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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白云無盡時(shí)

    高觀啟走出大門時(shí), 臉上半邊已經(jīng)腫起,清晰可見的四條指印,紅得好似熱鐵烙上去的, 從唇角一路鞭至耳后。

    護(hù)衛(wèi)跟上車廂,從柜子里翻出一瓶傷藥,高觀啟鼻翼翕動, 拒絕道:“聞著味大。不用了!

    護(hù)衛(wèi)打濕一條巾帕, 讓他敷在臉上,見他懨懨地靠著車廂休息,無力說話, 便出去對駕車的同?伴打了個(gè)手勢,復(fù)又?朝宮門趕去。

    車內(nèi)暖香正濃,熏得人昏昏欲睡, 車子在一陣嘈雜人聲中停了下來。

    高觀啟睜開眼睛, 眸光爍亮, 一片清明,大步跳下馬車。

    走進(jìn)書?房時(shí), 年輕的君王正趴在地上, 一臉郁郁地彈著面?前一堆黑白色的棋子。

    高觀啟行了一禮, 得他敷衍的一個(gè)揮手, 提起衣擺跟著席地坐下。

    青年仰頭沖門口的內(nèi)侍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侍奉的宮人倒退著走出門外, 只?留他二人在場。

    高觀啟兩指按住面?前的一枚黑棋,朝青年手邊的位置推了出去,青年隨意抓起一把散落的白棋, 與?他在空地上胡亂落子。

    高觀啟陪他玩了一會兒,見他快失了興致, 才開口道:“陛下還在生悶氣?”

    他半邊臉疼得麻木,導(dǎo)致咬字有些?含糊。

    青年忍了忍,終是沒忍住,對著前方?痛罵道:“那幫老東西?,平日里裝得何其冠冕堂皇,好似忠心于我,一腔赤誠,只?差指天誓日了!可是今日你帶來的那人就跪在這地方?,這個(gè)位置,他們?連一眼都不敢多看?,全在東拉西?扯,甚至幫著魏凌生說話!”

    高觀啟眼神溫和地注視著對面?這位正在抱怨的青年,將他面?上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收入眼中,不時(shí)點(diǎn)頭應(yīng)和。

    他與?這位君王幼年相識,脾性相投。自認(rèn)該是世上最了解對方?的人。比魏凌生這位血脈相連的族兄看?得更深。

    這青年,說他惡,他并沒有那般暴戾嗜殺的秉性,有時(shí)聽得民生疾苦,心緒感懷,還會哀哀落下兩滴眼淚。

    可若以為?他善,那也是荒唐。這位君王從不將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于他眼中不過伏倒的草芥,可生可死,獨(dú)獨(dú)不能擋他的路。天下的道理加起來,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利益。

    他有種?無知的殘忍、漠然的冷酷。多少人叫他純良憨厚的外表給欺騙了,連魏凌生曾經(jīng)也天真以為?,他能學(xué)好,做一位仁君。

    高觀啟想到這些?,心頭便有種?抑制不住想要冷笑的沖動。

    他低眉斂目,憂心忡忡道:“陛下這次怕是誤會他們?了!

    青年轉(zhuǎn)過臉,眼神中有些?許不滿,無聲質(zhì)問?他這句話的意思?。

    高觀啟收攏地上散落的棋子,將黑白分于兩側(cè),情真意切地與?他細(xì)細(xì)解釋:“陛下,陸向澤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五年前,陛下要將他五馬分尸,想來那幾位老臣也不會多說一字。

    “可惜啊,這幾年里,魏凌生給他最精銳的士兵、最勇猛的部伍,送去源源不絕的糧草與?兵器,助他在邊地筑起堅(jiān)不可摧的城防。多年綢繆,如今陸向澤已殺出了無上的威勢跟民心。殺得北面?胡人退避,群小伏首。大梁多年受辱,能爭得如今態(tài)勢,實(shí)乃萬難。朝中老臣即便心向于陛下,亦得受其所迫,容忍這二狼的野心。莫說他們?,實(shí)不相瞞,連我父親也是投鼠忌器的!

    青年以手肘支撐,慢慢坐起身來,甕聲甕氣地道:“人不是你帶回京城的嗎?”

    高觀啟生怕他誤解,一股腦地澄清道:“我?guī)悄醴N?回來,是為?應(yīng)我大哥的囑托,可我在城中遇上陸向澤的人馬,亦不敢當(dāng)面?挑破,便是顧慮于此?,怕他們?以民意縛了陛下手腳。豈料那幫金吾衛(wèi)來得太快,為?首將領(lǐng)根本不聽我的勸阻,威逼著我將人帶走。當(dāng)時(shí)我就預(yù)感不妙,陛下您心胸坦蕩,容不得這等?污邪手段,果然正正著了這兩個(gè)奸人的道了!

    青年不停翻轉(zhuǎn)著指尖的棋子,追悔已是不及,更是憤懣。

    “經(jīng)此?一著,叫魏凌生在朝中立下威勢,我父退卻,不少原先搖擺的臣子,怕都要向他投靠!备哂^啟放低了聲音問?,“陛下,今日是誰作主,將那小子直接帶到殿上來的?或是誰在陛下身邊吹的耳旁風(fēng),才叫您一時(shí)失策?”

    青年思?忖許久,悶聲說:“大理寺卿此?前與?我提醒,說近日城中會有不小的風(fēng)波。高家?敢放陸向澤的消息,定然備好了后手。屆時(shí)我只?需借力而為?,便能殺去魏凌生的氣焰。今日要帶人上來,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以為?是你父親的謀劃!

    高觀啟笑容微妙:“原來是他!

    青年漫不經(jīng)心地點(diǎn)著身前棋子,片刻后猶疑道:“可他是我的心腹。”

    “心腹?”高觀啟接過他手中的棋子,舉在半空,嗤笑說,“血緣親情尚不足信,‘心腹’二字又?有幾分重量呢?能壓得住人心鬼魅嗎?”

    見青年若有所思?,高觀啟語重心長地多說了句:“陛下,大理寺卿之位多的是良才可以坐,唯有二心之人留不得。這消息根本不是我高家?傳出的,他若真是有心之人,就該提醒陛下審慎才是,而不是連事態(tài)都未明晰,就在背后慫恿挑唆!

    青年抬頭與?他對視,像是才看見他臉上的紅痕,抬手輕輕碰了一下,心疼地問?:“你爹打的嗎?下手這么重?”

    高觀啟抽了抽嘴角,落寞笑道:“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錯(cuò)。在他眼里,我只?是個(gè)心腸歹毒,連手足兄弟也可以見死不救的人。”

    青年迷糊道:“這又?是哪門子的事?”

    高觀啟說:“陛下以為?,季氏那幾個(gè)余孽的下落是從哪里查出的?魏凌生手眼通天,多年來瞞得密不透風(fēng),為?何突然就鬧得人盡皆知了?是我大哥從幾位江湖游俠的口中探聽出蛛絲馬跡,順藤摸瓜,才明了背后真相!

    高觀啟捂著自己紅腫未消的臉,情緒復(fù)雜道:“只?是他太過膽大,以為?身邊有一應(yīng)高手定能保他周全,執(zhí)意留在華陽城里,還正面?遇上了宋回涯。部署完幾件要事后,再沒了下落。如今想來,怕是叫陸向澤給暗殺了。魏凌生見瞞不住,索性將計(jì)就計(jì),才有了今日種?種?!

    青年當(dāng)即憤憤不平道:“這與?你有什么干系?也能怨得了你?二郎,你沒錯(cuò),是你爹太偏心!”

    高觀啟聞言,既大為?感動又?很是惆悵,萬種?委屈無從分說,緊抿著唇角說:“陛下,世上也只?有你會認(rèn)為?,這是我父親的錯(cuò)!

    青年靠近過去,與?他并著肩安撫道:“二郎,你是個(gè)聰明人,滿朝文武,也只?有你最懂朕!

    高觀啟胸膛起伏,垂著腦袋沒有說話。

    青年彎下腰,去看?他的表情,擔(dān)心他是哭了。見他只?是皺著張臉,怏怏不樂地出神,遂握了握他僵直的手。

    青年曲起膝蓋,愁眉苦臉地問?:“二郎,你說,那個(gè)姓季的小雜種?該怎么辦?”

    高觀啟不假思?索道:“放了。帶他回京,是最大的錯(cuò)誤。既不能斃命,本不該亮刀。應(yīng)將人牢牢藏在手里!

    年輕的君王抉擇不定,又?去撥弄起面?前的一堆棋子,說:“可他是季氏余孽,放虎歸山,我總是不安心。若是再出一個(gè)陸向澤,該如何是好?”

    高觀啟恢復(fù)過來,反問?他:“陛下,哪里是山,誰又?是虎呢?如今宋回涯與?陸向澤都在京城,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鏟除那小子,只?怕會弄巧成拙,平添事端。陛下若實(shí)放不下,將他送出京城,余下的事交給我就好。想來陸向澤不敢明目張膽地遣人護(hù)送。伺機(jī)殺那么一個(gè)廢物,輕而易舉。死在外頭,總與?陛下不相干了。”

    青年問?:“宋回涯何時(shí)回來的?”

    “與?我前后腳!备哂^啟說,“這一路她都溜貓逗狗似地跟在我身后,所以我才篤定她別有用心。陛下如若沉不住氣,只?怕又?要中他們?圈套。您但凡一動念頭,狹隘短視的帽子就得落您頭上了!

    青年還是憂慮搖頭:“當(dāng)年宋回涯便是這樣逃出生天的!

    高觀啟耐心地說:“是我父親太小覷不留山了?墒郎弦膊粫械诙䝼(gè)不留山了!

    青年終于被說動,轉(zhuǎn)而問?:“你手上還有多少可用之人?”

    高觀啟將收拾好的棋子抓進(jìn)瓷罐里,風(fēng)輕云淡地道:“謝仲初雖然死了,可樹下的獼猴都還在等?著吃飯呢。猛虎擒兔,亦盡全力,陛下放心!

    青年點(diǎn)頭,與?他一起收拾滿地的狼藉,抬頭朝他露出欣慰的笑臉:“二郎,只?有你是真心為?了我好!

    高觀啟動容道:“士為?知己者死,只?要陛下肯信我就好!”

    二人聊到傍晚。青年要留高觀啟用飯,被高觀啟委婉推辭。

    出了宮門,路過一隊(duì)衛(wèi)軍時(shí),高觀啟停下步伐,勾唇笑道:“告訴你們?郎君,惡人我替他做了,我想要什么,相信他心中清楚。靜候佳音!

    第082章 白云無盡時(shí)

    宋知怯坐在馬背上, 因困倦不住點(diǎn)著腦袋,身?體歪歪斜斜地就要摔下,總在關(guān)鍵時(shí)刻被宋回涯一把拽回。

    天色未亮, 二人便在城門外等候,隨人群緩緩向前挪動。

    冬日?的晨風(fēng)有種浸骨的寒意,宋知怯將腦袋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只?留下呼吸的縫隙, 閉著眼睛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又一次睜開眼,人已?被提著后衣領(lǐng)站在一座樸素的宅院前。脖子里?透進(jìn)幾縷冷風(fēng),凍得她不住哆嗦。

    宋知怯笨拙擦去唇角口水, 將帽子一寸寸往上推去,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臉癡傻地問:“這是哪兒了?”

    宋回涯牽著馬進(jìn)去, 答說:“進(jìn)城了!

    宋知怯小聲?嘟囔道:“我好像沒看見城門。”

    她扭頭在兩側(cè)轉(zhuǎn)了一圈, 發(fā)現(xiàn)京城也沒哪里?不一樣。兩腿發(fā)軟, 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打了個(gè)哈欠, 托著下巴, 又開始打盹。直到一屁股后翻下去, 才徹底清醒過來。

    她爬進(jìn)院內(nèi), 將門掩上,發(fā)現(xiàn)宋回涯已?打來兩桶水, 自發(fā)坐到爐灶前燒火,幫著將東西整理下去。

    二人尚在清掃院中灰塵,外頭竟有客來。

    宋知怯抱著掃帚跑去開門, 見外頭站著個(gè)面容極為俊秀的男人。

    她也跟著師父見過不少樣貌出眾的青年才俊,就是兩位師叔, 風(fēng)姿儀表已?俱是卓群,可驟然對上面前這人,還是有種被晃了一眼的錯(cuò)覺。

    這人五官精致,氣?質(zhì)恬淡,看著拒人千里?,舉手?投足中又有種別樣的風(fēng)流,頗有些不真實(shí)。

    宋知怯初初驚訝后,覺得眼前這人有些面善,可看了許久也沒記起是誰。

    男人亦極有耐心地站著,歪著頭由她打量。

    宋知怯忍不住先問:“你是誰?”

    鄭九提起手?上的兩壺酒,笑道:“聽聞宋門主進(jìn)京,特來拜會!

    宋知怯大驚,指著他道:“你是那?天那?個(gè)——”

    她一時(shí)想不出合適形容詞來,光記得對方割下謝謙光腦袋,面無表情?地扔進(jìn)背簍,說要拿去亡妻墳前祭奠的陰森形象了。

    哦,還有將她摔得眼花耳鳴這一狀。當(dāng)日?身?上撞出的幾塊青紫,現(xiàn)在還沒好全呢。

    料不到是這樣一個(gè)儀容俊爽的人,一時(shí)齜牙咧嘴,臟話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宋回涯聽著聲?音走?出來,隨意打量兩眼,不客氣?地往他手?里?扔了塊麻布,熱情?邀請道:“原是舊友來訪,快快請進(jìn)!”

    鄭九當(dāng)下都想走?了,見她二人已?打掃得差不多,無奈輕笑,只?能挽起袖子過去幫著干活。

    宋知怯準(zhǔn)備關(guān)門,探頭一看,發(fā)現(xiàn)后面還緊跟著一人。是位體格健碩,虎背熊腰的武夫。

    這人宋回涯是記得的,正是當(dāng)日?駕車來接人的馬夫。

    男人手?上也提著袋東西,快步上前,照貓畫虎地朝宋回涯一禮,不等招呼,自發(fā)輕車熟路走?進(jìn)門去。

    見宋知怯主動朝他遞出了一把掃帚,更是毫不見外地出手?捏住女娃肩膀,用巧勁往上一提。

    他以內(nèi)息順著根骨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小娃兒資質(zhì)著實(shí)一般,不禁嘀咕道:“宋門主為何?會收這樣的徒弟?”

    宋知怯還沒回過神來,壯漢已?經(jīng)松開手?走?了。她呆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遭人奚落,眨了眨眼睛,追上去好脾氣?地說:“我自然也有過人之?處,才能入我?guī)煾傅姆ㄑ!?br />
    宋回涯笑著旁觀。

    壯漢一臉新奇,問:“哦?你有什么本?事?”

    宋知怯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過來。壯漢不疑有它,剛彎腰靠近,就見一拳頭朝自己面門揍來。

    到底是江湖上混出過名堂的高手?,只?微一偏頭便躲了過去。

    見宋知怯面露悻悻,壯漢登時(shí)抱胸得意道:“好鬼精的小女娃?上氵@黃豆大點(diǎn)的拳頭,就算真砸到爺爺臉上,也不過是蚊子叮了撓癢癢。何?況你還打不到!”

    宋知怯氣?得跳腳,鄙夷道:“那?么大個(gè)人了,欺負(fù)我一小孩兒,可真要臉面!”

    說話間,外頭又來一客人。小院陡然熱鬧起來。

    瘦猴似的青年兩手?空空,嬉皮笑臉地邁過門檻,與宋回涯抱拳問好:“居然是我來得最晚。久仰久仰。”

    這人身?材矮小,落步極輕,走?起路來搖頭晃腦,有股不正經(jīng)的流氣?。正是當(dāng)日?那?位假扮潑皮的俠客。

    今日?他換了身?稍顯整潔的衣衫,可渾身?的氣?質(zhì)依舊像是個(gè)玩世不恭的無賴,該是個(gè)真正跑江湖的浪客。

    宋知怯正憋悶著無處發(fā)火,見這一個(gè)個(gè)怪人都往家中來,隨意逮著一個(gè)便找茬,尖銳刺道:“不愧與你這莽夫是朋友,嘴上登門拜訪,連個(gè)禮物都不帶!

    青年無故遭一頓冷諷,備好的客套話都沒來得及說,詫異地朝她看去。

    宋回涯不溫不火地叫道:“宋知怯!

    宋知怯驚覺自己得意忘形,又露了本?性,說了句極不妥的話,當(dāng)即朝著青年連連大禮作拜,告罪道:“對不!對不住大俠!我這人嘴巴壞,亂說話,大俠莫與我見怪!

    轉(zhuǎn)頭欲跟壯漢也道聲?歉,可見到對方那張頗為欠揍的臉,糾結(jié)片許,仍是有些扯不下面,委屈巴巴地道:“師父,是他先罵我的!

    瘦猴當(dāng)即了然,笑著打圓場道:“哪里?要這般客氣?定是這莽漢失禮在先。在下沈歲,江湖上也叫我無常風(fēng),學(xué)的腿上功夫,跑得比常人快些。宋門主隨意,覺得哪個(gè)順口便叫哪個(gè)。”

    那?邊壯漢悠悠一句:“身?長只?有六尺高。那?短腿掄起來是快得沒影!

    沈歲額頭青筋暴突,臉頰兩側(cè)微微鼓動,看得出后牙槽都快咬碎。若不是礙于宋回涯在,怕是已?一腳將那?壯漢腦袋踢得沒影。

    沈歲嘴唇翕動,無聲?罵了兩句臟話,為表大度控制著嗓音,字正腔圓地喊了一聲?:“宋門主!”

