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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 51 章

    羋啟在收到這封書信之后,猶豫良久,終是選擇拿著那封書信,站在了秦王的面前。

    身著袞服的嬴政高高坐在王座之上,面前有旒珠垂下,羋啟看不清他的神色。

    對待手下的信臣之時,嬴政很少擺什么架子。先前羋啟來找嬴政議事之時,君臣倆還曾毫不講究地坐在一處。

    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羋啟覺得,他與秦王之間,多了一道看不見的溝壑,這也使得羋啟在面對秦王之時,愈發小心翼翼。

    “王上……臣想回楚國一趟……”羋啟低著頭道。

    他是知道秦王有多看重與西域諸國通商之事的,按理說,他不該在此時為了私事,而耽誤秦王的大計,可那到底是他的阿父……

    當初羋完在離開秦國,回楚國繼位之時,羋啟尚且年幼。他對自己的阿父,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了。他只依稀記得,曾有人把他馱在肩頭逗弄他,也曾有人將小小的他抱在懷中,對他講述那些與楚國王室先輩有關的故事。

    羋啟對于“阿父”的印象是模糊的。一方面,這個詞蘊含著他些許美好的幻想,另一方面,羋啟的阿娘秦國公主又在以冰冷的話語提醒他,楚王完根本就沒有把他當做兒子。

    羋完在秦國為質之時,秦國公主與他雖說不上有多恩愛,倒也相互扶持、相互敬重。羋完待秦國公主甚好,秦國公主也盡心為羋完籌謀。

    因有秦國公主從中斡旋,羋完在秦國為質的日子好過了許多。秦昭襄王看在女兒的面上,對羋完也和氣了些許。

    這一切在楚頃襄王病重,羋完籌劃著從秦國出逃時,戛然而止。

    許是害怕秦國公主向她的父親秦昭襄王告密,羋完與黃歇在籌劃回楚的過程中,將秦國公主瞞得死死的。

    秦國公主身為羋完的妻子,卻是最后一個知道他離開秦國的人。

    且羋完離開秦國回楚國繼位之后,也不曾提過要將秦國公主母子接過去,倒像是完全忘了他們母子一般。

    自那時起,秦國公主便對楚王完徹底死了心。人家既不稀罕她,她何必巴巴地湊上去。

    好歹她在秦國是一國公主,過得逍遙而自在,她大可不必主動貼人冷臉。

    后來,因楚王完無嗣,春申君黃歇在楚國境內四處尋找宜生養的婦人準備進獻給楚王完。最終,李園自請為春申君的舍人,并獻上了自己的妹妹①。這消息一傳到秦國,秦國公主便將羋啟叫到跟前,冷冷地對他道:“阿啟,你記住,從今往后,你沒有阿父了!”

    楚王完無子,那羋啟算什么?只因羋啟是秦國公主所生,自幼在秦國長大,楚王完和春申君就不把羋啟當做羋完的兒子了?

    羋完若只是對秦國公主絕情,秦國公主也就忍了。畢竟嚴格來說,他們那短暫的婚姻就是一場政治聯姻,壓根兒分不清有幾分真情,幾分逢場作戲。

    可羋完竟對自己的親骨肉也絕情至此,秦國公主覺得,這阿父不認也罷,她的兒子,只需有她這個阿母就夠了。

    因秦國公主對羋完頗有怨念,自此之后,羋啟不再在自家阿母面前提起“阿父”二字,權當他的阿父當真沒了。

    只是,幼年時的憧憬與少年時的憎惡,到底在羋啟心中交織出了極為復雜的情緒來。

    平日里,羋啟可對楚王完不聞不問,可如今楚王完危在旦夕,又特意命人給羋啟送來了書信,羋啟覺得,自己還是想去楚國看看。

    他不知自己是否會因此而失去秦王政的信任,可他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與楚王完面對面交流的機會。錯過這一次,許多疑惑,興許就只能帶進墳墓了。

    羋啟不敢看秦王的眼神:“王上,臣……”

    “昌平君何必如此做派?在生父病重之時,想要趕去見生父最后一面,本是人之常情,寡人又豈會因此而苛責于你?”

    就在羋啟不知所措之時,卻是秦王政親自走過來將他扶起。

    “此番,你就作為我秦國使臣,代表我秦國去探望楚王吧。至于那河西走廊,寡人再另派人去肅清就是。”

    嬴政這么說著,眼前閃過了蒙恬與李信等秦國新生代將領的身影。

    因嬴政對內變更律法,對外更改邦交策略,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他怕是都不會對六國大動干戈。

    如此一來,拿匈奴、東胡、樓煩等部來給蒙恬和李信等人練練手,也是一件好事。

    省得大秦銳士的兵刃因久不開鋒而變鈍。

    羋啟松了口氣,對嬴政道:“多謝王上體恤。”

    他心知,秦王政命他作為秦國使者前往楚國,看似是為他前往楚國大開方便之門,實則卻也是在提醒他,他仍是秦臣。

    秦王能包容他在私事上的些許私心,但在公事上,秦王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李令月得知此事后,以調侃的口吻對嬴政說道:“陛下還真是心大啊。你明知羋啟在另一個世界中因楚國而背叛你,卻還敢放任羋啟去接觸楚國之人。”

    “無論寡人準不準,他都會去楚國。既如此,讓他私底下自己去接觸楚王,倒不如讓他光明正大地作為秦使前往楚國。”

    若是羋啟作為秦國官方代表前往楚國,他這一路上受到的關注自然會比他私底下前往楚國多得多。

    嬴政道:“且有一句話,令月你說得不對。羋啟不會因為楚國而背叛寡人。若他有一日選擇背叛寡人,必是因為此舉能給他帶來巨大的利益。”

    “這倒是。”李令月想了想,在原本的歷史線上,要不是有人要擁立羋啟做楚王,羋啟也未必會倒戈。

    做楚王的臣子,哪里比得上做秦王的信臣快活?

    羋啟自幼在秦國長大,楚國那邊對羋啟母子不聞不問,羋啟對楚國能有幾分感情?

    如今秦國相邦之位空懸,憑著秦王政對羋啟的看重,羋啟未必不能爭奪這個位置。

    但對于羋啟而言,這便已經到頭了。

    也唯有楚國那邊拿楚王之位相誘,羋啟才會為了“升職”而背叛秦王。

    “既然陛下你對一切都了然于心,我也就不再多言了。不過,你確定你要派我名義上的老祖宗去攻打匈奴嗎?”李令月問。

    嬴政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李令月口中“名義上的老祖宗”指的是李信。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如今他已認定李令月是他的妻子,李令月卻喚李信“老祖宗”,那他該稱呼李信什么?

    罷了,他還是不要糾結這種問題了,他與李令月就各論各的吧。

    更何況,李家祖孫三人只是李令月族譜上的老祖宗,是不是真有血緣關系還不好說呢。

    “李信可是有何不妥之處?”嬴政問出了他最關心的話題。

    他也曾與李信相處過,覺得李信頗有將才,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想著派蒙恬和李信去攻打匈奴等部。

    “那倒沒有。只不過,我族譜上有個名叫李廣的老祖宗,當守城將領時干得很不錯,漢武帝一派他出去攻打匈奴,他就老愛迷路。因為迷路,他總是貽誤戰機,難以封侯。在族譜上,李廣可是李信的后人。我也不知道他老愛迷路這一點是不是祖上傳下來的……”

    李令月在看到嬴政訝異的神色后,很快補充道:“當然,我和我阿翁在帶兵外出打仗的時候,絕對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在打仗方面,我們可不會像老祖宗那么不靠譜。不過保險起見,阿政你要是準備派李信去攻打匈奴,最好給他配個方向感強的副將,可別讓他單獨行動。”

    至于蒙恬,李令月提都沒提。既然蒙恬能“卻匈奴七百余里”,那至少人家的方向感是沒問題的。

    “知道了。”嬴政在心中盤算著該派誰去輔佐李信。這種事,還是寧可信其有吧。

    此時正躊躇滿志準備披甲出征的李信未曾想到,他這仗還沒打呢,他的名聲就已經先被“不孝后”人給敗壞了。

    至于這“不孝后人”指的究竟是愛迷路的李廣,還是愛揭老祖宗短的李令月,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蒙恬與李信早就閑得快發霉了,他們在接到來自嬴政的命令后,幾乎立刻便開始準備了起來。

    與此同時,羋啟也急匆匆地啟程,開始趕往楚都壽春。

    從秦國到楚國距離可不短,他若不動作快一些,恐怕等他趕到的時候,就只能看到楚王完的靈堂了。

    此時,楚都壽春,躺在病榻上的楚王完形銷骨立,已經瘦得脫了形。

    他在將太子悍叫到跟前來考校了一番過后,失望地發現,太子悍較之從前,仍然沒什么長進。

    這樣下去,待他離世之后,太子悍要如何支撐起偌大的楚國?

    也許是楚王完眼中的失望之色太過明顯,太子悍眼中閃過了一絲憤恨之色。

    總是這樣,每次阿父見了他,都是這副一臉嫌棄的樣子。有時候,太子悍都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楚王完的親兒子。

    天底下怎么會有父親對自己的兒子這般苛刻?

    很快,太子悍就低下頭,將這絲憤恨掩了下去,繼續在楚王完面前裝聽話的孝子賢孫。

    反正楚王完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他也只需再忍一些日子。待他上位,這楚國便再也沒有能夠讓他忍氣吞聲的人了!

    “太子,到寡人跟前來。”楚王完將太子悍喚到身邊,指著春申君黃歇,對太子悍道:“你年輕,在國事上沒甚經驗。春申君有大才,日后你遇事不決,便多詢問春申君的意見……”

    “兒子明白了。”太子悍一副乖順無比的樣子。

    待太子悍離開后,楚王完對黃歇感慨道:“沒有想到,寡人諸子之中,最為肖似寡人的,竟是阿啟。若他不是秦人所出之子,就好了。”

    楚王完回到楚國之后所生的幾個兒子,資質一個比一個平庸。

    反觀昌平君羋啟,卻在秦國步步高升。

    此時,楚王完心情極為復雜,也說不好自己究竟后不后悔。

    他一時會忍不住去想,當初他在回楚之時,若將羋啟一并帶回來,如今指不定就能擁有一個比膝下諸子更有才干的繼任者。

    但一想到羋啟是秦國公主所出,是那秦昭襄王的外孫,楚王完又覺得,當初他丟下羋啟之事,并未做錯。

    倘若當初他讓羋啟做了楚國太子,指不定秦昭襄王就要想辦法移開他這塊攔路石,讓羋啟提前上位,而后借由羋啟來控制整個楚國。

    事到如今,不管他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他都只能當自己是正確的……

    第052章 第 52 章

    在楚王完反復糾結之時,黃歇垂下眼眸,沒有對此事發表任何看法。

    當初,舍棄公子啟,不止是楚王完的主意,也是他的主意。

    公子啟幼時是個聰慧乖巧的孩子,頗為惹人疼愛。可公子啟自幼在秦國長大,認可秦國多于楚國。若是楚王完和黃歇將公子啟迎回楚國立為太子,對楚國而言,風險太大了。

    除了為楚國著想之外,黃歇也有自己的私心——當初,羋完從秦國出逃之時,黃歇為了替羋完遮掩此事,利用了秦國公主一把。秦國公主得知真相后那憤怒的面龐,深深地刻在了黃歇的腦海中。

    雖然時過境遷,且當時黃歇那么做也是事出有因,但難保秦國公主不記恨在心。若是秦國公主的兒子成了楚國太子,黃歇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他當然要勸著楚王完另娶新婦。

    于是,楚王完與黃歇雙雙回到楚國之后,便有了黃歇因憂心楚王無子,而為楚王進獻好生養的婦人之事。黃歇為楚王完進上的李園之妹,肚子也確實爭氣,一舉誕下公子悍。

    李園之妹當即便被立為王后,新生的小公子也被立為太子。

    自此之后,楚王完對春申君黃歇愈發倚重。

    但沒過多久,外界便有傳言說,黃歇是自己先收用了李園之妹,讓其懷孕后才進獻給楚王的。那太子悍名義上是楚王之子,實際上是黃歇之子①。

    楚王完聽了這則消息后,勃然大怒:“春申君待寡人至誠至信,若無春申君,寡人斷無回國繼位之日。爾等安敢污蔑春申君與寡人的王后、太子?”

    彼時,楚王完繼位不久,根基不穩,尚需與春申君黃歇相互扶持著,才能與老氏族們抗衡。

    楚王完在聽到這則消息之后,便認定這是老氏族們為了離間他與春申君而采用的毒計,不許任何人再議論此事。

    于是,那則要命的流言,沒過多久便平息了下去。

    黃歇十分感激楚王完對他的信任,自此之后,也有意識地與王后和李園這對兄妹拉開了距離,以此來避嫌。他只在楚王命他去教導太子悍時,與太子悍進行親密接觸,以此來維持他與太子一脈的關系。

    說起太子悍的理政才能,黃歇便明白楚王為何會頭疼。

    隔壁比太子悍小了近十歲的秦王政,已經利用他高超的手腕和莫測的心思,令各國國君為之頭疼了。連楚王完和黃歇這兩個“老前輩”,都不得不反復揣摩秦王政的心思和意圖,以應對秦國的種種試探。太子悍在處理政務之時,卻仍然懵懵懂懂,生澀稚嫩。

    楚王完將秦王政最近的動向告知太子悍,并讓太子悍分析秦王政的意圖時,太子悍十分天真地說:“秦王不跟咱們打仗,改為跟咱們合作了,這不是正好遂了阿父的心愿嗎?好事也!看來如今這位秦王不像之前的秦王那么可怕,阿父也可放寬心了!”

