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李令月在寫完這封書信之后,就將之拋在了腦后,繼續手頭的活計。
幾日后,當她聽說秦王駕臨長安鄉時,還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下巴。
“奇怪,阿政素日里公務那般繁忙,怎么倒有功夫來我這兒了?”
之前李令月稱呼嬴政為陛下,嬴政也尊稱她為太女,但在她決定追求嬴政之后,這樣的稱呼就顯得過于生疏了些。
于是,李令月在書信中直接改了她對嬴政的稱呼,嬴政也默許了她的這種做法。
開玩笑,與她那些肉麻的情書相比,她直呼他的名字什么的根本就不算個事兒好嗎?
身穿黑色便服的嬴政一來便聽到了這話,不由黑了臉:“不是你讓寡人來的嗎?”
“我讓你來的?”李令月一臉問號。
“你之前的那封書信中,那句‘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你莫不是忘了?”
李令月:“……”她還真忘了。
她不過是隨意抓了首情詩來湊字數,抄完就忘,哪里想得到自己究竟抄了什么呢?
幸而在李令月給出回答之前,嬴政的注意力已經自動轉移了開來。
嬴政的目光一接觸到李令月的臉,便愣了愣:“除了初次見面之外,怎么每次見到你,你都這般狼狽?”
李令月看了看自己手上因燒煤而留下的黑印子,又想起剛才自己無意識間往下巴上一摸……
好吧,她這大大咧咧的習慣實在是有損她的形象啊。
在旁人面前不修邊幅也就罷了,讓心愛的小郎君看到自己形容狼狽的一面,就有些尷尬了。
李令月小小沮喪了一把,很快就將這個小插曲拋在了腦后。
反正對于嬴政來說,他也不是頭一回見到這種場面了,相信他定會漸漸習慣(?)的。
李令月正要命人為她打水來清洗臉上的污漬,就見嬴政身邊的內侍動作更快一步,將干凈的濕帕子遞到了她面前。
李令月自然地接過那帕子,擦去了臉上的煤渣。
當她要將帕子歸還給那內侍時,卻見嬴政走上前來:“等等,還有一處沒有擦干凈。”
他凝視著她臉頰的眼神極為認真,這般近的距離下,她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呼吸似有若無地拂過她的面頰。
如今的發展趨勢分明該如了李令月所愿,但不知怎的,她卻有些緊張。
原來,昔有葉公好龍,今有她“令月好政”。平日里見不著嬴政的時候,她還會時不時惦記他(的美色),怎么今兒個見到了,她反倒慫了呢?
不行不行,連追個小郎君都慫,這說出去該多沒面子啊!
李令月抬眸望向嬴政,面上端著得體的笑容。
這笑容她早已練習了千百次,每當她不知該露出什么樣的表情時,便會把這招牌式的笑容拿出來使。
“是何處?我看不見,你能否指給我看看?”
嬴政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假笑。他雖沒有拆穿她,但他因此而有點不快。
“何須如此麻煩,你將帕子交給寡人就是!”
他這般說著,從李令月手中接過了帕子,認真地將她白皙的肌膚上余下的一點黑灰擦去。
嬴政俊美的面容突然間在面前放大,讓李令月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這樣近的距離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眼睫。
他顯然是頭一次做這樣的活計,動作十分生疏,一不小心,指腹便擦過了她柔嫩的面頰。
二人似乎都因為這次短暫的接觸而一驚。
李令月垂下了眸子,眼中光芒閃爍不定。
但很快,她又抬起一雙明眸來,笑吟吟地看著嬴政道:“陛下這么做,可是會讓我誤會的!”
嬴政回味著方才的觸感,心不在焉地將那帕子丟入了侍者捧來的銅盆中:“誤會什么?”
“誤會你接受了我的示愛呀!”
“不算誤會。”嬴政看著自己的手,方才在與李令月接觸之時,他并不覺得反感。
即便是之前,收到李令月那肉麻的情書之時,嬴政頂多也只是覺得有幾分尷尬,并未產生絲毫厭惡之情。
他對她向來欣賞,但他心知,她與他見過的任何女子都不同。
在不知李令月心意之時,嬴政不會容許自己對她產生什么越界的旖念,但這次,是她先來招惹他的……既如此,他便不必再有任何顧慮。
他堂堂秦王若是看中了哪個女子,只需在查明其背景之后帶回咸陽宮便是,又何須這般麻煩?
這次嬴政的種種遲疑,也不過是因為李令月身份不同,且她對他和大秦的意義也不同罷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若發生變化,會對秦與唐的關系造成什么樣的影響,他需謹慎斟酌。
然而,還沒等嬴政想好怎么回復李令月,李令月那頭便率先冷了下來。約莫是嬴政的態度太過冷淡,李令月決定對他敬而遠之了。
整整半個月的時間中,李令月都沒有再主動給嬴政寫過一封信,這讓已經習慣了李令月書信轟炸的嬴政頗有些不適應。
嬴政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若是李令月再送那樣肉麻兮兮的情書來,他便同樣回敬一封過去,好生嚇唬嚇唬她——他對于自己在旁人心中的形象十分清楚,若是他突然形象大變,定會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然而這時,李令月卻心灰意冷般的安靜了下來。
她不主動給嬴政寄書信,只好由嬴政來承擔起維持二人之間聯絡任務的重任……
嬴政每寫一封信過去,李令月都要回一封信過來,數次之后,她似乎終于重拾了對他的熱情,在信的末尾附上了一首《子衿》。
在看到那首《子衿》時,嬴政便決定不再繼續等待下去。
他不喜歡一切不可控之物,他要將一切變數都攥于手掌心之中。
嬴政認真地看著李令月:“不是誤會。太女若愿意,我們試試,未嘗不可。”
李令月大腦當機了片刻,才終于反應過來。
她她她……這算是示愛成功了?她都做好了過五關斬六將的準備了,結果,這么輕易就成功了?
不對,也不算是輕易,畢竟她秦語都是剛剛學會的,要用秦語寫情書可為難死她了。
李令月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她看著說完這番話后,便負手而立等她回復的嬴政,突然覺得這個階段的嬴政有點可愛,還有點純情的樣子。與史書中成為始皇帝之后的他,大不相同。
嬴政的黑眸中,似有一個望不見盡頭的大海,平日里總是那般幽邃,讓人難以探清他的底。
然而此刻,他就這樣直視著她,瞳孔中倒映著她的身影。
李令月突然間湊上前去,在嬴政臉頰旁輕輕啄吻了一下。
被人這樣近距離偷襲,嬴政下意識地繃緊了后背想要做出抵抗。
然而,李令月先一步將手搭在了嬴政的手背上,安撫地道:“放松,阿政你既要與我試試,就要習慣剛才的事啊。”
她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撫摩著,她的臉上也掛上了浪蕩子般的笑容:“還有,你對我的稱呼也該改改了。”
嬴政的手掌比李令月大了一圈,上頭遍布著寫字與習武留下的老繭。
李令月很快便讓他攤開了手掌心,一下一下地,輕輕刮撓著他手上的每一道痕跡。嬴政則因為她的這個舉動而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隱忍著什么。
李令月正得意于自己讓嬴政吃了癟,卻沒注意到,自己與嬴政來到了一處墻壁附近。嬴政看著這對自己極為有利的“地形”,黑眸中閃過一絲犀利的光芒。
……然后,李令月就樂極生悲,被嬴政包了餃子。
嬴政將手撐在她身體兩側,頎長的身軀無限逼近她。
他慣來是很會現學現賣的。
“我明白了,多謝令月的教誨。只是,我的自制力不如令月所認為的那樣好,你最好還是別挑戰我的自制力。”
二人的距離挨得這般近,只要李令月稍稍抬起頭,就能感受到嬴政的呼吸。
此時,無論是李令月的下屬,還是嬴政帶來的侍從,都已經自覺地挪開了目光,將自己當成背景板。
先秦民風開放,有情人當眾互訴衷情算不得什么,不過是這次互訴衷情的二人身份有些不同尋常罷了。
尚未冊立王后的秦王,以及來自后世的大唐太女……
他們在之前的相處中,一直保持著客套的距離。若他們真的在一起了,也不知會給大秦帶來什么變數。
其中,華陽太后派到嬴政身邊伺候他起居的一名侍者,眼見著二人幾乎重疊在一起的影子,憂心忡忡。
華陽太后一直希望找個楚女給王上做王后。若是華陽太后知道王上中意的人是大唐太女,她定不會善罷甘休。
嬴政的目光從那名內侍的臉上劃過,閃過了一抹深思。
“怎么了?”李令月神色有些茫然地問道。
方才,嬴政與她靠得那么近,她險些以為嬴政要吻下來了。誰知最后,他堪堪停在了她的面前,這也使得她的思緒有些混亂。
“沒什么。我難得來這里一趟,你便帶著我在四處好生逛逛吧。”嬴政沉聲道。
……
剛確定了關系的小情侶,自然怎么膩歪都不夠。便是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也能傻樂呵一整天。
只是,李令月與嬴政都是事業型的人——嬴政是主動事業狂,李令月是被動事業狂。
他們連頭一次約會的地點,都選在了李令月所開辦的工廠。
李令月先是向嬴政介紹了煤的作用,而后拾起一塊煤,將那塊煤上下拋動著走到了嬴政的面前。
“你要不要親自來燒塊石涅試試?”
盡管嬴政知道煤的用處甚大,但他看著煤那臟兮兮的外表,還是拒絕親自用他的手來觸碰此物。
“不必了,我親眼見過石涅的用處,待我回了咸陽宮,便會派人去搜尋石涅礦。”
他看著李令月白皙的手指在沾了煤之后,很快又變得黑灰一片,忍不住道:“這等東西,哪需要你親自來碰。日后,此物的開采和使用工作,你交給底下的人來就是。”
嬴政身旁的近侍在接收到他的眼神之后,很快又奉上了一盆干凈的水,供李令月凈手。
李令月看著遞到跟前的水盆,有些無奈地道:“好吧。”
看樣子,她這位新晉男友,似乎有些潔癖啊。
李令月自認還算是個體貼的情人,日后,她少不得要改改自己的某些習慣了。
由于銅爐和手爐尚在制作之中,李令月沒有帶嬴政去看這兩樣東西,她只帶著嬴政去看了看她的書房中挖的“地爐”。
兩人在長安溜達了一會兒,最終,他們又來到了造紙廠。
每次造紙廠這邊有了新的研究成果,嬴政總是最先享受到的那一批人。
造紙廠對嬴政而言,幾乎沒有任何秘密可言。因此,他對造紙廠的興致也比較一般。
李令月看著嬴政的側臉,心道,這果然是個喜新厭舊的主兒。得不斷有新東西出來,才能引起他的興趣。
“你莫要以為,紙張的作用只是供你們寫字的。”李令月拍拍手,便有人將一沓新制好的紙送到了她與嬴政的跟前。
“陛下請看,這便是造紙廠最新研制出來的成果。”李令月從那方形木匣子中取出一張潔白而綿軟的手紙,遞到了嬴政跟前:“此物既可凈面凈手,又可在如廁后使用,十分便利。”
其實,在這之前,造紙廠也不是沒有制造出草紙,可那些草紙太過粗糙,定是不能直接呈到嬴政跟前的。
直到日常用紙的柔軟度和顏值勉強達標,李令月才將此物推薦給嬴政。
此時,她將對嬴政的稱呼改回了“陛下”,便代表著他們是在談公事。
嬴政在聽了李令月的話后,果然頗感興趣地將那手紙接過來,仔細端詳了一陣。
“此物甚好,待寡人回宮,便命人來向太女學習制造手紙的技術。”
“說來,太女助寡人良多,寡人不給太女一些謝禮,似乎說不過去啊。”嬴政一面說著這話,一面想著奉他之命入楚的姚賈。
過去了這么些時日,也不知姚賈人走到哪里了,在楚國那邊進展如何了。
“紙張這物事,非但于陛下、于秦國官員、于士人大有裨益,同樣可以改善黔首的生活。陛下若當真要謝孤,便擴大造紙廠規模,使秦國人人都能用得起紙吧——至少將這手紙的成本降低。”
嬴政一聽這話,頓時嚴肅了起來。即使他與李令月成了情侶,這公事依然得公辦。
他寶庫中的任何寶物,包括他身上攜帶之物,都可作為禮物贈予李令月。
可他不會輕易因李令月的一句話,而改變某些決策層面的東西。
除非李令月能夠說服他。
“想要擴大造紙廠規模,使秦國人人都用得起紙,便需要將不少人遷去造紙廠。造紙廠人多了,在田間勞作的農人自然就少了。”
無論嬴政怎么看,這都是一筆不劃算的買賣。
第032章 第 32 章
“這手紙,不僅能夠使陛下的生活便利起來,也會改善普通黔首的生活。若是由陛下出面,在秦國境內擇幾處地方開辦造紙廠,雇傭一些黔首去造紙廠中干活,自然能夠提高紙的產量。”
李令月與嬴政分析道:“有些人那體質就不適合種地,陛下即使將他們拘在田里,他們也無法為秦國帶來更多的糧食,倒不如讓這批人去做些別的事。造紙廠中若能產出更多的紙,不僅能夠滿足秦人的需求,陛下也可將這紙張售賣到別國,以此來換取一些對秦國有用的物資。”
嬴政想起那紙張如今在咸陽王城中的售賣價格,眉頭頓時舒展了開來。
此物才剛出來,且制造此物的技術握在他們秦人的手中。山東六國若是想要向他們購買,所要付出的代價自然只會高,不會低。
他們先將紙賣給六國的國君與貴族,再換回一些諸如糧食、武器等物,聽起來,似乎也并非不可行。
從哪國賺來的錢銀,直接在哪國花出去,連中間的損耗都不必考慮。
至于六國的國君與貴族們是否愿意購買紙張,嬴政并不懷疑。
他們素來是一群喜好享受之人,任何能夠使他們的生活變得舒坦之物,都會得到他們的追捧。
無論是寫字用的紙張,還是生活用的紙張,其便利性都一目了然。但凡用過紙的人,便不可能會拒絕此物。
“陛下可先通過此舉,讓紙張風靡六國權貴與士人之間。等到六國權貴與士人對紙張的需求量越來越大,供不應求之時,陛下可派人向六國權貴施加恩惠。由秦國官員或是商人出面,擇一些適合生產紙張的地方,修建造紙廠,并雇傭六國黔首來造紙廠工作。”
“如此一來,六國權貴與士人便能用上價格低廉許多的紙了,六國黔首也能因此而多一項生計來源。而六國國君與權貴們需要付出的,僅僅是用來建造造紙廠的場地罷了。到時候,只怕他們都會稱贊陛下是大善人。”
李令月暢想著那美好的未來,笑得眉眼彎彎。
到了那時,她也會因提出了此等惠民之舉,而獲得大量積分進賬,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嬴政聽著李令月的話,露出了思量的神色。
對于他來說,離不離經,叛不叛道,都不重要。只要能夠為秦國帶來實打實的好處,一切都不是不可以考慮的。
“若是如你所言,以后,我大秦怕是需要招攬一批有才干的商人。”
畢竟,這紙可不是光造出來就行,怎么在六國之地販賣,也是一門學問。
此前,嬴政秉承商君思想,認為商人是一群投機取巧的小人。為君者需要謹防黔首被商人帶壞,不肯老老實實種地。
可現在,他的想法變了,看待商人的目光自然也跟著變了。
“不錯,商人在這一環節起到的作用十分重要。若操作得到,陛下甚至可以利用類似的方式,增加六國對秦國的依賴性,在經濟層面上,逐步蠶食六國。”
眼下秦國拿出的還只是區區一項造紙術,在不久之后的未來,秦國若是拿出更多的“好東西”與六國分享,秦國在六國之人口中,總不該再是虎狼之國了吧?享受著人家的恩惠,還好意思繼續罵人家嗎?