    宋回涯被他抑揚(yáng)頓挫的聲?調(diào)弄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輕輕“誒”了一聲?。

    宋知怯也躲到她身?后,死死抱住了她的大腿。

    “這廝——”沈歲指著壯漢,笑容扭曲地揭穿道,“這廝從?前就是個(gè)爛賭鬼,空有一身?蠻橫力氣?,可偏生不長腦子。年輕時(shí)運(yùn)氣?不錯(cuò),沉迷賭坊,后來叫人做局害了,敗光家財(cái)不說,連命也險(xiǎn)些賠上。郎君替他還了債,為逼他戒賭,說他如若再犯,就殺了他!

    壯漢下意識將手?背到身?后。

    沈歲不留情?面地點(diǎn)破:“他左手?只?剩三根手?指,是因死性不改,被郎君按著剁了。后來又禁不住他人蠱惑,酒后看朋友作賭,跟著押了一兩,被郎君發(fā)現(xiàn)。郎君說他留著雙手?還有用處,若真砍了就沒必要再活,于是叫人照他肚子捅了幾刀,生生死死地折磨,這才長了記性改好。江湖上的人拿他取樂,都只?叫他賭鬼!

    宋回涯聽著,一時(shí)有些驚愕,不知該作何?評價(jià),試探問道:“所以你死心塌地跟著你們家郎君,是求什么?報(bào)復(fù)?”

    “報(bào)復(fù)?我為何?要報(bào)復(fù)?他是我恩人啊。”賭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郎君又沒捏著我小命,我若要走?,他不會攔。正是因?yàn)槟梦耶?dāng)朋友,才費(fèi)盡心思地幫我戒賭。他要下不去死手?,我至今還是癱爛泥。”

    宋知怯還是頭一回見到對自己也能如此?毒辣的狠人,話都有點(diǎn)說不利索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你……你知道不該賭啊?”

    賭鬼兩手?環(huán)胸,坦率道:“我知道啊!

    師徒二人一齊啞聲?,沒了話好說。不大理解他有這份毅力,當(dāng)初又為何?會沉湎于賭博。

    賭鬼有感而發(fā),懇切說道:“好賭的人,就是骨頭賤。莫賭。”

    他彎腰,一指點(diǎn)在宋知怯額頭,兇神惡煞地嚇唬她道:“若是哪天你這小丫頭也誤入這歧途,我可以幫你!

    宋知怯看了看自己手?指,堅(jiān)定搖頭,拒絕他的好意。

    這二人互相抖落完對方底細(xì),想起還有一位同?伴,默契地將目光轉(zhuǎn)了過去。

    鄭九正細(xì)致地在一旁擦拭桌案,將打濕的麻布擰干,折成方塊,察覺到視線,冷淡瞥向正閑聊偷懶的幾人,只?覺他們都有些礙眼,索性端起水盆往屋內(nèi)走?去。

    宋回涯頃刻覺得鄭九周身?閃耀著浩然正氣?的光輝,該是全江湖里?最正常最高潔的好人。

    這才是淤泥里?的清荷,深潭下的明珠!

    宋回涯摸著徒弟腦袋,叮囑道:“往后你要恭敬叫他九叔!

    宋知怯心悅誠服地點(diǎn)頭。

    壯漢心生嫉妒,指著自己問:“那?我呢?”

    宋知怯口快:“賭鬼。”

    壯漢:“……”

    沈歲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一拍額頭,想起什么,朝宋回涯道:“差點(diǎn)忘了正事。今日?既來拜會,還是備了禮物的,只?是沒有帶來。郎君曾贈過我一塊不錯(cuò)的精鐵,只?是我這人不善把弄刀槍,所以一直閑置。不知宋門主的徒弟慣使什么兵器?我托人打完送來,當(dāng)是見面禮了!

    宋知怯兩眼發(fā)光,不好意思起來,扭捏道:“太貴重了吧?”

    沈歲說:“算不得什么。留著白白浪費(fèi),換做金銀,又拂了郎君好意,不如贈予不留山,賣個(gè)臉面!

    賭鬼震驚怒喊:“你來時(shí)不是這么說的!”

    他感覺自己真心錯(cuò)付,慘遭小人背叛,吸了口氣?,痛心控訴道:“來時(shí)你叫我等別太殷勤,屆時(shí)被人拒了面上不好看!”

    沈歲只?當(dāng)耳邊有只?蒼蠅在繞,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笑嘻嘻問:“宋門主想打什么兵器?”

    宋回涯還未教徒弟正統(tǒng)的武學(xué)路數(shù),只?帶她練了一段時(shí)間的根基,思忖片刻,低頭問道:“十八般兵器,你想學(xué)什么?不必拘泥于跟師父學(xué)劍!

    宋知怯一臉崇拜地吹捧:“師父你什么都會。俊

    “嗯!彼位匮谋芏徽劊瑥(fù)問一遍,“你想學(xué)什么?”

    鄭九擦干手?從?屋內(nèi)走?出,識破她的心思,笑道:“你師父如今無門無派,倒是將別的宗門當(dāng)成自己家了。你想學(xué)的東西,不管她會不會,都能替你‘借’來!

    宋回涯理直氣?壯地說:“武林同?道本?該親如一家,何?必高立門墻,拒人千里?呢?我只?是去求教,武道若無切磋,談何?進(jìn)步?”

    這鬼話賭鬼聽著都覺得有些害臊,與想象中宋回涯的偉岸英武實(shí)有落差,忍不住嗆了一句:“宋門主當(dāng)年燒毀不留山藏書閣的時(shí)候,也是因?yàn)橛H如一家?”

    宋回涯面不改色,反指責(zé)道:“謝賊謝賊,賊人哪能算同?道?我不留山的武學(xué)典籍若是進(jìn)了謝仲初的手?,才是對不起師門列祖!

    在場幾人都被她的這套歪理噎得語塞,細(xì)想又覺得也是個(gè)道理。

    宋知怯抱著腦袋苦思冥想,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回涯說:“慢慢想,不著急。”

    第083章 白云無盡時(shí)

    宋知怯埋頭思?考的功夫, 院內(nèi)無人接話。這猝不及防的安靜叫眾人都有了些許尷尬。

    沈歲先按捺不住,過去?用手肘推了推鄭九,頻頻以眼?神催促。賭鬼則捏著喉結(jié), 一聲聲清嗓干咳。表情有些殷勤。

    宋回涯瞧見幾人小動作,笑?著看向鄭九。

    鄭九被?沈歲一把推上前,也不糾結(jié), 過去?打開自己帶來的兩壺酒。

    宋回涯剛要說這里沒有能待客的器具, 那邊賭鬼自己備了,從紙包里翻出?幾個(gè)杯子,一圈擺在院落中間的桌子上。

    宋回涯在幾人示意中過去?落座, 端起酒杯在鼻間聞了一下,但沒有喝。將杯子放回桌上,手背輕敲, 示意幾人明?說。

    鄭九醞釀著開口, 拐了個(gè)大?彎, 問:“宋門主要在京城留多久?”

    “不清楚!彼位匮恼f,“我在等!

    鄭九:“那之后呢?要回不留山嗎?”

    宋回涯聽?他這番旁敲側(cè)擊, 頓時(shí)?明?白了, 笑?道:“你想跟我回不留山?”

    鄭九爽快承認(rèn):“想!

    宋回涯卻是有點(diǎn)笑?不出?來了, 神色中沾上一抹黯然, 說:“可?這世?上,沒有不留山了!

    “我等景仰的不留山, 難道只是一座山頭嗎?那山是一直是在的,可?卻無人能撐得起門戶。江湖里只認(rèn)‘宋回涯’這個(gè)名字,而非不留山百年的聲名!

    沈歲的聲線略偏尖細(xì), 尤其是在他情緒激動時(shí)?,說出?的話縱是無心, 聽?起來也好?似是在爭吵。他粗魯?shù)?擠上前,端過一杯酒仰頭飲盡,抱拳鄭重道:“宋門主所?立之地?,無論是哪處孤野老林,深僻荒山,都叫不留山!

    鄭九平和道:“我見宋門主收了個(gè)徒弟,若不是我錯(cuò)想,該是宋門主自己有一份重振師門的愿景,所?以今日厚顏前來,問個(gè)答案。若宋門主不棄,鄭九愿效勞左右,以報(bào)舊恩!

    賭鬼見宋回涯好?似無動于衷,也是急了,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拔規(guī)兹说膩須v,方才都與宋門主說清楚了,不是什么名門子弟,過往更稱不上光彩。不是無處可?去?,只是漂泊久了,想尋個(gè)地?方落腳。不知宋門主看不看得上?”

    宋回涯指尖轉(zhuǎn)動著酒杯,對著沈歲問:“你殺過多少人?”

    沈歲正色道:“很多。”

    宋回涯:“殺過平民嗎?”

    沈歲猶豫片刻,如實(shí)道:“殺過??都不無辜。”

    宋回涯無波無瀾地?問:“為什么?”

    沈歲的五官本算不上周正,這番躊躇斟酌的模樣瞧著更像是在奸猾算計(jì)。

    他天?生長了一張不討喜的臉,性格再不果決,難免受人誤解。

    他若想取信宋回涯,大?可?先隨意編個(gè)謊話出?來誆她,可?深思?熟慮后,只是搖頭。

    “好?吧!彼位匮臄傞_雙手,溫聲道,“你也看見了,我身無長物,囊空如洗,就算今日真的心血來潮,建出?個(gè)山門來,這樣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沈歲姿態(tài)放得很低:“我并無它?求,看門護(hù)院,跑腿送信,宋門主用的上,我都可?以!

    宋回涯笑?說:“屈才了。”

    她還是問:“為什么?”

    沈歲從沒覺得這么難熬過。宋回涯的執(zhí)著追問像是要將他的真心從胸膛里生剖出?來比量。

    可?他根本沒什么能與人說道的志向,只有一地?拿不出?手又拋不掉的可?悲尊嚴(yán)。

    空氣要在肺部炸開,人好?似矮了一頭。他感覺自己低進(jìn)泥里,努力伸長了脖子,才艱難吐出?一句:“我想叫人看得起!

    “呵呵。”

    沈歲聽?見了宋回涯的笑?聲,分不清那里頭的意味,面色剛一下漲紅,又聽?她說:“我也是。”

    沈歲狐疑地?抬起頭。

    “我最初學(xué)武時(shí)?,正是因?yàn)檫@個(gè)。”宋回涯的眼?神并沒有他以為的鄙夷,反是一片柔和,“我收這徒弟,也是因?yàn)檫@個(gè)。一只螻蟻想挺直腰桿,活得像個(gè)人樣,不是天?底下最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嗎?能做到的,都是了不起的人!

    沈歲仿佛一下子癡傻了,心臟劇烈亂跳,震得他暈頭轉(zhuǎn)向。喉結(jié)蠕動,唇角緩緩翹起,渾身暖洋洋的失了頭緒。只飄著視線,看天?看地?、看花看樹,滿臉俱是飛揚(yáng)的光彩。

    鄭九一杯酒在手中端了半天?,綿著眼?皮,像是魂游天?外,此時(shí)?才舉起輕抿一口。

    宋回涯又轉(zhuǎn)向賭鬼,客氣道:“其實(shí)我很奇怪。你若不覺冒犯,我想問你個(gè)問題。”

    賭鬼忙行?了個(gè)夸張的大?禮,恭維道:“宋門主隨意。只要不問我家中錢財(cái)藏在何處,我定知無不言。我這人也不像沈歲,最不在意的就是那張薄薄的臉面,您盡管問!

    宋回涯說:“不留山在江湖上其實(shí)只剩一角空名,以我淺見,兄臺活得恣意,既沒什么難解的遺恨,也沒有什么未展的報(bào)復(fù),不必來就我山門。”

    “我當(dāng)是何事!辟鬼滿不在乎地笑道,“因?yàn)槲也宦斆?啊。”

    宋回涯正在思?考他這意思?是不是在罵自己,賭鬼又道:“可易九是個(gè)聰明?人。郎君謀算精深,你師弟亦有大?宏圖在身。他們都覺得你能成事,我自然得跟著你。旁的事我不擅做,但跟著聰明?人能少犯錯(cuò),這點(diǎn)道理我還是曉得。”

    他爽朗笑?道:“說不定哪日,我能撈個(gè)功成名就呢?誰還沒個(gè)指望?”

    他說著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羞赧揮手:“喝酒喝酒!”

    宋回涯不由笑?道:“這位好?漢,誰說你不聰明??”

    鄭九垂下雙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臉等待考校的期待,輕笑?著問:“是要輪到我了嗎?”

    “不用了。我與你合眼?緣!

    宋回涯幾不可?聞地?嘆出?一口氣,短短幾字,說出?來居然有種?沉甸甸的重要:“不留山從此,又多了三人。”

    鄭九謙虛頷首,高舉酒杯,隔空與她相敬。

    沈歲與賭鬼本在歡喜陶醉,強(qiáng)忍著才沒在臉上表露,轉(zhuǎn)眼?見他們兩個(gè)一副酒逢知己、心有靈犀的模樣,那點(diǎn)志得意滿里就多出?了股濃烈的酸味,怎么都不對勁了。

    二人本是勢不兩立,見面就要撕咬兩口的關(guān)系,這會兒一高一矮、一壯一瘦地?靠在一塊兒,開始交頭接耳,聲音大?得滿院的人都能聽?見。

    沈歲拿腔捏調(diào)地?說:“易九真是長了張好?臉啊,任誰來也能與他投上眼?緣!

    “是啊。我可?不像易九,靠著張臉?biāo)奶幜羟!辟鬼挺直腰背,可?惜太過不學(xué)無術(shù),一時(shí)?想不起“潔身自好?”四個(gè)字,舌頭打結(jié)地?轉(zhuǎn)了圈,驕傲地?說道,“我干凈!”

    宋回涯再大?的定力,都差點(diǎn)繃不住笑?出?聲來。

    鄭九對他二人那不學(xué)無術(shù)的空空腦袋顯然習(xí)以為常,聽?著他們變臉?biāo)频臄D兌,也不過氣定神閑地?隨聲附和:“是!

    可?惜這并不能叫沈歲滿意,青年惱羞成怒道:“誰要聽?你說是?我們又不是在同你說話!”

    宋知怯沒在理他們,自顧著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掰起腿,彎著腰朝鞋底看。

    她總覺得先前踩著了什么東西,走起路來不舒服,定睛分辨了會兒發(fā)現(xiàn)是塊凍硬了的狗屎,于是從地?上撿起根木棍將它?挑了下去?。

    宋知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回過頭,就見鄭九閉著眼?睛,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邊上賭鬼同是繃著臉,緊抿的唇線寫滿了此刻一言難盡的心情,后才悠悠吐出?一句:“師侄……你可?不能這樣!

    ……她這就成師侄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認(rèn)真想了想,誠心問:“你們走路能不踩狗屎嗎?街頭巷尾可?那么多野狗呢!

    “我不是說這個(gè)……”壯漢吸了一口氣,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從自己嘴里說出?這四個(gè)字,“有辱斯文!”

    宋知怯不屑扯扯嘴角。

    斯文?她連斯文倆字都寫不端正,還能怎么辱了它?了?

    她見幾人聊完了,拍拍屁股走上前,老氣橫秋地?背著手,打聽?道:“你們是做什么的?”

    賭鬼說:“跑江湖的啊!

    宋知怯臉上寫滿了操心:“跑江湖也不能天?上掉錢啊。你們是做什么營生的?”

    她覺得不留山的前景有些渺茫,招進(jìn)來一窩的窮鬼。想到蒼石城里那幫吹噓自己是大?人物的江湖客,每日跟地?痞流氓似的到處打秋風(fēng),腦門不由一抽一抽地?疼,捂住嘴驚呼道:“不會是靠訛人吧?!”

    幾人深感羞辱。沈歲與賭鬼爭先恐后地?道:“你這小丫頭,怎么污人清白?!”

    “我等雖長相丑陋,可?也是有氣節(jié)的!你拿我們與誰做比對?”

    “你怎么不說說你師父,是靠的什么掙錢?”

    宋知怯張大?嘴巴,正要暢言——她師父幾次賺錢……腦海中閃過血腥的幾幕……似乎比訛人還要可?怕,都是在殺人之后。

    她猛地?沉默了,嘴唇跟著顫了顫。

    那兩人審視的目光一下射到了宋回涯身上。

    宋回涯也是懵了,但混亂中更想不起自己過去?是靠什么謀生,只感覺這盆黑水潑在背上,比六月的飛霜還要冤屈。

    好?在此時(shí)?鄭九說了句話為她解圍:“宋門主一劍千金難求,只要點(diǎn)頭,多的是人為她奉上金銀財(cái)寶??宋門主不慕榮華,視金錢為外物,自然也不會鉆營此道!

    師徒二人如蒙大?赦,頂著冷汗用力點(diǎn)頭,無端有種?逃過一劫的慶幸。

    “至于他二人,賺幾兩賣命錢。”鄭九慢條斯理地?道,“我是個(gè)唱戲的!

    “我也會唱曲兒哩!”宋知怯拍拍胸脯,“我可?以幫著九叔一塊兒唱,九叔只用分我一點(diǎn)賞錢!

    眼?見她就要當(dāng)場露一手,宋回涯擔(dān)心她又唱出?什么淫詞艷曲,那自己在江湖可?能真要身敗名裂了,當(dāng)即一把捂住她的嘴。

    宋知怯將師父的手掰開,說:“老瞎子也是教過我?guī)拙湔?jīng)詞的!”