    此話一出,氣得楚王完直想抄起附近最趁手的東西,去砸太子悍的頭。

    看看隔壁老嬴家多會生兒子,再看看自家怎么教也教不好的兒子,楚王完心中時常生出一種“天不佑楚”的悲涼感來。

    若不是太子悍至少還有個“善于聽從別人意見”的好處,若不是太子悍的弟弟們在理政方面才能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楚王完都想直接換太子了。

    正是因為膝下的幾個兒子都不爭氣,無法達到楚王完的心理預期,楚王完才會忍不住去惦記那個早早便被他拋棄的兒子。

    與楚王完的其他幾個兒子相比,羋啟可以稱得上是極有才干了——若羋啟沒有本事,即便他身負秦國王室血脈,他也無法在人才濟濟的秦國朝堂上身居高位。

    要是楚王完后繼有人,羋啟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年少時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罷了,根本不必在意。可偏生,這個被羋啟遺棄了的兒子,竟是羋啟諸多兒子中最有本事的那個……

    一想到此處,楚王完的心情便復雜得難以言表。

    他重重咳嗽了幾聲,而后問身邊的黃歇:“你覺得,阿啟會不會來見寡人?”

    這些年來,楚國方面并未特意維護與羋啟的關系,楚王完還真不確定,憑著自己這張老臉,究竟能不能讓羋啟往楚國跑一趟。

    “會。公子啟如今在秦國為官,總是要注重名聲的。王上到底是他親父,不管父子倆過去關系如何,如今王上……大限將至,無論如何,公子啟總是要回來看一眼的。”

    黃歇回想著剛剛得到的情報,又道:“且秦王已任命公子啟為秦國使臣,前來探望王上。”

    “秦王么……”一提起那位秦王政,楚王完的心情便十分復雜。

    他從衣袖中掏出一份已經寫好的書信,遞至黃歇跟前道:“寡人也不知,寡人這身子,究竟還能不能等到阿啟的到來。如若寡人能等到阿啟的到來,待寡人與阿啟說完話,你就悄悄地將這封書信燒掉。倘若寡人的身子不爭氣,等不來阿啟,你便將這封書信交給阿啟……”

    這封書信,是這些日子以來,楚王完趁著自己尚有精力時寫下的。

    在說完這番話后,他便又是一陣喘息。

    黃歇一面上前將書信收好,一面輕拍著楚王完的背。

    待楚王完平復過來之后,他對黃歇道:“說來,終究是寡人對不住阿啟他們母子……”

    黃歇心中一驚,正欲說些什么,卻聽楚王完又道:“可為了楚國,寡人也只能繼續對不起他們了。”

    聽聞此言,黃歇頓時放下了半顆心。

    他大致猜到,那封信件中的內容,絕不是什么父慈子孝,病重的老父親為虧欠多年的長子籌謀未來鋪平道路。

    楚王完要做的,定是離間秦國君臣。或以親情打動羋啟,或以利益誘之……

    以羋啟如今在秦國的地位,一旦他生出反心,便等同于在秦王政身邊安插了一把刀刃。便是羋啟沒有直接反了秦王政,只是起了些小心思,也足以給楚國留出許多操作空間。

    楚王完終究沒能等到羋啟的到來。

    興許是重病之中還要為楚國勞心勞力的緣故,與黃歇進行完密談的當晚,他人就不行了。

    在彌留之際,楚王完睜著那雙渾濁的眼睛,無限留戀地看了楚國王宮一眼。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虛空,回到了郢都之中,那是楚國的舊都。自楚國立國以來,國祚延續了八百余年,有一半的時間中,都定都在郢。

    那里是羋完出生的地方,也是楚國宗廟與許多楚國先王的陵墓所在之處。

    羋完本可如許多楚王一樣,生于斯,長于斯,最終也在此地長眠。

    然而,秦人的那把火,將楚國過去的榮光、將楚國的宗廟與先王的陵墓、將羋完年幼時一切美好的記憶都燒毀了。

    自此之后,羋完的人生中除了“振興楚國”與“復仇”之外,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秦國公主待他再好,羋啟再如何乖巧,他看到的始終是他們身上流有他仇人的血脈。

    那個他恨了一輩子,卻無法將恨意宣之于口的男人——秦王稷的血脈。

    羋完也不知道,自己作為楚王的一生,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但終歸,他盡力了。

    現在,他要去見楚國的先王們了。愿先王們的在天之靈,能夠庇佑楚國渡過難關,能夠將秦國的野心攔截在函谷關處。

    ……

    楚王完薨逝的消息傳開之后,六國國君紛紛派人來為楚王完吊唁。

    楚國境內,除了楚王身邊的近臣是當真在為楚王完的離去而感到悲痛之外,其余人的臉上都帶著各自的算計。

    在楚王完的靈堂為楚王守靈的太子悍許是傷心過度,哭著哭著,竟笑出了聲來。

    楚國的一些大臣們見狀,都在懷疑太子悍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楚王新逝,太子又是這般模樣,楚國當真還有未來可言嗎?

    好在楚國還有春申君在。在楚國上下人心浮動之際,春申君及時出面,化解了太子悍那怪異的舉動帶來的種種不良后果。

    他到底在楚國當了這么多年令尹,積威甚重。在經過了一番波折之后,他很快便穩住了底下的人,并扶持太子悍繼位為王。

    “多謝春申君了。”楚王悍皮笑肉不笑地對黃歇道:“阿父在臨終之前交代寡人,讓寡人遇事不決,都聽從春申君的囑咐,可見未來寡人還要多多倚仗春申君啊。寡人沒了阿父,未來,春申君便如寡人的亞父一般了。”

    黃歇覺得他的表情有些怪異,卻說不出究竟是哪里怪異。

    秦國使者就快要到了,他心中惦記著楚王完臨終前交代他辦的事,便沒有把太多心思放在楚王悍身上。

    不得不說,過去楚王悍在黃歇面前營造的“怯懦無害”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盡管此時黃歇已經察覺到楚王悍的不對勁之處,卻也只當楚王悍是驟然喪父,失了分寸。

    正因如此,黃歇忽略了來自身邊的危險。

    正當黃歇在心中盤算著該如何與昌平君羋啟交流之際,楚王悍的舅父李園來到了他的身邊,悄聲對他道:“王上,近來國內多有流言,說您實際上并非先王的血脈,而是春申君之子。許多人都信了這話,這于您大為不利啊!”

    楚王悍原本還算清雋的面龐上閃過一絲猙獰之色:“阿父不是說過,不許那些人再隨意亂嚼舌根子了嗎?”

    “先王在時,自然可以憑其威望壓下這些傳言,可您剛剛上位,根基不穩……”李園說到此處,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的唇邊劃過一絲嘆息:“春申君竟放任這樣的流言散布開來而不加以制止,他的險惡用心可見一斑!”

    明明李園才是楚王的舅父,可只因他妹妹當初是被春申君舉薦給楚王完的,只因他曾經當過春申君的舍人,他便得一直低春申君一頭,這讓他如何能夠容忍?

    他看春申君不順眼,恰好這春申君還被那些老氏族拿來做靶子,攻訐新上位的楚王悍,他自然要勸說楚王悍將其誅殺。

    楚王悍恨聲道:“黃歇其心可誅!舅父說,此事該怎么辦?”

    李園見楚王悍如此聽信自己的話,心中一喜:“為今之計,唯有咱們的人親自誅殺春申君,方可令這則流言不攻自破。再者,春申君在先王之時便一直管著您,處處束縛您。如今,先王沒了,他竟還想做您的亞父。這般無禮之徒,難不成您還要一直留著他嗎?”

    李園的話句句都說到了楚王悍的心坎兒里。楚王悍絲毫不顧春申君剛剛擁立他上位——在他看來,這根本就不是春申君的功勞。他身為楚國太子,又有楚王完的遺旨在,即便沒有春申君,他也能夠坐上這楚王之位。春申君如今這般“多此一舉”,不過是想在他這新王面前多混些功勞,日后好處處管著他罷了。

    這般一想,楚王悍對春申君非但沒有絲毫感激之情,反而充滿了怨恨。

    只是,說起除掉春申君一事,楚王悍到底還有些猶豫。

    見狀,楚王悍的母親李太后也跟著出來推波助瀾了一把。

    “你舅父說得不錯。那黃歇自恃功高,先王尚在時,便居功自傲。如今先王沒了,他竟直接做起你這楚王的主來,絲毫不把咱們放在眼里。你若不除掉他,只怕旁人都道如今的楚王是春申君呢!”

    早些年,李太后對春申君是有那么些旖思的。

    彼時她不過是身份低微的民婦,春申君卻是赫赫有名的戰國四公子之一,又生得樣貌堂堂,她會對春申君生出些想法來,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可惜在出了流言之事后,春申君避她如蛇蝎,面對她的示好頻頻推拒。李太后自尊受挫,不免對其生出了恨意來。

    恰好李園與楚王悍都對春申君不滿,楚王悍如今又因春申君而飽受非議,李太后便上來添了一把火。

    而她的這番話,也讓楚王悍愈發堅定了要除掉春申君的心思。

    楚王悍身為太子的這么些年,看到的不是春申君對抗老氏族的殫精竭慮,而是春申君的大權在握,春申君在他面前的一通又一通說教。

    先王在時,楚王悍礙于先王的臉色,不得不對春申君百般隱忍。如今,先王既去,他還有什么啞忍的必要?

    楚王悍當即便對李園道:“寡人在宮中多有不便,還請舅父為寡人籌謀。”

    “好說,臣在家中養了一批死士。那春申君向來視臣如他身邊養的一條狗,對臣不設防。待某日,臣尋個由頭請他過府之時,便讓那批死士取他性命!”李園的眸中閃過一絲兇光。

    ……

    春申君還不知道,他辛辛苦苦拱上位的楚王悍已經在伙同舅家,算計著取他性命了。

    他正在盤算著見到昌平君羋啟后,該如何與羋啟進行溝通。

    彼時,身為秦使的昌平君羋啟在經過長途跋涉之后,終于趕到了楚國。

    盡管羋啟身上流有一半楚人的血脈,但楚國對他來說,陌生得有些可怕。

    目之所及處,楚人穿著各式楚服,用不知何地的楚國鄉音說著讓羋啟都感到怪異的楚語。

    這一切都讓羋啟無所適從。

    習慣了秦人的穿著打扮與口音的羋啟,能夠感覺到,他自己在這里是個“異類”。

    好在羋啟的適應性極強,在楚國呆了一陣子之后,他漸漸適應了楚國的環境,也沒有出現什么水土不服的癥狀。

    然而,當羋啟踏上壽春的土地時,他卻聽到了楚王完病逝的消息。

    原來,他這般緊趕慢趕,終是沒來得及見那個男人最后一面嗎?

    不知為何,羋啟心中并不十分遺憾,只是有種說不出的空茫之感。

    第053章 第 53 章

    “昌平君節哀。”一旁的綱成君蔡澤勸道。

    論資歷,論功績,綱成君蔡澤都在羋啟之上。當時,秦王政指派綱成君蔡澤為此次出使楚國的副使時,羋啟還吃了一驚。

    他何德何能,竟能讓蔡澤給他打下手?

    幾乎在那一瞬,羋啟就意識到,秦王政派他出使楚國,不是單純為了讓他如愿見到生父,秦王定然還存著其他的打算。

    只是,究竟是什么打算,秦王政不曾對羋啟說過。恐怕,也唯有與羋啟同行的蔡澤知道秦王真正的心思了。

    羋啟回過神來,對著蔡澤苦笑道:“不瞞綱成君,我與已故的楚王許久不曾謀面。說是父子,實則與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哪怕他躺在棺木中,我見了他,只怕也認不出他來。如今得知他離去,我也無法違心地說我有多悲傷……可、可……”

    到底是惦記了那么久的人,如今羋啟驟然得知楚王完薨逝,心情十分復雜。

    蔡澤面對語無倫次的羋啟,以前輩的姿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你有許多疑惑想從楚王完處得到答案。可你想想,你們父子這么多年來疏于交流,即便是臨終相見,他口中,又能有幾句真話,幾句假話?沒見到他最后一面,雖是一件遺憾之事,但于你而言,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至少,羋啟不會因楚王完的臨終之言,而陷入到糾結的境地中了。

    羋啟心知蔡澤說的是實情。

    當初,羋啟的阿母過世之前,楚王曾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

    羋啟的阿母已病得起不來身,他自告奮勇要為阿母讀那封書信,他的阿母卻看都沒看那封書信一眼,直接讓羋啟將那封書信扔進了火盆中。

    “這么多年來,他都沒派人給我帶個只言片語,怎么如今倒想起我來了?”

    秦國公主對羋啟說道:“我不信他。他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若是沒有目的,他定不會巴巴給我寄來這封書信。如今他來這么一出,無非是想擾亂我的心思,也擾亂你的心思。”

    “他若再派人送書信來,你直接燒了就是。”

    秦國公主的目光如一潭死水,沉靜枯寂。

    她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醫者,喃喃道:“我與他之間,早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羋啟深知,他的阿母說得是對的,綱成君蔡澤說得也是對的。只是,他到底不像他阿母那般灑脫。說不在意,就當真不在意了。

    蔡澤聞言,沒有再繼續勸。有些事,終歸需要當事人自己想通。

    “旁的事,我不管,我只提醒你一句……無論身處何等境地,你終歸是秦國使臣……”

    蔡澤的這句話極輕,像一陣風一般,從羋啟的耳邊擦過。

    羋啟雖不知蔡澤為何要特意強調這一點,但他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無論在楚王的靈堂中見到什么樣的情形,我都會牢記,我此次是代表秦國出使楚國。我不會做出辱沒秦國使者身份的事。”

    當春申君黃歇接到秦國使者到來的消息,特意出來迎接羋啟時,看到的就是蔡澤與羋啟交談的情形。

    與羋啟一樣,黃歇對于秦王政居然會安排蔡澤這么一個重量級人物做羋啟的副使,感到很是吃驚。

    他摸了摸袖中那封楚王完留下的書信,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這封信件尚未送出,他心中已隱隱有了一種預感,楚王完臨終前的一番籌謀,怕是成不了了。

    這時,看到黃歇的綱成君蔡澤主動迎了上來:“許久不見了,春申君。”

    先前,蔡澤都是作為秦王稷的使臣出使楚國,此番,他還是第一次作為秦王政的使臣來到這里。

    黃歇面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他與蔡澤曾打過多次交道,蔡澤的難纏之處,沒有人比他更明白。

    只是因蔡澤年歲漸高,秦王體恤他,很少讓他再像年輕時那般四處奔波了。

    也不知此次,秦王政特意派蔡澤派來,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許久不見,綱成君的身子還是這般硬朗啊。想不到,秦王竟會派你護送我楚國公子回楚奔喪。”

    黃歇一面與蔡澤寒暄著,一面試探著這支隊伍真正的主事者,究竟是蔡澤還是羋啟。

    “昌平君雖是楚國公子,卻也是我秦國重臣。秦王派我來襄助昌平君,實乃人之常情。”蔡澤道。

    一旁的羋啟亦不失時機地表態:“我雖是楚國公子,對楚地卻還不如綱成君熟悉。此番我作為秦使前來,自然要多多仰仗綱成君。”

    黃歇眉峰漸漸蹙起,這時,與黃歇兜了半天圈子的蔡澤終于切入了主題:“楚王完既這般看重昌平君,還特意派春申君來迎,他臨終之前,應該有書信留給昌平君吧?”

