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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白云無盡時

    范昆吾暈頭轉向地沖往無人的院墻, 腦海中思?索著離開京師后的諸般去處,他寬慰自己一身高強武藝,天下何處皆可闖蕩, 頂多不過是回到二?十年前那種漂泊不定的浪跡生涯。

    可想到自己在京城置下的家業,以及在家中等候的妻兒?,無論如何也冷靜不下來?, 悲愴之情?溢出胸腔, 幾次閃過要回去與宋回涯玉石俱焚的念頭。

    剛一沖過前院的廳堂,他猛然回頭,看見了?貼著墻根, 腿腳重傷的沈歲,以及攙扶著他往外走的鄭九。

    新仇舊恨涌上?心?頭,范昆吾吶喊一聲撲殺上?前, 就要取他二?人性命。

    沈歲無從躲閃, 心?驚之余閉上?眼睛等死?, 推了?鄭九一把令他快走。鄭九悶聲不吭,上?前替他擋了?兩刀。

    可此時范昆吾已殺紅了?眼, 發覺沈歲一瘸一拐地想逃, 斷然放棄與鄭九的糾纏, 暴烈的攻勢排山倒海般朝沈歲殺去。

    鄭九阻攔不能, 倉促之中硬挨下范昆吾一掌,借此拍飛他手中兵器。

    沈歲見狀破口咒罵, 見范昆吾調轉方向,要去補上?一招將鄭九斃命,竭盡全力抱住他的腰身, 張開嘴狠狠咬下一口。

    范昆吾怒不可遏,改而一掌拍在沈歲額頭。后者渾身抽動了?下, 再支撐不住,松手軟倒在地。

    賭鬼聞聲趕到,自覺不是刀客對?手,正躊躇不前,一支箭矢以極其?刁鉆的角度從他耳后射了?過去。

    賭鬼就地趴下,又見數支飛箭如流星疾馳而過,直將刀客逼退。

    趁著陸向澤牽制住范昆吾的空隙,賭鬼迅猛自地上?一躍而起,拽起地上?的鄭九往肩上?一拋,又伸長了?胳膊撈起意識不清的沈歲,調轉腳尖,片刻不停地拔腿就跑。

    鄭九的傷口被他骨頭頂得難受,從喉嚨里吐出氣音:“宋門主……”

    賭鬼扛著這倆負累,運不起輕功,情?急之下只能從正門橫沖直撞出去,心?下也是慌亂,全身血液都往頭腳聚集,赤紅著臉喝道:“別門主了?,先逃得出這門再說吧!爺爺我可不想交代在這兒?!”

    范昆吾被一連串的流箭逼回墻后,尚未穩定情?緒,又聽見東院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知道是高三郎的尸首被仆從發現。

    他黯然神傷之際,驀地冒出一個想法?:是啊,今夜刺客如此之多,不乏隱士高手,如何認定小郎君是他所殺?

    范昆吾醍醐灌頂,那一絲僥幸的念頭一經出現再抑制不去,索性遵從本心?,返身跑向后院。

    等他回到這叫他觸目驚心?的地方,高清永已經在了?。

    一干人等提著燈圍在尸體四周,照亮地面一道噴濺開的血漬。

    高清永跪在地上?,抱著兒?子的尸首,一只手覆在兒?子不能瞑目的眼睛上?,撫了?幾次沒能叫兒?子闔眼,忍不住凄厲哭嚎。

    管事解開高三郎的上?衣,彎腰查看他腹部的傷勢。

    見此一幕,范昆吾大腦空白?,路上?想好的借口、醞釀好的情?緒,都沒了?表演的欲望,啞巴一樣站在原地,臉上?交錯著復雜的驚駭與怔愕。

    見他出現,一眾仆從紛紛讓開位置,避免擋住他的視線。

    高清永也在此時抬起頭,兇戾的目光如有實質,直勾勾朝他刺來?。

    范昆吾險以為自己被看穿,三魂七魄魂魄出竅了?一半,腳步挪動又想要逃,憑著意志力頑強站住,全身僵硬地問:“怎么回事?”

    此時眾人都處于?驚魂難定的恐慌之中,未察覺出他的反常。

    管事目露悲戚,張口作答,剛說了?“小郎君”三個字,就被天邊飄出一道聲音打斷。

    那人說:“是范昆吾殺的。”

    宋回涯居然留著沒走。

    眾人仰頭四望,見她坐在房頂,手中甩著把劍,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味,說:“范昆吾當時右手持刀,左手殺人。他斷指后應當試過改練左手刀,雖未成?,卻也使得左手指節與常人不同?。傷口上?的掌印只有他一人能對?上?。不信你們試試。”

    范昆吾目眥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宋回涯這才起身,像是等在這里只為了?說這一句,揮揮手風流笑道:“走了?。”

    “我兒?!”

    就在此時,高夫人哭喊著趕了?過來?,人還沒到,路上?被什么絆了?一下,后面幾步是跪在地上?爬過去的。

    她面容癲狂地將人從高清永手中搶過來?,擁進懷里,臉貼著臉,聲嘶力竭地痛哭。

    范昆吾正要去追,高清永喊了一聲:“不要走!”

    刀客下意識頓住腳步。

    高清永兩手按著膝蓋,在身邊人幫助下站了?起來?,可脊背歪斜,氣虛無力,驟然間仿佛老了?幾十歲,嘶啞說:“昆吾,府中內外,尚需由你操持。你不能走。”

    刀客不可置信地張開嘴,背對?著眾人沒有回應。

    高夫人抬起頭,怨毒喊道:“宋回涯!她若有本事只管沖著我來?,為何要殺我可憐的兒?子!范昆吾!我要你殺了她!只要你能殺了她,我什么都能答應你!”

    高清永走上?前,抬手揮退跟隨的眾人,一把抓住范昆吾的手臂。

    他的五指都在顫抖,因太?過用力,手背上?的骨骼分明外突,掐得刀客也有些發疼。半垂著眼眸,帶著人走遠幾步。

    他在范昆吾耳邊輕語道:“我不管宋回涯說了?什么,我只知道,這么多年里,若非是你屢次相救,我早已身埋黃土。三郎是你看著長大,你對?他視如己出,定非有意傷他。我不會信了宋回涯的挑唆,遷怒于?你……”

    高清永拍打著胸口,心?痛如絞:“許是我氣數如此,是天要喪我啊!莫非要叫我高家無后!”

    范昆吾感動至極,哭得涕泗橫流,跪下給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死?心?塌地地道:“老爺!我一定割下宋回涯的首級,以慰郎君在天之靈!”

    高清永顫顫巍巍地扶他起來?,二?人對?識一眼,相擁痛哭。

    高夫人聽見高清永后面的那句呼喊,陡然從巨大的悲憤中抽離出來?,想到自己兩個兒?子都死?在宋回涯手中,而今高府唯一的男丁僅剩下一個高觀啟,慌亂伸出了?手大喊:“我的四娘呢?我的四娘!”

    她虛脫地靠在侍女身上?,六神無主地朝女兒?住所跑去。

    待走到無人處,恨聲下令道:“去把那賤種殺了?!立馬叫人將他殺了?!”

    侍女遲鈍地答應,摸黑沿著小道去找殺手。

    ·

    賭鬼頭腦發熱,被追得慌不擇路,很快迷失方向。好在穿過一道拱門時,遇見了?同?樣在往外逃的術士。

    行跡已然敗露,術士見賭鬼跟只無頭蒼蠅似地埋頭亂轉,全然看不見他的手勢提醒,干脆喊了?一聲:“右邊!”

    賭鬼此刻猶如一只狂暴的蠻牛,兩步剎住身形,鼻間噴著白?色的熱氣,不經思?考地照著指示朝墻邊奔去。

    他問:“郎君呢?”

    “沒找到!”術士說,“出亂子了?,先撤!”

    術士幫忙接過沈歲,牽住墻邊垂下的繩索,腳下幾個輕蹬,翻越高墻。

    外面是一群正在等待消息的金吾衛,也聽見了?院內忽然暴風的動靜,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見幾人突兀出現,忙壓低嗓子問:“怎么提前出來?了??”

    “一言難盡!”賭鬼搖搖頭,索性真的不說,帶上?兩位兄弟,急著去找郎中救命。

    將士茫然道:“……那我們?”

    術士說:“快進去,聽起來?是高家有人死?了?,府里所有人都被驚動,全在往東院跑。”

    將士表情?陡然凝重:“高二?郎死?了??!”