這樣發展下去,不僅六國黔首會對秦國改觀,六國也會變得越來越離不開秦國。秦國的各項技術給他們帶來了越多的便利,他們便越是承受不起與秦國交惡的代價。
畢竟,在后世,有種手段,叫做經濟制裁。
李令月將這個概念闡述給嬴政聽之后,而后對他道:“陛下,如此一來,你不僅可從六國賺取大量的錢財物資,可改善你在六國之間的名聲,這些當前緊需之物的產出量增大了,我秦國的黔首生活成本也會隨之降低。更為要緊的是,陛下可將此作為一種手段,扼住六國的咽喉。”
這樣百利而無一害之事,嬴政真的不考慮去做嗎?
當然,李令月不會認為當前之世就沒有經濟方面的能人,能夠看穿她的“險惡用心”。
但只要六國國君和他們的寵臣昏庸就可以啊。
哪怕有那等頭腦清醒的能人去提醒六國國君,不要一頭扎進秦國為他們布置的甜蜜陷阱之中。但只要秦王朝著他們使一個離間計,保管那個能人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人。
離間計可是秦國的拿手好戲,命中率高得嚇人。長平臨陣換將、信陵君之死,以及原本歷史軌跡中的李牧之死,都與秦國的離間計脫不了干系。
不過如今,隨著李令月一行人的到來,很多事都發生了變化。一些原本必死的人,也不一定會死了。
李令月琢磨著,等她得了空,去楚國逛一圈,打劫一下楚漢集團的人才庫,而后再去趙地邊界處逛一圈,見一見她名義上的老祖宗李牧,看看能不能把人給挖回來。
挖不回來也沒關系,等到趙王一投降,身為趙將的李牧,照樣得乖乖做秦臣。
嬴政在聽了李令月的話之后,對此事添了幾分看重。
“看樣子,先在秦國境內推行造紙廠,而后將造紙廠推行至六國之地一事,迫在眉睫。”
嬴政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一旦他確認要做某件事,便會立刻開始思量該任用何人。
李令月道:“陛下手底下有文信侯這樣精通商賈之事的能臣,大可將此事交予文信侯及他手底下的門客。以文信侯與其手下的本事,必能將此事為陛下辦好。當然,孤也只是隨口一說,若陛下有其他的打算,按照陛下的意思來就是。”
“寡人對文信侯另有安排。如今,他在咸陽修書,待到明年開春,寡人有意讓他往孔雀王朝走一趟。”
嬴政可還惦記著李令月說的烏茲鋼和棉花呢。
除此之外,他惦記的,還有李令月口中西域各國的馬匹、牛羊和作物。
李令月贈了嬴政一匹汗血寶馬,如今,這匹汗血寶馬已經取代了嬴政先前的坐騎,成為了嬴政新的心頭好。嬴政也加深了對西域各國物資的覬覦之心。
從前,在他的規劃中,他只需將六國之地拿下,便可成就萬世不朽之功業。
可現在,隨著眼界變得越來越開闊,嬴政已經不僅僅滿足于此。
百越之地處,那可以種出一年三熟谷物之地,他想要,水草豐美的河西走廊,乃至西域之地,他也同樣想要拿下。
不急。嬴政告訴自己,這些急不得。
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先開拓好大秦—孔雀王朝以及大秦—西域各國的商業路線。
在商隊為秦國換來他們所需物資的同時,還可以趁機打探好西域各國的情況,并繪制好詳細的輿圖。
雖則有后世大唐輿圖作為參考,大致可知河西走廊附近的情況。可河流會改道,活躍在河西走廊與西域的各方勢力,也必然與后世不同。
在經商的過程中,商隊可趁此機會好好打探打探情況。
當然,為了保護商隊的安全,嬴政少不得還要再派一批人去護送他們……
嬴政是聽了李令月的建議,在定下與孔雀王朝和西域各國的通商計劃的。
他對孔雀王朝和西域各國的了解不如李令月,在這方面,他自然愿意聽取李令月的意見。
“陛下若準備在明年開春之后,派商隊兵分二路,前往孔雀王朝和西域各國經商,倒也不是不行。西域各國那邊倒也罷了,我手底下有一批將領本是從那里調集過來的,對那地界頗為熟悉,我可以派手下的人為你們引路。可孔雀王朝那兒,只有靠你們自己去找了,我們只能為你們提供一份大致的輿圖以及部分情報。”
算算時間,如今孔雀王朝的統治者,正是阿育王。在阿育王的手中,孔雀王朝達到了巔峰。
這位阿育王年輕時大肆擴張,愛好征伐和殺戮,年老后,卻篤信佛教,不再對外動武。
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屬于孔雀王朝的輝煌時代,也很快就要過去了。
如果秦國打算派人去孔雀王朝,除了要考慮商隊的人身安全之外,還得謹防商隊的人被當地的宗教影響。
這么看來,嬴政派呂不韋去,就很合適了。呂不韋怎么說也當過秦的相邦,不會輕易被外邦的文化帶偏思想吧?
這日,嬴政雖與李令月確認了情侶關系,但他們談的,幾乎全是公務。
直到天色漸晚,嬴政不得不離開之時,他們才有了幾分情侶的自覺。
這會兒,李令月倒是一點兒也不局促了,她的適應力向來是極強的。
她當著眾人的面,大大方方地給了嬴政一個臨別擁抱:“長安鄉距離你的咸陽宮也不遠,你得了閑,多來坐坐。下回你要是再來,可別突然出現了,好歹提前派人來支會我一聲,讓我有個準備。”
“以免我出現時,又看到你灰頭土臉的樣子嗎?”嬴政打趣她。
他面上的表情依舊淡漠,但與他站得極近的李令月,卻可以從他的眼瞳中看到一閃而逝的笑意。
“你能不能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李令月伸出手,報復性地在他垂落下來的一縷黑發上揪了揪。
而后,她的手很快便被摁住。
“知道了,以后即使你在我面前出了糗,我也會盡量裝作沒看見的。”
“那我覺得你應該習慣我灰頭土臉的樣子。習慣了,你就不會覺得我出糗了。”李令月“威脅”道:“下次,指不定我還會將灰擦在你身上!”
嬴政有些無語地看著她:“你好歹也是出生王室之人,為何這般……不拘小節?”
罷了,橫豎他每次來的時候,都穿著玄色衣衫。便是她真將灰擦在了他的身上,約莫也看不出來。
“若你在軍營中呆上幾年,你也會如此的。”李令月道:“總之,你下次要來之前,提前說一聲兒,我好給你安排個驚喜。”
巧了,他也有“驚喜”要給她。
不過,嬴政性子沉穩。東西沒入他手,他便不會提前告知李令月。
最終,他低低應了聲“好”。
……
嬴政在長安鄉時,能夠放飛自我,盡情體會著放松之感。
然而,當他回了咸陽宮,一股無形的壓抑氛圍,便重新壓在了他的身上。
好在,他早已熟悉了這一切,并未覺得這能給他帶來什么負擔。
如今,嬴政已是說一不二的秦王,又有誰,能在這咸陽宮中給他帶來壓迫感?
“王上,華陽太后請您往她宮里坐坐。”一名小宮女低垂著頭,不敢直視秦王的面容。
“寡人知道了。”嬴政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他知道今日在自己身邊伺候的人中,有華陽太后的人,也知道,華陽太后在得知某個消息之后,必定會按捺不住。
就讓他看看,他這位祖母,又想做什么吧。
嬴政對他的長輩向來寬容,只要華陽太后與夏太后別踩到他的底線,哪怕是像上次一樣為嬴成蟜求情,惹得他心中不痛快,他也不會對她們如何。
畢竟,有趙姬種種出格的行為在先,華陽太后與夏太后即便偶爾犯些錯,在嬴政看來也算不得什么。
但倘若,她們二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非要仗著長輩的身份對嬴政的事指手畫腳,甚至干涉秦王立后,那嬴政也只好將她們送去雍城王宮與趙姬作伴了。
嬴政回到寢殿之內,換下便服,穿上了玄色的袞服,并戴上了冕旒。
他其實不是很喜歡這身裝束,因為冕冠相當重。但在面見華陽太后或夏太后之時,他通常都會換上這身裝束。
嬴政通過這種方式,無聲地提醒著她們某些東西。
第033章 第 33 章
當嬴政來到華陽太后的宮殿時,發現宮殿中不止華陽太后一人,還有兩名眉眼精致的楚女。
那兩名楚女一嫻靜,一活潑,且她們顯然出自王侯貴胄之家,舉止和儀態都無可挑剔。
性子活潑的那個楚女有著一雙漂亮的杏眸,她一見了秦王,便殷勤地湊了上來,杏眸中盈滿了笑意,讓人瞧著,心中也跟著舒坦了起來。
而性子嫻靜的那名楚女則含蓄一些,但一雙剪水秋眸也望向了秦王,美眸中帶著顯而易見的期待。
華陽太后對嬴政道:“老身在宮中深感寂寞,便接了兩名侄孫女來陪伴老身。這兩個孩子,性子倒還算乖巧。”
說著,她又對那兩名楚女招了招手:“阿衿,阿瓊,來見過王上。”
二女得了華陽太后的令就要上前,卻聽嬴政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看樣子,寡人來的不是時候,倒是打擾大母與娘家人的聚會了。”
這話一時讓她們怔愣當場。
她們設想過自己如何討好秦王,也設想過她們若是無法討得秦王歡心該如何補救,但她們沒有料到,秦王竟這般不給華陽太后面子。
嬴政淡淡的目光從兩名楚女身上掃過,令那兩名楚女打了個寒顫。
見狀,嬴政嘴角掛上了一絲譏誚之意,轉身欲走,回過神來的華陽太后趕忙派人攔住了他。
“你這孩子說的哪里話。你是秦王,身份何等尊貴!若你不喜她們在場,該讓她們下去才是,哪有你親自避走的道理?”
嬴政才來華陽太后的宮殿,便沉著臉離開,這要是傳出去,旁人只會道秦王與華陽太后不睦。
作為手中已無多少實權的太后,華陽太后并不愿見到這樣的情形。
只是這兩名楚女是華陽太后精心準備多時的,她并不愿看見這兩枚棋子就這樣廢了。
華陽太后還想做做最后的掙扎,便朝著兩名楚女使了個眼色。
那兩名楚女趕忙調整了一下姿容,可憐巴巴地瞅著嬴政,似乎生怕嬴政會將她們趕走。
嬴政卻半點兒不為所動:“那便讓她們離開吧。寡人與大母說話,豈有她們旁聽的余地?”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把這兩名楚女放在眼中。哪怕她們容色姝麗,是難得的美人。
兩名楚女未料到秦王竟這般鐵石心腸,面色漸漸變得蒼白。
華陽太后見狀,嘆了口氣,對她們道:“沒聽見王上的話么?還不退下!”
待她們離開后,嬴政終于把目光投向了華陽太后。
他還有很多政務要忙,無意與華陽太后兜圈子,徑直道:“大母提攜母國之心,寡人明白。只是,大母不覺得自己越界了么?我秦國王后之位,由不得任何人覬覦!”
各國王后代表的可不只是國君的妻子,她們也是有參政之權的。若是尋個愚蠢的王后,對于國君來說,簡直等同于多了一堆麻煩事兒。
當初齊國君王后,也就是齊王建的母親,便曾執掌齊國朝政多年。丈夫在時,她行使王后的權力,丈夫沒了,她還可以行使太后的權力。
這便是趙王偃近日立了一名娼女為后,會被人如此鄙夷的原因。
各國國君的妻子,通常為他國公主,再不濟也得是本國貴女,得有一定的見識和政治素養。這娼女做個尋常姬妾也就罷了,讓她做一國王后,她做得好么?見了外國來賓,她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么?
對于嬴政來說,他不輕易立后,則是又多了一層思量。
他有氣吞山河的雄心壯志,在不久的將來,他必會吞并六國,如若他娶了六國公主做王后,到時王后反對他的大計,他究竟是給自己尋了個妻子,還是給自己添堵呢?
至于本國貴女,嬴政亦未覺得有哪個人配站在他的身側,與他共掌權柄。
從前在提及王后這個話題時,嬴政從未有過任何想法,如今,嬴政的腦海中則映出了李令月的身影。
若有哪個女子能夠如李令月一般,既能安邦定國,又能令他心中歡喜,他不介意許以對方王后之位。
可他心知,如李令月這般的女子,有且只會有這么一個,而李令月絕不會甘心留下來做他的王后。
華陽太后先是被嬴政下了臉面,而后又被嬴政戳穿了心思,面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
她長長嘆了口氣,瞧著似乎有些傷心:“政兒,大母只是關心你……你是一國君主,自然該明白繼承人的重要性。你如今身邊別說王后了,連個伺候你的人都沒有。這樣下去,老身何時才能見到我秦國下一代小王孫?”
華陽太后越說,思路便越是清晰。那兩名楚女若有幸能得秦王看重,一躍登上秦國王后之位,自然最好。
倘若不行,那暫且跟在秦王身邊做個尋常姬妾,搶先為秦王誕下子嗣,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在無嫡子的情況下,長子天然便占據一定的優勢。
屆時,楚人在秦王后宮的影響力,便得到了進一步增加。華陽太后本人也可借此增加她對嬴政的影響力。
“阿衿與阿瓊那兩個孩子,老身瞧著都是極好的,你若是瞧不上她們,只讓她們在你身邊做尋常姬妾就是。有她們伺候你,老身也放心。”
“她們二人樣貌尚可,卻蠢笨不堪。寡人的子嗣,如何能由這樣的女子來生?”
嬴政一臉嫌惡地道。單是她們處處受制于華陽太后,嬴政便不會考慮她們。
“那陛下欲讓何人為你誕下子嗣?”華陽太后提高了聲音:“那位大唐太女嗎?”
