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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第 41 章

    年輕的秦王墜入了一個朦朧的夢境。

    夢境中流水潺潺,周圍氤氳著一層霧氣。

    花瓣落在水中,隨著浪頭的拍打起起伏伏。岸邊的枝椏上,有幾對鸝鳥或繾綣交頸,或相互啄著身上的羽翼。

    他怔怔看著那經由水流沖刷變得愈發潤澤的花瓣,正覺得,那花瓣的顏色有幾分熟悉。

    他仔細望去,眼前的霧卻越來越濃了。

    待他從睡夢中被人喚醒之時,好似看到了一雙蘊著水光的美眸……

    嬴政向來淺眠,從未睡得這般實過。當他被近侍程武喚醒之時,整張臉都是黑的。

    程武見他臭著張臉,一副心情不虞的樣子,只得戰戰兢兢地將洗漱用具奉上:“王上,再過半個時辰,就是朝會了。”

    真不是他想擾了秦王的好夢,可這朝會,是萬萬誤不得的啊。

    程武行事以秦王的喜好為準繩,秦王有多看重朝會,他便有多看重這朝會。

    嬴政聞言,這才由著程武為他洗漱完畢。待程武想為他更衣時,他的身子卻驟然繃緊。

    “寡人自己來。你去為寡人打一盆水,放在門口。”

    秦王這行為極為反常,程武卻好似什么都沒有察覺似的,只低低應了聲“是”,便依言照做。

    朝會上,諸位大臣將近日手頭的工作匯報了一番。

    首先是李斯出列,匯報了他近日與韓非的變法進度——他們已派人將新法內容與先進的耕種方法告知了全國的黔首,如曲轅犁等新式農具也分發下去了。

    只是,光是廣而告之還不行,怎樣監督各地按照新法來實行,才是重中之重。

    尤其此次的變法涉及到春耕,待到來年春日,敦促黔首按照新法來耕作,對于李斯和韓非來說又是一項大工程。

    李斯匯報完變法相關事宜,又有各地守將匯報山東六國以及邊關的異動。

    山東六國見秦國突然安靜了下來,便開始小動作不斷。

    尤其是先前被秦國撕走了一大塊地盤的魏國、趙國和燕國,似乎躍躍欲試,想奪些地盤回去。

    但他們前不久才挨過秦國的毒打,一個個都等著別人先上,終究沒有哪個敢率先跳出來做出頭鳥。

    而后,又有鄭國上前匯報近日水利工程的修建進度……

    “大唐太女給了臣一些炸藥,在進行工程爆破時,那炸藥當真好使。臣懇請太女再賜些炸藥下來。”

    鄭國目光灼灼地看著嬴政:“不止臣處需要這炸藥,李冰父子也需要。”

    同為秦國的水利工程專家,鄭國與李冰父子自然是有交流的。鄭國深知,有了工程炸藥,他們在進行工程作業時,能節省多少人力物力。

    可惜鄭國自己無法直接接觸到大唐太女,只好迂回著讓秦王去找大唐太女要炸藥。

    聽說這大唐太女最近都住進屬于秦國王后的宮殿了,若是秦王親去,她應該會很好說話吧?

    鄭國對秦王的感情生活不感興趣,但在他樸素的念頭中,只要對秦國有利的事,都是好事。

    大唐太女對于他們而言,等同于一個深不見底的寶藏。秦王若與她交情甚篤,他自然樂見其成。

    坐在上首的嬴政在聽到“炸藥”這二字時,有些恍惚。早先他從李令月口中聽說此物時,還一度對此物十分上心。

    只是他終究沒有親眼見過此物的威能,后來又諸事纏身,便漸漸將此物拋在了腦后。

    但現在,鄭國在嬴政面前這般鄭重其事地提起這炸藥,便又激起了嬴政的好奇心。

    嬴政知道,鄭國是個有一說一的人。若不是炸藥的威力確實駭人,功效確實極大,鄭國絕不會這般激動。

    “寡人知道了,寡人會向太女提及此事。”

    嬴政在這么說的時候,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召集一批工匠,讓他們去跟李令月手底下的人學習制作炸藥。既是對他們大秦有用的技術,他必須握在手掌心中,才能真正安心。

    好在李令月對大秦一向慷慨,想來不會拒絕。

    若她不肯……若她不肯……他便想想法子央她同意吧。

    在嬴政想來,他的大秦與李令月的大唐沒有利益沖突,李令月應當沒有理由拒絕他所求才是。

    諸事議畢,嬴政環視著在場眾人,目光落在了呂不韋的身上。

    “既然諸位愛卿無事可奏了,接下來,該輪到寡人了。寡人有意向西南開拓我大秦到孔雀王朝的商路,向西北方開拓我大秦至西域各國的商路。”

    這件事,嬴政已經在心中思量了許久,也透露給了身邊的一些親信。

    但當他將這個消息拋出的時候,仍是砸得朝中大臣們暈頭轉向,一時回不過神來。

    向來崇尚商君思想重農抑商的秦王,怎會突然要開拓什勞子“商路”?還為了這“商路”而大動干戈?

    秦王突然不再盯著六國之地了,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六國以外的地方,他到底意欲何為?

    秦王政執掌大權的時日尚短,但已有了幾分乾綱獨斷的做派。

    他不像是在與諸位大臣們商議此事,倒像是在通知眾人他所作出的決定。

    “我大秦至孔雀王朝的商路,便交給文信侯來開拓。”

    “至于西北方的商路上,盤踞著匈奴、大月氏等游牧民族。待明年開春,寡人欲先派一支大軍肅清道路,而后一路西行,打通商路……”

    在說著這話時,嬴政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昌平君羋啟的身上:“昌平君,你可愿往?”

    羋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愕然之色,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對著嬴政垂首道:“臣愿往。”

    他是嬴政一手提拔起來的,若嬴政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

    作為嬴政的心腹,羋啟自然早早便知道嬴政意欲開拓這兩條商路,只是,他沒有料到,嬴政意圖將自己派往西域。

    嬴政見羋啟爽快地答應了,又道:“寡人相信,你不會令寡人失望。”

    羋啟在聽到這話之時,尚不覺得如何,李斯卻低下頭,掩住了面上的驚訝之色。

    至今為止,李斯仍記得,他初次面見秦王之時,秦王也曾當著滿朝大臣的面,語帶深意地對他說:“莫要讓寡人失望啊,李卿。”

    那時的秦王,與眼前的秦王,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李斯腦子轉的飛快,很快就聯想到了某些事。

    難道說,“未來的”李斯和羋啟,讓秦王政失望了嗎?所以,他李斯才會連面都沒與秦王見過,就莫名其妙被秦王給惦記上了,羋啟也突然從平定嫪毐之亂的功臣,成了西行的先鋒軍?

    李斯與羋啟所不知道的是,嬴政對待手底下“背叛”了他的人,自有一套不同的標準。

    似趙高那等既無大才,又未立大功之人,嬴政說舍棄便舍棄了。

    似李斯這等有才干卻無功勞在身者,嬴政便榨干他的價值,若他能經得住考驗,立得了功勞,嬴政也會給予他一個功臣該有的待遇;若他經不住考驗,辦砸了差事,嬴政在下手處理他時,也絕對不會留情。

    而像羋啟這樣為嬴政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信臣,嬴政縱然知曉他“未來”會因楚國而背叛自己,但在事情尚未發生之時,他不會因此而怪罪羋啟。

    對待“自己人”,嬴政總是多了幾分寬容和呵護之心,愿意給他們更多的機會。

    若羋啟能一心撲在西行之路上,他在建功立業的同時,也能減少犯錯的機會。

    嬴政看著羋啟離開的背影,心中暗道,莫要讓寡人失望。

    羋啟如今仍對他忠心耿耿,他實在不愿與羋啟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

    散朝后,嬴政急匆匆趕往李令月所居住的宮殿,意圖向李令月詢問炸藥之事。

    他到的時候不大湊巧,李令月出門遛彎去了。

    嬴政拿出一沓奏疏,準備邊批奏疏,邊等李令月回來。但不知是因為清晨的那個夢,還是因為他太過在意鄭國口中的“火藥”,在奏疏面前,他竟罕見地靜不下心來。

    幾次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奏疏上未果后,嬴政索性將奏疏收了起來,站在門邊,眺望遠方。

    李令月一回來,便見門口多了一尊“望妻石”,不由啞然失笑:“陛下這是在等我嗎?可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啊。不過,陛下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又是為了什么事來找我呢?”

    “火藥。在今日的朝會上,鄭國向我提起了此物。他說火藥在工程爆破中極為管用。”

    嬴政看著李令月,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為何連鄭國都見過這火藥的威力了,我卻沒見過?”

    李令月瞧著他這副怏怏不快的樣子,伏在他胸前,笑得十分囂張。

    “阿政,你怎么能這么可愛呢?”

    “為什么鄭國見過火藥的威力而你沒見過——當然是因為你所在的地方不適合爆破啊!”

    “要是你能見到火藥爆破的樣子,恐怕你身邊的人要把我當成刺客抓起來了。”

    當她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眸中氤氳著水光的樣子,像極了他在睡夢中看到的那雙眸子。

    他本欲說些什么,可眼下卻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你想看真實版火藥的威力,暫時是不成了。不過,變種版的,可以讓你看看。”

    李令月一邊朝嬴政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一邊摳摳搜搜地在系統中搜索著“禮花”。

    幸好近些日子她賺了不少積分,雖不能供她肆意消耗,但幾個禮花她還是買得起的。

    考慮到嬴政是她現在的積分來源大頭,虧待了誰,也不能虧待了他嘛!

    這就叫做取之于政,用之于政!

    李令月極為慷慨大方地拍了拍嬴政的肩:“今晚你來找我吧!”

    嬴政:“……”

    他懷疑李令月在暗示他什么,但他沒有證據。

    第042章 第 42 章

    這晚,早早便處理完公務的秦王在寢殿中來回踱步,似乎有些心緒不寧。

    近侍程武靜靜候在一邊,隨時等待嬴政的吩咐。

    程武雖有心要為嬴政排憂解難,但他心知,越是這種時候,嬴政越不希望有人打擾他。

    終于,嬴政對程武道:“沐浴更衣,為寡人取一件寬松些的衣裳來。”

    這種時候,沐浴更衣?

    程武偷覷了一下嬴政的臉色,終究什么都沒問。

    ……

    約定的時辰到了,李令月拿著兌換好的禮花,特意在秦王后的宮殿前尋了一處空曠的地界。

    為了以防萬一,她還命人提早準備了幾缸水擺放在一旁。

    放煙花固然是一件令人賞心悅目的事,可咸陽宮中的宮殿都是木制的,若是一不小心把宮殿給點著就不好了。

    當她看到出現在她面前的影子一頭濕漉漉的長發披散在肩頭時,還有些不習慣。

    只是放個煙花罷了,怎么還特意沐浴更衣呢?這般鄭重其事的樣子,倒像是要去參加什么隆重的盛典。

    也不對,有誰去參加盛典,會穿得這般隨意?

    一襲玄色衣衫寬松地披在嬴政身上,墨色的長發隨風微動,令他多了幾分凌亂的美感。

    他俊美無儔的容顏,在銅人風燈的映照下,似乎多了幾分柔和。那雙漆黑的眸子中閃過的一點星芒,幾乎要令人沉溺其中。

    看著這樣的嬴政,李令月一時之間竟怔愣在原地,沒有第一時間湊上前去與他說笑。

    白日里身著袞服,頭戴冕旒的秦王威嚴孤傲,氣勢懾人,著實讓人有些難以親近。眼前的嬴政,瞧著倒有些像個尋常的貴公子了,也讓人……愈發想要好生褻瀆一下。

    嬴政凝視著李令月瑩白的面容,又看了一眼她擺放在一旁的道具,開口道:“不是說,要讓我看一看‘改良版火藥’嗎?”

    “其實,這煙火是火藥的前身。先是有了煙火,而后,通過不斷改良,便又有了火藥。與火藥相比,煙火的爆破力小了許多,但更具有觀賞性。”

    李令月說著,便準備親自上前點燃禮花,卻被嬴政一把拉住。

    “讓下人去。”

    “陛下這是在擔心我嗎?”李令月的聲音中多了幾分笑意:“放心,我還不至于點個禮花都把自己給傷到。今日這煙花是為你而點,當然要由我親自動手啦!”

    李令月這般說著,嬴政才終于放開了攥著她胳膊的手。

    耳邊傳來了一陣爆破聲,緊接著,嬴政看到一朵朵煙花在夜空中綻放開來。

    五彩斑斕的煙花在夜幕中爭相綻開,上一朵還未消散,下一朵已至眼前。

    許多尚未安寢的人都聚集在各自的門窗前,直呼神跡。

    他們鮮少能夠享受到這樣的視覺盛宴,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期盼著這“神跡”能夠維持得久一些。

    然而,煙花總是有限的。當最后一朵煙花綻開之時,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夜幕中那個熠熠生輝的“政”字。

    “這是上蒼為秦王降下的神跡!秦王深得上蒼眷顧!”

    當即便有人叫嚷了開來。

    與此同時,宮殿前,李令月走到了嬴政跟前:“喜歡我為你準備的煙花嗎?最后那個煙花,可是特制版的。”

    她的話音剛落,便落入了一個沾著些濕氣的懷抱中。

    許久后,她才聽到他伏在她頸邊,低低地道:“……喜歡。”

    李令月的手攀在嬴政的肩頭,當燥熱之意升騰而起時,她才隱隱察覺到,事情似乎有些失控了。

    “我明明只是邀請你來看煙花的……”她小聲抱怨道。

    嬴政凝視著她的紅唇,眸中閃過一種難言的晦澀。

    “令月,招惹了寡人,就要付出代價。”

    “你蠻不講理!”

    “我嬴家之人從不需要對任何人講理。”

    李令月覺得,在這個時候,嬴政倒是有點像他那個無賴的曾祖了。

    等到李令月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周圍之人已盡數被嬴政遣散。

    不知何時,他們已從宮殿外,轉移到了宮殿內。

    兩人的呼吸密密地交織著,似有一把火在李令月體內燃燒著。

    嬴政低低的聲音從她耳邊傳來:“……你不愿意?”

    “那倒不會。陛下如此美色,我與陛下究竟誰吃虧,還不好說呢。”李令月道。

    只是,今日的發展,實在有些出乎李令月的意料。

    下一刻,她就感覺攥在自己腰間的手收攏了力道。

    烏云蔽月,窗外的枝椏隨風搖擺……

    翌日,嬴政身邊的近侍與李令月身邊的侍者都乖覺地將洗漱用具放在了門口。

    殿內,嬴政已經換上了來時穿的那身常服,而李令月仍懶洋洋地臥倒在榻上。

    “昨夜……”

    “昨夜之事,你情我愿,陛下不會后悔了,要讓我賠你清白吧?”李令月驚訝地道。

    她看到,嬴政額角似有青筋繃起。

    “寡人的意思是,若你有孕……”

    “應該不會。”哪有那么巧,一發命中的呢?

