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但去莫復問
屋內已有人在。
一女子躺在草席上, 似是?深睡。另一女子靠坐在墻邊,對?著膝上的半面銅鏡,一絲不茍地挽發梳理。
二人臉上俱是?蒙著黑布, 叫人看不清面容。
宋回?涯師徒進來時,坐著的那人頭也?未抬。她本想打聲招呼,見狀默然挑了另外一處避風的角落坐下。
窗前的一塊地已被雪水浸濕, 地上留有一些燒火的印記。可室內已沒有能取暖的干柴。
宋回?涯從懷中取出?一塊餅, 掰下一半遞給徒弟。
宋知?怯咬了口,被那凍得跟石頭似的炊餅崩得牙疼。將餅捂在懷里暖化,不時變動著坐姿。坐了沒一會兒, 冷得縮成一團,將半張臉埋進衣領,壯著膽子端量對?面的女人。
越是?看得仔細, 便越覺得對?面那二人陰森得可怖。跟從前村里編來嚇唬小?孩兒的山野妖怪似的, 披著張人皮, 沒半點活人氣。
尤其是?草席上的那位,好似停了呼吸, 胸膛良久沒有起?伏。
若真只是?個死?人也?就罷了, 宋回?涯滿身殺氣, 一劍能將鬼魂也?拍回?姥姥家。偏生瞧那二人裸露在外的幾片皮膚, 均布滿潰爛的瘡疤,更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相似的病她曾聽老瞎子講過, 只說是?又臟又要命,碰見了得繞道走,一眼都莫多看。
宋回?涯再超絕的本領, 到底還是?一副肉體凡胎,哪里能擋得住衰病的摧殘?
宋知?怯一只手拽住師父的袖口, 想勸她趕緊離開。焦灼憂慮地仰著臉,還沒開口,屋外傳來一道踩踏著雪水的腳步聲。
隨著聲音漸近,冷風與人影一同從門外進來。對?方身形高壯,腰間配一把窄刀,儼然是?名?江湖客。
那游俠在室內環顧一圈,掃過宋回?涯時眸光短短停留,隨即冷酷刺向對?面的女子,語氣更是?森冷,喝道:“滾出?去?。”
女子充耳不聞,舉起?半枚鏡片,就著屋外的光色,細細撫摸自己的彎眉。
青年對?她的無?視大為羞惱,劍尖朝前一頂,推得女人肩膀晃顫,將手中銅鏡摔落在地。
宋知?怯身旁有所倚仗,第?一回?有機會扮演伸張正義的戲份,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喊話時險些咬到自己舌頭:“你干什么!”
青年斜去?一個白?眼,哂道:“這女人患了臟病,你們瞧不出?來?自然是?讓她滾遠些!”
他脾性暴戾,一腳踩住銅鏡踢飛出?去?。
宋知?怯聽著那銅片擊碎老舊窗格的巨響,啞然失聲,回?頭求助地望向宋回?涯。
后者拿起?水壺,在耳邊晃了晃,聽著水聲,輕描淡寫地道:“江湖的規矩講個先來后到,這二位娘子先在荒宅棲身,兄臺為避風雪來此暫宿,哪有趕人出?去?的道理?”
青年說得振振有詞:“若真要論個先后,這宅院建在華陽城外,合該由我城中百姓先為寄身。她二人不過是?從南面逃來的流民?,在風塵里滾爬幾年,而今病重又無?銀錢,被轟趕出?城,與華陽已無?有牽連,自當要為我讓路。”
女人低聲冷笑,嗓音尖細,字字含恨:“當年南方災荒,朝廷賑災的銀兩數月出?不了華陽的官道,百姓走投無?路,北上求生,最后有近三十萬所謂的匪徒,死?在平亂的刀槍下。尸骨或堆埋進河道,或丟棄于荒野。能靠皮肉求條活路的,都算是?僥幸。你若要這樣算,那華陽城今日的繁盛,又有多少是?流民?的血淚?這筆孽債,該如?何還呢?”
宋知?怯聽得膽戰心驚。那場災荒發生時,她大抵還未出?生,是?以不曾聽說過那等慘烈的動蕩。可打她記事起?,死?在邊地的將士,加起?來也?還不到三十萬。
萬人尸骨高壘的土坑已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畫面了。橫陳三十萬具骸骨的溝壑,神鬼至此,都且止步。
宋回?涯小?口吃著手中的餅,間或喝一口涼水,似乎未聽見二人爭論。
宋知?怯頻頻看她,陷入天人交戰,心道師父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考驗她?