    顧不上?細問,為首將領手臂一揮,領著一眾人從正門強闖。

    眼見裝瘋賣傻的、掩耳盜鈴的、摩拳擦掌的,全部聚在府內,場面好生熱鬧,各方說不上?一句話,便亂得要打起來?,看誰都像惡人,要過兩招泄憤。

    陸向澤守在暗處等著宋回涯出現,見人遲遲不來?正是焦灼,不多時發現后院燈火連成?一線,不知她能否脫困,從高處跳下,準備過去支援,宋回涯從對?面沖了?過來?。

    陸向澤驚喜喊道:“師姐!”

    宋回涯身后跟了?一群追兵,喝道:“走!”

    陸向澤點頭,與她分成?兩道撤離高府。

    宋回涯獨自翻過外墻,卻沒急著離開,貼著墻面迅速跑了?兩步,一只手扒住墻頭,聽著那邊腳步聲靠近,在對?方出來?的同?時,重新翻了?回去。借著遠處人聲掩飾,又繞回后院。

    ·

    高觀啟閉著眼睛躺在地上?,也聽見了?外面傳來?的喧囂,可聲音太?遠,他聽不真切。

    他蜷縮成?一團,疼得分不清夢里現實。耳邊幻聽出一陣陣幽微的哭聲,煩得他想要張口大罵。又聽了?會兒?,意識到那哭聲在自己腦海,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想起了?母親死?的那天。

    婦人難產,躺在床上?,堅持了?一整夜,沒等來?郎中。她拼著最后一口氣,屏退仆從,將高觀啟叫到面前,握著他的手叮囑道:“我兒?,娘要走了?,你記得了?,千萬不能恨你父親。”

    高觀啟聞到濃重的血腥味,看見有血液順著被褥滲下來?,哭得泣不成?聲,聽不進她說的話。

    婦人用了?力氣,掰過他的臉,叫他正視自己,一字一句地囑托道:“你要敬他、愛他……萬不能叫他發現你恨他,可也絕對?不能信他,你明白?嗎?”

    高觀啟只記得哭了?。用力點了?點頭。

    “你要認他們當兄弟,不能再任性了?……”婦人跟著崩潰,將他抱進懷里,哽咽道,“照顧好你小妹。你是大哥,娘走了?以后,她就是你在世上?最親的人。是娘對?不起你……娘會在天下好好看著你,什么都別怕……”

    高觀啟記得自己向母親再三許諾,定然會好好照顧小妹長大,給她找一個如意郎君,絕不叫她受人欺負。

    可就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年,小妹在湖邊散步的時候落了?水,被救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沒一會兒?高燒驚厥,喝了?藥依舊不見好,反燒得更厲害。后半夜開始說起胡話,一時喊疼,一時叫冷,一時又還在喊娘。

    高觀啟爬到床上?,緊緊抱住她,與她縮在一起。

    天快亮的時候,女童睜開眼睛,口齒清楚地說了?一句:“大哥,我想娘了?,我想娘給我燉的糖水。”

    高觀啟怕得不行,忍不住掉眼淚,抱著她小聲安慰說:“天亮你就能喝到糖水了?。大哥親自給你煮,給你加很多的糖。”

    女童乖巧點頭,反手抱住他,閉著眼睛說“好”。

    高觀啟聽見老舊木門開合的聲音,睜開眼,暗室中透進一抹明光。

    那光線在漾漾的水波中猶如飄動的雪花,勾勒出一片似假還真的凄迷殘夢。

    一把低懸的刀尖朝他靠近。來?人說:“對?不住了?,郎君。”

    那日天亮,高觀啟渾渾噩噩地抱著女童的尸體,也是這么說的。

    “是大哥對?不住你。”

    他母親三個孩子,一個胎死?腹中,一個落水亡故,偏偏只剩下一個他,在這世上?伶仃一人,孤苦無依,懷著個報仇的念頭,茍延殘喘。

    光線被來?人擋住,明了?又暗。

    高觀啟眼皮沉重地闔上?。

    過了?數息,重物在他面前翻倒,一人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扶坐起來?。

    宋回涯拿蠟燭照向他的眼睛。

    那灼目的光線,猶如一輪太?陽,散去他夢里的風霜雨雪,化成?滿世界柔和的煙光。

    可他怎么也醒不過來?。

    宋回涯往他嘴里塞了?一把東西,碎碎念地道:“鄭九給的解藥,行不行啊?吃兩粒還是三粒?看你快死?了?,多吃點吧。先吞個四顆試試。你再不說話,我就整瓶塞你嘴里。”

    第092章 白云無盡時

    藥味在?口腔中散溢開, 高觀啟被那濃重的酸苦嗆得幾乎要生嘔出?來,空無?一物的胃部跟著?抽搐,喉嚨幾次滾動都吞咽不下, 生生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他嘴唇翕動,無?聲地重復著?一個字:“水……”

    宋回涯給他倒了杯冷水,高觀啟就著?喝了兩口, 神色愈發?痛苦。休息片刻, 意識逐漸清醒,雖還是喘不過氣,但?好歹能說話了。

    一張嘴就不是什么對待恩人?的態度, 話說得一如既往的不動聽。

    “你若是想要殺我,不如像他們一樣,給個痛快。”

    宋回涯全?神貫注地聽了句廢話, 也是被這人?氣笑, 見?他已經無?恙, 過去將門合上,跟著?不客氣道:“這就要看你自己的命大?不大?了。不過要殺你, 還用不上我親自動手。”

    門一關上, 那來自夜幕深處的刮骨寒風被隔絕在?外, 可高觀啟還是冷。

    室內點著?唯一的一根蠟燭, 冰冷的火焰將二人?的身影投在?各自背后的墻面上。

    高觀啟用手支撐住不斷滑落的身軀,勉力坐正?, 感慨說:“可惜了。我還當你多多少少,會念幾分舊情。”

    宋回涯在?他對面坐著?,半真半假地說:“舊情嘛, 還是有的。你若死了,墳前無?人?祭拜, 我閑來無?事,不定會去笑話你兩句,免得你泉下寂寞。”

    “呵。”高觀啟想笑,可氣息一亂,抽動身上傷口,又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疼。他皺緊眉頭,婉拒說,“九泉之下,我倒多得是朋友,忙得很,不勞你掛心了。”

    他聽見?外面不絕于耳的人?聲,問:“他們在?吵什么?”

    宋回涯言簡意賅地說:“你三弟死了。”

    高觀啟眼睛睜大?了點,眸中閃過明顯的光彩,笑容里也多出?由衷的喜悅:“還有這等好事?”

    宋回涯提著?劍起身,臨走前故意問了句:“我要去找高夫人?了,我和她有些?私怨未了。她現在?應該是跟你四妹在?一起,你說我要怎么辦呢?”

    高觀啟沉默了許久,最后張開嘴,沉靜地說:“楊拾春若是死了,不用殺她。那賤婦若是沒死,就殺了她。”

    “高夫人?死了,我不會殺她,高夫人?若是沒死,我會繼續殺高夫人?。”

    宋回涯彎下腰,靠近他的臉,好似有個新奇的發?現,揶揄道:“高觀啟,你明知道我不會殺她,你在?猶豫什么?”

    高觀啟掀開眼皮淡淡掃了她一眼,別去角落,很快又將轉開的視線轉了回來,仿佛無?所觸動地與她對視。

    宋回涯笑說:“高侍郎,其實你也不是那么的鐵石心腸,只是沒有機會做個所謂的好人?。”

    高觀啟滿臉的不屑,問:“你想說什么?”

    宋回涯說:“我現在?有些?相信,你以?前說你是我的朋友。”

    高觀啟輕蔑一笑:“我現在?也有些?相信,你是真的摔壞了腦子。”

    宋回涯半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笑著?說:“你雖然總將自己該死掛在?嘴邊,但?在?生死彌留之際,還是盼著?有人?能來救你。”

    高觀啟說:“關你什么事?”

    宋回涯:“所以?你不明白,你幾次三番地問,為何?我能夠不計前嫌地救我師弟。其實不過是希望,我也能來救你。”

    高觀啟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我沒有。”

    “你也想將鄭九他們當朋友,可惜到底不一樣。他們愿意為了你舍身犯險,最后卻決定跟著?我回不留山。正?因為你了解他們的心意,所以?你才會有片刻的傷心。”

    高觀啟沒說話。

    宋回涯笑道:“你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相信壞人?的眼淚,所以?頂著?一副爛透了的皮囊,無?所顧忌地在?我面前說一些?真話。可是在?你說出?口的時?候,有沒有出?現那么偶爾的念頭,希望我能當真?”