    李令月認真地想了想,道:“不過,即使真有了也無妨。”

    真有了,她帶著孩子回大唐就好。

    正好她家阿娘還在為了她的婚事而操心呢,要是直接一步到位,有了繼承人,想必她家阿娘就不會一直盯著她的婚事了。

    嬴政自動理解為,她愿意為他誕下繼承人,臉上緊繃的線條不由松開了。

    “若真有那一日,你可愿做我的王后?”

    李令月覺得嬴政的話越發讓人聽不懂了。她有沒有繼承人,跟她做不做嬴政的王后有什么關系呢?

    就算她答應跟他結婚,自動離婚不也是遲早的事嗎?

    “我可做不了你的王后。”李令月半開玩笑地道:“想要做秦國的王后,不僅要通曉周朝雅言,還要通曉其余六國語言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們秦語給啃下來,你就別再拿別國語言來為難我了。”

    “待一統天下之后,寡人會下令,所有人都習秦字,說秦語。”嬴政覺得,李令月所擔憂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

    “多謝陛下厚愛。不過,你不覺得現在談這個太早了些嗎?”

    李令月表示,現階段她就只想談個戀愛,至于別的,她實在不想考慮。

    ……

    將嬴政打發走之后,李令月好生梳洗了一番,開始整理與“制鹽”相關的資料。

    咸陽宮也逛了,戀愛也談了,該開始干正事兒了。

    雖說她這些天躺著不動,也有嬴政分潤給她的積分進賬,但人不能老想著靠別人嘛,否則就會越來越懶。

    更何況,她手里頭還有許多好東西沒拿出來。

    為了盡快攢夠回家的積分,她也得讓自己變得更勤奮一些。

    李令月把主意打到了鹽上。

    現在秦國吃的鹽,因為提煉方法過于粗糙,在煉制的過程中造成了不少浪費,且那鹽的口感也不怎么好。若能提高鹽的煉制效率,不僅秦國百姓獲益,她也能有更多的積分入賬。

    李令月一邊整理著資料,一邊命人去打探嬴政何時有空,她可不想撲個空,或是在嬴政與朝臣議事的時候突然闖進去,那樣就太討人嫌了。

    尋常人若要窺視秦王的蹤跡,秦王身邊的人自然不會配合。

    但程武見是李令月身邊的人前來打探消息,果斷將嬴政正獨自在書房中處理公務之事告知了李令月。

    沒多久,嬴政就聽聞李令月前來求見的消息。

    他眸光微微一閃,沉聲道:“請太女進來吧。”

    公是公,私是私,嬴政和李令月在這方面,一向拎得清。

    李令月步入嬴政的書房后,直接開門見山道:“孤在查資料時發現,商君變法之時,便將秦國的食鹽收歸官營了。想來,秦國也該有自己的產鹽地?”

    嬴政雖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起食鹽之事,卻知她不會無的放矢。于是,他拿出一張秦國輿圖,對李令月道:“不錯,河東有一城池,名喚安邑,此地有一鹽池。孝公與商君變法之后,非但收復了河西失地,還將河東之地的鹽池一并納入了我秦國的版圖。這便是我秦國食鹽的第一大來源。”

    安邑本是魏國故都,后來,魏國被迫從安邑遷都大梁,也被一些人視為魏國走下坡路的開始。

    “惠文王時,惠文王派遣司馬錯、張儀等人攻克巴蜀之地。巴蜀之鹽,盡歸我秦國所有。這便是我秦國食鹽的第二大來源。”

    “我秦國食鹽的第三大來源,在于齊國。”

    遠交近攻,不是隨便說說的。秦國與齊國的交情,除了體現在齊國“親秦附秦”上,也體現在這食鹽交易上。

    秦國往往能夠從齊國買到價格較為低廉的海鹽,且齊國也有得賺,雙方可謂皆大歡喜。別的國家若想從齊國處買鹽,可就不是這個價了。

    “后世總結出了制鹽法,可以煉制出更多的鹽來,陛下可想聽一聽?”

    見嬴政點了頭,李令月便將曬鹽法與煮鹽法告知了嬴政。

    嬴政認真地將這兩個法子的具體操作過程記了下來,并準備稍后就命人去實踐。

    “除了秦國之外,別的國家的黔首也需要鹽。陛下若能幫助別的國家的黔首降低吃鹽成本,想來他們也會十分感激陛下。”

    李令月又道:“當然,這制鹽法的法子不能白白給了六國國君,得讓他們拿好處來換。這就看陛下怎么操作了。”

    嬴政對她這種做什么都要拉上其他國家黔首的做法感到不解。

    “你倒是惦記六國黔首。”

    “那當然啦。他們今日是六國黔首,來日便是陛下的子民。不止我該惦記他們,陛下也該惦記他們才是。”

    李令月怕嬴政不上心,又對他強調道:“陛下,我跟你講,你若能讓他們對你歸心。往后你的征戰六國之路,便能無形中減少很多阻力。”

    “所以,你惦記那些黔首……也是為了寡人?”

    “當然,我自然是盼著你好的。”李令月不假思索地道。

    畢竟,嬴政把秦國治理得好好的,才有積分分潤給她呀。

    李令月注意到,嬴政在聽到了她的話之后,嘴角的弧度似乎上揚了一點。

    第043章 第 43 章

    昨晚咸陽宮上方的那場煙火,不僅嬴政與李令月瞧見了,還有很多人都瞧見了。

    一時之間,“天降神跡,秦王乃天命所歸”的傳言,沸沸揚揚地傳播了開來。

    當然,這其中有幾分秦國君臣的手筆,就不知道了。

    因勢利導,是秦國大臣們的基本素養。甭管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只要是對秦王,對秦國有利的,對他們來說就該宣揚出去。

    往后的幾日,嬴政很是得了一番“天命之子”的待遇,走到哪兒,都會有人用隱晦的目光打量他,想看看他究竟與尋常人有什么不同。

    好在嬴政大多數時候都戴著冕旒,那些人便是看了,也只能看個寂寞。

    此時,李令月正端坐在嬴政面前,撩起旒珠,仔細打量著嬴政的面容。

    被她注視著的嬴政一手虛扶著她的腰,以免她摔倒。

    “你可以把冕旒摘下來看的……”嬴政的語氣有些無奈。

    他實在不解,李令月為何非要多此一舉。難道隔著冕旒看他的臉,會比摘下冕旒,看得更清楚嗎?

    “陛下你不懂,隔著旒珠看,才有感覺啊。”李令月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道。

    尤其是一想到許多人只能望著嬴政的冕旒發呆,她卻能直接掀開這旒珠,她心中就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待李令月看夠了,嬴政才扶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旁人不知道那‘神跡’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那“神跡”,可還是李令月親手放的。

    “知道啊,我知道那‘神跡’是假的。不過,我是真的認為,陛下你是天命之子呢。”

    李令月覺得,別人看的是“天命之子”,她看的也是“天命之子”,沒毛病。

    這幾天以來,不知多少人用這個詞來夸贊嬴政,嬴政原本都習以為常了,但他聽李令月這么說,卻警覺地瞇起了眼。

    “你口中的‘天命之子’,究竟是寡人,還是你認知中的那個‘始皇帝’?”

    “有區別嗎?始皇帝是嬴政,你也是嬴政啊。”

    眼看著自家親親男友的臉有越變越黑的趨勢,李令月趕忙補充道:“當然,如果非要從你們中選出一個天命之子,那肯定是你。始皇帝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始皇帝做不到的事,我相信你也能做到!”

    夭壽咯,她家男友難不成是哲學系的嗎?不然為什么會突然開始考慮這種問題?

    嬴政的臉色這才多云轉晴:“不要透過我看任何人。”

    “那是自然,我一直都很清楚,你們是不同的。‘始皇帝’對于我來說,是一段歷史,是一段過往,是一個被神話了的符號。可你不一樣啊——”李令月端詳著嬴政的臉道:“你是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人。誰能像我家阿政這般又有能耐又有才華,生得又這般俊俏呢?”

    嬴政有些不自在地轉過了頭。

    即使早已習慣李令月這副說話的腔調,在面對這般直白的夸獎和表白時,他仍會……不知所措。

    李令月笑瞇瞇地打量著眼前的嬴政,覺得自家男友真可愛。

    可惜他好像天生就不會臉紅哎,不然就更可愛了!

    兩人又親昵了一陣,李令月正了正神色,對嬴政道:“我今日是來跟你告別的。”

    “告別?”

    嬴政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眼中的笑意徹底消失不見:“可是宮中有人讓你不舒服了?”

    “那倒沒有。不過,你有你的事要忙,我也有我的事要忙呀。”李令月認真地道:“一名將軍是不能長期離開她麾下的士兵的。我的兵,在長安。我入住咸陽宮這些日子過得雖開心,但我長時間不與手底下的士兵切磋,便仿佛少了什么似的。”

    “可你是太女,你遲早會離開你的兵。沒有哪個國家,會允許自己的王,長期在前線掙命。”

    “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至少不是我現在要考慮的問題。”

    李令月表示,現在還有她家娘親在前頭頂著呢,這個問題暫且輪不到她來操心。

    她家娘親比正史中提早十幾二十年上位,也就是說,她至少還有十幾年二十年可以在外面浪呢。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李令月一回大唐就被武皇收回兵權,在她身處戰國的這段時期,她還是得跟她手底下的兵維持親密的關系。

    “而且,陛下,你莫不是沒有聽過有個詞,叫做‘美色誤人’?”

    在嬴政說話之前,李令月就掰著指頭跟他算道:“你看看,我在長安一日可以做多少事,來了咸陽宮后,一日又做了多少事?你說,你算不算是誤了我?”

    嬴政:“……寡人不美,也沒有誤你。以后不要再讓寡人聽到‘美’這個字!”

    他都快要不認識這個字了!

    李令月伏在嬴政胸前,笑得前仰后合:“好吧,是我說錯話了,陛下不要與我計較。總之,我要回長安去了。陛下若是想我了,可以來長安找我。”

    嬴政握著李令月的手緊了緊,卻沒有再做挽留。

    她方才的那番話,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她雖喜歡他,卻不會為他而留在咸陽宮。

    就如他,亦不會常駐長安。

    對于他們而言,感情并非不重要,但比感情重要的東西,卻有太多。

    ……

    李令月乘坐馬車離開了咸陽宮。

    她來時聲勢浩大,百官相迎,離開時卻悄無聲息。

    原本嬴政要為李令月安排一場盛大的告別儀式的,卻被李令月委婉地勸住了。

    “我這一走,又不是不回來了,你何必如此?”

    “臨近年關,秦國與各國國君互送年禮。你若想將紙和銅爐的名頭打出去,這是個最合適的時機。”

    “那制鹽之法,你近日也命人試過了。是否有用,你心中應該有數。我還是那句話,與其對著六國嚴防死守,不讓制鹽之法流入六國,倒不如將那制鹽之法在六國國君面前賣個好價錢。你的人也可趁機在六國黔首之中運作一番,讓你得個好名聲。”

    “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嬴政看著李令月的車馬消失在視線范圍中,耳邊猶自回蕩著她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在宮門口站了很久,暮色四合時,他才終于轉身回到自己的宮殿之中。

    ……

    開年之時,按照慣例,各國國君都會互送年禮。

    除非是兩國正在打仗,或者直接斷交了,否則,這點面子功夫還是得做的。

    往年秦國送到山東六國的年禮,都是隨便送上一份,六國為了不得罪秦國,往往會備上一份厚禮。

    但今年,秦王卻專程派了姚賈、頓弱以及綱成君蔡澤前往六國之地。

    當各國國君聽說秦國來送禮的不是什么無名小卒,而是秦王的心腹時,心中下意識地就對此事多了幾分重視。

    魏國,魏王增一聽到姚賈的名字,頭皮就開始發麻。

    他對著左右之人感嘆道:“也不知這秦王究竟意欲何為……”

    平日里對他們說打就打也就罷了,可別好好一個年都讓他們過不安生啊。

    身處邯鄲的趙王偃也是類似的想法。

    至于燕王喜……自從他上回差點兒讓東胡人給干翻,最后還得靠秦軍來救援,他已經沒有任何想法了,茍得一日是一日吧。

    韓王然的想法與燕王喜差不多,韓國已經被秦國啃得沒幾塊地兒了,且韓國本身又與秦接壤,等同于秦國嘴邊的一塊肥肉。

    只要秦王政不直接派兵來攻打韓國,他哪怕派人來羞辱韓王然,韓王然都會說秦王說得好,說得對。

    遠在臨淄的齊王建倒是不怎么擔心,他向來緊跟秦王的步伐,秦王應該不會對他下狠手。

    楚王完身子越發不好了,這次沒有親自出面。

    代楚王收下秦國送來的年禮的,是春申君黃歇。

    當黃歇從頓弱手中接過裝訂成冊的《楚辭》時,十分驚訝。

    黃歇才學過人,又喜好讀書。屈原所作之辭,他自然也是拜讀過的。

    只是,黃歇沒有料到,那些長而優美的詩句,竟能被裝訂在幾本冊子上——屈原在作這些詩句之時,不知費了多少竹簡。

    黃歇幾乎立刻意識到,這輕薄的紙張,會給當今之世帶來怎樣的變化。

    “這紙……”

    “這紙便是秦王贈予楚王的年禮之一,代表著我秦國與楚國交好的誠意。”

    頓弱笑吟吟地道:“我觀春申君面有薄汗,我這里有些手紙,春申君不如拿去擦擦吧。”

    他知道春申君想說什么,卻沒有接他的話頭。

    上趕著不是買賣,秦王既然要將這紙張在六國之地賣個好價錢,自然得六國之人主動來問價。

    “聽聞楚王病重畏寒,秦王命我送上了新得的銅爐,興許能對楚王有所幫助。”

    黃歇在親自感受過銅爐的功效后,不得不承認,秦王送上的這兩件年禮,都十分實用。

    若此二物能在楚國境內廣為流傳,定能使得他們的生活更為便利。

    只是,黃歇并未感到高興。透過這兩件年禮,他看到秦國出現了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變數,他不知這種變數對楚國而言究竟是好是壞。

    與黃歇不同,趙王偃、韓王然與燕王喜在收到這份年禮時,大大松了口氣。

    他們幾乎不敢相信,當初那個誰的面子也不賣的秦王,有朝一日竟會變得這般“和善”。

    送走了秦王派來的使者后,他們當即便將寵臣召集到身邊來,向寵臣展示秦王贈予他們的年禮。

    他們的寵臣都是善于阿諛奉承之人,好話自然不要錢地往外砸。

    以郭開為例,他一面恭賀趙王偃得了寶物,一面恭賀趙國與秦國處好了關系,日后趙王偃可高枕無憂云云,直把趙王偃吹捧得以為自己是一代明君。

    第044章 第 44 章

    誰人不愛聽好話呢?趙王偃是個尋常人,自然是愛聽好話的。

    可惜他自上任以來,實在沒什么值得稱道的政績,尋常人吹捧他,總讓他覺得假大空,還讓他疑心他們是不是在明褒暗諷。

    幸而有善于“發掘”趙王偃“優點”的郭開在,這郭開總能尋到不一樣的角度,將趙王偃真情實感地大夸一番,趙王偃將郭開當做“知己”,自然對他愈發寵信。

    兩人談笑間,郭開將趙王偃奉承得十分舒服,趙王偃自然對郭開極為大方,直接將秦人送來的紙與銅爐賞了一些給郭開。

    郭開在試用了這兩樣東西之后,大加贊賞,又對趙王偃道:“這紙張與銅爐既然如此便利,王上何不與秦國商議,定期向他們采購此二物呢?”