    這番話,蔡澤說得十分篤定,仿佛親眼看到楚王完將那封書信交予了黃歇似的。

    黃歇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知曉此事的唯有楚王完身邊的心腹,及他身邊的心腹,也不知究竟是何處出了紕漏。

    蔡澤見黃歇久久沒有動靜,忍不住催促道:“父子之間,臨終之前交代的,必是十分要緊的話。若果真有這樣一封書信,還請春申君盡快交給昌平君啊。”

    黃歇有心想否認此事,然而秦國使臣既已知道那封書信的存在,他若是特意否認,旁人反而會懷疑他心中有鬼。他只得當著蔡澤與羋啟的面,將那份本該見不得光的書信從袖中掏出……

    很快,楚王完十分看重從秦歸來的公子啟,不僅特意命身邊第一得意人春申君去迎接公子啟,還留了一封遺書給公子啟一事,全壽春城的人都知道了。

    就在眾人紛紛猜測已故的楚王完是否給羋啟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職務,羋啟在參加完此次葬禮之后是否會留在楚國任職時,楚王悍將桌案上擺放的物件兒狠狠掃到了地上。

    “羋啟……黃歇!”

    ……

    羋啟心中藏著許多的疑惑。

    當著黃歇的面,羋啟不好問,直到回到他們所住的驛館,他才將目光投向了蔡澤。

    “綱成君是如何知道楚王給我留了一封書信的?”

    “此次我們入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蔡澤道:“昌平君且先坐下,聽我慢慢與你道來。”

    “你也知道,我在六國之地奔波這么多年,身邊有一批極擅長打探消息的能人。楚王完與春申君自以為他們的密謀神不知鬼不覺,他們卻不知,他們的一番舉動早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在我們抵達壽春之前,我便派身邊的人收買了春申君身邊的仆從。那仆從雖不識字,不知楚王完留下的書信中具體有什么內容,但春申君入宮一趟,袖中便藏了一封密信一事,他還是知道的。”

    “至于我們此番入楚的目的——且先等看完楚王留給昌平君的信再說吧。”

    羋啟聽得一切盡在蔡澤的掌控之中,與蔡澤同行的自己卻一無所知,不免有些齒冷。

    就連拆開書信的手,都開始打起了哆嗦。

    當著蔡澤的面,羋啟仔仔細細地看完了他名義上的生父留給他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書信。

    書信的第一部分,楚王完以驕傲的口吻提起了羋啟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功績,說羋啟不愧是他的兒子。可惜,他沒能親自參與羋啟的成長,這件事,也成為了他畢生的遺憾……

    在看這一段內容時,羋啟幾乎要被那書信上的文字灼傷,他很快就跳到了第二段。

    第二段的主要內容是歷數楚國過去的輝煌,并暢想了一下,若是羋啟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成為楚國的繼承人,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第三段,重頭戲來了。

    楚王完用沉痛的語氣告訴羋啟,他膝下諸子才干皆不如羋啟,卻不得不棄了羋啟,立那些平庸的兒子為繼承人。

    因為他年輕時的一念之差,導致羋啟如今身份尷尬,為此他感到很是后悔。

    然而,大錯已經鑄成,即使是他,也不能隨意更改這個結果。但在他心中,只有羋啟才配做他的繼承人,只有羋啟才有可能挽救風雨飄搖中的楚國。

    為此,楚王完想到了一個補救的法子,便是讓羋啟在立下大功后回國繼位。

    只要羋啟能夠效仿當初入齊為間的蘇秦,為楚國解除來自秦國的威脅,待羋啟歸楚之后,便再也沒人有理由攔著他繼承王位了。

    看到此處,蔡澤不由冷笑連連:“昌平君可知,這蘇秦入齊為間一事,前因后果如何?”

    羋完神色復雜地點了點頭:“知道,蘇秦師從鬼谷子,曾在學成之后周游列國謀求官職,卻沒有哪個國君肯重用他。后來,他花光了身上的盤纏回家,妻子不以他為夫,父母不以他為子,他深以為恥,遂頭懸梁錐刺股,日以繼夜地苦讀。待學成之后,蘇秦又去周游列國,當此之時,恰逢燕昭王設黃金臺,招納賢士,蘇秦受到了燕昭王賞識……”

    彼時,燕國與齊國有深仇大恨。

    燕昭王之父燕王噲昏了頭,聽信燕相子之的鬼話,認為行禪讓制是古之圣賢的做法。于是,一心想做圣賢的燕王噲欲將王位禪讓給子之。

    當時的燕昭王在別國為質,燕國太子是燕昭王的長兄太子平。燕太子平見到手的王位就要飛走了,自然不肯答應,于是,他與燕相子之斗了起來。

    齊宣王見燕國內亂,豈有不趁火打劫的道理?他當即便派大軍兵臨燕都薊城之下,幾乎要將燕國覆滅。若不是有其他國家的干預,指不定齊宣王就當真成功了。

    雖然齊國沒成功將燕國覆滅,燕國卻因此而傷筋動骨,民生凋敝。

    燕昭王便是在這樣的內憂外患之下回國繼位的,在見過燕國的慘狀之后,燕昭王的心中充滿了對齊國的憎恨。

    蘇秦與燕昭王經過一番暢談,已成為了燕昭王的“千里馬”,自然要為燕昭王分憂。

    于是,蘇秦在與燕昭王商議了讓齊“西疲于宋,南罷于楚”的策略后,便只身入了齊國。

    明面上,蘇秦是在為齊國效力,實際上,他真正效忠的卻是燕昭王。他勸說齊國與哪國交好,攻打哪國,都是在為燕國爭取喘息空間。

    齊宣王在位之時,蘇秦起到的作用較為有限。

    蘇秦這枚“釘子”真正發力,是在好大喜功的齊愍王上位以后。

    在蘇秦的挑撥下,齊愍王四處征伐,引起眾怒,最終惹來了五國攻齊的惡果。有意思的是,這險些將齊國覆滅的五國聯軍統帥,正是燕國名將樂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齊宣王險些將燕國覆滅,如今,燕昭王也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在此戰之中,不僅齊愍王身首異處,齊國強大的國力也消耗一空,對外策略自此由主動進攻轉為了休養生息。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燕昭王與蘇秦的一番籌謀,算是大獲成功,他們徹底解除了齊國對燕國的威脅。

    如今,楚王完讓羋啟效仿蘇秦,其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蘇秦為燕國拔除了齊國這一大威脅,自己最終卻沒落得什么好下場,你可要好生想清楚啊。”

    蔡澤意味深長地道:“況且,沒了來自齊國的威脅,還有別的國家,甚至還有匈奴樓煩等外族。你觀那燕王喜如今高枕無憂了嗎?”

    燕昭王的英明,只能使燕國強盛一時。但他終究沒能從根本上增強燕國國力,他一死,因他而入燕的那些人才們便也各奔東西,燕國又回復到了當初那十戰九敗的尷尬境地之中。

    “我明白,楚王無非是誆著我為楚國效力罷了。他連我這個兒子都不肯認,怎么可能真心讓我做楚王?”

    羋啟像是在對蔡澤說著這話,又像是在勸服自己。

    不得不說,人都是有貪念的。

    即使羋啟明知道楚王完不是真心要讓自己做他的繼承人,但當羋啟看到那封書信的時候,心跳還是漏了一拍。

    成為楚王的誘惑,對他而言實在太大。

    只是,蔡澤就在羋啟的身邊,因而羋啟這頭腦發熱的狀態,也只維持了須臾。

    羋啟明白,無論楚王完的這番話究竟是否出自真心,在秦國已經知道這封書信內容的情況下,他都只能當這一切是假的。

    “綱成君放心,我定不會中楚人的計。”羋啟道。

    “那么,如若是秦王希望你留在楚國,繼位為王呢?”

    蔡澤的話,令羋啟心中一跳。

    他抬眸看去,卻見蔡澤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羋啟恍惚間意識到,興許,自他選擇入楚開始,他就已成為了秦王政擺在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率領軍隊攻打匈奴等部,竟是他離開這棋盤的唯一機會。

    可惜,秦王親自為他安排的這個機會,他生生錯過了。

    第054章 第 54 章

    黃歇自與羋啟和蔡澤打過照面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寧。

    此時,壽春中流言已是滿天飛,先前那則春申君是當今楚王生父的流言還未散去,便又添了春申君與公子啟過往從密的傳言。

    黃歇既要憂心該如何向楚王陳情,以免失去楚王的信任,又要防備老氏族會趁機作亂,還要時刻盯著秦國使臣,可謂身心俱疲。

    在這等時候,黃歇不免懷念起已經過世的楚王完來。若是楚王完還在,他何必這般操心?

    楚王完不會因為外界的流言而懷疑黃歇,只要楚王完與黃歇一條心,老氏族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們只需要一致對外就好。

    倘若楚王完還在,黃歇又豈會如目下一般,舉目皆敵,處處受制……

    又過得幾日,楚王完的謚號定下來了,正是楚考烈王。

    靈堂之上,楚王悍沒給黃歇什么好臉色,作為秦國使者的羋啟與蔡澤倒是對黃歇頗為熱絡。

    他們的這一舉措,似乎恰好證明了黃歇與羋啟關系匪淺之事。

    楚王悍的異母弟公子負芻見狀,眼中閃過了一絲幽光。

    李太后與春申君不清不楚,她所出之子有何資格繼任楚王之位?

    可惜阿父瞎了眼,竟一心將李太后的兩子當成寶貝,反倒對他這個嫡親的兒子視而不見。既如此,為了楚國的江山不落入外人之手,他少不得要為自己爭取一把了……

    公子負芻與前來參加楚考烈王葬禮的屈、景、昭三家的代表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心領神會。

    他們本是準備親自對楚王悍動手的,眼見著羋啟在秦國的支持下,似乎也要入局,他們便存了讓羋啟與楚王悍相爭,他們在后頭撿漏的心思。

    一場葬禮,人心浮動。

    楚考烈王生前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他在時,還能勉強將楚國上下整合起來,老氏族雖然不怎么情愿聽從他的安排,但大面上還是愿意給他這個楚王幾分面子。他一走,楚國的人心便徹底散了。

    ……

    黃歇在回到府邸中后,回想著楚王悍看向他的眼神,越想越是心驚。

    正在這時,底下的仆從來報,道是李園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封書信。

    這李園原是黃歇的舍人,靠著妹妹的肚子,如今竟也混成了楚國權貴。

    李園一朝成了人上人,便在楚國作威作福,一些做派讓黃歇十分看不上。

    若是在往日,黃歇定然不屑于搭理李園,但此刻,李園對黃歇來說簡直如同救星。

    黃歇思及李園這些年來對自己的奉承,起了讓李園幫忙在楚王悍面前說好話的心思,便對底下人道:“還不快將他的信呈上來!”

    李園此人才干平平,用詞也粗糙。如過去一樣,他先是在信的開頭狠狠拍了一通黃歇的馬屁,說沒有黃歇,就沒有他們李家今日,他心中對黃歇甚至感激云云。

    如今楚王悍初登王位,正需要春申君這樣的朝中重臣扶持。奈何有奸人從中作梗,欲離間楚王悍與春申君,李園甚是憂心。

    在書信中,李園邀請春申君過府一敘,他愿做那個中間人,為楚王悍與春申君解除誤會。

    不得不說,李園此舉,正好撓到了黃歇的癢處。

    黃歇的目光落在那約定的時間上,瞄了兩眼之后,便移開了目光,命底下的人按照楚王悍的喜好來搜羅一些精美的禮物。他準備在幾日后去李園府上赴約之時,將這些禮物奉予楚王悍。

    黃歇的門客中有一個名喚朱英之人聞言,從中嗅到了不對勁之處,趕忙來求見黃歇,勸黃歇不要赴約。

    “李園并非領兵的大將,近日以來卻一直在招募死士,養在府邸中。他的這一舉動絕非尋常之舉。如今李園不邀請您在別的地方會面,卻邀請您前往他的府邸中,您不得不防啊。”

    春申君聽了這話之后,卻不以為意:“李園向來膽小慎微,他會豢養死士,恐怕也是見最近我楚國都城動亂不安,擔心王上在他府上出事。李園不敢對我動手,你無需擔心。”

    如今李園雖已身居高位,但在黃歇的印象中,李園還是當初那個需要仰仗他的舍人。

    朱英聞言,長嘆一聲。

    預感到黃歇即將大禍臨頭的他,當晚便收拾好了包袱,準備從黃歇府中逃出去。

    然而,待他走到門口之時,卻又被人攔了回來。

    “朱公何必急著離開?老子曾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雖說春申君即將大禍臨頭,但焉知這不是春申君另一場機緣的開端?”

    這說話之人正是朱英的同行劉祿,他也是春申君門下的一名門客。

    朱英素知此人內秀,只是卻不怎么愛向春申君獻策,否則,依照此人的才智,如今在楚國也不該無人問津。

    如今,朱英見了劉祿的做派,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朱英嘆了口氣,將手中的包袱放在了桌上。

    他看向自己面前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同僚,道:“你不是春申君的門客吧?”

