嬴政站起身,繞到了她的身后:“不是要習字嗎?不親自動筆,又怎么學得會?記好了,這是寡人的名諱——寡人并不覺得復雜。”

    他的字,和他的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十分鋒利。

    這下子,愣神的變成了李令月。

    待最后一筆落下,她感覺到嬴政的氣息劃過了她的臉頰。

    要命,這人的長相和脾性都這般符合她的審美,若他不是秦王,只怕她就要忍不住上手了。

    可惜,始皇陛下這朵高嶺之花不是她可以輕易攀折的。

    因而,這個念頭只是在李令月的腦海中一閃而逝。

    ……

    “孤知陛下來尋孤,定是有要事相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歇息一宿,明日咱們再談。”

    李令月看著風燈下那昏黃的燈光,表示她拒絕加班。

    有什么事,等明早起來再說吧。

    當然,這也意味著嬴政今晚要在這長安鄉歇息一晚了。

    這話剛一出口,李令月就意識到不妥。

    嬴政將原本屬于嬴成蟜的封地給了李令月,這封地上的宅子,也一并給了李令月。按理說李令月的住宿條件應該還算不錯。

    只是,李令月嫌那宅子離她的試驗田和造紙廠太遠,便沒有去住。

    他們行軍在外,風餐露宿慣了,對住哪里也不怎么挑剔。為了圖方便,李令月與她手底下的親兵索性宿在了臨時搭建起來的房屋中。

    這地兒他們住住也就罷了,讓看著就很講究的秦王來住,就不大妥當了。

    李令月飛快地收回了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話,她撓了撓自己的臉,有些為難地道:“要不陛下你還是去長安君原先的府邸過夜吧。”

    這屋子怎么看都與秦王不搭呀!

    嬴政微微沉下臉道:“不必,你們尋間空屋子給寡人住就是。這屋子,你們住得,寡人為何住不得?”

    嬴政表示,他可不是嬌滴滴的公主,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照顧。他如今過得雖講究,幼時也不是沒有過過苦日子,更不是一個吃不得苦的人。

    但在嬴政看來,讓尊貴的客人住在這樣簡陋的房屋里,是他的失職。

    看樣子,他得盡快招人來為李令月重新蓋一座大宅子了。

    第022章 第 22 章

    “王上,這……”趙高看了看李令月為秦王挑選的房屋,白凈的臉上帶了點兒嫌惡之色。

    那臨時住所簡陋至極,地上鋪了塊板子,就是算是床榻了,床上墊了些干凈的稻草,以免睡著膈人。

    除此之外,床榻邊只有一張小桌,桌上有一盞油燈并幾只竹筒杯。

    平心而論,這小屋收拾得還算干凈整潔,可一般的黔首睡睡這樣的地方也就罷了,秦王身份何等尊貴,怎么能住在此處?

    那大唐太女,自己住這種地方不算,竟要讓秦王也住這地兒,也未免太不講究了些。

    這樣的屋子,與身著袞服,從頭到腳被打理得一絲不茍的秦王,當真一點兒也不搭。

    趙高甚至覺得,秦王即便是睡在馬車上,也比宿在此處強,好歹他們的馬車足夠寬敞。

    在趙高提出異議之前,嬴政已經坐在了那張鋪滿了稻草的床榻上。

    那張小桌離床榻極近,坐在榻上,正好可以批閱奏折,嬴政對此相當滿意。

    “好了,勿要聒噪,將寡人的奏疏取來,為寡人研墨。”

    今日沒有問到國策,還耗費了不少時間。難得晚間空閑下來,他得抓緊時間處理政務。

    嬴政回想起白日發生的種種事,神色飄忽了一瞬,很快便恢復了常態。

    他睨了趙高一眼,淡淡道:“還不快去?”

    趙高眼見著秦王已經迅速進入了工作模式,也不好再說什么。

    他甚至產生一種錯覺,只要給秦王一個地兒,讓秦王能夠安心批改他的奏疏,秦王便可忽略周圍的環境。

    眼前的這一幕,著實顛覆了趙高對秦王既有的認知。

    ……

    第二日一早,嬴政從睡夢中醒來,聽到窗外傳來的動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這一覺竟會睡得這么實。

    小桌上是燃了大半的油燈,以及批閱完的一沓奏疏,可見昨日秦王又工作到很晚。

    嬴政是個戒備心很強的人,連安寢之時,都會在趁手之處放一把劍。

    在這陌生的地方,嬴政本也沒打算睡實,昨夜在感受到困意之后,他合衣上榻,也只是打算小憩一會兒。

    不想,這一閉眼一睜眼,就直接到了天明時分。

    難道,僅僅因為此處是那大唐太女所轄之地么?他是不是對那大唐太女太過放心了些?

    候在門外的趙高聽到動靜,動作麻利地捧了洗漱用具過來,準備侍奉秦王洗漱。

    嬴政收斂好面上的神色,問道:“什么時辰了?”

    “回王上,眼下已是卯時二刻了。王上聽到的動靜,是大唐太女帶著她的軍隊晨練發出的聲音。”

    趙高極為機靈,知道嬴政想聽什么,便將打探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小的昨日已找人打聽過,唐軍是辰時一刻用朝食,再過一會子,他們就會將朝食送來。”

    秦王一行人出門時,也自帶了一些干糧,他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作息習慣來,不必跟著李令月那邊走。

    可誰讓秦王心血來潮,想要體驗一把唐軍的生活呢?

    他們這些跟在秦王身邊的侍從,也只好“入鄉隨俗”了。

    待秦王洗漱完畢,整理好小桌上散落的奏疏,李令月恰好將朝食送了過來,是一碗熱騰騰的掛面,里頭飄著幾片嫩綠的菜葉子,又臥了顆蛋。

    因掛面便與儲存與攜帶,李令月早早便將其搗鼓了出來。她率領大軍出征之時,便會帶上一些掛面,作為軍糧的來源之一。

    “陛下可曾見過此物?”李令月指著那碗掛面問道。

    她會這么問,自有緣故在里頭。

    在她穿越之前,曾看過一期有關“喇家索面”的報導。在那則報導中,考古學家在新石器時代齊家文化層的喇家遺址發現了一碗有著四千年歷史的面條,那碗面條是以小米和黃米制成的。①

    但對于尋常人而言,小米和黃米可直接作為果腹之食,拿來和面似乎并無必要。后世的面條,是將小麥磨成面粉,而后以面粉制作面條。

    根據李令月的觀察,時人對小麥的食用方式還相當粗糙。底層的黔首們得了麥子,直接將其制成麥飯來果腹,上層貴族們則不大樂意食用這些容易讓人消化不良的東西。

    穿越大半年,無論是在尋常食肆之中,還是在薊城王宮,臨淄王宮中,李令月都未曾看見有人吃面條。

    那么,嬴政到底見沒見過面條呢?早期的面條又是用來做什么的?

    “自然見過。”嬴政反問李令月:“你為何會將祭祀所用之物作為朝食?”

    啊這……

    原來古早的面條,是拿來祭祀用的嗎?

    難怪那么早就有面條存在了,人們真正開始將面條作為食用之物的記載,卻是在漢代之后。

    “陛下不妨嘗嘗,這碗面條,與用粟米做的面條有何不同。”

    嬴政:“……”

    說得好像他吃過用粟米制成的面條似的。

    但李令月都將熱騰騰的面條推到他面前了,且這面條看著賣相不錯,嬴政自然不會推辭。

    他試著嘗了一口,細品了半晌,也沒品出原材料來,索性直接問道:“這究竟是以何物制作而成的?”

    “這面條的原材料是麥。”李令月道:“將麥磨成面粉,便可將面粉制成面條、包子、饅頭等物。”

    想起秦始皇富有四海,卻很可能沒吃過這些后世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李令月便不由朝著嬴政投去了一個憐愛的眼神。

    “待陛下回宮的時候,我命人給陛下做一些包子、饅頭和掛面,讓陛下帶回宮中吃吧。”

    嬴政并沒有注意到李令月的眼神。此時的他,正驚訝于麥也能制成這般精細的吃食。

    他曾嘗過麥飯,麥飯有多難以下咽,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不過,自從與李令月見面以來,嬴政的許多觀念和認知不斷地被顛覆、刷新,他已經習慣了。

    對于李令月的話,嬴政并不懷疑。他只驚詫了一小會兒,便開始在心中計算著秦國境內有多少畝麥,可以制成多少面粉,他該如何最大限度地將其利用起來。

    因心中存著事,嬴政有些食不知味的,倒是辜負了這碗面條。

    飯畢,嬴政身邊一名機靈的侍者心知嬴政必有想法要單獨與李令月交流,便手腳麻利地將餐具收拾好,而后帶著眾人退了出去,將空間讓給李令月與嬴政。

    李令月瞧著他那低眉順首,眼中卻透著些精光的樣子,不由笑著道:“陛下身邊伺候的人倒是有眼色。”

    嬴政道:“這趙高,的確甚合寡人的心意。”

    他略抬抬手或是伸伸腿,趙高便知道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有這么個人在身邊伺候著,的確舒坦不少。

    李令月卻挑了挑眉:“趙高?”

    嬴政見她神色有異,忙問道:“太女也知道趙高?”

    他心中驟然起疑,這趙高雖有幾分本事,但于治國之道上并無大才,為何連后世王朝的太女都知道他的存在?

    后世在提起他的大秦時,最該想到的,不是他手底下的能臣干將嗎?

    “知道,秦二世而亡,趙高功不可沒。后世之人,常以此為誡。”李令月道。

    雖然最終還是有很多朝代重蹈覆轍就是了,比如東漢末年的十常侍,唐朝中后期參與廢立皇帝的權宦……

    明智的帝王即使要用宦官,也懂得何為節制,昏聵者,則偏聽偏信,最終使得宦官尾大不掉,給朝廷和繼任者帶來無盡的隱患。

    言歸正傳,在趙高之前,近身伺候帝王的侍者,在其余人眼中渺小得如同塵埃一般。

    畢竟,這些侍者的權力,皆來自于帝王。帝王寵信這些侍者時,這些侍者自然能得幾分臉面,他們收回這份寵信時,這些使者頃刻間便會被打落塵埃。

    但在趙高之后,便沒人能夠輕視這些近侍的威力了。

    距離權利中心太近,他們便有了狐假虎威的便利。偌大朝廷,也能被他們說敗壞就敗壞。

    嬴政瞳孔一縮,沉聲道:“這是怎么回事?”

    雖然李令月口中的那個始皇帝不是他,那個二世而亡的大秦,也不是他的大秦。

    但當嬴政聽聞趙高是敗壞了那個大秦的“功臣”時,他仍然忍不住想要弄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這些東西,李令月本也沒打算瞞著嬴政,她整理了一下思路,開口道:“這還要從秦始皇熱衷于尋仙問藥說起……”

    “等等,未來的寡人……始皇帝為何會熱衷于尋仙問藥?”

    現在的他,滿腦子都是如何一統天下,打下六國之后,他該如何對六國故地進行治理。

    他并不理解,未來的他為何會走上尋求長生的道路。

    “興許是因為,始皇帝每日要處理的奏折太多,精力不濟,需要服用丹藥來激發精力。也可能是因為,始皇帝看清了掩藏在繁華帝國之下的種種危機,他知道,他一旦故去,這些矛盾便會瞬間爆發,所以,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李令月道:“這些都是后世之人的猜測。無論如何,始皇帝終歸是踏上了尋仙問藥之路,因此而被方士所騙,并聽信方士之言,疏遠了群臣,使自己的行蹤變得飄忽不定……”

    這也給了趙高可趁之機。

    當皇帝與群臣們拉開了距離,他身邊的內侍,就成為他的代言人。

    否則,趙高和李斯是如何做到讓駕崩的帝王咸魚覆尸,而不引起群臣懷疑的呢?

    嬴政靜靜聽李令月講著始皇帝東巡駕崩之后發生的一幕又一幕,神色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開始將自己從“始皇帝”的視角中剝離開來,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待這些事。

    趙高伙同丞相李斯一道矯詔,將始皇帝頑劣的幼子送上帝位……

    趙高慫恿秦二世屠殺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

    趙高構陷李斯,獨攬大權,指鹿為馬,殺死秦二世,意圖自己取而代之……

    原來,帝王過于寵信身邊的近侍,竟會讓這些原本弱小的近侍進化為噬主的兇獸。

    在始皇帝面前不過是一條狗的趙高,竟能肆意殘害朝臣,逼死秦二世……

    在嬴政看來,李令月口中的秦二世是自找的,德不配位,必受其禍。

    他如今膝下并無子嗣,看這位這傳說中的始皇帝幼子犯蠢,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在那兒發癲。

    但對于趙高這條噬主的兇犬,嬴政有了新的想法。

    不過是一個用得還算順手的近侍,棄就棄了。

    嬴政從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也許現在的趙高還沒有起任何異心,但當嬴政判斷,留下他的風險遠遠大于好處之時,他便已經在心中判了趙高的死刑。

    卻說那趙高主動守在門外,為嬴政和李令月站崗,原是想要表明自己對嬴政的忠心。

    誰料,他耳朵太尖,嬴政語氣激動之下的只言片語,竟讓他聽了些進去。

    趙高頓時大驚失色。秦王殺伐決斷,若決定要他性命,便不會有任何轉圜的余地!