    “寡人倒有這個想法,可秦人卻說,這紙與銅爐,皆是秦國之寶,亦是秦趙交好的象征,只贈不賣。”

    郭開道:“既是秦趙交好的象征,王上就更該多弄些回來擺著,既可自用,又可在下回秦使來我趙國之時,讓秦使好生瞧瞧。我趙國諸多雄才大略的先王,也沒能讓秦趙長久交好。王上若能做到這一點,便可功蓋諸多先王了!”

    他一席話,說得趙王偃也跟著熱血澎湃起來。

    趙王偃絲毫不去考慮,這大爭之世,只一味想著與某國交好,便已落了下乘。趙國諸王若是知道趙王偃竟這般“出息”,定會“欣慰”得一人賞他一棍子。

    “寡人自然愿意,只是不知秦國那邊是如何想的。”

    郭開滿意地聽著趙王偃連呼吸都重了幾分,他拍著胸脯對趙王偃道:“王上不必憂心,此事就由臣來為王上辦妥。只是,這紙與銅爐如此珍貴,想要得到這兩樣東西,怕是要付出些代價啊。”

    這時,被趙王偃立為王后的娼女也湊了過來,柔柔地依偎在趙王偃撒嬌:“既是好東西,即使要花費大價錢來換取,也是值得的,王上說是不是?王上是我趙國最尊貴之人,自當享用這天底下最好的東西。”

    她一雙充滿柔情的美目,崇敬地望著趙王偃,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暗合趙王偃的心意。

    有著愛妻相勸,身邊又有信臣主動請纓,趙王偃沒堅持多久就被說服了。

    郭開與趙王后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后又默契地移開了目光。

    秦國使者每次來出使趙國之時,對趙王身邊的寵妃與寵臣總是極大方的。

    這回,郭開與趙王后都收到了秦國使者送來的重禮,他們自然要幫著秦國說話。

    至于促成此事對于趙國而言究竟是利更大,還是弊更大,他們并不關心。

    郭開自認是個識時務之人,如今趙國在秦國面前,處處要看秦國臉色行事。趙王又如此昏庸無能,指不定哪一日趙國就要被秦國給滅了。

    如今難得秦國使臣對他這般友善,他自然要抓住機會,跟秦國使臣處好關系,也好提前為將來做打算。

    趙王后的想法就更簡單了,有好處就要攥在手中,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

    她本是娼女出身,見多了負心薄幸的男子,自然也不指望趙王偃能夠對她始終如一。

    別看趙王偃如今對她十足寵愛,言聽計從,指不定哪一日,她和她的兒子趙遷就要步了先王后與公子嘉的后塵。

    先王后是她斗倒的,趙嘉的太子之位是她與郭開密謀廢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枕邊人寵愛一個人的時候有多么沒有底線,厭棄一個人的時候又是多么無情。

    趙王后曉得許多人在背后稱呼她為“倡后”,對她極為鄙薄,但她不在乎,名聲算什么?到手的好處,才是最重要的。

    得了趙王偃的首肯后,郭開當即便將姚賈請到了自己的府邸上,與姚賈商議趙國日后定期從秦國購買紙張與銅爐一事。

    因姚賈先前已言明此二物是秦之國寶,是秦趙交好的象征,郭開幾乎將這兩樣東西開到了天價。

    眼見著姚賈面露猶豫之色,郭開還熱絡地道:“王上與我都盼著能讓秦趙長久交好下去,還望姚大人在秦王面前為我們說些好話,將這紙張與銅爐多分一些給我們。若秦國有刊印成冊的書籍,我趙國也愿花大價錢購買。”

    眼見著趙國如同自動送上門來任人宰割的肥羊,姚賈終于露出了笑容。

    “既然趙王與郭相如此有誠意,我定會竭力在王上面前促成此事。紙張與書籍倒還好說,只是這銅爐十分笨重,搬來搬去多有不便。若趙王執意要這銅爐,不妨讓我秦國匠人直接入趙,就地取材,為趙王打造一批銅爐。”

    郭開見此事終于談妥了,也不由松了一口氣。

    他與姚賈相互吹捧了一番過后,開始變著法地向姚賈打探秦國官場之事。

    姚賈對郭開道:“王上最是‘欣賞’郭相這樣的大才。若郭相來了我秦國,定會得到王上的‘重用’。可惜郭相如今在趙國深得趙王倚重,否則我定會力薦郭相入秦。”

    郭開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面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

    一席宴會,賓主盡歡。

    此事議定之后,無論是忙著去趙王偃跟前邀功的郭開,還是一心想著享受的趙王偃都未曾料到,在這單“生意”中,他們損失的不僅是大量金錢,更是文化領域的話語權。

    當紙張漸漸遍及趙國,當他們毫不設防地引進秦人印刷的書籍,一場文化入侵,便悄無聲息地開始了……

    而他們向秦人購買印刷好的書籍的初衷,不過是求便利罷了。

    ……

    姚賈載著趙王偃給的“定金”,一路招搖地來到了齊國臨淄。

    財帛動人心,半道上,一些宵小之輩想打姚賈這些錢銀的主意,幸而秦王派來的秦銳士各個給力,這才沒有讓趙國的“定金”出現有閃失。

    姚賈使團中的一名官員對此頗為不解,私底下向姚賈詢問道:“大人為何不派人直接將這些錢財送回大秦?如此一來,咱們豈不是少遇到幾次襲擊?”

    姚賈道:“你不懂,本官就是要將這些錢銀拉去齊國,讓齊王建好生看看。”

    ——有人要跟你齊王建爭當秦王的狗腿子啦,你還不好好表現一下嗎?

    ——趙國為了從秦國處獲得紙張、書籍與銅爐,愿意付出這么多的誠意,你齊王建又愿意付出多少呢?

    ——齊國臨海,又制鹽之便,又因多年未曾經歷戰亂,比趙國富庶不少。你齊王建要是出的錢比趙王還少,像話嗎?

    姚賈手底下的屬官對于自家上司的心思仍然不大清楚,不過他見姚賈心中有數,便也不再說什么。

    馬車一路駛入了齊國的地界。

    當齊王建聽說秦國的使臣抵達臨淄時,對姚賈一行人極為熱情。

    事實上,在姚賈等人還沒來的時候,齊相后勝就已經開始做齊王建的思想工作了。

    不得不說,同為亡國奸相,后勝與郭開的腦回路還是頗為相似的。

    面對秦國送來的金銀,后勝收到手軟。面對秦國使者提出的要求,后勝來者不拒。

    在他看來,既有好處可得,又能與最強的秦國交好,何樂而不為呢?

    因有姚賈提早“通風報信”,后勝早早就知道了趙王偃是如何討好秦國的。

    他來到齊王建的宮中,神色嚴肅地將趙王偃欲取代齊王建,成為秦王第一狗腿子的消息告知了齊王建。

    齊王建聞言,果然大驚失色:“這趙偃小兒去歲還派人來臨淄,欲與寡人商議合縱攻秦一事呢,如今竟就轉變了態度,忒惡心人!秦王不會被他蠱惑吧?”

    他雖腦子不甚靈光,卻也清楚,這戰國亂世,大家不可能一團和氣。

    秦趙二國要是交好了,齊國在秦國那邊的分量不就下降了嗎?

    不行,絕不能坐視此事發生!

    齊王建向后勝問計,后勝道:“王上無須擔心。趙王偃不過是靠著金銀之物,來取信于秦王罷了。只要我齊國表現出比趙國更多的誠意來,秦王自然不會看重趙國勝于我齊國。”

    說著,他又開始貶低趙王偃,吹捧齊王建:“趙國年年打仗,不止要應付匈奴入侵,時不時還要跟燕國打上一場,國庫早就空虛了。哪里比得上我齊國財力雄厚?”

    “是極是極,無論趙國愿意付出什么代價,只要我齊國愿意比趙國付出更多,就無礙了……”

    靠著后勝這一大“功臣”,姚賈在齊國不費吹灰之力便達成了目的。

    當他離開臨淄的時候,他的車隊中裝滿了齊國刀幣,都是齊王建向秦國購買紙張、書籍和銅爐的定金。

    姚賈牢記秦王政之語,轉頭就將這些刀幣在齊國境內花了出去,換成了糧食、布匹、食鹽以及藥品等物。

    此行,姚賈還有另一個收獲——他說服了齊王建,讓齊王建同意由他們秦人幫著齊國制鹽。

    姚賈原話是這樣說的:“秦王近來得了制鹽之法,可煉制出數量更多、品質更加的鹽來。秦王考慮到秦與齊向來交好,有意將這制鹽之法與齊王您共享。”

    “啊……”齊王建瞪大了雙眼:“秦王果然有更優的制鹽之法?”

    鹽稅在齊國的稅收中占了大頭,齊王建自然知道若能提高鹽的品質與產量意味著什么。

    “自然,秦王有什么誆騙您的必要呢?”

    姚賈道:“依照秦王的意思,他會派一批人入齊幫您制鹽。齊國原本每年能得的鹽,依舊歸您,秦王分毫不取。可新增的鹽,您要分一半給秦王。”

    齊王建聽了姚賈的話,激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最終,他由衷地感慨道:“秦王當真是好人啊!”

    齊王建只聽說自己國家的鹽不會少,還會在秦王的幫助下變多,便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他卻不知,自己國家最重要的賦稅來源之一,讓別國之人插一手,究竟意味著什么。

    他更不知,在齊國高官都已經被腐蝕的現在,底下的官員自然爭相效仿。

    即便齊國產鹽量當真提高了,也沒幾個子兒能落到國庫中。

    姚賈離開齊國之后,轉頭又回了趙國境內。

    趙王偃與郭開聽說齊國君臣竟然踩著他們顯擺自己,一時對齊王建和后勝恨得牙癢癢。

    然而,為了在秦國使臣面前顯示他們的誠意,他們不得不咬著牙,再次加了價。

    在趙國發了第二筆橫財的姚賈,帶著兩次入趙獲得的錢財,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邯鄲。

    而后,他同樣在趙國境內將這些布幣換成了換成了秦國所需要的物資……

    已經被秦軍包圍的燕國不需要姚賈親自出使。姚賈來到了他目的地中的最后一站,魏國大梁。

    與此同時,蔡澤已拿著從韓王然處得到的“定金”返回咸陽,遠在楚都的頓弱也終于與楚國君臣完成了扯皮。

    第045章 第 45 章

    春申君黃歇到底比齊相后勝與趙相郭開要精明一些。他心知,天上掉餡餅這事兒定不會發生在秦楚邦交之間,那秦王也必不是什么大發善心的好人。

    因此,黃歇只與頓弱議定了向秦國購買宣紙、手紙以及銅爐一事,至于那刊印成冊的書籍,他只謹慎地向秦國購買了少量廣為人知的書,打算拿來供楚王與自己閱讀。他并不打算讓秦人刊印的書籍在楚國境內擴散開來。

    但后來,當士子手捧刊印成冊的書籍與人議學、議政的情形在六國蔚然成風,楚國卻依舊只有大量竹簡以及少量手抄書籍時,當楚國再一次因此而被嘲諷為“蠻夷之邦”時,春申君便會明白,人是無法逆著時代的潮流向前走的。

    有些事,哪怕他們做了之后會落入秦人的掌控之中,他們也不得不去做。因為此時站在時代最前沿的,是秦國。

    當然,這是后話了,現在暫且按下不提。

    由于紙和銅爐如今都是秦國獨有的,黃歇也不知該如何定價才合適,他便著意在頓弱面前拖延了些時間。

    待黃歇派去三晉之地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他琢磨了一陣,便比照著齊、趙給出的價格,向頓弱砍了一些價。

    頓弱假意為難地同意了黃歇給出的價格,還特意強調,這是看在秦楚邦交甚好的份兒上,秦國才會給出如此優惠的價格。若是換了別的國家,他定不會如此輕易松口云云。

    殊不知,頓弱心中也是甚為滿意。

    他們在出發之時,秦王便給了他們兩個標準,其中一個為秦王所能接受的底線價位,另一個價位則是秦王希望他們談到的價位。

    對于頓弱來說,黃歇給出的這個價位,早已超出了秦王給的兩個標準。

    頓弱此番出使楚國,也算是優秀地完成了任務。

    至于頓弱的“戰果”不如姚賈豐碩,他對此并不放在心上。

    因著趙王君臣與齊王君臣本就比楚國君臣好忽悠,楚王的財富與各項權柄也不如齊、趙二國那般集中,秦王本也沒指望能讓楚國跟齊、趙二國出同樣的價格。

    各國國情不同,“及格線”與“優秀線”自然也不一樣。

    譬如那弱韓與被削得只有巴掌大點的燕國,即便是韓王然與燕王喜愿意出高價向秦國購買紙張、書籍與銅爐等物,他們也實在是囊中羞澀,拿不出那么多錢來了。

    一時之間,頓弱與黃歇也算得上是賓主盡歡。在商議完“正事”之后,作為東道主的黃歇還好生招待了頓弱一番。

    只是,黃歇帶著頓弱在楚都游覽的過程中,發生了一個令人不快的小插曲——屈、景、昭三大氏族的人聽說秦國使者給楚王送來了好東西,竟然厚著臉皮想分走一部分。

    看著三家使者那副帶著假笑的面孔,黃歇便不由咬緊了牙齦——自楚王完身子不適以來,這三家人行事是愈發猖狂了。

    如今,他們當著秦國使臣的面都敢如此囂張,楚王完一旦故去,憑著太子悍的能力與威望,根本彈壓不住他們!

    頓弱對于楚國內部的權利傾扎不感興趣。黃歇與屈、景、昭三家派出的使者唇齒交鋒時,他就在一旁作壁上觀。

    楚國地域遼闊,即使對于強秦來說,也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個四分五裂的楚國,總比一個上下一心的楚國要好對付得多。

    秦國君臣還巴不得楚王與楚國老氏族之間多鬧鬧矛盾,相互扯扯后腿呢。

    屈、景、昭三家派出的使者辯才不如黃歇,縱然三對一,也漸漸落了下風。他們離開時,看向黃歇的目光中滿是怨恨之色。

    如今楚王完還在,他們暫且動不了黃歇,待楚王完薨逝,他們定會讓黃歇知道得罪他們的下場!