嬴政頓了頓,道:“這就不勞大母操心了。寡人近來十分忙碌,就不來大母這里了。大母若覺得無趣,可與夏大母作伴,或是去雍城王宮看望看望……趙太后。”
在提及趙姬之時,嬴政對她的厭惡溢于言表,他甚至連一聲“阿母”都不愿再叫。
華陽太后聽了嬴政的話,渾身一顫。待她回過神來之時,只看到嬴政離去的背影。
咸陽宮很大,從華陽太后所居住的宮殿到秦王所居的宮殿,要花費不少時間。
嬴政在回到自己所居宮殿的路途中,想了很多。
他回想起李令月與他說起大秦王朝二世而亡時,始皇帝那些子嗣的表現。
在如今還是秦王的嬴政看來,始皇帝子嗣數量雖不少,但在關鍵時刻能夠站出來,擔起重任的,卻無一個。
他們或許孝順,或許仁義,或許討人喜歡,但作為繼承人,他們無疑都是不合格的。
始皇帝的長子扶蘇與其他諸子相較,算是比較有才干的那個。可想要成為大秦的繼承人,僅僅只是有才干是不夠的。扶蘇的政治嗅覺不夠敏銳,達不到始皇帝的要求,也達不到如今尚且膝下空空的秦王政的要求。
這也讓嬴政不怎么追求子嗣的數量——生再多有什么用呢?若是沒個能頂事兒的,在他看來還不如從老嬴家旁支里尋個能耐的子弟繼位。
更何況,嬴政剛與李令月確定情侶關系,如何能令對方傷心?
李令月雖未對嬴政說過不許他納妾的話,但想也知道,若嬴政尋了別的女人,她定不會再理會嬴政。
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而與李令月鬧僵,著實劃不來,也并非嬴政所愿。
眼下,嬴政只想先把那些在他看來十分緊要的事務一一處理妥當。
至于往后的事如何發展,往后再說吧。
……
變法之事仍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此次變法較為溫和,只是放寬了對黔首的部分限制,將先進的農學知識教導給黔首,并將先進的農具交到了農人的手上。
除此之外,嬴政還加強了對吏治的監督,禁止官吏隨意解讀秦法,坑害黔首。
此項工作由秦銳士來完成,一旦秦將發現官吏隨意解讀秦法,戕害黔首,必將重罰。這些負責巡邏的秦銳士還會順道將簡易版的秦法告知沿途的黔首們,并向黔首們宣揚秦王的仁德。
這在過去,簡直不可思議,秦國與秦王向來以“虎狼之國”與 “暴君”的面目示人,他們幾時需要“仁德”這種好聽但無用的名聲了?
可眼下,秦王與李斯就是決定這么做,其他秦國大臣雖困惑不解,但此事反正也沒有損害到他們的利益,他們自然不會跳出來反對新法。
由于此次變法沒怎么侵害秦國現有階層的權益,李斯的新法推行的頗為順利,沒遇到什么大的阻力。
不過,秦國朝臣們對李斯的感觀仍然不怎么好。
究其原因,《墾草令》當初限制的不只是黔首,也對朝中官員及王公貴族進行了限制。
譬如《墾草令》中規定,官吏不準將當日的政務拖延到次日①,這便限制了官吏們的行事作風。
權貴之家需要根據人口數量來增加賦稅,以此來限制這些人家養門客②。
卿大夫與貴族之家,除嫡長子外,其余的子嗣需要承擔徭役與賦稅。倘若他們想要免除家中子弟的徭役,需要花費比黔首家更高的代價③。
……
商鞅不僅對黔首們管頭管腳,對官員及貴族們也管頭管腳,剝奪了他們的諸多特權,限制了他們的自由。
也難怪許多人明知商鞅變法對秦國意義重大,卻仍對商鞅恨之入骨。
當自身的利益受到侵害之時,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一心為公,毫無怨言?
李斯所變的新法放松了對黔首們的許多管制,卻沒放松對官員和貴族們的管制。
兩相對比之下,秦國大臣與貴族們對李斯的印象自然好不起來。
哪怕李斯為人圓滑,在變法的過程中已經盡可能爭取這些人的好感,也仍然效果有限。
畢竟,這之間的落差實在是太大了,他們甚至有種自己比不上黔首的錯覺。
況且,李斯現在所變之法沒有損害到秦國大臣與貴族們的利益,不等于未來不會損害到他們的利益呀。
他們可是聽秦王透過口風的,變法不會只有這么一次,之后還會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如今,秦王政視李斯如“商君”,而對于“商君”這類人物,秦國大臣們皆是心中尊敬,卻難以與之親近。
他們生怕哪一日,自己與自己所在的家族就成了李斯殺雞儆猴的典范。
李斯在見到秦國的王公貴族們對待自己的態度之時,也只能露出一聲苦笑。
其實,在他接下變法重任之時,就明白,自己多半要做秦王手中的一把刀,秦國朝堂上只忠于秦王的孤臣了。
可他總是不肯死心。
眼下,秦國大臣們的態度,讓他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
好在目前看來,秦王對他還算倚重,沒打算對他用過就扔。
李斯身邊的書童見狀,向李斯提議道:“老爺若是覺得孤立無援,何不去尋那韓公子非?”
“一則那韓公子非與老爺同拜在荀子門下,自有一份師兄弟情分,二則韓公子非也與老爺一樣,身邊無人相助,三則韓公子非也是法家之人,聽說他曾上書勸韓王行變法之事,對于如何變法,想來心中應很有章程。”
那書童口齒極為伶俐,對著李斯侃侃而談:“既如此,若讓韓公子非來幫老爺,定能為老爺減輕一部分重擔。他雖有可能會分走一部分功勞,但也能為老爺分走相當一部分風險和壓力。況且,如今滿朝皆知,這變法一事是老爺開的頭,若變法成功,老爺自當居首功,這是誰也搶不走的。”
李斯細細一想,覺得書童說得有道理,便問:“這話是你想出來的,還是王上的意思?”
“小的曾受王上恩惠,如今又在老爺身邊當差,自然盼著王上與老爺都能如意。王上既然專程派人將韓公子非接入秦國,必是想用他的。只是韓公子非一心存韓,王上不知該將他用在何處趁手。老爺若能勸說韓公子非與您一起主持變法之事,非但能加快變法進展,也是為王上解決了一樁難題。屆時,王上定會更加看重老爺。”
“此話在理。只是,那韓非就是個認死理的犟驢,且其理念與商君相似,認為應當以重法治國,與此次秦王的變法理念背道而馳。”李斯喃喃道。
李斯若要勸說韓非加入此次的秦國變法一事,該如何讓韓非好生為秦國干活呢?
李斯自個兒在琢磨了一宿,反復權衡利弊之后,第二日,便登了韓非的門。
彼時,韓非正坐在小院之中,翻看秦法典籍。
“你,你怎么,來,來了?”
韓非在看到李斯之后,態度頗為冷淡。顯然,他對李斯可沒什么“師兄弟情”。
從前二人同拜在荀子門下時,韓非是韓公子,李斯只是一介尋常士子,韓非的地位自然高于李斯。
可如今,李斯已是秦王倚重的變法重臣,韓非在秦國卻身份頗為尷尬。
他們二人身份已然有了極大的轉變,韓非對李斯卻依舊態度不改,這也讓李斯心中略有不虞。
但李斯沒有將自己的心緒表現出來,他是個聰明人,向來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可以忽略的。
況且,韓非就是這么個臭脾氣,對著誰都這樣,也不單單是對李斯如此。哪怕他在秦王面前,表現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么一想,李斯心中便痛快了不少。
只見李斯臉上堆滿了笑容,對著韓非道:“韓兄大才!整日在小院中蹉跎,豈非委屈了?斯雖不才,眼下在王上面前還說得上幾句話。如今斯有一計,可令韓兄得到王上的看重!”
第034章 第 34 章
韓非聞言,望向李斯的目光中這才帶了幾分熱絡。
“你,你能,能讓王上,重用我?”
自打與小張良敲定了入秦以來的計劃后,韓非便一直盼著能夠在秦國一展宏圖,既可實現他自己的政治抱負,又可在秦王面前爭取到更多的話語權,好勸說秦王不要對韓國動手。
可韓非的計劃執行得并不順利。
秦王雖肯定了韓非的才干,但他給韓非安排的幾個官職,都不怎么適合韓非。
至今為止,韓非仍然表現平平,這與韓非的期盼落差太大,讓他頗感沮喪。
“自然。”李斯熱情地拍了拍韓非的肩:“你我同出一門,又都秉承法家思想,如今同在秦國為官,正該勠力同心,爭取在秦國盡快站穩腳跟。”
他說得情真意切,韓非不免為先前對他的怠慢而慚愧。
李斯又道:“韓兄可知,眼下王上最看重的是何事?”
韓非想了想,不確定地開口道:“變法?”
“不錯,正是變法。王上任命斯為左庶長,給予斯諸多便利,就是為了讓斯為他行變法之事。可變法一事茲事體大,斯一人終究獨木難支,正需要韓兄這樣的大才鼎力相助。”
一說起此事,韓非就不由來氣。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韓非就是因為自覺與李斯理念不合,才對李斯這般冷淡的。
這年頭,若是政見不同,即使是親戚之間,亦能形同陌路,何況他們只是師兄弟?
當下,韓非便惡狠狠地瞪向了李斯,出言斥責他:“人之初,性本惡。唯有,唯有重法,方能抑制,抑制人之惡。你非但不思量……加重刑罰,反而勸著,勸著王上放寬……放寬限制,你簡直是在縱容……縱容黔首作惡!”
一段話,韓非說得磕磕巴巴,極沒有氣勢,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都在這段話里頭了。
在韓非看來,黔首懂什么呢?唯有重刑,方能遏制住犯罪的風氣,逼迫他們向善,讓國家變得井然有序。在這方面,韓非與商鞅觀點極為相似。
李斯聞言,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法,難道是李斯自己想變的嗎?還不是秦王想變!
在秦王的極力堅持之下,哪怕李斯不信奉新法,也只能盡可能把新法的諸多好處給掰扯出來,而后拿著這些東西去說服眾人。
李斯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學說,他不過是識時務罷了。
“勸導秦王寬容待人,讓秦王變成一個‘仁君’,難道不好嗎?韓兄事秦的最終目的,是存韓。若是韓兄能夠助秦國完成變法,徹底改善秦王對外的形象,這對于韓國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李斯對著韓非循循善誘道:“至少,仁君是不會隨意攻打其他國家的。”
擁有形象包袱的人,總比百無禁忌的人要好對付得多。
韓非聽了李斯的話,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許久后,韓非才神色復雜地看著李斯:“你、你,不是,一心,事秦?”
否則,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李斯面上的表情有些無奈:“我當然是一心事秦,可與此同時,我也是一名楚國人。若我既能在秦獲得高官厚祿,又能令秦與楚好好相處,那我何樂而不為呢?”
這自然是蒙騙韓非的鬼話。不是所有人都像韓非那樣,一心惦念母國的。
李斯與其家人在楚國也不過是底層人士,縱使李斯靠著識字一項在楚國混了個小吏當,他家的日子也僅僅只是比普通黔首要好過一些罷了。
對于李斯而言,如今他在秦國得秦王看重,其余大臣們看在秦王的面子上,也對他客客氣氣,尊重有加。李斯可以在秦國朝堂上直抒己見,將自己所學盡數展現出來。
從前的日子與如今的日子差別如此之大,李斯又怎會懷念在楚國的那些日子呢?
也別說什么愛國不愛國之類的話,春秋戰國數百年征伐不休,大國吞并小國之事時常發生。楚國不也是吞并了別的國家,這疆域才一日日變得那么遼闊的嗎?往上數幾代,李斯故鄉那地界兒究竟屬于哪國,還真不好說。
李斯覺得,韓非這般看重韓國,不過因為韓非是韓國公子。韓非對韓國,天然便多了一份認同感與責任感。
倘若韓非只是一介普通士子,他一身才華,在昏庸的韓王手底下卻得不到重用,難道他還會一心為韓國考慮嗎?
當然,李斯現在正要忽悠韓非來與他共事,他自然要表現出一副對韓非感同身受的樣子。
韓非在聽了李斯的話后,果然對李斯多了一分親近感。只是,他對李斯的所作所為,仍然不大贊同:“你這豈不是,背叛了,背叛了自己的理念?”
法家認為應該以嚴法治國,加重刑罰,以此來震懾黔首。李斯卻勸秦王放寬刑罰,做一個仁君,這豈非與法家理念,與他們所學背道而馳?
李斯道:“世間安得兩全法?若要盡可能從秦國的虎狼之師下保全故國,便得勸著秦王做個仁君。若要勸著秦王做個仁君,便當對黔首施以仁政。”
“如今難得秦王聽得進我的勸告,肯依照我的計策行變法之事。為楚國,也為我自己,我無悔。”
韓非聞言,沉默了良久。他既欽佩李斯的忠義,又難以在“堅持自己的政治理念”與“存韓”之中做出抉擇。
李斯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糾結,并不催促他立刻給出答案。
在猶豫許久之后,韓非心中的天枰終是偏向了“存韓”。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喃喃道:“也不知你我這等背叛一身所學之人,往后會落得什么樣的下場……”
李斯見韓非有了松動之意,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前路如何,又有什么要緊?我輩行事,但求無愧于心。”
于李斯而言,在秦國謀得高位,順利為秦王完成變法,便是他之所求,他并不后悔忽悠韓非一事。
可這話聽在韓非耳中,卻有了另一層涵義。
“但求,無愧于心么?你說的,極是。”韓非朝著李斯伸出了手:“秦國的新法……你拿來,給我看看吧。”
……
當李斯忙著為自己網羅變法人才之時,嬴政也忙著與諸大臣們商議在秦國境內開辦造紙廠之事。
如今正值冬日,黔首們不需去田間勞作。在嬴政看來,這段時間正好讓黔首們都給他去造紙廠打工去。待到來年開春,地里需要播種與勞作之時,留一部分女子與老人在造紙廠干活就是,那些壯勞力則依舊回田間勞作。
與此同時,嬴政還要求底下的大臣們盡快為他招攬一批商業人才。
對于嬴政的種種舉動,秦國大臣們都感到一頭霧水。若說從前嬴政行事還算有跡可循,那么最近,他們已經跟不上嬴政的思路了,而嬴政也沒有事事都向他們解釋的意思。
他們隱約明白,嬴政的種種“異常”,都與他從大唐太女那兒得知的“未來”有關。可他們并不知道嬴政意欲何為,又究竟準備將秦國導向何方。
于是,憂心忡忡的秦國大臣們只能時不時勸諫秦王步子不要邁得太大,行事莫要操之過急。
無論誰對嬴政說這話,得到的回復都是:“放心,寡人有分寸。”
此時,年輕的秦王在諸臣心中雖有一定威望,但這威望還遠遠達不到后世的始皇帝那種程度,可以憑著一己之力推進許多亙古未有之事。
但秦王那成竹于胸的模樣,還是讓許多秦國大臣們選擇相信他。
無論如何,他們的王上自上位一來,行事皆有章法可循,從未令他們失望過。
既是王上堅持要做的事,自然有其道理。
秦國朝廷的效率高得驚人,沒過多久,嬴政與大臣們便根據派出去的人打探到的情報,在咸陽城附近擇定了四處地點,用來開辦造紙廠。每處造紙廠根據其實際情況,雇傭三四百名黔首入廠干活。
造紙廠為其工人提供一頓早食,一頓午食,以及若干秦半兩。
給的錢雖不多,但在負責督辦此事的王綰看來,僅僅只是提供早食與午食,便足以令住在附近的許多黔首趨之若鶩了。
然而,出乎王綰意料的是,當建議造紙廠修建完畢準備招人時,黔首們只是縮在后頭小聲交談,并不敢上前來“應聘”。
負責打探消息的小吏身著便服,在黔首們之中晃悠了一圈。
回到王綰身邊后,那小吏對王綰道:“此前秦法嚴禁黔首雇傭旁人,或是接受旁人的雇傭。再則,這‘造紙廠’對于黔首們而言,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物。他們一時踟躕不敢上前,倒也在情理之中。”
第035章 第 35 章
“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兒。”王綰思忖片刻,將那名小吏召至近前,對他耳語了幾句。
那名小吏點點頭,而后匆匆離開。
不多時,便有一名在之前的戰役中瘸了腿的老兵上前,向那造紙廠的招工之人詢問道:“像小人這等人,可以到廠子里做活嗎?”