等對?面青年動了刀,宋回?涯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回?去?告訴高觀啟,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太過自作聰明。有什么話就直白?說,不必拐彎抹角,惹我厭煩。”
青年定在原地,須臾后將架在女人肩上的利刃收回?。周身氣場渾然一變,先前的暴烈兇悍之意頓斂,轉過身來時已掛起?滿臉笑意,行禮告罪:“我家郎君說,宋門主大抵是?貴人多忘事,對?一些前塵恩怨有些糊涂,怕輕饒了幾個該死?的奸賊,所以遣我來啰嗦兩句。請宋門主切勿見怪。”
“昔日鎮壓災民、圍剿流匪的‘功績’里,少不得他謝家人的一份。謝仲初雖然已死?,可其子尚未伏誅。另外還有那姓高的野種,才?是?罪魁首惡,憑此攬下軍功,謀權放肆,殘虐萬民。這筆債宋門主記了多年,今時終于可報涂炭之痛、疾亂之仇,請宋門主把握良機。”
宋回?涯斜眼瞥去?,眸中精光銳利,不置可否。
青年傳完話,又往下拜了拜,識趣道:“告辭。”
說罷后退離開,反手將屋門掩上。倒是那女子仍坐在原地,安靜不動,直白?看她。
目光清明平淡,雖叫人有些厭煩,可不至于生出怒火。
宋回?涯視若無?睹,兀自從胸口摸出?那本老舊書冊,單手按著卷曲的書頁,一目十行地翻動。
早些時候,各種雞毛蒜皮的事情她都要記上一筆。到后來,連師弟的名?字都鮮少提及,許多描述更是?語焉不詳。
縱是?履險如?夷的浪人劍客,也?有在靜寞長夢中都不敢與自己道明的隱秘。
是?以短短一本書,卻斷斷續續才?能看得半懂。
最后一段關于師門的記事,該是?寫在中間的幾行字。
“我走時候,阿勉哭喊地追在后面跑了一路,我不忍心,還是?停下等了他一會兒。”
“他不敢求我要我別走,只憤恨自己太無?用,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同他說,等師姐做完想做的事就回?來了。他問師姐想做什么?
“我說,師姐想,像阿勉這樣的人,往后再不會受人欺負。”
“我不該這樣說。”
該是?隔了數年,后面字跡潦草一些,又在下面重復了一筆:“我不該這樣說。”
看得出?宋回?涯彼時曾悔恨至極。
可任宋回?涯如?何思索,也?不明白?這句話哪里有錯。
再往后翻,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只偶爾出?現在宋回?涯的惦念里。
“下回?帶阿勉一道來。”
“若是?阿勉能瞧見就好了。”
“阿勉又長一歲。請鐵匠張為他打了把劍。晚了數年,賀他出?師。”
該是?倉促一別后,再沒見過這個師弟了。
宋回?涯三心二意地翻閱,在其中某頁停了下來,腦海中靈光閃現,忽而有些參悟。
“今日又見到那只錦毛公雞。湊巧了,瞧見他跪在狗賊床前噓寒問暖、服侍左右,衣不解帶地照料整夜,反被清早趕來的兄弟呵斥礙手礙腳,躲到一旁唯唯諾諾,也?是?可笑。”
她覺得這“錦毛公雞”就是?指高觀啟。
隔了兩頁。
“那昂頭狐貍在背地里破口大罵,唾沫星子都要釘穿墻面濺我臉上了,聽了半天沒聽懂他在罵什么,白?白?浪費我功夫。”
宋回?涯:“……”
這昂頭狐貍應當也?是?高觀啟。
“姓高的夠陰損啊,怕不是?連頭發絲兒都是?空心的。”
宋回?涯大徹大悟了。
“黑心肝能不能管管他兄弟?折騰來折騰去?的沒個消停,非要人前顯擺,像只八條腿的王八在地上劃船,滑稽得很。”
“孝子賢孫說可以把他家祖墳賣給我刨,我再轉手賣出?去?,定能大賺一筆。這話著實是?瞧不起?我了。不值得花錢的東西,我向來自取。哪里需要他賣?”