    黃歇沒有在意這些充滿惡意的眼神。他在楚國做了這么多年令尹,這樣的眼神早已見了許多。

    只要身居高位,且擋了別人的路,哪有不招人嫉恨的呢?

    他并不認為這些人能夠對他造成什么損害。楚王完在,楚王完便是他的靠山,楚王完過身,還有太子悍在——太子悍的生母李夫人是黃歇進獻給楚王完的,太子一脈都與黃歇關系匪淺。

    待太子悍繼位,黃歇說不得還可學一學那秦國的呂不韋……如今他便不怕屈、景、昭之人,日后,大權在握的他,更不必看這些人的臉色行事!

    銅爐、紙張等新興的事物很快便被送到了楚王完的病榻前。

    楚王完一邊聽黃歇說起他與頓弱交談的經過,一邊將枯瘦的手覆在黃歇送來的《離騷》上。

    楚王完打開《離騷》,仔細翻了幾頁,看這輕薄的紙張是如何容納下更多文字的,又看了看這冊書上的秦楚雙語。期間,他的動作顫顫巍巍,總讓人懷疑他握不穩這書。

    最后,楚王完將書冊合上,對黃歇感嘆道:“每當聽到秦國君臣鬧出的動靜,寡人都覺得,寡人果然是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了。”

    他在風風雨雨中,走過了將近五十年的光景,自認雖時運不濟,但在這戰國亂世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然而,近年來,楚王完時常產生自己即將被時代拋棄之感。

    年輕時,他與他的阿父被秦王稷壓著打,年老后,他又被初生牛犢一般的秦王政壓著打。

    從前楚王完還能看清自己究竟敗在何處,如今,他卻連自己究竟敗在何處,也要看不清了。

    這也讓病中的楚王完心中愈發苦悶。

    黃歇聽著楚王完的話,長長嘆了口氣。

    楚王完說覺得自己是個暮氣沉沉的老人,黃歇又何嘗不是如此?

    縱觀他們的一生,似乎一直在順應時勢,隨波逐流。

    在小事方面,他們猶可自行做主,然而,他們卻改變不了自身的命運,也逆轉不了大勢。

    黃歇說不出寬慰的話語,他知道,楚王完也不需要那些好聽但不實用的話,最終,君臣二人唯有相顧而嘆。

    ……

    當姚賈抵達魏都大梁后,遇到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魏王增竟借故避了出去。

    待魏王增派人“賄賂”完姚賈身邊的屬官,得知了姚賈與齊、趙議事的一些細節后,他心中有了底,才終于出現在了姚賈面前。

    姚賈等人在外出使之時,不免會有別國來打探消息。

    他明白六國國君的某些隱秘的心思——有些事,由秦國官方明著告訴他們,他們未必會信。自己花錢打探來的消息,總是顯得更加可信一些。

    姚賈并沒有禁止下屬收取他國的“賄賂”,進而透露某些情報。只是,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他提前便給手下的人定了一條線,不可逾越。收取了別國的“賄賂”,事后要上報,在秦王跟前過了明路,收來的東西,他們便可以自己留著了。

    姚賈與魏王增接觸了幾次,對魏王增的脾性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

    魏王增既不像齊王建那般盲目親秦附秦,也不像趙王偃那般好鼓動。

    他對秦國有著極重的警戒心,又有些膽怯。

    因而,在面對姚賈這個秦國使臣之時,他便像是面對洪水猛獸一般。

    在摸準了魏王增的脈門口后,姚賈便特意將談話的“主導權”交給了魏王增。

    明面上,是魏王增在決定秦魏之間談話的走向,實際上,魏王增所得到的信息,以及他本人的種種思量,都被姚賈不著痕跡地引導著。

    對待不同的人,就要采取不同的方式,這一點,還是姚賈從綱成君蔡澤身上學來的。

    在姚賈一方的有心算計之下,秦魏之間的溝通,倒也算是愉快。

    魏王增以比齊、趙二國低的價格換取了秦國的紙張、書籍等物,自以為掌握了談判的主導權,為魏國爭取到了利益,魏王增心中頗為自得。

    姚賈達到了目的,自然也十分滿意。

    這開年禮物互贈下來,六國紛紛說起了秦國的好話。要知道,從前他們對秦國的種種蠻橫做派可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如今,他們倒真有了幾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

    遠在長安的李令月聽說了秦國與六國的互動往來,對身邊人感嘆道:“都道兵戈刀刃可怕,殊不知這糖衣炮彈更為可怕,無形中便可化解人的戒心,腐蝕人的斗志。”

    嬴政君臣狠狠坑了六國一把,還讓六國君臣爭相給秦國送錢,端的是好手段。

    對嘛,這樣多好,既得了實惠,又得了名聲,還讓李令月多出了些許積分。

    不過,興許是因為秦國制造出來的這些東西目前主要在六國權貴手中打轉的緣故,李令月得到的積分并不多。

    李令月估摸著,得等到紙張等物增大產量,在民間流傳開來,她才能好生斬獲一批積分。

    “不行,我得寫信提醒一下阿政,別光想著薅六國國君與貴族的羊毛。等時機成熟了,還是得勸他們把造紙廠建到六國去。若要負擔六國之地的書籍,只靠我手底下這么一個印刷廠肯定是不成的。他們秦國君臣自己也得想法子擴大印刷廠的規模……”

    還有,從六國之地賺來了錢財,一些基礎設施的修建也該開始規劃起來了。

    修路,建橋,修水渠!

    李令月決定,拉著秦國君臣一起做勞模,先想法子把適合各種不同路況的水泥和瀝青給弄出來再說。

    不對,其實也用不著她來拉,嬴政本就是個勞模,連帶著他手底下的人都跟著他一起連軸轉。

    這個年,李令月依舊忙忙碌碌。

    偶爾她也會抬起頭來往往天空,想看看秦時的明月,與她大唐的明月有何不同。

    在這異國他鄉呆了這么久,李令月每天都在努力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充實起來,但在這特殊的時候,她還是有些想家了。

    第046章 第 46 章

    皎潔的明月映照在李令月清麗的面龐上,為她增添了幾分柔和之色。

    她目光悠遠,人雖還在此處,思緒卻已不知飛向了何方。

    突然,李令月感覺自己的手被人輕輕扯了一下。

    待她回過神來,便看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秦王。

    “陛下,你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且還悄無聲息就來到了李令月的身邊,著實讓李令月吃驚。

    李令月想,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她和她身邊之人,都已習慣了他的存在啊。

    “寡人想著,六國國君,寡人都派人去拜會過了,這會兒總該來拜會拜會我秦國最大的盟友。”

    嬴政說著,將李令月的手攏在了掌心之中。

    嬴政的手骨架比李令月大一圈,干燥而溫暖。但李令月常年習武,體溫較之常人偏高一些,反倒比嬴政還暖和。

    李令月輕笑道:“陛下,你們秦人,都喜歡這么‘拜會’盟友的嗎?”

    嬴政裝作聽不出她話語中的些許調侃之意,理所當然地道:“對待不同的盟友,自然該有不同的標準。”

    比如那六國國君,隨意派使臣打發了就是。而李令月,卻值得他親自來見。

    在嬴政說話期間,他的隨從已經將“年禮”一樣一樣搬進了李令月的府邸。

    秦國送給六國國君的年禮多是一些華而不實之物,嬴政贈予李令月的年禮,卻顯然是每一樣都經過精挑細選的。

    這些禮物非但華美貴重,且都是李令月用得上的東西,說他將半個秦王后的宮殿搬了過來,也不為過。若不是李令月如今住的這宅院空間有限,只怕嬴政能搬更多東西來。

    李令月看著各式各樣的家具與器物將自己的宅院堆得滿滿當當,開口道:“陛下為我準備了這么多的年禮,我卻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贈予陛下呢。”

    可以用錢財買到之物,嬴政什么也不缺。無法用錢財買到之物,李令月和她手底下的人一時半會兒也造不出來。

    她當真有些為難了。

    “你帶來的造紙術、印刷術已為我秦國在六國爭取到了巨大的利益,這便是最好的年禮了。”嬴政道。

    “陛下既然這么說,那我手上如今正忙著搗鼓的東西,可就不急著呈現給陛下了。”李令月道。

    嬴政立馬改口:“造紙術和印刷術雖好,但僅憑這兩項技術,想改善黔首的生活還遙遙無期。令月你心系黔首,該多拿出一些對黔首有益之物來。”

    李令月看著他飛快變臉的樣子,托腮道:“阿政,你可真是貪心吶。”

    知曉她與系統看重民生之事,還知道特意拿百姓出來說事兒了。

    “若寡人不貪心,便不會有吞并六國的野望。”嬴政毫不否認李令月的話:“若寡人不貪心,該由何人來終結這征伐不休的亂世?”

    說著這番豪邁之語的嬴政令人忍不住將目光牢牢鎖定在他的身上。

    李令月看著眼前的嬴政,心道,正是因為他有著這樣的魅力,才能引得那么多人追隨,才能成為古往今來的第一人吧?

    縱使系統不給她積分作為獎勵,面對這樣的一位君王,她也樂意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知道了,我會敦促我的下屬們好好干活的,阿政你莫要著急。”

    宅子里亂哄哄的,李令月與嬴政索性出了門,在附近閑逛。

    李令月率領十萬大軍在這長安鄉中經營數月,已頗有成效。

    原本的長安鄉一片荒蕪,如今屋舍與人口卻多了起來。李令月與嬴政一路上還見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小商販出來擺攤,有一些是出來賣自家編織的草籃,有一些是出來賣自家織的布,或是自家做的吃食。

    偶爾也有一些貨郎從這里經過,為周圍所居之人帶來他們所需的物品。

    長安鄉這地界,雖不算十分繁華,但與以往相比,已然熱鬧了許多。

    “這在以往,簡直是不敢想象之景。”李令月對嬴政道:“商君所定之法,禁止黔首隨意遷移,禁止黔首無事在街頭游蕩。如今,陛下放松了對黔首的轄制,黔首們也活躍了不少。”

    嬴政見周圍人雖多了起來,但一切都井然有序,不由點了點頭:“你將長安打理得很好。”

    “那是自然,這方面,我有經驗!”一提起這個,李令月面上的表情就生動了起來:“從前我初到安西四鎮時,那地界兒荒涼得很——安西四鎮便是我大唐的邊境,亦是我大唐通往西邊的要道。我去了那里之后,帶著我的兵在那里開拓荒地,鼓勵生育與通商。”

    “后來,我們那邊愿意走絲綢之路的商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帶回了許多我大唐沒有的東西。靠著絲路,那幾個邊陲小鎮也漸漸有了人氣。”

    “長安靠近秦國中樞,地理位置可比安西四鎮好上太多了。陛下如今又放開了法令,長安定會很快就繁華起來的。”

    嬴政不知那安西四鎮究竟在何處,但他見李令月提及她曾經戍守之地時,那雙眼放光的模樣,依稀察覺到了什么。

    “令月,你可是……思歸了?”

    “這是自然。阿政你若是離開秦國一年,難道不會思念秦國嗎?”

    嬴政想也不想便道:“我不可能離開秦國這么長時間。”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幼時在趙國長大的那段經歷除外。”

    “阿政,你看你連設想一下你離開秦國一年都不肯,我都離開大唐快一年了。我自然會想念大唐呀。”李令月道。

    “不過,就算我現在身處大唐,我也沒法像以前那樣,隨便往外跑了。”

    做了皇儲,手中的權柄自然更大了,可受到的桎梏無形中也多了不少。

    對于李令月而言,日后,邊關的月,便不是她想見就能見的了。

    嬴政看著李令月在提及大唐之時,面上綻放出的光芒,覺得這光芒有些礙眼。

    在這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一些陰暗的心思,想要效仿秦昭襄王扣留楚懷王,將李令月也給扣留在秦國。

    這個念頭在嬴政心中轉瞬即逝,他沒有放縱這個想法在他腦海中生根。因為他知道,他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他甚至連李令月一行人是如何出現在這里的,都不知道,來日,又怎能干涉他們的離去?

    除非李令月自己愿意主動留下,否則,誰也不可能將她留在這戰國亂世之中。

    嬴政注視著李令月,心道,令月說得沒錯,他果然是貪心的。天邊之月皎潔而又高華,誰人不心向往之?如今,他已經不滿足于短暫地擁有這輪明月,而開始想著將這輪明月長久地留在身邊了。

    可惜,縱然他是秦王,縱然全天下的諸侯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他也終有力不可及之事。

    嬴政平復了一下心緒,對李令月道:“可否與我說說你們大唐之事?你總說,你在秦國呆的時日久了,我對你的了解會與日俱增。可事到如今,我對你的過往仍然一無所知。”

    李令月透過史書,將他的生平都給看透了。雖則史書記載未必準確,但至少一些重大之事是準的。而他除了知曉她來自距今九百年之后的大唐,是大唐皇儲之外,對她其他的事一無所知,這不公平。

    今日的嬴政并未刻意掩飾自己的想法,他在想寫什么,幾乎都呈現在了他的眼眸中。

    李令月撫著他的臉輕笑道:“那我便與你說一說我們后世大唐之事吧。”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從隋末亂世開始說起。

    隋煬帝楊廣從隋文帝手中接過了一個盛世王朝,卻剛愎自用,濫用民力,導致民不聊生。

    在隋煬帝統治期間,吐谷渾、高句麗的征戰之路上尸骨遍野,隋煬帝下令修建的運河,讓人建造的龍舟處,亦有無數冤魂徘徊。

    最終,隋煬帝只用了十四年,就敗光了隋文帝留給他的家底。

    少年李世民也正是在親眼目睹了這番人間煉獄一般的情景之后,勸說他的阿耶李淵起兵反隋。

    說到這里,李令月對嬴政道:“我們歷史中的秦是二世而亡,隋也同樣二世而亡。還常有人將秦二世胡亥與隋二世楊廣拿來進行比較呢。”

    秦二世胡亥又蠢又毒,再加上他接手的是一個內憂外患的大秦,于是短短三年光景,便敗光了祖上數百年基業。

    隋二世楊廣比胡亥稍微聰明點,但他好大喜功,只顧著自己揚名立萬,只顧著自己盡享人間富貴,絲毫不在意國家的長遠發展,不在意底下百姓的死活。于是,本可以安穩傳承下去的隋朝,也被楊廣給敗光了。

    眾人評選皇家敗家子時,胡亥與楊廣皆是名列前茅的“佼佼者”。

    史上有名的敗家子不少,但能做到胡亥與楊廣這種程度的,還是不多見。

    嬴政這些日子以來這般兢兢業業,又是變法,又是建基,又是改善自己在黔首之中的形象,為的就是李令月口中的那句“二世而亡”。

    如今,他聽李令月在提及楊廣之時,又捎帶上了胡亥,極為厭惡地道:“不會再有胡亥此人了。”