    他連日不曾休息的眼睛中仿似染著?血色,猩紅密集的血絲里交織著?矛盾的平靜與瘋狂。

    “我走了。”宋回涯推開門,背對著?他道,“我希望,我們能做更久一點的朋友。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需要我來殺你。”

    門板被風拍打在?墻邊,發?出?陣陣的響動。

    燭火猛地被撲滅,室內陷入一片昏黑。

    高觀啟的頭靠在?墻上,過了不知多久,透過門框看見?外面亮起點點的紅光,火焰的熱浪隨著?風涌了進來。

    他長舒一口氣,喃喃自語道:“當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又怎么算是,真的拿我當朋友?”

    外面傳來金吾衛的呼喊。

    高觀啟扶著?墻面試圖起身,又重重摔回地上。他抄起旁邊的水杯,砸向門外。

    很快有人沖進暗室,喊叫著?招來同伴,簇擁著?他向外逃去。

    宋回涯放的火已被人?迅速撲滅,僅剩下零星幾點的火花,在?一片焦炭中閃爍。可吸引了整座府邸的注意,近百人?圍了過來。

    為首金吾衛將高觀啟背到身上,邊上將士齊齊抽出?兵器拱衛在?側,不顧護院阻攔,拼了命地朝外狂奔,口中大?喊:“高二郎遭賊人?謀害,我等送他去尋郎中!全部讓開!不要擋路!”

    ·

    高夫人?坐在?女兒屋內,捧著?她的臉,想起與她面容相似的兩位親兒,情難自抑,聲淚俱下地說:“往后娘只有你了,整個高家也只有你了!”

    高四娘驚慌失措地問:“還有二哥跟三哥呢?”

    高夫人?抱著?她失聲痛哭:“你要記得這仇!就是你那個孤煞命的二哥,伙同外面的賊人?,殺了你的兩位親兄長啊!”

    高四娘抓住她的手,大?聲地問:“娘,你在?說什么啊?”

    高夫人?擦了擦眼淚,強行提起精神,鄭重道:“娘教你,明日見?了你爹,你要怎么說。高家絕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她視線往左偏轉,瞳孔顫動,猶如看見?了什么極為恐怖的事物。

    高四娘察覺異常,跟著?轉身。

    還沒回過頭,一記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頸,將人?打暈過去。

    宋回涯一手托著?高四娘的腦袋,將人?安穩放倒在?床榻上。

    高夫人?見?此情景,已忙不迭地逃命,扯著?嗓子大?喊:“來人?啊!”

    她跑出?大?門,腳下踢到個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發?現門外橫七豎八放倒

    了一群人?。

    婦人?腦子里嗡嗡作?響,看見?前院的燈光正?晃蕩著?朝自己這邊飄來,雖不過百步之距,可實在?太遠,注定要橫亙著?生死的長別,驟然沒了逃跑的沖動。

    肩膀傳來劇痛,一劍從?后方將她貫穿。

    高夫人?轉過身,朝宋回涯跪了下去,兩手合十哭求道:“你放過我吧。你已殺了我兩個兒子,我只是個不會武功的婦人?,你們江湖里哪有向手無?寸鐵之人?揮劍的道理?”

    宋回涯搖了搖頭。

    高夫人?猝然發?難,拔下發?簪朝她刺去。

    凄厲的慘叫回蕩在?本就躁動的夜幕里。

    隨著?緊密的腳步聲朝這邊匯聚,宋回涯縱身一躍踢開窗戶,順手抄過桌案上的一塊鎮紙扔了出?去。

    她在?窗臺上留下一個腳印,后撤一步飛上橫梁。

    人?群一窩蜂沖了進來,在?屋內搜尋她的蹤跡。

    “宋回涯?”

    “不可能!我親眼看著?她出?的高府!”

    “那還有誰?”

    “先追!”

    宋回涯橫著?的劍身上掛著?一串溫熱的血,正?要順著?弧度往下滴落。

    宋回涯用手及時?接住,控制著?呼吸,將劍刃貼在?袖口上,小心拭去血漬。

    仆役們提著?燈來來往往,見?到屋中慘狀不敢深入,將暈睡的高四姑娘扶走,潦草打量幾眼,不曾抬頭看。

    光線照不透高處的黑暗,宋回涯屏息凝神,握著?劍靜如磐石。

    許是想不到她能如此膽大?包天?,人?群漸漸散去,天?色也亮了。

    宋回涯閉了下眼,將劍收回鞘內。

    等到各處掛起白布,一群人?跪在?堂前哀聲哭喪的時?候,宋回涯才尋了個機會,遁出?高府。

    第093章 白云無盡時

    天?色大亮, 雞鳴犬吠,高觀啟在一身冷汗中驚醒。身上蓋著數層厚的棉被,壓得?他難以?動作, 好似還沉浸在先前那粘得?發稠的噩夢中。

    “你醒了?”

    高觀啟陡然清醒過來,聞聲的瞬間熱淚盈眶,掙扎著支起上半身, 望向窗邊人, 心有戚戚,喊道:“陛下!”

    與他的熱情相比,青年的態度顯得?有些?冷淡, 他看著高觀啟要從床上爬下來對他行禮,慢吞吞地走上前,抬手虛按將人制止。

    高觀啟低垂著頭, 喘息^粗重, 簡單的一個動作, 已耗費他太多力氣。

    青年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將他掀開的被褥蓋回去?, 稍稍柔和地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觀啟凄愴哭訴:“那賤婦篤定是我?害了她兒子, 將我?幽禁凌虐, 逼我?說出高成嶺尸骨的下落。我?能到哪里去?找?我?的那個好父親,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知道……可還是眼睜睜看著我?受苦,任由那賤婦折磨。若非昨夜金吾衛趕到得?及時,我?恐怕已沒?了性命。”

    青年的偽裝有些?敷衍, 并?無耐性聽他講述自己的遭遇,浮躁等他說完, 迫不及待地問:“你三弟呢?他為何會死?”

    “人不是我?殺的!”高觀啟冤屈申辯道,“我?的護衛剛一進府,便被蠡族那雜種所?察,不敵,重傷數人,計無所?出之際,只得?四處躲藏,以?求周旋,連我?三弟的面都沒?見到。據府中仆役所?說,是宋回涯跟著進了府,挾持我?三弟,欲脅迫范昆吾束手。不料那雜種暴戾至此,普一照面便將人誤殺,連句話也不給機會說。他是我?父親身前的狗,這幾年雖在江湖上聲名?不顯,可功法技藝俱是頂尖,絕不亞于宋回涯。他將人一招斃命,那招式旁人仿照不來,陛下找仵作一驗便知。”

    青年所?聽的金吾衛敘述亦是如此,唯能暗恨此事太過陰差陽錯,又問:“那高夫人呢?”

    “我?——”高觀啟一口氣提不上來,急得?劇烈咳嗽,好不容易平順了呼吸,尖銳譏諷道,“她因疑我?與宋回涯有牽連,故意?當街打傷我?的女使,并?揚言要與宋回涯不死不休。宋回涯是個什么樣的瘋子?她與高家本就結有舊怨,無論那女使是否與我?有干系,楊拾春敢當著她的面殺人,她斷不能善罷甘休!昨夜那樣好的時機,她要去?尋仇,莫非我?能攔得?住她?”

    高觀啟抓著被面,五指摳得?發白,艱澀道:“何況,那女人要殺我?!我?不曾找她尋仇,她竟想?要殺我?!陛下難道覺得?她不該死嗎?”

    “她是該死,可不能是昨夜死!”青年深悔不已,“我?命金吾衛去?高府接應,結果當夜你三弟死了,你母親也死了!你父親該如何想??朝中百官又該如何想??他們只會覺得?,一切是我?授意?!我?縱想?解釋,也是百口莫辯!”

    高觀啟靠在床頭,緩緩閉上眼睛,似是此時才?意?識到事態嚴重。

    青年拂袖轉身,憂愁不已。

    漫長的靜謐之后,高觀啟聲線平直地說:“陛下,您莫非還認為我?父是位忠君愛國的賢臣?他擅權撓政,肆志逞欲,窮極奢糜,罄竹難書,滿朝文武皆知他狼子野心,陛下早該重加處治,迫于國勢卑弱,才?幾次忍讓,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青年燥怒道:“那豈不是正中魏凌生的下懷?”