這老兵名喚牛錄,之前在戰場上殺了兩個敵人,得了一級最低等的爵位,傷殘之后,也從朝廷處得到了一些補貼。
但錢總是會花完的,坐吃山空不是辦法。
像牛錄這等情況,顯然是干不了地里的那些重活了,只能在家做些輕省的活計。
隨著他家兩個小子年歲漸長,胃口也越來越大了,他一個做人阿父的,總不能讓自家孩子餓肚子。
如今,牛錄聽人說秦法放寬了對他們的諸多限制,這附近開了新廠子,要招人進去做工,便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上前詢問。
他原本沒報多大希望,誰知,那名管事者盯著人打量了片刻之后,點了點頭:“可以。將你的名字與信息報上來,來我們廠子里試著干一個月活,這一個月便是試用期。若你通過了我們的考驗,便可與我們簽訂長期雇傭協議。”
管事者說著,又將廠中的諸多福利告知牛錄:“與我們簽訂長期雇傭協議后,每月有兩日休沐日,工錢比試用期高兩成。若能超額完成任務,還可獲得一定的獎勵。只一條,不許在廠中偷奸耍滑,尋釁滋事,若是有誰干不好規定的活計,或是擾亂廠中的風氣,便趁早滾蛋!”
管事表示,他們招人不看殘疾與否,甚至不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是看這些工人們的生產能力。
廠中名額有限,誰能盡快熟練掌握活計,滿足造紙廠的需求,他們便讓誰留下。
留下的人中,表現好的還可以當上小組長,管理其他人。每二十人設一名小組長,小組長的工錢比尋常工人更高。
牛錄聞言,面上閃過一絲喜色,一疊聲地道:“小人雖瘸了一條腿,但干活很是利索。小人保證完成任務,定不讓大人們失望。”
此時,他心中對那名提點他來這里的好心人,充滿了感激之情。
若他能在廠子里解決早食與午食,還能領一些秦半兩回家,便可為家中減少許多負擔。家里老母與妻兒的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那般緊巴巴的了。
他雖不知上頭的大人們為何突然改了秦法,又建了廠子來雇傭他們做工,但除了種地之外有更多的選擇,對他們來說終歸是一件好事。
有了第一個應聘者,自然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眾人見造紙廠竟連腿瘸的人也收,不由有些心動。
這年頭,大家伙兒都勒著褲腰帶過日子,能在家附近尋到這么個活計,對于他們來說可是一樁極美的差事。
他們雖不知這“紙”究竟是個什么物事,也不知“造紙廠”究竟要做哪些活計。
但既然連腿瘸之人都能勝任這樣的活計,想來不會是什么很重的活吧。
此時,又有兩名女人上前,向管事者詢問她們能否來造紙廠干活。
這兩名女人是一對婆媳,穿著漿洗得發白的衣衫。家中男人早逝,子女尚且年幼,雖有一些田地,這對婆媳日子仍過得緊巴巴的。難得冬日歇息之際有“外快”可賺,她們自然也不想錯過。
管事者打量了她們一眼,向她們問明了住址與名字,而后朝著她們點了點頭。
這對婆媳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她們已經盤算過了,冬歇期還有兩個月。在這兩個月中,她們的咀嚼若是能在工廠中解決,便可將家里的糧食省下來,給孩子們吃。她們賺來的秦半兩還可帶回家中,讓家里的孩子們吃上一口肉,補充些營養,又或是給他們扯一身新衣裳。
雖說兩個大人都不在家,家中孩子讓人有些掛心,但她們有什么法子呢,家中那么多張嘴等著吃飯。
好在長子已有十二,長女也十歲了,可幫著照顧底下的弟弟妹妹。否則,她們還真是不好出來尋活計做。
……
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這次的“招聘”中。
不多時,造紙廠便招滿了四百名黔首。實際上,造紙廠剛剛起步,他們只需要三百多人便足夠了。
但造紙廠的管事者考慮到有一些黔首可能因為達不到要求而被辭退,刻意多招了一些人。
若是這批人中沒有一個被辭退的,也不要緊。負責管理造紙廠之事的王大人已與他們透了底兒。后期造紙廠規模還會不斷擴大,招來的人手,總歸能用得上的。
造紙廠的管事者們心中有諸多計較,黔首們則心思單純,不會考慮那么多。
被招入造紙廠的人自然心中高興,沒搶到名額的人也不沮喪。
畢竟,現在黔首們對造紙廠仍然持觀望態度,并未覺得能夠進這廠子里干活,就一定是什么好事。
他們搶得上就搶,搶不上,就回家歇息歇息,等著來年開春再繼續回田里頭伺候莊稼。
至于聚在一起討論這工廠招工之事,倒不曾發生。
畢竟在之前的秦法中,他們許多人無端端聚在一起,也容易被秦吏們盯上。
如今秦法雖放寬了對黔首們的諸多管制條例,但一時之間,黔首們還是不大敢“犯禁”。
恐怕這變法的成效,需得過上一陣子才能看到。
黔首們離開之后,王綰與其手底下的屬官開始考慮該如何對這些新招來的黔首進行管理。
這些人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且多是些不識字的黔首。
王綰非但要管理好造紙廠中的秩序,還得盡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他們掌握造紙的技術……
嬴政即將此事交給了王綰,便不會總是過問王綰管理造紙廠的細節,倒顯得他對王綰的能力不放心似的。
不過,有李令月的造紙廠珠玉在前,也給王綰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雖說李令月手下為她干活的都是她自己的親兵,這效率自然是王綰手底下新招的這群黔首比不了的。但王綰思忖著,他造紙廠的產出,再怎么也不能比李令月差太多吧?
若是李令月那邊兒產量驚人,王綰這邊卻慘慘淡淡,即便嬴政不責備王綰,王綰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
他向來是個認真負責之人,在想到這一層之后,便決定去長安參觀一下李令月的造紙廠,學習一下李令月的管理經驗。
當王綰的另外三處造紙廠也招夠了人手,準備正式開始動工之時,被秦王派去楚國的姚賈也回來了。
帶著楚國至寶隨侯珠。
在面見秦王之時,姚賈對嬴政道:“王上,臣幸不辱使命!”
嬴政聞言,果然高興。
對于他而言,得到隨侯珠,顯然不只是得到了一顆寶珠那么簡單,也代表著秦國向楚國發起的試探,再次得到了讓他滿意的結果。
嬴政鮮少有如此情緒外露的時候,但此刻,凡是在他附近的秦臣,都能夠看得出他眉梢眼角染上的喜悅之色。
他從姚賈手中接過那隨侯珠,但見那枚寶珠“徑盈寸,純白而夜光,可以燭室”①。
“隨、和之寶,果然甚合寡人心意。”
唯有如此寶物,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如今,隨侯珠已入了他之手,那和氏璧不知何時才會落入他的手中。
年輕的秦王目光中滿是不加掩飾的野心。
秦國朝堂上許多大臣都對這名動天下的寶珠頗感興趣,嬴政也樂得滿足他手底下的臣子們的好奇心,向他們展示一下自己的戰利品。
他命身邊的侍者捧著那隨侯珠在臣子們面前晃悠了一圈,待那些大臣們全都過足了眼癮,他才命人將隨侯珠妥帖地收了起來,而后向姚賈問起這次他出使楚國的細節。
姚賈明白嬴政究竟想知道些什么,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將楚國的大致情況介紹給秦王與其余秦國大臣們聽。
原來,那楚王完自入冬以來,身體愈發不好。姚賈入楚之前,楚王完又得了一場重病,不知熬不熬得過去。
楚國上下人心浮動,姚賈在那時入楚,著實引起了一些楚國官員的忌憚與恐慌。
好在姚賈團隊對此早有準備,重金撒下去,好話一籮筐砸下去,安了一些楚國重臣的心。
姚賈在與一些楚國重臣一起吃過飯后,向這些楚國重臣表達了秦國如今在休養生息,并無要動兵戈的意思。
聽聞楚王身子不好,秦王還命人給楚王尋來了一些珍惜的藥材。
楚國重臣見秦國使者這樣“誠意十足”,便也略略放寬了心。無論如何,只要秦國不趁火打劫,對他們來說就是一件好事。
當然,這些楚國重臣也并未徹底相信秦國使臣的話。
他們對秦國使臣態度這般友好,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打又打不過,不跟人家處好關系,還能怎么辦呢?至少這次秦國使者是帶著友善的態度來的,總比秦國直接大軍壓境強。
別說楚臣了,就連楚國先王,曾被秦國那般折辱,到了最后,不也得老老實實與秦國議和嗎?
如今這位楚王完,是楚頃襄王之子,楚懷王之孫。
說起楚王家與老嬴家的愛恨糾葛,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秦昭襄王嬴稷是楚女所出之子,但他并沒有因為這層血緣關系而給予楚國任何優待。
在下狠手坑楚國時,秦昭襄王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充分詮釋了什么叫做“自己人不騙自己人”。
“單純”的楚懷王聽信了秦昭襄王的鬼話,被其誘騙入秦。而后,秦昭襄王直接抓了楚懷王做人質,欲向楚國索要大片領土。
楚國朝堂上下不肯接受秦王的敲詐勒索,便直接扶持楚懷王之子,楚頃襄王上位。
楚懷王悔不當初,嘗試著從秦國出逃,最終卻以失敗告終。
后來沒多久,楚懷王在心情極度郁悶之下,客死異鄉,楚頃襄王也因此而懷恨在心,與秦國直接斷交。
然而,國與國的關系并不以君王的個人意志決定,有句話叫做形勢比人強。
楚頃襄王上位初期,秦昭襄王不斷揮師東出,殺神白起亦是威名赫赫。秦昭襄王自然有硬氣的資本。他直接向楚頃襄王下了一封約戰書,告知楚頃襄王,如果楚頃襄王不愿做他的朋友,那就做他的敵人吧。
楚頃襄王在接到這封另類的威脅書后,自忖沒有與秦國硬碰硬的實力,且他剛剛上位,地位不夠穩固,此時不宜與秦國開戰。于是,楚頃襄王只得與秦昭襄王議和,并迎娶秦國公主為新婦。
自此,楚頃襄王與秦國度過了短暫的一段蜜月期。在五國相約攻打齊國的時候,楚頃襄王與秦昭襄王還合作了一把。
眼看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楚頃襄王當真心甘情愿與秦國交好嗎?自然不會。
有哪個王者會心甘情愿被人摁著低頭?仇恨不會消失,在壓抑之后,只會更加強烈。
正因如此,一名縱橫家輕而易舉便以楚國祖上的榮光,以及如今的落魄,挑起了楚頃襄王對秦國的不滿之情。
于是,被那名縱橫家激得熱血上頭的楚頃襄王,當即便派人出去聯合各國合縱攻秦。
理由也是現成的,那秦昭襄王行事蠻橫霸道,四處拱火,秦國對其余幾國的威脅實在是太大了!
面對楚王使者的傾情演講,其余各國國君不管心里頭是怎么想的,表面上還是比較給面子的。
可惜,各國君王口頭上答應著和楚頃襄王一起出兵,實則各有各的小算盤。他們畏懼秦軍的強勢,生怕自己與秦軍打得兩敗俱傷,會被其余諸國摘了桃子,于是一個個的,都出工不出力。
如此一來,合縱自然又功敗垂成。
其余幾個跟著楚國一起起哄的國家可以暫時先放在一邊,楚頃襄王這個罪魁禍首,秦昭襄王是絕對不會輕饒的。
于是,秦昭襄王在短短幾年之內,連續命令白起、司馬錯等秦將攻打楚國,奪了楚國舊都郢都,焚毀楚國先王的宗廟,屈原也正是在那時投江自盡。
那一仗,對于楚頃襄王來說,把他的心氣徹底給打沒了。
僅僅因為他心中的些許不甘,楚國先王的宗廟都被燒了,他若是再不甘下去,只怕連楚國余下的土地都要保不住了。
迫于形勢,楚頃襄王再度與秦國議和,并派遣太子完入秦為質。
自此之后,楚國恢復了先王時期親秦附秦的路線。
太子完,也就是如今的這位楚王上臺之后,走的大致也是親秦附秦的路線。雖偶爾摻和一下合縱之事,但到底不敢再跟秦國叫板到底了。
如今在秦國為秦王政效力的昌平君羋啟,便是楚王完入秦為質之時,與秦國公主生的孩子。
楚王自己對待秦國尚且是這種曖昧的態度,又能指望楚國大臣們在面對秦國使臣時,腰桿子硬到哪里去呢?
更況且,楚國大臣們心中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若是楚國哪一日當真不中用了,他們可以跳槽去別的國家,沒必要陪著楚國共沉淪。
指不定日后,他們還要請秦王寵臣姚賈為他們說些好話呢,他們何必得罪姚賈呢?
一頓飯吃下來,姚賈與楚國大臣們雖各懷鬼胎,但場面倒也還算和諧。
飯畢,當姚賈提出探視楚王的請求,以及秦王欲向楚王借隨侯珠一觀之事后,楚國的大臣們滿口答應幫姚賈勸說楚王完的寵臣春申君黃歇。
他們對姚賈道:“王上最是能聽得進春申君的話。倘若能讓春申君親自去向王上陳明利弊,大人便能得償所愿了。”
第036章 第 36 章
春申君黃歇,與孟嘗君田文,平原君趙勝,信陵君魏無忌并稱戰國四公子①,且是四公子中唯一一個非王室出身的人。
他在楚國能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深受楚王完信任,得益于他早年伴隨楚王完入秦為質的經歷。
當日楚頃襄王病危,楚國上下欲讓太子完趕回楚國,繼承王位,待楚頃襄王過世之后為其操辦后事,秦昭襄王態度模棱兩可,就是不肯爽快點頭。
有秦昭襄王扣留楚懷王的先例在,太子完自然緊張得不行。
當初他的祖父楚懷王還是楚王呢,楚國大臣們還不是說放棄就放棄了。
羋完只是一個小小的太子,若是不能及時趕回楚國繼承王位,定然也會成為一枚棄子。
在這時,黃歇挺身而出,為太子完出謀劃策,讓太子完假扮車夫逃離秦國,而黃歇自己則呆在府邸中假扮太子完。在此期間,黃歇對外稱病,不見任何外客。
直到太子完順利逃回楚國,繼承王位,黃歇才親自去秦昭襄王面前請罪。
秦昭襄王嬴稷從來都是功利至上之人,若是羋完沒有逃回楚國,他自然不會輕易放羋完回去繼位。
上回拿楚懷王做人質跟楚國談判,結果談崩了,這回嬴稷可以汲取經驗教訓,跟羋完本人談談嘛。楚臣可以放棄楚王,但身為楚國繼承人的羋完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自己的。
由秦王派秦軍護送羋完回楚國繼位也不是不可以,但羋完當上楚王之后,是不是該給秦國一些好處呢?