    他思及之前從嬴政處聽到的“成蟜不安分”之語,心念電轉,決定悄悄逃走,去投奔這位秦王幼弟。

    不是不知道嬴成蟜的本事與嬴政相去甚遠,可趙高沒得選。

    唯有投奔嬴成蟜,捧著嬴成蟜上位,他還能獲得一線生機。

    此時,趙高心中充滿了恨意,他盡心盡力伺候嬴政,嬴政卻因尚未發生之事而要殺他。

    他同樣也恨李令月,他做小伏低、戰戰兢兢地侍奉著秦王,眼看著就要成為秦王的心腹,卻被李令月給攪合了。若是李令月一行人沒有出現,該有多好……

    第023章 第 23 章

    趙高逃跑一事,很快便被唐軍察覺。

    但因趙高自稱是奉了秦王的旨意外出為秦王辦事,唐軍沒有第一時間攔住趙高。

    很快,這則消息就傳到了李令月和嬴政的面前。

    “那趙高定是將陛下與孤的對話偷聽了去,否則不會這樣急著逃跑。”李令月為嬴政斟了一盞茶:“陛下怎么說,可要派人將那趙高給追回來?”

    趙高才剛離開營地,若此時派人快馬加鞭去追,倒也不是不能將他追回來。

    嬴政接過那茶,輕輕嗅了嗅,便覺一股清香充斥在鼻翼間,略略撫平了他心中的煩躁之意。

    他不知這是什么茶,想來又是后世之人研制而成的。

    “趙高往什么方向逃走了?”嬴政沉聲問道。

    “似乎是公子成蟜的新封地。”李令月道。

    “既如此,寡人派幾個人跟著他就是。”嬴政放下茶杯,一雙黑眸幽深而又晦暗,明明那般平靜,卻無端端讓人生出了一絲涼意。

    為了不讓自己的心思輕易被人洞穿,嬴政早已學會了如何克制自己的表情。

    他情緒極淡,但從他的眼神中,李令月能夠感受到他情緒的細微變化。

    一個從未被嬴政放在眼中的近侍,竟敢如此挑釁嬴政的權威,這無疑令這位年輕的秦王感到不快。

    但嬴政也不至于因為跑了一個趙高而大動肝火,畢竟,只要他想,他隨時都可以把趙高給抓回來。

    趙高不是重點,興許嬴成蟜才是。

    李令月試探性地開口道:“趙高這等小人,人人得而誅之。陛下若是想要保全公子成蟜,便不該由著趙高接近公子。”

    嬴成蟜本就有些小心思,是嬴政臨時更換了他的封地,將他在長安鄉的勢力拔除了大半,他才不得不暫且沉寂下來。

    若是任由趙高接近嬴成蟜,趙高為求自保,定會竭盡所能勸嬴成蟜造反。嬴成蟜若成功了,趙高便不必再東躲西藏,即便嬴成蟜失敗了,他也可趁亂離開秦國。

    如果嬴政當真想保這個弟弟,就該將他嚴格管束起來,不該給他犯錯的機會。

    嬴政卻瞇了瞇眼:“寡人已經給過嬴成蟜一次機會了。若他這次能不被趙高蠱惑,他從前做的那些事,寡人便既往不咎。若他賊心不死,便和趙高一起上路吧!”

    “陛下心中有數便好。”秦王如何處置叛變的下屬和弟弟,李令月不好插手,她很快就將話題轉移了開來:“接下來,陛下還想知道些什么?孤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寡人想知道,在后世之人眼中,大秦因何而亡?僅僅是因為趙高跋扈,秦二世昏庸殘暴么?”

    因這次話題的主角是趙高,李令月便著重向嬴政講述了趙高在滅亡秦國國祚一事上的“豐功偉績”,其他方面甚少提及。

    但嬴政卻敏銳地察覺到李令月話語中的未盡之意。

    秦國自秦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立國以來,至秦朝立,而后二世而亡,國祚延續五百六十三年。

    僅僅是一個昏庸的君王與一個跋扈的權臣,便可讓秦國五百六十三年的國祚徹底斷絕么?

    看看隔壁那魏趙韓等國出了多少代昏君,即便他們把國家折騰得烏煙瘴氣、國力衰微,亦能茍延殘喘那么長時間,為何強悍如斯的大秦在那秦二世手中不過短短三年便亡了?

    始皇帝的那個秦朝,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朝代的興亡是一個很大的話題,后世之人觀點不一,孤也只能與陛下分享一下孤的看法。”

    李令月道:“君王昏庸,佞臣當道,是秦亡的直觀原因,然而根本原因,卻在于陛下試圖以戰時之法,治理大一統之國。”

    嬴政愣了愣:“寡人?”

    “是。”李令月點頭:“秦朝滅亡的隱患,從其建立之時,便已埋下。”

    “世無萬世不移之法,秦國上一次變法,是在百余年之前的秦孝公與商君變法。因商君變法致使國強,使秦成為了最終的勝利者,于是始皇帝過于迷信商君之法。”

    “即便百年后格局與百年前大為不同,即便始皇帝已不再是秦國一國國君,而是天下之主,始皇帝卻也沒有想過動一動秦法,讓秦法更符合當時的大環境。”

    當然,秦始皇摸著石頭過河,沒有任何參照物,犯錯在所難免。

    只是,這試錯成本實在太高了,一著不慎,數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李令月心知肚明,即使她現在在這里說得頭頭是道,也不過是事后諸葛,從結果倒推根源。

    他們這些后世之人若是處于當時始皇帝的位置上,未必能做得比始皇帝更好。

    因而,她不會仗著自己的“先知”,而產生傲慢之情。

    “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陛下聽聽就是。”

    李令月表示,在這方面,她也是紙上談兵,只能為嬴政提供一些思路。最終要如何做,還得看嬴政的。畢竟,這秦國,是嬴政的秦國。

    “變法……”嬴政喃喃道。

    李令月說的話,其實不難理解,戰時該有戰時的律法,治世自然該與戰時不同。

    可對于嬴政而言,他從未見過治世,這治世之法,又該是怎樣的?

    當嬴政往這個方向思考的時候,他心中其實已經傾向于按照李令月所言,再次掀起一場變法風波了。

    至于這法究竟是該在滅六國之前變,還是在一統天下之后變,他還需再斟酌一二。

    既然已知面前是一條死胡同,嬴政便不會一條道走到黑。

    至于變法過程中必然伴隨的重重阻礙、血流成河,嬴政并不畏懼。

    先祖能夠做到的事,他自然也能做到!

    嬴政看向李令月,鄭重地道:“太女曾言,那取代了秦的漢,承襲秦的制度,國祚卻延續了四百余年。不知太女可否將漢的律例羅列一些出來,供寡人參考?”

    即使要變法,也總得知道大致該往什么方向變,他才能有個章程。

    至于變法的人選,嬴政心中也有了數——在李令月的敘述中,與趙高一起矯詔亡秦的,還有時任丞相的李斯。

    既能成為始皇帝的丞相,想來這李斯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將變法之事交由他來辦,正好。

    嬴政會先定下需要變更之法,李斯只需為他查漏補缺,并貫徹他的意志就是。

    若李斯不能證明他的價值——趙高的下場,便也是李斯的下場。

    在這方面,嬴政對這二人一視同仁的冷酷。

    嬴政絕不會把威脅留在身邊,除非這威脅能夠給他帶來巨大的價值。

    ……

    “王上與太女還未出來么?他們在屋里呆了快三個時辰了吧?”

    秦王身邊伺候的侍者小心翼翼地問道:“可需要咱們進去為王上添水?”

    “王上和太女既然沒有吩咐,我們繼續在外頭等著就是。”另一名老成持重的侍者開口道。

    他是知道那趙高有多得秦王歡心的,然而,趙高不過為秦王和太女守了一次門,便觸怒了秦王,必是聽到了什么不該聽到的東西。

    他們不比趙高機靈,還是勿要重蹈趙高的覆轍了。

    寧可愚笨些,至少能一直活得穩穩當當的。

    這時,那道門從內部被打開了。

    身穿便裝的大唐太女和秦王聯袂走了出來。

    “孤許久沒有在書房中待那么長時間了,待會兒定要好生活動活動筋骨。陛下你也別成日待在案前批你那奏折,孤看你那‘王負劍’都快要發霉了。”

    李令月方才有多正經,現在就有多隨意。

    她與嬴政說話的口吻,就像是對待一名尋常的友人一般。

    嬴政挑了挑眉,總覺得李令月話中有話:“什么王負劍?”

    李令月身形一僵,而后訕笑一聲,目光瞄向了嬴政隨身攜帶的佩劍:“秦王所攜之佩劍,可不就是‘王負劍’么?”

    話說回來,姬丹在燕國欲行刺她,已讓她給處理掉了,也不知這荊軻刺秦,秦王繞柱的經典場面,是否還會出現。

    若是被蝴蝶掉了,想想還怪可惜的。

    嬴政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佩劍:“此劍名為太阿劍。”

    不是什么“王負劍”!

    雖然李令月給出了聽起來還算合理的解釋,但嬴政總覺得她在說到“王負劍”之時,語氣有點奇怪。

    李令月聽到熟悉的名詞,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便是‘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中的太阿劍?”

    這句話出自李斯的《諫逐客書》。

    不過如今么,興許是因為秦王提前親政,呂不韋尚算乖覺,嫪毐之亂順利解決,許多事情都偏離了正史的軌跡。嬴政至今也沒有要下逐客書的意思,只是清除了嫪毐的余黨,李斯自然也沒有寫什么《諫逐客書》,失去了一次在秦王政跟前嶄露頭角的機會。

    好在李斯已經在“擁立胡亥”事件中被嬴政記住,他一身才華倒也不至于被埋沒。

    只是不知,他以這樣的方式給秦王政留下這般深刻的印象,對于他本人來說,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嬴政近日經常從李令月口中聽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話,也不感到驚訝了。

    他將那把劍拔出些許,看著劍身上的光芒,開口道:“此劍的確是太阿劍,曾是楚國至寶。先祖之時,武安君白起攻克楚都郢城,太阿劍便入了秦國。”

    對于秦王而言,這太阿劍不僅是一把寶劍,也是值得炫耀的戰利品。

    “明月之珠確實在寡人手中,若是太女想看,改日寡人可與太女共鑒。至于那隨侯珠、和氏璧,前者在楚國,后者在趙國,遲早有一日,此二寶會落入寡人之手。”

    從前,秦昭襄王覬覦那和氏璧,尚且要與趙王商量著以城池相易。如今,嬴政卻直接略過了這一茬,將趙國至寶視為了自己的所有物。

    可見,趙王的意愿在他看來,已經不重要了。

    “既是太阿劍,待會兒孤可要好好領教領教!”

    此處雖是唐軍臨時所居之地,但儼然已成為了一個軍營,自然不缺切磋的場所。

    眾人聽說大唐太女要與秦王切磋,都爭相趕來觀看。

    嬴政身形高大,李令月的身量與之相較,嬌小了許多。但她之前在六國征伐之時,有著那么多的豐功偉績,與王賁的切磋中也盡顯猛將之風,因此,看好李令月的多,看好嬴政的則寥寥無幾。

    嬴政見狀,也被激發出了些許好勝心。

    他雖不打算與武將比勇武,但也不愿被人看扁了。

    這些年來,因他時不時便會遇到刺客,這劍術,他也未曾落下。

    “孤平日里所攜佩劍是以鋼煉制而成,若是孤拿著孤的佩劍與陛下比試,勝之不武。孤便借陛下身邊侍衛的刀一用了!”

    說著,李令月問一名大秦銳士借來了他隨身攜帶的青銅劍,站在了嬴政的對面。

    二人之間的氣氛一時變得緊張了起來。

    一個眼神之下,李令月與嬴政幾乎同時拔出了手中的佩劍,玄衣與藍衣相互交織,它們的主人從一頭戰到了另一頭。

    “沒想到,秦王竟能跟得上咱們太女的速度。”唐軍中人對秦王展現出來的劍術感到驚訝。

    “這有什么,王上可是請了名師來教導其劍法的。幾位將軍也時常奉詔與王上進行切磋,他們都說王上天資極佳。若王上不是秦王,定也能在軍中有一番建樹!”秦人頗為驕傲地道。

    二人的僵持維持了一刻鐘功夫,很快,李令月便摸清了嬴政的出招路數。

    最終,李令月憑著精湛的劍術與豐富的經驗,挑掉了嬴政手中的太阿劍。

    而嬴政則因為重心不穩,踉蹌了一下,而后被李令月一把扶住。

    “陛下,承讓了!”

    嬴政看著那只攥在自己腕間的手。

    明明那只手是那樣的纖細,卻可以在與他對戰的過程中,爆發出那樣強大的力量來,實在不可思議。

    嬴政的愣神只維持了片刻功夫,快到讓人幾乎無法察覺。

    很快,他便站穩了身形,對著李令月道:“是寡人輸了,太女果然劍術高超。”

    他看著掉落在地上的太阿劍,又看了看李令月所持之劍上出現的裂紋,不由自嘲一笑:“若不是寡人占了利器的便宜,只怕寡人會落敗得更快吧。”

    “王上若能將每日批奏折的時間分出一個時辰來練劍,不僅可強身健體,劍術自也會有所進益。”

    很顯然,嬴政的“勤練不綴”,跟李令月的“好好練習”標準相去甚遠。

    就像李令月花兩三個時辰來處理折子,便覺得自己已經很勞模了,可在嬴政看來,她這種行為絕對是“不務正業”的代名詞。

    “一個時辰太長了。”

    嬴政表示,他雖也看重練劍,但若每日多練一個時辰劍,他便要少批許多奏折,這令他難以忍受。

    “半個時辰也可。陛下若想有所成效,這練劍的時間不可再少了。”

    李令月據理力爭道。

    從現在開始,每日勤加練習,終歸比日后精力不濟,非得磕丹藥強吧!