    高觀啟說:“下下之策,亦不得?不為。我?父如今還能信陛下的恩澤嗎?他何曾是那種會知恩圖報的君子?我?做了他幾十年的兒子,最懂他心腸狠毒,他就是一條刁性難改的豺狼,誰人也不相信。陛下,就算您現在屈尊降貴地將他請進宮去?,縛我?手腳到他面前好言賠罪,他也只會當你做蛇蝎,而?非是明主。”

    高觀啟聲淚俱下:“陛下!您數次救二?郎于水火,只有二?郎會真心實意?地為您打算,從無異心!陛下若是不信,盡可叫人去?召我?父入宮,他如不推辭,我?亦半句不說,自刎殿前,平此風波,以?明忠孝。免得?陛下疑我?誠心,覺得?我?與那魏凌生暗中勾結。”

    青年說:“我?早已遣人去?問過了。侍中稱病不見。”

    高觀啟已知結果,面上帶著悲戚之色,閉目默默流淚,心灰意?冷地說:“他怕死得?很,定然是不敢去?的。”

    青年走上前,見他臉上滿是含冤負屈的傷痛,全?然不似作偽,在他床邊坐下,輕聲細語地寬慰道:“二?郎!你哭什么?我?哪里是在責備你?更別說是懷疑了!你我?相識數十載,豈止是君臣之誼,更是手足之情。我?待你冷落,只是在氣我?自己,為何幾次三番著了魏凌生的奸計。我?就說,他與你平日素不對付,怎么偏偏這次這么好心,主動說要救你。到頭來是拐著彎地算計我?!”

    高觀啟臉色稍有緩和,拖著疲累的身軀與青年詳盡分析:“陛下只是疏忽了一件事,我?父那幫朋黨,愿意?追隨我?父,是因利字當頭,鮮少知己。卻也性情畏縮,絕無謀逆叛亂的膽魄。眼見陛下對我?父生厭,這幫人自然見風使舵,棄絕門墻,更甚者恨不能落井下石,好撇清關系,以?求自保。我?父自然也深諳這群墻頭草的嘴臉,此時該明了自己大勢已去?,在另謀他算。”

    青年愁眉苦臉道:“我?怕的就是這個。高侍中一走,朝中連個能與魏凌生制衡的人都沒?有。他們若倒戈魏賊,往后朝中,更無人將我?放在眼里。”

    高觀啟立馬嗤笑道:“魏凌生又有哪里不同?不過是個更得?勢的賊子罷了。朝臣畏威吞聲,對我?父積怨已久,對他魏凌生又何嘗不是?他們已錯過一次,不怕重蹈覆轍嗎?倒臺一個高家,還會起來第二?個高家,只看是誰能趁此出頭。”

    青年眉目稍動:“……二郎的意思是?”

    高觀啟思量片許,也有遲疑,最后還是一臉正色地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不顧青年阻攔,跪到地上與他鄭重行禮,說道:“如今高家僅剩我?一男丁,我?不受我?父看重,可與陛下從來親近。這次陛下在眾目睽睽中將我?從高家救出,滿朝皆知陛下對我恩重……若陛下信得過我?,由我?去?與那幫臣子商談。”

    青年趕忙彎腰扶他,高觀啟不動,青年無奈低下頭道:“那幫老臣還是好說,就怕魏凌生籌謀多年,意?不在你高家啊!”

    高觀啟說:“魏凌生志在北伐,而?今困境多限于金錢,何苦在這緊要關頭掀起民生動蕩?大不了我?將高府家財盡數捐出,以?助軍資。魏凌生識得?輕重,斷不會再趕盡殺絕。陛下,臣如今是毫無私心,唯愿報陛下深恩,請陛下信我?!”

    他說著躬身要拜。

    青年亦未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連忙半蹲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與他視線平齊,真情流露,嘶聲道:“我?如果連二?郎都信不過,還能信得?過誰?!二?郎,你快起來!”

    高觀啟半靠在青年身上才?能虛弱起身,他重新坐回床上,斟酌著道“陛下如今最該擔心的,是我?父在做何打算。他要只是想?離開京城,那還好說,陛下不要阻攔,任他離去?。若他被逼得?要與魏凌生魚死網破,那京城少不得?要亂,最后還是苦了百姓。”

    青年連連點頭,對他言聽計從:“二?郎說該怎么辦?”

    高觀啟捂著胸口彎下腰去?,心力交瘁又故作堅強地道:“我?先換身衣服,命人清點好高家財物,去?與魏凌生協談,盡快拿出個結果,好安朝中老臣的心。”

    青年心疼輕拍他的脊背:“辛苦二?郎了!”

    ·

    賭鬼一臉消沉地坐在屋前空地上喝酒。

    日過中天?,碧空明凈如洗,是近兩月來難得?的好天?氣。

    賭鬼拎著空酒壺,喝得?半醉不醉,忽見一人影走進門,一個大跳起身,就要給她跪下,大吼著道:“我?的活祖宗啊,你可是算回來了!怎么的,殺了人,你還要留在高家吃頓席啊?要不是沒?有消息傳來,我?們真以?為你叫那姓范的給拿下了!你師弟差點當場掉頭回去?,多虧我?幾人好說歹說才?給勸下來!”

    宋回涯在橫梁上窩了整夜,渾身肌肉不得?舒展,也是憔悴,徑直走近屋內,給自己倒了兩杯水,問:“多等了會兒才?找到機會出來。他們呢?怎么樣?”

    賭鬼剛振奮起來的精神又減退下去?,在桌邊坐下,惋惜道:“易久受了點傷,不算嚴重,矮子他……叫那畜生打斷了經?脈,廢了條腿……命是保住了,別的不好說。”

    宋回涯剛解過渴,又拿起劍,說:“我?去?看看。”

    賭鬼見她行色匆匆,腳不沾地,有些?過意?不去?,又想?起沈歲那心如死灰的表情,盼著她去?瞅一眼說兩句,搖擺忸怩著道:“要不您先歇會兒腳吧?我?給您做點吃的?”

    宋回涯回頭瞥他一眼,受不住他那做作的模樣,說:“你不如去?跟我?徒弟學唱戲。她能當你祖師爺了。”

    賭鬼:“……”

    ·

    沈歲躺在床上,門窗緊閉。藥罐子擺在屋外,火剛熄滅,爐子還是熱的,旁邊的矮凳上擺著一碗未動的湯藥。

    宋回涯掃了眼,停在窗外,溫聲叫了聲:“沈歲,怎么樣?”

    沈歲果然醒著,見人影始終墜在窗外,不肯離去?,才?聲音悶悶地開口:“有勞宋門主關心,如今或許真要成個廢人了。宋門主自去?忙吧,不必在我?這里費心。”

    宋回涯隔著窗子與他說話,笑道:“你好好養傷,我?還等著你去?我?不留山看門護院,跑腿送信呢。”

    沈歲也是語氣松快地說:“早知如此,當日我?就該說,我?要去?不留山收徒授業,與你搶搶門主的位置。”

    宋回涯抱著劍,悠閑地與他玩笑:“我?這人最不喜歡各種勞碌瑣事,頂個門主的名?號不定去?哪里逍遙快活,你要與人爭門主的活兒,可以?同鄭九去?爭。我?是不介意?的。”

    宋回涯與他漫無目的地聊了幾句。

    許是看不見彼此的臉,沈歲的話變多了起來。

    當宋回涯問他:“沈歲,你是為何要學武?”

    他沒?有回避,靜默過后,說起自己的身世。

    “我?是一個逃生子。父親不知道是誰,母親是個下九流的歌女,養活不了我?。我?還沒?懂事便被她賣了,在一富戶家中做些?粗使的活計。”

    他輕描淡寫地道:“我?生來長得?丑陋,不討人喜歡,身世又忐忑,個頭還矮小,人人都喜歡欺凌我?。小時候總盼著自己能長得?好看一點,后來才?發現丑陋也有丑陋的好處。”

    他聲音低沉下去?:“當時與我?同住一房的奴仆里,有個小子唇紅齒白,長得?很是漂亮。臟活從來不用他做,都被管事推給我?,每日還能比我?們多吃幾塊點心,我?羨慕得?很……”

    他停頓了非常久,才?吐出最后一句:“不到十三歲,死在了家主的床上。我?把?他抬去?亂葬崗,做了很久的噩夢。”

    宋回涯問:“你們家主是誰?”

    “早死了。”沈歲說,“我?趁夜拿把?刀殺了他,所?以?才?要隱姓埋名?,落草江湖。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惡人,不想?一輩子抬不起頭,就去?北地殺敵,看能不能交幾個痛快的朋友。路上幸運遇到了北屠。他說我?天?賦雖好,可武功太差,去?了也是找死,不怎么適合學刀,但還是教了我?一點刀法,帶我?入了門,送了幾本雜七雜八的秘籍給我?,就此分別。

    “我?功夫還沒?學好,又聽人說邊地待著其實不怎么痛快,不留山的宋誓成都死了,北屠也離開了,所?以?我?又不想?去?了。過了兩年遇到郎君,他賞識我?,為我?擺平了過去?的麻煩,讓我?跟在他身邊做事,一直到今天?。就是這些?了。我?不像宋門主,沒?什么值得?說道的經?歷。”

    宋回涯認真聽他講述,好奇問:“你與那個小子是朋友?”