可惜,一個不留神讓羋完跑了,嬴稷的如意算盤也落了空。
不過,嬴稷對此并不在意,他扣留羋完,就與當初他與趙王商議以城池來交換和氏璧一樣,打的是能占便宜就占便宜的主意。占不了便宜,他也不惱,至少可試探出趙國與楚國的虛實來。
羋完已成為楚王,這時候,嬴稷再扣留黃歇,就沒有任何用處了。
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黃歇放回楚王完身邊,楚王君臣說不準還念嬴稷一個好。
于是,在過了一陣心驚膽戰的日子后,羋完與黃歇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羋完能夠順利繼位,黃歇功不可沒。黃歇回到楚國后,羋完以他為楚國令尹,并冊封他為“春申君”,自此,對黃歇十分倚重。黃歇向楚王完進的言,十條里有八條能被采納。
所以,這些楚臣們才說,說服了春申君,便等同于說服了楚王完。
“那就有勞諸位大人們了。”姚賈道。
他與春申君打過幾次交道,知道春申君還是比較好說話的。
也不知春申君是感激秦王當初放他歸楚,還是認為不宜與秦交惡,總之,姚賈幾次去尋春申君,春申君的態度都相當友善。
這次,春申君在聽了姚賈之語后,沉默了片刻。
姚賈要求覲見楚王,便是想知曉楚王的真實情況,秦王找楚王借隨侯珠一觀,這說是借,實則就是要。東西一旦落入了秦王手中,難道還能指望秦王還回來嗎?
秦王派人來要,楚王便乖乖將楚國至寶奉上,傳出去,楚國豈不是失了顏面?
但他轉念一想,楚國與秦國的那些舊事,如今還有誰不知道。在秦國面前,楚國早就沒有多少顏面可言了。
在楚國國力強大到可以與秦國掰腕子之前,楚國不宜因為些許小事而得罪秦國。
恰好這時,那些拿了姚賈好處的人也在勸說春申君:“隨侯珠不過一死物爾,若能以隨侯珠換取秦楚交好,也算是物盡其用了。如今王上的病情最是要緊,萬萬不可讓王上在病中仍為秦楚邦交之事而懸心。”
春申君便順水推舟應下了姚賈之語。
楚王完自病情加重之后,能夠見到他的大臣便少之又少。
但春申君作為深受楚王信賴的大臣,出入楚王寢殿自然不會受到限制。
當春申君看到躺在病榻上,眼窩深深陷下去的楚王完時,心中不由一陣酸澀。
此時的楚王完,已儼然是一名行將就木之人了,哪里還看得出當年身為公子之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原本在來到這里之前,春申君已經想好了該如何勸說楚王。但眼下,看著楚王這副樣子,他又生出了些許不忍來。
君臣相得數十年,雖則他們之間摻雜了太多的利益,他們之間的情誼早已不如當初少年時那般純粹。但春申君對楚王,到底還是有些感情的。
羋完在秦國面前,低了一輩子的頭,看似沒有什么與秦國相爭的心氣兒。但黃歇卻知曉羋完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愿望。
當初,楚國宗廟被秦人一把火焚毀,火光照亮了半面天空。
與其余楚國貴族們一起倉皇出逃的羋完,看著半空中的火光,眼中滿是恨意與不甘。
羋完入秦為質之時,因他是作為戰敗方入秦,備受輕賤,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那時,羋完悄悄對跟在身邊的黃歇說:“待我回楚,我定要光復楚國,將秦王施加于我楚國的屈辱盡數奉還!”
黃歇大驚失色,見四下無人,方才小聲對著羋完勸道:“太子,如今我們身處秦國,你這話若是讓人聽了去,我們可就要大難臨頭了!”
“我自然明白。在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我只有蟄伏起來,暫且忍耐,萬萬不會流露出對秦國的不滿。”頓了頓,他又道:“阿父所犯之錯,我定不會再犯。”
他聲音雖輕,但極為堅定。
在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就流露出對秦國的敵意,無異于螳臂擋車。他的阿父已經用血淚的教訓證明了這一點。
黃歇被羋完的這種堅定的意志感動了,他鄭重地道:“臣定會竭盡所能輔助太子。”
那日過后,無論是黃歇還是羋完,都沒有再提及那場對話。
無論是在秦為質之時,還是回國繼位之后,羋完都表現得唯唯諾諾,只知一味親秦附秦。
可黃歇知道,羋完心中的那把烈火并未熄滅。
若羋完真是個胸無大志的楚王,又豈會派黃歇攻滅魯國?
在邯鄲之圍后,秦軍大敗,白起被秦昭王賜死。羋完覺得一雪前恥的機會來了。秦國風頭正盛之時,他自然要避其鋒芒。現在秦國成了只傷虎,究竟還有幾分實力在呢?
羋完想試探秦軍實力,又不敢自己出這個頭,便暗搓搓攛掇周赧王出頭做牽線人,欲聯合其余幾國攻秦,削弱秦國實力。羋完給出了一個令窩囊了一輩子的周赧王無法拒絕的口號——“重振周王室威名”。
可惜,彼時的周王室已成了一個空架子,勒緊褲腰帶也只能湊出幾千兵丁,周赧王甚至連這幾千兵丁的軍備都湊不齊,需要向商人們借貸。
到了約定的時間,只有楚軍與燕軍如約而至,其余四國都失約了。結果可想而知,合縱聯軍又無功而返,周王室這個出頭鳥還被秦國給攻滅了。
周王室的下場讓羋完暗自心驚。經過此事,羋完又蟄伏了起來,至少明面上,他不敢再與秦國對著干。
這一蟄伏,便又是十數年光景。
好不容易等到秦昭襄王過世,秦國在短短時間內王位連續更迭數代,羋完的身體卻每況日下。
他當初光復楚國,找秦國一雪前恥的愿景,當真還能實現嗎?
黃歇自認應下姚賈所求,雖有私心,但也是在為楚國考慮,為大局考慮。
可看著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楚王完,那些話,他是當真說不出口了。
楚王完已經在他的勸諫下隱忍了大半輩子,難道,在他最后的時間里,還要讓他繼續忍下去嗎?
黃歇的遲疑,被楚王完盡數看在眼中。
他將枯瘦的手覆在了黃歇的手上:“你我之間,難道還有什么話是不可以說的嗎?說吧,寡人聽著呢。再過一陣兒,寡人怕是連這話都聽不到咯。”
楚王完的目光透過狹小的窗子,望向了窗外。此時,地面已覆上了一層白霜。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也不知寡人還能不能看到來年的春日。趁著寡人還在,能為楚國操勞一日是一日吧。”
他膝下雖有數子,但才干并不出眾。
羋完自己被人視為守成之君,然而他的子嗣資質還不如他。
如今秦國強悍,各國都不得不避其鋒芒,稍有差池,楚國便有覆滅之危。
在這等情況下,羋完又豈能放心離去?
“談及國家大事之時,莫要感情用事,這是你曾勸說我的。怎么如今,你自己反倒做不到這一點了?”楚王完問。
黃歇將自己的淚意逼了回去,與楚王完說起了姚賈入楚所求之事。
“……如今秦軍勢大,我楚國上下又因王上抱恙而動蕩不安。此時實在不宜與秦國交惡,還望王上三思!”
楚王完靜靜地聽完了黃歇的話,對黃歇道:“秦王要隨侯珠,就給他吧。連我楚國舊都都被秦軍所奪,寡人難道還會吝惜一顆珠子嗎?”
再是寶珠,也不過一件死物罷了。
楚王有閑心賞玩它時,它才算是個寶貝,一旦楚王無心賞玩,它又有何用處呢?
“寡人不過一茍延殘喘之人,那秦國使臣要看,就讓他看吧。”
秦王既無意在此時對楚國動兵,讓秦王降低對楚國的戒心,是最明智的選擇。
黃歇看著說幾句話就開始喘氣的楚王完,心中暗自嘆息。這番話聽著懦弱無能,卻已是楚王完能夠想到最好的辦法。
說實話,楚軍實力并不算弱,但楚軍對抗秦軍,難點就在楚軍四分五裂,而秦軍戮力一心。
楚國經過多年發展,儼然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周王朝,不僅有著屈、景、昭三大氏族,底下還有不少中小氏族。
這些老氏族們實力過于強大,楚王連出兵與否都需要跟老氏族們商量著來。有好處時,老氏族們自然個個都積極踴躍,沒好處時,都盼著別人上,自己縮在后頭。
如此一來,戰斗力可不就大打折扣了?
當初,吳起看出了楚國的弊端,意欲在楚國境內行變法之事,削弱楚國老氏族們的影響力,將大權重新歸攏于楚王手中。
楚悼王對吳起十分支持,吳起的變法,一時之間也取得了極為喜人的成效。
可惜,楚悼王死后,楚國沒能抵抗住老氏族的反撲,所變之法盡皆被廢。本次變法雖失敗了,卻為后來秦國商鞅變法提供了經驗。
楚懷王時,屈原也看出了這一點,意圖效仿吳起,行變法之事,然而楚懷王耳根子軟,魄力不足,任用屈原變法一時,終究沒能堅持到底。
到了本朝,楚王完縱然有心要壯大楚國,找秦國一雪前恥,也已無力回天。
兩次失敗的變法,已足以讓楚王完看清楚國老氏族實力有多強大。
他若想像秦國那樣,實施徹底的變法,將軍政大權盡數歸攏于己身,他便需要先跟這大大小小的老氏族進行一場惡斗。
若是贏了,楚國會因內戰而元氣大傷,被虎視眈眈的其余幾國趁虛而入;若是敗了,恐怕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之事近在眼前。
不變法,就無法使楚國真正強大起來,變法,對此時的楚國來說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楚王完就像是陷入了一個死循環一般,他沒有能力跳出這個死循環,最終,他只得選擇維持現狀。
楚王完覺得,若他是楚悼王的繼任者,他興許可以努力保住吳起,也保住楚國的變法成果。如此一來,或許楚國會就此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歷史的洪流中,人們總有著不少機遇和危機。有些機遇,一旦抓住了,便可扶搖直上,一旦錯過了,便徹底錯過了。
楚王完喘了口氣,對黃歇道:“也不知這秦王政找我要隨侯珠,是單純喜好珠寶華服等享樂之物,還是另有深意。你曾在秦王政繼位之時,去咸陽覲見過他,你可看出秦王政是什么樣的人了?”
黃歇搖搖頭:“秦王政繼位之初,不過一半大少年,又有誰將他放在眼中?當初臣出使秦國之時,與呂相打交道的時候更多。原以為呂相與太后有私,又手握重權,怎么也能把持秦國朝政十數年。誰知如今不過四五年光景,秦王政便從趙太后與呂不韋手中奪回了大權。”
“那秦王政派秦軍先后攻打趙國,燕國與魏國,觀其行事,倒像是另一個秦王稷。不過,若是秦王稷還在,定會趁此機會擴大戰果,而非將那支在六國腹地肆虐的秦軍收回函谷關中。”
一時之間,黃歇對秦王政的脾性與做派,也有些拿捏不準了。
楚王完聽到此處,已是搖頭嘆息:“秦國何其有幸也!”
一個嬴稷,便已令多少國家的國君難以安寢,如今,又來一個肖似其祖的嬴政,秦國當真是不給其余各國喘息的機會。
……
楚王完對待姚賈態度好得不得了,簡直將姚賈奉為座上賓。
哪怕他已病得幾乎快起不來身了,仍是撐著病體見了姚賈一面,而后又命人將裝著隨侯珠的匣子交給了姚賈。
“我楚國素與秦國親善,姚卿在回到秦國之后,務必要將寡人之意傳達給秦王啊。”
姚賈在楚國境內公費旅游了一趟,沒花多少力氣便順利完成了任務,心中自然也高興。
對于楚王所求,姚賈滿口答應:“楚王放心,秦楚是姻親之國,秦王對楚王之心,正如楚王對秦王之心。”
楚王完重重咳了幾聲,面上泛出些許潮紅來。姚賈趕忙關切地問道:“楚王這是怎么了?要保重身體啊。我們秦王還等著楚王身子轉好之后,親自與楚王會晤,締結友好協議呢。”
“寡人……也盼著那一日的到來……”楚王完從牙縫中擠出這么幾個字來。
他覺得,秦國使臣要是多往楚國跑幾趟,他怕是很快就能上天了。
……
嬴政得了隨侯珠,諸位大臣們只在姚賈將那寶珠帶回來的第一日,將那寶珠好生賞玩了一番。
之后,又有人向嬴政提出想欣賞一下傳說中的楚國至寶。
嬴政卻道:“那顆寶珠,寡人已經送人了。”
提出想要觀賞一下寶珠的大臣聞言,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什么問題了。否則,他怎么會聽到秦王將隨侯珠送人這等駭人的話。
那可是楚國至寶,尋常人連看一眼都是一種奢望,秦王居然隨手就拿去送人了?!
諸位大臣們在秦王的臉上,看不到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回過神來的他們,開始思量,秦王究竟是將那顆寶珠送給了誰。
寶珠雖珍貴,但秦王對待自己的肱股之臣向來慷慨大方,若是有人在秦王面前表現出對那顆寶珠的喜愛,秦王將寶珠贈予那名大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有資格讓秦王以隨侯珠相贈的大臣,定然在秦王心中分量不輕。
究竟會是誰,得到了那顆寶珠呢?
是被秦王稱為“吾之商君”的李斯?是歷經四朝勞苦功高的綱成君蔡澤?是曾任相邦的呂不韋?是如今頗受秦王重視的昌平君羋啟?還是秦王的心腹愛將,王翦與蒙驁?
也有人提名韓非與廉頗,畢竟是秦王不惜發兵也要搶回來的人才。
目前,廉頗已在秦王手底下領了將職,為李斯變法肅清障礙,韓非也加入了李斯的變法團隊。
但這二人目前在秦國畢竟還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績,因此,提名他們兩個的相對較少。
當李斯,蔡澤等人被其余秦國大臣們換著法子打聽近日有沒有見到那枚隨侯珠時,他們頓時哭笑不得。
若是秦王認為他們有功當賞,賞賜他們大宅子,錢財,爵位都是可以的,送他們一顆珠子做什么?
李斯嗅覺敏銳,且因變法之事與秦王接觸最多,他對秦王的某些變化心知肚明。
他對著前來打探消息的人道:“寶珠贈佳人,才是相得益彰。你們為何聽說王上將隨侯珠贈人之后,會第一時間聯想到我們身上?”