    再者,練好了劍術,遇到刺客也能多一個保障。

    “好罷,從明日起,寡人每日便多練半個時辰劍。待寡人劍術有所進益,再來找太女討教。”

    對于認可的人所提出的建議,嬴政還是很能聽進去的。

    李令月點點頭,正準備讓嬴政去一旁歇息會兒,她再與自己的心腹愛將比斗一番,卻聽嬴政道:“太女方才說,你所用之劍,是以鋼煉制而成,比寡人的太阿劍還要堅硬。寡人可否見識見識你的劍?”

    “可以是可以,但陛下若執意要試,還是拿把普通的劍來試吧。”

    太阿劍這樣足以流傳千古之劍若是因為試劍而有了什么損失,那她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嬴政命身邊的侍衛上前,那侍衛拿著劍往李令月的佩劍上撞去,平日里十分鋒利的青銅劍,竟直接攔腰折斷!

    嬴政看向李令月佩劍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灼熱之意。

    “太女可知,這鋼劍是如何煉制而成的?”

    “這其中的原理,我也不甚明了。”

    李令月是個十分懂得放權的主君。這意思就是,她知道有這么個東西,她知道怎么才能獲得這樣東西,然后她就丟給自己的下屬去研究了。

    事后,李令月雖然會大致了解一下其中的原理,但她本人就是不求甚解的代名詞。

    要讓她教會秦國工匠,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李令月想了想,果斷決定禍水東引:“大秦西南端有一王朝,名喚孔雀王朝,這孔雀王朝盛產烏茲鋼,陛下可命人購買一批烏茲鋼回來用于研究。若能知道烏茲鋼的制造之迷,秦國的冶煉技術定能上升一個臺階。”

    “對了,孔雀王朝還盛產‘棉花’,陛下若要派人去孔雀王朝,別忘了帶些棉花種子回來。棉花可織布御寒,可用來清理傷口,十分有用。”

    只是,那孔雀王朝距離大秦路途遙遠,若要派人去通商,所消耗的人力物力定然不少。

    李令月反正只負責提議,至于是即刻就派人去,還是等打完統一戰之后再派人去,嬴政自己決定。

    她雖然能夠通過系統購買一些東西,但先秦時代什么都缺,她不可能通過向系統“貸款”的方式,把這些都給包圓。若是秦國自己能夠通過通商,引進一批東西,就再好不過了。

    “孔雀王朝么?寡人記下了。”

    目前嬴政對中原以外的地區,還知之甚少。

    他決定再在長安停留幾日,向李令月詢問關于漢律的一些細節。

    順道也了解一下中原之外的那些成了氣候的勢力。

    就在嬴政嘗試著弄明白這“孔雀王朝”究竟在何處之時,趙高也終于與嬴成蟜接上了頭。

    自從被秦王從封地中驅逐之后,嬴成蟜的日子過得十分頹廢,整日縱情聲色,不再對秦王口出怨言。若非如此,秦王也不會決定給他一個機會。

    趙高是這兩年來秦王身邊最得意之人,嬴成蟜自是見過他的。

    嬴成蟜在飲酒作樂之時,見趙高來到他面前,忍不住冷笑一聲:“怎么,我已落魄至此,我那兄長還要派你來看我笑話,好回去之后說給他聽嗎?”

    “并非如此,小人來到這里,是為了救公子!”

    趙高抬眸看了看嬴成蟜左右,見周圍并無秦王派來的人,便壓低聲音說道:“您與秦王分明都是先王的血脈,為何如今秦王一呼百應,人人都要看他臉色行事,您卻不得不蝸居在這一狹小的地方?”

    “即便到這般地步了,秦王還不肯放過您,他要近日就要派人對您動手!小人實在是看不過去了!”

    他白凈的面上一臉悲憤之色,言辭懇切,仿佛當真在為嬴成蟜鳴不平。

    第024章 第 24 章

    嬴成蟜聞言,懶散的表情散去。他到底還年少,藏不住事兒,他心中的憤懣和不甘,都被趙高激發了出來。

    “本公子已被秦王趕到這偏遠之地,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那些勢力被他拔除了大半,他還想如何,還要如何?”

    趙高這一探之下,就探出了嬴成蟜的老底,心中自然十分失望。

    一則是為嬴成蟜如此沒有城府,難成大事,二則是因為如若嬴成蟜所言為真,那么他的利用價值就大大降低。

    不管心中是怎么想的,趙高表面上依舊一副全心全意為嬴成蟜著想的樣子。

    “秦王奪了您的封地,又將您趕來此處,下一步,自然就是要對您痛下殺手了!”趙高道:“您先前暗中拉攏軍隊、培養死士一事,已被秦王知曉,秦王認為您有不臣之心,自然容不下您!”

    嬴成蟜的胸口劇烈起伏著,臉頰漸漸憋得通紅。

    他承認,他先前看著嬴政風光,國內國外都得看他臉色行事,是起了些小心思。可他這不是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嗎?

    他知道自己理虧,即便嬴政奪了他的封地,將他打發到一處鳥不拉屎的地界,他也只是嘴上抱怨幾句,不曾真的與嬴政對著干。可嬴政竟然想要他去死?

    嬴成蟜憤怒異常,卻沒懷疑趙高的話。在他的認知中,他的異母兄長刻薄寡恩、心狠手辣,的確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人。

    趙高低垂著眉眼道:“公子的生母曾對小人有恩,因此小人在得知秦王欲對您不利的消息后,冒險前來告知您這件事。秦王現在就在您過去的封地中巡視,若非如此,小人也不可能找到機會出來見您。”

    “小人這么做等同于背叛了秦王,這秦國,小人已經待不下去了。接下來,小人準備逃往趙國。還請公子早做決斷,萬不可坐以待斃啊!”

    此時,擺在嬴成蟜面前的,似乎只剩下兩條路。

    第一條路,是如趙高一般逃走,但從此之后,他將失去作為一國公子的尊榮,第二條路,是繼續先前未完成之事,將嬴政拉下馬,自己上位。

    若要選第一條,嬴成蟜無論如何也不會甘心,可選第二條路……他有勝算么?

    嬴成蟜眼眸中光芒閃爍不定。

    忽然間,他像是抓住了黑暗中的一點光:“等等,你剛才說,嬴政現在人在長安?”

    “是。秦王這次去長安,是為了見那大唐太女,他身邊只帶了二三十名侍衛并幾名侍者。”

    趙高見嬴成蟜終于抓住了“重點”,便“不經意間”向嬴成蟜透露了一些信息。

    嬴成蟜的手緊攥成拳,呼吸都變得沉重了幾分。

    他在長安布置的人手,雖被嬴政拔除了大半,但仍有一小半人及時藏匿了起來!

    倘若嬴政不出咸陽王宮,他培養的那點人手自然無法對嬴政造成什么威脅,畢竟咸陽宮戒備森嚴,手下沒個數千精兵,宮內沒人接應,基本就是白給。

    但誰讓嬴政去了長安呢?長安可是他的大本營!

    看來,老天都在助他!此事可為!

    嬴成蟜對趙高道:“你先莫要急著離開,興許再過不久,秦王便不再是我們的威脅了!”

    趙高聞言,吃了一驚:“公子,您是想……”

    “嬴政不仁,休怪本公子不義!”

    少年的面龐原本尚算俊秀,只是他臉上漸漸浮現出的狠戾之色,讓他形如惡鬼。

    “那小人就祝公子萬事順利了。”趙高垂手深深一拜,掩下眸中的鄙夷。

    不跑是不可能的,嬴成蟜成功的幾率連一成也無,他絕不愿留下和嬴成蟜一起去死。

    ……

    秦王在長安鄉一呆就是數日,期間,他還大張旗鼓地招來了工匠,命這些工匠給大唐太女蓋一座大宅子,又命侍者將放置在咸陽王宮中的明月之珠送去長安,他要與大唐太女共同鑒賞。

    他這一舉動,自然也引得秦國朝臣泛起了嘀咕。

    “王上向來勤于政務,怎的這次竟一連離開王宮數日都不肯回來?”

    “我們呈上的奏疏,王上雖日日都有批復,卻不肯讓我們去長安奏對,怪事也!”

    “近日又從魏國來了幾個士子,其中一名喚尉繚者很有些本事。他這樣的人,平日里王上第一時間就會接見。可眼下王上不在王宮,尉繚來咸陽幾日,連王宮的門朝哪個方向開都沒找到……也不知王上何時才會回來。”

    秦王不肯回咸陽王宮,也不肯讓朝臣去長安覲見,這導致秦國大臣們已有數日不曾與秦王奏事議政了。

    如果這事放在隔壁齊王建或是趙王偃身上,倒是十分正常,畢竟這兩人一個是躺平流,遇事不決,只會讓朝臣們按照他親娘君王后時的舊例來辦,另一個則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縱然一時熱血上頭想要好好治國,可這熱血也維持不過半天。

    但這事兒放在秦王身上,就十分不尋常了。

    與隔壁幾個王相比,秦王可謂是卷王中的卷王,勞模中的戰斗機,非但朝會一日不落,還經常以身作則,帶著大臣們一起“加班”。他對于擴張領土的狂熱,是個人都能看得到。

    這樣的人,會突然轉了性子嗎?

    “據說,王上特意趕去長安,是要向那大唐太女請教后世之事……王上不希望這次談話的內容被我等知曉。”

    這個理由,其實也算正當。

    畢竟,秦國國祚是如何終結的,這等消息是他們這些臣子能夠聽的嗎?

    秦國往后有哪些可以抓住的機遇,日后發展局勢如何,這些消息自然也該掌握在王上的手中。至于王上愿意讓他們這些臣子知道多少,就看日后他們是否得用了。

    若秦王僅僅只是去了長安與大唐太女密談,秦國大臣們倒不至于浮想聯翩。

    真正引起他們遐想的,一是秦王派人去給李令月修大宅子,二是秦王特意命人到王宮中取明月之珠。

    往日秦王在一應事務上都是公事公辦,秦國大臣們何時見他們的王上這般體貼過?尤其王上竟還知道拿著珠寶去討女子歡心了,實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秦王尚未立后,他與那大唐太女都正當妙齡,二人在一處相處數日……自然由不得秦國大臣們不多想。

    若不是那大唐太女是后世之人,又注定要回歸大唐,其實,她與秦王倒也算般配。

    可惜這一對注定成不了,秦國大臣們即便有什么想頭,也只開了個頭,便岔到了別處去。

    ……

    “呂相,王上那兒究竟是個什么打算,你可知曉?”

    有人專程上門拜訪呂不韋,準備探一探呂不韋的口風,卻見呂不韋在處理完分內的工作之后,已然開始在庭院內悠閑漫步。

    呂不韋別過頭,看了那人一眼:“王上的想法,又豈是我等可以任意揣度的?辦好自己手頭的事,別的就放寬心吧。”

    “呂相,您身為相邦,如今更是該大有作為的時候,怎么這般懈怠?這可不像往日的您吶!”來人對呂不韋的態度深感不解。

    呂不韋卻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雖領著相邦之職,在朝中位份極尊,但處境卻有些尷尬——他并不那么得秦王信任。

    秦王雖未剝奪他的權力,但在許多重要的事情上,秦王顯然更愿意用別人,比如昌平君羋啟和大臣王綰。

    在嫪毐之亂中,羋啟便提前得了秦王的命令,為秦王布置精兵,伏擊嫪毐,而呂不韋對此卻毫不知情。

    如果說在嫪毐之事上,秦王不通知呂不韋,是因為嫪毐與呂不韋關系匪淺,呂不韋需要避嫌。那么近日,秦王在從大唐太女口中得知了后世諸多事宜之后,卻沒有將這些事拿來與呂不韋商討,反而是王綰受到召見的次數更多。

    這些細節,足以讓呂不韋看清某些事實——權力的重心,已漸漸從他的手中分離了出去。

    呂不韋枯坐了一宿,第二日便下定了決心。

    他是時候該主動找秦王請辭相位了。

    心有不甘么?那是必然的,他從一介商賈走到今日,又有哪一步是容易的?

    可他若不想礙著秦王的眼,若他還想保全一家老小,及時抽身才是明智之舉。

    因此,這回秦王去了長安,數日不歸,其他大臣們都在探聽消息的時候,呂不韋府上卻是一派平靜。

    他甚至連正在編纂的《呂氏春秋》都停了下來,要知道,他從前看重此書的程度僅次于政務。

    呂不韋對著那找上門的人道:“王上愿意讓我們知曉的事,自會告知我們。若是王上不愿讓我們知曉,打探太多,反而惹得對方反感。”

    他隱隱能夠感覺到,秦王這次出行并非臨時起意,而是籌謀著什么,可他不會去深究。

    “沒想到,身為謀國商人的呂相,有朝一日竟也會變得這般膽小!”

    “讓你們失望了。”呂不韋神色巋然不動,絲毫沒有要為自己辯駁的意思。

    那人拂袖而去,呂不韋也未曾挽留。

    他對守門的下仆道:“即日起,我們府上便閉門謝客吧。”

    那下仆不明就里,聽得呂不韋此言,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若是老爺的門客前來,老爺也不見嗎?”