    “不錯,我是綱成君蔡澤的門客。”劉祿道:“當初我落魄不堪,無人問津之時,唯有綱成君賞識我的才學,讓我加入了他的使臣團中。我跟著綱成君走南闖北,也算是漲了一番見識。后來,綱成君需要有人入楚為他籌謀,我自然義不容辭!”

    士為知己者死。

    蔡澤給了劉祿身為一位名士該有的尊嚴與榮耀,讓劉祿實現了他的價值,劉祿自然甘愿舍棄在秦國的官職,為蔡澤而只身入楚。

    朱英在預感到即將大難臨頭之時,會如此輕易地選擇舍棄黃歇,就是因為黃歇并非他的伯樂。黃歇不肯聽從朱英的勸說防備李園,即便未來黃歇身死族滅,朱英也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劉祿對朱英勸道:“你來給春申君做門客,不就是為了出人頭地么?究竟是去是留,你不妨等上幾日再做決定。”

    朱英聞言,便暫時按捺下了離開的心思。

    只是如今,蔡澤的人已向朱英透了底,朱英不知自己繼續留在春申君處,究竟是在為春申君做事,還是在為蔡澤做事。

    ……

    去李園府上做客那日,黃歇提前沐浴更衣,而后帶著搜集來的禮物,乘著馬車前往李園的府邸。

    他與李園的府邸都坐落于壽春最好的地段,因而距離并不遠。

    往日,李園的府邸前總是車水馬龍,十分熱鬧,今日卻靜悄悄的,這讓黃歇感到有些不適應。

    但黃歇轉念一想,今日楚王也要駕臨李園的府邸,李園興許是為了楚王的安危著想,才提前肅清了門前的街道。

    若楚王將要駕臨黃歇的府邸,黃歇也會這么做。

    這般一想,黃歇便將心中的些許疑惑壓了下去,上前叩開了李園府邸的大門。

    李園府邸的黃門向來對黃歇尊敬而客氣,但不知怎的,這回他見了黃歇,面上卻帶了幾分畏懼之色。

    黃歇一入李園的府邸,那扇大門便在他身后重重關上。

    一股詭異的肅殺之氣在府邸中蔓延開來。

    黃歇這才察覺到不對勁,他命身后跟著的侍者將準備贈予楚王的禮物扔到一邊,主仆二人重重拍打著李園府邸的大門。

    大門卻好似一塊堅硬的磐石一般,巋然不動,擋住了黃歇主仆的逃生之路。

    黃歇回想起門客朱英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語,絕望的情緒充斥在他的心間。此時,黃歇無比后悔沒有聽從朱英的意見。只怕今日,他的性命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然而,過了好一會兒,黃歇都不見有人來追殺他和身邊的侍者。

    他心中正倍感疑惑,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兵戈相向的聲音,以及人的慘叫聲。

    濃郁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這場動亂之中。

    很快,一名身中數刀的仆從踉踉蹌蹌地朝著門口而來,似是想逃生,卻因失血過多,走到一半便倒在了地上。

    一名追著那人上來的刺客看到了黃歇主仆,正欲提刀上前,卻被另一名同伴給制止了。

    “敢問足下可是春申君?”

    黃歇一時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此時,那人卻像是確認了黃歇的身份一般,對他說道:“還請春申君先找一處躲起來,免得被自己人誤傷。這場動亂,很快便會結束了。”

    黃歇雖不知這些刺客為何愿意放過自己,所謂的“自己人”究竟是誰的人,但他既然能留得一條命在,自然要好好活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府邸中的動亂,終于徹底平息了下來。恰在此時,大門處開了一條縫隙,黃歇瞅準時機,狼狽地從那道縫隙中逃出了李園的府邸。

    春申君黃歇在壽春也算是個知名人物,他一路上狼狽逃竄的模樣,令許多過往之人都為之側目。

    有那相熟的人上前向春申君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春申君哪里答得上來?

    他剛剛撿回一條性命,正是驚魂未定的時候,腦子里亂哄哄的,還未將這件事搞明白呢。

    待黃歇回到府邸之后,即刻便加強了府上的護衛,而后又命人出去打探消息。

    不多時,黃歇便得知,楚王悍死在了不久前的那一場動亂中,楚王悍的舅父李園也身受重傷。

    “現在,外界的人都說是李園意圖殺了楚王和您自己上位,才會特意邀請楚王與您過府,還在府中安排了許多刺客。可惜,李園未曾料到楚王身邊的侍衛也個個都是好手,他雖成功殺了楚王,但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

    “與楚王相比,您能趁亂逃走,全身而退,實在是太幸運了!”

    第055章 第 55 章

    “李園……殺了楚王悍?”

    黃歇勉強找回了一些神智。今日他在李園府邸遭遇之事,顯然給他帶來了不小的沖擊。

    “不錯,外頭的人都是這么說的。”前來回話的侍者說道:“殺死楚王的那些刺客都是李園秘密養在府中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覷了黃歇一眼,壓低了聲音:“大部分人都認定李園才是兇手,不過,還有一些糊涂之人認為,李園是聽從您的指令行事。否則,緣何楚王身死,李園身受重傷,您卻成功逃出了李府……”

    “荒謬!”黃歇憤憤地拍了一下桌案。

    他原本還在慶幸自己能夠逃出生天,不料這竟成了他的“罪證”。

    “當然,只有少部分人在那里嚼舌根,大部分人還是堅信此事是李園所為。”

    在這一刻,黃歇已然明白,甭管殺死楚王悍的人究竟是誰派出來的,他若不想惹禍上身,便最好默認此事是李園所為。

    黃歇雖然在李園身上看走了一次眼,但他并不認為李園會對楚王悍動手。

    李園只想做個作威作福的權臣罷了,他還沒那個本事,也沒那種手段干掉楚王悍親自上位。

    最有可能的便是李園秘密豢養死士,意圖除去黃歇,卻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被攻訐的反而變成了楚王悍和李園本人……

    在將思路捋清之后,黃歇早已沒了深究下去的想法。

    楚王悍遇刺身亡固然是一件大事,可楚王與李園既然要他性命,難不成他黃歇還要以德報怨,為楚王悍報仇雪恨嗎?

    對于黃歇而言,楚國雖重要,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自己的利益卻還排在楚國前頭。

    這時,底下有人來稟,道是黃歇的門客朱英與劉祿求見。

    黃歇想起自己幾日前命人大張旗鼓地為楚王悍搜羅禮物之時,正是朱英勸自己莫要登李園的門,趕忙命人將朱英與劉祿請進來。

    當日的朱英在黃歇心中還沒有什么分量,可此時,黃歇已然看出了朱英的能耐,知道這是個有真本事的人。

    他雖向來驕傲,但面對有真才實學之人,他也愿意折節下交。

    于是,當朱英與劉祿踏入黃歇的居所之時,看到的便是黃歇親自掃榻相迎的情形,可謂是給足了二人面子。

    雖說黃歇的這份尊敬主要是沖著朱英去的,但他對劉祿也不曾有絲毫的怠慢。此人與朱英聯袂而來,指不定又是一個被他錯過的人才。

    一見了朱英,黃歇便語氣懇切地道:“先生大才!先前我不聽先生之言,險些遭遇殺身之禍,實在悔不當初!接下來要如何做,還請先生教我!”

    黃歇府上的仆從在奉上酒水與肉之后,便自動退下了。

    此時,這間房中只有黃歇、朱英與劉祿三人。

    朱英見狀,不答反問:“楚王悍既歿,春申君以為,何人可為新任楚王?”

    黃歇眼皮子一跳。

    卻聽朱英又道:“楚考烈王薨逝之時,早早便立了太子悍為儲,又命春申君這等重臣輔佐新王,楚國的王權更迭這才沒出什么亂子。如今,先王薨逝不到半月,新繼位的楚王便遇刺身亡,他膝下既無子嗣,又未指定繼承人。只怕接下來,楚國諸公子誰也不會服誰……”

    “誠如先生所言,新任楚王未留下子嗣。先王膝下唯有公子猶與公子負芻,這兩位公子各方面相差不大,又都才干平平,正因如此,才令人頭疼。”黃歇跟著嘆道。

    當然,黃歇頭疼的真正原因,并非只因公子猶與公子負芻無才。

    若論才干,其實公子猶與公子負芻與那逝去的楚王悍并無太大差別,黃歇真正憂心的是他該如何保住手中的大權。

    在過去的數十年中,因楚考烈王的信任和倚重,黃歇權傾朝野。嘗試過掌權滋味兒的黃歇自然不愿輕易將手中的大權下放。

    原本一切都在黃歇的預料之內,身為下一任楚王的羋悍與黃歇關系匪淺,本身又能力平平。待羋悍上位之后,若想坐穩江山,必要繼續倚重黃歇。

    但讓黃歇怎么都沒料到的是,羋悍過去對他的種種尊崇和倚重,竟都是偽裝出來的。羋悍尚未坐穩王位,便欲聯合李園,除去黃歇。

    黃歇只想到了新任楚王能力不足,便不得不倚重他這一層。他卻未曾考慮到,昏庸的君王思維跟正常君王根本不一樣,他還有可能不顧大局,直接掀桌子。

    眼下,黃歇雖在動亂之中幸運地保住一條性命,卻又面臨新的難題。

    楚考烈王余下的兩子,公子猶與公子負芻,都沒比楚王悍聰明到哪兒去。

    若論私交,過去黃歇與公子猶關系尚可,但公子猶的嫡親兄長羋悍與舅父李園剛對黃歇下了死手,黃歇怎么也不可能再坐視公子猶登上楚王之位。

    而公子負芻對黃歇來說,也不是一個好選擇。

    公子負芻雖未與黃歇結仇,卻與楚國三大氏族關系匪淺,黃歇可與屈、景、昭三家不怎么對付。現在這三家都還在傳楚王悍是黃歇私生子的流言呢。若公子負芻上位做了楚王,他是會偏向三大氏族,還是會偏向黃歇?黃歇不想去賭。

    自進來起就沒怎么說過話的劉祿,這時忽而出聲道:“既然公子猶與公子負芻都不合適,春申君何不考慮剛剛歸國的公子啟?”

    “論才干,公子啟在秦國靠著自己的本事得了爵位,自然比公子猶與公子負芻強出太多。春申君若與他共事,不必擔心他會拖您的后腿。公子啟是聰明人,您對他有恩,他自會念您的好。”

    “論勢力,如今公子猶與公子負芻身后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唯獨公子啟剛剛自秦歸楚,勢單力孤,若是春申君在這時站出來支持公子啟,正是雪中送炭。”

    “論名正言順——先王生前,待公子猶與公子負芻態度平平。唯有公子啟,十分得先王看重。先王得知公子啟趕不上見自己最后一面,甚至還特意留了一封書信,讓春申君代為轉交給公子啟。這不正說明,除了楚王悍之外,唯有公子啟最有資格繼位為王嗎?”

    在聽到這番話后,黃歇倏然一驚。

    他自然明白楚考烈王留給羋啟的那封遺書是怎么回事兒,可其他人不知道啊。

    若要硬說羋啟上位比另外兩位公子更名正言順,似乎也說得通,可黃歇到底還是有些猶豫。

    “公子啟到底是秦國的昌平君……”若站在楚國的角度考慮,最不該被立為楚王的,便是羋啟。若楚考烈王有意立羋啟為儲,當初便也不會有羋悍什么事了。

    劉祿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若是不立公子啟,而是讓另外兩位公子上位,只怕春申君性命不保啊。春申君當真要為了楚國而舍生取義嗎?便是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難道您也不在乎家人的性命了嗎?”

    劉祿的一番話,堵得黃歇無話可說。

    他年輕之時,熱血上涌,當真可以做到重名義,輕生死。

    那時的他多么勇敢無畏啊,見到何等不平之事,都敢上去仗義執言。

    如今,他垂垂老矣,擁有的越多,反倒越是畏縮,享盡了人間富貴,便愈發珍惜自己的這條性命。

    況且,一切正如劉祿所言,即使黃歇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也要為自己的家人考慮。他執掌楚國大權多年,風光無限的同時,亦樹敵無數。若黃歇倒了,他的家人必要遭到政敵的報復。

    在猶豫了片刻之后,黃歇終究在楚國的利益與他自身的利益之間選擇了后者。

    黃歇已然料到了秦國會借由公子啟之手瓜分楚國的未來,這必然不是楚考烈王愿意看到的情形。可終究,還是活著的人更重要,不是嗎?

    黃歇并不是傻子,他已料到,眼前這名喚劉祿的士子,怕是為羋啟或者秦國之人來游說他的。

    不過,在他決定與羋啟合作的當下,劉祿是誰的人,已經不重要了。終歸日后,他們的利益是一樣的。

    黃歇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對劉祿道:“先生應該有辦法聯系上綱成君與公子啟吧?請安排我與綱成君和公子啟見上一面。”

    他自己當然也能聯系上蔡澤和羋啟,但他既然這么說,顯然就是想利用非官方渠道,私底下與蔡澤和羋啟商談一番了。

    劉祿點了點頭:“我這就去為春申君安排。”

    那日,黃歇、蔡澤與羋啟進行了一場會面,誰也不知他們究竟談了些什么。

    唯有他們的心腹能看得出來,他們在離開的時候,面上的表情都頗為滿意。

    楚王悍過世的第二天,楚國朝廷上下便因楚王的繼位人選,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楚考烈王留給楚王悍的班底說,楚王悍才是最正統的繼承人。如今楚王悍既沒了,自然該由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繼位為王。這些人已在楚王悍身上傾注了不少資源,唯有接著支持公子猶,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他們的利益。

    屈、景、昭三家的人則跳出來說,李太后與春申君關系曖昧,楚王悍與公子猶血統存疑,應當立公子負芻為新任楚王。

    聽到這話的春申君當即便涼涼地開口道:“這話你們騙騙自己就行了,連先王都不曾懷疑過楚王悍與公子猶的血統,你們難道比先王更清楚他的房中事嗎?”

    “這么說,春申君是打算支持公子猶?”有人問。

    “不,我支持公子啟。”春申君的一席話在楚國朝臣們之中激起了千層浪。

    有人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著春申君:“你瘋了,居然去支持一個秦人!你若讓他上位,日后,這楚國究竟是楚人的楚國,還是秦人的楚國?!”