“可王上后宮空無一人,也沒聽說王上身邊突然多出了哪位愛妾啊。”那些大臣們聞言,不由更懵了。
李斯輕咳一聲:“寶珠何必一定要贈予愛妾?若王上專程派姚大人入楚一趟,要回了隨侯珠,轉手便拿去贈予愛妾,那便不是王上了。”
興許別國君王會色令智昏,被愛妾哄個幾句,便以珍寶相贈,但這必定不是秦王能夠干得出來的事。
李斯道:“那寶珠,定是落在了配得上它的人手中。”
“左庶長可是知道什么內情不成?”
不是贈予美妾,難不成是贈予未來的妻子?聽聞不久前華陽太后才專程請秦王去殿中說過話,秦王這是要立后了?
“不,斯也只是猜測罷了。這等私事,王上又豈會告訴斯?”李斯闔目道。
第037章 第 37 章
長安,李令月正與手底下的匠人們一起圍觀剛剛制作出來的銅爐與手爐。
這些匠人們原是負責制作火藥之人,現在卻幾乎成了一塊磚,哪有需要往哪搬,對此,他們已經無力吐槽。
主君交代下來的任務,他們還能不好好完成嗎?
幸而他們中一些人學得雜,沒有專精一項,對其余的東西也有所涉獵,這才不至于抓瞎。
“殿下且看,往此爐中添上足量的炭火,將其置于大殿中或是寢殿內,便可令人覺得溫暖如春。”
在大唐,銅爐與手爐作為達官貴人們保暖必備之物,除了確保其基本保暖功效之外,還要保證美觀。
可在秦國,因著基本的保暖問題尚未解決,工匠們研制出來的這批銅爐以實用為主,他們并未在外觀上多花心思。
除了李令月特意要求制作的一只手爐上有簡單的花紋以及刻字之外,其余銅爐都樸實無華。
但李令月在這些銅爐中來回視察之時,底下的匠人們還有些不安。殿下素日里所用之物,無一不是最好的。她怕是從未見過這般簡陋的銅爐吧?
李令月對這些銅爐卻相當滿意。
他們只管將銅爐與手爐制作出來就是,至于如何擴大此二物的產量,如何改善此二物的外觀,就交給秦國君臣去考慮吧。接下來,李令月還有別的任務要指派給她手底下的這些匠人呢,她并不打算在這上頭花太多功夫。
銅爐,手爐與紙不同,制作紙的原材料廉價易得,李令月命手底下的人開辦個造紙廠,造些紙來賣錢,也不算什么。
銅鐵等金屬卻是國家管制之物,李令月若要通過賣銅爐與手爐來賺錢,便需與秦國朝廷合作。
如今并不算十分缺錢的李令月對此并沒有多大興趣。因為銅爐與手爐的性質,決定了普通黔首用不起這兩樣東西。
即使李令月能夠命手底下的匠人增加此二物的產量,也至多是將此二物銷往其余六國,賺些錢銀,李令月無法從中獲取更多的積分。
想要賺取更多的積分,果然還是要將精力集中在能夠改善民生之物上啊。
先前那制作地爐的方法,嬴政似乎已命人教給了黔首——這幾日,李令月陸陸續續能看到有這方面的積分進賬。
嬴政的效率,從來都是可以信任的。李令月看著她那些可愛的積分,恨不得抱著嬴政狠狠親上一口。
只是目前看來,這地爐的制作方法只在咸陽周邊流傳了開來,也不知何時能夠蔓延到秦國全國,甚至是六國之地。
罷了,這些事兒就交給嬴政的人去操心吧,她就不管了。
李令月將那手爐親自揣入懷中,而后對身邊的匠人們道:“將這些銅爐通通收拾齊整了,過幾日孤去一趟咸陽宮。”
嬴政都邀請她前往咸陽宮好幾次了,她若每次都推辭不去,也未免太不給對方面子了。
況且,李令月對傳說中的咸陽宮,也頗為好奇——當日嬴政在咸陽宮中宴請她與副將之時,她只匆匆瞧了一眼,并未仔細打量那座宮殿。
在她的印象中,咸陽宮的確是一座十分恢弘的宮殿。
秦時高臺建筑盛行,且秉著“非壯麗無以重威”的想法,諸侯們將宮殿越修越大①,待秦一統天下之時,始皇帝自然又對咸陽宮進行了一番擴建。
眾所周知,封建王朝到了后期,宮殿面積呈縮小的趨勢②。
故宮總面積約為0.73平方公里,唐大明宮約為3.3平方公里,漢代未央宮與長樂宮則分別為4.6和6.6平方公里。③
秦的咸陽宮究竟有多大,目前還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準確的數字。
《漢書》中說:“秦起咸陽,西至雍,離宮三百。”
《史記》中亦曾記載:“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
秦現在還沒有一統六國,沒有對咸陽宮進行大規模擴建,咸陽宮的面積必然達不到后世所知的那種程度。
但秦自孝公時期遷都咸陽,至今已有數代。經過數代秦王的擴建,咸陽宮已經擁有了不小的規模。
李令月估摸著,她若是想將咸陽宮完整地逛一遍,一天時間都不見得夠用。
也不知,身為工作狂的嬴政肯不肯拔冗,陪她逛一逛他家的大宮殿。
倆人自確定關系以來,情書基本每日一封或每兩日一封的寫著,但都是說完了正事,才用紙張余下的空白之處來交流一下感情。
在李令月看來,這跟日常“打卡”沒什么區別。
唯一的好處是,現在終歸不是她一頭熱了。對面那個“木頭似的”秦王,也知道主動一下了。
雖說讓他寫什么“我想死你了”之類的話絕對是不可能的,但李令月偶爾能在書信結尾處看到一首小詩。
那力透紙背的字跡,與這綿軟的情詩看著似乎并不搭。
但每每收到這樣的情詩,李令月心中總會十分喜悅。她甚至能夠想象出,一本正經的秦王是如何坐在桌案前,絞盡腦汁寫出這些詩句來的。
李令月仿佛看到了一個不同的秦王政,這讓她忍不住想將他所有不同的一面盡數珍藏起來。
她將這封書信塞進一個特質的匣子中,托腮望著窗外的枯枝,心中暗道,難怪她家阿娘這般喜歡與俊俏的小郎君談情說愛。
原來這滋味,竟是這般美好。
從前李令月與嬴政通信,只是單純交流公務,如今么,在交流公務之余,似乎還有了一點小小的盼頭。
就在這時,身邊的親兵面帶喜色地對李令月道:“咸陽宮那邊派人送了東西來,是秦王身邊的近侍親自送來的。”
李令月并未對身邊之人隱瞞她與嬴政之間的關系,她身邊的親兵自也盼著自家主將能夠如愿以償。
這名親兵因受過李令月大恩,看待李令月時自帶一層濾鏡。
在她心中,大唐絕大多數貴胄子弟都配不上自家主將。
而秦王無論從出身容貌而言,還是從才干氣度而言,都是大唐那些小郎君們拍馬不及的。
可惜了,秦王終究不可能跟著他們回大唐。
否則,這名親兵是真的看好他做自家主將的皇夫。
李令月道:“還不快將人請進來!”
以往,嬴政也不是沒派人往她這里送過東西,但正兒八經派身邊近侍跑一趟的情況,并不多見,因此,李令月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好奇來。
如今,秦王身邊頂替了趙高的內侍,名喚程武,是一名看起來老實敦厚的人,與目光活絡的趙高極為不同。
這程武瞧著寬和而木訥,卻頗有幾分內秀。
“太女,這是王上特意派人去楚國取來的寶珠——隨侯珠。王上說,也唯有此珠,堪與太女相配。”
李令月打開匣子,但見一枚表面微帶熒光的珠子呈現于眼前,她好奇地伸出手,碰了一下那枚珠子:“這便是隨侯珠?”
這顆珠子碩大圓潤,又如此美麗,難怪能被奉為楚國至寶。
只是,嬴政怎的突然想著將隨侯珠給她了?
李令月將那枚隨侯珠放在手掌心中把玩了好一陣,才命身邊之人將隨侯珠好生存放在她的書房內。
即便于她觀賞,又可在夜間將這隨侯珠拿來照明,也算是沒有白白浪費它的功效。
曾有人猜測,隨侯珠是珍珠,也有人說,隨侯珠是料珠或金剛石。不過在李令月看來,這隨侯珠更類似于螢石。
螢石為發光礦物,本身帶有一定的輻射,這珠子平日里用來觀賞或是作照明之用還可,時時帶在身邊就大可不必了。
程武見李令月對隨侯珠頗為喜歡,心中亦十分高興:“王上為了替您準備這件禮物,足足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呢。”
李令月想起她之前與嬴政的對話,問道:“這便是他準備給孤的‘驚喜’?”
“王上的心思,小人不好猜測。不過,小人從未見王上對哪名女子這般用心。”
“他的心意,孤收到了,孤十分歡喜。你替孤帶句話,就說過幾日,孤便去咸陽宮找他。”
……
“她果真說,她幾日后要來咸陽宮?”
秦王的神色看起來與方才處理公務之時沒有任何不同。
只是,作為近身侍奉秦王之人,程武仍然能從秦王微微上揚的尾音中,看出秦王心情很是不錯。
“是,太女說,她也有‘驚喜’要贈予王上。況且,她對咸陽宮十分好奇,若王上能陪她逛一逛咸陽宮,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是逛逛咸陽宮罷了,也值當特意拿出來鄭重其事地說嗎?”
嬴政表示,這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不過,為表對李令月的看重,他還是命咸陽宮中的宮人提前籌備了起來。
與李令月有關的事,對于秦國來說從來都不是什么小事。
很快,秦國的大臣們也知道李令月應嬴政之邀,即將來咸陽宮一事了。
這位大唐太女自入秦以來,行事一直十分低調,但她所做的每件事,都在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大秦。對于李令月,秦國大臣們的感觀十分復雜。
一方面,他們心知,她定然能為秦國帶來不少機遇,但另一方面,他們又為李令月會給秦王帶來多大的影響,會將大秦導向何方而憂慮。
這種焦慮,來源于信息的不對等。
他們對后世大唐知之甚少,大唐之人卻通過史料掌握了他們的絕大部分信息。
秦王先是任用李斯變法,而后又命王綰興建造紙廠,意圖讓紙張盡快在秦國境內蔓延開來。
這兩件事,雖說是秦王的手筆,一些機靈的大臣們卻能看出,其背后有著這位大唐太女的身影。
也不知,這位大唐太女這次來咸陽,究竟意欲何為。
這時,有人靈機一動,開口道:“王上才將隨侯珠送了出去,大唐太女就要來咸陽宮……莫非,他送禮的對象,就是這位大唐太女?”
之前曾專程為此事出去打探過的幾位大臣聞言,不由面面相覷。
“這……似乎并非不可能啊……”
“你們算算,自打王上將長安給了大唐太女,他都往長安跑了多少回了……”
“聽說王上專程給了大唐太女一條與他聯絡的途徑,二人幾乎每日都要傳信……”
因先前華陽太后將侄孫女宣入宮中,還特意召秦王去說了一會子話,大臣們甚至還猜到了那兩名楚女身上。
可那兩名楚女自打那日之后,便再也沒有入過咸陽宮,秦王反倒鄭重其事地通知他們太女將至。看來,他們的猜測,出現了億點點小小的偏差。
第038章 第 38 章
這是李令月第二次前往咸陽宮了。第一次前往咸陽宮時,她以“行軍途中,多有不便”為由,穿著一身戎裝與秦國君臣會面。
但自她常駐長安,秦王便命人按照大唐的習俗與制式,為她趕制了幾套服飾。
要是這回,李令月還身著戎裝前往咸陽宮,就有些不像話了。
眼下,秦王命人為李令月蓋的大宅子已建好一半,其中有一間屋子專程用來放置李令月的衣服。
李令月初至長安之時,這“衣帽間”空空蕩蕩,如今,已被堆得滿滿當當。
李令月的目光從秦國王女、貴女的服飾上劃過,落在了那幾件大唐制式的服裝上。
大唐與秦國習俗有諸多不同之處,服飾上的花紋也更為繁復,為了趕出這幾套服裝,秦國針線上的女工可沒少花功夫。
被放置在最顯眼的位置上的,是一套袞冕服,冕上垂著九串白玉旒珠,這是大唐太子拜謁宗廟及加冠、大婚等大日子時才穿的①,尋常時候也用不上。
因李令月是女子,這袞冕服也稍稍做了些修改,與她更為匹配,不過迄今為止,她只在被武皇冊封為太女那日穿過袞冕服一次。
李令月只看了那袞冕服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雖說她很樂意見嬴政穿袞冕服,畢竟嬴政戴著冕旒的樣子很帥,不過,讓她自己穿就算了吧。冕旒真的很重啊,她才不給自己招那份罪呢。
除此之外,還有公服與弁服,均是紅衫白裳,前者為大唐皇儲上朝時所穿,后者為大唐皇儲初一十五處理公務時所穿②。
李令月最終換上了一身公服,一頭烏發梳成了驚鵠髻,發髻上飾以珠寶釵環等物。
待換完裝后,李令月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有些不適地摸了摸自己頭上沉甸甸的發髻。
哎,許久未曾正裝打扮過了,她都有些不習慣了。
不過,誰讓嬴政那么鄭重其事地率領朝中官員等著迎接她呢?她也只好怎么鄭重怎么來。
穿成這樣,李令月自然不可能像以往一樣騎馬前往咸陽宮了。
于是,她只好坐在馬車上,慢悠悠地一路晃到了咸陽宮。
不得不說,乘坐馬車就是磨人,李令月清晨便出發了,直到晌午才抵達咸陽宮。
秦國君臣估算著李令月一行人抵達的時間,已在咸陽宮門口等候了大半個時辰。
無論是李令月一行人,還是秦國君臣,其實都有些疲乏,但在正式會面之時,他們還是打起了精神,不愿讓盟友看見自身懈怠的一面。
當李令月被身邊換了仕女裝的親兵扶下馬車時,嬴政望向她的目光中帶了些許驚艷之色。
他一直都知道李令月生得極好,只是,她平日里總是大大咧咧,穿著十分隨意,便是與黔首混在一起也不顯違和。
甚至有好幾次,他在見到她時,她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完全打破了他心中對于“王女”、“貴女”的印象。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李令月盛裝出行的模樣。
此時的李令月,面上帶著得體的笑容,仿佛從畫中走下來的仕女。但嬴政依然可以從她閃爍的眼神中捕捉到些許不耐之色來,這讓他覺得頗為有趣。
李令月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她的目光卻總是那么活絡,仿佛會說話似的。這一點,興許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
秦國君臣與李令月君臣打了一通官腔之后,李令月命人將制作好的二十只銅爐搬了出來。
“陛下與諸位大人且看,將這木炭加于銅爐之中燃燒,便有取暖之功效。這銅爐可置于大殿中,置于寢室內,置于諸位常待之地。”
“冬日嚴寒,孤便以銅爐相贈,唯愿諸位在這寒冬能過得舒坦些。關于制作銅爐的法子,稍后孤自會命人奉上。”
因近日咸陽天氣越發寒冷,一些大臣們手上腳上生了凍瘡。連處理公務之時,都恨不得拿條被子裹在身上。
李令月的這份禮物,可謂是送到了他們心坎兒里。
這一批銅爐只有二十只,定是優先緊著秦王用,宮中兩名太后身為秦王的長輩,或許能一人分到一只,秦王自己肯定要留幾只,他最看重的幾名心腹大臣,或許也能分到一只,至于其他人,暫時是沒有份的。
不過,大唐太女不是將這銅爐的制作方法一并奉上了嗎?