    呂不韋權傾朝野之時,養了許多門客。正是這些門客,幫他搜羅百家典籍,編纂《呂氏春秋》。

    然而此刻,他既然決定淡出朝堂,這些便也用不上了。

    呂不韋神色恍惚了一瞬,似乎是在回味自己那些輝煌的歲月,待回過神來,他眼中的光芒也跟著沉寂了下去。

    “不見。”

    門客們選擇追隨呂不韋,都是為了各自的前程。待他們發現跟隨呂不韋沒有前程可期之時,自然便會離開。

    果然,不過幾日功夫,呂不韋的門客們便三三兩兩地散去,另謀出路。

    好不容易傍上呂不韋大腿,卻很快又瀕臨“失業”的李斯,在呂不韋為他們這些門客提供的房舍中長吁短嘆。

    他本為楚吏,卻因不甘碌碌無為,而去找荀子拜師。

    學成后,他覺得自己或可在秦國大有作為,便選擇入秦,并成為了秦相呂不韋的門客。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呂不韋頗為欣賞李斯的才華,決定找機會將他推薦給秦王。

    然而,在這時,發生了長信侯嫪毐叛亂之事,呂不韋因此受到了牽連,在秦國朝堂上漸漸不得意。他為秦王舉薦賢才的計劃,自然也跟著無限后延。

    彼時,李斯猶豫過要不要另謀出路。

    但他思及呂不韋對他不錯,對方剛有失勢的勢頭,他便立馬離開,顯得他過于涼薄。再者,秦王依舊對呂不韋客客氣氣,呂不韋未必不能重拾昔日風光,他倉促間離開,也尋不到比呂不韋這里更好的去處。

    于是,李斯選擇留下來,幫著呂不韋繼續編纂《呂氏春秋》,為呂不韋出謀劃策。

    那時的李斯,心中對呂不韋的未來,對自己的未來,還有些許期待。

    可現在,隨著呂不韋閉門謝客,同僚們紛紛出走,原本熱鬧的小院變得門可羅雀,李斯只覺得一片迷茫。

    他的不少同僚們,已經找到了出路,他的前路又在哪里?

    難道,他要放棄秦國,轉頭他國么?可他是法家之人,離開了秦國之外,山東六國又有誰會重用他?

    ……

    此時,長安鄉

    嬴政與李令月正相攜而游。無論咸陽如何風起云涌,那股風浪都波及不到這處僻靜的村落。

    自成為秦王以來,嬴政顯然很少能夠以這樣閑適的姿態出游了。

    哪怕冬日的長安四下里光禿禿的,沒什么好看,他依舊心情不錯。

    “這等荒涼之地,日后居然會取代我咸陽成為國都,實在讓人難以想象。”

    嬴政站在一處視野極開闊的地方,負手而立。

    “那也沒辦法呀,誰讓陛下的咸陽宮讓那西楚霸王給燒了。要將廢墟推倒之后重建咸陽王城,可比直接找一塊新地來修建國都成本高多了。”

    李令月道:“長安如今雖什么都沒有,但勝在地理位置極佳。”

    嬴政的黑眸中方才還有一些暖意,此時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咸陽宮被燒了”之語,眉頭微微蹙起,俊美無儔的臉龐上籠罩著一層陰翳。

    李令月道:“這個話題可是陛下先挑起的,因為這個話題而不高興的也是陛下。往后提到這些,孤究竟是順著你往下說呢,還是主動岔開話題呢?真是愁人!”

    她伸出手,似是想撫平他眉宇間的褶皺,半途卻轉了個方向,拍了拍他的肩。

    “別讓人為難吶,陛下。你若是高高興興地出來,陰沉著一張臉回去,讓人瞧見了,還以為孤沒有招待好你呢。”

    嬴政捉住她的手,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扒拉了下來:“寡人記得,這長安之主是寡人,何來招待一說?”

    “可你將長安的使用權給了孤,現在,孤也算是這長安的半個主人吧!”

    李令月絲毫不知道何為客氣:“總之,別再皺著眉了,陛下,笑一笑吧——說起來,我還從來沒見你笑過呢。”

    說著,李令月主動與嬴政拉開了距離,認真地端詳著他的臉,似是在思考,他笑起來時會是什么樣的。

    唔……有點難以想象呢。

    嬴政瞥她一眼,給了她一個高傲的眼神。

    跟在嬴政和李令月身邊的人,對這一幕早已見怪不怪了。

    旁人對于秦王都是或敬畏,或憎惡,可這大唐太女在秦王面前卻極為放肆。好似她所面對的,不是這天下間最有權勢的人之一,而是一個普通的少年。

    嬴政身邊的侍者熟知他的脾性,有好幾回,他們都看到李令月在嬴政的底線周圍來回蹦跶,可讓他們感到驚訝的是,嬴政竟都沉默地縱容著她的種種舉動。

    罷了,秦王自己都不當一回事,他們自然也不必如臨大敵。

    “那西楚霸王是何人?”嬴政問出了他最為關心的話題。

    “西楚霸王——他現在應該還未出生呢。陛下最好別去找他,否則,他家中,怕是再也沒有人敢給后輩取那個名字了。”

    冬日里雖萬物凋零,也有那長青之木。

    當李令月與嬴政經過一片樹林時,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李令月的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

    “咱們在長安晃悠了幾日了,那些宵小之輩也跟了咱們幾日了,陛下覺得,他們何時會忍不住對咱們動手?”

    李令月目光從嬴政面上掃過,最終落在了遠處。

    她的話語既輕且柔,眼底卻涌動著澎湃的殺意。

    話音剛落,耳邊便傳來破空聲,許多支箭羽朝著李令月與嬴政迎面而來。

    李令月和嬴政身邊的侍從立馬沖上前來,一邊護衛在二人跟前,將那些箭羽和暗器統統攔下,一邊警戒地隨時可能出現的敵人。

    “陛下,你可害怕?”

    李令月拔出了隨身攜帶的佩劍,她身旁的嬴政也同樣抽出了太阿劍。

    “寡人不知‘怕’為何物!”

    第025章 第 25 章

    李令月與嬴政早有準備,當他們遇刺之時,立刻便有暗衛沖上前來護駕。那些刺客一個也沒能近他們的身。

    一場纏斗在樹林中展開,過得片刻功夫,樹林間的動靜漸漸弱了下去。

    “可惜了,難得陛下準備好好一展身手,那些侍衛卻沒有給你這個機會。”

    李令月含笑看向嬴政,仿佛剛才的那場刺殺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

    “寡人拔劍也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罷了。”嬴政將太阿劍重新插回了劍鞘中:“若是他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寡人才該為自己的安危感到擔憂。”

    然而,就在這時,一支冷箭突然朝著嬴政的后背處射來。

    李令月見狀,神色微微一變,趕忙將嬴政一把推開,而后用隨身攜帶的佩劍擊落了那支冷箭。

    待那支冷箭落地之后,李令月看到箭頭處烏黑發青,顯然是淬了毒。

    看樣子,之前的那些進攻都是障眼法,這次的進攻才是真正的殺招。待他們放松警惕之時,那人才真正開始動手。

    底下的人見有漏網之魚,一面圍在嬴政與李令月周圍,一面加大了搜查力度。

    這時,李令月與嬴政身處一個相對安全的保護圈中,她持劍走上前去,看向被她推了一把的嬴政。

    “陛下,你沒事吧?”

    方才她大半注意力都放在那支背后射來的冷箭上,沒怎么注意嬴政的狀況。只是,她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嬴政因失去重心而摔倒在地。

    眼下,嬴政正好端端地站在李令月面前,若不是他衣服上沾了些灰,還真看不出來他摔過。

    今日因是微服出行,嬴政并未像以往一樣著玄衣,而是穿了一身淺色衣衫。他臀部處的那點灰,極為顯眼。

    當他注意到李令月的目光在瞄哪里的時候,他的臉色立刻黑了。

    可他又不能捂著那一塊不讓李令月看,否則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眼見著嬴政眉梢眼角都染上怒氣的模樣,李令月背過身去,遞了一塊絲帕給嬴政。

    “好了,我不看了,陛下,你快擦擦吧。”

    她的聲音中似乎染上了些許笑意。

    今日出門的時候,她身邊的女兵往她的袖中塞了一塊絲帕,她原以為用不上,沒成想,這會兒竟用上了。

    “你在笑話寡人。”嬴政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陰惻惻的,李令月似乎聽到了他磨牙的聲音。

    “沒有。”李令月瞪大了眼,努力讓自己顯得無辜一些。

    嬴政看著李令月遞過來的絲帕,又看了看周圍踟躕著,不知該上前還是該裝作什么都沒看到的下屬,咬牙接過了那塊絲帕。

    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日后,如非必要,他再也不穿玄色以外的衣裳了!

    嬴政心中窩了一團火,偏偏因為李令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這腔火不好朝著李令月發作,只好將這筆賬算到了這樁行刺案的罪魁禍首身上。

    這幫刺客資質良莠不齊,有那等見事不可為便果斷自盡的死士,也有惶惶然跪倒在嬴政面前的游俠。

    一番審問過后,果不其然,派出刺客來行刺嬴政的,正是嬴政的幼弟嬴成蟜。

    而嬴成蟜之所以會鋌而走險,行刺秦王,是因為秦王身邊的一名喚趙高的侍者前來告密,說秦王欲對嬴成蟜不利。

    這一切本就在嬴政的掌握之中,此時,嬴政身邊早有人去抓捕嬴成蟜和趙高二人。

    一個時辰后,嬴成蟜被五花大綁地扭送到了嬴政跟前,兩個時辰后,趙高在逃往趙國的路上被抓住,秦銳士將他就地格殺,沒有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

    趙高倒在血泊中的時候,雙眼倏然睜大,面上帶著些怨毒之色。

    如若可以,他真想當面問問秦王,他小心翼翼侍奉對方,為何落得這樣的結果。

    秦王為何為了那還沒有影子的“未來”,對他說殺就殺?

    可惜,在趙高叛逃之后,秦王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想給他了。

    嬴成蟜因其王室成員的身份,還能被人扭送到咸陽,當眾處決,趙高的命運卻是被就地格殺,就像任何一個籍籍無名死去的小人物一樣。

    秦王對不忠又無用之人,向來無情。

    ……

    待嬴政處理完嬴成蟜謀逆的后續事件,李令月為他備了請罪茶。

    她心知,她害得嬴政當眾丟了臉,少不得要與嬴政說些好話。

    不過,李令月也不覺得自己當時的做法有什么問題。她那不是事從權宜么?要人命的箭都來了,哪還顧得上形象?

    眼下她這么做,無非是給要面子的秦王一個臺階下,而后把這件事給揭過去。

    “今日,孤行事有不妥當之處,孤在這里以茶代酒,向陛下賠罪了。”李令月將一盞茶遞到嬴政面前:“陛下若是喝了這杯茶,就不許再與孤計較了。”

    尋常人的面子,嬴政可以不賣,李令月的面子,他還是要給幾分的。

    嬴政面無表情地接過那杯茶,一雙烏黑瞳眸深邃似海:“今日逆賊嬴成蟜行刺寡人,太女為寡人攔下一箭。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什么事情發生嗎?”

    他這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模樣,讓李令月不由目瞪口呆。

    如果李令月想就此將這件事揭過,她合該順著嬴政的話說下去。

    但看著一臉高深莫測、與往常沒什么區別的秦王,不知怎的,她就起了逗一逗對方的心思。

    事實上,在與嬴政混熟了之后,李令月一直在小心翼翼試探著對方的底線。

    反正,就算她真的惹惱了嬴政,看在她對秦國有大用的份兒上,嬴政也不至于要她性命。

    李令月有恃無恐。

    “陛下所言極是。嬴成蟜竟敢謀害陛下,害得陛下險些當眾失儀,實在罪該萬死。”

    李令月眼見著嬴政因為她一句話,立馬又黑了臉,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笑意。

    她素白的手輕輕晃動著面前的茶杯,看著茶葉在水中上下漂浮:“今日之事,興許令陛下很是惱怒。不過,孤卻很高興能夠見到這樣的陛下,并認識這樣的陛下。”

    “平日里,陛下總是高高在上俯視眾人,仿佛什么都不能令你動怒,什么都不能讓你變了臉色。即便是在孤面前時,陛下相對隨性一些,孤在與陛下相處之時,仍有一種距離感。”

    “陛下視今日之事為恥,孤卻覺得這樣的陛下十分鮮活。打個不那么恰當的比方,就好似神明從神壇上走了下來。”

    嬴政見她一雙眸中滿是誠摯之色,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與其他人之間有距離感嗎?那是必然的。

    自打他身邊親近之人一個個或是離開了他,或是背叛了他,他便在自己周圍筑起一座高墻,不許任何人再隨意窺探他的內心,也不許自己露出任何弱點,以免被人利用。

    他是秦王,他不需與任何人交心!

    然而,看著眼前的李令月微微上揚的嘴角,以及眼眸中亮起的光芒,嬴政不由微微動容。

    僅是因為見到了他真實的一面,便這么高興么?

