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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但去莫復問

    一名護衛當即上前領路。四位輿夫腳下運勁, 雄壯的體格借著輕功瞬時騰空寸許,展翅般飛躥出去,帶得轎身跟著上下起伏, 甚至有種在奪命狂奔的忙亂。

    宋回涯手腕一震,劍勢疾如雷電,霸道蕩開周遭層疊而來的光影, 若虎踞鷹趾, 傲然威猛,無以摧折。腳下一步兩步,兇蠻不顧地邁前。

    驟然爆發的搏殺之意, 很快便從對面密不透風的陣型中撕開一道口子,宋回涯敏銳察覺,劍鋒調轉, 朝著那氣勢發頹心生退卻的武夫專注攻去。

    那武夫被?她緊盯, 看著她鋒利的劍尖凝成?銀白的細點, 發出聲聲短促的風嘯,不住朝自己胸口與咽喉刺來, 驚恐之下又連連后退, 生出種孤立無援的絕望。

    側面一刀客見難以制止, 將要斬落的兵器凌空轉向, 驀地朝著門后的宋知怯砍去。

    女童正捏著把汗看得入神,心臟猛地一突, 兩手一撐就要機敏跳開。剛一動?作,才?發現蹲得太?久,加之天?寒地凍, 肌肉被?凍得麻木,截然不聽使?喚, 情急中拽得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刀也來得實在太?快,她清澈的瞳孔不斷放大?那抹串著半融雪花的刀片,覺得小命也越飛越遠。

    這邊生死?一線,宋回涯竟忍住不回頭。

    電光火石之際,始終悄無聲息坐在角落的鄭九出手了,寬袖拂風,一掌將身前擺放著的那尊泥塑橫拍過去。

    泥塑重?重?砸在刀片上,崩裂飛濺成?無數碎片,刺向襲擊的刀客。同時一根細繩圈住宋知怯的腳踝,將她拉扯出那塊危機四伏的險地。

    鄭九應變得急,顧不上留力,宋知怯瘦小的身軀在拖拽下好比被?巨浪拍打的一朵水花,在地上接連翻滾數圈,直到撞上墻壁,才?勉強停下趨勢。

    這一下摔得她七葷八素、天?旋地轉,趴在地上半晌動?彈不起,吃痛地喊了句“娘誒……”。

    刀客一招落空,亦是大?驚,眼珠急速轉動?,搜尋那無端出現的武者?蹤跡。

    鄭九空出手來,從地上彈射而起。他骨架削瘦,身法有種說不出的靈巧飄逸,腰身擰轉間,兩手從背后隱蔽地揮出數把短刀。

    刀客抽身速退,剛用?刀背打落暗器,便聽見有人對他高喊:“當心!”

    他下意識回了下頭,一雙冰冷似鐵的手先行從背后錮住他的臉,扭動?脖子往反向掰去。

    刀客驚恐殘留的雙目中,最?后一個畫面,是宋回涯的長劍正從背后刺穿一個護衛的胸口。

    長劍抽走?時,噴涌而出的血液紅得刺眼,失去支撐的護衛緩緩滑落在地,刀客宛如鏡中的另外一面,也跟著倒了下去。

    現場竟一時沒了聲音,只剩下瑟瑟的北風。

    此?時宋知怯按著后腦沖出來厲聲叫聲:“我去你大?爺的!哪個爛肚腸的狗東西那么不講江湖道義,連你那么小的活祖宗都要殺——”

    她見到地上的兩具橫躺著的尸體,滿嘴的污言穢語戛然而止,又一溜煙躲了回去,生怕冒頭惹得他們拿自己泄恨。

    “鬼手易九?”護衛中有人認出他,聲音沙啞,不敢置信地開口,“你怎會與宋回涯相識?”

    鄭九慢條斯理地捏住自己手指,往外一拔,關節處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人頓了頓,又道:“你素來不管江湖事?,緣何今日忽然來插手?”

    鄭九說話一向來都是和和氣氣的,就聽他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關你屁事?。”

    宋回涯:“……”

    遠處謝謙光正捂著傷口趁亂奔逃,滴滴噠噠淌下一路的血跡。跑出足有十來丈了,宋回涯仿佛才?發現他,足尖勾起尸體手中的兵器,錯開半步,以左腳為軸,旋身橫腿踢去。

    刀刃化作利箭,破風而去。

    無人援救,謝謙光被?刺中的背影抽搐了下,不甘撲倒在雪地上。

    護衛們的心氣也散了大?半。

    一個宋回涯已是萬分棘手,再加上鬼手門的當家,能有幾分逃脫的生機?

    先前說話的武者?干澀笑了兩聲,嘶啞著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塵俗之人,縱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也是舍不下的,所以才?會出來替人賣命。如今才?想抽身遠禍,恐怕是沒有機會。”

    寒冬的風雪凌冽如刀,將道道佇立的人影割出飽經滄桑的孤寂與蕭索。

    人影浮動?間,輿夫身形矯健,步履如飛,一路朝北狂奔,很快遠離了那兵戈是非之地。

    高成?嶺從座位下的暗格中翻出紙筆,簡短寫明“陸向澤”的身世與來歷,蓋上私章,折疊好后交予外面人。

    “馬上送去京城,務必要我爹親啟。”

    “是。”

    領路的護衛應下一字,接過信件后倉促遠去。

    高成?嶺這才?松下口氣,坐在軟墊上,靜靜思量,片晌后歡喜地笑出聲來。

    他手指按在膝蓋上,就著哼唱的小曲拍打節奏,像是已經看見了陸向澤與魏凌生這對師兄弟的喪亡景象。

    帷帳外逐漸有了些人聲,并愈發熱鬧,伴隨著商販的叫賣吶喊,該是重?新進了華陽城。

    輿夫小聲開口:“公子,要去院落里休息會兒嗎?”

    雖留下一眾高手阻攔宋回涯,高成?嶺心下亦不安寧,念及陸向澤正在來京途中,不敢懈怠,謹慎道:“不必了,走?。都打起精神來!”

    眼見要進入鬧市,幾人嚴陣以待,警惕應道:“是。”

    縱是華陽城里也鮮少出現這等華麗的轎輿,一行人從街道上過,兩側路人皆放緩腳步,新奇地聚在邊上圍觀,還有人呼朋喚友,跟在轎子后方一路尾隨。

    一潑皮無賴樣的青年混在人群中,嬉皮笑臉地指著轎子說著什么,在輿夫即將靠近時,忽然被?人從背后推了把,“哎喲”大?叫著摔到了轎子前頭。

    輿夫如處堂燕雀,剛要發難,那潑皮倒是醒覺,生怕開罪了貴人,還沒辨清方向,已屁滾尿流地朝邊上爬去。待讓出路來,忙拱手胡亂朝轎子叩拜告罪:“對不住啊,對不住!幾位莫要見怪莫要見怪!”

    轎子的另外一面,挑著擔子的貨郎停下步來,也伸長脖子朝那邊看。

    明烈日光下,薄如蟬翼的刀片極不起眼,稍不留神的功夫,隨他一個抬手的動?作,從他指間射出,穿過厚重?的帷帳,刺向轎內人。

    幾名輿夫端量潑皮兩眼,未覺出絲毫端倪,無意生事?,便不做追究,只加快腳步,意圖盡早穿過這條擁擠的街巷。

    貨郎表情夸張地大?笑,嘲諷那潑皮原是只軟殼的王八。

    轎輿內,高成?嶺脖頸的側面,深深扎入一枚兩指寬的刀片。毒素順著血脈迅速上涌,他雙手死?死?捂住喉嚨,大?張著嘴,竭力之下卻只能發出抽氣的聲音。

    那微弱的動?靜恰巧被?外面那廂潑皮的辱罵聲給遮掩下去。瘦猴似的青年沖向街對面,不由分說,揪著貨郎的衣領與其扭打起來。

    “定然是你這個畜生玩意兒方才?使?壞,在背后推攘你老子!”

    “關我何事??你這混賬東西,自己沒用?,不過笑你一聲,就來找我晦氣!”

    無人察覺處,高成?嶺從軟座滑落,掙扎著伸長手臂探向垂簾。幾案上的金爐隨他動?作被?掀翻在地,揚起的飛灰撲在他未闔的眼球上。短短幾個呼吸,毒性發作,人已不能再動?彈了。

    輿夫腳不停步,待行至城郊,周遭人煙稀少,一輛早早套好的馬車停靠在土道旁,才?又開口請示道:“公子,換馬車吧。”

    他說罷靜等片刻,沒聽見回音,遲疑稍許,抬手示意,與同伴將轎子放了下來。

    車夫戴著草帽立在旁邊,身上披了層厚重?的蓑衣,撐得體型龐大?,好似只野熊。

    輿夫彎下腰,湊到門前:“公子?”

    迎面一游方術士手執布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潦倒模樣好似喝醉了酒。

    輿夫齊齊抽出別在腰身的兵器,又聽到背后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竟是先前那與人爭吵的貨郎,對方手中搖著面撥浪鼓,悠悠走?來,樂呵呵地道:“主子都死?了,狗還那么忠心護著做什么?”

    輿夫駭然之下又頗為麻亂,下意識望向轎身,將四面圍得更?緊了些,不敢當下就去探查高成?嶺的境況,只當這幾人是詐唬。

    為首壯漢強壓著心神客氣道:“不知幾位好漢從哪里來?能否高抬貴手,讓一條路?”

    術士一身灰色長衫,沒骨頭似地拄著布幡,訕皮訕臉地笑道:“寂寂無名的江湖草莽。若真要論個出處,就當是高攀,算作宋門主的朋友吧。”

    又聽遠處飄來一聲音調侃:“沒見過面的朋友?”

    幾名輿夫倏然扭頭,果然還是個熟悉的人——那衣衫臟舊的潑皮盤著條腿坐在老樹上,一根手指點著術士打趣道:“不怕宋門主追趕著來打你,怪你敗壞她的名聲?”

    輿夫緊繃道:“看是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術士掐著手指裝模作樣算了番,老神在在地說:“高家的求死?之路走?了幾十年了,哪里去找什么余地?”

    輿夫還要再說,忽而一拳迅猛砸在他的腹部,饒是他心有防備,也避不開這快若奔雷的拳擊。胸口五臟六腑仿佛被?搗碎成?肉泥,要從喉嚨里嘔出來。

    車夫摘下草帽,揮動?著手臂活動?肩膀,此?時轉過身來,一身雄壯體魄才?顯露無疑,蓑衣下全是緊實的肌肉。他朝邊上啐了一口,脾氣火爆道:“哪那么多廢話?等得你爺爺都快睡著了!”

    貨郎搖動?著手中的撥浪鼓,唇角帶笑。

    低沉的云霧中翻騰著細密的雪,打斗聲很快消散,貨郎哼著小調,伴著鼓聲,走?上前,一腳踢開擋在轎門前的尸首。

    他扯下懸掛的垂簾,見里面的青年面色青黑,血液已近干涸,冷淡收回視線,問道:“這小畜生要怎么處置?”

    潑皮青年擦拭著臉上血沫,笑容燦爛道:“郎君叮囑過,說老爺最?喜歡吃狗肉,他特意挑了幾條好狗,現下運去京城,恰好能趕上給老爺賀壽。路上可得養肥了,別餓著那幾只寶貝。”

    他搶過貨郎手中的撥浪鼓,在“叮叮當當”的響聲中悵嘆說:“至于?另外幾位江湖同道嘛,好歹算是天?涯淪落人,還是挖個坑給他們埋了吧。免得曝尸荒野,死?無全尸,太?過凄慘。”

    術士捶打著腿腳,問:“信送出去了嗎?”

    “送出去了,我親眼瞧著驛站的快馬出的城門。”潑皮滿嘴幸災樂禍的語氣,“等老爺見到信件,定然就會知曉,公子犯了大?忌,招來殺身之禍,平白斷送了自己性命。這世上惹誰不好?偏要到宋門主面前求她殺了自己。多大?的膽識?”

    車夫記掛朋友,聲線粗獷地催促:“趕緊收拾干凈,去看看易九,別叫宋門主惱怒下把他當菜剁了。”

    第072章 但去莫復問

    崎嶇山道上, 雪似梅花,層層妝點。

    護衛劈斷攔路的荊棘與?雜草,確認沒有機關, 立到一側,右手按著刀,堅毅的面龐上刻著沉穩。待高觀啟走過, 還是禁不住斜了視角, 朝山下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在憂心什么?”高觀啟淡然說,“從他走出京城開始,便再?也回不去了。”

    高觀啟抬手拍打落雪, 冬日枯黃的枝葉又失了顏色。

    他回首眺望,來路遠在云山湖水外,高處則聳立著一座活在無數傳言中的木寅山莊。

    “這條路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人走過了。”高觀啟微微瞇著眼睛, 懷念道, “我?父親第一次帶我?走這路時, 還曾面色和藹地抱著我?,教我?辨認南北。說這高崖之下的蒼生, 來日都在臣服在我?腳下。哈哈, 你說他再?想起昔日, 是羞憤更多, 還是憎惡更多?”

    護衛不敢答話,只彎低了腰。

    高觀啟轉過身, 繼續往山頂爬去。

    護衛忍不住問:“宋門主若真不記得舊時恩怨,未與?謝謙光起沖突,決定放他一馬, 該怎么辦?”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宋回涯,也不了解那小?雜種?。”高觀啟成竹在胸地笑道, “謝仲初知道高家太多骯臟事,謝謙光又是那么一個上不了臺面的貨色,那野種?留他做什么?無用的廢物,自然是死?了最干凈。宋回涯就算要一笑泯恩仇,小?雜種?也會讓她想起來的。”

    他說完反省自己罵得太臟了。許是多年圖謀圓滿在際,有些過于得意忘形。又改了個稱呼,快意笑道:“我?的那個好阿兄啊,最不知天?高地厚,或許還以為自己立了大功。若是早上幾年,這消息不定真能叫他討到好處。可惜,現如今,天?下人誰會在意陸向澤姓甚名?誰?大梁好不容易才結束近百年的窮兵黷武,他要來敗國?亡家,自然由不得他活了。”

    “人人都精明,想做名?利雙收的黃雀。可惜太精明的人不夠聰明。分不清究竟誰才是螳螂。她宋回涯是嗎?魏凌生是嗎?”

    高觀啟越說越是慷慨,越是激昂,血液隨著狂熱的情緒奔涌起來,仿佛此?刻伸手就能扼斷高家人的命脈,紓解這十幾年里難解的積憤。

    “我?愿意將這座木寅山莊拱手相送,不是只為買宋回涯一劍,更不是要買陸向澤一命。我?要高家的百丈基業就此?崩塌,我?要高清永跟那賤婦不得好死?,嘗盡悲苦,再?去九泉下為自己的累世孽債贖罪!”

    前方的山路出現一段延綿的石階。

    高觀啟踩著石階闊步上前。

    老儒生站在石階盡處,面容被雪光遮掩,只見一身衣袍在風中滌蕩,高聲?朝他吼了一句:“滾!”

    護衛如臨大敵,手中兵刃已然出鞘。

    高觀啟反手將他按住,和和氣氣地開口:“老先生,我?又不是來找你的。”

    亭臺內燒著紙錢的付有言聽見動靜,就要起身趕去查看,一只布滿皺紋的老手沉沉按在他膝蓋上。抬首望去,就見對面的老道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慈眉善目地朝他笑說:“小?友,此?事與?你我?無關,莫要操心。”

    老儒生擋住去路,朝下咆哮說:“老夫再?說一遍,滾!”