    “公子啟不是秦人,他身上流有先王的血脈,是我楚國尊貴的公子。”

    “可先王根本不曾承認過他這個兒子!”

    “無論先王承認與否,公子啟都是他的兒子,這一點毋庸置疑。況且,人的想法都是會變的。如今隨著諸位公子年歲漸長,才干盡顯,先王后悔了。他曾與我說過,若是當初他繼位之后,選擇將公子啟接回來就好了。公子啟的才能遠在其余公子之上,有他在,定能穩住楚國。否則,你們以為先王臨終之前,為何要強撐著病體給公子啟留下一封書信?”

    說到這里,黃歇拿出了楚考烈王交予他的那封“遺書”。

    那本是楚考烈王拿來算計羋啟和秦王之物,如今,卻成了楚考烈王中意羋啟這個兒子的證明。

    這封書信上的字跡,的確是楚考烈王的字跡,只是內容與羋啟和蔡澤看到的那封書信早已大相徑庭。

    楚國朝臣們將那封書信傳閱了一遍,只見上頭寫著一個父親臨終之前對虧欠多年的兒子的關懷之語。

    末了,楚考烈王請羋啟留下來,襄助他的弟弟治理楚國。若他弟弟實在不肖,將楚國治理得烏煙瘴氣,羋啟可取而代之……

    “不,這太荒謬了,我不相信先王會留下這樣的書信!”

    屈氏這一代的家主對黃歇說道:“這封書信的存在只有先王與你知道,誰知你是不是無中生有!依照你對先王的熟悉程度,偽造書信也不是不可能!”

    黃歇皺著眉道:“我與公子啟素無交集,更曾得罪過公子啟的生母,若非有先王的授意在,我為何會主動去接觸公子啟?當日我拿出這封書信之時,楚王悍剛剛繼位。難不成當日我便未卜先知,知曉楚王悍要出事,所以提前開始向公子啟示好了?”

    三方進行了一場混戰,終是黃歇占了上風。

    然而,要讓公子負芻與公子猶的支持者們松口同意羋啟上位,也是不可能的。

    最終,景家家主腦海中靈光一閃,開口道:“楚王悍死得不明不白,很難說此事沒有秦國的手筆。萬萬不可讓與秦國關系匪淺的公子啟上位啊!”

    他想的倒是簡單,有能力做成這件事的人中,楚考烈王留給羋悍的那波人不可能這么做,他們屈、景、昭三家的人也不曾動手,那不就只剩下秦人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其余幾國的人。不過如今秦國最為強勢,其余幾國勢力衰微,因此其余幾國動手的可能性小了許多。

    景家家主的推測不能說毫無道理。

    只是,他在沒有絲毫證據的情況下,竟敢出口指責秦國,羋啟當場便沉了臉。

    “懷疑秦王?這話,你要不要親自去跟秦王說說?”

    秦國才改走和善路線不到一年,就有人忘了秦軍悍勇無畏的樣子了?

    那景家家主到底年輕,才剛接過景家重擔的他,還沒見識過秦王的厲害,于是他梗著脖子道:“秦王在此事上的確有嫌疑,怎么,我懷疑不得嗎?”

    很快,遠在咸陽的嬴政,便接到了自楚都壽春傳來的加急奏報。

    彼時,他正因蒙恬與李信處傳來的捷報而高興。

    在收到來自壽春的消息后,嬴政將自己的心腹都喚到了跟前,命他們挨個兒傳閱這份奏報,最后涼涼地開口:“看樣子,是寡人這些日子太過和善了,竟讓他們忘了‘虎狼之秦’這四字是如何來的!”

    “王上,這楚國景氏之人竟敢空口白牙污蔑您,實在不把我秦國放在眼中。臣請率兵攻打景氏封地,好生給這景家之人一個教訓!”王賁主動出列道。

    “為王上與秦國出征之時,老夫義不容辭,哪里輪得到你小子!”老將蒙驁亦站出來主動請戰。

    他這把老骨頭,不知還有幾年仗可打。他當然要趁著自己的身子骨還硬朗,好生為秦王效力。

    最終,嬴政點了蒙驁為主將,王賁為副將,兩人一起去攻打景家的領地。

    明面上秦國是要給膽敢出言不遜的景家家主一個教訓,實際上,蒙驁與王賁接到的任務卻是將屈、景、昭三家好好削上一通。

    誰讓三家的封地相連呢?秦軍在討伐景家的過程中,若是“一不小心”傷及無辜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第056章 第 56 章

    既是要給景家之人一個教訓,而非覆滅三大氏族,自然不需安排太多人馬。

    蒙驁與王賁各點了五千輕騎,便帶著少量輜重上路了。

    補給線不必他們操心,秦王自會為他們安排上。實在不行,他們還能以戰養戰,沿途從楚國的糧倉中取些糧食來。

    這大半年以來,秦國雖甚少動兵,卻極為重視騎兵的訓練。

    有唐軍的現成例子在,秦王費盡心思又搜羅了一批好馬來,命底下工匠學著唐軍,打造了馬鞍、馬鐙與馬蹄鐵等物。連騎兵們所用的武器也開始向唐軍靠攏,每名輕騎兵都配了弓箭,彎刀與狼牙棒。

    在這段時間中,王賁得了空就帶著手底下的騎兵去跟李令月手下的騎兵切磋,被不斷被對方血虐的同時,戰斗力也越發強悍。他還從李令月處學到了不少后世對騎兵的應用技巧,并拿到軍中與自己的同僚們分享。

    蒙驁年齡大了,去的次數少些,但他對后世的作戰方法十分好奇,自然也去找過李令月。

    蒙驁和王賁俱是作戰經驗豐富的將領,但真要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以騎兵作為主力。

    不得不說,在楚國這樣一馬平川的地方,輕騎兵的機動性強得驚人。

    加之秦王為蒙驁和王賁配的都是良馬和精兵,短短數日功夫,他們就在景家的封地上匯合了。

    王賁到的稍微早些,他派出的斥候已經將景家封地中的情況給打探清楚了。

    “景家的大部隊在景家封地的另一端待命,看樣子是準備隨時闖入壽春。如今負責留守景家封地的,不過六千余人。”

    “既如此,咱們先去打劫了景家的糧倉,而后,將景家封地上守軍的性命盡數留下吧!”

    若是大軍壓境,此時蒙驁和王賁便該求穩,只要他們穩得住步伐,等待敵方露出破綻,自然就是他們的勝利。

    可這次,他們各自領著一小隊騎兵長途奔襲,主打的就是一個兵貴神速。

    若是他們不能及時完成偷襲任務而后撤回秦國,待屈、景、昭三家反應過來,派大軍來圍剿他們,他們就要被包餃子了。

    在此期間,蒙驁與王賁還摸清了屈家和昭家的留手兵力。

    在得知屈家留了一萬四兵丁卻分散在封地各處,昭家有一萬兵丁,都集中守在封地中心位置時,兩人有志一同地決定,一旦他們在景家的封地上得手,便往屈家的封地上撤退。

    散裝兵丁一時之間來不及整合到一處,總比集結在一起的人馬好對付一些。

    蒙驁與王賁在議定作戰計劃之后,便屏息凝神,耐心等待戰機。

    當晚,打著盹的景家兵卒按照慣例在景家的封地上進行巡視。

    這時,他們看到了景家的糧倉處亮起的一片火光。

    “敵襲!敵襲!”他們大聲吼叫著給同伴們示警。

    然而,沒喊幾聲,他們的聲音便被戰場上各種嘈雜之聲掩蓋了過去。

    那名最先發現自家糧倉失火的景家兵卒,剛一加入戰場,就感覺有一陣劇痛從胸前傳來。

    他低頭一看,便見不知何時,一支利箭已穿透了他的心臟。

    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耳邊不斷有利刃刺入血肉中的聲音傳來,同伴們的凄厲的哀嚎聲響徹了夜空上方……

    景家家主與屈家家主得知自己被人“偷家”,已是兩日之后的事了。

    當景家家主得知,自家宅院被燒了個干凈,且他留在封地上的駐軍只逃出來寥寥數百人時,一口老血險些直接噴出。

    屈家家主在得知自家糧倉被毀,一萬四的駐軍折損了四千余人時,他的面色亦是十分難看。

    與屈、景兩家相比,只在追擊秦軍的過程中折損了四五百人的昭家,其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

    蒙驁與王賁這次長途奔襲,非但在屈家和景家各放了一把火,還俘虜了景家大大小小二十幾名將領,屈家也有十數名將領被虜。

    得手之后,他們也不戀戰。在楚軍集結起來之前,他們便沿著事先選定好的路線,撤退至秦楚交界之處。

    此地早有接應他們的王離部與陳茵部在候著了。

    這支秦唐聯軍擁有共計八萬精兵與三萬輜重兵,算上撤回來的蒙驁與王賁所率騎兵,共計十二萬人,其中四萬步兵手中還持有火藥。他們可是一點兒也不虛屈、景、昭三家的人。

    倒不如說,他們還巴不得屈、景、昭三家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派人上前來跟他們干一架,也好讓他們試試這新得的火藥的威力。

    陳茵這大半年以來一直呆在長安鄉,好不容易有出來放風的機會,自然希望好好舒爽一把。

    她仔細回想了一陣兒自己身邊的同僚是如何罵陣的,而后便開始隔空朝三家放出挑釁之語,直把三家的統帥氣得夠嗆。

    王離眼見著陳茵在一旁“大發神威”,自也不能讓她專美于前,于是也跟著咒罵三家家主目光短淺,竟敢隨意指摘秦王,又罵三家統帥一個比一個孬種,竟然不敢跟他們正面比斗……

    臨時集結起來的屈景昭統帥險些要被王離與陳茵給氣死,偏生他們如今人數比對方少,并無戰勝對方的把握,再加上壽春處還沒有傳來指示,一時之間,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由著秦唐聯軍繼續挑戰他們的底線。

    秦唐聯軍在蒙驁的指揮下瞅準時機,又對著三家聯軍狠狠沖擊了一波。這一波,直接將追來的幾萬兵丁給重散了……

    于是,第二封加急奏報很快又被送到了壽春。

    屈家損失的兵丁人數達到了一萬余人,景家算上留守的六千駐軍與追過去的一萬兵卒,損失達到了一萬六,之前還損失較小的昭家,這回也損失了八千兵卒。

    這回,無論是屈家家主,景家家主還是昭家家主,臉色都十分沉重。

    “你們怎么說?”昭家家主屈指敲在了桌案上。

    “還能怎么說?當然是召集大軍打回去!”景家家主恨聲道:“秦軍都跑到我們的地盤上來放火了,難不成我們還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

    “秦軍個個如狼似虎,又有備而來,我們倉促間哪里能湊出大軍來對付他們?”屈家家主雖也生氣,但到底理智許多:“若想戰勝秦軍,至少要集結數倍于他們的人馬。有誰能在短時間內湊得出這么多的人來?”

    “往日抵抗秦軍,都需要數國軍隊聯合起來,如今你們憑什么認為,不需要動用楚王的軍隊,不需要動用其他國家的軍隊,單靠我們三家就能與強秦抗衡?”

    屈家家主這話,讓景家家主和昭家家主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秦軍有軍功制,而他們沒有,這便注定了秦人在作戰之時會拼命殺敵,他們手底下的兵卒卻很難死戰到底。

    若要跟秦軍硬扛,只怕把他們三家全部的家底填進去都不夠。

    這時,昭家家主和屈家家主都不免對景家家主生出了埋怨之心。支持公子負芻上位便只管打擊公子啟和黃歇就是了,何必捎帶上秦王?如今可好了,秦王大軍壓境,他們該如何收場?

    事情既已發生,再怎么埋怨景家家主也無用了,還是先讓秦軍退兵要緊。

    許久后,收斂好自身情緒的昭家家主出聲道:“你們說,秦軍突然來攻打我們三家,究竟意欲何為?”

    是單純想要拿景家來撒氣,以懲戒景家家主對他的指摘,還是……想要借由此舉,逼迫他們立公子啟為新任楚王?

    若是前者,倒是好辦。將景家家主丟給秦王泄憤就是,橫豎事情本就是他惹出來的。屈、景、昭三家雖然向來同氣連枝,但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時候,他們還是很懂得什么叫做親兄弟明算賬的。

    若是后者……他們到底要不要向秦王妥協?

    屈、景、昭三家一面派人與秦軍交涉,一面繼續在壽春與另外兩名公子的支持者打擂臺。

    只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們此時已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們就連反對公子啟加入戰局的態度,都不再像之前那般強烈。

    見狀,公子負芻一顆心沉到了谷底。他原以為,有著三大老氏族的支持,下一任楚王人選非他莫屬。

    他甚至都已經想好了,在他上位之后,要將楚王悍與公子猶這對兄弟是李太后與春申君私生子一事大書特書,從根本上否定這對兄弟倆繼位的正統性。但他沒有料到,半路殺出的羋啟,竟會成為他成為楚王的最大阻礙……

    公子負芻如今手中無權,無兵,若支持他的三大老氏族選擇妥協,他便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當晚,三大氏族的人便邀請公子負芻過府,與他進行了一場長談。

    “秦人強勢,他們堅持要立公子啟為下一任楚王,我們也無計可施。不過,在我們心中,真正的楚王只有您……”

    “即便公子啟成為了楚王,他也只能管他那一畝三分地上的事,管不到我們。大不了,我們暗中支持您。”

    “我們先暫且忍下這口氣,一旦找到合適的時機,我們便將公子啟拉下馬,送您登上王位!”

    公子負芻雖對此不甚滿意,卻也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好歹三大氏族還打算對秦國陽奉陰違,沒有準備對秦國言聽計從。

    不過,想想也是,秦國可是諸國之中將老氏族削得最狠的一個國家。

    若秦王當真借著楚王之手掌握了楚國的部分大權,指不定下一步就要把手伸到老氏族身上。屈、景、昭三家的人又豈能坐以待斃?

