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但去莫復(fù)問
宋回涯按了?下徒弟肩膀, 抱劍走到門?口。
虛掩的?木門?被勁烈的?冷風(fēng)吹開。
屋外碎雪洋洋而下,宋回涯衣衫鼓風(fēng),連著長發(fā)?往一邊飄去。
就?見一頂轎輿正逆著風(fēng)雪往這?邊靠近。
為首四名輿夫步伐極為穩(wěn)健, 走在結(jié)了?薄冰的?路面上?,肩上?轎輿未有分毫顛簸。只發(fā)?出齊整的?,踩碎冰面的?輕微聲響。
轎子后方跟著一畏畏縮縮的?中年男子, 深低著頭, 嘴唇凍得有些發(fā)?青。
轎輿停在門?口,從內(nèi)傳出一道慵懶的?招呼。
“宋大?俠,久等不至, 我便親自來了?。”
宋回涯余光瞥向?那行腳印的?來處。斷缺的?墻垣上?覆著纖薄的?白?雪,被風(fēng)雪聲掩蓋住的?,隱隱約約有十來道呼吸。
宋回涯辨聽?片刻, 嘲謔笑問:“來殺我?那人可?少了?點。”
“宋大?俠誤會了?。”青年的?聲音從帷帳后沉悶傳來, “我是來找宋大?俠說情的?。”
他一手撩開垂簾, 上?身前傾,露出張寬額高眉、豹目薄唇的?臉來。遠(yuǎn)稱不上?俊秀, 且有些兇狠陰沉的?氣質(zhì)。
雖聽?鄭九說眼?前人與高觀啟是手足兄弟, 可?宋回涯并未觀出二?人有什么相似之處。
許是她眼?神中的?審視與嫌惡太過露骨, 青年臉上?的?笑意跟著隱沒下去, 語氣略帶冷硬地道:“宋大?俠與謝門?主早前是有血海深仇,可?如今, 謝家牌匾也砸了?,靈堂也鬧了?,尸首也掀了?, 謝氏落得聲名狼藉,再難有翻身之地。謝公子愿意誠心改過, 宋門?主能否就?此?收手,一筆勾銷呢?”
后方縮瑟的?謝謙光隨之抬起頭,下意識望向?宋回涯,舒展肌肉,佯裝鎮(zhèn)定,可?一時間連唇齒間呼吸的?白?霧都?消失了?。
宋回涯聽?得疑竇叢生?,目光在二?人臉上?反復(fù)掃了?幾回,察覺這?對狗主子跟狗之間回蕩著股說不清的?意味,有種要互相撕咬起來的?微妙,不知是在賣什么藥。
她移開視線,斜倚著門?框,語帶譏誚道:“哦?若是惡人能在一夕之間痛改前非,私利者能憑三言兩語自省悔悟,想必是哪位圣人爬出棺材,入世傳道,出來普度眾生?了?吧?”
“聽?說你在蒼石城里收了?個徒弟,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叫花。劣跡斑斑,刁滑奸詐。”轎上?青年說,“你收你徒弟時,莫非不是想著,能導(dǎo)她向?善嗎?”
宋知怯乖乖躲在墻邊,冷不丁聽?見自己壞話,愣了?一下,快步小跑到門?口,透過破門?的?縫隙朝外張望,想瞧瞧是哪個長舌的?渾人,在這?兒離間她們師徒的?關(guān)系。
宋回涯歪過頭,視線半落在她身上?,溫聲道:“你自己問她,當(dāng)初愿意隨我走,是真的?開了?心竅,想從此?做個好人,還是只是過慣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不想再藏于各種陰溝暗角。”
宋知怯聞言面上?不見委屈,反咧開嘴角,扯出個殷勤又燦爛的?笑,聲音高亮道:“師父,從前的?不論?,往后我一定乖乖聽?話,做你最懂事的?好徒弟!”
謝謙光聞言身軀微微晃動,挪了?兩步上?前,高姓男子將手揣進(jìn)?袖中,居高臨下注視著她,溫吞道:“既然如此?……”
宋回涯斜眼?瞥去,態(tài)度冷厲地打斷他道:“我這?徒弟,生?來孤苦。風(fēng)雨無庇,幼年無依,縱使為惡也不過是為茍且偷生?。她能得一日安穩(wěn),便愿意聽?我說幾句道理。他謝謙光衣食無憂,未嘗困厄,不知苦寒,更不曾受過什么□□之負(fù)、榆次之辱。呼風(fēng)喚雨數(shù)十載,會淪于今日,難道也是因為,不曾聽?過那些粗淺的?道理嗎?他所謂的?改過自新,不過是左右權(quán)衡之后姑且擇個高低。你自己蠢,認(rèn)也就?罷了?。若想摁著我的?頭一起認(rèn),那可?真是滑稽。”
青年笑了?起來,不怎么誠心地繼續(xù)勸說:“你也說過,萬事并無絕對,若謝公子真心悔改,你卻不肯寬饒,豈非有違你不留山的?門?規(guī)?”