    風雪間的陡峭山嶺如同天?地開鑿出的一扇錦繡屏風。

    高觀啟偏過頭,看著重疊山影中低頭走來的削瘦身形,唇角笑意更盛,開懷樂道:“老先生,這話您說了不算啊。”

    少年臉上不見平日常有的憨實癡愚,眼神中有種?復雜難言的沉郁,又有種?風雨終臨的平靜,面無表情地投向他。

    高觀啟抖抖寬袖,朝著少年寒暄道:“季小?郎君,好久不見。”

    ·

    宋回涯與?鄭九合力?殺去幾人。剩下寥落幾名?護衛早已無心戀戰,只艱苦支撐,于生死?煎熬中輾轉反復。

    待算得時間,覺得高成嶺該已脫身,為首武者低喝句“散”后,諸人迫不及待往南北遁逃。

    宋回涯與?鄭九各自追襲。

    未出多遠,就聽空曠長路上,又一人策馬長驅而至。

    宋回涯以為是高成嶺布置的后手,蠅蟲鼠蟻似源源不絕,眉頭皺起,正感?悶火。卻見馬上兩道箭矢若流光飛來,是沖著竄逃的武者而去。

    護衛揮刀去砍,失了預料,刀身竟未撼動箭勢,反被那流暢的弧光彈開。胸口頓時被射出一個大洞,無力?回天?。

    對方迅速又搭上一箭,截去前方生路。宋回涯伺機劍出封喉,與?那神箭手前攔后截,留下他們性命。

    馬蹄聲?愈近,來人一身黑色勁裝,斗篷翻揚,右手舉著把大弓,俯身拍拍駿馬的脖頸,縱身從馬上飛下。

    他掀開兜帽,露出下方英俊而溫潤的臉,走到宋回涯面前,猶豫片刻,還是低頭恭敬叫道:“師姐。”

    宋回涯若無其事地輕笑,贊許道:“好箭法。不愧是叱咤百戰,豪氣縱橫的衛國?英雄。”

    陸向澤低垂著頭,耷拉下來的眉眼好似聽見的不是夸贊,而是損毀。苦思?半天?,沒憋出一句。

    宋回涯也未多說,轉身回去找自己徒弟,怕她一人待著害怕。

    宋知怯已從荒屋中跑出,朝著她張開手臂大喊:“師父!”

    宋回涯將她一把拎住。鄭九那邊也回來了,后面跟著幾個市井打扮的游俠,還多出輛馬車。

    幾人相會時,貨郎熟稔大笑道:“遺憾,晚來一步,沒湊上宋門主這邊的熱鬧。”

    他轉向陸向澤,只禮貌點頭算作招呼,沒有多話。

    鄭九從荒屋中取回自己的竹簍,將雜物都扔了進去,走出大門,在地上隨意撿了把刀,過去砍下謝謙光的頭顱。

    宋知怯目睹這血腥一幕,回憶起他先前擺弄那泥塑頭顱的畫面,以為他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不由打了個寒顫,兩手緊緊抱著師父的大腿。

    鄭九不多看一眼,抓起頭發扔進背后的框里,解釋一句:“拿回去,放在我?娘子墳前祭奠。”

    宋知怯心下大聲?叫道,往后誰要是拿人頭祭她,她能嚇得從棺材板里跳出來給對方一巴掌。

    幾人利落將尸體裹上草席抬進馬車,又扛著鋤頭將染血的土壤翻新一遍,以免嚇到過路的商客。

    收拾干凈后,拱手作揖,與?宋回涯告辭。

    宋回涯喊住他們,困惑道:“我?一直有個疑問,你們為何要叫我?宋門主?”

    幾人面面相覷。

    “這世上只有一座不留山,不留山也只有一個宋門主。”鄭九道,“宋門主在一日,不留山就在一日。這不是宋門主自己說的嗎?”

    宋回涯恍然:“哦……”

    可惜她這不孝逆徒已將師門敗了個干凈,曾經那座不留山是不復存在了。

    鄭九補充:“郎君說,他還等著宋門主重振不留山。”

    宋回涯了然道:“哦,原是那廝不懷好意,在奚落我?啊。”

    鄭九笑著搖頭,但沒為高觀啟辯解,彎腰進了馬車。

    等無關閑人都散去,宋回涯提著劍坐到門檻上,將劍身橫在膝上,摸出塊布細細擦拭上面的血污。

    她問:“這么巧,能在這里遇上?”

    陸向澤與?她并排坐下,捏著拳頭,幾經斟酌,還是討嫌地提醒一句:“高觀啟這人……”

    他想了幾個詞都不大貼切,最后只道:“不大可信。”

    “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宋回涯不以為然,往劍上吹了口氣,“可是他送了我?一座金山啊,我?怎么能跟他生氣?”

    這等穩賺不賠的買賣,就算高觀啟臉上刻滿了“不懷好意”四個大字,宋回涯也樂得做。

    誰叫她是個寬宏大量的好人。

    陸向澤知她脾性不再?多勸,旋即道:“師兄說師姐不大記事,讓我?來將一些緣由與?師姐解釋清楚。”

    宋知怯蹲在二人后方,表情嚴峻地點頭。

    宋回涯朝她使了個眼色,女童依依不舍,打著噴嚏進屋避風。

    第073章 但去莫復問

    陸向澤左手按住大弓, 凍得紅腫的手指扣在弦上,發覺即便有拔山扛鼎的巨力,亦有些難以拉動“當年”二字的分量。

    多年前那叫作另外一個?名字的人生, 早已在日月輪替的碾磨下?,流散于歲月之中,只余些殘破碎末, 拼拼湊湊寫成一個?“恨”。

    千言萬語, 千頭萬緒,臨到嘴邊都作罷成空。

    良久、良久,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從自己的來歷開始詳細講起。

    “我本名季歸年。我父季知達,是武夫出身。因欽慕街談巷說中的少年豪俠,棄身報國?, 半輩子都在戍邊烽火中廝殺。后來險在馬蹄下?喪生, 斷去一條腿, 才結束這段戎馬生涯,回京領了個?閑職。他?不喜這種閑散冷落、無所作為的日子, 自請出守外郡。他?非經?綸濟世之才, 可勝在勤勉、清嚴、忠直, 轄下?民安其業, 頗有治績。

    “安王失勢后,我父也幾經?貶謫, 不為大用。直至師兄回京,于朝中站穩腳跟,才復得重任, 提為越州太守,執一州政務。只是上任不到兩年, 南方大旱。”

    靠在檐下?的駿馬跺了跺腳,甩去鬃毛上的雪粉,對?著陸向澤的方向溫順低下?頭顱,叫了一聲。似想靠近,走了兩步不見他?抬手招呼,又?緩緩退了回去。

    陸向澤喉結滾動,心平氣和?地往下?敘說,無論如何克制,字里行間都有種尖銳的嘲諷。

    “我父與各縣官吏征募米粟,救濟貧弱。堅持數月,庫錢倉粟皆空。禍不單行,又?起大疫。可朝廷賑災的糧草始終出不了華陽城。

    “走投無路的百姓只能?沿途流離,成千上萬地匯聚在城門外,我父親不敢開門放人,又?不忍驅逐他?們離去,進退維谷之下?,只能?使?個?昏招,召來城中富商,集出一筆銀錢,請人送去華陽。顧不上此?舉是否會叫人留下?把?柄。”

    “銀子果然好使?,送出不過幾日,那邊就來了消息。像是就等著我父親孝敬,只怪他?先前不識大局、不知變通。”

    “我父親得信后,嘴里不停念叨著‘太好了、太好了。’,那日大早就帶著人去城門外等候。轉運使?傳來的消息說是早晨到,我父拄著拐杖,一直站到傍晚,才見車馬遙遙出現?在官道上。”

    城內的燈火三三兩兩點了幾盞,太陽的余熱已近消退,風聲忽然緊密起來,吹得黃昏光影下?的幾道憔悴人影搖搖欲墜。

    季知達拄著拐杖,姿勢僵硬地上前,見車道上僅有幾輛運送的板車,隨行的人倒是來了不少,心急如焚,又?不擅那些場面話,寒暄兩句后便迫切道:“幾位使?君憂勞,辛苦一路護送,只是,城外孤勞疾若有幾萬人,州內各縣亦有諸多百姓不能?自食,這幾車糧草怕是難解災急。”

    為首的高成嶺親切與他?應話:“季公安心,人馬還在后面呢。我知季公心系災民,便等不及先帶著人過來了。”

    季知達嘴唇翕動,終是不敢多話,不住擦拭著額頭冷汗,嘴里感激道:“好,好,我替百姓們多謝陛下?慈悲,使?君仁義?。府中已設下?薄酒,請幾位先去歇腳。”

    “不必了。”高成嶺抬手婉拒,一派愛民如子的殷切模樣,表情肅穆道,“百姓們尚餓著肚子在城外苦熬,我等哪里還能?有心先去吃酒?季公操勞多日,且去休息吧,我這就帶著他?們前去設所發糧。”

    季知達感念諸多,對?其交口稱贊,熱著眼眶將眾人迎入城中。

    季知達本只打算回家?換身衣服,便跟著去城外幫忙,多日未眠,忙于奔走,已是精疲力竭。腿腳更是疼得厲害,舊疾復發,難以支撐。現?下?心中憂慮有了著落,再熬不住,一靠在榻上,便昏睡過去。

    他?做了個?噩夢。

    夢中雷霆交擊,轟打著晚景中的關樓。他?立在城頭,俯身看?著宛如沉浸在血水之中的城池。

    幾雙指甲尖利的手仿佛從地獄里伸出,抱緊他?的傷腿憤恨抓撓。

    他?又?驚又?懼,心中無限悲涼,以為城中百姓受他?拖累,已在災荒中喪生,跟著可憐痛哭,道自己已是盡力,不知他?們還有什么冤屈,日后盡力為他?們申訴。

    他?腿腳疼得像被活生生剝離開血肉,坐在地上哀痛抹淚,漸漸有些察覺自己是身在夢中,奈何身軀沉重,被疲憊壓得醒不過來。

    直到大門被人撞開,震動發出的巨響叫他在戰栗中睜開眼皮。

    “爹!”

    季歸年站在榻前,一身衣衫被扯得凌亂。

    季知達見他?如此?,困意煙消云散,心頭慌得厲害。眼淚混著冷汗一同糊在臉上,內衫也被浸得濕透,渾身止不住地發涼。他?壓低嗓子問:“怎么了?”

    季歸年不知該怎么說,手中染血的刀尖低懸著,含含糊糊地道:“死了。”

    季父驟然暴怒,咆哮道:“誰死了!”

    季歸年肩膀聳動,不敢看?他?的眼睛,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道:“那幫畜生,把?城外的災民,給屠了……”

    季父感覺夢中那萬鈞的雷電撕裂了現?實的蒼穹打到他?頭上來,耳邊無數道轟鳴齊響,妄圖將那荒唐的事實掩蓋過去。

    他?面色慘淡,急急要往門外沖去,結果腳更碰地,便跟斷了似地拽著他?重重撲倒。

    “爹!”

    季歸年過去將他?扶起,拿過一旁的拐杖塞進他?手中。

    季父眼前陣陣發黑,好半晌才忍過那劇烈的眩暈感,一手握著木拐,一手死死扼住兒子攙扶的手腕,哽咽問:“他?們來賑災,怎么就開始殺人了?”

    季歸年瞳孔渙散,眼前全是橫死的百姓,何曾見過這般殘酷的景象,怕得沒了分寸,語無倫次道:“本是在發糧,可是米里摻了許多泥沙,不知怎么許多人都開始爭吵起來,天太黑了,分不清是誰在慘叫,隨后他?們帶來的人便直接動了刀。我在后方調度,待我發現?,人已死了大片,能?跑得跑,不能?跑的,全被打成亂賊,一刀砍死,我阻攔不住。差吏們被踩死幾個?,還有幾個?不知去向。動靜傳進城里,百姓也跟著吵鬧起來,差役不足用,我只能?先叫他?們去城中撫民。現?在城外,全是他?們的人。”

    季知達聽明白?了,訥訥道:“他?們是來剿匪的……”

    他?拍著胸口痛心疾首道:“他?們不愿給糧,他?們是拿我的百姓當匪賊啊!”

    季知達踉踉蹌蹌地往外沖,發冠半途掉了,長發一半披散下?來,趕到城外時?已是一副近乎瘋人的模樣。

    暗沉的燭火在夜色里撲朔,被火光圍繞的人正對?著幾名受傷的武者噓寒問暖。

    光線照不出泥地上濃重的血色,只是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腥味,憧憧暗影處依稀可見的是堆疊的尸首,一張張不能?瞑目的臉孔全是對?先前那場無情殺戮的控訴。

    “救人啊……救人啊!”

    季知達揮著手臂,招呼邊上的眾人,見無人聽從,一瘸一拐地上前,笨拙翻看?地上的災民,想找出幾個?活口。

    昏花視野中水光晃動,恍惚間他?仿佛看?見被壓在尸體下?的一雙孩童的手在動。

    季知達連忙蹲下?身,希冀地伸手去拉。

    結果只抽出一截被斬斷下?來的殘肢。平整斷口上的血液已經?干涸,背后照來的火光仿佛給了他?凌遲的最后一道。

    “啊——啊!”

    季知達慘叫,渾身顫抖著將那殘肢抱進懷中,佝僂著背跪在地上痛哭。

    那垂心刺骨的痛楚與悔恨一下?子抽干了他?的生氣,叫他?背影瞬間衰老。

    “爹……”

    季歸年雙膝一軟,跟著跪了下?來,額頭磕在地上,愧疚得難以成言。

    季知達艱難收斂住失控的情緒,抬起頭問:“為何啊?為何?你們大可以不來,何故非要來殺這些苦命人?”

    高成嶺從圍繞的人群中走出,冷眼注視著這一幕,光影交錯的輪廓下?,唇角弧度微微上揚,理直氣壯地答道:“季太守病糊涂了?我是在剿匪,是在治世安民。”

    “他?們只是災民。”季知達雙眼發紅,快喘不過氣來,吶喊著道,“他?們本是。一直待在自己縣里的,實在領不到糧了,才來這邊求口飯吃。”

    他?舉起懷中的手臂,聲嘶力竭地質問道:“孩子……這只是個?孩子,怎么會是匪賊?你們若是有半點人性,怎么能?下?得去手?”

    高成嶺問:“這群流民是不是往北來了?要到京城去?”

    季父憤恨地瞪著他?,沒有說話。

    高成嶺又?說:“沿途的官吏有沒有喝令他?們退回?他?們是否仍執意群聚在此??是否逼得商戶不敢進城,逼著要官府拿出糧食?”

    “朝廷本就吃緊,是陛下?澤披蒼生,心懷仁善,憫其不易,特?命我來賑濟。豈料這群賤民不僅不心懷感恩,還得寸進尺,動手傷人,互相殘殺。”

    高成嶺兩手交握,彎下?腰,笑吟吟地發問:“這不就是悍匪嗎?”

    季知達再不能?忍受,一把?奪過邊上護衛的佩刀,兩手高舉著劈向那華服青年,癲狂嘶吼道:“我殺了你這孽畜!”

    他?還未近到高成嶺跟前,邊上護衛已沖上前將他?制住,另有四五人過去壓在季歸年身上,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叫他?不能?動彈。

    季知達殺紅了眼,奮力掙脫束縛,揮舞著拳頭要與高成嶺同歸于盡。

    邊上壯漢一腳踢去,老者被掀翻在地,后腦磕上石塊,暈死過去。

    “爹!”