“花毛狐貍那張嘴,偶爾還是?能說出?幾句動聽的人話,比他父親像個東西。只可惜,能叫人取信的,跟盧尚書腦袋上的頭發一樣,寥寥無?幾。”
宋回?涯品味了下。
嘖嘖。
這位無?名?之人的諢號連起?來能獨自湊一本書。
雖從頭到尾沒個正經?名?字,但確有幾分交情。
如?此細想來,在宋回?涯稱他“高侍郎”的時候,他多半已覺出?反常了。
宋回?涯垂下手,將書本收起?來的同時,再次與對?面的女人對?上視線。
她若無?其事地看著她,目光飄了兩遍,轉向門口。
對?面的人一身久未漂洗的舊衣,哪怕幾次捋平袖口,布料依舊皺皺巴巴,大抵是?看夠了,微微闔起?眼皮,冷不丁冒出?一句:“宋門主還記得在下嗎?”
這一開口,將宋知?怯嚇了好大一跳,本都要靠著師父的肩頭打瞌睡了,驚詫中咬中了舌頭,高呼道:“你怎么是?個男人啊?!”
宋回?涯重新轉向他,輕搖了下頭。
青年姿態謙遜,求教道:“請問宋門主,這次又是?從哪里看出?的破綻?從一進門,便知?曉我不是?個普通人。”
宋回?涯言簡意賅:“腳印。”
階前泥地潮濕,還未有積雪,只一片凌亂濕軟的臟黑。
如?不細看,看不見那爛泥之中隱約的足跡。
宋回?涯說:“久病之人,不會有那樣重的足跡。”
青年了然頷首,無?不遺憾道:“原來如?此。總是?瞞不過宋門主。”
他側身捧起?地上那名?女子的頭顱,兩手端在胸前——原是?個做得出?神入化的泥塑。
宋知?怯叫這畫面激得頭皮發麻,有些承受不住,兩腿蹬著朝后挪了兩步,哇哇叫嚷道:“好漢,你再這樣,我真的要罵人啦!”
青年笑了笑,將泥塑擺放回?去?,平緩報出?來歷:“既然宋門主已不記得,在下便與門主再相交一次。我自小?被父母賣給戲班,沒有名?姓,只知?道是?家中的第?九個孩子,所以我師父叫我鄭九。
“師父見我頗有天資,將他一身絕學盡數傳授予我。可惜我無?意生死?殺伐,也?沒什么快意恩仇的熱情,在江湖尋不到立足之地。每日掙點碎銀,得過且過。好在我不喜歡喝酒,所以不大缺錢,日子算得上一個清閑,我很喜歡。覺得就此終老,也?算不錯。直到后來遇見了我家娘子。”
他的眼神同與他的語調一般,幽沉深邃、靜如?死?水。
宋回?涯認真地聽,待他停頓時,思及他先前控訴,搭上一句:“淪落風塵?”
鄭九說:“是?。她剛避亂到京師,被逼著接客,就遇到了幾個病得厲害的客人。我為她贖身不久,她便纏綿病榻。是?郎君借我銀錢,幫我尋醫,才?料理好她的后事。”
宋知?怯抱著腿,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懵懂問:“那你們郎君是?個好人啊?”
青年失笑道:“小?丫頭,我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也?不管他是?不是?好意,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愿意為他賣命。”
鄭九說:“不過宋門主確實是?個好人,所以我與你說句實話。帶走謝謙光的人是?高家長子,郎君此次是?想借你的劍,取他的人頭。”
“兄弟相殘啊?”宋回?涯表情古怪道,“高觀啟不是?你的朋友嗎?你直白?說出?來,不怕壞他好事?”
“郎君說,宋門主記仇,最好是?不要騙你。”鄭九坦然道,“我曾作怪騙過你一次,你對?我再沒給過好臉色。”
宋回?涯悶笑出?聲。
鄭九又補充道:“何況,我與殿下也?算是?朋友。”
與他聊幾句往事,宋回?涯的心境有種莫名?的松弛,仿佛二人相識已久,曾是?知?交。
宋回?涯調侃道:“你朋友倒是?多。”
“五娘去?了之后,才?勉強交上幾個朋友。”鄭九的聲音溫和凈澈,聽著很是?順耳,“與宋門主所言相同,山岳倒傾,世上鮮有獨善其身之人。我沒有那般的幸運。快被壓死?在碎石堆下了,才?想起?來逃命,可笑,可憐。”
宋回?涯沉吟一聲,問:“我是?怎么認識你的?”
鄭九詳盡答道:“五娘病重之時,聽人談起?過宋門主的往事,對?您心生仰慕,很想見一見青崖之上的人間劍仙。她素日強顏歡笑,難得吐露兩句心聲,我極想圓她心意,便請郎君幫我打聽。也?是?巧合,那一陣您恰好留在京師。”
宋回?涯忍不住笑了:“我與你萍水相逢,為何要去?見你夫人?”