    她在臉上堆出?憨態(tài)可?掬的笑?容,朝著鄭九抱拳賣好?:“九叔如果愿意教我,我也能學(xué),我唱得可?好?哩!”

    宋回涯尤記得鄭九當(dāng)日鬼魅般的身形,步法行?云流水,身姿柔似細(xì)柳,可?一招一式又暗藏余勁,勢破竹。單論攻法技藝,這絕對是位一等一的高手。

    宋回涯心思?一動,跟著笑?道:“九哥,既然我這小徒真心愿意跟著你學(xué),不如你教她一點(diǎn)真本事?”

    賭鬼耳朵動了動,怪聲怪氣地?喊:“九哥?!”

    沈歲則是撇著嘴角,“嘖”了一聲。

    鄭九說:“有你在,我教不好?。”

    宋回涯若有所?思?:“蒙童入堂求學(xué),是沒有父母在旁照看的。那你把她領(lǐng)走吧,我晚上再去?接她!

    “??!!”

    宋知怯一個(gè)彈跳疾步后撤,全身肌肉都在表達(dá)著驚悚。

    鄭九欣然應(yīng)下:“可?以!

    他從來是慈眉善目的,可?宋知怯光是被?他看一眼?,就感覺即將要挨無數(shù)板的戒尺,顫聲哀嚎道:“師父——不要啊!”

    宋回涯又想起一事,奇怪道:“你們幾人都是高觀啟的門客,放你們離開,他也舍得?”

    要知道這些隱世?的高手,就算一個(gè)也難遇難求。

    她話一出?,正對著鄭九擠眉弄眼?的壯漢頃刻安分,在院里閑閑地?溜達(dá)兩圈,就那么鬼鬼祟祟地?走了。

    沈歲“嘿嘿”笑?了兩聲。

    宋回涯看向鄭九。后者也不靠譜地?笑?了起來。

    宋回涯微微后仰,指著自己說:“我,去?向高觀啟要人?”

    鄭九飛快應(yīng)道:“對。”

    這話聽?著,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沈歲搓著掌心,心虛氣短道:“其實(shí)我們先前已與郎君提過,只是真到這關(guān)頭,又有些不忍心開口!

    鄭九說:“郎君如若有求,只要不違道義,即便已不在京城,我等還是愿意為他出?手!

    宋回涯略作思?索,被?叫了那么多次的門主,是該展現(xiàn)一下身為門主的風(fēng)度,點(diǎn)頭道:“好?,那我就幫你們跑一趟!

    第084章 白云無盡時(shí)

    去得不巧。

    宋回涯提著劍翻上墻頭時(shí), 高觀啟家?中正圍了許多人。

    聽著像是在興師問罪,罵得正是火熱。

    宋回涯光明正大地從?廳堂門口經(jīng)過,挑了處遠(yuǎn)離人群的窗戶, 干凈利落地翻身,跳進(jìn)室內(nèi),再借著輕功, 壁虎似地游上橫梁, 爬到他們頭頂了,都無人察覺身邊又多了道影子。

    高觀啟坐在正中,蔫頭蔫腦?地由著人罵。

    為首氣?勢洶洶的, 是個(gè)比高觀啟要年輕些的男子,宋回涯聽見他咬牙切齒地叫“二哥”。

    宋回涯換了個(gè)舒服的姿勢坐下?,托著下?巴與高觀啟遙遙對上了視線。

    后者若無其事地挪開眼, 唇角輕抿, 露出些許煩悶的神色。

    高三郎以為這是對他, 勃然大怒,抽出身邊護(hù)衛(wèi)的佩劍, 一把指向?兄長的鼻尖, 暴跳如雷道:“高觀啟!我大哥那幾名護(hù)衛(wèi)的尸首已經(jīng)挖出來了, 里頭唯獨(dú)少了我大哥。如若人真是宋回涯殺的, 她要我大哥的尸骨做什么?何況那些人身上的傷,根本就不是劍傷!就算你百般抵賴, 我也?知道,此事斷然與你脫不了干系!”

    高觀啟悶聲不語,低下?頭去。搭在桌案上的手蜷曲成拳。

    宋回涯知道, 此刻他才是真的不勝其煩。

    高三郎看著他這幅死?氣?沉沉、任人宰割的模樣,怒火幾乎要將胸口燒穿, 恨不能真將人一劍捅了。五指握得發(fā)?白,長劍猛然一揮,劈在旁邊的花瓶上。激憤中開始口不擇言,只為羞辱。

    “母親早提醒過我,說你這人陰損狠辣,最擅詐偽,此前勢弱,不得不求庇于我等,才肯伏低做小,裝得一派純良,實(shí)則狼心狗肺,不念恩情。我還不信,總是為你開脫。原來是我眼瞎,竟沒看出你是條長著毒牙的惡犬!”

    高觀啟木然不動。

    青年又罵:“你真是心思深沉,這么多年我竟沒看出你一點(diǎn)錯(cuò)來。若不是大哥死?了,我還在拿你當(dāng)親兄弟!

    他在高觀啟耳邊怒吼道:“你跟你母親一樣,都是忘恩負(fù)義,不知好歹的爛貨!所以才會將自己送上絕路。你們就是蛇蝎,一肚子歹毒的心腸!殺了我大哥,你還想獨(dú)自快活?癡人說夢!我告訴你,早晚我也?要將你大卸八塊,送去地府見你那早死?的娘!”

    宋回涯本欲作壁上觀,在暗處盤腿看了許久,見高觀啟今日只縮著腦袋裝孫子,反看得她心頭憋悶,忍不住哂笑出聲。

    堂內(nèi)眾人皆是大驚,仰頭朝上看來,才發(fā)?現(xiàn)她悠閑坐在梁上,肩上搭著把劍,不知來了多久。

    護(hù)衛(wèi)當(dāng)即抽刀拔劍,將年輕男子護(hù)在中間,警惕呼喝,問她是誰。

    宋回涯漠然無視,雙眼只盯著高觀啟,冷言冷語地嘲諷:“高觀啟,你這孬種,平日怎么不知你如此窩囊?狗叫人踹了,尚知道齜牙咧嘴地咬回一口,你現(xiàn)下?這等廢物的模樣,真是連條拔光了牙的野狗都不如。他罵你的那些,倒是在夸你!

    高觀啟眼神兇戾地朝她斜來。

    他臉上的掌印還未消去,多出成塊可?怖的青紫,瞧著比先前更?嚴(yán)重了。

    宋回涯挑眉,放肆笑道:“高侍郎,幾日不見,你這張臉倒是變得比以前順眼多了!

    高觀啟壓抑著吐出一字:“滾!

    宋回涯氣?笑道:“你沖我兇什么?只敢對我耍本事?我宋回涯是哪一點(diǎn)叫你瞧出了好欺負(fù)?見到我時(shí)叫囂得何其厲害,結(jié)果叫人一只爪子就給摁死?了?這是你爹還是你弟?真有本事,就拿出平日的一分傲慢,教訓(xùn)他們!

    幾人聽她自報(bào)家?門,挪動腳步圍得更?緊,頭皮陣陣發(fā)?麻,緊閉著嘴不敢出聲,唯恐惹惱了他。

    高三郎卻是不管不顧,借著那股高漲的怒意,推開擋在面前的不知誰人的手,向?她質(zhì)問道:“是不是你殺了我大哥?”

    宋回涯懶得拿正眼看他,在掌心拍著劍,不以為意道:“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找我問話。”

    她壓低上身,朝青年勾勾手指,囂張?zhí)翎叺溃骸澳愦蟾,是我殺的。你想如何??br />
    底下?一干護(hù)衛(wèi)不敢大意,反帶著青年退了幾步。

    宋回涯張狂大笑:“原來也?只是個(gè)欺軟怕硬的廢物。”

    青年從?未忍受過這等奇恥大辱,指著她厲聲警告道:“這,是京城!”

    宋回涯看著他,淡淡道:“我,是宋回涯!

    那不可一世的口氣,帶著極盡強(qiáng)烈的蔑視,似乎將什么都說了。

    青年手指抽搐了下?,就算周圍高手如林,還是本能的生出些恐懼。停在半空的手臂收也?不是,抬也?不是。

    宋回涯提劍站起身來。下方眾人如臨大敵,幾欲扛著人奪門而逃。青年也?是呼吸一窒,碎步朝后方躲去。

    宋回涯指著高觀啟,道:“這個(gè)人,到底算是我的一個(gè)對手,與我明槍暗箭地斗了幾年,沒個(gè)奈何。你們這般折辱他,是不將我放在眼里。傳出去,損我臉面。現(xiàn)在我給你們一個(gè)機(jī)會,滾。”

    護(hù)衛(wèi)片刻不留,當(dāng)即架起青年朝外奔去。出了大門,才聽見青年不算響亮的一聲咒罵。隨即坐上大馬,落荒而逃。

    等人走遠(yuǎn),那跟泥塑似毫無反應(yīng)的人才活了過來。

    高觀啟站起身,眼神帶著噬人的兇戾跟血光,聲線顫動道:“一個(gè)下?賤的野種,也?敢道我娘的不是!說起忘恩負(fù)義,他姓高的也?配?他高清永一個(gè)鄉(xiāng)野出身的泥腿小子,見了我娘還得卑躬屈膝,生出來個(gè)小雜種,真以為自己是什么鳳凰,居然飛到我娘的頭上!”

    他黑著臉往外走,順手搬起一張椅子砸在門上。額頭上的青筋漲得紫紅,讓人懷疑會不會馬上爆裂開來。

    宋回涯跳下?橫梁,用手一撐,身輕如燕地翻過窗戶,越到高觀啟面前,背靠著回廊的一根長柱,抱劍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

    高觀啟氣?得發(fā)?昏,無暇理會,徑直從?她身邊穿過。

    走過拐角,高觀啟停步回頭,見宋回涯繞著柱子轉(zhuǎn)了半圈,還在背后看她。

    高觀啟將怒火壓住,呼吸平順了些,說:“你這人怎么陰魂不散的?”

    宋回涯全然沒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去見你的好師弟,來我這里做什么?”高觀啟陰陽怪氣?地道,“你之前不是還說殺我嗎?”

    那是多久之前的話了?

    宋回涯左顧右盼,說:“你這里有好戲看啊,一個(gè)個(gè)敲鑼打鼓的,可?比我?guī)煹苣抢镉腥!?br />
    高觀啟一點(diǎn)就炸,猶如被人抓了尾巴:“所以你是特意來看我笑話?!”

    宋回涯說:“什么叫看笑話?我方才可?是真情實(shí)意地幫你了,若不是我仗義執(zhí)言,你還要再聽你那三弟多少罵?”

    “仗義執(zhí)言?!”高觀啟咬著這四?個(gè)字,氣?得笑出聲來。

    他轉(zhuǎn)身往回廊外走了兩步,坐到石階上。幾次長長的吐息,后背緊繃的肌肉才放松下?來。

    宋回涯見他終于冷靜,跳到他對面,彎著腰笑道:“怎么樣?我的名號起碼能幫你剩下?多少麻煩,陰魂可?沒這本事吧!

    高觀啟掀開眼皮,不咸不淡地掃去一眼,說:“可?惜了,你又不是我的人!

    宋回涯贊許點(diǎn)頭:“說明你這人不喜歡做白日夢。”

    “你……”高觀啟氣?不順,又實(shí)在沒心力同她吵,別過臉說,“罷了!

    宋回涯退開兩步,在他院中閑逛,漫不經(jīng)心道:“怎么,聽起來你似乎還有些遺憾。不會是想跟我宋回涯做朋友吧?”

    高觀啟說:“若是你宋回涯想與人做朋友,在這世間,想必沒有人會不高興吧?”

    宋回涯這樣的人,招人恨,也?招人忌憚,唯獨(dú)不怎么招人討厭。

    他問:“我與你算是朋友嗎?”

    宋回涯從?上至下?掃了他兩眼,似是評判,覺得他馬馬虎虎能與自己夠上點(diǎn)關(guān)?系,大方道:“狐朋狗友吧!

    高觀啟問:“那你是狐貍還是狗?”

    宋回涯一點(diǎn)便?宜也?不給人占,機(jī)敏道:“我是朋友,你嘛,即是狐貍又是狗。”

    高觀啟也?不生氣?,只嘲諷地低笑一聲。提起拖在地上的衣擺,拍了拍灰塵,盯著宋回涯的眼睛說:“宋回涯,你這人,素來喜歡說些討人喜歡的謊話!

    “我?”宋回涯以為自己聽錯(cuò)了。

    “我這人吧,嘴巴毒得很,倒是不怎么喜歡說謊。你誤解我就罷,居然覺得討人喜歡?”她指指腦袋,“你是不是方才孫子裝久了,這里出毛病了?”

    高觀啟問:“吃飯去嗎?”

    宋回涯不假思索跟了一句:“你付錢?”

    高觀啟的表情很是一言難盡,嫌棄道:“不要這樣一副窮酸樣,跟我走吧!

    宋回涯見他是往門外走,跟上去的時(shí)候問了一句:“你府里沒廚子?”

    高觀啟說:“府里的東西有什么好吃?”

    他領(lǐng)著宋回涯,直接進(jìn)了家?富麗堂皇的酒樓,

    剛坐下?點(diǎn)完菜,跑堂又小跑著過來敲開雅間的門,將陸向?澤引了進(jìn)來。

    高觀啟不見意外,拉開身邊的一張凳子,說:“我請客,陸將軍賞臉,不如一起坐下?吃兩口?”

    陸向?澤對他的態(tài)度有些微妙,疏離道:“當(dāng)不起高侍郎的貴客,我?guī)熃愕馁~自然有我付!

    高觀啟笑說:“清官自然不能和我這樣的貪官比。反正花的是高家?的錢,陸將軍客氣?什么?”

    宋回涯聽著覺得有理,說:“對,讓他付!

    陸向?澤欲言又止,將話憋下?,走到高觀啟的對面落座,也?不動筷,只盯著面前的人。

    高觀啟吃了兩口,倒沒這樣厚的臉皮,還能吃出什么滋味,識趣告辭:“看來我在這里,陸將軍吃得不如意。那我就先走了。二位慢用。”

    陸向?澤略一點(diǎn)頭:“不送!

    等房門合上,腳步聲順著樓梯往下?傳去,陸向?澤才將位置換到宋回涯身側(cè),委婉地問:“師姐進(jìn)城先來找高侍郎,是出什么事了嗎?”

    宋回涯手上筷子一頓,回過神來。

    ……糟,看場熱鬧,把正事給忘了。

    “不是什么要事。”宋回涯給他倒了杯酒,催促道,“有不花錢的飯就先吃飯,不要糟蹋。吃完將東西給我徒弟帶去!

    第085章 白云無盡時(shí)

    陸向澤是吃過了來的, 沒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隨意動了幾筷子,便側(cè)著耳朵去聽外面隱隱預(yù)約的曲聲。

    屋內(nèi)香氣濃得有些嗆人, 邊上碳火燒得通紅,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烘得人微微冒汗。

    陸向澤見師姐閑來無聊, 抽了桌上那細(xì)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來玩, 才開口?說:“季小郎君那邊已?安排妥當(dāng),隨時(shí)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來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們!

    她把梅花插回去, 見陸向澤坐著不動,又不說話,鬧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 與他對視片刻, 問?了句:“你師兄呢?”

    陸向澤說:“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將信將疑地走到窗邊, 推開一條縫隙朝下?面張望,未見到街上停著什么馬車, 又直覺魏凌生不是那種?會在天寒地凍里執(zhí)拗等待的性格, 何況早過去那么長?時(shí)間, 多半是陸向澤在開她玩笑。

    她聽見的片刻竟有幾分?當(dāng)真。

    陸向澤不緊不慢喝了口?酒, 長?長?“哦”了一聲,耐人尋味地道:“師姐心中?, 原來還是有在記掛師兄的!

    宋回涯過去照著他后腦拍了一巴掌,笑罵道:“欠打?。你也別吃了。”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來,將幾碟干凈的飯菜收拾進(jìn)食盒。走下?樓梯, 被從大門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吹得一個(gè)寒顫,定睛一瞧, 看見個(gè)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腳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小桌上,面前只擺了壺茶。茶水上已?沒了熱氣,該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著街上車來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識轉(zhuǎn)頭,錯(cuò)愕瞪向陸向澤。

    不等她將譴責(zé)的話說出口?,陸向澤先行搶斷道:“師兄說,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飯。高侍郎走了之后,師姐讓我先吃,我當(dāng)是師姐叫我閉嘴。后來我說了師兄在下?面,師姐不信!

    宋回涯:“……”

    陸向澤將自己責(zé)任推了個(gè)一干二凈,便說:“我先走了,去給師侄送飯!

    宋回涯硬著頭皮上前,扯出個(gè)笑容,喊:“師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這一聲殷切的應(yīng)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釋,似乎都不合時(shí)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沒有絲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體貼道:“我坐在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過來換壺?zé)岵瑁谒麑γ孀?,笑著問?:“想什么?”

    魏凌生說:“想師姐!

    宋回涯又是詞窮:“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溫和的注視中?有種?郁郁寡歡的幽沉,又緩緩說道:“我在想師姐,最近幾年過得怎么樣!

    伙計(jì)領(lǐng)來熱茶,先給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將茶壺放下?。

    宋回涯說:“你可?以直接問?我的!