    季歸年目眥欲裂,強行撐起上身,欲要反抗,下?一刻手臂被人從后生生擰斷。他?咬住了牙忍住沒痛呼出聲,看?高成嶺的眼神恨不能?生啖其肉。

    高成嶺拍拍衣袖上的灰塵,冷淡地說:“風塵飄搖,群小動亂,我奉命剿匪,你季氏是對?我有意見,還是對?陛下?有意見?”

    他?沉下?臉,橫眉倒豎,義?正辭嚴地訓斥道:“疾亂不治,惡邪不匡,使?民陷于饑饉癘疫,死傷無數。且苛酷貪污,賄賂官員。你季知達罪行樁樁件件罄竹難書,想是久居越州早有異心。”

    高成嶺抬手一揮,傲慢道:“全部拿下?!”

    第074章 但去莫復問

    連月干涸無雨, 使?得獄中潮氣?退散,只是依舊有股彌散不去的?霉味,從各個陰暗角落傳出。

    請來的?郎中草草給?季知達包扎了傷口, 又為季歸年將手臂接上?,沒來得及多?叮囑幾句,就被邊上?的?官吏推攘出去。

    季知達到底年老, 好不容易將傷口止住血, 夜里開始高燒。

    季歸年扯下衣袖,用水沾濕,不停給?他擦拭。扭頭?看向幼弟, 抬手揮去空中的?蚊蟲。

    他幼弟尚且懵懂,被從家中抓來,關進獄中, 還不知曉發生何事。見?父親受傷, 趴在床邊哭了一陣, 累了以后?睡過去,醒來又縮在季歸年腳邊, 抱著他的?腿發愣。

    見?季歸年愿意搭理他, 小童哭喪著臉問:“三哥, 爹什么時候醒?”

    季歸年強顏歡笑, 低聲哄他:“明天就醒了。你自己去睡吧。”

    童子搖頭?:“我睡不著。”

    季歸年說:“那也去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童子雖然年幼, 可也懂父兄為難,沒有胡鬧,過去抱著腿坐在墻角, 揉了揉眼睛,繼續捂著嘴獨自啜泣。

    季歸年心?酸不已, 又不知所措,此時才冷靜下來,一件件事地想,思考自己哪里做錯,今后?該怎么做。越想越是迷惘,為浪潮般的?自責吞沒,痛恨自己的?無用。

    天快亮時,季知達昏昏沉沉地半醒過來,半睜著眼,止不住地顫抖,口中呢喃囈語道:“我做的?原來不是夢啊,是他們找我索命來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殘害萬民……”

    季歸年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水漬,亦是心?痛如絞,只低低在他耳邊喚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

    他想著能?叫父親片刻清醒也好,又覺得他暫時病著糊涂許也算是慈悲。握著父親的?手像握著燒紅的?鐵,不知是父親的?手太燙,還是他的?手太冷。

    季知達聽他聲音,呼吸漸緩,眼神?真的?清明些許,定定對著他瞧,模糊的?視線要?將他的?身影臨摹清楚,溫柔回了聲:“我兒。”

    季歸年強行擠出個笑,眼淚卻是不爭氣?地奪眶而出,他扯著衣袖用力擦了把臉,換了輕快的?語氣?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著你。”

    季知達眼皮沉累,用力睜了睜,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蕩漾著溫柔的?波光。

    他說話的?聲音變得極輕,自己是不知曉,平靜與他交托:“我兒,我年輕時太過意氣?,你兩位兄長都隨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虜,用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內,被敵人砍殺,至今尸骨不齊。”

    季歸年睜大了眼,第一次聽他說起兩位兄長的?死因。

    季知達禁不住又開始落淚,泣不成聲道:“我曾同他們說,細數人世光陰,即便長壽之人,也不過三萬余日。蹈節死義,快哉殺敵,就不算白活。

    “可都是年輕的?兒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對他們,每年清明最怕去給?他們上?墳,怕他們死后?還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記得替父親去。”

    季歸年想打斷,叫他莫說喪氣?話,張開嘴,還是點了點頭?。

    季知達又說:“給?你大哥帶壺酒。他死的?時候還年輕,我以前答應過他,帶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風喝酒,沒有機會。再給?你二哥燒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風流瀟灑,是個愛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記得了嗎?”

    季歸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淚痕,應道:“記得了。”

    “好孩子。爹對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達支撐著抬起手,輕輕撫摸他的?臉,“我最對不起的?是你母親。你母親太心?疼了,她縱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勝過許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離。她兩個兒子再無歸期,所以叫你留在身邊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負,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顧好你娘,叫她別那么傷心?了。”

    季歸年恐懼道:“我會的?,爹,可娘最掛心?的?是你,你回去見?見?她,才能?叫她不傷心?。”

    季知達聽不清他說什么,自顧著道:“你若有機會,就去問問殿下,我季家的?好兒郎們,究竟是為家國而死,還是為君王而死?究竟是為百姓而死,還是為權勢而死。我……”

    他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可季歸年看得出他的?口型。

    他說:我悔啊……

    他說:不值得。

    季歸年覺得歷萬般劫難,受萬種苦,都敵不過父親口中這一個“悔”。一剎那對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絕望感同身受,連安慰都不知從何落腳。

    這凄寒長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該往哪里去。

    失魂落魄間,甚至不知該怎么活。

    “三哥。”

    季小郎君聽得一知半解,爬過來跪在二人身邊。用手扯了扯季歸年衣袖,見?他木然坐著,眼中失了神?采,嚇得大哭,又貼到父親耳邊問:“爹,你什么時候好起來?”

    季知達忙說:“爹就快好起來了。你要?聽你娘和三哥的?話。”

    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臉色,憋住了要?說的?話,爬到父親身邊,依偎在他懷里。

    父子二人緊緊抱在一起,在陰冷狹小的?牢獄中取暖。

    多?年過去,那種自骨髓深處刺穿的?冷意依舊刻骨銘心?。

    “我當年只有十七歲。”青年說得緩慢,停頓下來,覺著這句話像是在為自己開脫,又自嘲笑道,“師姐十七歲時已經?離開不留山,獨自闖蕩江湖。我兩位兄長也已在邊關建功立業。可我不行。我受雙親庇佑,習武學?藝,除了一身拳腳,屬實沒什么用處。遭逢這番變故,才有了些許長進。”

    宋回涯想著自己,離開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

    ?。這種長進,若是可以,不要?也罷。

    她聽得沉默,放下手中長劍,收回鞘中,不合時宜地問:“你有三個兄弟?”

    青年搖頭?,說:“我小弟其實不是我娘親生,只是沒人知道。上?面原本還有兩位姐姐。邊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騷擾劫掠,一旦沖破城關,守將的?家眷都難逃羞辱。我父親不敢將她們留在身邊,出生便送走?,請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經?成親了,夫家也是溫厚的?良善人,想必還不知道自己有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們知道,多?擔這份恩怨。”

    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應該將高成嶺那禍害留給?你殺,叫他兄弟搶了先手。”

    “殺他一個,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方,眼底燒著隱忍的?怒火,“高成嶺不敢直接殺人,只能?假意押送我們回京受審,想叫我們死在路上?。看顧的?除卻幾名?官吏,還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個是高清永身邊最兇的?那條狗。那雜種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滅后?,獨自在北面流蕩,靠著襲擾其余各族討活。不知怎么被招攬到高清永手下,搖身一變,成了大梁人。那次隨高成嶺一同來的?越州,正是防備有人出手相救,好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宋回涯聽他說到這里,也有些想起來了。

    當年她一面為師長報仇,一面躲避謝仲初的?追殺,過得朝不保夕,惶惶如喪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著劍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別處災情更甚,慘烈些的?城鎮甚至死傷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來,見?到許多?空蕩了的?村莊,大多?人去樓空,有些推門進去暫宿,還能?撞上?自縊在房梁上?的?尸首。該是過不下去,自己求個痛快。

    凡是橫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順手都會給?葬了,如此生死到頭?也算有個歸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劍下殺的?人太多?,睜眼時總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夢。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與死人相伴,無所依托,叫她覺得累了。

    聽著世人的?譴責與詆毀,時常也遲疑,她是不是真的?殺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終于下雨了。

    這場大雨來得太晚,可下得盡興。好似積攢了數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間全部?傾倒出來。

    干涸龜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復又茁壯挺立,農戶跪在田里失聲哭泣。

    山上?埋得淺的?墳墓也被雨水沖開,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爛尸體,隨著泥流朝山底滾去。

    山腳外四五里處的?一家客棧,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隊伍。

    彼時她正坐在客棧里吃飯,就見?一伙人頂著大雨朝這邊趕來。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邊上?的?青年攙扶才能?蹣跚行步。隨后?緊跟著十來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腳步虛浮,可見?來路上?吃過了苦頭?。

    隊列的?后?方,隔著數丈的?距離,又墜著一群人。魚龍混雜,不知是什么來路。

    有的?衣不蔽體,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負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還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歷的?俠客。

    負責押送的?官吏連同一群武夫抬步走?進客棧,敲敲柜臺,喊著讓店家上?酒。

    老者意識迷離,跟著想要?進去,尚未邁過門檻,被隨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

    那惡吏指指門前一塊空地,叫他們坐在雨中等候。

    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

    伙計匆忙拿起一壺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給?她使?著眼色,示意她趕緊走?。

    見?宋回涯坐著不動,甚至不加掩飾地打量起墻邊說笑的?那群人,伙計滿臉愁苦,小聲提醒道:“這位姑奶奶啊,這地方你還敢待?不見?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嗎?快走?吧!”

    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過酒,隨意丟下錢,起身離開。

    她沒有走?向遠處的?人群,出了大門后?,借著輕功飛身翻上?屋頂。

    客棧內說話的?聲音陡然小了下去,幾人仰頭?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無其事地繼續閑聊。

    宋回涯盤腿坐下。戴著的?斗笠擋不住瓢潑的?大雨,冰涼的?雨水透過孔隙,從她額角成串滑落。

    她將劍平放在膝上?,聽見?客棧內傳來幾人狂放的?笑聲。

    “那老東西要?死了吧?我剛才看是快沒氣?了。”

    “那老頭?命大著呢,剛出城門的?時候,我就以為他要?死了。這一路茍延殘喘,捱到現在。”

    “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戰場上??好歹還能?贏個身后?名?。”

    “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腦子太蠢。否則豈會為了幾個賤民,眾目睽睽之去殺我們郎君?”

    “客官,菜來咯!”

    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一幫流民是漿糊做的?腦子,叫季知達收買了人心?,跟著也就罷了。那群練過幾下拳腳的?莽夫也賴在后?頭?是打算做什么?”

    “這群人,自稱是武林中的?豪杰義士,實則不過是冥頑不靈的?賊寇余孽。嘴上?說得漂亮,可全無膽量,只敢做縮頭?的?王八,在后?面跟著看著,圖個心?安。你問他們是否要?為季氏鳴冤,他們是不敢承認的?。”

    “這江湖早已沒了骨頭?,他們要?看,就由著他們看。若真敢出手,還能?趁勢敲打他們一頓,叫他們認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該有的?心?思。今日劉大哥在,何須理會他們?”

    “季知達若能?同他們一樣識時務,我等又何必白廢這番功夫?”

    一群人鄙夷大笑。

    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濕透,望著延綿萬里的?煙雨,勸說自己該走?了。她已麻煩纏身,別又添一道重罪,落個四面楚歌。

    她垂下眸光,見?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縮成一團,抱緊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

    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體為他擋雨,表情悲涼地看著他闔上?眼睛。

    后?面的?婦人懷里抱著個半大的?孩童,柔聲叫了句:“老爺?”

    片刻后?聽不到應答,停了呼喚,將臉與懷中的?小童貼在一起。

    沉重的?鎖鏈隨幾人手腳晃動發出瑣碎的?響聲,后?方的?親眷抱在一起發出凄婉的?嗚咽。

    “季叔若是反賊,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窮人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嗎?”

    “老爺何苦做這官啊?白白送死,也無人憐他。”

    “此去幾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

    幾人對著后?方的?流民擺手道:“走?吧,你們都走?吧,跟著有什么用?他們殺人如割草,惹怒了他們,也只是多?一個與我們陪葬。”

    宋回涯摸著自己的?劍,又低頭?聞了聞發苦的?酒,覺得自己也該走?了。

    她跳下房頂,不急不緩地邁步,路過那群憤憤不平的?看客時,偏過頭?,誠心?問道:“你們跟在這里,不是要?救他們嗎?怎么不去?”

    一青年義憤填膺地罵道:“高家人著實可恨!上?貪下奢,排除異己,心?狠手辣,天下全憑他們一手遮天,莫非沒有公理了?可悲啊,天下再沒有幾個季太守這樣的?好官了,連他也受那奸臣殘害……”

    “所以,”宋回涯的?斗笠滴著水,一字一句問,“你們怎么不去?”

    對方很是詫異,這才認真審視她,滿臉寫著“大言不慚”四字:“他們是朝廷的?人,是官府的?人!怎么能?殺?”

    宋回涯說:“你覺得他們錯,也不敢殺嗎?”

    說話的?人退開半步遠離她,驚呼道:“你這人瘋了?!”

    宋回涯笑了。

    她想起師父落葬的?那天。

    春日的?綿綿細雨中,她目送師父上?門。隨后?一個人坐在山腰的?湖邊,抓著竹竿釣魚。

    宋誓成提來壺酒,與她一道坐著淋雨。

    麻亂的?雨腳不住往她心?里漏滴,宋回涯問:“我能?為師父報仇嗎?”

    宋誓成沒有回答,只沉悶地喝酒。

    雨勢快停的?時候,宋誓成忽然開口叫她的?名?字:“回涯。”

    雨水落在浮萍上?,將一團團圓葉沖散打翻。打向寬大的?荷葉,如蹦玉跳珠一顆顆滾開。

    宋誓成答她:“回涯,這世道爛透了,多?得是為人倀鬼還不自知的?人。

    “他們會將自己的?罪過隨意栽到你的?頭?上?。有人敢做他們不敢做的?事,那人便是惡。有人敢說他們不敢說的?話,那人便是妖。嘴上?說著為民,可手上?刀殺的?最多?的?便是民。嘴上?談著仁義,可半句不由人辯駁,用來排除異己的?刀便是仁義。

    宋誓成放下酒壺,目光平靜望著遠方。

    遠處一間簡陋的?亭臺,亭前的?石階上?布滿青苔,檐角懸掛著一個銅鈴,被風吹得清脆作響。

    雨水從空中飄落,落在酒壺上?、湖面中,叫周遭萬物都有了嘈雜的?聲音,也叫宋誓成的?話在這嘈雜的?生機里變得異常清晰。

    “所以你要?講道理。這個道理不是為了和別人講,是為了和自己講。出劍之前,先問問劍,問問心?,若自己覺得無愧,那便不要?去管世間的?榮辱跟譽毀。萬般路皆在腳下。”

    他無波無瀾地道:“殺吧。”

    宋回涯舉起酒壺,仰頭?大口飲盡,砸到地上?,抬手擦去下巴的?酒漬,摘下斗笠。

    也輕聲道:“殺吧。”

    第075章 但去莫復問

    季歸年小心為父親整理著碎發, 替他將衣襟撫平,借著雨水擦去?他臉上的泥污。

    不過短短幾?日,季知?達的樣貌已衰老得難以辨認, 此時沒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詳。看?是?走得痛快,并無?太多怨恨。

    季歸年的手貼在父親胸口?, 感?受著他最后的體溫。掌心的經脈劇烈跳動, 給他種?父親還一息尚存的錯覺。

    “噠、噠、噠……”

    腳步聲帶著迸濺的水花,停在他面前。

    緊跟著一把長劍指住他的面門。

    季歸年木然抬頭,滂沱的雨水接連打進他的眼眶, 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頭。

    朦朦朧朧的水霧中,他只看?見對方布滿老繭跟舊傷的左手。那只手緊緊握住鐵劍,握得指尖發白, 腕部青筋暴突, 依舊擋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么, 怕了??”宋回涯問,“怕他們怕得站不起來了??”