    沈歲笑了起來,聽著笑聲干澀,說:“不,算不上朋友。他自幼比我?討喜得?多,性情怯懦,從不敢大聲說話。怕受人排擠,也隨他人嫌惡我?,與我?敬而?遠之……我?只是覺得?他可憐……我?會想?我?娘是不是也是這樣生下我?,所?以?才?不要我?……我?恨。”

    “你是我?很少見到的,敢拿刀的人。”宋回涯欽佩地說,“沈歲,沒?人能看得?輕你,你擔得?起一個‘俠’字。”

    里面傳來似有似無的哽咽聲,無人說話。

    宋回涯過去?將藥倒回爐子,重新熱了一遍,端著藥碗放在地上,敲了敲門,說:“我?希望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大梁再不敢有這樣的人。沈歲,病了喝藥,累了休息,然后站起來接著走,前頭的路還長著呢。等我?帶你回不留山。”

    第094章 白云無盡時

    “中郎將推說不見。”

    前?來報信的?仆役說完消息, 躬身退去。

    屋內聚集十多?人?聞言,頓時破口大?罵。

    “好,好一群前?恭后倨的?小人?!侍中還未要他們做什么, 他們一個個倒是先躲不及了!”

    “何等?嘴臉?陛下亦不敢如?此冷落侍中!”

    “那幫磕頭蟲,怕是一個個,正趕著在魏凌生面前?卑躬屈膝, 諂媚奉承!”

    “魏凌生那伙賊人?, 就是一幫江湖草莽!恣行?無忌,恃權亂政,為?排除異己, 竟敢明目張膽地闖進朝臣家中施暴,反還奪了聲勢了,無人?管得了他了!天下安有王法在?”

    重重簾影之后, 高清永坐在塌上?, 專心致志地雕刻著牌位上?的?名?字, 不理會眾人?爭論。

    緊闔的?門窗隔絕了大?多?數的?光線,黯淡的?色彩落在他的?身上?, 同他氣質一般的?低迷, 好似這位形容一夜枯槁的?老者, 隨家人?故去被磨平了往日的?雄威, 再無廝殺的?銳意。

    眾人?不敢多?看,更不敢問他意見, 只加大?了聲音討論。

    “陛下今早親自去探望了高二郎,近日又與魏凌生交往密切,京城局勢對侍中不利。”

    “確實,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先離開京城。出了京城, 有的?是侍中施展的?天地,大?可再回來,與那魏賊分個高下。”

    “我?方才命人?出去探查過?一圈,發現巡警的?衛士不僅沒有增加,反而疏失不少,就連值守城門的?衛兵,也頗為?寬松。說明陛下對主子還是念及舊情,不欲趕盡殺絕。許是受那魏賊脅迫,才不得不相從。”

    “如?今說舊情又有何用?縱使陛下肯袖手旁觀,魏凌生又豈是那等?良善之人??不知他手中招集了多?少俊賢,藏于京城之內,侍中如?不盡快離開,恐難安然抽身。”

    高清永仍是做自己的?事,一言不發。

    眾人?觀察著他臉色,有點讀不懂他此時的?想法。可也不敢懈怠,畢竟自己的?命正與他牽在同一條繩上?,早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一群人?便就著如?何離開京城,吵個沒完。

    “魏凌生既藏頭藏尾,我?等?又何須與他客氣?不如?伺機放把火,帶著家眷趁亂逃出去再說。”

    “前?兩日剛下過?雨,早晨霧氣又重,這天氣如?何能將火燒得起?來?火勢根本蔓延不開。”

    另有一人?道:“弄些濃煙出來,引人?耳目,該是可以的?。”

    “就怕風不夠大?。像昨夜,不怎么起?風。”

    一人?惱火拍桌,破罐子破摔道:“不如?趁著東市人?多?,直接放幾匹馬進去沖撞,再同周先生所說,各處點火放煙,管它是不是能燒起?來,將局勢攪亂,魏凌生顧此就要失彼,看他如?何抉擇,屆時我?們直接沖出去。有范大?俠在,怕他們幾只臭魚爛蝦?”

    “此舉有傷人?和啊……”

    “哼!都被逼到這等?地步了,還學了個魏凌生的?婦人?之仁。今時不走,難不成你要坐以待斃?”

    眾人?吵鬧不休。

    高清永輕輕將刻刀置于桌上?,吹去上?方的?木屑。

    眾人?跟著噤聲屏息,等?他指示。

    高清永抱著兩張牌位,不緊不慢地下榻,抖去衣袍上?沾著的?碎屑。

    他朝外走了兩步,在一群人?復雜的?視線中回過?頭,指著先前?那名?拍桌的?壯漢道:“就照你所說。”

    隨即推門而去,范昆吾緊跟其后。

    庭院中竹柏的?影子交錯投映在石子小路上?,高清永連日未曾闔閉的?視野中,景物蒙著模糊的?白,有種?風雨繚繞的?凄迷。

    他駐足停步,回首望去,凝視著前?方雕梁畫棟的?華美建筑,思緒渺遠,蕭索道:“從我?初入京城,一個連鞋也買不起?的?窮小子,數十年來,一磚一瓦,將高家壘至而今盛勢,不曾奢求千秋萬代?,卻也從未想過?,千頃廣廈會在一夜崩塌。是我?小瞧他們了。”

    范昆吾說:“主子……”

    高清永抬手打斷他后面的?寬慰。是不是能東山再起?,又留存了多?少根基,在他大?敗之下,都不算重要了。

    高清永位極人?臣太久,久到看不清下方的?風起?云涌,可若到今時今日還不知自己輸在哪里,那就太荒謬了。

    他喟嘆道:“我?一向瞧不起?殿上?那個黃毛小兒,不將他放在眼里,認定他不過?是生于帝王之家,無它尊貴。可是你看,而今他棄我?不顧,朝中文武亦背我?而去,到底是失了人?心。當初如?能殺死魏凌生、陸向澤等?人?,今日形勢又大?不同。可惜,是我?太自大?,一念之差啊。”

    范昆吾亦是悔恨。

    他哪能想到,當日大?意放過?的?,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怯弱青年,會在邊關?殺成一員兇名?赫赫的?大?將。

    高清永收回視線,道:“說這些太遲。”

    高清永很快停了感?傷,沿著小路進了靈堂,將懷中兩張牌位端正擺上。

    他妻兒的?尸體以錦緞包裹,擺在旁邊。高清永的手指半懸在空,遲疑良久,還是沒有伸手掀開。

    他坐著燒了一沓紙錢,又上?了柱香,走出靈堂。

    范昆吾立馬上?前?詢問:“主子,馬車套好了,先避一避。四姑娘……該怎么安排?”

    高清永說:“高觀啟不會殺她?的?,不如?讓她?留在京城。要么我?很快回來,要么我?再也不會回來。”

    他拍了下范昆吾的肩膀,說:“你家妻兒,昨夜我?已讓人?送回老家,你不必擔心魏凌生遷怒。離開京城,你再去接他們。昆吾,往后只有你隨我左右了。如今想想,這幾十年里,我?做過?最對的?事情,就是將你帶了回來。”

    范昆吾百感?交集,歷經徹夜的?膽戰心驚之后,剩下的?全是對他肝腦涂地的?忠誠,抱拳立誓道:“主子放心,縱是刀山火海,我?也護你平安!”

    等?坐上?馬車,高清永莫名?其妙問了對面的?范昆吾一句:“你說他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問完自己也笑了。

    范昆吾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作答。

    高清永自己答道:“現在想想,是很像的?。可惜他隨了他母親最令我?厭煩的?一面。”

    高清永的?心緒一片寂靜,帶著他自己也意外的?平和,說:“走吧,輪到我?要東躲西藏了。他魏凌生能殺得了我?嗎?”

    圍在馬車四周的?護衛隨之動了起?來。

    車輛拐過?一個又一個岔口。

    高清永聽著車外人?聲遠遠近近,掀開一角窗簾,心不在焉地望向街面,忽而眸光一凝,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宋知怯跟在一輛木板車后頭,車上?載了太多?重物,前?方的?老嫗拉不動車,她?小小的?個頭頂在車尾,笨拙調整著姿勢幫忙推動,廢了好大?勁也沒幫上?太多?忙。

    高清永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吩咐一聲,暗處一名?護衛當即上?前?,單手抬起?推車,幫著老嫗將攤子在前?方支開。

    宋知怯一蹦一跳地跑過?去,人?還沒到,先深深鞠了一躬,熱情洋溢地道:“謝謝爺爺,我?就知道是您這位大?善人?!”