鄭九同是?笑了起?來:“宋門主當年也?是?這樣說的。”
“我當時不知?道,宋門主與郎君有些嫌隙,因是?他替我引見,您初回?見我便心生不喜。”鄭九無?奈搖頭道,“我身無?長物,唯有技藝在江湖上留有些許虛名?,只能跪下祈求,以家學、性命,許以門主驅策。可宋門主還是?拒絕了。說與我這樣的亡命之徒做這樣的交易,沒有興趣。”
宋回?涯仿若在說一個無?關之人的事情,嘆道:“聽起?來真是?絕情。”
鄭九徐徐的訴說中有種悵惘暗流的低沉,續道:“五娘生病之后,連城中大夫都不愿為她醫治,唯恐避之不及。宋門主這樣劍勢如?虹的少年天才?,何必理會我一個下九流的懇求。就算真去?了,見到后又能說什么呢?若是?瞧不起?五娘,會不會叫五娘更傷心?我其實沒有想過。只是?郎君叫我盡管來,我又實在無?路,才?厚顏相求。但我本不覺得宋門主會答應。”
但宋回?涯還是?去?了。
前腳與他冷言冷語,隔日便出?現他郊野的小?院中。
五娘吹不得風,鄭九在院里栽了不少花木。
早晨從床上爬起?來,五娘一直趴在窗前,對?著滿園初放的花草發愣。只一眨眼的瞬間,黑衣劍客突兀出?現在不遠處的桃樹下。
五娘還以為是?自己在發夢,與她對?視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問:“你是?誰?”
風透春衫,宋回?涯懷中抱劍,笑顏溫柔,反問道:“你說呢?”
亂花迷人,東風融融,女人好似也?被這陣春光里的香霧給熏醉了,反應遲鈍,又是?一陣許久的癡愣。
“你是?宋回?涯嗎?是?嗎?”五娘靠在窗臺,上半身竭力往外探,不敢置信地道,“聽說你的劍很快,快得連江水都能斷開。”
宋回?涯被她的單純逗笑:“他們的嘴也?很厲害,口氣大得連我都自愧不如?。”
五娘呆呆地“啊”了一聲。
宋回?涯朝著遠處點點下巴,眼尾上挑示意。
五娘轉頭望去?,只見一只藍色的雛鳥停在前方的桃枝上,她剛要叫一聲“不要——”,就見春日晴空下一抹寒芒猝然閃爍,宋回?涯身形已驅風向前,一腿掃去?,掀起?落花如?浪,長劍揮灑間,好似直要斷去?眼前青山。
五娘猛抽了口氣,心驚之下,不敢抬頭去?看。聽見幾聲清脆的鳥鳴,才?顫抖著睜開眼皮,入目是?一只停在長劍前端的幼鳥,正低頭梳理身上的羽毛。
劍意散去?,滿庭紅花激蕩,紛紛如?雨。
宋回?涯側身而立,平直舉劍,面上神采飛揚,對?著她笑吟吟地問:“怎么樣?雖然斷不了江河,但能借兩分春色。”
五娘激動得渾身顫抖,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地點頭。
劍鞘上的鳥雀這才?撲騰了兩下,展翅飛走。
宋回?涯余光掠過暗處角落。
鄭九抱拳鞠躬,深深拜下。
宋回?涯飄逸收劍,擺了擺手,說:“走了。”
“她很高興,非常高興,一直在說,臨終之際還記得這事,說宋大俠真是?這世上頂好的人。”鄭九語氣有了些起?伏,靜默稍許,鄭重道,“多謝你。”
宋回?涯亦有些失神,片刻后才?說了句:“謝我去?見她?”
鄭九搖頭:“謝你同我聊起?她。自她死?后,再無?第?二人能聽我緬懷。”
宋回?涯:“哦……”
宋知?怯爬起?來,用稚嫩的聲音大聲宣告道:“我師父是?這世上最好的師父!”
宋回?涯聽著都快被自己給感動了,輕按著身側長劍感慨道:“我也?覺得。”
鄭九說:“是?。宋門主是?世間第?一等的豪俠,最風流的劍客。”
三人都沒說話了。
宋知?怯蹲在地上,兩手捧著臉,對?宋回?涯莫名?其妙地傻笑。
屋外再次傳來腳步聲,聽著少說有十數人。
祥和的氣氛被驟然打破,宋回?涯抬起?長劍,悻悻道:“討人厭的東西,真是?敗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