    他那被人所詬病的暴戾的一面,她可還未曾見過呢。

    ……

    出了嬴成蟜謀逆一事,嬴政自然不好再在長安繼續待下去。

    他要回咸陽發落嬴成蟜及其余黨,并給那些心懷不軌者敲響警鐘。

    除此之外,嬴政在長安逗留的這些時日中,已將漢法漢律過了一遍。下一步,他便是要將其中適合秦國的部分挑出來,逐次變法,為日后一統天下做準備。

    當初商鞅變法之時,也是分了兩次變法,并非一蹴而就。

    如今,嬴政也準備分批次變法,尚未一統天下之前,先變一部分。待一統天下之后,再變一部分。

    據李令月所言,那大漢建立之初,朝廷對黔首輕徭役薄賦稅,又廢黜了一些極為嚴苛的肉刑,因而頗得民心。如今正處大爭之世,要讓嬴政也按照那一套來,自是不現實的。

    但減少肉刑,廢黜部分過于嚴苛的法律,卻可以先做起來。

    從前嬴政遵循商君疲民、愚民之道,對底下的黔首不甚在意,只是,漢末之時民心向漢,生生為漢續了許多年壽命一事,到底還是讓嬴政產生了觸動,并讓他第一次開始正視“民心”的力量。

    若對黔首好一些,讓民心向秦,能夠為秦綿延國祚,使秦萬世永昌,嬴政也不是不能考慮低下頭來,稍稍看顧一下他腳底那些如同螻蟻一般的黔首。

    李令月作為促使嬴政下定變法決心的人,自然第一時間知道了嬴政的打算。

    “陛下所列的變法大體框架已經有了,接下來,讓那些法家大才為陛下完善一下這個計劃就是。另有一事,陛下需得引起重視。如今秦國的官吏和人才儲備,治理秦國一地,尚算充足。可待天下一統之后,陛下要治理偌大天下,便立時捉襟見肘了。”

    李令月回想起她認知中的那個大秦帝國,開口道:“若是繼續任用六國原本的官員,如何保證他們的忠心?他們未曾在陛下跟前聆聽教誨,又如何將陛下的意思傳達給黔首?便是他們與六國勛貴暗中勾結,陛下也未必能知道。”

    “在完成初次變法之后,陛下最好下一封求賢令,吸納六國賢才入秦。選擇其中的可用之人進行培養,并在滅亡六國之后,將他們派去治理六國之地。務必要讓六國黔首知曉秦法,并明白陛下的恩德。”

    嬴政認真地聽著她的話,而后點點頭:“寡人記下了。”

    看著面前侃侃而談的李令月,不知怎的,嬴政覺得自己有些挪不開眼。

    在長安小住的這些日子,是他最為輕松愜意的日子。不必思考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只需每日補充海量的知識,身邊有這么個亦師亦友之人與他日日相伴……

    除她之外,大概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那般大膽了。

    嬴政的目光在李令月身上流連了片刻,李令月見狀,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不成?”

    嬴政搖了搖頭,望著天邊的浮云:“寡人要回咸陽宮了。”

    李令月聞言,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個她知道啊,嬴政計劃何時伏擊嬴成蟜,何時返回咸陽宮,不是早就與她說過了嗎?

    她見嬴政說完這句話,就別過了頭,不由納悶地道:“陛下是想讓孤送送你嗎?你要是想讓孤送你,你就直說啊!”

    “沒有這回事,寡人只是在跟你道別罷了。”

    嬴政見她毫無反應,黑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今日他重新穿上了來時的那身袞服,瞧著氣勢十足,無形之中,便與人拉開了距離。

    當他收斂起眸中那細微的情緒時,整個人便如天邊的浮云一般,讓人看得著卻抓不住。

    李令月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呆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興許,嬴政是在期待什么?

    也不知她有沒有會錯意。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感受著臉上升騰而起的熱意,心中暗道,不管是不是她會錯了意,總之,她從未見過嬴政這般合她口味的男人。

    武皇總是催著她去找個皇夫,她卻遲遲未有中意之人。倘若嬴政在她的世界,武皇大概就不用為此事而發愁了吧?

    不過也說不準。

    嬴政就不是個能夠屈居人下的存在,若他們當真生活在同一時空,成為仇人的可能性遠遠大于成為情侶的可能性。

    如今這局面,倒是剛剛好,李令月與嬴政沒有利益沖突,可以展開合作。若他們要趁機在此基礎上談一場不走心的戀愛,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事后他們大可以一拍兩散,各過各的。

    嬴政可以如歷史中的始皇帝一般,大肆將美女納入后宮,她也可以找她的皇夫,養她的面首。

    不過是談一場短暫的戀愛罷了,他們誰都不會吃虧。

    李令月回想著嬴政俊美的面容,以及那雙黑亮的星眸,越想越覺得像是有人拿著一根輕柔的絨毛在她心底撓著一般。

    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第026章 第 26 章

    嬴政剛回到咸陽宮,便以雷霆手段解決了一批人。

    這批人都是那等看不清局勢,與嬴成蟜眉來眼去之人。

    在處置完朝臣之后,嬴政又要對嬴成蟜痛下殺手。這時,一直鮮少過問前朝事務的華陽太后和夏太后卻出面為嬴成蟜求情。

    “政兒,成蟜這次實在是太過分了,你心中有多惱怒,大母也知道。只是,你不久前才因囚禁趙姬而遭人非議,眼下不好再授人以柄。為了你的名聲著想,你還是暫時莫要對成蟜動手了吧。”

    華陽太后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仿佛她會有此一勸,全是為嬴政著想。

    “是啊,政兒,再怎么說,成蟜也是你僅有的親弟弟了。他犯下大錯,你不如將他貶為黔首,留他一條性命吧。”夏太后也跟著勸。

    這二人,一人是先王嬴子楚的嫡母,一人是嬴子楚的親母,按照輩分都是嬴政的大母。

    在嬴子楚離世,趙姬與嬴政離心的現在,她們是血緣和法理上與嬴政最親近的人了。

    可她們卻統統都在為嬴成蟜說話……

    嬴政漠然地道:“嬴成蟜處心積慮要寡人性命,兩位大母竟覺得,寡人該留他一條命,讓他再來害寡人嗎?”

    “可政兒你不是沒有受什么傷嘛……”夏太后不假思索的一句話,徹底點燃了嬴政心中的怒意。

    因為他沒受什么傷,嬴成蟜派人刺殺他之事,就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么?

    其實,嬴政知道為何華陽太后和夏太后寧可來扎他心窩子,也要為嬴成蟜求情。

    嬴成蟜幼時聰明伶俐,曾養在華陽太后與夏太后身邊,她們對這小孫子的感情自然不同。

    與之相較,嬴政這個長孫雖身份尊貴,卻顯得不夠親近了。

    十根手指頭尚有長短,平日里尚看不出來,關鍵時候,她們的立場便一目了然了。

    嬴政明明貴為秦王,但他似乎總是被放棄的那個。他的生母趙姬在他與兩個私生子弟弟之間,選擇了兩個私生子弟弟,兩位祖母也同樣在他與嬴成蟜之間選擇了嬴成蟜。

    好在嬴政已過了需要親長呵護的年齡,眼見著華陽太后和夏太后為了嬴成蟜一再懇求他,他心中也泛不起任何波瀾。

    華陽太后見嬴政臉色不對,趕忙拉住了夏太后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她自己則對嬴政道:“政兒,若是成蟜當真心思那般歹毒,我們自也容不得他。只是,我聽說成蟜本沒有打算叛亂,他會鑄下這等大錯,全是被你身邊那個名喚趙高的內侍攛掇的。他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蠢材,你跟他計較什么呢?”

    任她們怎么說,嬴政都不為所動。

    “不管嬴成蟜是因為什么原因派人來行刺寡人,他既做下這等事,寡人便饒他不得!”

    嬴政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不僅是他,往后有任何人膽敢謀害寡人,哪怕他只是動了動這念頭,寡人都絕不輕饒!”

    說完這番話,嬴政便離開了兩位太后的居所。

    華陽太后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低聲呢喃道:“政兒自親政以來,行事風格是越發強硬了,也愈發的聽不進人勸。倘若那趙姬……罷了,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她們已頤養天年,手中并無干政之權,只能通過祖母的身份來影響秦王的決斷。

    秦王愿意給她們臉面時,她們自然有幾分臉面,秦王不愿意賣她們面子時,她們也只是身份尊貴的老婆子罷了。

    ……

    嬴成蟜被當眾處決,嬴政通過此事告誡眾人,膽敢行謀逆之事的,即使是他的親弟,他也決不輕饒。

    在此事之后,眾人對嬴政的敬畏之意更甚。

    有幾個不怕死的人,跳出來指責嬴政六親不認,刻薄寡恩,俱得到了來自嬴政的重罰。

    朝中一時無人敢在提及此事,兩位太后與嬴政的關系也降到了冰點。

    身在長安的李令月在聽說這件事之后,還特意利用新造出來的紙,給嬴政送去了一封安慰信。

    哄人嘛,這事兒她擅長。

    她阿娘哄小郎君的時候,喜歡給人加官進爵,她如今做不到這一點,便拿些大秦如今稀缺之物來替代,想來效果也會不錯。

    嬴政一見到那輕薄的紙張,面上果然露出了幾分喜色。

    他早先便知道李令月在命人研究此物,眼下,李令月給他寄來了用紙張寫就的書信,是不是說明紙張已經可以開始大規模生產了?

    在打開李令月的書信之后,嬴政看著李令月小心翼翼的勸慰之語,有些哭笑不得。

    他究竟給對方留下了什么印象,對方才會覺得他會因為一些不相干的人的話而傷心?

    惱怒自是有的,傷心么……那些人還不配。

    在信件的末尾處,李令月還特意提到了他們上次一起去逛過的地方開出了幾朵小花來。

    她將兩朵稍稍有些蔫兒了的花附在了信中。

    嬴政從不是什么懂得爛漫之人,亦對這些花兒草兒的沒什么興趣。

    但他見李令月巴巴將東西送來了,猶豫了一瞬,還是將之留在了桌案上。

    為嬴政研墨的侍者,見嬴政的大案上多了兩朵花,不由瞪大了眼。

    這兩朵不知打哪兒來的野花,怎么看都與秦王風格不搭啊。

    他悄悄掀起眼簾,見秦王與往常一樣處理著桌案上的奏疏,壓根兒沒有察覺到有什么不對,他便也垂下眼,繼續手上的活計。

    ……

    收到從長安寄來的紙,嬴政第一時間命人去與李令月一行人接觸。

    他想要以朝廷的名義向李令月等人購買紙張,并派一些墨家子弟去跟著李令月等人學習造紙術。

    這項重任,被嬴政交給了王綰。

    相邦呂不韋趁機向嬴政請辭相位,言自己近日以來身子愈發不爽,怕是沒有精力在為秦王效力。

    他的請辭書,嬴政收下了。

    嬴政雖同意他卸任相職,卻不同意他徹底賦閑。

    如今他手底下正缺人,恨不得把以往為秦國效力過的人才全部“返聘”回來,又怎會任由呂不韋閑著不干活?

    別的不說,通往孔雀王朝的商路,還需要呂不韋來開拓呢。呂不韋本是商賈出身,對這些擅長得很。至少在做生意這方面,嬴政覺得可以對呂不韋報以信任。

    “呂卿既然辭了相位,你覺得何人可接替你為相?”嬴政問。

    呂不韋揣度著嬴政的心意,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昌平君羋啟與王綰。

    卻見嬴政身子微微前傾,不待他回答,便又道:“寡人聽說,你手底下有一門客,名喚李斯,此人師從荀子,很有些才華。你覺得,他如何?”

    荀子雖名滿天下,作為其弟子的李斯卻不甚出名。

    秦國朝堂上的朝臣們,在聽到這個名字從秦王口中說出來時,都露出了茫然之色。

    呂不韋一時不知秦王究竟是在試探他,還是當真看好李斯的才華。

    秦王連他都不信任,難道還會信任他的門客嗎?

    不論如何,李斯眼下毫無建樹,若要拔擢他為相邦,恐怕難以服眾。

    呂不韋心中是這么想的,便也是這么對嬴政說的。

    “李斯的確是臣的門客,他才華出眾,就是王上不提,臣原本也是打算將他舉薦給王上的。”

    呂不韋道:“只是,李斯從未擔任過高官要職,若是王上突然對他委以這等重任,對他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已經因為舉薦嫪毐跌了一次大跟頭了,此時當真慎之又慎。這年頭,被舉薦者若是辦不好差事,舉薦者說不得也要跟著吃些掛落。

    嬴政不置可否:“讓那李斯來見見寡人吧。”

    他準備先考校對方一番,再做打算。

    第027章 第 27 章

    李斯被人帶到嬴政跟前時,頗為忐忑。

    他原本已經開始收拾自己的行囊,準備離開呂不韋為門客提供的居所了,咸陽宮中卻忽然來了人,告訴他,秦王欲召見他。

    若是在往日,李斯自然高興。

    面見秦王,向秦王陳述自己的政治理念,而后在秦國謀得官位,這正是李斯入秦的目的所在。

    然而眼下,呂不韋正要請辭相位,在這節骨眼兒上,秦王卻要見他李斯,這于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禍?

    秦王究竟是如何知道他李斯之名的?他會不會因為他是呂不韋的門客而遷怒他?

    呂不韋為門客們提供的居所位置極好,坐著馬車從居所出發,只需半個時辰便可抵達咸陽王宮。

    這半個時辰的路程,李斯卻像是走了一天一夜。

    他有心想向奉詔來接自己的咸陽宮侍者打探信息,對方卻木著一張臉,絲毫沒有與他交流的打算。

    咸陽宮是高臺建筑,李斯跟在侍者身后沿著臺階拾級而上,待他終于被帶到秦王與一眾大臣面前時,他早已冷汗涔涔。

    身穿玄色袞服,高坐于王位之上的秦王周身氣勢迫人,冕旒上垂下的旒珠遮住了他的面容。

    “你就是李斯么?”