    嬴政雖不知秦二世胡亥究竟是何人所生,但令月并非此世之人,他與令月定然生不出一個胡亥來。

    有令月這樣的阿母,有他這個阿父,他們的孩子,定會被教導得很好。

    因另一個“始皇帝”后繼無人,嬴政對尚未到來的繼承人多了幾分關心。他打算將繼承人帶在身邊,好生教養。在著眼天下的同時,他也絕不會忽略了對繼承人的培養。

    李令月還不知道,她僅僅只是拿胡亥來跟楊廣進行了一下類比,嬴政就思維發散,想了那么多的東西。

    她定了定神,繼續說道:“當時,起兵反隋的不止是我李家,還有十八路反王……巧合的是,當初秦末那西楚霸王項羽攻入咸陽之后,也分封了十八路諸侯……”

    李令月覺得,“十八”這個數字,當真有點兒魔性。

    嬴政在聽到李令月將隋二世拿來跟秦二世進行類比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他的大秦會躺槍的準備了。

    如今,他心中雖稍有不適,但還是在認真傾聽著李令月的話,他要將李令月的話語中透露的信息牢牢記在心中。

    李家起兵之時,反隋勢力遍地開花,隋王朝在與各地層出不窮的反王、農民起義軍進行血戰之后,精銳部隊的力量被嚴重消耗,隊伍內部也是人心渙散。

    李家只用了一年的時間,便攻破了長安。但對于李家而言,奪下長安,只是他們宏圖霸業的開始,接下來,如何將其余的幾路反王招安或者消滅,才是重頭戲。

    想要坐穩這江山,他們不僅需要奪下地盤,還需奪得民心,并驅逐意圖趁火打劫的東突厥等外族人。

    正是在這段時期,秦王李世民聲名大噪,南征北戰,為后來的“秦王破陣樂”提供了極多的素材。

    可惜,李淵的一雙兒女,平陽公主李三娘與秦王李世民為李淵立下赫赫功勞,李淵卻沒有善待這一對兒女。

    為了鞏固自己的權柄,李淵在江山漸漸穩固之后,就收回了李三娘手中的兵權,且立了嫡長子李建成為太子,利用李建成來制衡李世民……

    在回想起這一段歷史時,李令月頗為唏噓。

    恍惚間,她想到了她曾經碰瓷過的那個隋末李家。

    將彼時身受重傷的李令月撿回去的李三娘英姿颯爽,又不乏俠義心腸,李世民鮮衣怒馬,雖英武過人,卻還是個沉不住氣的少年郎,被人逗了便容易炸毛……

    也不知,在她離開之后,他們如何了。

    李令月在隋末的那段經歷十分短暫,她又隱瞞了自身的真實身份,透露給“那個李家”的信息十分有限,她也不知,自己的出現究竟有沒有給自己平行世界的老祖宗們帶來什么變化。

    但她由衷的希望,李三娘能一直保持她初見她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少年李世民也能夠得到命運的厚待。

    嬴政在聽到這段歷史之時,所思所想又與李令月有些不同。

    “農、民、起、義?”

    每一個字他都認識,怎么連在一起,他竟聽不懂了?

    那些在田間默默勞作,一輩子都像背景板一般的黔首,竟也會主動站起來,推翻一個偌大王朝?

    這種事,完全超出了嬴政的認知。

    春秋戰國數百年征伐,一個國家的滅亡,往往是被另一個大國所吞并,嬴政還從未見過哪國的黔首主動站出來,推翻該國王室。

    一群地里刨食的人,怎會有這樣的膽量?又怎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來?

    李令月在聽了嬴政的話之后,對他道:“說來,這農民起義,還是起源于陛下的大秦呢。”

    “秦二世元年,陳勝、吳廣在前往服役的過程中,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口號,帶著與他們一起服役之人,為天下反秦吹響了號角……”

    第047章 第 47 章

    “自秦以后,歷朝歷代,農民起義便未曾消失過。每逢災荒年間,有百姓活不下去了,便會起來造反。”

    李令月認真地道:“這便是我們這些后世之人愈發看重民生的緣由。陳勝吳廣起義雖然失敗了,卻在百姓們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告訴他們,當他們走投無路之時,他們還可以選擇揭竿而起。”

    “百姓們雖然可能沒讀過多少書,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他們也知道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不好。他們中大多數人,只是想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對于許多人而言,他們其實并不在乎統治他們的,究竟是嬴家,是劉家,是楊家還是李家。誰能讓他們好好活下去,他們便會擁護誰。正因如此,我們不該輕賤他們。從功利的角度來說,百姓也是一個國家的重要資產,人口多了,心向朝廷,朝廷的力量亦會得到增強。”

    “天災人禍之事,是我們改變不了的。我們只能盡可能照顧到更多的百姓,讓他們不至于因為活不下去而謀逆。”

    “愛民如子,不僅僅對百姓有好處,對統治者自身亦有莫大好處。”

    嬴政靜靜地聽完了李令月的話。

    無論是他,還是戰國的其他君主,都不怎么把黔首當回事兒。他們的眼中只看得到與他們同一階層的王族貴胄,亦或是有才能的士人。

    在他們看來,黔首就是一群沉默的背景板,不值得多加關注。

    但自李令月向嬴政闡述了后世漢朝的統治理念之后,尤其是在得知“民心”無形間為漢朝續了許多年壽命之后,嬴政便開始重視起“民心”來。否則,他也不會在變法條款中增加諸多惠民措施,更不會有意改變他自身以及秦國在尋常黔首心目中的形象。

    李令月今日的一番話,再一次將民心向背的重要性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嬴政的面前。

    若一個君主當真達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致使黔首們都起來反對他,他難道還能將這些黔首們全部殺光嗎?

    既是殺不光,那自然只有好生安撫住黔首,給予他們足以生活下去的保障,讓他們不要做造反之事。

    當嬴政徹底想通的那一刻,李令月驚喜地發現,她系統中的積分,竟然又上漲了!

    許是因為她成功地勸服了一個壓榨民力的君王,將其“疲民、愚民”的思想轉變為“愛民”的思想,這一次,她得到的積分,幾乎是她來到戰國時代以來的積分總和!

    李令月恨不得抱著嬴政狠狠親上一口,她覺得,她家阿政就是個巨大的寶藏,等待她來挖掘。

    而在現實中,她也這么做了。

    突然被戀人奉上一枚香吻的嬴政不知李令月為何會突然間變得如此激動。

    他摁住作亂的戀人,問道:“方才你說,那陳勝、吳廣是天下大雨誤了服役的時間,才以‘失期當斬’為由,鼓動那群黔首與他一起作亂的?”

    嬴政的眉峰蹙得緊緊的,似乎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一般:“荒謬!依照我秦律,若黔首受到征發之時,因天下大雨無法趕路,可免除本次征發。①”

    他雖不在乎黔首的死活,卻也不會隨意濫殺。正如李令月所說,黔首是一個國家重要的財產。若是把黔首都殺光了,誰來給他們干活?

    “有人猜測,陛下一統天下之后,這普法工作沒有做好,導致陳勝、吳廣等原楚國人對秦法一知半解,當真以為失期就要殺頭了。也有人猜測,陳勝、吳廣明知依照秦法他們并不會被殺頭,卻故意誤導不明就里的其他人,為的就是誆騙其他人與他們一起反秦。還有人認為,興許是秦二世上位之后,對秦法再一次進行了更改和修訂,讓秦法變得更為嚴苛了。”

    李令月想著秦二世上位后的種種舉措,開口道:“那秦二世胡亥還真干得出這樣的事來。畢竟他處處都以陛下為準繩,處處欲與陛下比肩吶。”

    嬴政聞言,冷笑一聲:“那嬴胡亥就是個蠢貨,該效仿始皇帝的地方不好好效仿,反倒在一些細枝末節上自作聰明。”

    “雖然胡亥修改秦律的可能性很大,但前兩種可能也不小。總之,對于陛下而言,普法工作十分重要。若是底下的黔首都知道陛下所制定的法律沒有那么嚴苛,若是秦律不會被人肆意解讀,許多黔首興許就不會反了。畢竟,我華夏的黔首都是很能忍的,但凡有一條活路在,他們便不會輕易造反。”

    李令月在又一次向嬴政強調了“普法”的重要性之后,把話題拉回了老李家的創業之路上。

    對于那些興兵反隋的豪杰,李唐能拉攏的就拉攏,招降不來的就剿滅。在經歷了數場大戰之后,動蕩不安的天下終于初初平定了下來。

    然而這時,剛剛晉升為皇族的李家內部又爆發了矛盾。

    李淵立長子李建成為太子,立李世民為天策上將。

    因李世民功高震主,李淵頗為忌憚這個次子,便扶持李建成與李世民相斗,放任李建成一派與李世民一派矛盾激化……

    “若換做尋常開國皇帝,忌憚自己手底下的功勛武將,想著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我雖不贊同,但還算能夠理解。我們家老祖宗這做法,我是當真不理解了。有一個既能馬上平天下,又能馬下治國的兒子,難道不好嗎?”

    李令月一點兒也沒有避先人諱的意思,李淵敢做,她就敢說咯。更何況,說起李唐的歷史,總是繞不開玄武門之變這一段的。

    她跟嬴政吐槽道:“還有,高祖他忌憚兒子也就罷了,連女兒的兵權也收……嘖嘖。若是留著我平陽姑祖母的兵權,指不定還能制衡一下我太宗阿翁呢。”

    為李家江山蕩平天下的那一撥武將,大部分都是與李世民親厚之人,還有一部分則是中立派。

    李淵想的倒是美,奪了平陽公主的兵權,拿來交給他信得過的人。可他信得過的人里,有能與李世民手底下那幫子能人相抗衡的武將嗎?

    嬴政聞言,淡淡道:“唯有自身能力不足者,才會忌憚朝中能臣。”

    若他有這樣一雙才華出眾的兒女,他定會將這兩人都使喚起來,才不會卸了女兒的兵權,讓女兒在后院蹉跎。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只要能夠為他辦好差事的,都是好孩子。

    李淵的做派在嬴政看來,簡直暴殄天物。

    思及那到底是李令月的老祖宗,嬴政到底沒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只是他心中對李淵的心性,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其實我阿翁這人,既重情又重名聲,高祖若是不搞制衡那一套,百般猜忌打壓我阿翁,而是冊封我阿翁為太子,平日里見了我阿翁多說幾句暖心的話。我阿翁還真會心甘情愿給高祖當牛做馬,不越雷池半步。隱太子李建成,興許也能有個善終。”

    可惜,李淵將李建成擺在了李世民的對立面。而奪嫡之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建成、李元吉一派與李世民一派勢同水火,太子一脈欲奪李世民兵權,置李世民于死地,李世民自也不肯引頸就戮。最終,玄武門之變,兄弟相殘,李建成、李元吉一脈被盡數斬殺,實在讓人唏噓。

    玄武門之變后,李淵被迫退位,貞觀之治的時代正式降臨。

    李世民對外平定突厥、薜延陀、回紇、高昌等國,對內愛惜民力,肅清吏治,讓百姓休養生息,大唐漸漸從隋末的凋敝中緩過了勁兒來。

    “我阿翁什么都好,就是這培養繼承人方面,頗有向秦皇漢武看齊的意思。”李令月道。

    嬴政:“……”

    這“秦皇漢武”中的秦皇,指的應該是他吧?

    他的老祖宗們都是秦公秦王,到了他這一代,滅亡六國一統天下,才夠得上稱皇的標準。大秦又二世而亡,這秦皇指的總歸不會是那殘暴愚蠢的秦二世吧?

    他好端端地站在一邊,沒有惹任何人,怎么又躺槍了?

    “說的不是你,是我們歷史中的那個始皇帝。你平時不都讓我不要把你和那個始皇帝混淆起來嗎?怎么今天還自動代入始皇帝了?”李令月奇道。

    “不過,代入就代入吧,以他為誡也不錯。”

    “約莫是因為秦皇漢武與我阿翁功績都十分高,大家也都喜歡把他們三個拿來做比較。他們或許在其他方面都很成功,但在培養繼承人方面,都比較失敗。”

    李令月說著,將始皇長子扶蘇一接到矯詔,二話不說就自盡,胡亥上位之后殺光兄弟姐妹,殺空朝中重臣之事說了一遍。

    嬴政聽得額角青筋直跳。

    雖然被秦二世冤殺的許多朝臣,例如時任右丞相的馮去疾與其子馮劫,如今還未為嬴政效力,被腰斬的李斯還未成為大秦左丞相,蒙恬、蒙毅這對兄弟也未升至高位。

    但嬴政一想到他費盡心思為大秦搜羅來的中流砥柱,就這樣讓秦二世和趙高這兩個人給霍霍了,他就恨不得把趙高的尸體拉出來鞭尸。

    至于嬴胡亥這么個糟心玩意兒,一生下來就丟出去喂狼得了,也不必在他身上傾注任何資源了。

    “培養出如胡亥這般蠢笨如豬還毫無自知之明的幼子,始皇帝的確不會教子。”嬴政憤憤地道。

    他定不會犯始皇帝那樣的錯誤。他的孩子,可以狠,但不能蠢,若不幸真是個蠢貨,至少得有自知之明。

    與胡亥相比,讓嬴政更失望的其實是扶蘇。

    因為縱觀始皇帝諸子的反應,唯有扶蘇是作為隱形繼承人被培養的。

    與未被始皇帝著重教導過的胡亥相比,扶蘇的表現,無疑更能證明始皇帝在培養繼承人這一塊上的失敗。

    李令月見嬴政懨懨的樣子,頗有些不習慣,于是趕忙安慰他道:“放心,始皇帝的難兄難弟,表現也沒比他好到哪里去。始皇帝在東巡路上去的突然,諸事尚未來得及安排,還算是情有可原,那漢武帝的表現可比他還糟心……”

    她將漢武帝晚年時常出游巡幸天下,連太子劉據都無法輕易聯絡到漢武帝的情況講給嬴政聽。

    父子二人不能進行直接有效的溝通,什么信息都通過身邊之人來傳遞,自然是要出問題的。

    尤其是劉徹晚年昏聵,身邊多小人。有些人與太子劉據結了怨,自然要想辦法讓太子上不了位。

    劉徹一個年老之人總在外游蕩,時不時就要生一場病,這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劉徹身邊一個名喚江充之人卻說他這病是因有人以巫蠱之法詛咒他。劉徹信以為真,還派江充大張旗鼓地去調查此事,卻不知,江充這是拿著雞毛當令箭,準備借由此事來陷害與他結了怨的太子劉據。

    最終,江充從太子劉據的宮中“搜”出了桐木人偶。

    巫蠱之禍,在漢武一朝十分要命,陳皇后因巫蠱之禍被廢,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因巫蠱之罪被處死,若劉據不能及時面見漢武帝劉徹,澄清此事,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無限悲慘的命運。

    然而,江充一門心思要將劉據拉下馬,又如何會允許他面見漢武帝澄清?