    待仰起?頭,看出高清永臉上?的?萎靡,傻樂的?表情一收,關?切詢問:“爺爺,你心情不好啊?”

    高清永搖了搖頭。

    宋知怯摸了摸袖口,說:“我?爹讓我?把那金子還你,不然他就揍我?。你之后去哪里吃飯啊?我?回家拿了給你。”

    高清永不知是出于何種?考慮,或許他自己也不明白,毫無征兆地問了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嗎?往后榮華富貴任你享用。”

    宋知怯驚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說:“不要!”

    她?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啊?這就不想活了?

    宋知怯生硬笑道:“我?爹還等?著我?回家呢。”

    高清永未有勉強,放下垂簾,臨了多?說了句:“那就早點回家吧,這幾日不要往東市走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地“誒”了一聲,目送他離去。

    馬車拐入深巷,不見蹤跡。

    土墻上?苔痕青綠,表面細鹽似的?冰霜漸漸消融,光色傾斜,日落月升。

    賭鬼一腳踢開巷口處的?大?門,罵罵咧咧地道:“守了整夜,跟了半天,到傍晚馬車停下來,才發現里頭人?不見了。早知他們如?此不堪大?用,還不如?讓我?去!”

    院里幾人?正在吃飯,鄭九不客氣地說:“就你那腿腳功夫,連馬車都未必能跟得上?。”

    賭鬼極小聲地說了句:“本該是矮子去的?,他那雙短腿跑得多?快。”

    他走到桌前?一看,雞鴨魚肉擺了滿桌,與從前?那些清湯寡水截然不同,大?驚失色道:“誰做的?飯?高賊還沒死,你們就先擺上?席面了?”

    宋回涯說:“你那位心上?人?。”

    賭鬼大?喜:“她?大?好了?”

    緊跟著又變臉說:“還傷著呢,你們怎么會要她?來做飯?”

    “說是該來道謝,高觀啟讓她?親自送來的?。”宋回涯舉著筷子指向門外,“前?腳剛走。”

    賭鬼沖出門外,極目遠眺,本要去追,望著深深暮色,最后還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回來,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你們說,我?與她?是不是差了一點緣分?”

    宋回涯都不稀得搭理他。

    她?扭頭問鄭九:“你們郎君現在在做什么?”

    鄭九:“在等?木寅山莊的?那批財寶送到京城,加上?郎君手中的?一些證據,定死了高清永的?罪責,好光明正大?地拿他。”

    賭鬼問:“你師弟沒告訴你嗎?”

    宋回涯說:“我?師弟?見不著面。”

    宋回涯去找了兩次,他二人?要么是在會客,要么是在外面尋人?,忙得腳不沾地,能喘上?氣都算清閑。

    賭鬼拍了下大?腿,急得嘴角燎泡:“不知高清永藏去了哪里。別是萬事俱備,卻叫他逃出生天了。”

    鄭九受傷,沒什么閑暇管教,宋知怯一個人?蹲在邊上?鏟土玩兒,聽著他們聊天,突兀插了一句:“他往東市去了。”

    眾人?愣了一下,對視一眼后沒當回事,以為?是小孩子突發奇想,繼續往下說。

    只有宋回涯搭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宋知怯拍拍手起?身,說:“我?看見了啊!”

    她?沖到賭鬼面前?,得意地說:“他主動找我?說話的?呢,問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看他是想做我?爹。”

    她?拍了拍胸脯,鼻孔朝天地對著賭鬼,繞著他走了幾步,人?小鬼大?地說:“懂了吧?這就是我?的?過?人?之處!”

    賭鬼不信,上?上?下下地審視她?一番,嘁聲道:“就你?泥巴你都玩不明白吧?”

    第095章 白云無盡時

    宋知怯受賭鬼挖苦, 也不生氣,只是抹了?抹鼻子,給賭鬼遞了?一個“你先開始”的眼神, 然后邁開外撇的步子,大搖大擺在院內走了?幾步。

    她?個子不夠高,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 推了?推腦袋上莫須有的斗笠, 捏著嗓子煩躁道?:“叫爺爺等得?久了?,怎么才來?”

    說著甩了?甩胳膊,露出一個盡顯冷酷的笑容, 而后捧著肚子跺腳大笑。

    她?學得?惟妙惟肖,但宋回涯沒見過賭鬼動手前的習慣,所以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發?覺賭鬼無端安靜下去, 才偏過視線端量起身邊的青年。

    宋知怯見對方悶聲不響, 繼續在那兒表演討打, 她?推了?推斗笠,向宋回涯解釋道?:“師父。這個, 是學的你。”

    又擺出一臉深沉相, 輕慢抬眸, 眼神幽幽地注視著前方。

    “這個是學的九叔。”

    最?后揉著她?的拳頭, 晃了?晃肩膀,大喊道?:“這是學的沈歲!”

    宋回涯知道?她?是跟誰學的了?。

    ……本事不見長進多少, 亂七八糟的東西是瞅一眼就會。

    賭鬼惱羞成?怒,粗糙的皮膚臊得?發?紅,聽?到沈歲的名字再?忍不住, 噴著口水反駁道?:“胡說!爺爺怎么可能學那矮子?他在江湖上有個狗屁的名號?這分明是他在污蔑我!”

    宋知怯才想起來,指著賭鬼一臉嫌棄道?:“對, 可惜他沒什么響當當的名頭能報,露了?面也沒人?認得?出他,所以還得?自己?加一句爺爺。”

    “你這小滑頭!”賭鬼臉頰發?燙,見她?沒完沒了?地敗自己?名聲,怒吼一聲,沖上前去,寬厚大掌按住宋知怯的腦袋,硬逼著她?朝自己?轉過身來,朝自己?鞠躬。

    強行爭了?面子,板起臉警告道?:“沒下次了?!換作別人?,我早打她?了?!”

    宋知怯得?了?自由?,立馬朝師父奔去,嚷嚷著告狀道?:“師父!他打我!說不過我怎么還打人?呢?”

    賭鬼自覺理虧,許是怕宋回涯真要找他算賬,靈活往外一跳,告辭道?:“我走了?!我去找郎君知會一聲。小滑頭,這樣的大事你要是胡說,你師父一定把你吊到房梁上教訓!”

    鄭九雖受傷,依舊不得?閑,坐了?一會兒,給宋知怯布置了?一些功課,也離開了?。

    宋知怯撿了?根樹枝,在地上比劃,沮喪道?:“唉,師父,我好笨啊,我可能真的不適合學劍。連賭鬼那沒腦子的家伙都說我沒天賦。”

    宋回涯說:“急什么?你要是太聰明,什么都一學就會,我還覺得?無聊了?。”

    太陽在西面沉落最?后一抹余暉,小院空曠得?沒了?影子。

    宋知怯抓起一把泥土,往方才寫出的字上灑,堆出一個小小的土丘。

    她?用手拍打著泥地,沒什么精神地道?:“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請我吃了?頓飯,還送了?我一粒金子。今天第二次見到,他幫著拉了?把車。我知道?他是一個壞人?,連說起他兒子的死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可我打心底里,沒覺得?他有多討厭,我還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回涯點?了?盞燈來,靜靜站在她?身后。

    宋知怯仰起頭,望向師父,稚嫩的臉龐被罩在橙黃的燭光下,通透的眼珠中映著蒼茫的夜幕與明凈的華光,她?滿臉悲催地問:“師父,我也天生是那么壞的人?嗎?”

    宋回涯摸了?她?的頭,將燈遞到她?手里。

    小小的身影被一團柔光環繞,照出臉上沾著的污穢泥漬。

    宋回涯給她?擦了?擦,笑道?:“小雀兒啊,世人?唾罵高清永,從不是因為他對親情棄之如敝履。就像你沒見到他,不了?解他時,已經知道?他是個非常非常壞的人?。”

    宋知怯一本正經地說:“我知道?,這叫怙惡不悛。”

    “哦?”宋回涯覺得?有些意外。她?徒弟嘴里竟能吐出一個這么難的成?語。

    看來鄭九著實?是有教化開蒙的大才。

    宋回涯笑說:“知怯,世上本也沒有多少人?,天生就能成?個好人?,學做人?可比學劍難多了?。師父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不僅不是什么天生壞種,還比其他人?有更絕倫的天賦。”

    宋知怯咧嘴笑道?:“真的嗎?嘿嘿!我就說我有過人?之處!可了?不得?哩!”