宋回涯垂下劍,劍尖輕輕點在地上?,語調(diào)柔和道:“我不留山從不同畜生?講門?規(guī)。閣下不必關(guān)心了?。”
轎上?青年掛著一臉虛偽的?假笑,俯下身與邊上?的?謝謙光嘆說:“聽?見了?罷,謝公子,不是我不愿為你出頭,是宋大?俠非要置你于死地。我可?是好話說盡了?。你們江湖人都?說她是舉世的?高手,我縱然有心,也實難保得住你。”
謝謙光的?表情里有明晰的?恨意,只不知是對誰更多。
他幾度欲言,表情多番變幻,又在各方的?視線中,滿是怵惕地止住聲,向轎上人無力地祈求道:“郎君,真不是我有意欺瞞你,是我爹再三囑托,這秘密只能同侍中講……”
“冥頑不靈。”青年眼?底布滿陰狠之色,極具壓迫力地道,“你就?沒有別的?想說?可?不會再有第二?次機(jī)會了?。”
謝謙光喉頭蠕動,見青年一副“無藥可?救”的?淡漠表情,就?要舍他而去,終究堅持不住,忙不迭呼了?兩聲:“不不!”
他打著哆嗦,戰(zhàn)栗的?肌肉叫他的聲音聽起來并不那么堅定,甚至有些帶著恐懼的?飄忽,扭過頭問道:“宋回涯,你師弟呢?”
宋回涯初聽?見他這?樣問,是覺得莫名其妙,可?心臟無端重重跳了?一下,好似被什么東西憑空吊起。
一股沒由來的、近乎本能的沖動,剎那間占據(jù)她的?心神,狂嘯著驅(qū)使她,要讓對方立即住嘴。
青年也覺得這?問話沒頭沒尾,窺探著宋回涯的?臉色,追問道:“你是指陸將軍?還是說殿下?”
周遭的?風(fēng)聲猛地亂了?,宋回涯一劍連著劍鞘悍然朝前劈下。
青年無動于衷,只一抬眸,四名輿夫已抽身后退,腳下連蹬,飄逸飛鳥似從雪地上?掠開。其中一人還不忘掐住謝謙光的?肩膀,帶他一道避難。
四面同時鬼魅般躥出多道人影,一致朝宋回涯襲去。
雪粉被卷入凌亂的?罡風(fēng)之中,宋回涯定身直追,眼?前已被茫茫一片的?殺機(jī)所籠罩。
她橫過劍鞘,擋住背面的?冷箭,欲要縱身騰躍,突出重圍,不料結(jié)冰的?地面難以著力,被那余勁推著滑開兩步。
剛一用?勁,腳跟踏碎冰面,又因緊隨而來的?刀勢被逼停在原地。
其余刺客趁機(jī)圍殺上?來,刀劍齊出,配合無間,憑密不透風(fēng)的?攻勢阻斷了?她的?劍招。
宋回涯為避鋒芒,只能轉(zhuǎn)攻為守,左右纏斗。
轎上?青年觀她反應(yīng),面露亢奮,催促道:“你接著說!”
謝謙光說了?一句出口,人反是鎮(zhèn)定下來,見宋回涯出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咬咬牙,干脆尖聲叫道:“除卻魏凌生?,宋回涯只有一個師弟,她在不留山腳下自己撿來的?,給他起了?個小名叫阿勉!早被魏凌生?扔北胡去了?!”
青年皺眉思索,狐疑道:“陸向?澤?”
宋回涯心神一亂,真氣走岔,再精絕的?劍術(shù)也有了?疏漏,被正面見縫插針的?一拳打中腹部,整個人倒飛出去。
她在空中調(diào)整身形,手腕一轉(zhuǎn)握住劍柄,半跪落地時狠狠刺入泥地,又滑出數(shù)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其余武夫未有追擊,不敢僥幸分寸,重新擺開陣型,嚴(yán)密護(hù)在青年轎前。
宋回涯緩緩起身,沉沉吸了?口氣,擦去唇邊鮮血,不緊不慢地抽出長劍,指向?謝謙光,笑意森然道:“很好。”
先前紛揚的?雪飄在她的?肩頭、發(fā)?梢,凄寒的?光彩映照著她的?臉。加上?肅殺的?劍光與怒火熔融的?眼?眸……即便隔著重重人影,謝謙光依舊震懾于她的?殺意跟威勢。
他深知自己已別無選擇,慘烈中胸口猶如翻騰著滾滾的?鐵砂,抽痛不已,頂著副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嘶聲指證道:“如今的?陸向?澤,該是當(dāng)年被宋回涯半道劫走的?賊子季歸年!魏凌生?打得一手好算盤!以為僅有幾人見過你師弟的?真容,將那賊子送至偏遠(yuǎn)的?邊關(guān),頂著陸向?澤的?名字,靠易容慢慢修整臉型跟五官,假以時日,就?能瞞天過海!可?是我父親知道!他不僅見過年幼時的?陸向?澤,也見過落魄前的?季歸年!如今我父親死了?,你們才敢堂而皇之地叫那逆賊回京!”