    “師姐會說過得很好。”魏凌生搖頭,“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間里喝了酒,沒感?覺到醉意。此?時(shí)一杯熱茶擺在面前,水霧騰騰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虛實(shí)難分?的迷亂。

    她看著絲絲縷縷的白煙,笑說:“師弟不必替我擔(dān)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確實(shí)覺得自己過得還算不錯(cuò)。”

    魏凌生聽了,受情緒波動,低下?頭一陣猛烈的咳嗽。他想壓住喉嚨里的癢意,卻是將眼?淚都逼了出來,脖頸上的皮膚跟著泛紅。

    宋回涯將他面前的水推過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門邊吹風(fēng),耳朵、手指,都被凍得一片通紅,摸到茶杯的瞬間,手被燙得抽動了下?。緊跟著握緊,端起?來喝了一口?。

    他聲音變得嘶啞,聽著叫人傷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絲情意,說:“沒有旁人用我擔(dān)心!

    宋回涯想,從前的魏凌生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要擅長?花言巧語得多。不至于說一句話,都要經(jīng)過千回百轉(zhuǎn)的思慮,最后還是零零散散,幾經(jīng)宛轉(zhuǎn)。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軟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說:“我剛上不留山時(shí),其實(shí)不喜歡師姐,也不明白為何師叔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師父常在嘴邊提起?你,叫我多與你學(xué),我很不服氣。”

    宋回涯聽得新奇:“師伯叫你跟著我學(xué)?我少時(shí)的確頑劣,他自己都時(shí)常想抽我一頓!

    魏凌生回憶道:“師父說,我出身豪閥,蒙祖上厚蔭,從未受過世人貶毀,自然是哪兒哪兒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劍客都喜愛的那種?寶劍,最優(yōu)等的材質(zhì),最出色的匠師,可?是過剛易折。寧愿爭得玉碎,也不容風(fēng)雨。但是,師姐不一樣!

    宋回涯靜靜聽著,含笑道:“他說的是我的好話嗎?”

    魏凌生說:“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沒聽進(jìn)去。當(dāng)年太過目中無人。”魏凌生說,“只記得師父當(dāng)時(shí)的意思,大約是說,若是天塌下?來,師姐就算跪著,也能將它頂起來。有師姐在,他從來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識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將他的杯子按住,說:“茶都涼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順從地跟著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shí)日已?近暮,夕陽余暉照著高樓,地上飄著枯落的黃葉,屋檐、街巷,都猶如鋪滿了金燦的華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著劍走,走了沒一段,發(fā)現(xiàn)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將劍放下?,提在手里。

    過了會兒又覺得這姿勢累手,索性將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東西,還是覺得不習(xí)慣,又將它取回來,抱在懷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來,笑容很是生動,帶著種?如沐春風(fēng)的暖意。

    宋回涯放緩腳步,歪過腦袋看他,問?:“怎么?”

    她以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cái)[弄長?劍,也笑著道:“兵器這東西,不用的時(shí)候就是礙手。不過劍還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覺從前的宋回涯又回來了,言語變得流暢,有種?明烈的真誠:“我想跟師姐說說好話,見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師姐其實(shí)不會與我生氣。就算是在盤平城里,什么都不記得的時(shí)候,師姐也沒對我說過什么狠話!

    這話宋回涯聽得自己都遲疑了,她當(dāng)時(shí)沒有說嗎?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師姐不信。怕說得太多,師姐會覺得不耐煩!

    他說著忽然停頓下?來,大概是后知后覺地想起?宋回涯說過的那些狠話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過去,嘴里道:“師姐待我極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總是替他去做。可?他從不敢直白說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語裝飾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說他一句虛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錯(cuò)?

    “收到師姐那封信,其實(shí)我讀不懂!蔽毫枭粗位匮牡臉幼,像是開心,又像是難過。

    許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對宋回涯的防備,究竟是因?yàn)閷λ膽岩桑是因?yàn)樽约旱谋∏楣蚜x。

    “有時(shí)候我想,若是師姐什么都清楚,不過是在騙我、哄我,是不是從沒瞧得起?我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說得語無倫次,有些話自己也沒想明白,這樣說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腳步,喚了聲“師弟”。

    魏凌生緊張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開口?,卻只聽她散漫地一笑,態(tài)度輕佻地調(diào)侃:“師弟,你這樣說,我都要以為你是不是喜歡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睜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駁渙散,分?成許多道重疊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是到自己家了。

    陸向澤脫去了外衣,一身熱汗地倚在門口?,嘴里咬著個(gè)饅頭,目光清澈地看著二人,一臉寫著“可?算回來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關(guān)切看不出破綻,一如往常地溫和道:“師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還有翻江倒海的心緒要說,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劍,搭在肩上,灑脫地轉(zhuǎn)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遠(yuǎn)處,走到安靜的地方,感?覺今天連風(fēng)都有種?莫名的安閑,停了一下?,低聲笑了出來。

    她果然是喜歡聽魏凌生說這些哄人的漂亮話。

    他的眼?神總是能輕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溫情中?有著連綿的情意。

    似假還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連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跡斑斑,卻又覺得虧欠她更多。其實(shí)宋回涯騙他,比他騙自己要容易。

    可?要問?什么喜歡……他們這種?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問?底。

    ·

    歲末景短,夜來夢來,過了許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約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暢通無阻地進(jìn)了魏府后院,就見陸向澤獨(dú)自躺在回廊上曬著太陽。

    宋回涯過去拿下?他蓋在臉上的書,奇怪問?:“你今日怎么沒去上朝?”

    陸向澤被陽光刺得瞇起?眼?睛,有氣無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繞著他走了一圈,見他面色紅潤,氣壯如牛,委實(shí)沒看出半點(diǎn)虛弱的端倪,將書扔回他懷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頭發(fā)多掉了幾根,還是沒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飯?”

    陸向澤翻身坐起?來,活動了下?肩膀,大好體魄,卻撐不起?萎靡的精神,一臉頹唐的喪氣,開口?就嘆:“再上兩□□我就真要病了。那議政的朝堂比賣菜的市集還要熱鬧,每天吵得口?水紛飛,一個(gè)個(gè)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差擼起?膀子親自上了。盧尚書見到我就從鼻子里哼氣,大理寺的人則排著隊(duì)數(shù)落我無恥,吏部的人更是恨不得繞著我走,更不用說高清永背后的一眾黨羽……我又不好動手打?他們,忍得難受!

    宋回涯聽得滿頭霧水:“都是些什么東西?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這話說來實(shí)在又臭又長?,各人心思里全是對自己利益分?金掰兩的算計(jì),既不坦蕩也不磊落,宋回涯指定不感?興趣。

    陸向澤拿著書本給自己扇風(fēng),含糊其辭地敷衍過去:“總歸我如今不受待見,與其進(jìn)宮去挨罵,還不如在家里躺著安生!

    扇了會兒覺得太冷,又訕訕把手放下?。

    宋回涯想說,他既如此?游手好閑,不如去教?自己的師侄練練武功。那邊老儒生背著個(gè)包袱,長?吁短嘆地從房間里出來,也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沖她瞥了眼?,說:“來了。可下钒!

    ……聽得宋回涯以為自己是要上黃泉路。

    陸向澤送他們到門口?,說:“馬在城外,我不能陪你們出去了!

    宋回涯揮手將他打?發(fā),見老儒生心神不寧,邊走邊隨意找了個(gè)話題,想分?散他的心神。

    “我?guī)煹艿纳眢w如何?昨日見他,似乎咳得厲害!

    老儒生說著來氣,語氣沖道:“不如何。他的病哪里是老夫幾貼藥能灌好的?同你一樣,是塊占著茅坑的臭石頭!”

    宋回涯對著郎中?是半點(diǎn)脾氣不敢有的,撓撓眉毛,小聲嘀咕道:“……這話說得好難聽!

    “也是!崩先迳毖?睨她,一陣?yán)涑盁嶂S,“你才是那塊臭石頭,他不過是同你這位好師姐學(xué)了一樣的倔脾氣!

    宋回涯干脆閉嘴,何故平白找罵。

    二人出了城門,從一商戶手中?牽來兩匹馬。站在林邊等了大約半個(gè)時(shí)辰,就見一行喬裝打?扮過的武者押著季小郎君走出城門。

    負(fù)責(zé)押送的人里有位眼?熟的朋友,也是當(dāng)初同鄭九他們一道去華陽城的俠客,估計(jì)是怕她認(rèn)不出,今日扮的還是貨郎。

    他頂開頭上斗笠,隔著人群朝宋回涯笑了一下?,再沒多余交流。沿路灑下?追蹤的藥粉,磨磨蹭蹭地往南行進(jìn),暮色時(shí)住進(jìn)一家二層樓高的小客棧。

    待到夜闌人靜,宋回涯從客棧外墻飛身攀上二樓。

    季小郎君緊張得幾日沒敢入睡,懷里抱著兩件舊衣服,一直蹲在房門口?。腦海里將幾句囑托翻來覆去地背誦,聽見背后傳來細(xì)微的響動,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過身,四肢并用地從窗口?爬出去。

    宋回涯抱住他,從高處一躍而下?,少年嘴里發(fā)出小聲的驚呼,更多是興奮。兩腳落地后,張開雙臂朝老儒生跑了過去,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將頭埋進(jìn)他懷里。

    老儒生見到他之前,是想過要跟他生氣的,這會兒發(fā)現(xiàn)懷里的少年在抑制不住地發(fā)抖,立馬心軟了,摸著他的后腦,跟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想抱著他先好好哭上一場。

    宋回涯打?了個(gè)手勢,叫他師徒二人先別溫存。老儒生用力抹了把淚,拽著徒弟的手道:“走!”

    幾人日夜兼程地往西走了三五天,確信身后無人追襲,老儒生跟她說:“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夜深時(shí)分?,兩人在路邊生了堆火,少年靠著樹干,剛一閉眼?便沉沉睡去。

    老儒生懸吊了月余的心總算放下?,反而沒了困意,與宋回涯一同圍著火堆守夜。

    宋回涯問?:“你們之后打?算去哪兒?”

    老儒生久久看著樹下?蜷成一團(tuán),睡得并不安穩(wěn)的少年,低聲道:“我是一直不想趟什么渾水的……”

    他轉(zhuǎn)向宋回涯,發(fā)灰的眼?白里是抵不住的疲倦,興嘆一聲:“可?惜事?不遂人愿!

    宋回涯說:“你要是喜歡清凈,離了這里,去找個(gè)遠(yuǎn)絕塵囂的地方,別再跟著我風(fēng)里雨里地犯險(xiǎn)。我能顧得好自己。”

    老儒生卻說:“沒有這樣的地方!

    少年睡夢中?翻了個(gè)身,大抵是覺得冷,嘴唇哆嗦著發(fā)出輕微的呻&吟。

    老儒生翻出一件外衣,過去披在他身上。

    宋回涯用樹枝撥了下?火堆,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老儒生回到她身邊,壓低了嗓子道:“宋回涯,你也帶著你兩個(gè)師弟在外漂泊過,應(yīng)該知道這種?感?受。若選擇一輩子躲躲藏藏,那一輩子都沒有清凈。人又不是老鼠,可?以縮進(jìn)地道里,永遠(yuǎn)不見天日。”

    天上的一鉤殘?jiān)聸]入云后,橙紅的火焰在勁風(fēng)中?回旋升騰。

    宋回涯被他問?得一愣,火舌順著枯枝舔上她的手背。她按住被灼燙到的右手,先前那種?熟悉的感?覺褪去混沌的外衣,在她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

    那時(shí)候宋誓成的死訊剛傳出不久,三人蹤跡暴露,引來一群仇敵。

    宋回涯枕戈待旦,夜不敢眠,帶著兩位師弟穿越崇山,躲避追兵。

    她一門心思只想走得更遠(yuǎn)。到了傍晚,路過一處村莊,遠(yuǎn)遠(yuǎn)瞧見白屋炊煙裊裊,還能聽見柴門中?幾聲犬吠。

    宋回涯打?算趁夜繞過村莊,魏凌生叫住她,為難地提醒道:“師姐,阿勉還太小了。”

    宋回涯這才注意到小師弟。

    當(dāng)年阿勉還不到十?歲,隨她翻山越嶺奔波一路,兩腿早已?戰(zhàn)栗不止,要死死拽著魏凌生的手臂來穩(wěn)住身形。

    魏凌生雖比他年長?,可?沒學(xué)過多少武功,亦比他好不了多少。

    半大少年聞言,硬撐著一口?氣堅(jiān)強(qiáng)道:“師姐,我不累。我能走。”

    宋回涯看著他稚氣未脫的面孔,忽而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放低了聲音說:“師姐累了,休息一會兒。坐吧。”

    她靠在路邊的石壁上,想著稍作停留,再將足跡清理干凈,不要留任何疏漏。在腦海中?細(xì)細(xì)思忖了遍,不知不覺閉上了眼?。

    昏昏沉沉之際,一道突兀的腳步滑落聲,猛然將她從噩夢中?驚醒。宋回涯心臟劇烈跳動,下?意識去摸身邊的劍,身上肌肉盡數(shù)繃緊,人已?起?了一半,才看清是魏凌生在山坡上摘花。

    他隨意拍拍膝蓋上的沙土,將那花枝上多余的葉子摘去,別到阿勉的衣襟上。

    阿勉的衣服灰撲撲的,臉上也一片沒顏色的慘淡,看見花呆滯了好一會兒,又仰頭傻傻望著師兄。

    魏凌生扎高袖口?,朝他微笑,阿勉于是也無聲地笑。

    宋回涯看著這一幕,震撼失神,身形緩緩?fù)蟮谷,指腹摩挲著手?劍,破皮的傷口?感?受不到任何的刺痛。

    這一幕太過鮮艷,像被人用沾著天光的濃墨點(diǎn)過,宋回涯只一回首,腦海中?都是那支別在胸襟的花和阿勉被照亮的眼?睛。

    就是那一日,宋回涯在五味雜陳中?告訴自己:逃是沒有用。她得平了這條路,帶著師弟回不留山。

    老儒生的聲音隔著邈邈的歲月傳了過來,問?道:“你能明白嗎?”

    宋回涯看著蕩漾的火光,點(diǎn)頭說:“我明白!

    老儒生眉目舒展,帶著種?釋然的松弛,與宋回涯說的同時(shí),自己也下?定了決定:“我打?算饒道去北面,到光寒山下?看一看。那邊魚龍混雜,倒是不怕仇家。或許還能遇上幾個(gè)朋友,嘮嘮家常。

    “這段時(shí)日我仔細(xì)想過了,我不應(yīng)該教?他做一個(gè)畏首畏尾的懦夫。他雖小,卻是懂道理的。難道要為了顧念我一個(gè)老頭子,真去裝一輩子的憨傻癡兒嗎?那老夫我也太沒用了。”

    他看著宋回涯,聽宋回涯說了句“也好”,心里又定了些,笑道:“等這些麻煩都過去,我到你們不留山做客!

    宋回涯也很期盼,應(yīng)道:“好。我等你們來。”

    沒多久晨光大亮,是到要分?別的時(shí)候了。

    季小郎君早早醒來,去遠(yuǎn)處的河邊打?了水,隨意揉了把臉,搶先把包袱都背到身上。

    老儒生倚著他,面色躊躇地瞥了宋回涯好幾眼?,臨走時(shí)按捺不住,拉著張長?臉粗聲道:“我真走了啊,你自己當(dāng)心點(diǎn),別又弄得只剩半口?氣,來找我救命。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宋回涯笑說:“有勞您老操心!

    她說了句客氣的人話,叫老儒生越發(fā)提心吊膽,不知道這禍害是真將他囑托聽進(jìn)耳里,還是等不及他離開,要去翻江倒海。

    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儒生才勉強(qiáng)將那些不好聽的絮叨給忍了回去,悶悶“嗯”了一聲,擺擺手走了。

    剛破曉的日光猶如一團(tuán)朦朧的云霧,籠住曲折的山道。

    三人騎馬背向而行,身影很快隱沒在凄緊的風(fēng)聲中?。

    回去的路宋回涯走得慢了些。一來一回,用了小半月的時(shí)間。

    京城的天氣沒一點(diǎn)轉(zhuǎn)暖,依舊冷得叫人打?顫。

    宋回涯剛進(jìn)家門,還沒喘上口?氣,沈歲已?消息靈通地溜達(dá)過來,站在門外,扒著門框,探出半邊身子,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說:“宋門主回來了啊!

    第二句就是:“之前的事?情宋門主說了嗎?”

    宋回涯頓時(shí)頭大道:“馬上去,馬上去!

    “好嘞!”沈歲笑瞇瞇地說,“我也不是要催,宋門主您瞧著哪日方便,不著急這事?!

    說罷甩著手心滿意足地離去。

    宋回涯喝了口?水,換身衣服,剛出前街,對面賭鬼大搖大擺地走過來。

    壯漢見到她表情夸張地喊了一聲,裝出偶遇的驚喜,抬手招呼道:“宋門主回來了啊!”

    宋回涯無語了,不想看他拙劣的演技,告饒道:“我現(xiàn)在就去找高觀啟!

    賭鬼眉開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擾宋門主了。快去快去!

    第086章 白云無盡時(shí)

    宋回涯熟門熟路地翻過高墻, 在前院轉(zhuǎn)悠了一圈,沒找到人。正覺納悶,繞過回廊一路深入, 才?在湖邊看?見個(gè)靜坐的?背影。

    湖中僅剩一片凋殘的?枯荷,顏色蒼黃,折斷的?老莖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綠, 稀稀疏疏地浮著從?別?處飄來的?落葉, 偶爾才?有一抹金黃的?魚尾游過,很快又?沉入水底。

    “這?么有閑情逸致,在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 探著腦袋看?了半天,也沒找出什么有趣的?東西,干巴巴地問, “看?水嗎?”