    “有人勸說劉據,漢武帝興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劉據當以先朝扶蘇的遭遇為鑒。劉據信了這話,準備起兵,為自己爭取活命的機會。然而,他未料到漢武帝尚在人世。于是他這一起兵,便當真成了謀反……”

    父子之間,走到這等地步,劉據自有諸多失誤,劉徹顯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你看,這漢武帝在繼承人一事上是不是比始皇帝更失敗?起碼在始皇帝活著的時候,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聰明,搞陷害扶蘇那一套之類的……”

    嬴政:“……”

    不,他并沒有覺得被安慰到。為什么他要跟那個漢武帝比誰更昏聵?

    不過,令月都這般“安慰”他了,他也不好太不給令月面子。

    這般想著,嬴政主動岔開了話題:“那你大父在培養繼承人方面又出了什么問題?”

    李令月道:“我阿翁立了嫡長子李承乾為太子,平日里對太子十分嚴厲,對嫡次子魏王李泰卻甚為寵愛,一應用度直逼太子。這既令太子擔憂,也讓魏王生出了不該有的野心來。原本一切還在可控范圍之中,但后來,太子患上了足疾,自此,太子心態徹底失衡,而魏王的野心也隨之膨脹……”

    想想看吧,李承乾不過是蓋個房子,亦或是閑暇時分跟宦官玩樂一下,就有人指著他鼻子罵他是秦二世。正常人心理都容易出問題,何況是患了足疾之后,逐漸變得敏感偏激的李承乾?

    偏偏李世民沒有注意到李承乾的心理問題,他在發現李承乾的種種“叛逆”行為后,甚至對李承乾愈發嚴厲。與此同時,在面對嫡次子李泰時,李世民又是另一副標準,無論李泰做了什么,李世民總是夸獎鼓勵他,儼然是個慈父。

    雖說李世民的心腹大臣都看得出來,李世民是對太子與魏王期待不同,才會有這般明顯的差別對待。太子要繼承江山,不可行差踏錯,故而李世民待他嚴厲至嚴苛,魏王不需要擔此重任,可放心寵愛。

    可在李承乾看來,就不是這么回事兒了——他總懷疑李世民是要廢了他,讓李泰上位。李世民對李承乾的斥責,李泰對李承乾的挑釁,讓他的忍耐達到了極限。

    于是,李承乾最終也走上了謀反的道路。可他那點道行,在李世民眼中完全不夠看,謀反的結果可想而知。

    李世民雖對李承乾十分失望,但畢竟李承乾是他寄予厚望多年的兒子,即使李承乾謀反,他也不愿要了李承乾的性命。

    為了保全李承乾,李世民越過嫡次子李泰,改立嫡幼子李治為太子。

    “這便是我阿耶上位的由來。若是沒有頭上兩個兄長相爭一事,我阿耶等到了年歲,大概就出京就藩了。”

    若果真如此,大概也沒有武皇與李令月什么事了。

    不過,事物都有兩面性。她們若未處在權力的漩渦中心,也不會輕易被權力的動蕩所波及。

    李令月至今還記得,自己最初其實只想做一個咸魚躺平的公主來著。

    后來,她選擇走上奪權之路,是她身處權力中心,深深感受到了身不由己是種什么滋味兒,進而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若當時給她一個安穩的環境,恐怕也就沒有如今的她了。

    嬴政聽完李令月的話后,問道:“既然,你覺得秦皇漢武與你大父,在教導繼承人方面都是失敗者,那么在你看來,若換做你,會如何培養自己膝下的繼承人?”

    李令月愣了愣:“我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畢竟她自己都還是她家阿娘的繼承人呢。

    “不過,我會觀察我孩子的性情和才干。若是大差不差,便由長嗣繼位。除非長嗣心性不行,又或是資質遠不如后來的弟弟妹妹,譬如我阿翁與隱太子李建成那種情況,那為了王朝的發展,自然要讓資質最為出眾者繼位。”

    “另外,在立儲之前當慎重,一旦定了儲位,就不要縱容其余諸子再生出不該有的野心來了。要定期與儲君溝通,萬不能再讓劉據那樣的悲劇發生。”

    話是這么說,但李令月覺得,指不定最后她膝下就一根獨苗苗,根本沒得挑。

    畢竟,她熱衷于在前線沖鋒陷陣,對乖乖待在宮中生孩子根本沒什么興趣。

    嬴政在聽了李令月的話后,露出了思量之色。

    第048章 第 48 章

    “咱們繼續講我阿翁之事吧。在農事方面,我阿翁實施均田制和租庸調制,在文化方面,又建造了弘文館、史館、崇文館等來藏書……”

    嬴政對建造藏書館興趣不大,卻對后世的耕種制度很有興趣。

    于是,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李令月:“可否為我細細講解一下‘均田制’與‘租傭調制’?”

    田里的糧食產量對于一個國家而言至關重要,但凡是頭腦清醒的封建帝王,就沒有不關心耕種之事的。

    李令月對于嬴政會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并不感到意外。

    她對著嬴政點了點頭,道:“將我大唐的無主之地租予百姓種田,并向百姓征收賦稅。我阿翁通過這種方式,讓大唐從最初建國時的蕭條中漸漸緩過了勁兒來……”

    均田制這種制度源自北魏孝文帝,彼時,男、女、奴婢和耕牛均可授田①,北齊與隋、唐也沿用了這種制度。

    到了隋唐時,官方取消了對婦女、奴婢的授田。一定程度上,這也使得在田間勞作的婦女們不得不依附于她們的丈夫②。

    李令月無意評價李世民不給婦女、奴婢和丁牛授田究竟是對是錯,因為發展到武周一朝,隨著百姓人口激增,土地兼并日益嚴重,均田制已經隱隱有崩潰的跡象了——朝廷已經沒有足夠多的田地可以租給百姓耕種。

    在這種時候,階級矛盾顯然才是主要矛盾。

    想要重新分配蛋糕,至少得先保住蛋糕甚至將被人奪走的蛋糕重新搶回來再說。

    武皇與李令月若要抑制土地兼并,維持住均田制,其難度顯而易見。

    她們有心以法律的形式限定每家擁有的田地數量,每家可擁有的田地,則以爵位高低為準繩,依次遞減。

    但既得利者絕不會乖乖吐出吃進嘴里的肉,若要將新法推行下去,她們必將受到重重阻礙。

    在李令月率軍出征之前,武皇就在暗自為變法一事做準備。

    這變法之事,不變則已,一變必要一鼓作氣,否則一切便前功盡棄。

    李令月將大唐的種種情況分享給嬴政后,又補充道:“每個王朝發展到中后期,大概都繞不開土地兼并這個問題。我大唐如此,大秦日后亦是如此。雖說陛下眼下還不需要為此而擔心,但日后這也是陛下的大秦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早在李令月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嬴政的腦子便已開始高速運轉了起來。

    在他看來,李令月所說的這個“均田制”,與當初周王朝實行的“井田制”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譬如兩者都是拿出國家的土地,租給底下的人種,且都規定了這土地只能供這些耕種者使用,不能隨意買賣。

    若說其中有什么不同,便是這“均田制”是直接將田地分發到種地的黔首手中,由黔首來繳納賦稅。“井田制”則是周天子將田地租借給底下的諸侯,諸侯又將土地租借給卿大夫與臣屬等,屆時,諸侯及其手下的卿大夫給周天子繳納賦稅。

    坐擁這些田地的諸侯與卿大夫經過代代積累,勢力會變得越來越強。而在井田上辛苦勞作的黔首們,則沒有任何好處可拿,他們在耕種之時自然也提不起干勁。

    一百多年前,商鞅看出了“井田制”的種種弊端,于是,在變法的過程中,他“廢井田,開阡陌”,允許土地私有化。秦國的黔首想要獲得土地和爵位,便得拿軍功來換,上戰場去拼。

    正因如此,大秦銳士才會如此悍勇,聞戰則喜。

    這種獲取田地的方式,在戰時沒什么問題,待天下平定之后,他又該將這一條換成哪種策略?

    若是像李令月的大唐一樣,采用均田制,大秦與六國之地有沒有那么多的田地?

    嬴政漸漸皺起了眉。

    秦國的軍功制是按照人頭來的,斬了幾顆敵人的頭顱,都對應著不同的爵位及田地獎勵標準。

    若秦國大軍當真按照嬴政原計劃的那樣,逐一推平六國。等到六國滅亡之日,別說拿出無主之地來實施“均田制”了,嬴政很可能連本應兌現的軍功制獎勵都給不出來——六國的土地是有限的,即使是他,也不可能憑空變出許多地來啊。

    總不能把在戰場上立下軍功的老秦人都遷到六國之地去種地,讓原六國之地的黔首無地可種吧?若嬴政真這么做,便又要滋生一場動亂了。

    也是在此刻,嬴政下定了決心,對待六國,要盡可能以攻心為主,最好是能不費一兵一卒,直接勸說他們投降,將他們的城池與黔首納入到秦的管理下。

    若六國國君實在不肯投降,嬴政也要盡可能減小戰爭的規模。如此一來,能夠一定程度上緩解軍功制無法兌現的矛盾。

    待嬴政完成一統六國任務之后,再對土地這一塊的律法進行變更——而這一塊,往往也是最得罪人的。

    用一種新的律法來替代軍功制,給黔首們一條新的上升通道……

    一時之間,嬴政陷入了沉思中。

    這時,李令月又對他道:“陛下莫要輕視文教方面的力量。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文教的功效雖非立竿見影,卻潛移默化,影響深遠。”

    “譬如當今之世,士子對本國國君不滿,便會選擇離開本國,去尋其他的國君來輔佐,百姓們也在諸侯們的不斷征伐中隨波逐流,無所謂自己究竟是哪國之人。歸根結底,是他們缺乏對本國的認同感。”

    “陛下若能以文教來改變這一切,讓百姓們忠于唯一的君王,讓官員與士子們都以‘忠君愛國’為榮,陛下的江山,才算是真正安定了。”

    而李世民設置各大藏書館,大力鼓勵文教的發展,又有另一層用意——打破世家對知識的壟斷。

    在當今戰國之世,還未出現什么門閥世胄,但發展到后世大唐建國之時,世家的力量已變得不可忽視。甚至有“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這種說法,世家的勢力大到足以威脅皇權。

    若不能打破世家對知識的壟斷,定會造成朝中可用的官員都出自各大世家門下的局面,最終皇權式微,而世家愈發強盛。

    這些不是嬴政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李令月正好講到這一塊,便順口將后世的情況分享給了嬴政。

    “那么,你們欲如何打破世家的壟斷?”嬴政問。

    根據他的觀察和推斷,李唐王朝從李世民這個唐太宗到如今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再到李令月,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嬴政不信在李世民做了諸多舉措之后,李世民的繼任者與李令月會什么都沒做。

    “興建學堂,開辦科舉。天子親自做主考官,培養并遴選出所需的人才來。如此一來,門閥貴胄自然無法再繼續壟斷朝廷官員。”

    “科舉……”嬴政瞇起了眼。

    他意識到,待軍功制崩潰之后,新的上升渠道,興許可以從這方面著手。

    當然,秦若實行科舉制,與后世的科舉制定然不是一回事。

    說白了,科舉制就是給底層黔首留一條上升通道,大秦創立之初,若是興辦科舉,實質上依然是在士人中選拔人才。

    但這無妨,李令月口中對皇權造成威脅的門閥貴胄,在大秦還未成氣候。等到幾代之后,門閥世家漸漸形成雛形了,大秦應該也能培養出一批沒有背景的讀書人了,到時正好將這些人引入朝中,來制衡世家。

    李令月道:“我阿耶在位之時,削了一批不安分的世家貴胄,可惜他身子不好,在我年幼之時便撒手人寰。后來,我阿娘上位,許多人因她非李家血統,且又是女子之身而反對她。我阿娘殺了許多無法招攬的大臣,為了填補朝中的空缺,她更是大力推崇科舉,用人只看才干,不問出身。在打壓世家收攏權柄方面,我阿娘倒是遵循了我阿耶的遺志。”

    嬴政:“……”

    這段話的信息量,似乎有些大啊。

    “你阿娘,上位?”

    “不錯,如今我大唐,同時也是大周在位的皇帝,正是我阿娘。”

    李令月道:“否則,你以為我為何能被立為皇儲?我阿耶雖疼我,但他中意的繼承人,從來都不是我。且不說我阿耶過世之時,我年歲尚幼,看不出資質來。即便我阿耶能活到如今,看到我比我的兄長們都強,他想的,也必是讓我去輔佐我的兄長,而不是立我為太女。”

    在這一點上,她阿耶興許會比收回女兒兵權的李淵好一些。但有些固有觀念一旦形成,便很難改變。

    事實上,武皇也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至少在李令月主動站出來說想爭權奪位之前,武皇考慮過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李弘李賢等人,考慮過將皇位傳給自己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唯獨沒有考慮過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女兒。

    但武皇比其余皇帝開明的一點就是,她自己是以女子之身上位,她不會排斥她的繼任者是一位公主。

    后來,李令月用實打實的功績證明了她比她的兄長們強,且她非但不會像她的幾個兄長們一樣與武皇對著干,還能幫助武皇收攏軍權鞏固地位。

    彼時,無論是站在利益至上的皇帝的角度上,還是站在母親的角度上,武皇都不會選擇李令月之外的人。

    李令月同樣是以女子之身成為儲君,她的太女地位注定不會像她兄長的太子地位那般穩固,她需得仰仗武皇,武皇不必擔心她會背叛自己。

    “我阿耶駕崩之后,留下的遺旨是讓我的太子長兄繼位,阿娘作為攝政太后為大唐把握大方向。但我的長兄在我阿娘看來不成器,從前我阿耶還在的時候,我的長兄便與阿娘政見多有不合,時常指責我阿娘殘忍濫殺。于是,我阿娘沒有遵循我阿耶的遺旨,而是親自登基做了皇帝,并改國號為大周。與此同時,為了安撫大唐的朝臣,她依舊立我大兄為太子,待她百年之后,武周重歸李唐。在我朝,如今‘大周’與‘大唐’的國號并存。”

    “我阿娘比許多男子還能耐,即便我的阿兄如我阿耶所愿那般上位,也不會做得比我阿娘更好了。但總有一些人喜歡黨同伐異,不符合他們認知的,便是錯的。只因我娘是女子,即使我阿娘做得再好,在他們眼中,我阿娘依舊渾身是錯。”

    李令月對嬴政道:“其實,有一些人若是因為自身利益受損而反對我阿娘,我倒是能夠理解。我阿娘上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們阻礙我阿娘上位同樣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利益之爭本沒有對錯之分,端看掰腕子之時誰能掰得過誰。但有一些人不能正視我阿娘的能耐與功過,一味地否定我娘,就顯得淺薄而愚昧了。”