    三大氏族的人默認了羋啟成為下一任楚王之事,僅憑公子猶的那些支持者獨木難支。

    于是,在諸國使臣的見證下,羋啟成為了新一任楚王。

    他為自己的弟弟楚王悍選了謚號,曰楚幽王。

    短短時間內,楚國連換三王,自然人心浮動。

    如今王位之爭看起來已經平息,實則明爭暗斗剛剛開始。

    楚王啟的繼任大典結束后,綱成君蔡澤帶著他的團隊留在楚國輔佐他,春申君黃歇也帶著他的人為楚王啟效力。

    與此同時,楚考烈王留下的一些人,以及李園的殘黨集結起來,悄悄為公子猶造勢,楚國三大氏族也在為公子負芻而奔走……

    一時之間,楚國竟隱隱呈三足鼎立之勢。

    ……

    當消息傳回秦國時,嬴政高興地驅車前往長安與李令月分享這個好消息。

    彼時,剛剛從田間勞作回來的李令月看起來也同樣十分高興。

    一則是近日秦國的農人們按照她教的法子播種犁地,她得了不少積分,二則是她的進度條上竟然多了一條“統一六國”,而這一條也同樣給她帶來了不少積分。

    眨眼間,她回家的積分就將將湊夠一半了,她能不高興嗎?

    不過,在高興的同時,李令月也有些困惑。

    “統一六國”與愛民如子有何關系呢?為何系統會因此而給她積分?

    難不成,系統也覺得這征伐不休的戰亂之世對于百姓而言,實在太苦了。所以盼著秦國盡早一統天下,予民休養生息?

    說起來,之前趙國和燕國給秦國獻城,秦國奪了魏國的城池,難道不也是拉了“統一六國”的進度條嗎?為何那時候她沒有得到一分半點的積分?

    難道是因為當時李令月還沒有跟秦王達成合作關系,所以分享不到這方面的積分?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總之有積分進賬,對于她來說便是一件好事!

    嬴政到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李令月的雙眼瞇成月牙的樣子。

    在外人跟前,李令月總是端著架子,不熟悉的人或許會以為她很高冷。實際上,與她相熟的人才知道,她有多軟乎。

    李令月的笑容似乎有一種感染力,看著她高興的樣子,嬴政的心情也跟著好了幾分。

    “遇到什么好事了,這么高興。”

    嬴政自然地走上前,為李令月擦去額間沁出的一點汗漬。

    這些日子以來,兩人關系愈發親密,他們身邊的下人已不會為了這種小事而大驚小怪了。

    嬴政一個眼神之下,跟在他身后的人自動止住了腳步,熟門熟路地往他們平時休憩的地方而去,把空間留給了自家秦王與王后。

    是的,但在嬴政的要求下,他們已經開始改口稱李令月為王后了。

    當李令月第一次從嬴政身邊的侍者口中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還有些懵逼。

    起初她還不大樂意,覺得他們倆談個戀愛就好,沒必要多此一舉。

    但后來,她見嬴政堅持,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就當是結個婚再離個婚嘛,不怕。反正就算她和嬴政成了二婚人士,憑著他們的身份,行情也不會差。

    就是吧,之前李令月只想跟嬴政談個戀愛,對于嬴政日后會有多少女人,她并不是很在意。因為她知道,嬴政不可能沒有后宮,大秦也不能沒有繼承人。

    可如今,她成了嬴政名義上的妻子,她發現自己的心態似乎也悄然出現了些許變化。

    一想到在她離開之后,她和嬴政會成為彼此的前夫、前妻,他們二人會各自娶嫁,她心中便有些悶悶的。

    李令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將這些想法通通壓了回去。

    在各自的時空追憶對方這種事,還是等到分別那天再說吧。

    現在,他們先好好珍惜當下。

    李令月覺得,自己向來是個很看得開的人。

    有些東西,如果注定沒辦法長期擁有,那么就在擁有的時候,好好享受一把。

    或許,她日后都不會再遇到這樣讓她喜歡的人了。

    第057章 第 57 章

    “我自然是在為你高興呀。”李令月扒拉著手指,與嬴政歷數最近發生的好事:“你看,我去歲種下的冬薯和四季薯就要收獲了,馬上秦國就能得到許多優良的‘種子’了。有了紅薯,日后再遇到災荒年,黔首們也能多一種口糧。”

    “你按照我讓手底下的農學大家總結出的法子來犁地種地,又有鄭國、李冰父子他們在不斷地新修各項水利工程,日后許多地方的突然都會變得肥沃起來,糧食的產量也會上升。糧食產量上升了,便能養得起更多的軍隊,也能養活更多的人了。”

    李令月喜滋滋地說著這些事兒,仿佛從這些事中獲益的是她本人一樣。

    “再有,你派蒙恬和李信打贏了匈奴等部,待他們打通絲綢之路,咱們便可向匈奴等部購買牛羊的皮毛。待咱們將西域的苜蓿引進大秦,日后便可飼養更多的牛羊與馬匹。陛下你不是還想擴大騎軍規模嗎?如此一來,你便需要從西域購買更多的馬匹回來……你可以尋幾處合適的地方建造馬場,不過步子不能一下子邁太大,不能為了養更多的馬兒,給周圍的黔首和生態帶來太大的影響……”

    “至于牛羊等牲畜,可買來產奶,吃肉,咱們可以自己養一些,而后每年跟匈奴這些游牧民族買一些。這樣一來,日后便多了穩定的肉食來源,羊毛還可以拿來制成衣服御寒。”

    “還有胡麻,此物別名亞麻,起源于地中海沿岸地帶。此物可用來紡織衣料,還可用來榨油。若是得了胡麻種子,好生栽培,日后用處可多了去了。”

    “西域的葡萄既可以直接拿來吃,也可以拿來釀葡萄酒。這酒一旦釀成,便相當于你手中有多了條金礦。六國國君與權貴定然愛喝這酒,你可拿去他們換錢……阿政,我早就想跟你吐槽了,你們秦國的酒那叫一個難喝……就連我這等不愛喝酒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石榴口感頗佳,可拿來止渴解救,石榴花還有一定的藥用價值……”

    李令月仿佛開啟了話癆模式一般,絮絮叨叨地與嬴政說著對西域之物的安排與規劃。

    她提到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那些作物,都是原本的歷史線中,張騫出使西域之時從西域帶回來的。

    如今蒙恬和李信要是能夠提前將這些東西帶回大秦,定能讓黔首們的生活因為這些作物的出現而變得更加豐富吧。

    嬴政的大秦,會變得比原本歷史上的秦國更加富足。

    不過,要將這些作物成功種植在秦國的土壤中,而后讓這些作物遍布全國,對秦國乃至其余六國的黔首產生深遠的影響,應該需要花費不少時間。

    到了那時,李令月應該早就已經回到大唐了,即使嬴政這邊因為改善民生獲得再多的積分,對她來說也沒有什么影響了。可李令月還是為嬴政感到高興。

    雖然他們不能相伴走到最后,但眼前之人畢竟是她喜歡的人,她自然希望他能一切安好。

    若是按照現在的趨勢發展下去,嬴政統一六國的時間興許會比原本的歷史線更長,但他的每一步都會走得更加穩健。

    當他從秦王成為秦始皇的時候,興許仍然會有許多六國遺族會敵視他,但六國的黔首說不得還會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秦人……畢竟,在六國國君猶在醉生夢死之時,嬴政已經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嬴政見李令月說著說著,眼睛都亮了起來,心中一片柔軟。

    他張開雙臂,將她攬入懷中,在她耳邊道:“你都為秦國打算至此了,還不肯承認自己是我秦國的王后?”

    “才不是為了秦國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再者,我承不承認自己是秦國王后,有那么重要嗎?”

    嬴政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李令月的耳邊與頸側,令她覺得有些癢。

    她剛在他懷中掙了掙,便見他倏然收緊了懷抱。

    “別動。”嬴政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不要高估我的自制力,令月。”

    “你這話說反了吧,從沒有人會低估你的自制力。若是連你的自制力都不能相信,那還有誰的自制力是可信的?”

    李令月一面說著這話,一面輕戳著嬴政的背。

    在感受到對方的氣息愈發沉重后,李令月輕笑一聲,提醒道:“現在還是白日啊,阿政……”

    她的話語,很快便消失在唇齒間。

    自羋啟出發前往楚國,蒙恬與李信也率軍磨刀霍霍地殺向草原開始,嬴政便時刻留意著這兩處的動靜。

    蒙恬處與李信處雖然應當不會有什么意外,但嬴政還是讓老將王翦好生準備著,以便隨時為蒙恬與李信提供支援。

    楚國處局勢復雜,即便綱成君蔡澤在楚國早有布置,嬴政也命令楚國的探子全力支援蔡澤等人,他還是不能徹底放下心來。

    在嬴政放棄了直接強行攻楚的現在,每一步棋,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

    好在自秦國使臣入楚之后,一切發展順利,沒有太讓嬴政操心。

    這兩件事牽制了嬴政太多的注意力,在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之時,嬴政自然沒時間去找李令月。

    李令月倒是主動來過一次咸陽宮,但她也只是過來告訴嬴政,長安鄉處的春耕進展。除此之外,她讓嬴政別忘了提醒遠在草原的二人,一定要記得將那些珍貴的作物種子給帶回來。

    至于楚國那邊的情況,李令月了解得不多,沒法給嬴政幫什么忙。

    畢竟先秦的資料缺失實在是太嚴重了,她就連昌平君叫羋啟,都是通過后世的考古得知的。若她去翻唐代的文獻,大抵也翻不到什么。

    后來《史記索隱》中那句“昌平君,楚之公子,(秦始皇)立以為(秦)相,后徙于郢城,項燕立為荊王,史失其名,”都要等待開元年間,才會被司馬貞整理出來。

    在李令月的上一世,時人也是挖到了秦始皇十二年的銅戈銘文,上書“丞相啟、顛造”①,后來又有人找到了秦始皇十七年的銅戈銘文,上書“十七年,丞相啟、狀造”②,才知道秦國早年還有啟、顛、狀這三位丞相。

    否則,只看史料文獻,昌平君本人都沒在歷史中留下名字。

    他的三個接連做了楚王的弟弟,倒是留下了他們的姓名,大概是因為楚王終歸比尋常勛貴要惹人矚目一些吧。

    楚幽王羋悍,如若沒有外力干預,他本該在繼位十年后去世。在那之后,他的同母弟弟楚哀王羋猶也同樣過了一把楚王的癮。但楚哀王僅僅只做了兩個月的楚王,就被異母弟負芻的門客給殺害了。可見從段數上來說,羋猶完全不是羋負芻的對手。

    楚王負芻,便是楚國的末代楚王。

    楚王負芻是弒兄篡位的,這名頭不僅難聽,且還顯得他這楚王之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于是,為了強調自己上位的合法性,楚王負芻大肆宣揚楚幽王與楚哀王實則為李太后與春申君的私生子,以此來剝奪他們繼位的合法性。

    李令月嚴重懷疑,《楚考烈王無子》就是楚王負芻派人寫出來的。什么春申君在把李園的妹妹進獻給楚考烈王之前,李園的妹妹就已經有了身孕,什么李園在楚王悍上位之后怕事情敗露,派刺客殺了春申君滅口……

    這里頭的故事可謂精彩而又離奇,跟后世某些人為了抹黑嬴政,編造嬴政是呂不韋的兒子,頗有異曲同工之處。不管別人信不信,總歸李令月不信秦莊襄王和楚考烈王是傻子,別人獻上來的女人檢查都不檢查,就直接收用了,回頭給人喜當爹。

    言歸正傳,楚王負芻上位之時,楚國正處于內憂外患之中。

    秦國已接連滅了數國,楚國上下皆人心惶惶,不愿再節外生枝。再加上比楚王負芻更有資格繼位的人都已經死了,其余人自然也不再置喙他這楚王之位來得究竟正不正當。

    正當也好,不正當也罷,讓楚國先渡過眼前的難關,才是最為要緊之事。可惜,楚王負芻也沒能在王位上安坐太久。他上位僅僅五年之后,秦軍便攻破了楚都壽春。

    隨著負芻這個末代楚王被俘,楚國也宣告滅國。

    至于昌平君,是在楚王負芻被俘之后,才被楚國大將項燕擁立為楚王的。嚴格說來,他“上位”的時候,楚國已經亡了,所以,他并不是正兒八經的楚王。他的名頭,自然也不如他的兄弟們響亮。

    不過如今,秦國這邊既要扶持羋啟上位,想必他的名頭會比他的幾個弟弟們尊貴些了。

    李令月將自己知道的與楚國有關的一些情報提供給了嬴政,而后便匆匆返回了長安。

    嬴政忙,她也忙,春耕對于農人來說,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時節呢,萬萬耽誤不得。

    李令月想要種一些新作物,便不能離開她的試驗田太久。

    至于跟嬴政小聚,什么時候都可以,不著急!

    李令月來得快,去得也快,嬴政還沒來得及與她好生說話,便不見了她的蹤影。

    對此,嬴政只能無奈嘆息。

    原先他在考慮未來妻妾人選之時,只想尋個“省事”的,能夠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在他的面前,不該出現的時候,莫要癡纏著他。

    他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為自己尋到的妻子,這事業心竟完全不輸于他。

    不過,若她不是這樣的人,恐怕他也不會被她吸引吧。

    抬起頭來的嬴政,唇畔帶著淡淡的笑意。

    他看著懷中的佳人,只覺得與她怎么親昵都嫌不夠。

    畢竟,他們已有將近一個月時間,未曾好好說過話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陛下,你該多笑笑才是。”

    李令月將手覆在了嬴政的臉上,眼神有些迷離:“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嬴政聞言,回想起上回李令月說的“美色誤人”,眉峰微微一蹙,他唇邊那絲清淺的笑容便如水中的一道偶然劃過的漣漪那般消散不見,重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

    李令月直視著那雙近在咫尺的幽黑瞳眸,癟著嘴道:“阿政,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對?”