    高觀啟回過頭, 給她的?不?解風(fēng)情遞來一個(gè)鄙夷的?白眼。

    這?一照面卻是將宋回涯給驚到了。

    面頰消瘦、唇色慘白, 全然不?見往昔的?光鮮,不?比身前那幾片雪壓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過短短數(shù)日未見, 衰頹得像是變了個(gè)人。

    宋回涯嘲謔道:“你父親是開壇做法, 招個(gè)陰魂來纏你了?演得這?么像!

    高觀啟說:“我做事?, 幾時(shí)不?用?心??”

    他將手里的?魚食都灑下去, 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爐上正熱著的?酒。

    宋回涯見他半條手臂的?肌肉都在發(fā)顫, 以致于連個(gè)酒杯都握不?穩(wěn),一口?酒送不?進(jìn)嘴里先灑出去一半,古怪問道:“你病了?”

    高觀啟嘴里沒句人話, 張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癆鬼說了兩句話,被?染了病氣!

    宋回涯一聽就知道他說的?病癆鬼是誰, 聽不?順耳,嗆聲道:“也可能是你壞事?做盡,報(bào)應(yīng)來了!

    高觀啟還有心?情說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報(bào)應(yīng),我做過的?惡事?,可不?是病一場能抵得消的?!

    說著不?忘帶上他的?好父親,一塊兒罵上幾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揚(yáng)灰一百次都嫌不?夠。該一次次受盡極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說著又?喝一口?。喉結(jié)用?力滾動,艱難將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皺眉道:“你生病了,還喝那么多酒?”

    高觀啟笑容蒼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覺出不?對,兩指按住他的?酒杯,說:“你中毒了!

    “是啊!备哂^啟笑說,“宋大俠真是慧眼如炬,這?么快就瞧出來了。”

    他這?張嘴是真招人煩,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煉成精繼續(xù)罵人。

    宋回涯想?抬腿踹他一腳,見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將人踹死。跟著坐了下來,拿劍碰了碰他胳膊,問:“是高夫人替她兒子報(bào)仇來了?”

    “呵!备哂^啟哂道,“她是惡毒,卻沒那個(gè)膽量,還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這?般喪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dú)⒘怂 ?br />
    宋回涯亦是開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見到不?少新鮮事?。天底下居然還有你們這?樣的?父子?”

    “父子?”高觀啟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懷疑我不?是他的?親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過去,興致盎然道:“哦?怎么說?”

    高觀啟滿臉鄙夷之色:“不?過是他為自己的?無恥尋的?一個(gè)借口?,有什么好說?”

    嘴上還是痛快罵道:“高清永算個(gè)什么東西?而今位極人臣,忘了當(dāng)初是乘的?我娘的?東風(fēng)。我娘素來瞧不?起他,覺得他心?胸狹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極為欣賞他年?輕時(shí)的?才?情,定下的?這?門親事?。本以為,他不?過是池塘里的?一條小小泥鰍,喂得再肥,翻騰得再厲害,也驚不?起多少的?風(fēng)浪。豈料,呵,他還有能乘風(fēng)化龍的?一日!

    高觀啟提及舊事?,冷靜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眥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無顧忌,將他藏在鄉(xiāng)下的?逃生子給帶了回來,明目張膽地讓我喊他大哥。那野種也配?后來謀得權(quán)柄,更是將那賤婦楊拾春也接了過來,只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輩子,縱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親面前抬不?起頭,只想?叫我娘屈從?服軟,同那賤婦一樣,對著他卑躬屈膝,好滿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觀啟沒有血色的?臉龐因憤怒燒出了一片薄紅,了無生機(jī)的?暮氣也隨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樣:“那畜生這?輩子離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上媸敲?該絕,這?樣也能叫他僥幸逃過!”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遺憾拍了下腿。

    高觀啟咧嘴獰笑:“我年?幼時(shí),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幾分慈愛的。全因彼時(shí)我不過是個(gè)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這等野心?,所以勉強(qiáng)能勻出幾分?真心?,分?我一些。后來我長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當(dāng)催命的仇人、懸梁的刀刃。等那賤人在他耳旁吹了幾次風(fēng),他慢慢就說服自己,真覺得是我娘先對不住他。笑話。”

    宋回涯聽他語氣,竟品出了幾分愛恨交織的味道,意味深長道:“高觀啟,你不?會還在留戀過去那段虛偽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當(dāng)真是天下最可憐的?人了,連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觀啟斜睨著她,眸中帶著未散的?兇光,咬牙切齒道:“我只恨他當(dāng)日怎么沒死?真是閻王都厭他三分?,懶得收他!”

    他舉著酒剛湊到嘴邊,被?宋回涯拿劍一拍,脫手飛了出去,下意識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潑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過來,兩指穩(wěn)穩(wěn)接住杯盞,一滴不?漏地?cái)n回酒水,又?全部潑了出去。

    高觀啟有些惱火,額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將酒杯往他懷里一扔,敷衍應(yīng)道:“吵什么?想?死的?話,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觀啟唇齒干澀,舌尖滿是濃重的?苦味,動了動嘴皮,又?自知吵不?過耍起無賴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著朝側(cè)面涼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長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給我個(gè)杯子!

    高觀啟忍無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個(gè)空杯朝她砸了過去。

    奈何病骨支離,衰殘無力,這?一動作反叫自己亂了內(nèi)息,險(xiǎn)些暈厥,捂著胸口?緩緩坐下,好半晌才?緩過勁。

    宋回涯這?人蠻橫無理,搶了他的?酒不?說,見他受疼痛煎熬,還在那邊幸災(zāi)樂禍:“嘖嘖嘖!

    高觀啟喝了兩口?冷水,感覺胸肺處的?痛感更重,從?喉嚨滑落的?液體?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著,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氣悶片刻,閉著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著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應(yīng):“說!

    “如果?……”高觀啟停頓稍許,視線模糊地望向?qū)γ娴?人,問,“如果?,我是你師弟,你會不?會不?顧危險(xiǎn)地來救我?”

    宋回涯毫不?猶豫地說:“會。”

    高觀啟說:“就因?yàn)槲沂悄銕煹??br />
    宋回涯轉(zhuǎn)過頭去看?他,斬釘截鐵地答:“對。”

    高觀啟莫名其妙地發(fā)笑,笑得肩膀聳動,呼吸紊亂,像是快要斷氣,才?擠出一句:“宋回涯,你這?個(gè)回答聽起來,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語氣像是故意要給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誰讓你自己還要多想??省點(diǎn)功夫,求讓自己多活兩日吧,免得大仇未報(bào),人先死了!

    高觀啟該是真痛糊涂了,聽著宋回涯這?般不?客氣的?話,安靜了沒一會兒,仍不?死心?地問:“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選,你還會選他做師弟嗎?”

    宋回涯好笑道:“這?世上哪來這?么多的?如果??高觀啟,你腦子也病了?”

    高觀啟執(zhí)著地問:“要是有呢?”

    宋回涯還是篤定地說:“會。”

    “為什么?”高觀啟緊緊盯著她,可惜隔得太遠(yuǎn),只能看?見宋回涯半張側(cè)臉的?輪廓,他忌恨地道, “我以前覺得你很愚蠢。別?人要么求財(cái),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沒有,只為了一聲‘師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為什么?”

    宋回涯笑容灑落道:“哪有那么多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嗎?有人做事?要先計(jì)算好壞,至于我,不?過全憑開心?不?開心?罷了!

    “你為他去死,你還開心??”高觀啟的?態(tài)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問,“你究竟喜歡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壺,一手撈起佩劍,緩步走向涼亭,煞有其事?地道:“我這?人吧,最喜歡聽好話。我?guī)煹苣芎逦议_心?,我一高興,就幫他做事?!

    高觀啟當(dāng)她是懶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說八道來搪塞他,還是捧場地鼓起掌,吹噓兩句:“宋大俠威武不?凡,絕世無雙啊!”

    “太虛偽了。”宋回涯在他對面坐下,挑剔道,“何況這?哪算花言巧語,這?分?明是實(shí)話,實(shí)話你都說得這?般言不?由衷,說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還關(guān)心?我喜歡誰?不?必白費(fèi)那心?思了。”

    高觀啟叫她的?厚顏無恥給逗笑了,渾身充斥著沒由來的?煩躁,也懶得與她繼續(xù)掰扯,生硬說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說了你也不?信。”

    隨即就要離開,免再受一肚子氣。

    宋回涯將劍橫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觀啟百般不?情愿,走出涼亭了,還是返身回來。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個(gè)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觀啟朝后退去,正要罵她不?要做這?種瘆人的?表情,隔墻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傳了過來。

    “二哥!”

    中氣十足的?聲音里,能聽出來人的?熱切。

    宋回涯一下被?打斷了思路,好奇說:“你家還有個(gè)妹妹?”

    高觀啟卻是眉頭緊擰,本就陰沉的?臉色又?多幾分?狂躁的?怒意。當(dāng)人從?拱門沖出來后,臉上的?邪戾迅速掩蓋下去,回頭時(shí),已換上一張溫和親切的?臉,意外道:“四娘,你怎么來了?”

    宋回涯見他忍得如此辛苦,難得大發(fā)慈悲,生出些許同情。

    高四娘手里提著兩貼藥,蹦蹦跳跳到了高觀啟面前,見到宋回涯,笑容一僵,審視兩眼后,警惕問道:“你是誰?”

    高觀啟面露難色,左手撐著石桌試圖起身,站了一半,身體?搖搖晃晃又?跌了回去。

    高四娘忙丟下手上東西攙扶住他,憂心?忡忡道:“二哥,你病成這?樣,怎么還在外面吹風(fēng)?你府里的?仆從?呢?都跑哪去了!”

    高觀啟隱晦地瞥向宋回涯,只短暫的?一眼,又?屈辱地別?過臉去。

    宋回涯腹誹一句,扮上黑臉,狂妄道:“我,因?yàn)槲蚁?吹風(fēng)!

    高觀啟拍了拍四娘手背,在她耳邊肅然勸告:“你先回去。這?里的?事?不?用?你管!

    高四娘見兄長這?般身不?由己的?悲憤模樣,哪里能由他受人欺負(fù),張開手護(hù)在他面前,對著宋回涯怒斥道:“你就是宋回涯?你當(dāng)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為有你師弟為你撐腰,就能隨意來去?這?里是天子腳下!”

    宋回涯悠然自得地坐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全然不?將她放在眼里。

    高四娘回頭看?了眼兄長,鼓起勇氣,上前欲要拖拽。

    宋回涯一手按到劍上。

    小姑娘當(dāng)即嚇得哆嗦,結(jié)巴著道:“你、你……你不?是大俠嗎?你難道要對我一個(gè)弱女子動手嗎?”

    宋回涯抓著劍身往前一遞,鋒利的?劍光陡然出鞘,滑出的?刀片準(zhǔn)準(zhǔn)貼在了高觀啟的?脖子上,進(jìn)一寸見血。

    她無所謂地笑道:“我可以殺他嘛,對吧?高侍郎!

    “你放下。”高四娘急得跺腳,“你放下!”

    宋回涯輕慢一笑,還是將劍收了回來。又?伸長手臂,把杯子橫到高觀啟面前,在桌上敲了敲。

    高觀啟自覺拎起酒壺給她滿上。

    高四娘更覺受傷,不?可置信地瞪著眼道:“你還讓他給你倒酒?你們這?些江湖俠客,就是這?樣折辱人的??”

    “不?是你們高家人逼著我回京城的?嗎?”宋回涯說,“請佛容易送佛難啊,你知道為何要用?‘送’字嗎?得叫你們知道,你們要?dú)⑽規(guī)煹,我就殺了他!?br />
    四娘說:“你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我爹?”

    高觀啟捂住心?口?,彎下腰發(fā)出幾聲含混的?悶咳,聽著簡直要將五臟六腑都給咳出來。

    四娘嚇得失魂,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摸了把桌上茶壺,發(fā)覺水是冷的?,只能拿怨恨冷冽的?眼神盯著宋回涯。

    高觀啟扼住四娘手腕,再次催促道:“四娘,你先回去吧。你再不?走,她看?我不?慣,就不?止是要我伺候她端茶倒水了!

    宋回涯:“……”

    她重重道:“對!”

    四娘心?疼得落淚:“二哥!”

    她不?忍心?,掙扎幾次,還是咬咬牙道:“我……我去找范叔!”

    怕宋回涯出手?jǐn)r她,倒退著出了涼亭,朝外狂奔而去。

    宋回涯本打算再嚇唬她一把,見她滿臉的?鼻涕眼淚,又?訕訕作罷。

    等人走遠(yuǎn),她嘴賤調(diào)侃了句:“你父親恨不?得你去死,你這?小妹倒是挺關(guān)心?你啊!

    高觀啟卻是笑了,眸光冰冷,極為厭惡道:“她被?養(yǎng)得千嬌萬貴,事?事?順心?,自然可以天真無邪。可哪一處不?帶著高家人的?惡?對父母的?苛待視而不?見,到頭來關(guān)心?我叫我二哥,與我親近,倒是顯得她良善了?我只覺得惡心?!

    宋回涯不?說話。

    高觀啟仍不?罷休,惡劣笑道:“若謝老賊的?兒子也是這?樣個(gè)不?諳世事?的?好人,成日纏著你與你討好,說要彌補(bǔ)你不?留山的?恩怨,你還不?得不?笑臉相迎……”

    宋回涯聽不?下去了,捂著耳朵道:“你自己不?痛快,敗人心?情做什么?”

    她抱起劍,思前想?后,躑躅良久,還是沒提鄭九等人,只說:“走了。”

    她走到原先的?位置,抓起一把地上的?魚食,灑進(jìn)湖里。見滿池碧波中冒出一條條肥胖的?鯉魚,愉悅笑了一聲,決定下次來把它們都釣了。

    高觀啟忽然說了句:“先不?要?dú)⑺。?br />
    宋回涯回頭,發(fā)現(xiàn)他站了起來,正對著她,可眼神沒有焦距,又?不?像是在與她說話:“你現(xiàn)在殺了他,我什么都不?會有。等他犯錯(cuò)。我等了十幾年?了。”

    宋回涯不?知道他跟魏凌生在做什么謀劃,答應(yīng)說:“好!

    “京城有的?要亂!备哂^啟主動說,“他們可以跟你走,但是要在高清永死了之后!

    宋回涯:“……好!

    高觀啟扯了扯嘴角,對什么都覺得索然乏味:“你這?是什么表情?我與他們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何況所求不?同。你覺得我會難過嗎?”

    宋回涯不?置可否。

    “沒事?了!备哂^啟半闔下眼,低著頭,背過身去。一步步走得虛浮,力倦神疲地說,“近幾日,不?要再來找我了。那賤婦該要?jiǎng)邮,我殺了她兒子,這?樣好的?時(shí)機(jī),她不?會放過我的?!

    宋回涯想?說什么,末了又?忍下。闊步走出大門后,覺得郁結(jié)在胸,不?大痛快,在街上徘徊幾步,又?調(diào)轉(zhuǎn)回去。

    她追上高觀啟,不?輕不?重地拍了下肩膀,在對方略帶迷惘的?的?眼神中,飛速說道:“若是你臨死之前過來求我,我也可以不?顧危險(xiǎn)地救你一次,當(dāng)是還你木寅山莊的?人情。不?過,也僅此一次!

    說完不?管對方是什么反應(yīng),感覺念頭通達(dá),舒爽了不?少,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

    宋回涯從?街邊的?商鋪里拐出來,買了兩只燒雞,又?買了兩盒糕點(diǎn),去看?自己多日未見的?徒弟。

    這?段時(shí)間宋知怯都囑托鄭九照看?,宋回涯找到地方,推門進(jìn)去,迎面就看?見鄭九坐在靠墻的?一張矮凳上,手里捏著根繡花針,一絲不?茍地縫衣服。聽見人來,也不?抬頭。

    宋回涯忍了忍,走過去問:“鄭大俠,你真的?無事?可做嗎?”

    “你徒弟的?衣服破了,我要給她換身新的?,她不?肯,說這?是你給買的??赡阒毁I了兩件。這?幾天破了十多個(gè)洞!编嵕耪f著掐斷線頭,從?邊上挑出根新的?顏色,抽空譴責(zé)地斜了她一眼。

    他沒說什么重話,宋回涯還是覺得有點(diǎn)掛不?住臉,遷怒地想?那皮猴是做什么去了,新買的?衣裳才?沒穿一個(gè)月,就能破出那么多的?洞。

    正奇怪宋知怯怎么沒哀嚎著朝自己撲來,將手上東西放下,找了一圈,才?在不?算大的?院子角落,找到那個(gè)趴在地上不?停扭動的?人影。

    宋知怯眼睛隨著她轉(zhuǎn)了好幾圈,嘴唇哆嗦著,與她四目相對時(shí),齜牙咧嘴地?zé)o聲痛哭。

    宋回涯看?得愣了。

    鄭九抱著衣服走過來,解釋道:“她說想?學(xué)?點(diǎn)普通的?拳腳,我先練練她的?氣力!

    宋知怯兩條細(xì)小的?胳膊撐著身體?,不?住打顫,抬起臉,淚眼汪汪地道:“太難了九叔!休息一會兒吧!

    宋回涯見此都忍不?住搖頭哀憐。

    鄭九二話不?說,背著手走開了。

    宋知怯擦了把臉癱軟在地。宋回涯剛要勉勵(lì)她兩句,鄭九手里提了根手腕粗大的?木棍又?走了回來。

    宋知怯猛一個(gè)激靈,立馬在地上趴好,鼻涕泡混著眼淚淌了下來,鬼哭狼嚎地?cái)[著架勢。

    鄭九掂了掂木棍,許是怕宋回涯憂心?,聲音溫柔地道:“我當(dāng)年?練功的?時(shí)候,我?guī)煾复虻梦移ら_肉綻,也不?曾傷到我的?筋骨。只要給我時(shí)間,我定能把她的?底子練好。”

    頑猴的?身軀抖了抖,憋住口?氣,不?敢吱聲。

    宋回涯很小聲地說:“我其實(shí)倒也不?指望她多成器!