    季歸年將這話聽進耳朵里, 心中慘怛至極, 一時間生不出任何?的悲歡喜怒, 七情六欲仿佛都燒成死灰, 隨風湮滅了?。見她手抖得這樣厲害,甚至想跟著嘲諷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棧內的官吏見有?異樣, 已相繼抄起武器沖出門來。只一刀客巋然不動,氣定神閑地坐在窗邊,抽出筷子, 端過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吃了?起來。

    宋回涯未有?回頭,將手中斗笠橫擲過去?。

    沖在最前方的壯漢未及躲避, 氣血受內力沖撞翻涌上來。

    邊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穩住他的身形,抽刀將斗笠劈作兩半。而宋回涯的劍已先一步順著他喉管割開。

    血液潑在季歸年的臉上,溫熱的觸感?叫他打了?個寒顫。他深吸一口?氣,血水順著大?雨沖進他的嘴里。

    咫尺難辨的冥晦光色中,風雨仿佛無?邊無?際,卻有?一把勁銳的長劍割裂了?茫茫水幕,斷開這場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劍已換到右手,左手依舊顫得厲害。

    季歸年看?著,呼吸變得急促,人好似又活過來。

    刀客端起面碗走到門口?,全當眼前這一幕幕是?下飯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歸年從地上爬起來,喘息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撲去?,橫過手臂,用鐵鏈擋住敵方的砍殺,趁機騰挪至對方身后,勒住他的脖頸。

    多日粒米未進,季歸年的手腳虛軟得像是?沒了?骨頭,被那差吏帶得摔翻在地,只憑著一股勁咬牙堅持,直至將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撿起地上的刀,回頭看?見一眾親眷寫滿驚恐無?助的臉。走了?兩步,又轉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鑰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鐵鎖。

    刀客喝完最后一口?面湯,從腰后抽出兵器,沖入雨中,身形驟然拔高,帶著凌厲的沖勢,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過去?。

    宋回涯幾?乎難擋他的威猛,只是?一劍就落入下風,連戰連退,只能借著身法勉力支撐。

    刀客亦不深追,收了?攻勢,左手托住刀身,似在掂量宋回涯的斤兩,末了?笑著評點道?:“你的劍法還算不錯,可惜殺的人不夠多。劍這樣的兵器,唯有?人命才能磨礪出它?的鋒利。你光是?逃,有?什么用?”

    刀客說?著抬起一手,帶著不可一世的盛氣,嘉許似地道?:“你這般年紀,能有?這樣的身手,配叫我知?道?名字。說?吧,你叫什么?”

    “不留山。”宋回涯扼著隱隱刺痛的手臂,字正腔圓地回道?,“宋回涯。”

    “不留山原來還有?余孽在?”刀客佯裝驚訝,“你師父、師伯,都已經死了?,滿門覆滅,僅留下三個乳臭未干的黃毛小兒,也敢這等猖狂?”

    宋回涯全然沒有?自己?不敵的懼意,也笑問道?:“你怕了??”

    “我怕?哈哈!”刀客捧腹大?笑,眼神憐憫,加重?了?語氣譏誚道?,“你配嗎?”

    宋回涯望向?自己?的劍,說?:“我的命就懸在劍上,活一日也好,十年百年也罷,都是?自己?博來的。死在何?處,死在何?時,我不在意。大?梁疆土,萬里云山,哪里都有?我不留山前輩的尸骨,皆可做我的葬身地。你呢?”

    宋回涯說?著笑意愈盛,揚起臉,眸光爍亮,氣勢如虹:“你若不能將這天下都殺絕了?,總會有?我這樣不怕死的人,等著取你的命。你敢日日將自己?的腦袋懸在梁上嗎?”

    刀客唇角上揚,眼底卻無?笑意,只蘊藏著陰狠的厲色,目光極具侵略性地落在宋回涯身上,似是?在考量該先砍下她哪只手腳,好慢慢折磨。

    季歸年一瘸一拐朝他們走來。宋回涯目不轉睛地盯著刀客,抬手輕揮,語氣不善道?:“滾。少廢我口?舌。”

    季歸年猶豫一瞬,再次轉過身去?。

    后方的游俠們見宋回涯率先出手,且頂住刀鋒。一群人應聲而散,唯恐牽連,也有?一群人蒙住臉孔,上前攪亂戰局,為季氏掙來時機。

    現場打殺聲一片。

    季母解開了?鐵鎖,拿起刀,踉蹌著去?后院牽出一匹馬。客棧的伙計不敢阻攔,早已埋頭躲進柴房。

    季母抱起幺兒,捧著他的臉,情意綿邈,滿含不舍地低語道?:“我兒,我寧愿你做一個凡庸的癡兒,也不要學你爹,說?什么碧血丹青,他……”

    季母終是?不忍再說?下去?,最后懷抱著幺兒片刻,將他推離開來,痛哭道?:“走吧,我的四郎。走吧!”說?罷將人甩上馬背。

    季小郎君死死拽著她的手不肯放,大?哭道?:“娘,那爹呢?!”

    季歸年跪在地上,朝著父親鄭重?磕過三個響頭,再也不看?,眼眶血紅地背過身。

    他要送母親上馬,季母只搖頭。邊上叔伯推來一女童,懇求道?:“也帶她走吧!”季母便將那孩子也扶上馬背。其余成年人則朝著不同方向?,各自奔命。

    婦人對著季歸年說?:“今日離去?,若能留得命在……”

    她想叫兒子天高水闊,走得越遠越好,離了?這片天,不必再回來。可臨到嘴邊,那嗆喉的悲楚涌了?上來,到底是?不能甘愿,脊背顫抖著咆哮道?:“回來給你爹報仇!殺光了?那幫崽種?!”

    季歸年最后看?一眼母親,點了?點頭,狠下心腸,跳上馬背,策馬離開。

    婦人再無?牽掛,釋懷一笑,舉刀殺入亂戰。

    宋回涯與那刀客纏斗數十個回合,幾?度被逼至絕路,身上多出數道?口?子,皮開肉綻。疲累加傷病叫她難以為繼,只一股強烈的求生之意叫她屢次化險為夷。

    其余俠客見她已是?強弩之末,擔心引火燒身,跟著覷機離去?。

    宋回涯飛身欲往西逃,刀客窮追不舍。她一腳蹬上路邊老樹,內力震得萬葉齊聲,枝葉上掛著的豐沛雨水盡數化作水箭朝下方射去?。

    刀客下意識閉上眼睛,抬手揮擋。宋回涯一個鷂子翻身,執劍從高處刺來,在他眼角到下巴劃出深深一道?。

    刀客怒叱一聲,捂住受傷的眼睛,要攔宋回涯去?路,背后又傳來另一道?呼嘯的刀風,他憑著直覺反手殺去?,不料判斷失誤,對方那刀卻是?正正砍在他的手上,立即將他手指削去?一根,佩刀跟著甩飛出去?。

    刀客勃然大?怒,全力拍去?一掌。

    宋回涯沖入側面樹林,最后回頭掃過一眼,就見婦人仰倒在地,一頭長發散在雨水之中,身下鮮血團團暈開。她睜著眼,朝季知?達的方向?伸出手。

    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英烈,只是?沒幾?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

    “宋回涯十四歲就開始殺人了?。離開不留山后,她再無?一日安寧。”

    高觀啟的睫毛上沾著碎雪,對著面前的少年緩聲道?:“死在她手下的亡魂鑄就了?她響徹武林的威名,想必她自己?也數不清自己?究竟殺過多少人。當時她就知?道?自己?為何?要出劍了?嗎?我猜她該是?不知?道?的,畢竟她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

    “她只是?想活著。有?人來殺她,她便也殺別人。所以逢山開山,遇神殺神。”

    高觀啟踩著石階,又往上走近兩步。

    “當年我父親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只說?這個人,殺可以,不殺也可以,是?個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比路邊野狗還要卑賤幾?分的小雜種?。即便不去?管她,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死在哪處陰溝。可人還是?要殺的,因為他不容許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賤民活在他腳下。謝仲初這件事情沒做好,打斷她一條手臂算什么?當初就不該放宋回涯離開不留山。”

    對面少年哼出一氣,鼻腔間發出聲短促的嘲笑。

    高觀啟不以為意,笑容中露出片刻的回憶神色,說?:“我也曾有?機會可以殺了?她。我第一次見到宋回涯的時候,她正抱著劍坐在一棵棗樹下。救出你季氏一家后,她連逃跑都沒了?力氣,摘了?幾?顆棗子才吃到一半,就熬不住睡著了?。我剛一靠近,她便拿劍對著我,連我是?誰都沒看?清,就要殺我。片刻后才又懊悔,倉皇不寧地逃了?。”

    高觀啟的臉被雪光照亮,沉思著道?:“我是?該殺了?她的,可我當時看?著她的表情,覺得她真是?可憐啊。殺人殺得太多,連手里的劍都看?不清了?。既不貪生,也不畏死。

    “那時我相信我父親說?的話,過不了?多久,宋回涯就會死在某處無?名的街巷。屆時最后一個記得她名字的人,不定還會是?我。”

    高觀啟搖了?搖頭:“然后呢?多年過去?,我父親再提及她,次次都恨不能將她誅而后快。”

    他站到了?石階的最高處,與老儒生相對而立。

    山上的云好似被凍住了?,任寒風肆虐也凝結不動。

    老儒生心慌,大?聲掩飾道?:“我比你了?解宋回涯,你說?這些廢話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訴小郎君,人事萬物的興衰迭代,從沒有?不流血犧牲便可以達成的。你只恨,旁人不會將你放在眼里。你想退,他們不會容你高枕無?憂。只有?殺,才能殺出道?來。”高觀啟目光灼灼地盯著少年,聲音字字清晰,“小郎君,莫非不想為季氏滿門的冤屈討一個公道??莫非真不想親自問一問那高堂座上人,配,還是?不配?”

    老儒生見少年沉默不語,知?他心中動搖,情急喊道?:“他是?要你去?送死!當初你拜我為師的時候,說?過自己?無?父無?母,無?掛無?礙的!宋回涯也向?我再三保證,說?你與前塵再無?瓜葛!這世上聰明人多得多,哪里再需要添你一個?”

    高觀啟哂道?:“魏凌生就是?因為這般天真,信了?世上能說?得通道?理,所以當初才害得自己?跟宋回涯險些命喪黃泉。他難得幾?次婦人之仁,都叫他鑄下大?錯。‘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先生想徐徐圖之?世上何?來第二次機會?”

    他轉向?老儒生,奇怪道?:“當初宋回涯是?怎么中的毒,魏凌生又是?怎么受的傷,老先生不會不知?道?吧?”

    第076章 但去莫復問

    付有言偏過腦袋細聽, 老儒生卻不言語了。

    亭間忽起大風,刮得盆中?星火飛騰,點點沾在青年的衣服上?。

    付有言手忙腳亂地按住即將飄走的紙錢, 又被那撲面而?來的灰燼與濃煙熏得鼻眼發紅,咳嗽不止。

    清溪道長把著拂塵信手一掃,那些?被風卷得四散的煙灰隨他動作打著旋兒, 又乖乖飄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 老道慈和問道:“亭臺里風惡積寒,小友為何不在靈堂前燒紙?”

    付有言的視線游向山間,手中?整理著紙錢, 靦腆笑說:“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訴他一聲,我娘過去?找他了,請他早早來接一路, 別?叫我娘覺得害怕。”

    “原來如此?。”清溪道長點了點頭, 順口搭了一句, “宋回涯也是個少孤之人?。”

    付有言聽他語氣,似與宋回涯舊日多過交情, 遂小心翼翼地詢問:“請問前輩, 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長問:“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實實地說:“我只聽我娘偶然提起過, 說宋回涯當年中?過一種無?解的奇毒, 她師弟為她四處尋藥,后來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 付麗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許還握著能治他病的良藥,是以多年任其驅遣, 苦守木寅山莊,不敢二心。

    清溪道長沒有直白回答, 垂下視線,慨嘆道:“世人?都說,宋回涯年少行事太過張揚,沒學會幾個道理,先?逞出一個‘勇’字。出門殺人?也敢亂報自己的名姓。才二十來歲又闖下一樁大禍,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過都實屬應當,九死?一生也算不得驚險。”

    他頓了頓,憐惜道:“其實,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當時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墜了不留山的聲名,覺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擔盡惡名,也好過宋氏兄妹自此?銷聲匿跡、再無?人?知?。”

    清溪道長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縹緲空虛,觸緒而?悲,感懷唏噓:“我只道聽途說,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過得凄楚飄零,備嘗艱辛。我那兩位朋友若是還在,單只見她遠行他鄉,獨自一人?走這風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淚的。哪里敢想?她離家后吃過多少苦?又豈是區區‘尋常’二字可?以潦草說道?”

    付有言剛平復的心緒又叫他三言兩語給勾起,黯然心傷中?掩面而?泣,不停拿衣袖擦去?眼淚,只覺心中?的慘痛抑郁如何也揮之不去?。有為宋回涯的,也有為自己的。

    清溪道長朝他伸出手,付有言深吸一口氣,控制了呼吸,恭敬遞上?一沓黃紙。

    青紅色的火焰點燃紙張的一角,熊熊往上?燎燒。

    “宋回涯中?毒,就在當年劫囚之后。魏小友有句話說得極對,入局的人?都是羅網下的鳥,天空再高再寥廓,與我等而?言,也是無?處可?逃。”

    清溪道長說著松開手,眸色幽深地看著最后一團明凈火光,飄飄落入下方未滅的燼灰中?。

    殘余的花火在一片碳黑中?星星點點地閃爍。

    ·

    越州,春末,夜深。玉盤似的明月掛在西流的星河上?。

    為季歸年引開大半追兵后,宋回涯腳步沉重,拖著劍在荒涼城郊處穿行。循著路邊留下的信號,找到?一座寂靜的老宅。

    院前的小路已被經年的落葉掩蓋,宋回涯仰頭看了眼上?方新掛起的燈籠,沒有敲門,直接從墻上?翻了進去?。見主廳燈火通明,徑直推門而?入。

    屋內坐著一老者,正就著燭火查看手中?信件。見她出現,將東西收入懷中?,起身叫了一句:“宋姑娘。”

    宋回涯識得這老翁,當年常往不留山上?送東西,后來又親自接走魏凌生,是她師弟最倚重的一位長輩。

    “嚴老。”宋回涯略一頷首,聲音沙啞地問,“我師弟呢?”

    她將劍放在桌上?,單手拎起茶壺給自己倒水。

    怕叫那幫江湖人?追上?,這兩三日里她晝夜不停地趕路,只吃過幾個野果,喝過幾口雨水,現下饑餓交迫,一時竟連個茶壺也拿不穩,潑出一桌水。

    嚴老要來幫忙,被宋回涯抬手虛擋了下。

    她笨拙地翻過茶杯,一連灌了幾杯水,火燒似的喉嚨也沒得到?太多緩解。

    老者立在一邊,回道:“郎君方才出去?了。”

    宋回涯坐了下來,一手仍按著自己的劍,問:“師弟急找我來,是出了什么事?”