    秦王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股子寒氣。

    他從桌案上翻出一沓竹簡,命身邊的侍者交到了李斯的手中:“你之前遞交給寡人的‘變法’奏疏,寡人甚是滿意。寡人欲冊封你為左庶長,主持變法一事,你可愿意?”

    秦王這話,便如在水中投入了一枚巨石,激起千層浪花。

    左庶長,便是當初商鞅變法之時曾擔任的官職,同時握有軍政大權。

    隨著秦國這些年來的官職改革,左庶長、右庶長、大庶長這些官職,已經不再擁有實權。

    然而,秦王突然提及變法之事,又要將曾授予商鞅的左庶長一職給予李斯,這自然引起了一些秦國大臣們的警覺。

    原本對李斯持觀望態度的秦國大臣們都將目光死死釘在了李斯身上。

    歷來變法都會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越是徹底的變法,越是如此。

    正因如此,盡管商鞅為強秦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秦孝公去世之后,他仍然落得五馬分尸的結局。被奪走了利益的老氏族們無法去恨秦孝公與秦惠文王,便將這份恨意盡數發泄在了商鞅身上。

    眼下秦國國力強盛,秦王為何又動了變法之念?

    定是這法家子弟欲出人頭地,所以攛掇著秦王搞事情!

    一些剛剛入秦、資歷不深的大臣也就罷了,那些在秦國經營了幾代的大臣們看向李斯的目光中都隱隱帶上了敵意。

    李斯若要變法,最可能影響的就是他們的利益

    李斯才來到咸陽宮,還什么都沒搞明白呢,就被秦王架在了高處。

    面對朝中官員虎視眈眈的目光,李斯額頭上才止住的汗又流了下來。

    此時的他,還不是后世那個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的大秦丞相,而是一個壯志未酬的普通學子。

    他蠕動著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有沒有給秦王上過書,難道他還不知道么?既然他不曾給秦王上過書,那封“變法”書信究竟從何而來?

    李斯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成為了秦王手中的一枚棋子。

    是秦王想要推行“變法”之時,一時之間卻找不到趁手的人,便將這差事安在了他李斯的頭上。

    李斯若接下了這樁差事,并且能夠將這樁差事辦好,他便可一步登天,成為秦王的心腹。

    當然,“變法”這項差事吃力不太好,在這過程中,他也免不了要與人結怨。

    從本心上來說,李斯是不愿接手這項差事的。他相信憑著自己的才華,即使不走這條路子,他也能夠一點點爬上去,頂多是速度慢一些,卻勝在穩妥。

    可秦王這般做派,壓根兒就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

    看看秦王身邊那些人的臉色吧,即使現在李斯說“變法”不是他的主意,有人會信么?

    就在李斯怔愣之間,秦王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位年輕的秦王竟然屈尊紆貴地微微傾身,扶住了身形搖搖欲墜的李斯。

    如此近的距離下,李斯可以透過旒珠看清秦王的神色。

    “先生大才,寡人的變法大業,就仰仗先生了!”

    秦王的目光好似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一個不慎墜入其間,便是尸骨無存。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這力道讓李斯產生了微微疼痛之感,亦是一種無聲的提醒。

    而看在周圍其他人眼中,這便是秦王看重李斯的證明。

    回過神來的李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垂下眼眸,低聲道:“小人領命。”

    當他被秦王召喚至此的時候,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回去之后,他只能盡快將秦王想要變更的律令一一吃透,而后按照秦王的意愿來做更改。

    嬴政在眾大臣面前向來高冷,然而他對李斯說話時卻透著股顯而易見的親昵。

    “現在你已是左庶長了,該改口了。你既領著變法的差事,寡人也不好讓你手下無人可用。這樣吧,當日孝公給與商君多少權限,寡人便給予你多少權限。”

    嬴政拍了拍李斯的肩:“莫要讓寡人失望啊,李卿。”

    膽敢讓秦王失望的人,從來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李斯苦笑著應下了秦王的話。此時他仍舊想不明白,那么多人之中,秦王為何就偏偏選中了自己。

    難道,同為法家的韓非不比他名聲更大嗎?

    過去的左庶長一職有部分權限與相邦相重疊。

    呂不韋剛剛卸任,一時沒有新的相邦頂上,原屬于相邦的這部分權力,就自然而然地落入了李斯手中。

    秦王提及的“變法”一事,令朝堂上許多大臣神思不屬。

    他們迫不及待想要弄明白,李斯究竟想要變更哪些律令。若有十分過分之處,他們定要拼死阻攔。

    這時,秦王又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呂不韋:“文信侯當真給寡人推薦了一個賢才。若無文信侯引薦,寡人興許就要錯失李卿了。”

    “文信侯于我大秦有功,眼下暫且回去休息一陣子,待文信侯養好了身子,寡人還要繼續用文信侯的。”

    呂不韋聽著嬴政的話,一時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對了,寡人聽聞文信侯近日在修書。既然文信侯暫時無事可做,不如便繼續修著吧。待文信侯修好了書,記得奉予寡人看看。”

    呂不韋道:“臣明白了。”

    聽起來,秦王雖不愿再讓他占據高位權傾朝野,但沒打算把他一擼到底。日后,他興許還有實現抱負的機會。

    這樣便好,這樣便足夠了。這個結果,已經比他預期中要好太多。

    第028章 第 28 章

    身為秦王新晉“寵臣”的李斯,自然得到了優待。

    秦王在咸陽王城中賜下了一座三進的府邸,又為他賜下仆人若干,命他在府邸中起草變法文件。

    此時,紙張已經悄然在咸陽王城中蔓延了開來,只是因其數量還不夠多,如今只有秦王和少數位高權重的大臣能夠擁有。

    而李斯也得到了秦王賜下的紙張。

    李斯看著手邊略微有些泛黃,但十分輕薄的紙張,再看看另一側擺放的變法文件,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還能怎么辦呢,秦王如此“厚待”他這個籍籍無名之人,他若是再不為秦王肝腦涂地,任誰看了也會說他不識相。

    況且,他如今已經被動得罪了秦國的許多大臣。若是能得到秦王的庇護,他還能活下來。倘若連秦王的庇護都沒了,只怕他立時便能讓人生吞活剝。

    “老爺可是要處理公務?”

    其中一名小書童極為伶俐,他見李斯的目光停留在變法奏疏上,趕忙上前為李斯點亮了風燈。而后,又殷勤地為李斯研墨,將李斯侍奉得十分周到。

    又有一名書童進來為房間中添了幾個火盆,以免李斯在寫字之時覺得冷。

    秦王雖對諸多事務不甚上心,但當他有意要與一名臣子拉近距離之時,亦能將一切安排妥當,讓人覺得十分熨帖。

    李斯剛剛從一介白身升為左庶長,身邊之事便有人替他包圓了。似乎除了處理公務之外,他不需要再為別的事而操心。

    他帶著些許感慨,坐在大案前,翻開了秦王交予他的變法奏疏。

    那變法奏疏上的字跡果然是秦王的字跡,凌厲而又張揚。

    待李斯細細看去,卻漸漸擰起了眉。

    這份奏疏中,是秦王對《墾草令》的修改意見,而《墾草令》,正是商鞅第一次所變之法。

    其主要宗旨是讓黔首都好好務農,增加秦國糧食產量。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商鞅對各階層人員都進行了限制。

    比方說禁止雇傭傭工,如此一來,這些潛在的雇主們便只好自己動手,此法抑制了他們的“懶惰”。而傭工們沒有錢可賺,只好回家務農。①

    比方說廢除旅館,黔首們無法在外游蕩,只好回家種地。至于人們出門走親訪友多有不便利之處,那也是沒法子的事。②

    再比如禁止糧食買賣,商人不可賣糧,農民不可買糧,商鞅似乎是覺得,如此一來,即使再懶惰的農民,也需要努力耕種,才能養活自己。③

    可若是黔首家中遭逢變故,比如主勞力因故不能勞作,田間產出不夠一家子食用,黔首們又該如何?遇到災荒年間,自家無糧又不能買糧,該怎么辦?

    此外,另有抬高酒肉價格、禁止人們娛樂、對人們的著裝進行管理等條例。④

    當李令月看到這些條例時,頗感驚訝。她知道秦法嚴,卻沒想到秦法管得這么細,且這般違背人性。

    只能說,如果不是秦法給予了底層百姓上升的通道,恐怕底層百姓早就受不了了起來反抗了。

    而在秦一統六國之后,這種上升通道被堵上了。

    也難怪連之前一直順從的秦國黔首們,對秦法的容忍度也漸漸達到了極限——誰能接受處處管著自己、限制自己,還沒有任何好處的律令呢?

    在秦國,不好好干活就是一種罪過,玩樂是一種罪過,連吃個肉喝口酒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李令月覺得,如果她是秦國的黔首,大概早已經罪無可恕了。

    在與嬴政探討律法之時,李令月幽幽地看了嬴政一眼:“幸好孤不是陛下治下的百姓。”

    實在是太慘了,每個人都被當做牲口來使喚。

    嬴政頗為無語地看著她:“你我生來便是王侯之后,你為何會自比黔首?”

    他對李令月的能力和性格十分欣賞,但有時,他覺得自己真的難以理解李令月的想法。

    “生來便是王侯之后嗎?陛下如今身份自然尊貴,可陛下祖上難道一直這般尊貴顯赫?”

    嬴政愣了愣,就聽李令月噼里啪啦又是一通輸出:“陛下,你這樣是不行的。你如今不是要收攏民心嗎?你連將自己放在黔首的位置上做一下設想都不肯,你又要如何制定適合他們的律令?”

    “將自己……放在黔首的位置上?”嬴政皺起了眉,看上去似乎遇到了什么難題。

    “對,將自己放在黔首的位置上。”李令月的目光中似乎帶了點兒隱晦的期待:“陛下有沒有想過,若你是秦國一名普通黔首,你現在犯下多少罪了?”

    嬴政認真地看了看那些律令,又比照了自己素日以來的所作所為,不說話了。

    “說呀,陛下。”李令月卻不肯就這么放過嬴政,她推了推嬴政的胳膊。

    嬴政別開了臉:“寡人知道了,寡人在所修律令中,會放松對黔首的限制。”

    ……

    李斯所看到的第一版變法律令,便是刪改了許多的《墾草令》。

    這份新法廢黜或更改了一些細致、繁瑣的條例。在刑罰方面,許多重刑雖然還是沒有被廢黜,肉刑卻改為了勞役。

    嬴政的變法是循序漸進的。他雖打算收攏民心,但之前秦法對黔首管得太過嚴苛,驟然全部放松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兒。

    因此,他只是略略放松了對黔首的限制,并在這份新的《墾草令》中增加了許多真正的勸農措施。

    譬如李令月給予他的后世耕種心得,嬴政便打算命農家子弟在學會之后,前往各地教給秦國的黔首。

    此外,李令月給他的一些新式農具,嬴政在詢問過農家子弟之后,決定將這些東西盡快推廣到全國。

    鄭國渠使得關中擁有了沃土千里,糧食產量比之以往大幅增加,但誰會嫌糧食多呢?

    若能改良耕種器具,改善堆肥之法,讓糧食產量進一步得到增長,就再好不過了。

    如今的秦國,早已非當年孝公與商鞅變法時的苦窮秦國。既然糧食產量上來了,秦國自然無需再向當初那般,為了迫使黔首去種地而無所不用其極。

    當然,這也是嬴政先有了收攏民心的想法,才會主動去考慮那些嚴苛而細致的秦法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如若他依舊不愛惜民力,不在乎民心向背,他定然不會往這個方向去思考。

    李斯看到這份“變法草稿”之時,心中的驚訝可想而知。他亦是法家子弟,在入秦之前曾仔細研究過《商君書》,對于《商君書》中的各項律例及其用意十分明了。

    他不明白,秦王為何會突然放松對黔首的管制,如此一來,那些黔首定會變得懶惰懈怠,不肯好好勞作。

    秦王為何會做這等沒有好處的事?

    這份變法草稿并不完善,許多律令,嬴政只是起了個頭。更多的細節,則要李斯來補充。

    可李斯不明白秦王心中的想法,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好生找秦王聊一聊,以免在補充和完善變法內容的過程中出了什么岔子。

    此時,天色已晚,但李斯得了秦王的詔令,可隨時求見秦王,咸陽宮的宮人們自然不會阻攔他的車架。

    深夜與秦王進行密談,是只有寵臣才有的待遇。李斯一路行來,宮人們望向他的目光中都帶著些許恭敬之意。

    這讓李斯心中感慨萬分,就在幾日之前,他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士子,走在街上都不會有人關注。誰能料到,不過短短幾日功夫,他的生活竟有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而這一切,都是秦王帶來的。

    秦王能夠讓他一夕之間風光無限,自然也能讓他一夜之間跌落塵埃。

    李斯這般想著,垂下眼眸,將自己生出的那幾分飄飄然之感給壓了回去。

    當李斯被帶到秦王跟前時,秦王正坐在大案前低頭閱讀手中的書信。

    昏黃的風燈下,卸去了冕冠的他面容竟顯得有幾分柔和。

    李斯一眼便看出,秦王手中的書信是以新出的“紙”寫就,這紙張,明顯比李斯得到的紙更好。

    秦王不知看到了什么,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神色,而后他有些頭疼地撫住了自己的額。

    待聽到李斯的聲音后,他收斂起面上的表情,便又恢復了威嚴而莫測的模樣。

    “李卿來找寡人,可是變法上有什么不通之處?”