    鄭九說:“你問問她,想?不?想?成器!

    宋知怯猶豫了,剛要給自己一個(gè)后悔的?機(jī)會。鄭九又?說:“苦功沒下到一成,眼淚先流了一擔(dān)。她這?都忍不?了,不?是不?能成器,是連不?留山的?名號都頂不?住。”

    見她尤在動搖,最后不?緊不?慢地補(bǔ)上一句:“謝謙光都比她能吃苦!

    這?話簡直是在宋知怯的?胸口?上插了一刀,無異于天大的?羞辱,她大感驚悚,連連喊道:“我能!我練!”

    第087章 白云無盡時(shí)

    鄭九的家里沒幾把正?常的椅子, 宋回涯收著兩腿,頗為?憋屈地坐在一張小凳上。

    她想同人說說話,可宋知怯顧不上理她, 鄭九也沒什?么閑暇,她百無聊賴,只好自己翻了?東西吃。

    院墻外有棵歪脖子老樹, 被風(fēng)一打, 簌簌地往下?飄半綠的葉子。宋回涯吃了?個(gè)半飽,拿起掃帚去掃墻邊的落葉。

    鄭九這也覺得她礙眼,眼珠盯著她轉(zhuǎn)了?兩圈, 開始轟趕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著別動!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沒出?聲啊。”

    鄭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長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兒默默地哭著,聞言又一下?子笑出?來?, 嗆得自己惡心犯嘔。

    宋回涯:“……”這孩子別是把腦子給練壞了?。

    鄭九擺了?擺手。宋回涯見?自己在這里徒遭人不待見?, 很?是沒勁, 干脆走了?。

    宋知怯脈脈望著師父離開,嗚咽了?聲, 有種前程昏暗的感覺。

    鄭九從屋內(nèi)取出?一套暗器, 坐在太陽底下?, 細(xì)細(xì)地磨著刃口。

    日光逐漸高?升, 可始終沒什?么暖意,影子隨流云虛虛實(shí)實(shí)地變幻, 北風(fēng)去了?又來?。

    在宋知怯以為?鄭九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時(shí)候,男人放下?手,說了?句猶如天籟之音的話:“可以了?, 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聲,爛泥似地趴了?下?去, 不再動彈。

    鄭九單手輕巧地將她拎起,扔進(jìn)屋里。等她換了?身衣服,支使她去買些菜回來?。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兩手捧著將銀子接過。

    鄭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脫,脾氣一上來?嘴上沒個(gè)把門,今日見?師父回來?,別是說漏了?嘴,特意叮囑一句:“出?門去的時(shí)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極有分寸,只是年?齡小,又會?賣乖,常叫人誤以為?天真無知。她點(diǎn)點(diǎn)頭,挎上籃子,脫韁野馬似地往外沖。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動了?,兩腿跟灌了?鉛一樣地沉。她將竹籃掛到脖子上,扶著墻壁蹣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發(fā)?現(xiàn)走過了?頭,前街人聲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動了?動,嗅到了?一股濃烈的香氣,是將肉燉到軟爛,掀開鍋蓋,在熱氣蒸騰一瞬間隨之四溢開來?的醬香。

    宋知怯饞得不行,順著味道找過去,在一間酒樓的門口蹲下?,巴巴地瞅著桌上的飯菜。

    她數(shù)了?數(shù)懷里的錢,心思飛到九霄云外,想著今晚要吃些什?么。耳邊忽然響起一串叮鈴哐啷的聲音,還有東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沖上前,撿走滾遠(yuǎn)的幾枚銅錢,但不敢靠近了?明搶。宋知怯遲鈍地從腳邊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會?兒,表情忽然變得猙獰,起身朝對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誰要你的賞錢?你瞧我?哪里像個(gè)小叫花了?!”

    給她扔錢的是一位兩鬢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間還能看出?年?輕時(shí)的清雋,可眼神頗為?淡漠,帶著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勢。

    宋知怯剛罵完,就有些害怕,因?yàn)?那?男人背后還跟著個(gè)護(hù)衛(wèi)。雖站著未動,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間。

    這動作她太熟悉了?,每個(gè)高?手都是這樣“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來?,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腳發(fā)?軟,根生在原地不能動彈,要不是冬天的褲子穿得夠厚,怕是能清楚看見?她的兩條短腿正?抖如篩糠。

    武者在等著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她。

    宋知怯回視著對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種野獸般的求生直覺——她若是現(xiàn)在轉(zhuǎn)身就跑,下?一刻就該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頸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強(qiáng)勁的血流往上沖涌,強(qiáng)迫自己不去避開視線,聲音低了?點(diǎn),將竹籃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復(fù)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遲緩地有了?反應(yīng),開口問:“那?是老夫誤會?了?,你蹲在門外做什?么?”

    宋知怯確實(shí)饑腸轆轆,極度恐懼也沒叫她忘了?餓,嘴里的口水不自覺地分泌,說話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氣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飯的!

    男人對著她,不知是想到了?誰,眼角肌肉微微繃緊,消沉的表情中閃過一抹追思。

    宋知怯見?那?護(hù)衛(wèi)的手慢慢從腰上收回,小心調(diào)轉(zhuǎn)方向?,準(zhǔn)備溜走。

    男人開口挽留:“小姑娘,當(dāng)是賠罪,我?請你吃頓飯,如何?”

    聽他說得和顏悅色,宋知怯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遲疑了?會?兒,還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說:“我?爹叫我?別吃什么丟來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給我?道歉,那?我?也得給你薄面,還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來?,眼尾的皺紋舒展,氣質(zhì)變得慈和,說:“坐。”

    宋知怯樂顛顛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開始狼吞虎咽。吃了兩口記起道謝,朝邊上人扯出?個(gè)明媚的笑容,喜氣地拱手:“多謝爺爺!您可真是個(gè)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著面前的一杯茶,吹開熱氣,不著痕跡地端量著女童。

    宋知怯個(gè)子矮小,這半年?里吃飽穿暖也沒躥個(gè)兒,衣服套了?厚厚的幾層,更顯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過于削瘦,加上皮膚表面發(fā)?黃的老繭,儼然是個(gè)從小吃苦的人。

    護(hù)衛(wèi)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邊詢問:“老爺?”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絕。護(hù)衛(wèi)才按捺住心緒,退到一旁不再作聲。

    高?清永問:“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戲的,不過現(xiàn)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給人縫衣服!彼沃舆B篇鬼話信手拈來?,說著主動湊過去,兩手掀起棉服上修補(bǔ)過的痕跡給他看。

    宋知怯膽肥起來?,是個(gè)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對方不是動手就打,她一張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東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熱誠笑道:“要不我?給爺爺您唱一曲兒,算抵了?我?這頓飯錢,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說:“可以!

    宋知怯當(dāng)即爬到椅子上,照貓畫虎地?cái)[出?個(gè)唱戲的架勢,像模像樣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時(shí)間太久不記得詞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幾句,引得周圍食客紛紛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來?,晃著腿與男人搭話:“爺爺,你在這里做什?么?”

    高?清永說:“我?來?看我?的兒子!

    宋知怯下?意識回頭瞄了?眼身后——是條長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東西變得有些難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沒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臉上見?到“節(jié)哀”的表情,才反應(yīng)過來?,搖頭說:“他沒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氣:“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討厭你嗎?”

    高?清永沉下?臉,失望道:“是,他非常討厭我?,從不聽我?的話。還殺了?我?另外一個(gè)兒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個(gè)驚恐萬狀的表情。

    高?清永的話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緩緩道:“我?大兒子死了?,可實(shí)際上,我?更多是生氣,卻不怎么傷心!

    他說完,將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臉上,想看看她的反應(yīng)。

    宋知怯也在觀察他的表情,臉上的驚駭沒有半分的作偽,腦子飛快轉(zhuǎn)動,忽地靈光一現(xiàn),耷拉著眉眼說:“我?娘死的時(shí)候,其實(shí)我?也不傷心。”

    高?清永瞇起眼睛,訝然道:“為?什?么?那?不是你娘嗎?”

    宋知怯掰下?一根雞腿,塞進(jìn)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沒心沒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沒多久就走了?,我?當(dāng)然流不出?眼淚!

    這話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態(tài),是想能有人幫他找個(gè)借口,來?掩飾自己的冷血無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覺得什?么血緣就能換來?親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紅的,誰能看出?不一樣?要我?說,真心才能換真心?晌?爹就不這樣覺得。我?若這樣說,他只會?覺得我?……唉,他會?打斷我?的腿哩。”

    高?清永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是贊同她的說法,悵然道:“他從小不養(yǎng)在我?身邊。等我?將他接回來?時(shí),他已經(jīng)比你還大了?。雖愿意對我?親近,在我?面前殷勤,可總覺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愛一個(gè),見?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兒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兒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厲害。主動找了?話題,胡天胡地地瞎扯。將自己那?些年?當(dāng)小叫花聽來?的故事?,跟他說了?幾件。

    高?清永意興闌珊,沒怎么搭話。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著的心吊著的膽,就占了?她起碼一半的胃口,此時(shí)肚里有點(diǎn)噎得慌,問:“爺爺,你為?什?么要請我?吃飯?”

    高?觀啟喝了?口水,將杯子放下?,回憶道:“我?幼時(shí)家貧,進(jìn)京趕考時(shí),連雙布鞋也買不起。我?母親給我?織了?六雙草鞋,我?從鄉(xiāng)下?一路過來?,鞋子都磨壞了?。停在一家客棧外休息的時(shí)候,里面的人朝我?扔來?一串銅錢,與我?同村的書生,拍著桌子大聲哄笑!

    宋知怯覺得這些人的貧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種貧苦。能念得起書,算什?么走投無路?

    可從來?大人物說起自己的心酸不易,都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憐的人,緊跟著才能嘲笑庸人的怠惰,與自己的勤勉。這是不能爭執(zhí)的。

    宋知怯不知他是哪位祖宗,加上吃人嘴軟,句句盡心盡力地伺候,于是義憤填膺道:“他們當(dāng)初一定?是差你太多,除了?窮,找不出?別的事?情來?貶低你。爺爺,你當(dāng)時(shí)怎么做?”

    高?清永沉默了?下?,說:“我?同你一樣,把錢扔了?回去!

    他看著宋知怯,對她不卑不亢、桀驁不馴的性情極為?欣賞,猶如在看過去的自己。連說出?的話也句句合他心意,與他靈犀相通。這樣的人,竟不是他的親兒。

    宋知怯吃得滿嘴油花,拿袖子一擦,拍掌叫好,不遺余力地吹捧道:“爺爺果然是個(gè)有大本?事?的人!難怪如今成了?位大人物,連穿的衣服都那?么漂亮!”

    她彎腰看著高?清永身上的布料,很?是艷羨,又不敢伸手去摸,一臉沒見?識的表情問道:“這就是他們說的綢緞嗎?”

    高?清永沒有回答。

    宋知怯又問:“那?些嘲笑你的人后來?怎么樣了??”

    高?清永搖頭不語。

    宋知怯好奇道:“那?你后來?考上了?嗎?”

    高?清永說:“考上了?!

    “你如今那?么有錢,一定?是當(dāng)上大官了?!”宋知怯揮舞著手腳比劃,問,“有縣令那?么大?”

    高?清永與他身后的護(hù)衛(wèi)同是因她這句猜測笑了?起來?。

    井底之蛙,連丈量天高?,都是以尺為?數(shù)。

    宋知怯佯裝不懂,不悅道:“你笑什?么?”

    護(hù)衛(wèi)不屑一顧道:“縣令未必能見?得到我?們家老爺?shù)拿妗!?br />
    宋知怯聽得一臉認(rèn)真,半信半疑地問:“你能有這樣大的本?事??”

    她兩手環(huán)胸,學(xué)著大人姿勢,老氣橫秋地道:“我?爹說了?,官字兩個(gè)口,從來?是一代傳一代的,除非有能誰也比不上的大學(xué)問,差不多得是天上的神仙那?樣,拿筆寫個(gè)字兒,都能寫出?花來?……你家同我?家一樣貧寒,想要當(dāng)上大官,祖墳得冒多少青煙啊?我?得娘嘞,那?祖宗不都得被燒光了??”

    高?清永聽著她天真的描述朗聲大笑,先前的沉郁散了?大半,只剩下?點(diǎn)點(diǎn)的愁情。

    宋知怯生氣道:“你們不要笑了?!

    鄰桌的食客起身散場了?,伙計(jì)過去清理桌案。

    宋知怯朝外瞅一眼天色,趕忙拎起地上的竹籃,慌張道:“我?得回去了?,我?爹還在家等我?呢!

    ·

    鄭九在家中等了?半個(gè)來?時(shí)辰,依舊不見?宋知怯的身影,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沿著街道一路打聽,沒尋見?人影,嚇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去知會?宋回涯時(shí),就見?宋知怯從巷口一路狂奔過來?,背后猶如鬼魂在追。

    鄭九難得動了?怒,低啞的聲音里帶著絲緊繃的顫抖,質(zhì)問道:“你去哪里了?!”

    宋知怯也大聲地回:“我?去買東西了?!”

    她腳下?停不住,直接往鄭九身上撞去。

    鄭九一把揪住她的衣領(lǐng),將人提了?起來?,問:“東西買回來?了??”

    “買回來?了?。”宋知怯將手里的籃子塞給他。

    鄭九接過一看,被滴了?滿手的湯水,就見?里面是幾盤被打翻的熱菜。

    “你買的什?么?”

    宋知怯氣喘吁吁地說:“我?在街上碰到一個(gè)……”

    她深深吸了?口氣,形容說:“應(yīng)該是個(gè)很?壞的人!”

    鄭九:“?”

    宋知怯走進(jìn)門去,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帶得竹椅晃了?晃,穩(wěn)住身形后,繼續(xù)說:“他要請我?吃飯,我?沒敢跑,陪他說了?會?兒話,他就把剩下?的菜送給我?了?。”

    鄭九:“??”

    宋知怯低頭在袖子里掏啊掏,摸出?一塊黃金:“他還送了?我?一錠金子!”

    鄭九:“??!”

    宋知怯放進(jìn)嘴里咬了?一口,高?舉雙手激動道:“是真的!”

    鄭九終于能發(fā)?出?聲音了?:“啊?”

    宋知怯的每一句話都在他的理解范圍之外,只有那?塊黃金,真真切切地在夕陽下?反著光輝。

    ·

    夜里下?了?一場小雨,在風(fēng)中細(xì)細(xì)密密地飄,尤為?的肅殺,半夜又變成了?雪,帶著凋摧萬物的寒意,深入街巷的每一處邊角。

    屋內(nèi)的布衾猶如被潮氣浸濕,冷硬如鐵,饒是宋回涯都有些扛不住,夜里被凍醒數(shù)次,第二日天剛拂曉,便提著傘出?門買炭。

    早晨積水的坑洼里,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宋回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冰面上行走,半途正?巧碰到了?賣炭的老翁。

    她幫著人將推車軋過冰面,駛進(jìn)南邊的集市,自己又拎著一袋碳,在附近的小攤上點(diǎn)了?碗熱湯。

    四下?寒風(fēng)肆虐,宋回涯的身體借著熱水終于有了?些暖意,捧著碗,隨意地看,竟在人群中搜尋到一個(gè)熟悉的聲影。

    賭鬼與一年?輕姑娘站在一起。一個(gè)五大三粗的壯漢,手里攥著一條巾帕,在額頭上蜻蜓點(diǎn)水似地擦了?又擦,對著那?姑娘滿臉癡笑,半天也不將東西還回去。

    姑娘表情略有生硬,嘴上說了?幾句,賭鬼聽著連連點(diǎn)頭。

    大抵是見?賭鬼遲遲不動,女子猶豫著朝路邊退去,行了?個(gè)禮,看口型是說了?句“勞煩”。

    賭鬼仿佛被勾走魂魄,全副的心神都落在她身上,往前走時(shí)還不忘頻頻回頭,離宋回涯不過一丈之距,眼睛里也沒瞧見?她的存在。

    宋回涯用腳勾住邊上的方椅,踢到路中間,賭鬼腦袋前面果然不長眼,直愣愣被拌了?一腳,正?要破口大罵,扭頭見?到是她,驚疑一聲,趕忙擺正?椅子坐下?,說:“巧了?,我?正?要找你去呢。有人托我?給你帶句話!

    宋回涯調(diào)笑道:“喜歡人家啊?”

    賭鬼被她看破心思,挪了?挪屁股,難為?情地問:“你覺得我?與她,相配嗎?”

    宋回涯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不想再看他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轉(zhuǎn)了?個(gè)身,厭棄道:“不相配!

    賭鬼豈能容忍他人斷他紅線,當(dāng)即拍桌怒道:“我?現(xiàn)在好歹是你們不留山的半個(gè)門人,你怎么一點(diǎn)都不照顧?還瞧不起我?!”

    宋回涯問:“她方才同你說了?什?么?”

    賭鬼聽進(jìn)耳朵里,卻以為?宋回涯是要替他去說親,頓時(shí)紅了?臉,手掌用力摩挲著大腿,喜出?望外又忸怩不安地道:“她是郎君身邊的一位女使。還不曾有心上人。我?與她相識已有四年?了?,也攢了?一些銀錢……”

    宋回涯聽他要將自己有哪些財(cái)產(chǎn)也如數(shù)報(bào)出?,很?想給他腦袋來?上一棍,扶額無力道:“我?是問,她要你給我?帶什?么話?”