    嬴政對此并沒有發表什么看法。

    只要能夠讓王朝一直繁榮昌盛下去,他并不在意上位的究竟是兒子還是女兒。

    雖說武皇以外姓之人的身份奪位之事讓嬴政感到有些微妙,但一想到武皇終究會把權柄歸還給李家之人,這點微妙也不算什么了。

    也許正如李令月所說,讓自家能耐的皇后、太后代為掌管皇權,比讓自家蠢兒子上位要強得多。蠢兒子會敗家,能耐的皇后、太后卻能讓皇位實現平穩過渡,指不定還能擴大家產。

    當然,這皇后、太后必須腦子拎得清才行。若是如趙姬這種蠢到要將自己兒子的江山拿去拱手送給情夫的,就罷了。

    不過,像趙姬這類人,在后世的王朝中,多半也當不了垂簾聽政的攝政太后,但凡她的皇帝丈夫腦子清醒些,就不會把幼子與江山托付給她。

    “我身處權力的中心,見過了宮闈的詭秘風云,也感受過身不由己的滋味兒。我不愿如我大唐其余公主一般,到了年齡便被許嫁出去。恰好,我武力過人,與我的太宗阿翁有諸多相似之處。于是,我主動站了出來,為我阿娘收攏了我阿翁留下的玄甲軍——這支隊伍本是我阿翁留給我阿耶的衛隊,將領雖對我阿翁、阿耶忠心耿耿,但并不如何聽我阿娘的指揮。”

    “我年滿十三歲時,東突厥降而復叛,我主動向阿娘請纓戍邊。自此便開始鎮守安西四鎮……”

    一直以來,嬴政對李令月的認知都是片面的。

    但今日,在李令月的敘述中,他“看”到了一個更為完整的李令月。

    最初的李令月,并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公主,但在看清了權力的無情之后,為了掌握自身的命運,她開始爭權奪利。

    當她的才干逐漸展現出來,當她發現,原來她還能做到更多事情之后,她便越發不甘居于人后。

    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想要獲得什么,便拿什么來換,這很公平。

    在與李令月的那次親密中,嬴政曾觸及她身上留下的道道新傷舊傷,那些傷痕便是她的功勛。

    當她的兄長們都在繁華富庶之地過著安逸的生活之時,是她站出來保家衛國,平定邊患,又讓邊陲小鎮從動蕩不安漸漸變得富裕了許多。

    唐太宗之時,雖滅了回紇、高昌、焉耆、龜茲等國,并在龜茲、焉耆、于闐、疏勒設置安西四鎮③,但他并未讓這些國家徹底歸心。

    對于開疆擴土而言,占領土地,往往只是一個開始。如何將這些土地真正納入王朝的管控,才是重中之重。

    李令月擔任安西節度使后,用經濟、文化等手段,不斷消化著打下來的土地,同時也蠶食著周邊各國,加強大唐對這些國家的管控,并讓這些國家的百姓認可自己大唐人的身份。一些未被納入大唐管轄范圍中的別國百姓,也因大唐人待遇甚好而向往著成為大唐人。

    若是這樣的李令月不配為儲,還有誰配?她那些只會高談闊論的兄長嗎?

    第049章 第 49 章

    嬴政注視著李令月的目光帶上了一些異樣的情愫。

    他何其有幸,竟能將這輪明月擁入懷中。

    突然被嬴政擁住的李令月有些錯愕:“阿政你這是怎么了?”

    嬴政向來喜歡將自身的情緒藏得極深,令人探不清虛實,他為何會突然間放任自己情緒外露?

    “沒什么,只是突然想抱抱你。”

    他的聲線依然淡漠,李令月卻能從他的懷抱中感受到,他的內心并不平靜。

    “如今想來,寡人能夠如現在這樣一般擁你入懷,當真是一件極其不可思議的事。”

    他們本該沒有任何交集,在嬴政的世界中,李令月是來自九百年后的一道幻影,而在李令月的世界中,“始皇帝”早已作古。然而現在,他們卻能在一起談論政策與時局,這簡直堪稱奇跡。

    李令月愣了愣,而后笑著將頭埋在了他的胸前:“你這么說……倒也沒錯。其實,我也沒料到,我竟會與大軍一起穿越到這里。”

    在這個世界上,有無數個平行世界。在這無數個平行世界中,也會衍生出無數個秦王政與始皇帝。不同時期的嬴政,亦會有不同的想法。

    而李令月剛好遇到了讓她心悅的一個,這對于她而言,亦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嬴政輕撫著她的烏發,垂眸道:“你既是太女,自然該居于朝堂之上,為何你阿娘會命你親自出征,將你至于險境?”

    他雖從未問過李令月與她的大軍究竟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穿越時空,來到戰國的,但想也知道,在穿越之前,李令月與大軍的境況定然不是很好,指不定還有性命之憂。

    嬴政本就是個觀察力極為敏銳之人,李令月又未曾刻意在他面前掩飾。對于李令月身上的“神通”,他自有一定的猜測。

    “因我儲位未穩,尚需更多的功績來令那些反對我之人閉嘴,也因我放不下安西四鎮。吐蕃大軍來勢洶洶,這些年也唯有我與鎮守在安西四鎮的駐軍最為相熟。換了其他將領來抵御吐蕃大軍,我不放心。”

    嬴政想起了李令月所率大軍中,吐蕃降軍占了一半。想來李令月平定吐蕃之亂的過程是順利的。只是后來,不知又發生了怎樣的變故……

    而后,他便聽見李令月笑吟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陛下,你如今是越來越不掩飾你的想法了。”

    “若在你面前,我還要處處掩飾自己的想法,豈不是累得慌。”

    李令月以誠待嬴政,嬴政自然也愿以誠待李令月:“況且,我是當真好奇,你們究竟為何會來到此處。”

    “因為一場大雪。”李令月道:“在吐蕃大軍投降之后,我本是打算束縛住他們,將他們暫且關押在安西四鎮。然而,未等我將這一想法付諸實踐,天邊便降下了一場暴雪……”

    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雪,打亂了李令月的所有計劃,將她帶回了這戰國亂世,也讓她在此世滯留了將近一年。

    “有時候,我都懷疑,那場雪是專程為你而下的了。”李令月與嬴政開玩笑道:“不過,也幸好我遇到的是你。若我遇到的是一統六國之后的始皇帝,只怕他就沒那么容易相信我了。”

    李令月從不覺得自己在權謀方面有多出眾,倘若她遇到的是那個老辣的始皇帝,只怕光是與對方打交道,相互試探,就能累死個人。

    “你的意思是寡人很好騙?”嬴政的雙眼危險地瞇了起來。

    “絕對沒有。我對你說的可都是真話,你問什么我說什么,哪里騙你了?”

    李令月的眼神特別真誠。

    她的確沒故意欺騙嬴政,頂多是隱瞞了一部分想法,沒有全部告訴嬴政罷了。但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嬴政不也有想法瞞著她?有哪個上位者會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剖析給另一個人看呢?

    “我只是覺得,若我遇到的是始皇帝,他的疑心病會比你更重,而且他怕是會將我和我手底下的大軍利用到極致。”

    當始皇帝的得力下屬確實不錯,嬴政總是不會苛待有本事的下屬的。但李令月若要以外邦之人的身份與始皇帝打交道,就比較累人了。

    “最重要的是,若我遇到的是始皇帝,那我就遇不到你了呀。”

    李令月的這句話,讓嬴政的目光徹底柔和了下來。

    月光下,兩道人影幾乎融為一體。

    ……

    李令月與嬴政聊了那么多,從前隋一直聊到武周,待他們往回趕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也幸好他們如今在李令月軍隊駐扎的范圍內,否則,他們兩個這會兒還在街頭游蕩,指不定就要有秦吏上前來盤問了。

    在李令月與其軍隊入駐長安鄉之時,嬴政為表合作誠意,命秦吏撤出了長安鄉,將這塊地的管理權限盡數給了李令月。有李令月的軍隊駐扎在此,平日里倒也無人敢在長安鄉撒野。

    “眼下天色已晚,陛下趕回王宮多有不便,不若在此處歇息一宿吧,也正好讓陛下住一住剛建好的宅子。”這般說著,李令月在嬴政的掌心中輕輕刮蹭了一下。

    那力道,輕的像是有根絨毛嬴政的掌心中掃過。

    而后,她的手被嬴政一把攥住。

    “令月,你這是在邀請我嗎?”嬴政的眸色變得有些幽深。

    “陛下認為是如何,便是如何吧……”李令月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近來,我又命人研制出一物,名為火炕。這火炕的保暖效果,可比銅爐還好。只是它不似銅爐和手爐那般,便于移動位置和隨身攜帶。陛下今日……正好見識一番。”

    ……

    這火炕的厲害之處,不止嬴政感受到了,李令月也感受到了。

    夜幕中,李令月感到有幾滴水珠自上方滑落,伸手一摸,原來是嬴政前額上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他的手循著她的傷疤蜿蜒而下,最終,扣在了她的腰間。

    “還疼么?”

    “早就不疼了,只是有些癢。”

    李令月輕笑著道:“陛下今日當真熱情……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陛下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很快,她就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火炕的溫度,自下方傳來,將她也灼得滿頭是汗……

    翌日一早,嬴政便開始洗漱穿戴,準備離開長安鄉。

    此番前來,他可謂收獲滿滿,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如此。

    在離開之前,他看著猶自在酣睡的李令月,上前為她掖了掖被角。

    待他離開之后,李令月睜開雙眼。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他竟也有這般細致的一面呢?

    ……

    嬴政的好心情,只維持到他回到咸陽宮。

    恰逢年節喜慶之時,偏有人要讓他心窩上扎刀子,勸他將遠在雍城的趙姬迎回咸陽宮。

    嬴政眸中的些許笑意盡數消散,黑瞳中的光芒晦暗而幽深。

    若換做他從前的脾氣,在聽到這等話之后,早就按捺不住,將前來勸說他的人拉下去斬了。

    這些人明知他對趙姬不喜,還來勸他釋放趙姬,這不是故意要跟他過不去么?

    但現在,嬴政既然要在民間經營出好名聲來,自然不可再如過去那般隨性。

    只是,讓嬴政捏著鼻子忍下這口惡氣,他也是萬萬不愿的。

    他想了想,對這些勸諫他之人道:“當初是太后認為雍城風水好,于她身子有利,于是主動提出要去雍城。如今也是太后留戀雍城之景,不愿返回咸陽宮。你們卻為一己之私,不顧太后身體,一力勸說寡人拂逆太后心意,你們究竟是何居心?”

    ——當身邊的大臣用一些冠冕堂皇之語,來給你戴各種帽子的時候,不要猶豫,直接把帽子扣回他們頭上。必要時,還可以上升定性。

    ——為君者,要學會說話的“藝術”,別輕易用暴力來應對別人的話,否則,他們還以為你怕了他們。

    ——只要你說得篤定,說得連自己都深信不疑,他們就會懷疑自己的判斷。完成好善后工作,別給自己留下明顯的話柄,就是你的勝利。

    以上話語,都是李令月分享給嬴政的心得。

    她本人跟朝堂上的文臣斗嘴之時,就是這么操作的。

    在李令月看來,她家戀人就是太高傲了一些,不屑跟人斗嘴,只想著用最直截了當的手段來解決問題,所以他才會被扣了一盆又一盆的屎盆子。

    唔……本來李令月在看待“始皇帝”時還比較客觀公正來著,不過現在,她對自家戀人有濾鏡了。

    如果嬴政跟別人發生了什么沖突,那肯定是別人的錯。她只需幫著自家戀人,讓他別吃虧就好。

    誰人不護短?誰人不偏心與自己親近的人?

    李令月在教嬴政如何“睜眼說瞎話”時,那是相當的理直氣壯。

    由于秦王政過往的“信譽”太過良好,眾人都知道他不屑于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

    因此,當他沒有認下這“囚母”之名,反過來指責這些大臣們不顧太后趙姬本人的意愿時,前來勸說他的大臣和士子們一下子懵住了。

    這個時候的國君大多數還是比較耿直的,跟后世那些老奸巨猾的皇帝們完全不一樣。

    冒死前來勸說秦王政的大臣和士子們不由面面相覷。

    難道說,當真是他們誤會了秦王?其實是太后趙姬自己不愿意回咸陽宮,而非秦王囚母?

    嬴政在說完這番話后,便離開了。

    這些人若是不信,便自己去雍城找趙姬求證吧。

    自從嬴政當著趙姬的面,親手摔死了趙姬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之后,他與趙姬為數不多的那點母子情分,算是徹底玩完了。

    他不愿再見到趙姬,趙姬又何嘗愿意再見到他?

    即便趙姬抱著膈應嬴政或是復仇的心思,想要回到咸陽宮來,嬴政安排在趙姬身邊的人,也自有辦法令她打消這個念頭。

    無論這些人怎么求證,他們都只會得到一個結果。

    第050章 第 50 章

    嬴政的行事方式比以往柔和了些許,但他本人的心思卻比以往更加難以揣測。

    這一點,身處咸陽宮中的華陽太后與夏太后是最先發現的。

    雖則她們平日里只有在嬴政來向她們問好的時候,她們才能見到嬴政,但她們在宮中,平日里閑來無事,時間和精力自然就用在了揣摩嬴政的心思上。

    “若是以往,誰敢在趙姬之事上勸說政兒一句,政兒定然勃然大怒。如今,政兒竟也學會與人虛與委蛇了……”夏太后感慨道。

    作為祖母,夏太后自然該為孫子的成長感到高興,但作為一個如今尚要在嬴政手底下討生活的太后,她的心思自然就有些復雜。

    趙姬得意之時,她的諸多行事亦讓夏太后不喜。

    但夏太后眼見著嬴政當真對生母這般狠心,心中不免又有些犯憷。

    “老姐姐,你說政兒究竟是變軟和了,還是沒變?”

    過去夏太后與華陽夫人為安國君妻妾之時,關系疏遠,但一步步走到如今,也只有華陽夫人還能與她說上一兩句心里話。

    華陽夫人向來比夏太后聰慧些,如今有了拿不準的事,夏太后自然也想來問問華陽太后的意見。

    華陽太后道:“變了,也沒變。如今政兒受那大唐太女影響,看似變得好說話了一些。可你仔細琢磨他的行事,便會發現,他骨子里依舊還是從前那副模樣。政兒若是那般容易改變,你我又豈會如此頭疼?”

    若嬴政果真這般容易被人左右,當初,她們也不至于費盡唇舌,都無法留下嬴成蟜的命了。

    夏太后聞言,唇畔溢出了一絲嘆息。

    華陽太后似有所感,側頭問道:“年節上,可是有六國之人來接觸你了?”