    “回王上,對于變法的某些條例,臣確實有不通之處……”李斯朝著嬴政行了一禮:“商君當初所變之法,是為了敦促黔首、官員以及王族成員各盡其職。事實證明,商君之法十分奏效。如今,秦國因商君之法而居七國之首。臣不明白,陛下為何要重新變法?”

    通常而言,變法一事都發生在國力漸漸衰落之后,君王看出了當前政策的弊端,于是下定決心變法圖強。

    若是國家國力強盛,那就證明眼下的國策是正確的,那繼續按照這樣的國策執行下去就行了,有何變法的必要?

    嬴政道:“有人告訴寡人,世無萬世不移之法,寡人以為然。商君亦曾言‘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當日的新法,對于未來而言,便是舊法。如今,我大秦已成為七國之首,有國力吞并其余六國。大秦正處在一個交界口,你明白么?”

    李斯將嬴政的話琢磨了一番,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秦王他此次變法,是為日后一統天下做準備么?他認為,一統天下之后的律法,應當按照這個方向來發展?

    在所有人都在考慮著秦王什么時候會對六國動手的時候,秦王已經考慮好了一統天下之后要如何治國、如何治民了?

    “這只是你的第一次變法。在你成功之后,寡人會將第二次變法的內容告知你。”嬴政道。

    這是對李斯的一個考驗,雖然李斯的能力是經過了“歷史”檢驗的。但在親眼看到他的能力之前,嬴政并不會盲目信任他的能力。

    若是李斯連第一次變法都辦不好,自然也就沒有第二次了。

    過量的信息,使得李斯怔愣當場。

    這時,嬴政也難得對他多了幾分寬容。

    明明李斯比嬴政年長,但眼下看著二人的神色,仿佛嬴政才是那個更為成熟穩重的年長者,正對著“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李斯循循善誘。

    “成為寡人的‘商君’吧,李卿。”

    李斯苦笑著道:“陛下為何會選中臣?”

    “自然是因為,李卿有這樣的能力,也有這樣的野心和手腕。”嬴政意味深長地道。

    李斯可以肯定,他在此之前與秦王絕無交集。為何聽起來,秦王對他的脾性這般熟稔?

    難道,文信侯在卸任之前,便將他舉薦給秦王了嗎?

    可觀文信侯的樣子,不像啊。若不是文信侯在秦王面前提到了他,還能是誰?

    這一夜,于李斯而言,注定是個難眠之夜。

    與此同時,身處長安的李令月剛去試驗田中進行了一番視察。

    看著“造紙術”的推廣給她帶來的積分,她就忍不住嘴角上揚。

    這都多久了啊!她終于賺上積分了!

    自打穿越戰國時代,她就一直在欠債,從未還上一星半點兒。

    ‘造紙術’沒有直接提升百姓的幸福度,但顯然,系統判定這項技術的出現,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秦國的進步,改善秦國百姓的生活。所以,系統終于摳摳搜搜地給了她一些積分。

    雖然這積分不多,但能夠賺上積分,對于李令月來說就是個極好的兆頭。

    而且,李令月現在欠債都快欠瘋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她不嫌棄!

    就在李令月準備與她手底下的幾個心腹私下里慶祝一番的時候,李令月系統中的積分再次有了變化。

    當李令月看到系統給了她比剛才還多數倍的積分時,不由愣住了。

    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而后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才終于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她居然真的得到了這么多的積分!今天對她來說是什么好日子嗎?!

    對于李令月來說,任何一個賺積分的機會都不可以放過,她必須要搞清楚她的每一點積分是怎么來的。

    李令月點開那項積分條款,看到那條積分的備注上寫著:促使秦國變法,完成進度,1%。

    李令月不由回想起之前她與嬴政的那番長談。

    那時,她只是不忍嬴政為大秦的滅亡而傷懷,為嬴政提出了一些興許可行的解決之道罷了。

    誰知,原來嬴政一回到咸陽之后,就真的開始著手變法之事了。

    不愧是未來的始皇帝,這效率就是高。

    讓李令月倍感驚喜的是,嬴政這變法明顯才起了個頭,她就收到了這么多的積分。那等到完成進度100%了,她該變得多么富有?

    到那時,她該是一個多么快樂的富婆啊!

    李令月覺得,今天她對嬴政的喜愛又多了一點。

    誰不喜歡能夠帶自己躺贏的大腿啊!

    雖然李令月不需要人帶也能自己完成任務,但真要讓她慢慢搞民生和建設,她回大唐的時間肯定要翻倍。

    嬴政這么好,她決定再給對方送一份書信過去。

    唔……寫什么好呢?

    一想到書信,李令月就不由想起她阿翁給她阿耶寫的“耶耶憶奴欲死”。

    那封書信,作為她阿耶的遺物,被好生保管著,李令月還親眼看到過那封書信。

    要不,她就學著她家阿翁,打個直球吧?

    反正她本來就在追求嬴政嘛,當然要直白一些,讓對方知道她的心意才可以!

    李令月這么想著,在信紙上涂涂改改,最終寫成了一封連嬴政也為之變色的書信。

    至于她究竟在信中寫了什么,怕是只有她自己和收到書信的嬴政知道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第二日,咸陽宮中又準時收到了來自長安的書信。

    因秦王交代過,從長安那兒傳來的書信要第一時間寄到他這里來,底下的人也明白了秦王對此有多看重。

    在收到書信之后,宮人們不敢耽擱,第一時間就送去了秦王處。

    此時,嬴政正在壁爐①處烤火,身旁有樂人在為他演奏筑,他則閉著眼睛,享受著難得的悠閑時光。

    秦現在還沒有一統天下,嬴政這個秦王在處理政務之余,偶爾還能有小憩的機會。等到嬴政橫掃六合之后,在政務成倍增加的情況下,他恐怕就很難有這樣的時光了。

    筑有十三弦,形似箏,源自楚地②,其音質帶有一種悲壯激昂之感,恰好符合嬴政的喜好。

    嬴政心懷壯志,自然偏好那等慷慨激昂之曲。

    待宮中琴藝最好的樂師演奏過一首《無衣》之后,嬴政睜開眼,對那正在調弦的樂師道:“為寡人演奏‘唐皇破陣樂’。”

    嬴政說的樂曲,正是當日他特意派人去學的大唐軍歌《秦王破陣樂》。

    為了與嬴秦的一眾秦王做區分,咸陽宮中將這首曲名中的“秦王”改成了“唐皇”。

    在那日結盟宴會中,嬴政聽了這首大唐軍歌,便對這首歌十分欣賞。他仿佛通過這首歌,與那位同樣受封秦王的唐皇做了跨時空交流。

    他“看”著破碎的山河在唐皇手中連城一體的光景,便會想到自己腳下這片無限壯麗的江山,想著歷代秦王揮師東出的雄心壯志。

    嬴政雖暫緩了一統六國的步伐,卻從未放下過這個念頭。相反,等待的時間越長,他心中的愿望便越是強烈。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日的宮宴結束之后,無論他再聽樂師演奏多少次《唐皇破陣樂》,都覺得樂師演奏出來的感覺不對味兒。

    哪怕為他演奏的這名樂人,已是這宮中技藝最精湛的樂人。

    嬴政覺得有些掃興,剛想說些什么,便聽說長安的書信又到了。他便揮揮手,命自己跟前的樂師退下。

    這些日子,嬴政早已習慣長安那邊三五不時給自己寄東西來了。

    李令月手底下的工匠十分得力,每隔一段時間,便能給咸陽宮送來一些實用的新玩意兒。

    聽說他們最近在帶領秦國的匠人搗鼓火藥,也不知他們何時能把那火藥送上。

    然而,嬴政很快又想起昨日與前日他收到的那兩封另類的書信,不由皺起了眉,一個失手將剛剛批好的一本奏折推到了地上。

    前來送信的宮人低垂著頭,不敢直視秦王的容顏,卻一直關注著室內的動靜。

    當他聽到寂靜的室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啪嗒”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莫非今日秦王心情不好?

    可他們在進來之前,秦王明明還在聆聽樂曲,心情理應不錯呀。

    就在那送信者戰戰兢兢,不知該不該向秦王請罪的時候,秦王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東西留下,你可以離開了。”

    秦王的聲音還是那么的冷,卻讓送信者如釋重負。

    等到那名送信者離開之后,嬴政才將目光轉向了那封從長安傳來的信件。

    現在四下無人,他沒有必要偽裝自己。

    對于是否要打開這封信件,嬴政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了些許猶豫之色。

    若是讓嬴政手底下的臣子們看到了,定會覺得不可思議。殺伐決斷的秦王何時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咳,其實也不能怪嬴政。

    任誰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收到肉麻兮兮的熱情告白書信,都會繃不住的。

    以往嬴政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

    懾于嬴政的威嚴,即便有些女子愛慕嬴政,或是看上了秦國王后和夫人之位,也頂多是尋機會在嬴政跟前露個臉。

    連拋媚眼、扔香囊這種慣用的手段,她們都不敢用,她們害怕前者引起秦王的反感,至于后者……她們唯恐被當成意圖行刺秦王之人。

    若是有人想朝秦王念情詩,或是給秦王送情書,那就更不可能了。

    她們到不了嬴政面前,就會被嬴政身邊的秦銳士給叉走。

    似李令月這般能夠隨意給嬴政送書信,嬴政還無法拒絕的,絕對僅此一例。

    但誰讓李令月之前的書信給嬴政帶來了太多的驚喜呢?哪怕嬴政知道這封書信中可能會有某些令自己不自在的內容,他還是打開了這封書信。

    作為李令月的半個秦語老師,嬴政首先檢查了一下那封書信的錯別字情況。

    嗯,不錯,今日好歹把字都給寫對了,不像昨日,一長段肉麻兮兮的內容中還夾雜著兩個錯別字。在有強迫癥的嬴政眼中,那兩個錯別字著實礙眼。

    興許是嬴政的適應能力極強,又興許是他本身對李令月并不反感,在收到第二封“告白書”的時候,他的反應已經輕了許多。

    明明兩封信件中的肉麻話語都不少,嬴政剛看完第一封書信的時候,渾身僵硬,連后背上的毛都要炸起來了。

    恰逢李斯求見,嬴政不知廢了多少工夫,才終于在李斯面前做出了若無其事的樣子。

    也幸虧李斯對嬴政并不了解,否則,他定能從嬴政的微表情中看出嬴政的不自在。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

    當李令月的第二封情書被送到嬴政手中之時,嬴政雖仍有些不適應大唐人熱情的調調,但他還是將那封書信給看完了。

    這一回,嬴政淡定了許多,甚至有心思去為李令月挑錯別字了。

    李令月收到那封為她圈出錯別字的書信會是何反應,嬴政其實還是有點好奇的。

    總不能只許李令月讓他失態,不許他讓李令月失態吧?

    秦王從不肯輕易吃虧,無論哪方面都是如此。

    嬴政垂眸看著這第三封書信,心中暗道,也不知這第三封書信中,寫的是什么內容。

    不過,李令月應當是個有分寸的人,且她本人手里頭也有一大堆的差事,她應該不至于利用嬴政給她的特殊渠道,日日給嬴政送情書。

    這般想著,嬴政打開了那封書信,開始細看其中的內容。

    今日的內容相當正常,李令月在信中將她對水利工程的一些認知寫了下來。

    她雖然只懂個皮毛,因身邊沒有專業人士,她即使集齊身邊對水利知識略懂皮毛之人,也只能為秦國提供一些粗略的信息和思路。

    但嬴政并不在意,有思路總比沒思路好。過會兒,他便將這封書信交予鄭國等人研究。

    嬴政本以為,這就是這封書信的全部內容了。

    然而,當他將鄭國等人召來的時候,卻發現這封書信的背面竟還有一句話。

    “等等!”

    隨著秦王的這道聲音,鄭國伸出的手一僵。

    秦王明明已經將手中的書信遞了過去,此時,他又面無表情地將這封書信收了回來,翻到背面,看了看李令月那一行娟秀的小字。

    ——今日我給陛下送的禮,陛下可還滿意嗎?若是滿意,陛下是否該禮尚往來?

    嬴政心道,李令月給他帶來了如此實用的東西,他的確應該給李令月一些回禮。

    只是,李令月身份不俗,尋常寶物只怕入不得她之眼。

    鄭國看著微微有些走神的秦王,一時不知是否該找秦王拿那封書信。

    他輕咳了一聲:“王上,這信件……”

    嬴政不動聲色地將那封信件壓在了大案上:“寡人方才想起,這信件,寡人還有用處。你便在此抄錄一份,帶回去吧。”

    憨實如鄭國,也察覺到秦王似乎有些不對勁。

    也不知,秦王究竟為何會突然這么看重這封信件。

    ……

    鄭國離開后,嬴政想了想,對身旁之人道:“來人,去一趟楚國,告訴那楚王,寡人想鑒賞一下楚國至寶隨侯珠。”

    至于鑒賞之后,是否會歸還……那自然不需多說。如此寶物,只鑒賞幾日怎么夠呢?當然是要放在秦國,長期供秦王鑒賞才行。

    嬴政雖暫時不準備攻打楚國,但楚王若是不識相,他也自有法子讓那楚王乖乖將隨侯珠奉上。

    待隨侯珠要來之后,將其作為贈予李令月的禮物,倒也算是沒有辱沒李令月的身份。

    如果楚王完知道此事,定會在心中叫苦不迭。

    明明是秦王想要贈送禮物給別人,為何遭殃的卻是他?他這簡直就是無妄之災啊!