    她才夸了嬴政的笑容,對方就不肯笑了。

    不過,話說回來,能夠看到嬴政的笑容,真是難得。

    李令月與嬴政接觸了那么久,他平日里總是喜歡板著張臉,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屈指可數,以至于李令月沒事就喜歡逗一逗嬴政,妄圖引著對方破功。可惜,也不知是她手段太過拙劣,還是對方定力太強,她幾乎沒有成功過。

    也可能是當真沒什么值得他情緒外露的事吧。

    李令月看著嬴政淡漠的神色,心中暗自猜測,在原本的歷史線上,他滅亡六國之后,也不知他有沒有露出過發自內心的笑容。

    “沒有故意和你作對,只是有些不習慣。”嬴政握住了李令月的手,阻止她繼續在自己臉上作亂:“我這次來,也有好消息要與你分享。”

    “陛下要說的,可是楚國之事?”李令月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開來,她滿臉好奇地看著嬴政:“我記得,楚國的朝臣與老封君,對昌平君都十分排斥。你是如何將昌平君推上楚王之位的?”

    嬴政將他的布局跟李令月詳細敘述了一遍。

    他的風格比較平鋪直敘,不會吊人胃口,李令月卻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早在昌平君決定入楚之時起,嬴政便有了借由昌平君的特殊身份,插手楚國政務的想法。

    既然李令月口中的楚國大將項燕都可以擁立昌平君為楚王,他為何不可?

    嬴政以秦王的身份支持羋啟繼位為楚王,又讓蔡澤在楚國見機行事,設法為羋啟籌謀,為的便是以羋啟為媒介,分裂楚國,進而蠶食楚國。

    至于羋啟本人的想法,在嬴政眼中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畢竟嬴政給過羋啟離開棋盤的機會,羋啟仍然選擇來蹚這灘渾水,嬴政自然也會順勢做出對秦國最有利的選擇。他對手底下的功臣是愛護的,但作為一名王者,他的這份愛護也是有限的。

    羋啟自踏入楚國之后,便成為了對秦國而言不安定的一個因素。他愿也好,不愿也罷,都只能成為嬴政掌心中的一顆棋子,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這次,羋啟是在寡人的支持下上位的,他天然便站在了楚國本土勛貴的對立面。即使他想與那些楚國勛貴處好關系,也絕對無法得到那些勛貴們的信任。有羋猶與羋負芻在,楚國勛貴絕不會將寶壓在羋啟身上。他若想坐穩王位,便只得依靠寡人。”

    嬴政的眉宇間帶著些許傲然之色:“這一次,寡人不會給他背叛寡人的機會。”

    “陛下是打算讓那昌平君做個傀儡楚王,還是……”

    “若他識相,他便是楚地郡守,若他不老實,便讓他做個空頭楚王吧。”

    嬴政道:“楚國老氏族勢力頑固,一時之間,難以將他們根除。縱使羋啟得了楚王之位,寡人能夠通過他掌握的楚國之地,也只有楚國全境的一小半。依照寡人之意,先在楚王所轄之地,推行秦國新法。待尋到合適的時機,再將楚國老氏族的勢力連根拔起,將楚國全境納入我秦國的管轄范圍之中。”

    秦國新法雖放松了對秦國黔首的桎梏,增加了許多惠民、利民措施,但李斯與嬴政目前的變法,并未觸及當初商鞅所變之法的根本。

    商鞅所變之法,除了確定軍功制,鼓勵老秦人上戰場立功之外,還有十分重要的一條,便是削弱老氏族們的勢力,將大權歸攏于國君手中。

    楚國因為老氏族勢力過于強大,未能完成變法,這也讓楚國在戰國時代的地位頗為尷尬——明明盤踞著最大的地盤,明明總體實力不弱,可當魏國,齊國,趙國和秦國相繼崛起之時,楚國卻偏居一隅,失去了爭霸之力。

    當魏文侯、魏武侯在戰國初期將秦國打得節節敗退之際;當齊威王在桂陵之戰與馬陵之戰擊敗魏國第三代君主魏惠王,齊國逐漸取代魏國成為戰國一霸之時;當秦國因孝公商鞅變法而收復失地,令六國側目之際;當秦惠文王東出函谷,引得諸國忌憚,令蘇秦身掛六國相印“合縱抗秦”之時;當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令趙國成為一流強國之際;當齊宣王險些率軍覆滅燕國之時;當秦昭襄王險些覆滅趙國之際……

    楚國似乎一直在陪跑,從未進入過核心爭霸圈。

    在群星薈萃的戰國時代,楚國黯然失色。

    嬴政知道這是為何。一個“散裝”的楚國,縱然總體實力再強,地盤再大,也不足為懼。

    只是,楚王愿意做那偏居一隅的“周天子”,嬴政是絕對不愿意的。對他而言,楚地上的那些老封君,便是他在掌握楚地的過程中需要除去的障礙。

    李令月撫掌道:“看樣子,歷代楚王沒能完成的變法重任,要由陛下這個秦王來替他們完成了。也不知楚王們泉下有知,是會感到欣慰,還是會感到氣惱呢?”

    “楚國先王中倒也有明白人,可惜楚國在行變法之事時,已是主弱臣強。楚王縱然有心收攏大權,卻已無力回天。”

    嬴政道:“于楚王而言難如登天的事,對寡人來說卻不成問題。那些楚國老氏族們若是識相,或可保留一點祖上傳下來的勢力,若是不識相,便讓他們步我秦國那些老氏族的后塵!”

    當初,商鞅在秦國境內行變法之事時,反對的最為激烈的,便是秦國境內以甘龍、杜摯為代表的秦國老氏族勢力。

    如今,秦法猶在,那些老氏族們卻漸漸在秦國朝堂上銷聲匿跡。

    秦孝公與商鞅既能收拾秦國境內的老氏族,嬴政便能收拾楚國境內的老氏族。

    嬴政最終的目的是一統天下,將楚國全境盡數納于掌控之中,對于他而言,不過是階段性目標罷了。

    腐朽頑固的勢力,就該在時代的車輪之下被碾碎。

    “陛下曾說,要讓李斯做你的‘商君’。可現在,你分明是要讓楚王啟和綱成君也做你的‘商君’嘛。”

    李令月說著這話的時候,眼見一縷發絲從嬴政的后頸垂了下來,嬴政本人似乎還沒有發現,她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將那縷黑發繞著玩。

    然后,便被嬴政一把捉住了手。

    “令月。”

    李令月立馬收斂起賊兮兮的表情,一臉無辜地道:“我只是看你發絲亂了,想幫你整理整理罷了。”

    嬴政覷了她一眼,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相信她的話。

    片刻后,他一臉認真地道:“時代的發展,需要‘商君’這樣的變革者。”

    李令月怔了怔,這才意識到,他這是在討論她上面提出的那個話題。

    “這么說倒也沒錯,陛下你便是這個時代,最大的變革者。變革者手底下率領的,自然是一群變革者。”

    那一刻,李令月看向嬴政的目光,不再輕松而隨意,像是在仰望一座巍峨高山。

    但沒多久,她就感到,有一雙手覆在了她的雙眼之上。

    “令月,我唯獨不希望你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被人用崇拜憧憬的目光注視著,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這樣帶著崇敬與憧憬的目光,卻會讓嬴政產生距離感。

    他生而為王,自然不在意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他唯獨不希望李令月也變成那“眾生”中的一員。

    李令月的眼睫在嬴政的手掌底下輕輕翕動著,嬴政似是被什么電到了一般,很快便收回了手。

    然后,他對上了李令月盈滿了笑意的雙眼:“知道啦,我不會總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你的,最多只會偶爾崇拜你一下而已。你連這也不許嗎?”

    “那么,你打算怎么崇拜我?”嬴政挑了挑眉,看向李令月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興味。

    李令月在聽了他的話之后,雙手抱著他的腰,將頭埋在了他的胸前。

    “自然是……這么崇拜……”她抬頭望著他,面上的笑容中似乎帶了幾分計謀得逞的得意之色:“這回,是你先來招惹我的,阿政。”

    待嬴政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她堵在了墻邊。

    ……

    兩人久未相見,自有許多話要說。

    再加上過幾日,李令月種下的冬薯和四季薯便到了收獲的時節,嬴政也想留下來親眼看看李令月口中的“高產作物”究竟能有多“高產”。

    于是,李令月象征性地挽留了嬴政幾句之后,嬴政便順勢留了下來。

    他還命人將他的奏疏搬進了李令月的房間。

    從前的竹簡已換成了紙質奏疏,只是,李令月瞧著,這堆奏疏的高度,卻沒比之前減少多少。

    她估摸著是最近楚國之事也需要嬴政來拿主意,嬴政的工作量因此而增加了。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理所當然地將奏疏搬到了她的房間!!!

    “陛下,你這是何意?”李令月問道。

    嬴政道:“你身為我秦國王后,怎可對我秦國諸事一無所知?這些奏疏中,寡人會挑一部分出來讓你看。”

    李令月:“……”

    等等,他今天是來給她布置“作業”的?真是豈有此理,不知道她連她家阿娘布置的“作業”,都是能賴就賴的嗎?!!!

    “陛下,我宣布,從現在開始,我們沒關系了。”李令月面無表情地道。

    第059章 第 59 章

    嬴政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李令月竟會因為奏疏與他翻臉。

    他看著李令月的目光困惑而不解:“令月,你為何這般不喜歡批閱奏疏?”

    李令月這大半年以來,在秦國過得不要太逍遙快活,壓根兒就沒為公務煩惱過。她不喜歡批閱奏疏之事,還是嬴政某次過來的時候,偶然聽她身邊的一名部下提起的。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呀,需要什么理由嗎?”

    李令月表示,如果成為秦國王后,代表著要履行公職,她可以現在就和嬴政“離婚”。

    反正,他們這所謂的婚姻,也只是口頭上說說罷了,目前也只有他們身邊的人知道。離個婚對李令月來說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你在大唐時,也是這般么?”嬴政扶額。

    “那倒不會,自從我被冊封為太女之后,每日要花約莫兩個時辰處理奏疏……”

    “原來令月還是愿意處理奏疏的,只是不愿翻閱我大秦的奏疏。令月就這么急著跟我劃清界限嗎?”

    嬴政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看著李令月,直將李令月看得有些心虛。

    再加上這時候,平時一直安安靜靜的系統傳來了提示音,李令月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有批閱過奏疏了,這處理公務的效率怕是下降了不少。嬴政在處理政務方面是一把好手,她可以跟他好生討教討教。

    李令月聽系統說的在理,也就同意了嬴政所言。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長處在處理經濟民生之事上,至于權謀、帝王心術這些,她可遠遠不如她家阿娘,也不如自學成才的嬴政。

    若是她能從嬴政這兒學到一些有用的本事,那就再好不過了。可不是誰都能讓未來的始皇帝開一對一輔導班的。

    這么想著,李令月對翻閱秦國奏疏一事便不再排斥了。

    “不過,我可得先跟你說清楚,我對秦國的情況只能說是略知一二,對秦國的細務是完全不知情的。你既要我了解秦國的情況,回頭我要是遇到了不通之處,來問你,你可不許嫌煩。”李令月道。

    “這是自然。你若有什么不懂之處,直接來問我就是。”

    從未給人當過老師的嬴政,起初的教導過程并不算順利。

    “……”嬴政用無語的目光看著李令月。

    “你這是在嫌我笨嗎,阿政?你自己說得那么籠統,不能怪我無法理解呀。”

    李令月道:“我跟你講,老師不能這么當的,你得深入淺出,因材施教……”

    嬴政被她念得頭疼:“知道了,我重新再與你講一遍……”

    從來都是別人在拼命思考嬴政的意圖,揣摩他心中的想法。嬴政還從未嘗試過將自己的想法和經驗教給另一個人,這對于他而言,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

    好在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一個愿意教,一個愿意學。在找到了合適的溝通技巧之后,教學進度一下子就快了起來。

    唯有在看到治栗內史呈上的秦國去歲收支賬冊之時,李令月感到無比頭疼。

    “陛下,這等記賬方式太落后了。”李令月說著,便將阿拉伯數字,以及表格匯總的記賬方式安利給嬴政。

    在李令月擔任安西節度使時,每每她上書向武皇匯報安西四鎮的發展狀況,都繞不開安西四鎮的商業發展狀況,建基狀況,以及稅收狀況。她列出的一個個表格,將安西四鎮的發展和變化清晰地呈現在武皇面前。

    武皇是個追求效率的人,她見李令月的表格記賬方式這般有用,便命手底下的官員都跟著學。如今,這種記賬方式已在大唐蔚然成風,取代了原有的記賬方式。

    嬴政同樣也是個務實之人,在看到李令月列出的表格之后,他雙眼一亮。

    正當他想向李令月詢問與這種記賬方式相關的細節之時,卻聽李令月柔柔地道:“陛下,時間不早了,該安寢了。有什么事,等到明日早晨起來再說吧。”

    她拒絕熬夜,拒絕加班!

    除非遇到了什么不得不立刻處理的緊急事件,否則,誰都別想阻止她準時進入夢鄉!