    賭鬼這才聽清她的問題,抬起頭努力思索,好在沒忘得一干二凈,轉(zhuǎn)述道:“哦,她說,郎君被夫人帶走了?,問宋大俠有沒有辦法!

    第088章 白云無盡時(shí)

    姑娘見賭鬼半途被宋回涯攔住, 坐在攤位上與其攀談起來,似乎已將她的囑托拋之腦后,引領(lǐng)而望許久, 仍舊不見人起身,情急下?主動跑了過?來。

    又擔(dān)心會冒犯二?人,在數(shù)尺之外?停住腳步, 攥著袖口焦急踱步。

    宋回涯甩開賭鬼, 到她身前,率先開口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姑娘有些不敢信眼前這位笑容和熙的女子?,就是傳聞中殺人如麻的宋回涯, 又許是覺得?沒?有那般巧合的事?情,正要找的人,恰在咫尺回首外?。

    溫婉的面容上閃過?諸多困惑, 呆滯了好一會兒, 才聽?懂她的話, 又確認(rèn)了遍:“宋門主?”

    見宋回涯點(diǎn)頭,才火急火燎地道:“我們郎君出事?了。前幾日, 宋門主走了之后, 四姑娘又回來了, 帶了夫人身邊的幾名護(hù)衛(wèi), 在府里好一頓翻找,沒?找著證據(jù), 就說是要給郎君醫(yī)治,強(qiáng)行將人給帶走了,到現(xiàn)在也沒?個(gè)?消息。這可怎么是好?”

    宋回涯早有預(yù)料, 是以沒?有太過?驚訝,卻不明白對方此時(shí)來找自己?能做什么。尚在思?忖, 就見賭鬼在她對面一陣擠眉弄眼,遂波瀾不驚地問:“可他是被帶去了高府,那里如何也算是他家,我能有什么辦法?硬闖進(jìn)?去不成?”

    女子?這幾日吃過?無數(shù)的閉門羹,以為她也是要推諉,心急如焚,就要跪下?,被宋回涯一只手托住。

    姑娘面色煞白,低哼出聲,疼得?脊背蜷縮,宋回涯意識到是握住了她的傷處,瞬時(shí)將手松開。

    賭鬼怫然變色,粗著嗓子?暴怒道:“他們還打你了?!”

    姑娘顧不上疼,只是無助訴道:“郎君這些日子?病得?厲害,久不見好,斷不了湯藥,是京城里都?知?道的事?。我們也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四處求了一圈,都?不敢管,才來麻煩宋大俠。就怕過?個(gè)?幾日,高府抬出具尸體來,推說郎君不治而亡,我等能拿出什么證據(jù)?”

    賭鬼見她感觸落淚,哭得?凄慘,忙將巾帕從懷里抽了出來,口拙嘴笨地許諾道:“你先莫哭,郎君出事?,我們幾位兄弟豈能袖手旁觀?好端端的一個(gè)?人不會由他無故死了,你只管回去等消息,我定能給你想出辦法!

    宋回涯也說:“你容我想想!

    這已是極好的答案,女子?知?道凡是宋回涯答應(yīng)了的事?,就沒?有潦草作罷,最壞也有個(gè)?結(jié)果,感激涕零,連聲道謝道:“多謝宋門主!多謝宋大俠!”

    側(cè)了個(gè)?身對上賭鬼關(guān)切溫?zé)岬难凵,恍惚像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也與他行了一禮。

    姑娘粗糙抹去眼淚,錯(cuò)步上前,要替宋回涯拎那袋煤炭。

    宋回涯抬手虛擋,說:“趕緊回去吧,別叫你們夫人知?道你來找我,否則勢必又要遷怒!

    姑娘欠身應(yīng)是,還是將湯錢付了,取出銀錢放在桌上。

    賭鬼眼波盈盈地望著女子?背影,就聽?宋回涯狗嘴里吐出一句:“郎有情妾無意啊!

    他氣得?跳腳,大聲駁斥道:“你胡說!”

    他將女子?沒?接的巾帕塞進(jìn)?懷里,用手按住,紅著脖子?爭辯道:“她只是救人心切,才對我生分?了些?晌腋嬖V你,我若是好好打扮一番,雖不及鄭九那小白臉長得?漂亮,那也是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宋回涯受不了這幫目不識丁的家伙了,“你跟我徒弟一起找鄭九上課去吧!

    賭鬼死不悔改,嘴硬道:“怎么了?難不成賭爺我還能是個(gè)?正經(jīng)人?裝出的做派,怎么不叫道貌岸然?”

    宋回涯正要彎腰去取地上的煤炭,就見長街的盡頭,橫停了一輛馬車。

    車前站著名武夫,隔著人群與她遙遙對望。

    賭鬼用手虛擋與她耳語:“郎君自有打算,只是不好叫她們知?道。我與易九那廝過?兩日要去探探,宋門主你若有意……”

    武者?一步踏出,如猛虎爭食,勢不可擋。

    宋回涯跟著朝前沖去,一腳踩下?,冰面碎裂的聲音如銀瓶炸破,瞬間蔓延出蛛網(wǎng)似的裂縫。

    街上被撞開的路人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檐上凝結(jié)的冰霜被太陽融化,順著瓦片滴落下?來。

    女使駐足,摸了下?自己?冰涼的后脖頸,在驚叫聲中抬起頭。

    宋回涯已到她身后。

    空中勁風(fēng)烈烈,二?人皆帶著蓬勃的殺意。

    只差了一把劍的距離。

    那武者?屈指成拳,正中女使腹部,宋回涯的左手也抓住女使的肩膀,將人朝后倒推。

    賭鬼大聲咆哮,沖上前將倒飛出去的女子?接住,扶著她躺到在地。

    武者?來不及收勢,宋回涯的右手手肘已砸中他的脊背,將他轟然擊倒在地。

    這一招一式的切磋,不過?發(fā)生在電光石火的瞬息,周遭人群來不及散去,驚恐中摔倒大片,四肢并用地朝遠(yuǎn)處爬去。

    女使被壯漢抱在懷中,嘴里嘔出兩口鮮血,張著嘴說不出話。賭鬼點(diǎn)住她的穴道,抱起她朝醫(yī)館。

    宋回涯抓著武者的頭發(fā),迫使他將頭抬起。

    男人的臉砸在冰面上,被崩裂開的冰刺扎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神已有些渙散,滿嘴是血,扯出個(gè)?陰森的笑容,一板一眼地傳話道:“宋回涯……你是有本事?,天下?第一的劍客,京城里沒?人能奈何得?了你?赡悴皇亲栽倐b義嗎?往后你活一日,我就殺一人。就從你身邊人殺起,且看看是你的心狠,還是他們的命硬……你若真有慈悲心,就該自刎謝罪,給我兒償命……”

    宋回涯面如寒霜,松開手,武者?半睜著眼睛滑落在地。

    街頭的馬車已不見了蹤跡。

    宋回涯走出一步,看向自己?握緊的手。

    手心空空如也,沒?有那把長伴身側(cè)的佩劍。舒展開手指,掌心沾著粘稠的血,在昏昏光色中飄散出白茫的熱意。

    “宋回涯……”地上武者?撐著口氣,此時(shí)竟還能笑出聲來,“世上對錯(cuò),從不看道理,只看拳頭……你在等什么?”

    宋回涯垂首看他,眸低一片漆黑,脖頸上青筋崩出,臉上卻揚(yáng)起一個(gè)?森冷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點(diǎn)頭道:“好。”

    ·

    馬車內(nèi),高夫人的后背緊緊靠著車廂,面上是一片后怕的驚悸。等車輪滾滾遠(yuǎn)去,不見宋回涯來追,才虛脫地吐出肺部濁氣。

    她端起桌上茶水,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喝得?太急,水潑上她的衣襟。她慌亂去擦嘴邊的水漬,唇上的胭脂隨之被她抹花,嘴角是一片模糊的艷紅。

    她將滾落腳邊的茶杯踢飛出去,低聲安慰自己?道:不怪她挑釁宋回涯。身為人母,誰又能忍得?了殺子?的仇人,一日日在自己?眼前逍遙?

    想起自己?枉死的親兒,婦人又是痛徹心扉,混雜中泄恨的快意,捂著臉哭道:“我兒……你們這群賤種,全都?該死!”

    ·

    腳步聲急急穿過?回廊,停在門前。

    手尚懸在半空,桌案后伏首的人先開口問道:“怎么樣?”

    陸向澤將手垂下?,快步過?去關(guān)上窗戶,闔緊前,發(fā)現(xiàn)院中立著的白梅開了大半,又在昨夜雨中掉得?只剩稀疏幾枝,案上飄進(jìn)?幾片粉白的花瓣,該是這窗戶已開了許久。難怪室內(nèi)也一片冽寒。

    他回過?身道:“遣陳先生看了。動手的人留了余地。那女使受了些內(nèi)傷,好在肋骨沒?斷,不算嚴(yán)重,修養(yǎng)數(shù)月便能恢復(fù)!

    “那就好。她若出事?,師姐該耿耿于懷,又覺是自己?的錯(cuò)!蔽毫枭畔?筆,問,“能走嗎?”

    陸向澤想了想,說:“應(yīng)該能!

    他憋不住指責(zé)道:“你做什么要在這里吹冷風(fēng)?生了病要給誰看?”

    “她若還能站得?起來,就叫她換上衣服,隨我進(jìn)?宮!蔽毫枭芏淮,站起身道,“見了陛下?,她應(yīng)該知?道能說什么!

    皇宮,書房。

    女使碎步上前,還沒?抬頭叫人看清楚臉,已是淚如雨下?,加上腹部傷勢疼痛,一下?子?跪伏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地面,哭求道:“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郎君吧!”

    年?輕的君王暗暗瞄一眼魏凌生,見后者?無所觸動,于是也定住心神,只冷靜問:“怎么了?”

    女使按住傷處,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夫人不知?從哪里聽?了讒言,深信郎君殘殺手足,前幾日郎君在家中修養(yǎng),閉不見客,夫人帶著一幫護(hù)院便沖進(jìn)?來將他拿了……”

    她疼出滿頭虛汗,咬牙堅(jiān)持,數(shù)次停頓,才將事?情說完:“對著郎君毒打?qū)弳栆环H口承認(rèn)自己?罪行。見郎君不肯就范,又將他帶去高府關(guān)押,幾日沒?有消息……”

    她見青年?遲疑靜默,膝行上前,用力磕頭,凄聲懇求道:“陛下?,郎君對您從來是一片赤誠,望陛下?念及舊情,救他一命!”

    很快額前便磕出血來,身上濃重的藥味也隨之飄到殿上。

    青年?眉頭輕皺,朝后微仰。

    女使貼著手背,雖帶著哭腔,可咬字清晰,將此前的腹稿搬出,撇清與魏凌生的關(guān)系:“這種家事?,本不該鬧到陛下?面前,實(shí)在是走投無路了!昨日我等家仆去求郎君的舊友,大家都?推說不見。今早又去老爺府上,求見郎君,也沒?能如愿。我一時(shí)急切,追著夫人的馬車跑到南市,叫隨行的護(hù)院打了一拳,僥幸被大夫所救。郎君與大夫平日素不交好,如今卻只有大夫肯帶我來見陛下?。陛下?,求陛下?開恩!”

    青年?還是默不做聲,只偏頭看著魏凌生,等他抉擇。

    女子?見狀,跟著轉(zhuǎn)頭,求助地望向身后人,爬到他腳邊,抓著他衣擺卑微求道:“大夫,我代我家郎君向你道歉,求你大人大量,網(wǎng)開一面!

    魏凌生朝后退開半步,女子?手上抓空,趴在地上失態(tài)哀哭。

    魏凌生說:“僅聽?這女使的一面之詞,全無憑證,是不能入侍中府內(nèi)搜人?扇羰歉吒隽舜炭停侵薪鹞嵝l(wèi)循跡去查,是權(quán)責(zé)所在。”

    青年?小幅動了一下?,說:“城中哪來的刺客?”

    女使急促道:“一行膽大包天的流匪,混入城內(nèi)竊取財(cái)物,幾次得?手后,更是不知?死活,趁著夜深翻入侍中府去!”

    青年?見魏凌生神色默許,才頷首道:“那就這樣吧。”

    女使哭著又拜:“謝陛下?隆恩!”

    她用衣袖迅速擦了擦石磚上未干的血漬,歪斜著起身,倒退著離開書房。

    魏凌生尤留在殿中,凝視桌案后的人。

    他不說話,上方的青年?也不說話。

    長久的靜默過?后,魏凌生一笑,彎腰作揖,深深一拜,聲線雖無波動,可也不似先前那般寡淡無情。他說:“臣也認(rèn)識一位二?郎!

    青年?動了動耳朵,唇角抿緊,表情莊重。

    魏凌生半闔著眼,長睫投出的陰影為他染上些許落寞之色:“當(dāng)年?二?郎身染疫疾,除卻仆役,無人近身。臣侍左右,衣不解帶,守著他一日日轉(zhuǎn)好。又一年?中秋,二?郎遇險(xiǎn),也是臣將他抱在懷中,替他擋刀吞劍,護(hù)他平安。

    “不拘世榮,無關(guān)名利。幾次生死相依,從未提真心二?字,卻不疑手足情深?上А2恢?從何時(shí)起,我與他兄弟之間,就只剩猜忌了。不怪世人總說,人心難留!

    魏凌生直起身,注視著高處的人:“陛下?若有機(jī)會,請幫我問問二?郎,是否還有一念,愿意認(rèn)我這位大哥!

    青年?亦是動容,被他說得?兩眼泛紅,按著扶手就要起身,末了忍了下?來,問道:“當(dāng)年?你與二?郎片言道合,確是真情,而今離心,又是否初心如故?”

    魏凌生看著他,復(fù)又低下?頭,滿臉憔悴的病態(tài),苦澀沉吟道:“‘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二?郎又要如何才能見我真心?”

    說罷再不停留,轉(zhuǎn)身離去。

    青年?張口欲要挽留,可始終不能出聲。

    門扉閉合,天光驟暗。

    屋內(nèi)的垂簾被人一手撥開,陸向澤停下?腳步,看見宋回涯弓著背坐在墻角,借著窗外?的光色,一寸寸擦拭自己?的劍。

    第089章 白云無盡時(shí)

    這把劍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陪伴宋回涯馳騁十多年?,早已沒有當(dāng)年?的鋒銳。劍身上布滿深淺不一的裂痕,有種?飲盡風(fēng)霜的晦暗。

    宋惜微將它?交給徒弟時(shí), 多半也沒想過,這把她在?山下親手挑來的劍,今后會成為江湖風(fēng)雨中最為奪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著手中劍, 聲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兒子?報(bào)仇, 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氣。”

    她擰轉(zhuǎn)手腕, 白耀的劍光晃過她沉冷的面龐,照出她長眉下的凌厲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奪人生死。她兒子?可?以一聲喝令, 割去數(shù)十萬的人頭。他們腳下尸山如海, 自己安坐高閣品茶聽?wèi)? 對萬民涂炭全無半分惻隱之?心,何?曾還將自己當(dāng)做尋常人?可?等這火燒到她兒子?身上了, 她才從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來, 生出七情六欲, 道說骨肉情深。哦?原來她也是知?道生離死別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說她身為人母, 要?jiǎng)e人向她兒子?謝罪償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覺得憤怒。”

    宋回涯將劍歸鞘, 抬眸,起身,狂傲道:“她憑什么覺得, 我不敢殺她?”

    她持劍朝外走出,氣勢如虹。陸向澤退開?半步, 抬手欲攔。

    簾影搖動?中,又一人推開?木門,陸向澤回頭望去。

    鄭九立在?檐下,鞋上沾著些泥漿,鞋邊的布料被門口積蓄的泥水滲透,沒有進(jìn)屋,語氣平和地說:“當(dāng)日在?院中,宋門主唯獨(dú)沒有問我,為何?要進(jìn)不留山。其實(shí)我是想告訴你的!

    宋回涯壓下怒火,問:“為什么?”

    鄭九答:“我想報(bào)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經(jīng)病喪,走上前問:“向誰?”

    “向這世?間的不公、不堪、不平!编嵕耪f得很慢,稍稍停頓后,說,“我喜歡的姑娘,一輩子?都在?紅塵里受苦,她什么錯(cuò)也沒有,我不甘心!

    陸向澤欲言又止,可?沒有插嘴的時(shí)機(jī),也想不出該說的詞,干脆安靜下來,坐在?昏暗的室內(nèi),聽他們二?人說話。

    宋回涯放緩語氣,問:“你與你妻子?感情深摯,是少年?相識?”

    鄭九搖頭。

    宋回涯問:“那是她嫻淑貌美,叫你一見?鐘情?”

    鄭九還是搖頭。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應(yīng)該是聰慧體貼,與你心意相通?”

    鄭九笑?說:“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聰明。我與她相識甚晚,論說起因,更不過是一時(shí)沖動?,見?她在?街邊攬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銀子?與她搭話!

    他背過身,仰起頭,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會說話,對著我一直怕得發(fā)抖。我并沒有要與她做什么,見?她可?憐,唱了兩句戲詞給她聽,她聽著笑?了,笑?完又對著我哭。真是無話可?說,明明我才是花錢的人,末了卻要我去安慰她……”

    天邊霞光萬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著成片的血紅,溫潤的嗓音中夾雜著顫抖的沙啞:“沒由來的,宋門主,就好比人間聚散,也從沒個(gè)由來!