    夏太后點了點頭。華陽太后在嬴政跟前的地位并不比夏太后低,六國之人既然會來接觸夏太后,自然也會去接觸華陽太后。

    在這方面,夏太后對華陽太后實在沒什么好隱瞞的。

    “聽聞政兒此次派人去拜訪六國國君時,又拿出了不少好東西。六國國君一個個都想從我這兒知道政兒在六國中的偏向,又想讓我在政兒面前替他們美言,日后秦國若是有了好東西,讓政兒優先想著他們國家……”

    夏太后為難地道:“他們一個個的,屬實是高看了我在政兒心中的地位。我這老婆子,哪里有那樣的能耐?”

    “既然他們給你,你收著就是。你到底是秦國太后,他們送的禮,你如何收不得了?”

    華陽太后道:“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們若想在這宮里頭過得逍遙痛快,僅憑著政兒對咱們那稀薄的祖孫情分還不夠,咱們得做對政兒,對秦國有用的人。”

    “你道那大唐太女的話在政兒跟前為何那般有分量?還不是因為她能為秦國獻出良策。”

    雖然華陽太后與夏太后如今在這咸陽宮里只是面上光鮮,沒什么實權,但在六國處就不一樣了。

    嬴政現在未立王后,他與他的生母又是眾所周知的不睦。一些人若想走嬴政身邊人的路子,自會把主意打到華陽太后與夏太后身上。

    華陽太后敏銳地意識到,這對于她與夏太后而言,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若她們能夠在六國人面前依照嬴政的意思,為秦國謀得好處,她們在嬴政跟前的話語權自然也會隨之上升。

    作為曾經距離權力中心最近的人,只當了三天秦國王后與三年實權太后的華陽夫人,自然不愿就此沉寂下去。

    李令月能以異族太女之身在咸陽宮來去自如,幾乎與秦王平起平坐,她們又為何不可?作為強秦的太后,她們本也該這般風光!

    華陽太后的一番話,將夏太后的野心也給激發了出來。

    “老姐姐,你說得很是。咱們既然身為秦國的太后,自然也該發揮出太后的作用來。”

    華陽太后身邊的一名宮女見狀,低下頭,掩住到了唇邊的笑意,深藏功與名。

    將華陽太后與夏太后動員起來,說來還是李令月給嬴政出的主意。

    在如何經營好名聲方面,李令月可謂頗有心得。

    她知道,孝道問題始終是嬴政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眼下趙姬之事雖讓他們想法子給糊弄過去了,但日后保不齊還有人要拿嬴政與趙姬僵硬的關系來攻訐嬴政。

    既如此,倒不如從華陽太后與夏太后入手,破解此僵局。

    兩位太后輩分極高,她們也是最有資格痛批趙姬并為嬴政說話的人。

    在李令月看來,她們能夠發揮出極大的作用來——無論是在為嬴政經營名聲上,還是在邦交之事上。

    李令月將自己的想法告知嬴政后,嬴政雖贊成李令月的部分想法,但對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當初她們為嬴成蟜求情時,寡人沒有應允,她們興許在心中怨恨著寡人,未必愿意與寡人合作。”

    “那陛下可就猜錯了。或許她們對嬴成蟜有幾分重視,但在她們心中,最重要的必然是她們自身的利益。”

    否則,在嬴成蟜因謀逆而被嬴政處死之后,華陽太后與夏太后又怎么會孜孜不倦地想往嬴政身邊塞女人呢?她們無非就是怕嬴政當真因嬴成蟜之事而惱了她們,想增加自身對嬴政的影響力。

    “我跟你說,在朝堂大局觀與權謀方面,你興許比我強。但在揣摩人性與經營名聲方面,你還得聽我的。你趕緊派個機靈的人來我這兒,我教她一番話術,讓她到兩位太后跟前去勸說她們一番。兩位太后雖然沒有什么大才,但我看她們頭腦還算清醒。她們若是能站在你這一邊,你能省卻許多麻煩。”

    李令月選擇親自出馬做這個中間人,也是不想為了這事而讓嬴政向兩位太后低頭的意思。

    嬴政如今雖是秦國身份最尊貴之人,但兩位太后在禮法上畢竟壓他一頭。若嬴政親自出面與兩位太后談判,少不得要以晚輩的身份出面。

    但若是由第三方中間人來“點醒”兩位太后,讓兩位太后主動促成與嬴政合作一事,這性質自然就不一樣了。

    嬴政在感覺到李令月的這份回護之意后,心中微微一暖。

    “既然令月你堅持要這么做,試試也無妨。”

    對于嬴政而言,此事成了最好,不成也沒什么損失。

    李令月早知道嬴政性格如此,也不指望他說什么好聽的話。

    福利嘛,當然要靠自己來爭取。

    李令月笑嘻嘻地湊到嬴政身邊:“我可是在為陛下做事,陛下是不是該給我一些獎勵呢?”

    嬴政瞧著她嬉皮笑臉的樣子,目光漸漸落在了她的唇瓣上:“寡人的確該給愛妻一些犒勞。寡人向來不知該如何與兩位大母打交道,多虧有愛妻出手相助……”

    什……什么愛妻?他們明明只是普通戀人,何時晉級為夫妻了?

    調戲人不成反被調戲的李令月大腦停擺了一瞬。

    待她回過神來之時,嬴政的臉龐已湊得極近,她甚至能夠數清他的睫毛。

    “令月這般關心我,我心甚是喜悅。”

    李令月看到,嬴政的黑瞳中,掠過一絲極清淺的笑意。

    翌日,嬴政命他安插在華陽太后身邊的一名宮女往長安跑了一趟。

    那宮女在華陽太后身邊表現慣來中規中矩,屬于上位者用著順手,卻沒多少存在感的。

    她出宮之時,并未引來多少人關注,待她再度返回咸陽宮時,卻一躍成了華陽太后身邊的寵婢。

    華陽太后與夏太后親自往嬴政宮中跑了一趟,不知祖孫三人談了些什么。

    待兩位太后離開秦王宮時,她們對視一眼,眉宇間帶著顯而易見的喜意。

    華陽太后隨意尋了個由頭,舉辦了一場宴會。

    在宴會上,她與夏太后好生與嬴政秀了一番祖孫情。

    沒多久,得到華陽太后“襄助”的趙王偃終于求得秦國松了口,得以從秦國進口更多的宣紙、手紙與書籍等物。

    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趙王偃又慣來愛享受,從秦國購買的紙張很快就不夠他支使了。

    他派人寫信給姚賈,姚賈卻一口咬定這紙張在秦國也是極為珍貴之物,他一介下臣做不得主。

    趙王偃將主意打到華陽太后身上,也屬實是病急亂投醫了。

    不過,他沒料到,華陽太后的話,在秦王跟前竟然這般管用,立馬就為趙國換來了十二車貨物,其中四車為宣紙,六車為手紙,還有兩車為書籍。

    趙王偃最想要的其實就是那手紙,不過這些東西是他好不容易托華陽太后幫他調來的,他也不好說退回去。

    于是,趙王偃只好比照著先前的價格,咬牙給秦國付了錢。

    與此同時,給夏太后送禮的燕王喜與韓王然也得到了回報。

    可不知是不是他們送的禮不夠多,夏太后只為他們調來了半車書、半車宣紙與一車手紙。

    也成吧,有得用,總比沒得用好。只是,兩位從未節儉過的君王,看著這些紙開始犯愁。

    這么點紙,也不知夠他們用多久。哎,看來他們還得勒緊褲腰帶,請太后在秦王面前為他們說說好話……

    楚國在得知這個消息后,立馬去了封信給華陽太后,提醒華陽太后有好處莫要忘了母國。

    華陽太后假意為難了一番,而后命人往楚國送了兩車宣紙與三車手紙。

    待楚國方面質疑她待趙國比待楚國還好時,華陽太后卻道她已經盡力了。

    趙國得的多,是因為人家出的價高啊。

    楚國出的價又不如趙國高,憑什么與趙國享受同等待遇呢?

    華陽太后語重心長地對楚國來使道:“這宣紙與手紙如今在我秦國也稀缺得很,秦王原本都沒打算送往楚國的。若不是老身從中周旋,楚國連那五車紙都得不到,你們莫要不知足……”

    楚國使者回到楚國之后,與春申君一分說,楚國方面也只好比照著趙國加了價,楚國才終于從秦國購回了足以用一陣子的紙張。

    兩天運作下來,秦國可謂賺得盆滿鍋滿。

    嬴政在得到這兩筆錢財后,立馬分出大半來,將造紙廠從全國范圍內的四家擴展到了十四家,另有一小部分,則用來做呂不韋和羋啟的經費。

    雖則先前嬴政就已經為呂不韋和羋啟準備了一部分經費,但沒有人會嫌經費多。

    他們一個要前往孔雀王朝,路途遙遠,一個要先與匈奴等異族干架,肅清絲綢之路上的威脅。

    這兩件事,都是極燒錢的,具體要花多少,即便是他們,心中也沒底。對于他們而言,經費自然多多益善。

    秦王帶頭跟六國通商,似乎違背了秦人一貫的習俗,但眼見著將紙張等物賣給六國能夠得到這么巨大的利益,秦國大臣們才不會出言反對呢。

    習俗不習俗的,有到手的實惠重要嗎?

    雖說這次從六國之地賺來的錢財,沒有落入他們的口袋中。但只要造紙廠還在,只要六國之地對紙張這種消耗品的需求還在,他們終有一日是能跟著沾光的。

    這般想著,秦國大臣們對于秦王要在秦國境內增設造紙廠一事,自然舉雙手雙腳贊成。

    ……

    咸陽附近的造紙廠中

    在經過了一整個冬季的忙碌之后,前來找活計做的婆媳倆喜滋滋地拿著得來的工錢,盤算著可以買塊肉回家讓孩子們解解饞了。

    余下的錢,還可以扯些布來,給家里的孩子們一人做一身衣裳。

    “令長可真是大好人啊,為我們提供了這么好的活計。去歲家中收成不好,若是沒有這項活計,只怕這個冬日,家中的日子便要難熬了。”

    婆媳倆對著廠中的王綰千恩萬謝。

    秦時治萬戶以上縣者為令,不足萬戶者為長①。

    像這對婆媳一樣的底層黔首只知道管著這個造紙廠的是朝中的大官,卻不知究竟是多大的官,索性以“令長”呼之。在她們心中,令長便已是極大的官了。

    王綰不過是照例過來視察,沒成想,卻得到了諸多黔首的感激

    王綰對著這對婆媳擺了擺手:“莫要謝我,要謝就謝王上吧。若非王上體恤黔首,放寬了律法,又肯招黔首進廠子做工,你們哪里會有今日?”

    便是王綰自己也沒想到,這造紙廠不過開辦數月,便能有這樣的成效。

    當初,對于秦王開辦這造紙廠,他也持著懷疑與觀望的態度。

    事實證明,還是秦王的眼光更為精準。

    王綰的腦海中閃過這些紙張一車又一車被送去六國,最后一車又一車物資被從六國之地運回的畫面,心中暗自感嘆秦王的厲害之處。

    先前,對于年輕的秦王,對于秦王所變的新法以及種種舉措,王綰是有些疑慮的。

    但現在,王綰開始去想,跟著這樣的秦王,他們興許當真能夠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竟是王上么……”婆媳倆對著那位遠在咸陽宮的陛下千恩萬謝了一番,而后小心翼翼地問道:“開了春,我們還能來廠子里做工嗎?”

    婆媳兩個已經合計過了,媳婦力氣大一些,等開了春,媳婦就回去帶著長子一起到田間干活,能耕多少地是多少地,好歹別叫自家的田荒廢了。

    婆婆身子弱,早年又得過病,沒法干農活。若廠子里還招人,婆婆便繼續留在造紙廠工作,雖說這造紙廠里的活計也不輕省,至少比下地好多了,且賺來的錢也能貼補些家用。

    王綰道:“只要別耽誤農活,自然可以。因著用紙需求量巨大,這造紙廠往后還要擴建,像你們這等熟練工,用起來總比那些新人要好些。”

    婆媳聞言,面上皆是狂喜。當初她們要來這廠子里干活,鄉里之人都不看好她們,覺得那廠子里的活計怕是與徭役差不了多少。鄉里的人還說,她們這小身板,過不了多久就要累死在廠子里。

    誰料過了幾個月,她們非但沒有累死,反而日子越過越有盼頭了呢?

    與婆媳倆一起被招進廠子的牛錄同樣也是滿臉喜色。因著腦子活絡,干活麻利,牛錄已經升為小隊長了,他的一應待遇比婆媳倆高一些。

    如今,鄉里人在提起牛錄的時候,再也不是一副惋惜的口吻了。

    他們紛紛羨慕牛錄的果斷,羨慕牛錄在造紙廠第一次招工之時,就應招入廠了。

    牛錄雖才在造紙廠干了幾個月,牛家的生活卻肉眼可見的好轉了起來。

    這無形中,也加強了黔首們對朝廷的信心。不再把“入廠干活”與“服徭役”畫上等號。

    黔首們是遲鈍的,卻又是敏銳的。

    他們隱約意識到,當今這位秦王,似乎與以往的秦王都不一樣。具體哪里不一樣,他們說不上來。

    但他們就是覺得,比起以往的秦王,當今這位秦王,似乎更有“人情味兒”一些。

    原本秦王在他們心中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符號,可現在,通過這個造紙廠,秦王與他們的距離似乎一下子便拉近了。

    日后,當朝廷又要牽頭創辦其他廠子——譬如紡織廠、面粉廠、皂角廠時,黔首們雖還不明白這些廠子是干什么的,卻紛紛踴躍報名,生怕錯過了好時機……

    當然,這是后話了,現在暫且按下不提。

    ……

    待到開春之際,冰雪消融。

    不僅農人們開始為新一年的播種而忙碌,早已準備多時的呂不韋與羋啟也準備出發了。

    此時地里的青草尚未長出,牛馬皆瘦,對于羋啟而言,正是攻打匈奴等部的最好時機。

    在此之前,羋啟已反復思考過進攻匈奴等部的最佳路線。

    羋啟不知秦王為何會派他去攻打匈奴,為大秦通往西域諸國的商路肅清道路。但他既然已從秦王手中接下了這項差事,便要做到最好。

    文信侯呂不韋也帶上了自己的兒子,摩拳擦掌,準備去孔雀王朝好生大干一番。

    秦王命呂不韋為秦國帶回烏茲鋼、棉花與象牙等物,在呂不韋心中,這只是這項任務的下限。

    若他能超額完成這項任務,譬如借此機會為大秦繪制孔雀王朝的輿圖,探得孔雀王朝的詳細情況,亦或是為大秦在本次貿易中爭取到更多的好處,那么秦王對他和他兒子的評價自然也會變得更高。

    呂不韋與其子躊躇滿志地上路了。

    他們離開之后沒多久,羋啟也開始整頓大軍,準備攻入草原。

    然而,因著從楚都壽春傳來的一封加急書信,羋啟到底沒有走成。

    ——楚王完熬過了漫長的冬日,在這萬物復蘇的時節里,終是要熬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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