待秦王命人將銅爐制作出來,他們不就有得用了?
二十只銅爐齊齊擺放在大殿內,其中四只銅爐內燃燒著李令月剛剛命人添加進去的木炭,周圍的確暖和了不少。這也讓秦國大臣們愈發渴望得到這取暖之物。
嬴政在工作方面對待手底下的大臣們要求嚴格,但在物質方面卻不曾虧了他們。只一味嚴厲,不知給手底下的人好處,又有誰能真心為他賣命?
在看到手底下的大臣們隱晦的渴望眼神后,嬴政道:“即日起,開辦造爐廠,盡快將銅爐研制出來。”
這造爐廠,嬴政沒打算像造紙廠一樣,開遍全國。他只打算在咸陽開一個造爐廠,生產一些銅爐供他自己和他的愛卿們使用。
至于銷往六國?別逗了,嬴政才不會消耗自己國家的銅,去幫助六國國君享受呢。哪怕他們愿意花大價錢購買也不行!
對于任何有可能削弱本國軍事力量的行為,嬴政都十分警惕。他是不可能坐視可以用來制作武器的金屬,包括銅,鐵,青銅等在內,任意流向其余國家的。
若是其余國家愿意自己出原材料,花錢讓秦國幫忙制作銅爐,那倒還能考慮。
將該走的流程走完之后,嬴政命令周圍的大臣們退下,他自己陪著李令月逛咸陽宮。
秦國大臣們聞言,交換了一個眼神,看向李令月與嬴政的目光中,帶了幾分曖昧之色。
“王上可從未親自陪哪位女子逛過咸陽宮呢,你說是吧,左庶長?”有人去探李斯的口風。
畢竟,李斯像是知道什么內情的樣子。
“不僅是女子,王上也不曾陪哪個男子逛過咸陽宮。當今之世,即便是六國國君來了,恐怕也不配讓王上親自作陪。”李斯回答得滴水不漏。
“說得也是。只是不知,王上是因大唐太女的身份,才這般看重她,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緣故……”
也不怪秦國大臣們多想,實在是秦王平日里甚少與哪個女子接近,唯有這大唐太女是個例外。
他們已向李令月的下屬打探過了,李令月亦未曾婚配,若秦王哪一日宣布欲立李令月為后,他們都不會感到驚訝。
……
高高的夯土臺基上,一座座宮殿巍峨聳立,連綿不絕,的確給人帶來了深深的震撼感。
咸陽宮面積很大,一眼過去望不到頭。即使是未經擴建的咸陽宮,其宏大的規模也足以令人驚訝。
嬴政命人駕著一輛軺車,他與李令月坐在這四面敞篷的軺車中,一邊觀賞著咸陽宮中的亭臺樓閣,一邊為李令月介紹著這些建筑。
哪些宮殿是秦孝公將都城搬來咸陽時建造的,哪些宮殿是秦惠文王擴建的,秦武王偏好什么風格的宮殿,經他道來,簡直讓李令月像是見證了這座宮殿從無到有的歷史,也像是見證了秦王們的爭霸版圖一點點擴張的過程。
咸陽宮中最早的一批宮殿,宮墻已顯得斑駁老舊。即使有后代人的精心養護,看起來也終究跟新建的宮殿不一樣。
“這片宮殿,便是我咸陽宮中最早的宮殿。”
嬴政對李令月道:“先祖孝公剛剛上位之時,秦國苦窮,山東六國皆卑秦,連周天子也不屑理會我秦國。孝公深以為恥,遂變法圖強,遷都咸陽,收復河西失地……這些最不起眼的宮殿,便是孝公在位時修建的。”
待軺車駛到另一片建筑群前,嬴政又對李令月道:“這片宮殿,是先祖惠文王時所修宮殿。”
秦惠文王“北掃義渠,西平巴蜀,東出函谷,南下商於”③,他所在之時,秦國已擺脫了當初無人搭理的窘境,成為了最強的國家之一,他自然有更多的財力來擴建咸陽宮。
而后,便是秦武王。
秦武王“平蜀亂,設丞相,拔宜陽,置三川”④,他自也渴望著能夠如先祖們那般,擴大霸業版圖。然而,他僅僅在位四年,便舉鼎而亡。秦武王在位時命人修建的新宮殿,在他離世之時,甚至還沒來得及修完。
李令月見嬴政提及這位先祖時,語氣不如先前提起秦孝公和秦惠文王時那般熱絡,不由問道:“聽起來,你對秦武王的做法不大認同?”
“他是我之先祖,我有什么好不認同他的呢?只是,他與人斗武,驟然離世,秦國險些就要因繼承人之危而發生一場動亂。”
嬴政不贊同臣議君,子議父,他這句話,已然表明了他的態度。
不過,那時,秦武王若未因舉鼎而早亡,嬴政這一脈,便會成為王室旁支,永遠也沒有成為嫡枝的機會了。
秦武王之后,上位的不是秦武王的同母兄弟,秦惠文后之子公子壯,而是遠在燕國為質的公子稷——未來的秦昭襄王,嬴政的曾大父。
秦昭襄王在位的時間最長,也在咸陽宮留下了最深刻痕跡。有人說,他的一生,就是半個戰國,此言確實有幾分道理。他參與了太多事,也見證了太多事,影響了太多人的命運。
秦昭襄王上位的過程頗具傳奇色彩。
原本論嫡論長,論朝中勢力,這王位都落不到他的頭上。
秦武王雖然歿了,秦惠文后還有別的嫡子在,她支持自己的兒子嬴壯上位。羋八子,未來的秦宣太后則支持自己的兒子公子芾上位。
當時,沒有一個人考慮過遠在燕國的嬴稷,哪怕是嬴稷的生母羋八子,也不敢將希望放在嬴稷的身上。眾所周知,爭奪王位之時,即便是正統繼承人,若是不能及時趕回來,那也等同于與王位無緣了。
但在此時,變數出現了——遠在趙國的趙武靈王親自下場了。
趙武靈王興許是想借由繼承人之爭,在秦國布一場大局,于是便派趙軍護送嬴稷回秦國繼承王位。彼時,經過胡服騎射的趙國,已儼然成為最強大的國家之一,這也使趙武靈王有了摻和秦國立儲之事的底氣。
趙國表明了態度,羋八子自然也轉而支持嬴稷,反正無論是公子芾還是公子稷,都是她的兒子,無論哪個上位她都不虧。
彼時,無論是護送嬴稷回國的趙武靈王,還是秦國的其他人,都沒有料到,“小可憐”嬴稷終有一日會成長為大魔王。
趙武靈王護送嬴稷回國繼位,嬴稷轉頭就欺負他兒子趙惠文王,誆騙趙惠文王獻上和氏璧,澠池之會上還欲羞辱趙惠文王。到了趙孝成王時期,嬴稷更是送了趙國一場長平之戰,一場邯鄲之圍。
若不是信陵君竊符救趙,若不是其他國家合縱攻秦,只怕那時的趙國就真要讓秦國給攻滅了。
對齊國,秦昭襄王極盡忽悠之能事。先是忽悠齊愍王與他并稱“東帝”、“西帝”,在齊愍王大肆征伐,犯了眾怒之后,又與其余幾國一起相約攻齊,令齊國險些覆滅。后來,齊國雖復國,但自齊威王,齊宣王時積攢的強大國力卻消耗一空,自此無力再與秦爭霸。
對楚國,秦昭襄王也并沒有因為他自己身上流有一半楚國血脈而手軟,楚國與秦國的“相愛相殺”皆由秦昭襄王而起。名義上兩國是姻親,實則彼此心中暗藏仇恨怨懟之心。
至于弱韓,秦昭襄王更是說打就打,連句廢話都不需要多說。
魏國在魏文侯與魏武侯之時,很是風光了一陣子,吳起擔任魏國將領之時,一度奪了秦國河西之地,差點兒把秦國打得亡國。可惜后來,魏國幾代昏君,盛產人才而留不住人才,領土漸失,但仍占據著中原最肥美的一塊地方。
面對這樣的魏國,秦昭襄王自然不會放過這塊肥肉,只要逮著機會就要啃上一口。
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嬴稷都是其余幾國君臣的噩夢。
這樣一位在位時間極長,且有有著雄霸天下野心的君王,自然也會大肆修建宮殿。
咸陽宮中如今有近半的宮殿,都是秦昭襄王時期修建的。
嬴政甚至還能指著秦昭襄王修建的宮殿,說出秦昭襄王在位期間,與他的大臣或者外國使者在這些宮殿前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至于后來的秦孝文王、秦莊襄王——倆人在位時間加起來還比不上秦武王,他們自然來不及在咸陽宮的宮殿群中留下屬于自己的那座宮殿。
李令月聽得如癡如醉。雖說這些事跡,她在史書中也能讀到,但誰能如她一般,讓未來的始皇帝親自為她講述老嬴家的發家史呢?
此時,站在李令月身邊的少年秦王,語氣雖還算冷靜,但他的目光,卻望向了更加悠遠的方向,他的眼中,燃燒著炙熱的火焰。
嬴政對李令月道:“終有一日,寡人定會修建比曾大父更多的宮殿!”
李令月握著他的手,勸他冷靜冷靜:“雖然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說,你會取得比你曾大父更高的功績,但這修建宮殿之事,你還是悠著點兒吧。宮殿嘛,夠住就好,實在不行修幾座意思意思得了,可千萬別一口氣修個百八十座的。別忘了,你要的是大秦的長治久安,代代相傳,而不是曇花一現。”
“你后面準備建個阿房宮,這阿房宮都還沒修建起來呢,后世之人便拿來借古諷今了。為了壓根兒就享受不到的事,背負千古罵名,多劃不來啊。”
嬴政:“……”
嬴政悶悶地道:“寡人知道了。”
第039章 第 39 章
因著這個小插曲,在之后的路途中,嬴政變得有些沉默,也不知他是不是因為李令月的話,又聯想起了大秦二世而亡之類的事。
他雖已接受這個事實,但每每想起這些,他便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按理說,嬴政這個年齡,應當是一個人最勇敢無畏、銳意進取的時候,可李令月口中的那個未來,讓他多了幾分慎重。
這時,李令月看著嬴政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甚至覺得他有幾分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也讓她難得的多了些愧疚之心——或許,她不該說那些話的。
至少不該在嬴政興致最高昂的時候,說那些話。
“喂。”李令月戳了戳嬴政的手背。
“何事?”嬴政抬眸看她。
“別不高興了,好不好?”
“寡人沒有不高興。還有,別用這副哄小孩的語氣哄寡人。”
“還說沒有不高興呢,你都自稱寡人了。”
現在,除了談論公務的時候外,他們私下里相處時都直呼你我。畢竟“寡人”和“孤”,都是容易讓人產生距離感的稱謂。
只有在需要強調自身的身份時,他們才會用回這個稱謂。
“不過,我沒有想到,原來你也會口是心非吶。”
李令月的臉驀然在嬴政面前放大,令嬴政一驚。
在這么近的距離下,他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交錯的呼吸。
夕陽下,兩道影子漸漸地重合在了一起。
載著他們的馬兒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慢慢地停下了步伐。
……
嬴政以咸陽宮過大,一日之內難以逛盡為由,邀請李令月在咸陽宮中小住幾日,他可以慢慢帶著她將咸陽宮的主要宮殿都逛一遍。
李令月欣然應允。
此前她都已經連著加班好些日子了,給自己放個小小的假,也沒什么不好。
李令月一向不是喜歡苛待自己的人,勞逸結合,才能效率更高啊。
她在咸陽宮,才不是單純為了談情說愛呢。首先嬴政就是個工作狂,即使是談著戀愛,也不會忘記工作的事。
指不定她還能為他解答一些疑惑呢,李令月理直氣壯地想。
嬴政讓底下的宮人為李令月收拾宮殿,他這命令道是下得輕松,底下的人卻犯了難,不知該將李令月安置在哪處宮殿中。
雖然嬴政說了,李令月在咸陽宮期間的一應規格,皆比照著他這個秦王來,但底下的人也不可能真的將李令月安置在歷代秦王居住過的宮殿中啊。
嬴政思量了片刻,對李令月道:“楚懷王在秦國‘做客’期間居住的宮殿,與秦國王后的宮殿,你自己選一處吧。”
李令月不假思索地道:“楚懷王可是被囚禁到死的,住他曾經住過的宮殿多不吉利啊。不選他,我選秦國王后的宮殿。”
不知怎的,李令月覺得,在她說出這番話后,嬴政的神色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李令月干巴巴地補充了一句:“反正你現在也沒有王后,讓我住一住也沒關系吧?”
至于日后,等她回了大唐,他是立后也好,不立后也罷,都與她沒什么關系了。
“你可知,若你住進那座宮殿,在外人眼中,你就等同于寡人的王后了。”嬴政道。
“咱們知道咱們是什么關系就行了,其他人是怎么看我們的,又有什么要緊?”
嬴政看著李令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旁人趨之若鶩的東西,于她而言,卻毫無意義。
“喂,你是故意的吧?”李令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不善地看著嬴政。
“什么?”
“就是宮殿啊,當真只有楚懷王住過的宮殿,以及秦國王后的宮殿適合我住嗎?就沒有別國國君來秦國做客,然后順利離開的?”
嬴政眸色微微一沉:“你想住別國國君住過的宮殿?”
李令月剛想說她無所謂,但看著嬴政的神色,她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話重新咽了回去。
“自然不會,別的男人住過的宮殿,我怎么會感興趣呢?而且,他們住的宮殿規格再高,對我來說,也不及秦國王后的宮殿有吸引力。”
“畢竟,那是離你最近的一座宮殿啊。”
“阿政,我想離你近一些。”
她的笑顏,與她的話語,就這么落在了他的心里。
……
李令月入住咸陽宮之事,很快便驚動了華陽太后與夏太后。
“政兒居然讓她住進了秦國王后的宮殿,老姐姐,你說,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夏太后看向了一旁的華陽太后。
“能是什么意思?我還是第一次見政兒對哪個女子這般上心。”
“若政兒當真欲立那女子為后……”
夏太后這話才剛出口,便被華陽太后以手指抵在了唇上:“若政兒當真欲立她為后,你我該感到高興才是。有了王后,政兒身邊再多幾個侍奉之人,便是順理成章之事了。再之后,政兒有了繼承人,你我這等老婆子也可享享清福,不必再處處拘著政兒了。若是可以,誰又愿意做個討人嫌的老婆子呢?”