    老者背對著她,似在朝門外張望,說:“郎君是想?請您幫忙救個人?。越州太守舊日曾是將軍部屬,與將軍交情篤深,待郎君也頗為親厚。這次是受了無?妄之災,叫奸人?迫害,怕是去?不到?京城受審。郎君不忍他戴罪屈死?,請來幾十名好手,想?請宋姑娘也來幫忙,先?護得季公平安。此?事不便在信上?詳說,所以領我親自來了趟越州。”

    宋回涯對朝堂上的風起云涌不甚清楚,只知?道魏凌生的父親曾在邊地戍守多年。可惜他報國雪恥的志向不與先?帝相投,屢屢犯顏切諫,引得君臣深怨。戰死?沙場后,子女也無?有立足之地。

    魏凌生落草江湖,幾經起落,最后迎他回去?、為他平路的就是昔年那群父親的兄友。

    這樣?想?來,高清永要殺季知?達,未嘗不是要敗魏凌生的人?心,掘他的根。

    宋回涯猜測他們要救的就是自己路上劫走的那伙囚犯,正要說季知?達已經死?了,張了張嘴,發現喉嚨一陣刺痛,出不了聲。

    她抬手摸向脖頸,才驚覺自己手指已然僵直,四肢沉甸甸的,難以動作。

    老者這時轉過身來,垂下兩手,目光復雜地望著她。

    宋回涯知?他投毒,卻已看不清他的表情。視線內的事物皆帶上?濃厚的重影,不過眨眼之間,便徹底陷入黑暗。

    宋回涯順著人?影所在疾速刺出一劍,不出所料落了空,腹部隨即受人?猛踢一腳,朝后摔去?,砸在墻上?。

    她以劍支撐,試圖起身,奈何四肢百骸有如鈍刀在割,驟一催動內力,喉間便不住嘔血。

    她另一手搭在膝上?,抹去?唇角的血。心緒一片蒼白,只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總將不怕死?掛在嘴邊,末了當真死?得如此?落魄,果然有些?事是說不得的。

    宋回涯自嘲作樂,思緒百轉,又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緊跟著是嚴老一聲叱喝:“別?過來!”

    “師姐?”

    魏凌生的聲音聽起來遠得有些?模糊。

    宋回涯側過耳朵。察覺嚴老兩步靠近,抽出把短刀,抵在她身前。

    她鄙夷輕笑,一把握住刀鋒,毫不猶豫地往心口推去?。手心登時被利刃割破,血流如注。

    那傷的仿佛不是她的血肉。她面上?不見疼痛,只有叫囂似的傲慢跟嘲弄。用肉體凡胎生生逼得對方手中?鐵刃發怯,慌亂地要往回抽去?。

    “師姐!”魏凌生急得嗓音變了調,顫聲乞求道,“不……不要。”

    宋回涯雙目分明已盲,可?布滿血絲的眼睛斜斜向上?,卻仍有種猛禽緊盯著獵物的兇殘與冰冷。映著燭光的漆黑瞳孔,好似被人?額外點過一筆,亮得懾人?。

    聽著魏凌生溫言勸哄,好半晌才有了反應,緩緩松開手。

    傷口已是血肉模糊,宋回涯攥緊手指,泰然自若地將血擦在衣服上?。

    “師姐……”

    魏凌生渾身的血液好似被冷水澆透,霎那間心灰意敗,什么志求意氣都被疲憊壓熄了。他轉向老者,嘶啞道,“嚴叔,我猜過許多人?,唯獨從沒想?到?你?會叛主。”

    他嘴唇翕動,甚至問不出“為什么”三個字。

    嚴老見他面容悲戚,竟先?抑制不住哭了出來,老淚縱橫道:“我太失望了,郎君。我再等不了。”

    魏凌生慘笑道:“你?要殺她,不過也是為殺我。何必多余牽連我師姐?”

    嚴老聞言,卻好似叫人?踩中?痛腳,激動指著他吼道:“我就是恨你?如此?!你?不要那些?慈悲,別?守著你?那些?仁義了!”

    嚴老捶胸痛呼道:“當年將軍若不是被胡人?困在邊地,不敢抽兵回京,如今誰主天下尤未可?知?。先?帝分明是竊國之賊啊!好不容易熬到?那賊人?死?了,他兒子登基,比他還不如!左右搖擺、蠢不自知?,偏偏又喜自作聰明、挾勢弄權。他從來防備忌憚你?,可?你?呢?只你?還顧念那點兄弟情誼。對他悉心教導,為他除殘去?穢。若是有用,將軍不至于枉死?!當年我勸將軍別?退,他不聽我,如今你?也一樣?!為何你?不能同高清永那般狠下心腸?總有人?要死?的,可?這毒瘡得剮啊郎君!縱是削下肉來,幾萬、幾十萬,也得剮啊!殿下!”

    魏凌生聽得呆住了,訥訥道:“所以你?信高清永?你?怎會信他的鬼話?他手段如何酷烈,他的私心你?瞧不見嗎?”

    “我不管他私心如何,他愿意北伐。”嚴老強忍住抽噎,聲音隨追思柔軟下來,“我兒想?家了。那么多死?在光寒山下的將士,該回家了。”

    屋外傳來連天起伏的沖殺聲。刀劍相擊的鏘鳴聲好似疾風驟雨彌漫四野,聽得人?心生恍惚。

    護衛拉住魏凌生,神色緊繃道:“殿下,有刺客,我護你?先?走!”

    說罷又扭頭對嚴老苦口勸說:“嚴叔,拿出解藥吧。你?與宋大俠又無?冤仇,沒有非殺她不可?的理由。”

    “開弓哪來的回頭箭?我沒有解藥。這藥本是給郎君準備的,她來巧了。”嚴老蒼衰的臉龐露出個苦不堪言的笑,“今日郎君若能留得命在,也請記住這個道理,一念疏忽,是錯起頭。”

    魏凌生執拗地站定不動,宋回涯又忙于調息壓制毒性,院內兵器交奏聲愈烈,護衛無?可?奈何,只能殺出門去?,攔住外面的刺客。

    “究竟是誰有錯?!”

    魏凌生面上?肌肉痛苦得發抖,深深凝視著面前這位親如父兄的長輩,咬牙切齒地道:“高清永或許曾也是個有進取之心的肱骨。可?是自先?帝去?世,他獨握權柄,一切都變了!他只想?謀他高家的基業,再不管大梁的死?活!只這次災禍,死?了多少百姓,充他一人?家財?”

    嚴老神色已近癲狂,一字一句地爭辯:“自古變法者,皆不善終!沒有權,如何變得了法?可?若要變法,何人?會讓你?謀權?仁義道德,能叫多少人?敢舍命追隨你??天下又有多少寒窗苦讀的有為之人?,可?以無?畏功名利祿?光憑良知?,你?想?從廟宇之上?將他們拉下來?光憑抱負,你?想?叫將士橫戈躍馬收復失土?不可?能。要錢!要成山的金銀!謀身與謀國,只能二擇其一!你?什么都想?兩全,不過是癡人?說夢啊……”

    魏凌生崩潰大笑起來,笑得淚流滿面,痛徹心扉:“荒唐,太荒唐了!”

    嚴老也跟著蒼涼哭嚎起來:“哪里還有路?還有哪條路?”

    他抬起染血的刀,顫顫巍巍地指向魏凌生,低聲道:“對不住了,郎君。”

    他剛決絕地狠下心腸,欲要動手,角落的宋回涯如鷹隼突起,兩手執劍,朝前一送。

    劍尖刺穿他的胸膛,又沉悶拔出。

    嚴老低下頭,怔怔看著衣襟上?飛速暈染開的血漬,丟下手中?短刀,捂著傷口前行兩步,再無?力支撐,直直栽倒在魏凌生跟前。

    “嚴叔……”

    魏凌生虛脫地跪到?地上?,探手摸向嚴老的臉,心中?濃烈的愛恨與刺骨的仇怨,這一刻都化?作一潭死?水,平靜下來。他低聲輕語地問:“你?怎么不信我?嚴叔,我答應過的,叫大梁再不受胡人?欺負。你?怎么不先?問問我?”

    “我怕……”嚴老望著結有蛛絲的屋頂,沒有焦距的眼神中?最后流露出的是遺憾與不舍,嘴里呢喃著答他,“我怕呀……”

    一次又一次,一年復一年,等得怕了。不知?大梁的笛聲,何時才能傳過光寒山。

    宋回涯粗重喘息,受毒性侵蝕,耳邊雜音漸重,聽不清人?語。她擔心自己很快五感盡失,不敢再多停留。站穩身形,拍了拍邊上?的桌子,示意魏凌生先?同自己走。

    她用雙手摸索著方位,可?目視處的一片漆黑叫她無?所適從,一腳撞上?橫翻在地上?的木凳,剛要發怒,地上?青年倏然躍起,朝她沖來,抱著她的肩膀轉了半圈,將她護在身前。

    從窗口潛入的刺客一掌正正拍在魏凌生的背上?。

    緊隨而?來的護衛凄厲喊道:“殿下!”

    魏凌生悶哼一聲,軟綿綿地滑倒,喉間涌出熱流,嗆得他聲音細碎:“師姐……”

    宋回涯心生悚怖,聽見刺客被護衛擊斃,蹲下身去?摸魏凌生的手,將人?攬進懷里。

    她碰到?了師弟的臉,觸感一片潮濕,不知?是血是淚,手心那道未愈合的傷口跟著抽痛起來。

    魏凌生的下巴靠在她肩上?,一身素白的衣衫被染成暗紅,反手抱住宋回涯,嘴里問著沒結果的話:“師姐,我已經謹小慎微,為何還是犯錯?”

    紛亂的爭斗將門外懸掛的燈籠打落下來,風穿堂而?過,吹得宋回涯脊背發涼。

    魏凌生兩手抱得很緊,意識開始渙散,在她耳邊語無?倫次地道:“師姐,我也怕……什么都怕,唯獨一樣?不怕……你?知?道嗎?”

    宋回涯知?道他要說什么——他最不怕死?。

    她深諳這種恐懼。師伯死?后,她日日夜夜都在擔驚受怕。因?她別?無?退路,再輸不起了。全念著師父、師伯的囑托,當作生死?徘徊時救命的浮草。

    但魏凌生不能辜負的期許又有多少?字里行間都是驚心動魄的莫大恐怖。人?人?都催著他走,要他拿出一副鐵石心腸,去?應對刀劍鑿磨。

    魏凌生不知?疲倦地叫她,聽不見應答,可?憐慌亂地求:“師姐,你?為什么不應我?”

    唯有宋回涯會對他說,“師弟,我在。”

    “師弟,你?若需要,師姐總是在的。”

    “有我在,沒人?能殺得了我師弟。”

    “別?怕。”

    魏凌生的眼淚沾到?她的臉上?,亂七八糟地說道:“若是可?以,叫我去?換師姐,我也是愿意的……你?該不信……你?生我氣了罷?我回不了頭……”

    “師姐。”他昏昏沉沉,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萬念俱寂前,只記得說,“救我……”

    宋回涯的視野暗無?天日,耳邊是無?數人?重疊的喊叫,可?能叫她聽清的,只有魏凌生口中?反反復復的“師姐”。

    對方緊緊抱著她,邊上?幾人?來掰他的手,要帶他走,也不肯松開。

    仿佛一條命只系在她身上?,是無?際汪洋里握著的最后一絲牽掛。

    第077章 但去莫復問

    大雪籠罩的廢屋中, 宋知?怯往自?己身上蓋了兩件衣服,躺在角落,四仰八叉地睡著了。

    她嘴里打?著輕微的鼾聲, 一口氣?沒喘過來,被自?己的呼嚕驚醒,閉著眼睛嘟囔兩句, 翻了個身又繼續睡。

    宋回涯坐在門口, 側身望著自?己徒弟。柔和的雪光照得她瞳孔澄凈如水,可眼神卻有些晦澀難懂。

    她轉回身來,視線低落在自?己的手上, 手指曲張,握緊又松開?,思緒渙散地飄著。

    她想起當初在盤平城里見到魏凌生時, 對方臉上那種深重切骨的落寞, 此刻多少有所感悟, 覺得不?該對他說那些絕情的話。該是?真叫他傷透了心。

    聽?著身邊人也久久沉默,略顯凝重的表情中是?幾番欲言又止的緊張與拘束, 宋回涯收斂心神, 主?動問道:“阿勉呢?謝謙光為何說阿勉在北胡?”

    “他……”陸向澤的措詞變得非常謹慎, 語速放得很慢, 委婉答道,“師姐該是?知?道, 大梁邊境,鮮少安寧。關外常年兵荒馬亂,胡虜彼此征伐殘殺, 分分合合,屢有翻覆。

    “而今最?為勢盛, 霸占大梁北面疆土,立國稱帝的,是?一道不?清來歷的混血異族。此人勇猛英毅,盡殺異己,逼得周遭部族臣服歸降。自?稱有我大梁的血統,說年幼時曾隨漢儒求學,所以轄下也說漢話、寫漢字,德行教化皆與我大梁相似,國號為寧,所謀甚遠。

    “寧帝共有七子,其中幼子是?與大梁一叛臣之女所生,出生起便?被留在北章城,由生母照養。多年前,師兄意外尋到個小子,與那小雜種長得起碼有九成相似,真是?天降良機。于是?籌謀布局,將人送去北胡,教他學習當地的風土人情……”

    陸向澤七彎八繞地說了許多,才終于提到阿勉。

    “師姐辭別之后,阿勉與師兄生了嫌隙。師兄也擔心留他在身側,無暇時時看顧,恐防不?了賊人暗算,便?將他送去與那少年相伴,順道請他幫忙看顧,謹防差錯,也算是?給他指了事做,不?至于胡思亂想。”

    宋回涯聽?得無端浮躁,按捺住了沒有催促,只沉沉吐出一口濁氣?。

    陸向澤停頓稍許,續道:“此事僅有寥寥幾人知?曉。嚴老叛主?時,曾與高清永隱晦提過一二。雖未言明,可也叫高賊起了疑心。這邊師兄一出事,他立馬命人將消息傳了過去,想試試能不?能釣出魚來,豈料真勾出了那小子的反心。”

    陸向澤對這段往事不?是?親歷,亦是?聽?人轉述。道明前因?后,從胸口取出幾張信紙,小心展平交至宋回涯手上。

    幾頁紙張分明年代不?同,俱是?一位名?叫誠文的先生所寫。

    最?上方的幾頁紙已因?折痕撕裂,宋回涯將其鋪在膝上,用手壓住邊角,一行行看了過去。

    信中說阿勉來后,與那少年同吃同住,形影不?離,事事偏袒看護,得其深信。

    誠文先生夸贊阿勉聰慧機敏,謹重嚴毅,全不?似同齡人那般心浮氣?躁,只是?思慮頗多,極少歡顏。

    又憂慮那少年難堪大用,雖溫和敬順,可性?情怯懦,滿肚花腸、極擅巧言,幾次假意欺瞞被他點破,仍不?知?悔改。當做另手準備。

    一行人沿著光寒山腳的城鎮,一路搬遷。白?日念書、晚間練武,還要學習胡族各部的口音與風俗。待時機成熟,扮作行商混入北章,擇機行事。

    二位少年平日閉在院中,不?得外出。街巷另外一頭的那個小殿下學什么,他們就跟著學什么。

    月初一日,夜近殘更,院中眾人皆已入睡。少年從床上起身,躡手躡腳地穿上外衣,摸黑走?出房門。

    少年剛動,阿勉就醒了,閉著眼睛又躺了片刻,才抄起藏在床底的佩劍,起身追去。

    院中僅有一護衛值守,少年熟稔避開?,貓著腰朝側面溜去。

    走?到墻邊,少年警惕回頭張望兩眼,搬來墊腳的石塊,正要投入夜色自?此遠走?高飛,肩上忽而一沉,一雙手搭了上來。

    少年渾身打?了個寒顫,回頭見是?阿勉,先是?一慌,再是?佯裝松弛,扯出個笑臉與他招呼道:“勉哥。”

    阿勉的劍背在身后,神色平淡,聽?不?出情緒地問:“你要去哪里?”