    她?提著燈,像夏夜里的螢火,在院子里歡樂地奔跑。

    ·

    高清永的退避猶如一道?驚蟄時分的響雷,消息傳遍的一夜間,朝堂的風向在這轟鳴的巨震中迎來了?時節的更替。

    眾人?眼見不可撼動的高家,也會同陳年的老竹一般,被輕如鴻毛的風雪壓斷,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魏凌生北伐的這步棋,早已牽制了?太多人?。

    縱是朝堂中最曉明哲保身的舊臣,在大梁旌旗飄過光寒山的這段路上,也要卑微地撇開成?見,環擁他們上前。

    從昔年蟄伏狼狽掙扎,到而今萬民歸向的盛景,千軍萬馬于近百年的紛爭動蕩中,在黃沙枯骨的鋪墊下,終于闖出了?一條浩浩蕩蕩的生路。

    正當眾人?以為魏凌生會以慢刀割去高黨的血肉,平淡結束這場來自內部?的無謂爭斗,平穩實?現權力的更迭——這位在江湖中浮沉過的溫厚青年,再?次展現出一種雷厲風行,甚至堪稱蠻不講理的粗獷匪氣。

    初晨,寒煙未散,京城的街巷中彌漫著茫茫的白霧,整座城鎮的清凈便?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破。

    貨物從車上卸下,一箱箱的金銀從城門外被抬進來,箱門大開,黃白兩色碼得?整整齊齊,袒露在眾人?眼前。

    護送的將士里,有幾人?敲打著銅鑼呼喊,大聲宣告這些全是從高清永私宅中搜出的贓物。

    金吾衛阻攔不能,被迫跟在隊伍兩側,防備百姓騷亂。擔心人手不足,又去請來其余衛兵,連同府衙小吏,近千人?守住街巷,為一行人開道護衛。

    人?群在長街兩側圍得?水泄不通,眼瞅著一應叫人?眼花繚亂的財寶都進了?高府的大門,多余的一批甚至擺不進院落,只能直白地鋪在門口,議論之聲沸反盈天。

    日漸東升,百姓情緒不見消退,反越發?高漲,無數人?擠在高清永門前大聲咒罵。

    膽大者紅著眼想要上前爭搶,叫兩側披堅執銳的將士攔下。

    朝會尚未結束,文武百官聞聽?風聲都坐不住了?。

    一群官員穿著朝服,氣勢洶洶地沖向御史臺,未尋到人?,又一窩蜂地沖向魏凌生的府邸。

    門口仆役不作阻攔,大開正門,請一眾官員入內。

    為首老者跑得?氣喘如牛,一手扶著發?冠,見人?氣定神閑地坐在家中喝茶,氣血涌了?上來,嘶聲吼道?:“魏大夫,你這是要做什么啊?!”

    “典正法度,肅正朝綱。”

    魏凌生端坐不動,抬手輕揮,他邊上站著的一名御史立馬捧著厚厚一疊奏章上前。

    御史隨手翻開一封彈劾的文書,將上面的罪狀呈給眾人?查看。

    老者兩眼發?黑,大腦卻是一片空白,抬手撫著額頭,叫他一句嗆聲,口中“哎喲”著沒了?后文。

    邊上盧尚書同他一般無措,路上早已將魏凌生罵了?個狗血淋頭,可到了?跟前,恍然意識到不該出頭,自己?說什么都極為不妥。

    二人?互相攙扶著站穩,頂在一眾官員面前。

    廳堂內觀者如堵,后來的幾人?無從落腳,只能停在院中。

    一青年出列,指著魏凌生大罵道?:“高清永是正三品的大臣!是宰相之職!縱有過錯,也不該由?你御史臺來裁治!理應上奏天聽?,由?陛下親自裁斷,你這分明是冒瀆天威!”

    魏凌生說:“我也是巧合才發?現如此一批贓款,來不及上稟陛下,怕走漏風聲,又不敢留在手中,于是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為免大理寺為難,贓款、物證,一應俱全,全部?送到侍中府,請大理寺與刑部?官員,前去清點?復核,再?向陛下奏裁。”

    青年喝道?:“什么清點??我方才去看了?!那些箱子里,只表面鋪了?一層黃金,底下要么塞著書冊,要么空無一物,你分明是趁著侍中遇害,不見蹤跡,有意構陷!”

    盧尚書嚅囁著道?:“話不是這樣說。就算只有表面一層黃金,那可是金子啊。”

    他用手比劃了?下,表示那些箱子滿滿當當鋪了?整院。

    “如此下作的手段都使出來了?,誰知道?黃金是真是假?”

    “陸將軍親自領著那幫虎夫,挑著擔子進了?高府,無視仆役勸阻,在府中大肆搜查,甚至堵了?大門不讓我等進去!下官請問,御史臺是想找什么?往后御史臺若是看不慣誰,是不是也能直接沖進門去,彈劾起獄,斷送我等前程?”

    魏凌生說:“你見誰人?在搜查?陸將軍不過是為防有人?見財心起,或是意圖銷贓滅跡,所以攔了?外人?。”

    質問的人?沒想到他連刀都亮出來了?,卻還對自己?所為矢口抵賴。

    魏凌生繼續從容不迫地反問:“再?者說,王侍郎是與何人?結下這等死仇,要對方不惜拿出十?數萬兩銀錢來刻意構陷?盡管說出名來,我也好奇,滿朝文武之中,還有哪里藏著這么大的蠹蟲。”

    青年被逼問得?啞口無言:“你……你強詞奪理!”

    盧尚書回頭一看烏壓壓的人?群,揮動著長袖,將眾人?轟趕出去:“好了?!都圍著做什么?什么麻煩都敢沾?你才一個幾品官啊?輪得?到你在這里看熱鬧?還不趕緊回去!”

    官員深感有理,唯恐引火燒身,隨之散去大半。盧尚書反手將前廳的門關上。還沒醞釀出腹稿,大門又被人?推開。

    青年快步進來,見到一眾老臣聚在此處,什么也沒多說,只道?:“請御史大夫隨下官入宮一趟,陛下召見。”

    魏凌生端起茶杯,沒有起身的意思。

    邊上官員當即挑唆道?:“好大的氣派!連陛下的旨意都可以罔而不顧了??”

    魏凌生不為所動,只輕飄飄地問了?一句:“諸君可曾,見到張舍人??”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愣了?,反應過來之后,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又轉過視線,與身旁人?面面相覷。

    盧尚書拉著同僚,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站不住了?。

    青年更是驟然冷了?臉,面皮抖動著道?:“御史大夫這是何意?”

    魏凌生抬手示意,邊上御史正七上八下,立即從彈劾文書中翻找出一份,遞到他的手上。

    “張舍人?。如此著急忙慌,是怕我從高清永府上搜出什么與你不利的證據?那你委實?多慮了?。我留著你,是因你夠貪婪,又能討陛下歡心。”魏凌生草草閱覽一遍,對上面的內容早已聊熟于心,將東西扔到對面身上,神色倨傲道?,“今日這高府,我抄定了?。”

    青年看著奏章摔落在地,沒有去撿,挺直腰板,收起先前的恭敬,厲聲道?:“御史大夫如要抗旨不從,也休怪下官無情!”

    魏凌生掀開眼皮,看向從正門處悄無聲息走進來的宋回涯。

    眾人?隨之轉身,看清來人?,表情有些許變化,卻不認為她?能在此時做些什么。

    魏凌生說:“殺了?他。”

    滿座寂靜時,白衣一揚,不待男子尖叫出聲,長劍的冷光閃過,人?頭已然落下。

    壓抑的抽氣聲隨著重物落下的聲音自四方傳來,眾人?倉皇后退。

    宋回涯轉過身,尚沾著血的劍尖劈著幾近凝固的空氣,指向兩側神色各異的看客。

    魏凌生垂下視線,自地上草草掃過一眼,若無其事地抬起頭。

    一張張慘白驚愕的面孔中,唯宋回涯一人?笑得?暢快。

    “師弟,倒是比我想得?更有魄力,可惜平日太與人?為善,才叫什么東西都敢到你頭上欺凌。”

    宋回涯收回劍,在袖口擦去血,慢條斯理地道?:“今日我來了?,我可以做師弟的犬馬。師弟說要殺誰,下一個我就殺誰。”

    她?出手狠辣,不笑已夠瘆人?,此時擺著一張和?顏悅色的臉,干著閻王點?卯的兇殘事,嚇得?堂內一眾官員俱是頭皮發?麻。

    “目……”一官員指著宋回涯,又指著魏凌生,哆哆嗦嗦地道?,“當著我等的面,連朝廷命官也殺?”

    魏凌生站起身,鏗鏘有力地道?:“今日署衙之外,城門之內,街頭云聚十?數萬百姓,翹首以待。就算爾等真拿著證據出得?門去,朗聲宣讀,告我罪行,他們耳中所聞,目中所見,也皆是爾等死期。我屬應勢而為,天地同力,何錯之有?”