    嬴政看了她一眼,終究還是沒有反駁她的話。

    如今他正是精力旺盛之時,平日里,這個時間他還在處理公務,或是查看探子呈上來的六國情報呢。

    不過,既然令月堅持,那便按照她的意思來吧。

    處理公務固然要緊,為秦國留下合格的繼承人也同樣要緊。

    只是,嬴政沒有料到,李令月口中的“安寢”,當真就只是字面意思。

    他看著身側倒頭就睡的李令月,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月光透過窗欞映照在李令月熟睡的面龐上,一切顯得恬靜而又美好。

    原本沒什么睡意的嬴政,漸漸也多了幾分困倦之感。

    罷了,就當今日給自己放了個假吧,他想。

    ……

    翌日清晨,李令月便神采奕奕地起來準備練劍。她這一動,將身邊的嬴政也給弄醒了。

    “什么時辰了?”嬴政揉著眼睛,語氣中還帶著幾分迷糊。

    李令月覺得,這樣的嬴政有些可愛。要不是沒有相機,真想拍照留個念。

    “卯時一刻了,我準備洗漱一番,去軍營中與人切磋一下。用過早食之后,我要先去試驗田看看作物的生長情況,再去看看施工隊的道路施工情況,對了,我近日還開了一個醫藥廠,一個肥皂廠和一個玻璃廠,若你有興趣,回頭我帶你去看看。”

    “醫藥廠已經生產出一些常用藥物來了。不過,不得不說,現在還缺乏很多原材料,以至于一些藥物無法制作出來。回頭我給你寫個清單,你記得命人去搜羅這些原材料。秦國境內有的,就命人定期采買,秦國沒有的,就快點派人引進進來。”

    李令月表示,醫藥問題可是重中之重。這年頭,一場小病,可能就會要了人的命。在她離開之前,必要盡可能讓一些常用藥在秦國境內普及開來,還要讓咸陽王宮中的醫正與她軍中的醫師多交流交流醫術。

    “肥皂廠已經生產出一批合格的成品了,等你回咸陽宮的時候,可以帶一批肥皂回去……你回去之后,記得幫我宣傳一波呀。秦王用著都說好的東西,肯定有很多人愿意來買。至于玻璃廠,如今才剛有些眉目,畢竟我手底下的工匠都不是專門研制這個的。不過問題不大,等你下回來的時候,指不定就能見到成品了。”

    對于壓榨手底下的那批原本專精火器制作的工匠,李令月可謂毫無心理負擔。

    能者多勞嘛,她相信,他們既然能制作火器,旁的定也不成問題。只要給他們些許時間,他們就能成為全能型人才。

    李令月手底下的工匠們:“……”

    他們可真是謝謝自家主將這么信任他們咧!

    自從來了長安之后,李令月和她手底下的人一刻也不得閑,忙得團團轉。

    早先開的造紙廠、印刷廠、銅爐制造廠,如今仍在繼續運營著。

    只是,在這些廠子生產線穩定下來之后,李令月便只管將與之相關的技術交給嬴政,把廠子的運營工作交給自己的下屬,她本人對這幾個廠子的現狀不再那么上心。

    對她而言,現在這幾個廠子存在的意義,就是幫她養活她手底下那一大幫子人。

    雖然嬴政也會負擔一部分他們的糧草,但李令月與她手底下的人都有自己的驕傲,他們可不愿被人說是吃白食的。

    至于不斷地琢磨新東西,當然是為了盡快攢夠回去的積分。

    對于李令月來說,整個戰國值得她惦記的,也就只有她家男友,可“美人”雖好,卻不及江山多嬌。

    離開大唐的時日越長,她便越是思歸心切。

    李令月雖未將這一切表現出來,她身邊與她朝夕相處的部下們卻能夠感受到。正因如此,即便他們被她指揮得團團轉,他們也沒有什么怨言。

    一說起正事,嬴政的睡意迅速消散了:“我都還沒用過你口中的那個‘肥皂’,你怎知我用了一定會說好?”

    令月如今是愈發大膽了,主意都敢打到他頭上來了。

    嬴政刻意板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但細細看去,卻會發現,他眼中似乎帶了幾分笑意。

    李令月可不憷他:“我說是好東西,自然是好東西。肥皂即可用來清潔自身,也可用來洗衣。你若不想將此物在大秦境內推廣開來,那我便只命底下的人生產些肥皂自用就是。”

    “既如此,待會兒我可得好好感受一下,那肥皂究竟是個什么物事……”

    這時,李令月身邊的親兵將打來的水送到了門口。

    李令月聽到動靜之后,便將那水提了進來。

    她在軍中時,向來都是自己洗漱的,不要人服侍。

    待她手腳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妥帖之后,看著嬴政道:“陛下可要我把你身邊的近侍喚進來?還是說,你想讓我親自服侍你?”

    說這話時,李令月湊近了嬴政,眉眼間帶著幾分調笑之意。

    嬴政:“……我自己來就好。”

    到底是什么讓令月覺得他是個嬌生慣養的廢物的?

    他在咸陽宮中雖過得頗為講究,吃穿用度皆是按照規制來的,但這不代表他只能被人伺候好嗎?

    洗漱完畢之后,李令月用發繩將頭扎好,而后遞了一條同款的發繩給嬴政。

    “既然你要與我一起去晨練,自然不能再往頭上戴那沉重的冕冠。”

    嬴政見一條藍色的發繩靜靜地臥在李令月白皙的手掌中,他應了一聲,將那條發繩接了過來,而后拿著梳子梳起了頭。

    初時,他的動作還有幾分生疏,有好幾次,李令月都怕他扯到自己的頭皮。

    但很快,他就適應了這樣的場景,將自己收拾得清爽利落。

    第060章 第 60 章

    “想不到你居然還會自己梳頭!”李令月用發現新大陸的目光看著嬴政。

    嬴政唇邊溢出了一絲無奈的喟嘆:“在你心中,我究竟是個什么形象?”難不成,她覺得他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嗎?

    “我從前在趙國邯鄲之時,許多活計都要自己來做。最艱難的那幾年,我跟著……東奔西跑,能夠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哪里能夠苛求更多?”

    “自打回秦之后,許多活計久不曾做,我倒是有些手生了。”

    聽著嬴政的話,李令月腦海中浮現出一副畫面,一個還沒有桌案高的小豆丁,自己踩著凳子打水洗臉,自己給自己扎兩個小揪揪,可能還扎得歪歪扭扭的。外頭一有風吹草動,小豆丁便如驚弓之鳥一般,飛快地躥到桌案底下躲起來……

    她頓時狠狠憐愛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嬴政挑了挑眉,對于李令月的反應并不滿意。

    那段屈辱而又艱辛的過往,對他來說已經過去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從前他是人人可欺的邯鄲質子,如今連趙王都要匍匐在他的腳下。

    “沒什么,只是想要抱一抱那個小陛下而已。”這么說著,李令月當真給了嬴政一個擁抱:“你不要誤會,這個擁抱是給小陛下的,不是給你的。”

    嬴政頓時生出了一種極為微妙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李令月透過他看“始皇帝”時,他也曾感受到過。

    好在這種狀況沒有維持太久。李令月是個極有時間觀念的人,在洗漱完畢之后,她便準備換上練功服,而后去校武場報道了。

    “阿政,你的衣服在這里。我不知你手底下的人有沒有為你準備適合練功的服裝,總之,我讓人為你拿了一套過來。是新衣服哦,旁人不曾上過身的,你放心穿就是。”

    嬴政:“你怎知我的身量和尺寸?”

    李令月將嬴政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用曖昧的語調說道:“你的身量和尺寸,我怎會不知道呢?”

    還不待嬴政對此做出反應,她又道:“你是要出去換衣服,還是要就在這里換?”

    嬴政剛想說,何須多此一問。該做的,不該做的,他們都做過了。在同一件屋子里換身衣裳,不過是小事一樁罷了。

    但當嬴政看到李令月背對著他,一件件衣衫從她身上滑落,她的烏發被撩起,露出那修長美好的脖頸與瑩潤的后背時,不知怎的,他的嗓子開始變得干渴。

    他開始回想起那兩個纏綿的夜晚中,李令月纖細柔韌的腰肢,以及那雙仿佛被水浸潤過的眸子……

    一種陌生而熟悉的熱意開始上涌,在李令月的輕笑聲中,嬴政攥著那套衣裳,離開了這間屋子。

    許是嬴政當真很久沒有自己動手做事了。當他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所用時間遠遠超出了原本預計的時間。

    李令月今日的晨練注定是要比往日推遲片刻了,但李令月并沒有因此而責怪嬴政。

    她哼著小曲兒,看起來心情頗好的樣子:“許久未曾與你切磋了,但愿你的功夫能有些許長進。不是我說你,你實在是太招人恨了,你自個兒也上點心吧。你都還沒滅亡六國呢,上回你回咸陽宮的路上還遇到了刺客,待日后你將六國版圖納入到大秦的領地之中,只怕暗中買兇對付你的人更多。”

    嬴政傲然道:“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鼠輩罷了,寡人又豈會怕了他們?”

    話雖如此,他顯然還是十分惜命的。

    在比試中,李令月發現,她上回為嬴政指出的問題,嬴政都有好好糾正。非但如此,他還會舉一反三!

    這樣的學生,誰不喜歡啊,教起來簡直太有成就感了好嗎?

    李令月一高興,順嘴說了句“孺子可教也”,而后,便惹來了嬴政陰惻惻的眼神:“你說什么?方才風有些大,寡人沒有聽清。”

    “沒什么,我是夸陛下聰慧呢。”

    嬴政的先天條件是真不錯,可惜他的實戰經驗和本能不如李令月。起初,他還能與李令月斗得有來有回,但到了中后期,隨著體力的流失,他的動作漸漸變得遲滯,力道也大不如前。

    李令月瞅準時機,將他手中的劍挑落于地,而后,欺身而上,將他牢牢制服住。

    “陛下,你可認輸?”她的話語,帶著一股灼熱的氣流,擦過他的耳際。

    “嗯,是寡人輸了。”嬴政雖處于不利狀態,眼神卻依舊犀利:“寡人雖敗,卻也不是好惹的。”

    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令月,不要玩火。”

    “想什么呢,陛下你自己思想不純潔,不要怪到我頭上來啊。”

    李令月說著,將手中的武器放下,而后站直身子,若無其事地整了整衣衫。

    “早上舒展舒展筋骨,當真讓人渾身舒坦。”

    李令月看起來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目光直往跟在嬴政身邊的王離和蒙毅身上瞄。

    哎,其實她更想跟王賁、蒙武和蒙恬比斗來著,不過這三人都身居要職,王賁如今還率軍駐扎在秦楚交界之處,蒙武駐守在函谷關,蒙恬則去了草原。

    李令月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跟還有些青澀稚嫩的小將王離,以及從事文職工作的蒙毅比斗一番了。

    她的眼神是如此不加掩飾,嬴政不會看不出她的意思。

    這點小要求,嬴政自然不會拒絕。

    “王離,蒙毅,去與王后切磋一番。”

    王離與蒙毅聞言,身子一僵,開始相互推搡起來。

    他們平日里在嬴政身邊干活之時,一個兩個都是積極分子,如今卻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上前跟李令月比斗。

    蒙毅:“你是武將,該由你先上前去與王后比斗……”

    王離:“你雖不是武將,可也是出自武將世家,總不能給蒙家丟了人……”

    蒙毅:“我記得你先前時常與王后比斗,怎么現在竟扭捏了起來?”

    王離:“你也說了那是先前。先前與我比斗的是王后嗎?”

    現在李令月身份不同了,他怎可再對對方那么隨意!

    倒不是說李令月本身的“大唐太女”身份不值得王離尊敬,但盟友家的皇儲,跟本國王后自然不同。眼見著自家王上這般在意王后,王離都懷疑,他要是在比斗的過程中跟王后有了親密接觸,會不會被自家王上給宰了。

    他們倆聲音壓得極低,但李令月耳力過人,自然聽到了他們的嘀咕聲。

    “兩位可是怕收不住力,傷到我?放心,即便你們全力以赴,也未必是我的對手,你們還是先想想怎么才能在我手底下撐更多招吧!”

    嬴政見王離與蒙毅遲遲不領命,不由皺起了眉:“王離,蒙毅!”

    在秦王加重的語氣前,王離與蒙毅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今日的早食是冬小麥磨成的粉制作的包子與湯餅。

    戰國時代吃食種類雖匱乏,但嬴政每次來長安鄉,李令月都會命手底下的人盡可能為他做些新鮮的吃食。

    將小麥磨成面粉一道,先前嬴政已聽李令月提起過。只是,秦國境內種植的小麥都是冬小麥,冬日種下,春夏之際收獲。

    不久前,剛好收上來一批小麥,李令月當即便命人采買了一些小麥,拿來制成面粉備用。

    可這還是嬴政第一次吃到用小麥面粉制成的吃食,他細細地咀嚼著湯餅與加了肉餡的包子,開口道:“麥飯粗糲,難以下咽,因而我秦國但凡有些條件的人家,都不愛食用麥飯。麥在我秦國賣不上價,種植麥的人也頗為有限。想不到,將麥制成面粉之后,制出的吃食,竟是這般細膩可口。”

    “若能解決麥飯割喉的問題,寡人便可命人在我秦國境內多多種植麥,麥的產量可比栗、黍要高上不少。”

    嬴政的大腦開始飛快地轉了起來。

    “不愧是陛下,用個早食,都能想到糧食產量之事。”李令月道:“陛下且放心,我既然特意命人將這些面食制作出來,便不會對你藏私。稍后,你派一些精通農事的人來我這兒,我自會讓人教他們怎么才能盡可能省力地為小麥脫皮,將小麥磨成面粉。甚至,如何提高冬小麥的產量,我手底下的人都有些心得。”

    “你既說我秦國所種植的是冬小麥,可是還有與之相對應的春小麥?”

    “不錯,的確有春小麥。冬小麥抗寒能力強,而春小麥抗旱能力強,后者適合在長城以北的地界種植。春小麥生長周期雖短,口感卻不如冬小麥。”李令月道:“我未曾與陛下提及春小麥的原因,便是如今秦國境內以冬小麥為主。至于春小麥,陛下或可命人在隴西一帶種植。”

    嬴政點了點頭,將李令月的話記在了心中。待回去之后,他便要命手底下的官員去實踐一番。

    剛好李斯最近正在秦國境內帶領官員督導黔首們用新技巧務農,稍后,在各地推廣冬小麥與春小麥的事,便一并交給李斯吧。

    與李令月一樣,嬴政同樣是個很懂得壓榨手底下的人主兒。

    ……

    用過早食之后,李令月帶著嬴政來到了田間。

    饒是嬴政早就被李令月科普過冬薯與四季薯的產量有多高,當他親眼看著地里的冬薯和四季薯被人挖出來,而后一框框裝箱的時候,他仍然懷疑自己眼前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這……這便是你說的高產作物?”

    李令月揪了嬴政的手一下,眼見著嬴政不解地望過來,她才道:“陛下不是懷疑眼前所見到的一幕是幻覺嗎?現在,陛下總不會還覺得你看到的情形是幻覺吧?”

    嬴政的面上這才漸漸浮現出了滿意之色:“有了這么多的糧食,日后,我秦國總算是不必再為糧食而發愁了……”

    今日份的驚喜,量實在是太足了。

    嬴政覺得,自己實在是不枉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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