    不?等少年找出借口,又說道:“當初是?你自?己立表忠心,郎君幾次問你,你都信誓旦旦,才叫你來的。”

    少年握著自?己雙手,想到阿勉平日對自?己的寬厚包容,索性?坦白?直言道:“當初我吃不?飽穿不?暖,郎君說能送我一場潑天富貴,我自?然來了。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我爭一爭便?能爭出道錦繡前程,為何不?爭?有的活,誰又愿意死?”

    阿勉的眸光被黑暗削去了三分銳意,聞言并未動怒,也未威逼,只沉穩地說:“郎君為叫你能做這寧國的小殿下,費去多少苦心?你可以一走?了之,那些為你鋪路的義士又算什么?”

    少年滿臉窘迫,被他盯視的目光看得有些無地自容,不?住朝后慢退,試圖與阿勉拉開?距離。待貼住了背后的墻壁,才覺得有些安心,縮著脖子,嘴唇嚅囁道:“縱是同樹的枝葉,還各有枯榮。世道如此,我管不了別人。”

    他側倚著墻面,一派懦弱無能的模樣,無辜望向阿勉,小聲說:“勉哥,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阿勉沒有吭聲,只在暗暗權衡,是否還需帶他回去。

    少年見阿勉雖面上不?為所動,卻也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以為他也有意,愈加不?遺余力地勸道:“勉哥,我不?知?郎君要讓你頂替誰人,你也莫心存僥幸,覺得處境會比我好過。胡人殘暴兇蠻,若被識破,你我都是?生不?如死的下場。我才十四歲,扛不?了事,夜里說句夢話就要掉腦袋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敢想。郎君若是?還在,我咬咬牙便?真去了,算是?答效他的恩情。可是?如今他都要死了,我表這一腔忠心能給誰看?”

    阿勉聲調驟然高揚,打?斷道:“你說什么?”

    少年未察覺他語氣?中的陰冷,當他動搖,故意往嚴重了說,以期斷去他的念想:“郎君叫那姓高的給殺了,他師姐也要死了!我聽?院中的仆役躲在廊下悄悄議論,說這消息連在北章都能傳得沸沸揚揚,不?知?是?多久前發?生的慘事,或許郎君的尸骨都已入土……”

    少年說不?下去了,因?為一把劍正壓住他的脖頸,鋒利的刀片傾斜著劃開?一道口子。

    他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驚恐得不?敢動彈,幾乎要當場哭出來,委屈訴道:“勉哥,你若不?信,自?己去問。非是?我信口雌黃,詛咒恩公來誆騙兄弟。”

    阿勉走?近一步,輕聲細語地問:“你說,宋回涯怎么了?”

    他越是?如此,少年越是?畏懼他的反復無常,再不?敢胡言,手腳發?顫地答道:“我不?知?道。江湖朝廷都有人在追殺她,她躲進了一座寺廟,她師長的幾位故舊瞧她可憐,替她攔住了那些追兵。有說她已經死了的、也有說她中了劇毒,必死無疑的,只是?如今還吊著口氣?……”

    青年結結巴巴地說著,見阿勉似有觸動,神色竟顯得有些恍惚,不?由停頓下來,戰戰兢兢地道:“的確是?我胡謅夸大了說辭,興許人還活著……勉、勉哥,你莫非認識,那位郎君的師姐?”

    阿勉將一種極深、極沉的眼神投向他,扯起嘴角,露出個他從未見過的傷懷表情,慘笑著道:“她是?我師姐啊……”

    說罷手上劍鋒一轉,無情割破少年的咽喉,再不?聽?他言語。

    阿勉低垂著頭,木然看著劍身上血珠滾落,看著地上淌出一圈圈的血水,魂魄仿佛被奔騰的急流拍到了浩瀚江潮的遠處,同水花一樣變得支離破碎。

    ·

    院落東面。天光初初破開?一線。

    誠文先生點亮燭火,事無巨細地記錄下近日諸多瑣事,又在腦海中回憶一遍,確無遺漏,緩緩將筆置于一旁。

    寫完信件,誠文猶自?枯坐在案前,久久不?能醒神。待聽?見耳畔傳來“篤篤”的響聲,才驚起地轉過臉去。

    阿勉蹲在窗臺上,面無表情地端量著他,不?知?已來了多久。

    半昏蒙的光線下,阿勉臉上染著干透的血污,眼神中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與他四目相對時,唇角緩緩揚起,扯出個陰惻惻的笑。

    誠文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鎮定下來問:“怎么了?

    “他跑了。”阿勉說,“去意已決,心無悔意,我殺了他。”

    誠文先生猛地站了起來,身后木椅被撞翻在地,他不?著痕跡地用手蓋住桌上的信紙,面有慍色地斥道:“那小畜生,今時今日才來貪生怕死,妄想一走?了之,可想過要害得多少人為他喪命?”

    阿勉跳下窗臺,走?到他跟前,覆著陰影的臉龐是?同未曉晨色相似的晦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一字一句地道:“他說我師姐死了。”

    誠文面皮抖動,唾罵的話語陡然落空,倒抽一氣?,急聲道:“你師姐沒死!”

    阿勉見狀,卻是?瞬間了悟師姐遭難,怕是?確如少年所說九死一生。從容的表情頓時垮塌,搖搖晃晃地退了兩步,紅著眼道:“……你們都騙我。”

    誠文先生說:“你師姐是?不?想你擔心,才叫我不?要告訴你。可我能同你保證,宋大俠定然會平安無事。”

    阿勉怔怔地自?語:“師姐先前給我寫信時,還同我說,叫我好好等著,她會過來看我。她不?過還拿我當不?懂事的孩子,挑一些好話哄我,哪怕她自?己都不?信。”

    誠文見人竟好似魔怔,直著眼睛,聽?不?見自?己說話,上前用力按住他肩膀,柔聲安撫道:“阿勉?你不?過是?累了,先回去休息。”

    阿勉喃喃,猶行夢中:“師姐次次說話都是?作數的,從無失言。她當年離開?時就是?說,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事,她才要回來。否則那么多年,她豈會一次都不?來找我?”

    誠文見他如此,怕他一時沖動,就要沖回大梁,趕忙許諾:“阿勉,你若憂心不?下,過段時日,只要過了眼前時日!我定送你回去,見一見你師姐。”

    阿勉轉過眼珠,看著他問:“見到又如何?難道她能隨我回不?留山嗎?”

    宋回涯當初求師伯別走?,師伯不?肯。后來他求著宋回涯別走?,宋回涯也不?肯。

    這份心意,他早看明白?了。

    縱是?前程萬難,踐冰履霜,寧可朝死走?到頭,也沒有回去一說的。

    可他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只能做累贅的孩子了。

    阿勉說:“我要幫她。”

    誠文臉頰的肌肉在抽動,一個念頭呼之欲出,又被他迅速扼滅。

    “我不?能一輩子,躲在別人的庇護下,做個安享太平的廢人。”阿勉笑了,推開?誠文搭在肩上的手,“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從開?始便?瞧不?上他,料定他早晚一日會退縮,即便?真有那骨氣?去做這偷天換日的大計,多半也是?敗事有余,所以才一直躑躅不?動。我也知?道你跟師兄另選了他人,不?是?非他不?可。可你沒走?。你教導我時尤為悉心,難道不?就是?認為,比起他空有一張臉,我才是?最?合適的人嗎?只是?你不?敢說。”

    誠文被他看破心思,一時語塞,那僅片刻的遲疑,叫他后面的勸阻變得更像是?干澀的托詞:“小公子若是?出事,我該如何向宋大俠交代?”

    “交代?”阿勉的聲音同神情漸漸堅定起來,“我師姐要的交代,無需他人來給。”

    少年轉身,從窗口一躍飛出。

    誠文急追出去,高喊:“阿勉!”

    附近護衛聞聲沖來,以為二人爭吵,抬手虛攔,被阿勉輕松躲過。

    誠文指著他道:“攔下!”

    護衛拔腿去追,不?多時又回來,回報道:“街上人多,不?敢強留,跟丟了。”

    第078章 但去莫復問

    誠文?知阿勉去向, 但不?敢遣人?去尋,怕打草驚蛇,反致他危難, 只?等他回。

    一直到了深夜,依舊不?見人?影。

    誠文?躺在床上,兩眼?澀得發疼, 疲倦中輾轉數次, 還是?睜開眼?睛,披著外?衣從床上起身。

    他獨倚在窗邊,腦海中千頭萬緒浮涌不?定, 心神難寧。

    不?知過去多久,院中傳來落地的腳步聲,誠文?大驚出聲, 喝了句“誰!”, 撲向桌邊, 摸索著點亮了上方的燭燈。

    火光乍一亮起,誠文?端起燭臺, 身后的大門?已被人?推開。

    躁動的亂流吹得火光迷離閃爍, 牽掛了一整日?的人?影終于?出現在他眼?前, 只?是?與先前又有許多不?同。

    誠文?驚魂難定, 一時大腦空白。

    阿勉走近一步,誠文?不?覺跟著后退一步。

    阿勉手一抬, 誠文?才看見他橫著的劍尖上懸著個包袱,隨他拋落在地,翻滾著映入眼?簾。外?面包裹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 呈現片片濃淡不?一的暗沉殷紅。

    誠文?手臂顫抖,融化的燭油隨之傾斜著滴落在手背上。可那股滾燙的痛感抵不?過他此刻內心的震撼, 直到撞上身后的木桌,險些傾倒,因驚愕而麻木的大腦才恍然若醒。

    他靠在桌邊穩住身形,垂眸望向被少年隨意拋來的頭顱,用手小心扯開布匹,使其露出正?面那張已經變了顏色的可怖面孔,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

    阿勉摘下遮面的黑巾,透過微紅的火光定定看著對面人?。

    “如何是?好呢誠文?先生。”少年表情空洞,可唇邊帶笑,活似一縷飄蕩在人?間的無歸幽魂,輕聲嘆息說,“我一時失手,將那小雜種給殺了。明日?一早,他府中侍衛就該發現這位小殿下死在了自己床上,你與我師兄,便再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孤燈下的人?影,仿佛是?一角荒誕的殘夢,在凄切的風聲中,緩緩舉起劍身,平放在身前。

    冰涼的月光鋪在劍刃上,少年臉上的五官被劍光與火光切割得零亂不?全。

    阿勉說:“誠文?先生如此聰慧,大業當前,該比小子更懂取舍。我想即便是?師兄在此,也不?會拒絕。”

    誠文?發不?出一點聲音,癡傻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先生在擔心什?么。我和他,其實是?有幾分相像。只?鼻子、眼?睛、唇角不?像。”阿勉將劍刃割向自己的臉,一字一句道,“既出山門?,生死自負,與人?無尤。我不?留山的弟子,從未說過一個‘怕’字。”

    落在地上的鮮血,紅艷如山野間孤傲的茶花,整片整朵地決絕凋落,恍惚中貫連了咫尺天涯的家?國舊景,只?遠得不?知是?何年何日?。

    等臉上被割得血肉模糊,阿勉才松開手,扔下那柄陪他多年的長劍,坦然無畏說:“事已至此,先生,走吧。”

    誠文?虛軟地跪倒在地,泣不?成聲,深感有愧,朝南面重重叩首。隨即強忍住眼?淚,起身牽住阿勉的手,走出門?去。

    書至此處,再無后續。

    每看完一頁,陸向澤便將信紙接過,用火點了,任其燒成飛灰,卷入白雪之中。

    宋回涯拿著最后僅余的一頁,逐字逐句地看,想從清秀端正?的字跡背后,打磨出那千里流蕩的游子輪廓。

    可惜思緒總是?激蕩,雜亂無章,只?一股膽怯之情在胸口?彌漫,引得心頭顫悸。

    雪虐風饕,白紙被刮得拳曲。宋回涯將那紙張握緊,在手心揉成一團。

    上面沾著的雪花被她體溫融化,暈臟密密麻麻的墨字。

    無需陸向澤開口?解釋,宋回涯已憶起后事。

    當夜,誠文?在府衙后院放了場大火。府中其余人?盡數誅殺,只?留下幾名被收買的侍衛出逃呼救。

    幾位死士背著阿勉在城中逃竄,假意被趕來救援的兵士發現,用他身軀為自己擋箭,隨即棄人?而逃。

    宋回涯醒來時,阿勉已被護送出北章。又因傷勢過重,停在半道休養。宋回涯接到來信,不?管不?顧,找來匹馬,拖著殘軀,朝北面奔去。

    馬不?停蹄地追趕,抵達時已過半月有余。

    誠文?為她指路,叫她只?見一面。

    宋回涯不?敢近前,側身站在窗外?,透過縫隙看見阿勉臉上大片縱橫的、已經結痂的傷口?,幾乎要站不?穩。

    身上哪里都?痛,心口?更似有千萬把刀割。見阿勉用力捂著傷口?,在鏡子前痛苦顫抖,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

    石化般看了片刻,在阿勉猝然抬頭朝窗外看來時,到底不?敢相見,惶然無措地后退一步,躲了過去。

    阿勉似有所感,站起身,嘴里一聲呼喚幾要脫口而出,稍一頓足,又轉向回到床上,用被子緊緊蒙住了頭臉。

    宋回涯更生不?忍,遍生噬骨之痛,再抑制不?住,別過頭決心離開。奈何腳步虛浮,未出幾步便不?慎被路邊一塊碎石絆倒。

    她左手以劍支撐,跪倒在地,右手無意識地在地上抓起了一把泥沙。看著眼前的黃土很快被淚水打濕,強提口?氣,爬了起來,從院墻的側面翻了出去。

    等她逃也似地離開那條街巷,才渾身虛脫地停下步來,靠在路邊的一棵老樹上劇烈喘息。

    她后知后覺地松開一直攥緊的右手,手心的傷口?已然崩裂,被血水凝成一團的松散沙土簌簌掉落,只?剩下一陣陣止不?住的疼痛。

    宋回涯用衣袖擦去眼?淚,深深吸了兩口?氣,將萬般雜念盡數抹平。不?敢過多停留,又回身往大梁趕去。

    等宋回涯回到越州,魏凌生仍是?躺在床上傷重。

    宋回涯站在門?口?,見他咳出一口?口?的血,又想到阿勉,感覺周邊有一場燎原的大火,灼燒得天地都?變了顏色,比當初離開不?留山時的那一場更盛。

    魏凌生倚在床頭,艱難地呼吸,見她魂不?守舍,神態中是?說不?清的悵惘跟凄戚,心頭亦是?苦澀難當,深自咎責道:“師姐是?不?是?在怪我?”