華陽太后當年那般得秦孝文王喜愛看重,自然不是一個蠢人。
她雖有私心,但看得清局勢。
眼下,嬴政采取和緩的外交策略,眼看著就要往“仁君”的道路上發展。華陽太后雖偶爾擔心他這樣“善良”,在外會受到其他國家欺負,但她總算是不必擔心嬴政會如秦昭襄王那般,以嚴苛的態度對待楚國了。
嬴政若是能收下華陽太后的侄孫女,誕下擁有楚國血脈的繼承人,自然最好,若是他不愿收下楚女,華陽太后也不強求。
只要她不犯了嬴政的忌諱,她在一日,終歸能為秦楚交好盡一份力。
夏太后道:“那我們可要去見一見那位……大唐太女?”
在夏太后的想法中,既然李令月有可能成為秦國王后,她們還是提前摸清她的脾性,與她處好關系為妙。
“不必了。她身份不同尋常,若你我見了她,究竟是你我給她行禮,還是她給我們行晚輩禮?都不妥當。她的事,還是交給政兒來操心吧。”
無論是李令月的事,還是嬴政的事,都不是她們兩個能夠管的了。
……
第二日,李令月在與嬴政相約逛宮殿之時,沒忘了把她那燒得暖暖的手爐帶上。
一見面,她就將手爐塞入了嬴政的手中。
嬴政只略略掃了一眼,便能看出這只手爐比那些擺放在他宮殿中的銅爐精致不少,不僅有花紋,還將他的名字“政”刻了上去。
“這便是你要給我的‘驚喜’?”嬴政問。
“是啊,要不是你那么怕冷,還專程在自己的寢殿中修建了壁爐,我也不會想到送你這個手爐。不過,你昨日已經見過銅爐了,再見到這‘手爐’,肯定是沒什么‘驚喜’了。”
李令月有些懊惱:“我昨日應該一見了你,就將這手爐塞入你懷中的。”
嬴政見了她這副表情,微微扯了扯嘴角,將那手爐抱在懷中。
“我很喜歡。”
“當真?”
“自然是真的。”
驚喜雖沒有了,但他喜歡李令月對他的這份用心。
嬴政身邊雖有不少人爭相討好他,但那些人,包括他的兩位大母在內,心思并不純粹。
也唯有李令月,會單純因為想讓他開心而為他用心。
不過,嬴政若是深究,便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悖論。
李令月待他純粹,是因為不需要討好他,才可隨心所欲;其他人待他不純粹,也是身份使然。
今日兩人沒有選擇坐軺車,而是徒步在咸陽宮內行走,繼續沿著昨日沒有逛過的路線行走。
李令月對嬴政道:“聽聞楚國離宮章華臺又稱三休臺,因其占地太廣,臺高十丈,拾級而上時,中途需要休息三次①。不知咱們徒步穿越咸陽宮,中途又要休息幾次?”
嬴政傲然道:“楚靈王所建的章華臺,如何與我大秦咸陽宮相提并論?”
他看了李令月一眼:“不過,依你我的體力,即便是徒步穿越咸陽宮,也未必需要休息。”
李令月點頭:“這倒是。”
她常年在外行軍打仗,體力和耐力自然不必多說。
嬴政自上回在長安遇刺以來,這段時間顯然是好好鍛煉過的。他方才跟李令月切磋了大半個時辰的劍法,這會兒還能若無其事地為李令月領路,其體力也可見一斑。
“對了,我給你的銅爐,你都送給誰了?”李令月八卦兮兮地問。
足足二十個呢,李令月才不覺得嬴政會全部自己留著。
考驗秦國大臣們在秦王政心中地位的時候到了!
“你可以猜猜,若你能猜對,我可以贈你一樣寶物。”嬴政停下了腳步。
“我不需要寶物,能把這個獎品換成別的東西嗎?比如——”李令月的目光落在了嬴政的臉上:“換你大笑三聲。你必須得笑得非常開心,非常真誠,而且還得笑出聲來。”
“你就那么喜歡看我出丑嗎?”嬴政看著李令月的目光有些無奈。
“因為從來沒有見你大笑過,當然想看一看你不一樣的一面。”李令月輕輕推了推嬴政的胳膊:“你敢不敢應呢?”
“有什么不敢的?不過,想要一口氣猜對所有人可不容易。若你猜錯一個人,便要接受我的處罰,你可答應?”
“沒問題。”李令月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將嬴政在書信中時常提及的那幾個大臣的名字給扒拉了出來。
照著這個高頻詞,來找嬴政的“心上臣”準沒錯。
李令月事先向嬴政詢問過了他自己留下了幾只銅爐,他有沒有往幾位太后那兒送銅爐,然后便開始了她的猜測。
李令月的這種法子果然奏效,她靠著這個秘訣猜對了絕大部分人,只是,在最后一人身上,她栽了個跟頭。
“怎么會是呂不韋?”李令月懷疑嬴政在驢她:“你不是向來不喜歡呂不韋?”
嬴政一臉高深莫測地道:“誰說寡人不喜歡呂不韋了?寡人對能夠為寡人所用的人才,向來都是寵信有加。”
與此同時,文信侯府邸中,收到來自秦王的慰問嘉獎的呂不韋也很震驚。
他賦閑在家已有一個多月了。
呂不韋本以為,自己能夠留在咸陽繼續編纂《呂氏春秋》,已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居然還能收到只有秦王親信才能獲得的第一批銅爐。
只是——
“王上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呂不韋看著與銅爐一道寄過來的許多本佛經,陷入了迷茫之中。
莫非,秦王近日對這門新興的學說感興趣,想讓他將這門學說編入《呂氏春秋》中,未來讓這門學說發揚光大?
可這門學說,看起來并不適合如今的秦國啊。呂不韋憂心忡忡地想,他究竟要不要勸一勸秦王呢?
第040章 第 40 章
當晚,呂不韋幾乎一宿未眠。
他將其中的一本佛經拿出來翻了翻,總結了一下佛經的中心思想,而后開始反反復復地揣摩秦王的用意。
毋庸置疑,秦王政是個極有野心之人。
雖然秦王政近日所變之新法讓呂不韋看不透,但倘若他是個沒有野心之人,他也不會親自提拔李斯這么個新人,行變法之事了。
歷來敢于頂著壓力變法的,都是心懷壯志的君主。
且秦王政不久前還命蒙驁拔得魏國二十城,又接受了燕國和趙國的獻地呢。說他沒有吞并其余六國的野心,呂不韋是萬萬不信的。
這樣一名熱衷于殺伐征戰的君主,怎會對佛經這種化去人身上戾氣的典籍產生興趣?
翌日一早,呂不韋便迫不及待地拿著牌子,入宮求見秦王。
他的牌子還是當初秦莊襄王嬴子楚給他的,持有此牌,可隨時入宮覲見。
這樣的令牌,綱成君蔡澤手中也同樣有一塊,他的令牌來自秦昭襄王。
雖是先王給的令牌,當今秦王對這令牌的有效性顯然是認可的。呂不韋很順利地憑著手中的令牌見到了嬴政。
對于呂不韋的到來,嬴政似乎并不意外,他開口與呂不韋寒暄道:“寡人派人給文信侯送去的銅爐,文信侯用著還好吧?”
“王上賜下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用的。只是,臣對于王上無尺寸之功,臣蒙王上如此厚愛,心中十分惶恐。”
呂不韋扶持嬴子楚、嬴政父子上位,他說自己無尺寸之功,也是有些自謙了。
只是,呂不韋自擺正心態以來,便不敢再居功自傲。
他為嬴子楚立下大功,嬴子楚已冊封他為秦國相邦,又給了他文信侯之位,已算是很對得起他了。
他對嬴政雖有擁立之功,他與太后趙姬私通,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引起的嫪毐之亂,更是一度威脅王權。
功過相抵,呂不韋不認為自己在嬴政面前還有自傲的資本。
嬴政分明也不那么信任他,為何又忽然以對待寵臣的態度來對待他?
“文信侯稍安勿躁,你心中的疑惑,寡人會一一為你解答。”嬴政繼續以閑聊般的口吻道:“寡人記得,文信侯從前從事商賈買賣之事,如今在秦國為官多年,不知這老本行可丟下了?”
“回王上,臣自入秦以來,公務繁忙,已很久未再從事商賈之事。”呂不韋謹慎地答道:“臣手底下那幫做生意的班子倒是還在。只是,秦法重農抑商,他們在秦國,也沒什么作為,如今正幫臣處理一下雜事。”
“這樣的人才,若閑置不用,倒是可惜了。”
呂不韋一時摸不清嬴政的想法,這時,嬴政卻將他召到了面前:“文信侯且來看看這張輿圖。”
呂不韋本以為,嬴政讓他看的是七國輿圖,卻未料到,那張輿圖竟廣闊得不可思議。
七國都在輿圖上,卻縮在一處,只占據一塊小小的地方。
這與他先前看到的大唐輿圖有些類似,只是,在這份輿圖中,七國所占據之地,似乎比那份大唐輿圖還要小。
嬴政低頭看著手中的輿圖,開口道:“大唐太女告訴寡人,七國以西,沿河西走廊一路西行,除了匈奴、樓煩、大月氏、烏孫等國之外,還有許多西域小國。這些國家有葡萄、苜蓿、石榴、胡麻等物,皆是我大秦所不曾有的,其中有一國還盛產汗血寶馬。”
說著這些話的同時,嬴政的手也在輿圖上游走著。
“我們七國西南方,有一帝國,名喚孔雀王朝,盛產烏茲鋼、棉花、香料、象牙……孔雀王朝再往西,還有塞琉古帝國、安息帝國(帕提亞帝國)、馬其頓王朝,以及羅馬共和國……”
每說到一處,嬴政的手也跟著動上一動。
透過他的指尖,呂不韋終于第一次窺探到七國之外的世界。
那個世界對于他而言神秘而又遙遠,若不是嬴政將那個世界呈現在他的面前,興許他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那個世界的存在。
“這些、這些……都是大唐太女她……”
嬴政點了點頭:“不錯,都是令月告訴寡人的。那些距離太遠的國家,寡人一時鞭長莫及,只是西域諸國的苜蓿、汗血馬等物,以及孔雀王朝的烏茲鋼與棉花,寡人勢在必得!”
他將大秦、西域,以及孔雀王朝重點圈了出來。又在大秦通往西域的路途,以及大秦通往孔雀王朝的路途中,畫上了兩條粗粗的橫杠。
而除了這幾國之外,另外幾大帝國,嬴政有機會也會派人去走一走,那些國家必定也有不少大秦稀缺之物。無論是與那幾個帝國通商,還是建交,總歸對大秦來說都沒有什么壞處。
但那是嬴政下一個階段,甚至下下個階段的目標了。現階段,嬴政只想順利完成變法,征服六國之地,而后南取百越,西出隴西狄道。
在說完這番話后,嬴政用深沉的目光看著呂不韋:“文信侯,你這一生汲汲營營,僅僅是為了獲得高官厚祿,大權在握,還是為了名垂千古?”
“如今,有一名垂千古的機會擺在面前,你可愿往?”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呂不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王上是想派臣前往西域之地,與西域各國通商?”
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西出隴西,橫穿匈奴、大月氏,深入西域各國。若呂不韋能做這第一人,他自然能夠名載史冊。
“不,寡人欲命你前往的,是孔雀王朝。烏茲鋼鋒利無比,可打造武器,制作農具,無論是軍用還是民用,獲取烏茲鋼及其鍛造方法,對于我大秦而言都大有裨益。此外,棉花可御寒,象牙可入藥,你到了孔雀王朝,此二物也是需要你留意的。至于別的東西,你看著帶一些回來吧。”
三言兩語間,嬴政便已將呂不韋入孔雀王朝一事敲定了下來。
他幾乎沒有給呂不韋反駁的余地,便如他當初任用李斯變法之時,不曾征詢過李斯的意見一樣。
呂不韋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不接受能怎么辦呢?秦王的好處,可不是他能夠白拿的。
況且,呂不韋作為謀國商人,他骨子里便不乏冒險精神。
如今眼見著秦王在朝中是不會重用他了,往外走走,對于他來說也不失為一條坦蕩之路。
西行之路雖危險,但同時也伴隨著無數機遇。說不得他自己名垂千古的同時,也能為子孫掙個坦蕩前程回來。
這般想著,呂不韋心中最后的那絲抵觸也沒了,他開始向嬴政打探起孔雀王朝的信息來。
呂不韋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生意,既然要與孔雀王朝通商,他自然要先了解即將與他合作之人的底細。
這時,嬴政派去的人恰好將李令月請了過來。
李令月對呂不韋道:“與孔雀王朝有關之事,就由孤來說給文信侯聽吧。”
“孔雀王朝的建立,與馬其頓王朝的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有關。約莫一百年前,亞歷山大大帝滅了波斯帝國,一路上,諸多大大小小的國家皆望風而降。亞歷山大大帝的大軍卻在抵達孔雀王朝所在之地時,遭遇了慘敗。”
“孔雀王朝,最初是為了抵御馬其頓王國的入侵,才建立起來的,傳承至今,已有三代。如今在位的,是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他年輕時,南征北伐,孔雀王朝的領土在他手中不斷擴大。”
呂不韋聽聞這位阿育王竟是征伐與殺戮之心如此重的一位帝王,頓時覺得他怕是不好相處。
一般而言,鐵血的帝王都喜歡乾綱獨斷。這類帝王若是打定了主意,即便身邊的人費盡口舌,恐怕也難以勸服他們改變主意。
“據說在一次征戰中,阿育王看到了滿地的尸體與鮮血,內心感到十分痛苦。自此之后,他開始信奉佛教,以此來獲得內心的寧靜。”
說到這里,李令月看向了呂不韋:“現在,你應當明白陛下為何要給你送去佛經了吧?佛教,是孔雀王朝如今的國教。”
想要跟孔雀王朝的高層打好關系,就免不了要跟他們有共同話題。在李令月看來,談論佛法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不過,佛教與佛教之間也是不一樣的。任何大教派內部都分了不少小教派,這些小教派之間彼此也是教義不同,誰都不服誰。
因此,李令月又鄭重告知呂不韋,她給他的佛教,只能拿來做個參考,等他到了孔雀王朝,他跟人交流的時候,具體要怎么說,還得靠他臨場發揮。
呂不韋將李令月的話一一記在了心中。
“對了,文信侯,這佛法雖然玄妙,卻不符合秦國如今的國情。與你同行的人,務必要進行慎重篩選。陛下雖希望你們能夠習得佛法,與孔雀王朝的人進行有效的交流,卻不希望你們深陷進去。”
李令月叮囑道。
“王上與太女放心,呂某明白。”
剛剛得了重任的呂不韋神色嚴肅,決定回去好好合計合計。雖說這次秦王政是派呂不韋前往孔雀王朝進行通商,但事涉兩國邦交,自然又與尋常的買賣不同。
待送走了呂不韋,李令月將目光轉向了嬴政:“這回我算是幫了你一個忙吧,你準備怎么感謝我?”
“你輸了賭約,本該受罰。我免了你的懲罰,如何?”
“你這也太沒有誠意了。”李令月垮著臉道。
嬴政見她沉著臉,還不忘朝自己這里偷瞄的模樣,忍笑道:“你要什么樣的誠意?”
“放心,我不為難陛下。我要的,自然是……陛下給得起的東西……”
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后面的話語,消失在唇齒間,有些模糊不清了。
屋內人影憧憧,屋外日頭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