    出使楚國這事兒,自然少不得要交給秦國的外交能臣。

    此次奉命前往楚國的,便是姚賈。

    只是,對于秦王此番舉措的意圖,姚賈頗有些不解,他特意來秦王處探了探口風。

    “王上此舉意欲何為?莫非是……打算對楚國動手?”

    他勸道:“王上正任用李斯主持變法一事,變法之事,需有個穩定的大環境。”

    若要打楚國,就該將變法一事延后,若要變法,就不該在此時對楚國動手。

    況且,冬日天氣嚴寒,不利于行軍,即使秦王真欲攻打楚國,也不該在這個時候打。

    “姚卿為何如此作想?寡人不過是聽聞楚王近日身子不好,派你去關心一下楚王罷了。”嬴政一本正經地道:“至于借用楚國至寶隨侯珠來一觀,不過是順便。”

    姚賈聞言,心里頓時有了數。

    “秦軍”先前接連對諸國動手,卻唯獨沒有入楚。

    此番,秦王應該是想要去敲打敲打楚王,至于那隨侯珠,不過是個由頭罷了。

    楚王完身子不好,楚國此時正局勢動蕩,秦國找他們要隨侯珠,楚王定然不敢拒絕。

    這楚國至寶,看來終究要落入秦王手中啊。

    在“摸清”了秦王的意圖之后,姚賈對這項任務便有了把握。

    他對著嬴政道:“臣定不復王上所托!”

    第030章 第 30 章

    李令月很快便收到了秦王寄給她的回信。

    與這封回信一起到來的,還有零星的一些積分,積分備注中標注著“推進秦國水利發展”。

    看到這,李令月就知道,定是嬴政將她給他的那封書信交予了水利方面的專家。也不知,在交出去之前,嬴政是否看到了她寫在背面的字。

    要是沒看到……那可太有趣了,秦國其余大臣們只怕都要知道她在追求他了。

    一想到嬴政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可能出現的窘迫表情,李令月就忍不住嘴角上揚。

    也不知為何,現在,她就喜歡看他破功的樣子。

    李令月反思了一下自己的這種心態,而后得出結論,這不是她的錯,都是嬴政平日里太過嚴肅了。

    明明還是個少年郎,卻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黑眸中一片荒蕪之色,好像一切都不能令他上心。她忍不住就想撕碎他那副淡漠的表情,讓他變得鮮活起來。

    “他第一日專程給我挑了錯字,字跡與以往相較有些拖沓,第二日說我用詞太過浮夸,秦語還得好生學學……嘖嘖,究竟是個什么情況,難道他還能不明白?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定是他詞窮了,不知該怎么回我,才故意那樣說。”

    李令月一點兒也沒有寫情書被人找到錯別字的尷尬之情。

    她甚至還理直氣壯地想,她每日有那么多事要操心,語言學習進度不夠快,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若李令月不打算長期停留在秦國,她其實只需將那些常用的秦國字學會就足夠了,并沒有必要將每個字都給啃下來。

    當然,嬴政若樂意教她,她自然也樂意去學。

    “不知今日,他又會回我些什么。”李令月挑了挑眉,眸中滿是興味盎然。

    拆開嬴政寄來的書信后,映入李令月眼簾的,是熟悉的鋒利字跡。

    不同于李令月給秦王寫信時的“用心”,秦王的回信中,只寥寥數行字,還基本都與工作有關。

    第一行是感謝李令月為秦國水利工程提供的幫助。

    第二行是向李令月詢問火藥制作進度,他何時能親眼來看一看這樣神奇的東西。

    第三行又向李令月詢問了一些關于農具與堆肥法的細節……

    待交代完一堆工作之后,這位年輕的秦王似乎才想起,對待友人這么公事公辦顯得太過生疏。

    于是,他在最后一行中,不甚熟練地與李令月分享了他在咸陽宮的日常,又向李令月詢問大宅子的打造進度,那些為李令月建宅子的人有沒有偷懶。

    近日,咸陽開始飄起了雪花,嬴政在咸陽宮中尚需要通過壁爐來取暖。那處壁爐是墨家子弟為咸陽宮建造的。若李令月有需要,他也可命墨家子弟為她建造一處。

    透過這封信件,李令月似乎能夠想象出,年輕的秦王是如何伏于案邊,將這些東西詳細寫出來的。

    他凌厲的筆鋒間難得透出了幾分關懷之意。

    嬴政給人的印象慣來是作風強硬的,但若有需要,他亦能讓人覺得十分熨帖。

    李令月在讀完這封信后,托腮道:“……原來,秦時竟已有壁爐了。莫非,這壁爐就是他給我的回禮?”

    她在信件的背面,都已經明示嬴政了。除非嬴政當真沒有看到那行小字,否則,她不相信他會無動于衷。

    旁人立了功,還要加官進爵,點名表彰呢。

    李令月自然不需要這些,但李令月琢磨著,她朝著嬴政要個禮物什么的,不過分吧?

    嬴政給了她禮物,這四舍五入,不就是她與嬴政“禮尚往來”了?

    李令月對此相當期待。

    “哎,如今施工技術有限,想要制造出壁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他真想送我一座壁爐,也算是有心了。”

    提及保暖這個話題,李令月就不由想起了他們如今在臨時房屋中使用的“地爐”。

    這地爐只需在自家屋子里頭挖一個深坑,在坑里塞滿木柴,摻些諸如松脂和杉子類的易燃之物①,便可進行取暖。

    這類取暖方式成本較為低廉,在大唐,即使是經濟實力一般的人家,也能夠通過這種方式來取暖。

    百姓有他們的御寒智慧,達官貴人自也有屬于他們的取暖方式,一為銅爐,二為手爐,三為椒房。

    銅爐通常燒木炭取暖,或是燃香發熱,移動起來較為方便。

    李令月的宮殿中,每到嚴寒之日,便會擺上幾個銅爐。手爐則是體積更小,便于攜帶的取暖道具,可捧在手心中。

    至于那椒房,則是將花椒剁碎,涂抹在建筑外墻上②,以此來起到防寒保暖之效。這類取暖方式,就更不是尋常人能夠消費得起的了。

    在如今的秦國,無論是這三種取暖方式中的哪一種都十分奢侈。

    銅爐和手爐需要一定的制造工藝,依照秦國目前的技術,怕是得費些功夫,才能將此二物復刻出來。

    至于花椒,如今的秦國雖有種植,但產量極少。別說是拿來涂墻了,連作為調料供人食用都不夠。想要制作椒房,自然也不現實。

    當然,秦王若是傾盡舉國之力,定能搜羅出足以制作一間椒房的花椒來。可嬴政既已下定決心要收攏民心,自然不能那般勞民傷財,不顧黔首死活。

    李令月將這些御寒手段一一寫下,而后便開始琢磨著打造個銅爐出來,送給嬴政。

    追求人嘛,自然要投其所好。她送的這份禮物,想必能夠讓他高興起來。

    且上行下效,她帶來的保暖方式若是能夠傳入民間,今年冬季指不定能少凍死一些人。如此惠民之舉,定然又能讓系統給她一筆積分。

    這般一想,李令月頓時渾身都充滿了干勁兒。

    如此一舉多得的事,她自然要好好完成!

    李令月在心中合計了一番,眼下,她的積分來源大致分為以下幾種方式。

    其一,推廣四季薯、冬薯等高產作物。但她初來此地時,種下的四季薯與冬薯還未成熟,需要等到次年開春,這批種下去的種子收獲了,她才能有大量積分進賬。

    其二,秦國的變法。由于這次變法可謂是由李令月而起,系統給與李令月的積分十分豐厚。每當變法進度進展到一定的程度,李令月就有新的積分入賬。此外,若是在變法的過程中,李令月協助嬴政和李斯解決了什么新問題,她還能得到額外的積分。

    可以說,這第二條,是目前李令月積分的主要來源。靠著這一條,李令月已經還上了不少欠債了,這也讓她心情愈發好。

    其三,水利工程技術。由于李令月等人只知道個皮毛,給與秦王的資料頗為粗糙,也無法為秦國水利工程的后續研究提供幫助,因此,這一項給與李令月的積分最少。

    但李令月并不在意,還是那句話,對于她這等負債累累之人而言,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其四,造紙術。造紙術剛剛在咸陽推廣開來的時候,李令月得到了一些積分,但這積分漲幅很快就停滯了。

    因為造紙廠難以擴大規模,提升產量。導致這項極為有用的技術如今只在咸陽王城中打轉。

    如今的紙張,還是只有秦王與秦國大臣們能夠使用的“奢侈品”,且只用來寫字,無法開發出紙張的更多用途,無法惠及更多的人,李令月自然難以得到更多的積分。

    待為嬴政準備的銅爐和手爐造好,李令月打算親自去一趟咸陽宮,與嬴政商議此事。

    咸陽的匠人實在是太少了,需盡快從全國各地招募一批匠人來,前往咸陽學習造紙術,而后在全國范圍內建立造紙廠,推行紙張。隨后,若是能夠通過商人讓紙張流通到六國之地,那就更好了。

    士人數量不多,需要用到的紙張有限,那就多生產生活用的紙張,比如手紙,草紙。

    當然,李令月這么關心造紙術與紙張的推廣,與她想要從這一塊中獲得積分脫不了干系。

    但秦王未必在意造紙術與紙張能否在秦國甚至其他國家之間傳播,說不定他還覺得這項技術只在咸陽王城中打轉很好。

    嬴政向來是一個現實的人,李令月若是想勸服他,就必須拿出讓他難以拒絕的利益來。

    于是,接下來的數日,李令月便在與底下人一起研制銅爐中度過了。

    在此期間,李令月除了往咸陽宮中送去了一封教普通黔首挖地坑取暖的書信,便將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自己手頭的活計上。

    她雖想著最好能在回去之前,與嬴政談一場刺激的戀愛,但也沒準備追得太緊。

    需知,一張一弛才是持久之道,若是一味步步緊逼,可是會招人厭的。

    ……好吧,其實以上都是借口,真相就是,李令月最近真的很忙,忙到沒有功夫去思考怎么給嬴政寫情書。

    追求心悅的小郎君雖重要,但她賺取積分的大業同樣也很重要!

    有一些項目給的積分雖多,卻是與時間的漫長賽跑。李令月想要盡快賺到足夠多的積分,就要努力開拓更多的業務,并在短時間內取得一定的成果。

    在與人一起鉆研銅爐和手爐制造的過程中,李令月又想到了一樣東西——煤。

    這玩意兒在先秦時代被稱為石涅,其實早在新石器時代便被人們發現了。但在那時,人們只是將煤玉雕成裝飾物③,他們并未意識到此物可以拿來做燃料。直到西漢時期,才有開采煤炭,將煤作為燃料來使用的記載④。

    李令月大致記得幾處煤礦所在之地,只是那幾處地方都離此地不近。

    從她派人去挖煤,到她手底下的人將挖到的煤運回來,倏忽間又是十日光景。

    這十日,她無意間又忽視了嬴政。

    不知怎么,她往咸陽宮去的書信少了,嬴政給她寄書信的頻率反而變得頻繁了一些。

    這些書信中,多是些關懷之語,以及向李令月介紹變法等工作的進展。

    其實,不用嬴政親口告訴李令月,李令月自己看著系統面板中各項任務的進度條,也能夠大致猜到這些工作進行到了哪一步。

    不過,有嬴政親口將一些更為詳盡的細節告訴她,這感覺自然又不一樣了。

    嬴政與李令月彼此有默契,若是一方給另一方寄了書信,另一方出于禮節,定會給一封回信。

    過去,都是李令月給嬴政寄去厚厚一沓信,嬴政給李令月的回信則言簡意賅。

    現在,兩人完全倒了個個兒。

    若是嬴政不主動給李令月寄書信,李令月基本不會主動給嬴政寄書信。即使是收到了書信,在給嬴政回信的時候,她也惜字如金。

    一日,李令月看到嬴政在寄來的書信中隱晦地詢問她,近日是否發生了什么事,她是否心中不悅。

    李令月愣了愣,這才意識到,原來她已經足足有半個月沒有主動給嬴政寫信了。

    啊這……

    李令月有些窘迫地撓了撓自己的臉頰,追人追到一半直接給忘了……這種事,恐怕也只有她做得出來吧?

    不過,她這不是……沒什么經驗嗎?

    頭一次追求人,還是追求一個異地之人,對方沒時刻在她跟前杵著,她自然免不了偶爾會將對方忘在腦后。

    罷了,為了追求嬴政,她都把她家阿翁壓箱底的金句給拿出來了,萬萬不可中途而廢。

    李令月想了想,提筆告訴嬴政,她近日不是有意忽視他的,實在是她太忙了。

    至于她究竟在忙些什么,她暫且不說,留到后頭,給他個小小的驚喜。

    在寫完這些話后,李令月看著嬴政寄來的那封書信中,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關懷之意,又看了看自己那可憐巴巴的幾行字,決定再湊點字數。

    有什么比情詩更適合湊字數的呢?

    很快,李令月就在信的尾端補了一首《子衿》。

    ……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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