    “我誰也不?怪……誰也不?怪。”宋回涯淚眼?定定看著魏凌生。

    她走過去,摸向魏凌生的臉,手心觸感滾燙,不?知是?自己在發熱,還是?魏凌生的熱意。

    “師弟……你我都?輸不?起了。”

    ·

    “我們都?輸不?起,季小郎君。從宋回涯出手救人?的那一刻起,從你三哥頂替陸向澤這個名字起,所有人?的退路便只?剩一條萬劫不?復。”

    木寅山莊外?,高觀啟半闔著眼?,眺向浩蕩白浪間的連綿山脈。

    “當初真是?我父親想滅季氏嗎?不?。其實他倒不?介意再與魏凌生多演兩年和睦之誼。是?陛下忍不?住了。

    “高成嶺殘殺流民數十萬,天下誰人?不?知他惡?你父親死于?非議無口?申辯,滿朝誰人?不?知他冤?怎么只?他這位君王受我高家?蒙蔽,識不?得忠奸?是?他想殺啊,他怕自己那位好堂哥,要奪他的帝位,所以養著我高家?人?胡作?非為,去斷魏凌生的手足。來日?再將我高家?人?誅首,以填民憤,他便可以順勢成為一個憂貧憫亂、明察秋毫的圣君了。”

    高觀啟兀自發笑,笑聲在冷凄山頂間有種格外?的諷意。

    他無視老儒生憎惡的目光,走到季小郎君近前,抬手指天:“說到底,魏凌生、陸向澤,亦或是?我高家?,其實都?只?有一條活路。”

    他微微彎下腰,朝少年拱手相邀:“季小郎君,同我走吧。魏凌生韜光養晦這許多年,如今只?差你這把火。你只?需登臺上場露這一面,便能替他贏來萬眾民心。也能叫那些還在左右搖擺的人?,認清時局。緣何不?去?”

    老儒生還欲駁斥,瞥見徒弟的眼?神,卻又啞然。

    少年垂首,悶聲踱步到他面前,朝他深深一拜,不?言而明。

    他是?預料到這結果的,真見弟子一意孤行,雖有不?忿,還是?拂過長袖,長嘆著順從道:“罷了。人?生在世,又有幾人?擺得脫‘執迷’二字。你想去就去,我困不?了你。”

    高觀啟愉悅笑道:“多謝老先生體諒。”

    ·

    宋回涯摸著左腕,當年斷裂的骨頭如今已經長好,可別離的痛楚跟毅然的決心,還恍如昨日?。

    稍作?細想,不?免對自己大失所望,感慨道:“師父叫我守住不?留山,我答應了。師伯叫我照顧兩位師弟,我分明也答應了。昔日?允諾,竟都?成空言,一樣也沒做到。”

    陸向澤知她是?對同門?師弟情義深重,是?以諸般職責都?往自己身上攬,無從釋懷,亦不?必他人?開解,還是?說道:“如若沒有師姐,我已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要說愧對,合該是?我。”

    他叫宋回涯師姐,不?單是?因為頂著“陸向澤”這個身份。

    當年跪倒在越州城外?時,他只?覺萬念皆空,就是?來數十把刀將他慢慢割碎,他也全無所謂。

    直到宋回涯在他面前問出那句:怕了?在冰冷雨水中,一劍澆了他滿臉的熱血。他才幡然醒悟:是?啊,他有什?么好怕?

    他為何還要怕?

    陸向澤想叫她明白,她多年所行所為不?該以“空言”二字概括,認真說道:“師姐,我在邊關見過數不?清的失意人?。俱是?滿懷壯志地來,苦悶悲憤地走,撞得灰頭土臉了才明白,當今世道,所謂慷慨最不?值錢。萬死赴難,不?過是?換得朱門?后的笙歌達旦。身在故土,卻遠似他鄉之客。”

    世間諸般不?平事,吹滅多少豪情夢?

    除卻因對阿勉的慚愧而不?由自主?生出的謹小慎微,談及它事,陸向澤本性中的直率隨之展露出來,聲音明朗有力,毫不?含蓄地欽佩道:“‘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師姐,世間不?缺想做英雄的有志者,只?少一盞能照孤城的明月。我在師姐身上見到了。不?管江湖上傳過你多少惡名,論過你多少是?非,可在風塵莽莽的邊關,師姐殺出過的血路上,那把凜然英武的劍,確是?點在失路之人?眼?前的一盞燈。”

    宋回涯閉上眼?睛,擦去睫毛上落著的霜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是?該多念書。”

    陸向澤不?解:“嗯?”

    宋回涯笑說:“我徒弟整日?溜須拍馬,翻來覆去也就一句——我師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師父。不?如你的這些漂亮話聽著受用。”

    陸向澤也笑。覺得此刻手邊只?缺兩杯潤喉的溫酒,否則該是?暢意。

    二人?又一次安靜下來。

    不?多時,方被念叨的人?睡醒了。

    宋知怯用力揉了揉臉,從包袱里翻出一包糕點。

    她手指被凍得僵硬,勾著一頭的草繩,費了半天功夫才將繩結打開,一骨碌爬起來,鉆到沉默的二人?中間,兩手捧著,殷勤叫道:“師父!”

    宋回涯拿起一塊。陸向澤沒有心情,可不?想拂她好意,還是?抬起了手。

    豈料宋知怯直接轉了個身,將東西?護進懷里。

    陸向澤稍愣,笑了笑地將手收回。宋知怯偷看他的表情,又湊了過去,一臉壞笑地道:“逗你玩兒的師叔,我怎么會對師叔吝嗇一口?吃食?給你吧!”

    陸向澤:“……”

    他看向宋回涯,那眼?神宋回涯太過熟悉,就差冒出字來,問她怎么收了這么一個徒弟。

    宋回涯說:“因為有趣。”

    宋知怯往嘴里塞著東西?,借著拍肩的動作?,將手上的殘渣蹭到陸向澤的衣服上,一股子狗仗人?勢的做派,鬼頭鬼腦地問:“師叔,你當時在客棧里可威風得很哩,怎么見了我師父就成啞巴了?你是?怕她嗎?我可不?怕,我師父最疼我了!”

    陸向澤:“……”

    他眉尾困惑地上挑,宋回涯說:“先攢一攢,屆時一并揍了。省得麻煩。”

    宋知怯聽懂自己又被記了一過,立馬乖巧起來,貼在師父身邊,捏著嗓子問:“師父,我們什?么時候走啊?”

    宋回涯說:“就要走了。”

    “去哪兒?”宋知怯先前就聽得稀里糊涂,睡了一覺,光記得一個名字,遂問,“是?去找那個叫阿勉的師叔嗎?”

    她想起在斷雁城時,她也見過那個戴面具的怪人?,對方說是?要找宋回涯,最后被她說謊騙過,不?由有些心虛。

    宋回涯失色一瞬,手上沒吃完的糕點被捏成碎屑,她拍打去衣服上的殘渣,若無其事地說:“先去京城。師父還有一件事要做。等事情辦完了,就去接你阿勉師叔回來。”

    “哦!”宋知怯聽她提起阿勉時語氣都?柔和三分,想那或許是?她最疼惜的師弟,亡羊補牢,極力說著阿勉的好話,“師叔定然是?個做大事的人?,我上回見到他,都?沒瞧見他的臉,也看得出他氣概不?凡,給我嚇得說了一通胡話。師叔大人?大量,不?會跟我計較吧?”

    宋回涯只?說:“不?會的。”

    宋知怯又問:“師叔長什?么模樣?下回見到,我定不?能再認錯了。”

    宋回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最后悔的,是?當日?不?該就那樣離去,沒見阿勉一面。

    她不?記得阿勉的模樣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起來,阿勉長什?么樣子了。

    宋回涯過去拎起地上的包袱,說:“走吧。”

    第079章 白云無盡時

    雪后?初晴, 四野明凈,天空了無塵土,一碧如洗。草葉上凝結的?冰層, 晶瑩剔透,猶如天工雕刻的?瓊玉。

    素銀的?長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馬蹄在噠噠聲踏裂冰面, 嚴冬的?寒冷亦被繁華的?人煙驅散, 在殘年將去?的?歡欣中多出幾分?火熱。

    陸向澤遞上文書,在守城將士隱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聳的?城門。

    古樸的?瓦檐上堆砌著梨花似的?積雪, 街上行人成群,陸向澤擔心馬匹受驚踐踏,索性牽住韁繩緩慢步行, 一路過去?, 所見樓閣巍峨、車馬如流、金階玉堂, 諸般豪奢的?風光一時也險些迷了他的?眼睛。

    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無關外生死存亡的?悲涼。

    陸向澤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換過一身衣服, 再述完職從宮中出來?, 已是傍晚。

    尚在黃昏, 日未落盡, 街頭兩側已是燈火通明。青樓酒肆前門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嬌聲中豪爽大笑。

    陸向澤穿過嘈雜的?鬧市, 拐入一條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攤上點了碗茶,悠閑喝著。

    邊上茶客說起了有關他的?風流韻事, 他無聊聽了兩嘴,聽得饒有興味。后?幾人又開?始壓低嗓子, 議論起近日城中甚囂塵上的?傳聞,猜測他的?身份。

    陸向澤將茶錢放在桌上,起身離開?。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輛馬車。陸向澤從昏黃的?燈光下走過,車上馬夫立即跳了下來?,倉皇喊了一句:“陸將軍!”

    一身懷六甲的?婦人隨即在侍女攙扶中走了出來?。

    陸向澤回頭,看了婦人一眼,婦人也看著他。

    明黃的?燭火好似無數醉夢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幾分?相似的?臉上。

    那女子還未開?口說話,眼淚先滾了下來?,她立即拿手帕擦著臉,掩去?面上的?愁色。陸向澤低下頭,朝她端正一禮,率先離去?。

    邊上侍女想將他喊停,被婦人抬手攔下。

    幾人牽著斜長的?影子上了馬車,在夜幕中駛進鋪著香氣?的?長街。

    回到?家中,婦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淚。

    丈夫進來?,見她雙眼紅腫,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沖上去?攬著她問:“這是怎么了?誰人惹你傷心了?”

    婦人叫他一問,情緒更是崩潰,抽噎著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見他了。一見面,我就覺得熟悉。骨肉分?離,第一次見面,卻是誰也不敢相認,甚至連句尋常問話也說不出口。”

    青年聽得心驚,想叫她住嘴,見她傷懷難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該攔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實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婦人捂著臉痛哭道,“季氏滿門忠良,俯仰無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斷門絕戶了。死的?無一善終,活著的?,也是迭經喪亂、顛沛流離。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們所圖,是為一己私利?為何要遭這樣的?報應?”

    青年見狀心疼不已,幫著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可手帕都?濕了,眼淚還好似流不盡。

    婦人閉著眼睛說:“若我姐弟幾人,注定了只?能失于風波、不得相認,我也無話好說。可是陛下無端召他回京,人還沒到?,說他是反賊的?消息已傳得漫天都?是了。反賊啊,怎忍心扣他這樣重的?罪名??是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奪他的?命嗎?”

    青年皺眉,安慰說:“不過是些拿不出證據的?風言風語,朝廷豈會當真?”

    婦人揮開?他的?手,激動道:“若是能拿出證據呢?他高家人敢這般大張旗鼓地宣揚,哪能是無的?放矢?這些年來?,他們想殺的?人,有哪個殺不成?”

    說罷又低下頭哀哀哭泣起來?:“我與他雖未盡過一日姐弟情誼,可到?底是骨肉相連、血濃于水。若不是這次鬧得滿城風雨,父親特來?與我坦誠,我還不知道自己原還有兩個這樣苦命的?弟弟。”

    青年輕拍她背,聽她哭訴,不發一言。亦難免有些怨懟,覺得岳父不該將妻兒卷入這場繚亂的?風波。

    婦人看穿他的?心思,深深吸了兩口氣?,拔高聲音道:“我是心疼我的?阿弟。一個投身草野、居無定所,一個戎馬倥傯、百死一生。可又想想,天下百姓受苦的?何其多?我雖僥幸,沒受過那些磋磨,可難道我就沒有惻隱之心嗎?縱我不是季氏的?人,我也是要替他們鳴不平。”

    婦人側過身,痛泣道:“我知道父親為難,你也為難。你若是覺得我會拖累你,盡管舍了我吧,再別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臉上帶著怒色道:“你這樣說,莫非覺得我又是什么無情無義的人?!”

    他放緩語氣?,解釋說:“父親雖和而不流,無意偏倚,可他又不是什么糊涂人。陸將軍此時回來?倒是好事,而今邊關態勢已在弦上,百年之爭盡在一舉,容不得半步退卻。你寬心吧,無論如何,父親是不能叫他在京城出事的?。”

    婦人聞言,這才緩緩抹去?眼淚。

    燭火透過窗格,在長廊照出一團團的流光。

    陸向澤坐在石階上,心不在焉地喝著酒,聽見身后?腳步聲靠近,哀哀嘆出聲來?。

    魏凌生剛要停步,毫不猶豫地轉身。

    陸向澤哭笑不得,上身后?仰,半躺著叫道:“師兄,這就走了?”

    魏凌生略顯無情地說:“免擾了你悲春傷秋的?興致。”

    陸向澤今日非要拉著他談心,感慨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師兄面對?師姐時,心里是何種滋味。總覺得利用了她,卻在剮自己的?心腸。”

    魏凌生走了回來?。

    影子投在他身側,顏色淡得像是湖中的?云月,聲音也好似水流,聽著有些渺遠:“你是真心盼著她好,她也是真心盼著你好,為何覺得這是利用?”

    陸向澤說:“可是師兄當初為她說媒,不正是想著,有朝一日,許要她來?幫我?”

    魏凌生反問:“禮部?尚書家的?小郎君,難道不是個良人嗎?”

    陸向澤看著手中斟滿的?酒水,杯盞中反著皎皎的?月光,如天在水,真假迷幻。他搖頭說:“與此無關。”

    陸向澤肩頭一沉,身上多了件厚重的?外袍。

    魏凌生冰涼的?手指擦到?他的?皮膚,倒凍得他一個激靈。

    陸向澤坐正了些,扯住下滑的?衣領,正色問:“高觀啟什么時候來??”

    魏凌生說:“在路上拖延個幾日,也該到?了。”

    萬家燈火外,馬匹穿過荒寂的?村落,踏上飄滿枯葉的?山道。

    日升月落,時間?倏忽而過。

    離著京城還有一兩里遠時,高觀啟命馬車停下,笑著同老儒生道:“就要進城了,還請周神醫先下車,否則演不了后?面的?戲。”

    老儒生狠狠瞪他一眼,拂袖離去?。

    車廂再次晃動,高觀啟瞇著眼睛望向對?面少年,笑吟吟地問:“后?悔嗎?”

    季小郎君正坐不動,冷靜道:“不后?悔。”

    高觀啟贊許:“很好。襲承了你季氏的?家風。”

    季小郎君態度嚴峻地警告道:“可你若是因此害了我三哥,害了殿下,或是宋大俠,我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高觀啟忍俊不禁,輕拍了下大腿,不正經地調笑道:“說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這人啊,最怕的?就是世上有鬼。季小郎君可千萬不要嚇我。”

    季小郎君饒是多年的?涵養都?有些忍不了面前這人的?無恥,學著老儒生拿眼尾斜人的?表情,冷冰冰地瞪他。

    高觀啟正覺枯燥,故意想要捉弄,又得了季小郎君幾個白眼。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

    外頭的?護衛與守城將士起了爭執,車輛遲遲過不去?。

    見高觀啟不肯下車,守將面紅耳赤地爭辯幾句,趁護衛不備,忽然上前,強行掀開?車簾。

    高觀啟當即變了臉色,凌厲掃去?,冷笑道:“這位是我朋友的?親眷,怎么,文書有假?要將他抓下去?盤問一番嗎?”