    他蒼涼道:“若這世?道能安穩(wěn)一些;蛟S我會在?某年?某月遇見?她。她在?田里耕種?,或是街邊叫賣。做個(gè)極尋常的人,過極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兩酒,請她聽我唱戲,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這點(diǎn)指望,偏偏這也不能如意!

    鄭九心緒激蕩,聲調(diào)也隨之?起伏不平,回身對著宋回涯道:“這世?間有萬千人同?我與她相似。宋回涯,殺吧,殺個(gè)淋漓暢快,殺個(gè)血流成河,殺到他們再不敢,將我等視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鄭重一禮,邁步離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艷半天陰。濃云層層傾軋,天幕低若觸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轉(zhuǎn)過身,問:“你原先想同?說什么?”

    陸向澤張著嘴,剎那間閃過諸多話語,最后都沒出口,快意一笑?,說:“本是想叫師姐不要去的。想說,高觀啟已同?師兄商議好,夜里找人進(jìn)去放把火,領(lǐng)著金吾衛(wèi)趁亂闖進(jìn)門去,直接將他救出來……”

    “現(xiàn)在?的話。”陸向澤斂了笑?容,眸光堅(jiān)定,說,“我愿意同?師姐一起去!

    ·

    “你把我兒的尸骨還給我,我可?以放你走。”

    燈昏影暗處,婦人極力保持著平靜,與對面的人商議。

    高觀啟佝僂著身軀坐在?墻邊,捂著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見?手心的血液,只隨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著墻,眉低眼慢,置若罔聞。

    婦人加重語氣,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為安,只這一個(gè)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還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觀啟斜著視線,大抵是對她的惺惺作態(tài)太?過反感,吊兒郎當(dāng)?shù)匦?道:“你會見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見他!

    婦人再克制不住,嘶吼著沖上前要與他搏命:“高觀啟!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高觀啟偏頭躲了一下,婦人尖細(xì)的指甲劃過他的側(cè)臉,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無力的青年?忽然爆發(fā),一把掐住婦人的脖頸將她按在了地上。

    婦人驚聲尖叫,兩側(cè)仆從都來阻攔,因高觀啟的雙手緊緊扼住對方咽喉,一時(shí)無從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從門外進(jìn)來,大手一揮,將一干人等全數(shù)掃開?,手中刀鞘往高觀啟腹部一點(diǎn),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觀啟,震得他撞在?墻上,低頭又是一口熱血。

    婦人從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狽,發(fā)型凌亂,趔趄了兩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殺意澎湃,抽出一旁護(hù)院腰間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將這小畜生當(dāng)場結(jié)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將婦人兵器打落,后退著跌回座椅。

    可以看見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猙獰的傷疤從斷指處貫連至手背。

    刀客將刀杵在?地上,語氣并無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還是早些回屋,不要出來。”

    高夫人抓著扶手,眼神兇惡地瞪向他。

    刀客與她對視,故作好奇地問:“夫人今日當(dāng)著宋回涯的面殺人,難道真指望能嚇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滾出京城嗎?”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著胸口沒有作聲。

    刀客嗓音渾厚,玩味笑?道:“當(dāng)年?她在?越州城外,與那婦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雖不能親自追殺,卻也派人跟她多年?,對她頗有了解。她不是個(gè)會等隔夜再報(bào)仇的人,何?況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殺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無辜之?人受她牽累!

    高夫人整理著儀容,神態(tài)倔強(qiáng)道:“我高府內(nèi)外有多少能人,憑她一個(gè)也想來去自如?好啊,我還怕她不來!她今日只要敢進(jìn)我高家的門,我一定要她有來無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會來,在?天亮將事情了結(jié)。京城里除我以外,沒有人能護(hù)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殺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則無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觀啟聞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嗎?怎么改了個(gè)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幾年?的主子?,就真以為自己是大梁人了?說得好似對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們大梁的道嗎?”

    刀客對他的譏誚不為所動?,只說:“郎君不急與我嘲諷,先顧上自己的命吧!

    高觀啟面無懼色,笑?得抬不起頭:“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dú)⑽遥?他敢嗎?我外祖門生無數(shù),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著我死。不如你現(xiàn)在?就殺了我,試試他們是否不念舊恩,棄我不顧。”

    范昆吾不再與他廢話,轉(zhuǎn)而對著高夫人道:“請。”

    婦人心有不甘,咬牙看著高觀啟,還是出了大門,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將后宅團(tuán)團(tuán)圍住,又在?各處伏下眼線,織出天羅地網(wǎng)。

    安排好后,自己大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

    夜半。月黑無影。

    范昆吾睜開?眼睛,就見?一人提著劍站在?廊前的孤光下。淡淡長影鋪蓋著青石,衣衫盈風(fēng),飄逸瀟灑。

    “宋回涯?”

    范昆吾站起身,猜到她會來,卻沒想到她會如此光明正大,看清她的臉后,右手食指的斷缺處跟著有些隱隱作痛。

    宋回涯新奇道:“你認(rèn)識我?”

    范昆吾靜了靜,冷聲道:“你難道不認(rèn)識我了?”

    宋回涯視線往下,落在?他右手的斷指上,才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哦,是你啊!

    范昆吾眼底掠過陰狠之?色。

    世?間追求刀法極致的刀客沒了一根手指——這些年?月里,他極想,極想,讓宋回涯知?道這是什么感受。

    可?見?人如此囂張,范昆吾更想看她敗在?自己狂妄之?下是何?種?模樣。從袖口取出一支響箭,準(zhǔn)備對著遠(yuǎn)處懸掛的銅鈴射去。

    宋回涯朝他做了個(gè)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驚動?太?多人,朝后指了指,隨即側(cè)步讓出位置。

    陸向澤手持一把大弓,跟著從陰影中走出。

    宋回涯比著脖子?,做了個(gè)抹刀的手勢。

    三?人都是笑?了。

    今日心腹大患聚在?堂前,鹿死誰手,各看本事。

    范昆吾將響箭收回,輕吹了聲口哨,暗處隨即跳出數(shù)名埋伏的武者。

    宋回涯一面朝后退去,一面如實(shí)告知?:“金吾衛(wèi)會在?半個(gè)時(shí)辰后來。可?不是我沒給你機(jī)會!

    范昆吾步步緊逼,肌肉緊繃,腳下速度越來越快,說:“夠了!”

    宋回涯表情一肅,冷笑?說:“我也覺得夠了!

    她拔劍出鞘,與范昆吾的刀絞在?一起。

    陸向澤趁勢隱入黑暗,鄭九等人紛紛從暗處潛入,朝不同?方向散去。

    第090章 白云無盡時(shí)

    沈歲貓著腰在長廊中穿行, 仔細(xì)探查高?觀啟的蹤跡。

    昏黃燈光中只能看見一個(gè)身手敏捷的黑影如猿猴蕩過,聽不見分毫的響動。

    他順利查探過一排房間,正要繼續(xù)向前, 忽而聽見前方有仆從在小聲對話,趕忙收回腳步,連連后退, 幾次嘗試后, 閃身進(jìn)了一間未鎖的空屋,貼在門板上,等著外?面的兩人過去。

    那人聲只到了屋前十步開外?, 當(dāng)即又繞了回去。

    沈歲豎著耳朵探聽,全神貫注,等發(fā)現(xiàn)屋內(nèi)有人埋伏時(shí), 對方的刀離他眼球已?不足一尺之距。

    沈歲閉上眼睛, 就地一滾, 險(xiǎn)而又險(xiǎn)地躲過。護(hù)衛(wèi)的刀因用勢過猛扎進(jìn)木門,抽離的片刻, 給了沈歲喘息之機(jī)。

    二人纏斗在一起, 你來我往地過了數(shù)招。

    沈歲因光色昏沉, 又不熟布局, 不敢放開手腳,被神秘人逼至角落。

    他后退中撞上桌案的邊角, 后腰生?痛,分神回頭查看之際,余光中掃見黑暗中的一抹寒芒, 正從后方割向他的脖頸。

    沈歲知道自己多半是入了敵人圈套,危急中朝后一仰, 手肘支撐著躺上桌案,用腳勾住一只花瓶,踢向身后的敵人,同時(shí)避開要害,任由?右腿被正面那護(hù)衛(wèi)的兵器貫穿。

    他死?死?咬緊牙關(guān),疼得雙目猩紅,動作未有停頓,手心的刀片順著對方的脖頸劃過,不顧腿上重傷,又迅速翻去背面,結(jié)果了埋伏著的第二人。

    沈歲靠在墻邊,閉上泛出淚水的眼睛,一鼓作氣?,將?那刀從腿上拔了出來。內(nèi)衫被冷汗打得濕透,亦不敢痛呼出聲。扯下?兩根布條扎緊傷口?,從腰間摸出一瓶藥,

    等那令人兩眼眩暈的疼痛舒緩,他將?尸首搬去角落,從窗口?翻了出去。

    ·

    另外?一頭,宋回涯正與范昆吾打得難舍難分,二人你追我趕,沿著高?府外?圍跑了半圈,各自拿對方?jīng)]有辦法。

    宋回涯飛身上墻,率先攀上屋頂,不料腳底冰面打滑,一時(shí)不慎,險(xiǎn)些栽落下?去。范昆吾緊隨其后,剛邁出半步,身形一個(gè)晃蕩,手中刀失了準(zhǔn)頭,落在宋回涯腳下?,砍飛數(shù)片青瓦。

    宋回涯趕忙跳下?,范昆吾如影隨形。

    她豎起一根手指,朝后者搖了搖,惋惜道:“到底是少了一根手指,你這刀法,看起來不大行啊!

    這話好比一根尖刺直中男子心窩,刀客當(dāng)即變了臉色,翻轉(zhuǎn)間刀光瑩白勝雪,快似雷霆,再次兜頭殺來。

    宋回涯不與他比拼蠻力,退避鋒芒,轉(zhuǎn)身游走。

    范昆吾大怒道:“宋回涯,你跑什么?有本事就來分個(gè)高?下?!”

    宋回涯一臉莫名其妙地笑說:“我來又不是為與你分高?下?,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此時(shí)鄭九橫空殺出,右手一揮,從袖口?^射^出幾枚暗器,截?cái)嗟犊腿ヂ贰?br />
    宋回涯匆匆回頭,與他交換一個(gè)眼神,腳下?不停,繼續(xù)往前沖刺。

    范昆吾見有人從中作梗,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又是個(gè)什么東西?找死?!”

    說罷抄著大刀,蠻橫朝鄭九頭頂劈落。

    鄭九從袖口?甩出兩把短刀,交錯(cuò)著擋住他的攻勢。

    空中鏗鏘一聲金鳴,火花自刀刃上閃爍。

    范昆吾眉毛跳動,只覺這刀沒有往日那種一往無前的銳意,剛要發(fā)勁,刀片已?貼著對方的兵刃滑空,本該被他壓制無法動彈的鄭九也以?詭譎的步伐莫名向后移開一個(gè)身位。

    范昆吾提刀窮追不舍,打算以?力破技。大刀揮舞間罡氣?在周遭震蕩出雷吼風(fēng)呼的爆響?舌嵕牌慌c他抵死?交鋒。

    這人無論是刀法還?是身軀都極為的柔軟,總在最后關(guān)頭,像條泥鰍似從他手邊滑走。

    眼見宋回涯已?甩脫追襲,鄭九也不戀戰(zhàn),佯裝反攻一式,轉(zhuǎn)身便撤。

    范昆吾豈能忍受?低吼一聲,掄起手中大刀,朝他后心擲去。

    間不容發(fā)之際,一支箭矢自憧憧樹影中破空射來,震在刀上。

    刀片頃刻被彈飛,旋轉(zhuǎn)著刺入后方的木門。箭矢只略略變了些弧度,繼續(xù)朝著范昆吾襲去?上诺琅c速度被削去三成,叫范昆吾適時(shí)彎腰躲過。

    在這黑燈瞎火的夜晚,不知陸向澤是如何視物,又如何瞄準(zhǔn)。

    鄭九借著輕功無聲無息地騰躍而去,重新投入黑暗。

    范昆吾幾次出手遭人阻礙,胸中邪火燎原,有種螞蟻順著骨骼啃噬爬行卻揮之不去的不痛快。重重幾個(gè)喘息,渾身殺意幾乎鼎沸,如何也壓抑不住,跳上去拔下?配刀,在空中一頓胡亂砍殺,繼續(xù)去追宋回涯。

    宋回涯已?穿過森嚴(yán)的防守,貼著墻角游刃有余地摸進(jìn)后院。

    在屋中來回踱步的高?三郎抬起頭,見一黑影從窗前倏忽閃過,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厲聲問了一句:“誰人在外?面?”

    聲音有如平地驚雷,將?一旁正昏昏欲睡的仆從嚇得一個(gè)激靈,才意識到高?府今晚有種出奇的詭異。

    宋回涯蹲在窗臺下?,調(diào)整了下?聲線,粗著嗓子道:“郎君留在屋內(nèi),切莫出來!”

    “怎么了?”高?三郎走近窗邊,覺得她的聲音有些陌生?,但也未太?在意,緊張問,“宋回涯來了嗎?”

    回廊上的腳步聲錯(cuò)亂傳來,護(hù)院們察覺到宋回涯在附近不見了蹤跡,正緊密搜查。

    縱是那幫武者刻意放輕了動作,可在這冷清的夜里,哪怕是蚊蠅在耳邊振翅,也堪比弓弦拉滿后的松手彈射。

    仆從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會兒?,只聽見有人跑動,卻始終聽不見人聲說話,下?意識便以?為那些都是府外?來的強(qiáng)人,哭喪著臉同高三郎道:“郎君,外?頭有好多……刺客!”

    宋回涯聲音一緊,肅然道:“快過來!”

    她伸手推了下?窗,沒推開,便急促叩了一聲。高?三郎不做多想,當(dāng)即從里面開了鎖,將?身體探出窗外?。

    宋回涯當(dāng)機(jī)立斷,不待他反應(yīng),一手扼住他的脖頸,另一手揪著他衣領(lǐng),將?人拉了出來。

    高?三郎險(xiǎn)些驚叫出聲,可喉嚨里只能發(fā)生?含糊的嗚咽,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回過神來,已?被按倒在地,點(diǎn)?住啞穴。

    他努力轉(zhuǎn)動著眼珠,對上后方宋回涯低垂的視線,嘴唇翕動,面容慘白,眼中更是流露出毫無掩飾的祈求之色。

    仆從只是一個(gè)眨眼的功夫,就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頓覺毛骨悚然。

    加上開著的窗戶吹得室內(nèi)燈火晃顫,漆黑的室外?又回蕩著此起彼伏的腳步聲,這偌大房間內(nèi)的寂靜中彌漫著森森的陰氣?,叫他不寒而栗,懷疑起外?面出聲的究竟是人是鬼。

    仆從摸去桌邊提了盞燈,牙關(guān)打顫地往窗前挪,怕得快要哭出來,用氣?音試探:“郎君?郎君你去哪兒?了。”

    “噓!”宋回涯從外?面將?窗戶推上,小聲吩咐道,“你坐到桌子后面,不要出聲。有人過來敲門,確認(rèn)了是高?府的護(hù)院,你就說宋回涯來了,郎君被范先生?帶走了!

    仆從松了口?氣?,站在那兒?感覺命已?沒了半條。聽話地書桌后走去,叫燭火能在窗格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宋回涯挾持住高?三郎,拖著他往回走,打算拿他與范昆吾講講道理?。

    這小子先前在高?觀啟的家里如此目中無人,此刻對上宋回涯和善的一笑,居然哭得梨花帶雨。

    宋回涯手背上滴了他的眼淚,嫌棄地“嘖”了一聲。

    她換了只手,將?眼淚擦回到高?三郎的衣服上。聽見拐角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當(dāng)即提著人朝那邊走去。

    宋回涯手里正抓著個(gè)累贅,無從應(yīng)對范昆吾迎面的刀法,見到墻后冒出半截影子,先將?高?三郎拋了出去。

    哪知范昆吾正叫怒火蒙蔽了理?智,一心奪她性命,見黑影無端飛來,看也不看便是當(dāng)胸一掌,出手狠辣不留余地。

    宋回涯始料未及,叫了一聲:“誒!”

    等范昆吾看清來人的面龐,已?是來不及收手,眼睜睜看著自己那一掌直接將?青年的胸口?打得塌陷,人橫飛出去一丈多遠(yuǎn)。

    高?三郎摔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嘴里吐出兩字:“范、叔……”

    嘴里血涌如泉,只須臾就咽了氣?。

    一時(shí)間兩人都是愣住了。

    宋回涯錯(cuò)愕看著范昆吾,范昆吾則是怔怔盯著高?三郎。

    等反應(yīng)過來,二人一致退開半步。

    宋回涯沒去探查高?三郎的死?活,就憑范昆吾那招的掌勁,姓高?的就算有九條命,今日也得見閻王。

    宋回涯眼神轉(zhuǎn)了兩圈,指著尸體,暢快笑道:“狗怎么咬主人了?范昆吾,你把高?清永唯一一個(gè)還?算喜愛的兒?子給殺了,現(xiàn)下?還?同我打什么?他下?個(gè)要?dú)⒌娜司褪悄!?br />
    范昆吾心亂如麻,宛如冷水澆背,從內(nèi)到外?,乃至整個(gè)魂魄都涼了個(gè)徹底。

    什么仇恨什么怒火全部煙消云散,睜大了眼,第一時(shí)間的想法竟是落荒而逃,撇下?宋回涯不管,就要離開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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