宋回涯平靜聽?著,臉上?仍舊是那種陰冷的?笑。
“好!好!”高姓青年醒悟過來,撫掌大?笑道,“我說那畜生?當(dāng)年逃去了?哪里,怎么會無故沒了?消息,原來是偷梁換柱,跑去邊關(guān)做將軍了?!”
他快意中夾雜著難以遮掩的?痛恨,矛盾的?情緒叫他面目呈現(xiàn)出一種扭曲的?丑陋,重重咬字道:“季家那小畜生?倒行逆施,早該被斬首示眾,魏凌生?不僅欺君罔上?,還扶他一路高升。我早知那廝是狼子野心,卻不知他竟圖謀甚早,果然啊……”
青年罵過幾句,面上?漲起一層激奮的?血色,又不知想通了?什么,渾身松弛下來,靠在柔軟的?椅背上?,放緩了?聲音,假仁假義道:“本想試試,你宋回涯愿不愿意賣我一個面子。你若是肯,那我也禮尚往來,送你一條命,現(xiàn)在看來,還是不行。”
他捧過一旁的?手爐,轎內(nèi)溫暖的?熱意與外面的?寒氣相沖,化成一陣陣肉眼?可?見的?白?霧,暈花了?他的?視野。
青年慨嘆道:“江湖再大?,在浩茫無際的?朝廷面前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水洼,宋大?俠受慣了?他人的?吹捧,似乎忘記了?這?件事。”
宋回涯聽?到他這?傲慢貶低的?言詞,卻是恍惚想起了?北屠,不由自主喃喃了?句:“不要小覷江湖。”
她帶著一絲自嘲的?語氣,搖了?搖頭,拔高聲量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這?座千峰百嶂的?崇山前,謝仲初不過是山腳下的?一塊石頭。你只見過他,就?以為自己了?解江湖了??”
對面青年不以為然地狂笑道:“隨意,我不是江湖人,不必了?解江湖。只是宋大?俠和你的?二?位師弟,不知將來是要人頭落地,還是同你一般淪為喪家之犬,四海漂泊。哈哈哈!”
他說罷隨意一擺手,四名輿夫旋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準(zhǔn)備離去。
謝謙光驚惶中拽住了?垂簾的?一角,仿佛拽著救命的?浮木,諂笑斜肩地道:“郎君你去哪里?你萬不能拋下我啊!”
青年低下頭,仿佛在看一個污濁的?穢物,奇怪詢問:“謝謙光,你父親自作主張,給我高家惹來多少麻煩,我沒找你問罪,你還敢拿個狗屁秘密來要挾我,憑什么覺得,我會帶你走?”
他兩根手指輕輕捏住那錦緞織成的?垂簾,往外扯了?扯,說:“我沒殺你,已是慈悲。”
謝謙光半張著嘴,狼狽僵持,瞳孔顫動中還在思考著自己的?末路,胸口突地劇痛,已被輿夫一腳踢飛出去。
眼?前一抹寒芒猝然閃爍,渾身的?痛感都?在須臾間侵襲上?來,叫他看著地上?噴濺開的?鮮紅血液,一時間都?未察覺是自己的?手被砍了?下來。
青年朗聲道:“宋回涯,這?廢物的?人頭送給你了?。你若是能殺,那就?拿去。”
又對躺在地上?嚎啕翻滾的?謝謙光逗弄地道:“還不快跑?宋回涯要來殺你了?。”
謝謙光疼得滿身冷汗,嘶啞哀嚎,近乎失去神智,又無法徹底昏死過去,嘴里開始無所顧忌地破口大?罵:“高成嶺,你這?狗娘生?的?野種!一個見不得人的?逃生?子!”
高成嶺獰笑道:“你找死!”
空氣震動著發(fā)?出一聲低吟,宋回涯內(nèi)力灌入長劍,無視地上?那條慘叫的?敗犬,直要取高成嶺的?性命。
一眾護(hù)衛(wèi)霎時跟上?,與她的?劍光絞在一起。
高成嶺旁觀著快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對招,稍作猶豫,還是克制住洶洶的?恨意,沉聲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