    那守將看清角落處的?人臉,當即側身退開?,并不與之沖突,恭敬行禮道:“高侍郎說笑了,多有冒犯。請。”

    馬車這才得以放行。

    遠離城門后?,高觀啟敲了敲車廂,馬夫受意探進頭來?。

    高觀啟吩咐道:“去?給?我那位好母親送封口信,就說,大哥讓我帶來?的?人,我已經帶進城了。可在城門處被魏凌生的?親信認出,問她該作何安排。”

    馬夫仔細記下,應道:“是。”

    高觀啟補充了句:“一定要先提我大哥,務必見到?她面,親自說給?她聽。否則她不會理你半句。”

    馬夫頷首,跳車離去?。一旁護衛接過韁繩,長鞭抽下,高聲呼喝令行人退避,策馬在街上奔馳。

    就在臨近高府的?長街上,十多名?身著布衣的?壯漢列成一隊,攔住了馬車去?路。

    護衛急急勒停駿馬,朝前怒喝道:“何人擋在路中,速速離開?!”

    為首一人上前,作了個揖,彬彬有禮道:“多謝高侍郎千里迢迢護送我家小郎君歸京,一路多有勞煩。家主思親心切,特命我等過來?接人。改日備好厚禮,再登門道謝。”

    說著就要上前搶人。兩側護衛當即暴怒,大罵一聲,抽出身后?兵器,直指壯漢面門,意欲將人逼退。

    氣?氛劍拔弩張之際,高觀啟在車內懶懶開?口:“幾位不知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怕是認錯人了。馬車里的?這位小兄弟在世上別無親故,我心有不忍,將他帶在身邊照料。若要尋人,還是到?別處去?找找吧。光天化日之下明搶,未免太目無尊法。”

    為首壯漢嘴上好聲好氣?地應:“既然是自家人,我們總是認得的?。是不是,叫我們見一面才知道。”動作極為強硬,帶領著身后?一幫兄弟就要動手。

    眼見雙方?就要打?將起來?,一隊金吾衛又奔跑著沖出人群。加上圍觀的?百姓越發密集,場面亂作一團,吵得人耳膜發疼。

    將士舉著刀劍將兩波人分?開?,厲聲命道:“住手!都?退開?!”

    高觀啟這才走出馬車,站在高處,裝模作樣地對?著將士訴苦道:“將軍可算是來?了,這伙賊人好蠻不講理。”

    將士仰頭與高觀啟對?視,抱拳招呼,鏗鏘有力地說道:“我等收到?消息,說此地有賊人逃竄,特來?執捕。還請高侍郎行個方?便。”

    高觀啟表情明顯一愣,很快又笑道:“賊人不就在將軍面前嗎?將軍盡管拿下。”

    將士指向車廂道:“我等所說的?賊人,是指高侍郎車上的?少年。”

    高觀啟眸光轉動,帶著威脅之色望向那名?將士。

    將士上前一步,重復道:“請高侍郎行個方?便。勿要與我等為難。”

    幾名?護衛手指扣住刀口,蓄勢待發,小聲試探道:“郎君?”

    高觀啟與金吾衛對?峙片刻,還是選擇退讓,側身掀開?垂簾,拂袖一揮,示意季小郎君出來?。

    少年怯生生地朝四面環視,努力繃緊了臉,依舊難掩惶恐之色。他剛跳下馬車,當即被兩名?將士制住雙手,縛到?身后?。

    那幫壯漢面有不服,伸手欲要推搡,金吾衛按住刀身,側身上前,圓眼怒視,厲聲警告道:“我等金吾衛,巡衛京師、治安平亂是職責所在。也知諸位兄弟戍邊衛國、勞苦功高。可既在天子腳下,就該守京城的?禮法。若是再進半步,可休怪我等做出什么叫彼此難堪了。”

    為首壯漢終是奈何,帶著兄弟退后?,強行扯出個笑,與那將士道:“得罪。”

    季小郎君被金吾衛帶走,壯漢也相繼散去?。高觀啟憤恨甩袖,回到?馬車,從容給?自己倒了杯水。

    一名?家仆見爭端平息,才敢小跑著上前,停在馬車邊上傳話:“郎君,夫人請您過去?。”

    高觀啟未做應答,護衛心領神會,調轉車頭,只?朝著金吾衛追去?。

    今日朝會剛散,金吾衛搜過少年的?身,徑直將人押入宮門。

    高觀啟坐在馬車上,透過窗口注視這一幕,譏誚笑道:“這么多年,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脖子上怕是沒長腦袋啊。”

    第080章 白云無盡時

    書?房內, 年輕的君王正?與留下的老臣商議未決的政務。

    內侍彎著腰快步進來,附在青年耳邊低語。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青年聽得面色連連變化, 忽白?又?忽青,視線在高清永與魏凌生之?間?來回徘徊,間?或不敢置信又?滿是忌憚地掠過陸向澤, 最后沉沉定在高清永的臉上。

    青年似是征詢, 語氣不大肯定地道:“將人帶進來?”

    見?幾人皆未反駁,抬手一招。

    金吾衛領著季小郎君走進殿門,一群老臣隨之?騷動。幾人錯愕轉向陸向澤, 幾人埋頭充楞,還有幾人如芒在背,焦灼不安。

    青年不知如何開口, 為難道:“這……”

    高清永身后一名官員出列詢問:“陸將軍, 可覺得此人眼熟嗎?”

    陸向澤面色如常地從人群中走出, 與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面相視,笑問道:“我與你認識嗎?”

    少年渾身打顫, 畏懼地搖頭。

    陸向澤輕描淡寫地說:“還以為是我不記事, 看來的確不認識。”

    那人問:“陸將軍不覺得, 這小郎君與你有幾分相似嗎?”

    陸向澤扭頭反問眾人:“像嗎?”

    應聲寥寥, 在空曠的殿內回蕩,聽著氣勢薄弱。

    那官員嗓音渾厚地道:“陸將軍當?真不知道這小子是誰?他就是當?年季氏的孽種, 本?該處死,意?外被宋回涯劫走,僥幸活命至今……”

    一人不待他說完便打斷道:“當?年宋回涯劫囚一事已爭論過一回, 天南海北都有人說當?時看見?她在殺人,辨不得真假, 便是無憑無證。怎么今日又?拿出來說?”

    那官員說:“好,往事可以不論,那就先問問這小雜種,殿上的這些人里,有沒?有一個,像他那銷聲匿跡多年的三哥?”

    一眾老臣互相對視,交換眼神,面帶愁苦地微微搖頭。只覺懸了好久的刀,終于還是落下了。

    另有一人出場,與他一唱一和道:“葉少卿這是何意??”

    “京城中早有傳聞,陸將軍的長相與當?年季氏失蹤的那名亂賊極為神似。世事當?真如此巧合?恐難叫人信服。”

    陸向澤失笑道:“風言風語豈能當?真?空口幾句白?話,也敢搬到陛下面前?未免太過胡鬧。”

    眾人都將目光投向高清永,只等他出聲表態。認為他手中該有確鑿憑據,能叫這二人無從辯駁。

    可偏偏后者?一反往常,今日太沉得住氣,好似被拔去?了滿身尖刺,真成了個平易溫和的老人。

    此時受眾人矚目,實在不能繼續裝聾作啞,高清永方撐開眼皮,對陸向澤拋了個問題。

    “陸將軍從華陽城經過時,可有見?到我家大朗?”

    “沒?有。”陸向澤神態倨傲道,“侍中為何會向我來討要?兒子?該不是又?要?添我一條罪名,說我殺了高家公子吧?”

    高清遠說:“他失蹤多日,我擔心他的安危。”

    陸向澤關?切地問:“即是如此,侍中為何不派人去?尋呢?”

    高清永渾濁的眼睛了無生氣地轉動,眼角肌肉微微用力,閃過滿是殺意?的寒芒。松弛的面皮向下拉扯,有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厲。

    他嗓音沙啞道:“昔年搜捕季氏叛賊時,留有幾幅畫像。”

    陛下等了等,不見?他有補充,擰著眉頭問:“僅是如此?”

    不說多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那草草幾筆的人像,算得上什么鐵證?換誰去?比,不定誰都能找出幾分相似來。

    高清永仍是那副不可莫測的高深模樣?,收回視線,虛虛看著前方。

    青年眉頭皺得更緊,點名問:“盧尚書?,以你之?見?如何?”

    老者?眼睛一閉,面上有淡淡的死意?,上前兩步,誠惶誠恐地答:“陛下,臣并未見?過那逆賊,不敢胡言。”

    青年又?指:“于老,你是見?過的,應當?還親自抱過這孩子。”

    老者?低下頭去?再□□復地打量,才模棱兩可地道:“若是仔細辨認,是有依稀幾分相似。可世上相似之?人繁多,不足以論證。臣不知。”

    青年抬起下巴,環顧一圈,問道:“還有誰有話說?”

    下方臣子紛紛避開他的視線。

    魏凌生此時才徐徐開口,仿佛看夠了笑話:“季家的小郎君并非季知達親生,是他夫人難忍喪子之?痛,從別處抱養來的。若是能看出與陸將軍是一個模子……想必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

    青年胸中怒火翻騰,已快沖潰理智,聽見?這句諷刺,也不能再掀高半寸。

    他見高清永只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觀,受魏凌生明?面相譏也不回應,終于認清他的心意。只覺被他戲耍,表情一片陰沉,也悶悶得不再出聲。

    數人見局勢反常,都收斂起火氣,又?平淡吵了幾句,跟著偃旗息鼓。

    一時間殿內竟鴉雀無聲。

    無形的暗流在空氣中瘋狂涌動,幾欲叫人窒息。

    內侍將腰彎得更低,目光緊盯著鞋尖,酷寒的天氣里卻沁出了滿身的冷汗,連額上都濕了一片。

    “押后再議。”

    良久,上方青年強壓住情緒,聲線平坦地道:“先將人帶下去?。”

    他拿過一旁奏章,重新說起與農耕相關?的事宜。

    待到臨近午時,青年令眾臣散去?,獨坐在桌案后方,沉重幾個喘息后,溫和的面容中才爆發出猙獰的怒意?。

    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硯臺,兇狠朝地上砸去?,尤不解恨,抓過一旁的瓷瓶,一下摔了個粉碎,嘶吼道:“廢物!兒子叫人不明?不白?地殺了,他竟能忍住不管!這狗東西,身上難道沒?有一根骨頭嗎!”

    邊上內侍嚇得齊齊跪倒,伏低上身,貼住地面,瑟瑟發抖。

    ·

    高清永從宮門出來,余光瞥見?高觀啟正?恭順立在路邊等候,裝作視而不見?,只黑著臉從他面前經過。

    高觀啟同是悶聲不響,神色越發恭謹,緊隨其后上了馬車,朝高府駛去?。

    盧尚書?好奇偷窺著那父子二人的背影,看得太過入神,平地絆了一腳,險些栽倒。

    陸向澤眼疾手快將他扶住,老者?抬手擦汗,正?要?道謝,看清他的面容,氣憤將他手臂甩開,還用力撣了撣寬袖,誓要?與他撇清關?系。

    走出幾步,實在氣憤不過,又?調頭回來指著他罵:“哎呀你這……你這活祖宗!一日安生日子也不給?過!老夫今日起碼叫你嚇得短壽三年!還有你!”

    陸向澤順著他所指回過頭去?,與魏凌生面面相覷。

    老者?想起方才陛下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自己兢兢業業、竭誠盡節,到頭來卻晚節不保,被迫與陸向澤站了一邊的賊船,滿肚子邪火橫生,看誰都想罵上一嘴,轉而指著宮門前的金吾衛道:“尤其是你!無事生非!吃飽了撐的!”

    那將士被他斥得呆在原地,嘴巴微張,茫然不已。

    陸向澤尚在思索,魏凌生不以為然地道:“盧尚書?性情就是如此。你師姐以前與他對罵,還拔過他的頭發。”

    陸向澤頓時心生憐憫:那腦袋上本?也不剩幾根頭發。

    后方又?有幾位老臣相繼走出,竊竊私語一陣后,似是總算琢磨出一些門道,看待陸向澤的眼神已與先前不同,大有刮目相看的震撼。錯身而過時,還盯著他喃喃慨嘆:“想不到,真想不到……”

    比起陰謀算計,高清永居然也會棋差一著。

    ·

    另外那頭,馬車在高府門前停下。

    高夫人一直等在門口,來回踱步,見?人影出現,開口便問:“那賤種什么時候去?死?”

    高清永周身氣場低迷,任誰也看得出他此刻怒焰滔天,腳步直直向前,充耳不聞地往廳堂走去?。

    婦人被他臉上的戾氣懾住,又?看見?后方的高觀啟,沖去?抓住他的衣襟,尖聲問道:“你大哥呢?”

    “大哥?”高觀啟驚訝問,“大哥沒?回來嗎?”

    婦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細長的指甲用力摳進他的肉里,涂著鉛粉的皮膚白?得驚人,癲狂咒罵道:“你少在這里惺惺作態!你早盼著他死,小畜生,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最后見?面的人是你,是你跟宋回涯合謀殺了他,是不是?”

    高觀啟迷惘道:“母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婦人拉著他的衣袖往里拖拽:“你給?我進來!你敢不敢與你父親對峙,說成嶺的死與你無關?!”

    高觀啟睜圓眼睛,顧不上屈辱,聲線顫抖著申辯道:“我只是收到了大哥的信件。他并未向我解釋那少年的身份,也未同我詳述他的綢繆,只是托我將人拿下,火速帶回京城,交予大理寺卿。我本?想守在木寅山莊,拖延陸向澤幾日,等候父親回音,可大哥催促我即刻啟程。我權衡再三,實在對緣由一無所知,怕誤了父親大事,只能先行回京。”

    婦人分明?不信,質問道:“那信呢?”

    高觀啟無辜道:“燒了。這樣?重要?的東西,我哪里敢留?”

    婦人面上全是怨毒的恨意?,字字帶針:“好!好!這一路上,倒是叫你將借口找周全了!”

    她轉身撲在高清永的腿上,凄聲控訴道:“老爺,你萬不能輕信他的謊話,成嶺是你的親兒子啊!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誰來給?他公道?!”

    高清永一連灌下兩杯冷水,用力閉了下眼,問:“誰人知會的金吾衛?”

    婦人見?他這幅神鬼莫近的兇相,不免也有些發慌,眼神閃避,攥緊袖口,往后挪去?,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我是……”

    高清永不是要?等回答,將人推開,起身走到高觀啟面前,深深看了他一眼,毫無征兆地揚手,抽去?一巴掌。

    這一掌暴戾兇猛,高觀啟被打得身形踉蹌,眼前有剎那發暈,扶住一旁幾案才堪堪站穩。

    這突然的動作將婦人也給?嚇住,驚呼一聲,半晌沒?有動作。

    高觀啟臉頰火辣辣地刺痛,嘴里頃刻嘗到了血腥味。他就這樣?側著臉,不敢抬頭去?看父親的眼睛,怕自己克制不住當?場笑出聲來。

    他知道高清永心如明?鏡,已有定論,可是那又?如何?

    到底不能殺他解恨,還要?繼續扮這虛偽的父子情深。

    高清永低吼道:“滾!”

    高觀啟擦了擦唇角,抖動寬袖將衣衫上的褶皺扯平整,挑不出一絲錯處,端莊行禮拜辭:“父親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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