    他話音落地之后,室內一片死寂,久無人?聲。

    盧尚書的衣擺被鮮血噴濺,他彎下腰查看,才發?現自己?雙手抖得?厲害。稍一抬眼,便?能看見滿地溫熱的血漬,雖未見到,可腦海中全是中書舍人?血肉模糊的傷口。

    再?不欲管這些禍事了?,任他們殺得?天翻地覆也好,他都不該來。

    他避開地上的尸首,站起身朝門口退去。

    此時院中又來一群人?,盧尚書魂不守舍,險些撞上。

    高觀啟領著十?多名官員停在門外,彬彬有禮地道?:“魏大夫,可否借一步說話?”

    宋回涯守在門邊,面色沉冷。

    魏凌生略一思忖,給他面子,將廳內眾人?都請了?出去,獨留二人?,合上大門。

    過了?約有一個時辰,高觀啟才從廳內出來。

    他臉頰瘦得?有些凹陷,舊傷未愈,又連日操勞,說話氣力難繼,臉上笑容穩重而誠篤,微微躬身,聲音平和?道?:“諸位叔伯請寬心,我與已魏大夫議妥。此事皆因我父而起,也該就此了?結,不會牽連諸位叔伯。如有疑慮,可隨我去府中詳敘。”

    眾人?大為詫異。

    魏凌生連傳旨的中書舍人?都敢殺,竟能叫高觀啟說通?

    高觀啟目不斜視從宋回涯身邊走過,不多解釋,率先出門上了?馬車。

    高清永的一干舊黨惴惴不安,緊隨其后探問口風。

    ·

    高觀啟回到家中,一直聊到天色將黑,客人?才陸陸續續散去。

    他后仰著靠到椅背上,疲倦地閉上眼睛。

    高四娘站在門外,透過屋內的燈火,看了?好一會兒,壯起膽子小聲詢問:“爹呢?”

    高觀啟一動不動,漠然回道?:“你該自己?去問他。”

    高四娘聽?得?悲從中來。

    她?沒想過高家偌大的基業,會在一夜間被扒得?只剩殘骸。

    更沒想過最?受偏寵的自己?,會面臨煢煢獨立的潦倒境地。

    母兄慘死的悲痛尚未接受,素來疼愛她?的父親也絕情地舍她?而去,幾乎要在絕望中葬身。

    她?邁過門檻,啜泣著問:“二哥,你會殺了?我嗎?”

    高觀啟冷酷道?:“不要叫我二哥,我母親只給我生過一個小妹。”

    高四娘臉色煞白,朝后退去,不料被門檻絆住,一下子跌坐在地,渾身戰栗不止,心如死灰。

    高觀啟這才睜開眼,看著她?駭然的表情,笑了?起來,面上帶著溫厚之色,改了?語氣說:“二哥開個玩笑呢,瞧你嚇成?什么樣了?。母親為人?所害,父親下落不明,往后高家只剩你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了?,我自然要照顧好你。”

    高觀啟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來。

    高四娘害怕,抽噎得?面色發?紅,片刻后扶著門框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

    高觀啟說:“父親有位學生,前年的榜眼,叫張士賢,你還記得?嗎?”

    高四娘不吭聲,只茫然地看著他。

    “今早,他遣人?來找我提親。”高觀啟看著四妹倉惶不定的眼睛,低聲笑道?,“家中大喪,他來提親,是不念禮教,悖視人?倫了?。倒不怕我拿根棍子將他打出去,讓他身敗名裂,無地自容。你說他為何敢這樣做?”

    高四娘緊緊攥著手指。嘴唇翕動,依舊說不出話來。

    她?覺得?面前這人?太過陌生,看高觀啟的眼神渺遠得?像隔著山海,怕對方眨眼間又變了?臉色,手起刀落說要殺了?她?。

    高觀啟仿佛沒覺察出她?的恐懼,自顧著道?:“不過,他倒是個難得?的有心人?。憑他的家世才情,若是留在京城,前途明朗,來日未必不能建一番功業。可他卻說自己?疏無大志,自請去長平領一閑職,求我成?全。我與他聊了?會兒,覺得?他品行尚算不錯。你若是愿意,便?說自己?郁結心傷,打算去長平為父母守孝,三年后與他完婚。我相信他不會薄待你。比母親安排的,去宮里做什么貴人?更合適。”

    他說完這些,高四娘還在怔怔地看著他出神。

    高觀啟的眉眼被一側的燭火投出深暗的陰影,掩去他臉上的表情,聲音平得?像水,眼神也很疏離,手指敲了?桌面,重復道?:“聽?見了?嗎?”

    高四娘顫抖著頷首,低下頭的時候,眼淚珠串般地往下滾落。

    高觀啟說:“出去吧。”

    第096章 白云無盡時

    “他們果然不可能放我走。”

    高清永的鞋踩在老舊的木板上, 發出令人煩悶的噪音。

    他的步伐很慢,在昏暗的房間內沉思?徘徊。木屑與灰塵隨他走動,從寬松的縫隙里簌簌地?往下掉落。

    這座二?層高的古樸小樓雖一直有人居住, 可打掃得并不干凈。四面角落掛著?蛛網,墻邊堆放著?零碎的雜物,桌椅特意擦干凈了?, 木材表面卻始終帶著?層發黑的油光, 空氣里也充斥著?一股強烈的霉味。

    一覽無遺的破敗與高清永滿身的華貴顯得格格不入。

    范昆吾立在墻邊,目光追隨著?他來回轉動,憤懣不平道:“要不是郎君能安撫得住昔年高家的那幫同仁, 想來陛下不敢如此絕情。當初他們在主子面前如何?瞧不起郎君,如今倒是對他唯命是從,不說二?話了?。”

    高清永低笑了?聲, 帶著?了?然的不屑, 說:“一群立不住腳的墻頭草, 無需他人威逼,我一失勢, 他們便恨不能頃刻找個新的方向伏靠。何?況我那個兒子, 是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 能顛倒黑白, 說得他們暈頭轉向。”

    他談起高觀啟的時候,語氣中有種難言的晦澀, 平緩的聲調之下,既包含著?意料之外的驚嘆,又有種深刻濃烈的憎惡。

    “若他只是個嘴上沒毛的小輩, 不識天高,自愿去與魏凌生爭鋒, 替他們攬下諸般禍事,他們為何?不應承幾句,順水推舟好及時抽身?

    “若他真是與魏凌生合謀,弒兄殺父,那更是個能成大?事的人物。這等氣魄、膽識、狠辣,比我尤勝兩分。換做我是他們,我也信服。”

    他停了?下來,一手按在桌上,仰頭虛望著?上空,諸般情緒駁雜,自言自語地?問?:“他怎么能狠得下心?連我都?不敢這樣做。手足兄弟,他竟沒有一絲不忍。”

    范昆吾無從接話,怕說錯什么,徒增他心頭不快。

    這幾日,范昆吾的心神?時刻崩成一線,靜了?一會兒感受到周身的潮氣,才聽見外頭有滴滴噠噠的雨聲。

    他沖到窗邊,朝外伸出手。細密的雨絲落在他的掌心,街上回蕩著?一股低沉的、粘膩的雨腳聲。

    他的表情是肖似的愁云慘淡,喃喃道:“下雨了?。”

    這雨來得太不巧,原先那些點火放煙、趁亂突圍的計劃,只能付諸東流。

    范昆吾第?一次相信了?時運的存在。

    片許的寂靜之后,高清永坐了?下來,說:“是好事。”

    范昆吾不解地?看向他。

    高清永不急不緩地?分析:“今日魏凌生大?張旗鼓地?在我府上搜查罪證,陛下只叫身邊人去請他入宮,是想給他顏面。可魏凌生不僅當眾斬殺中書舍人,后又命人將一箱箱的罪證搬進宮里,太過肆無忌憚,小皇帝該作何?猜想?”

    他說著?感嘆:“哦……他不是當初那個小皇帝了?,已經長那么大?了?,只是這么多年都?沒能改去那唯唯諾諾又敏感多疑的性情,偏還生出了?滿腹不該有的野心,叫他比從前更蠢。”

    高清永面部的肌肉漸漸下沉,臉上表情消失,對皇帝的諷刺并未能緩解他對兇險未來的顧慮,審慎地?說:“宮中的禁衛此時該守在魏凌生附近,謹防他的一舉一動。魏凌生與陸向澤再?大?的膽量,也不敢抽調太多的人手出來尋我。天又下雨,路面濕滑難行……對我等而言,是件好事。”

    范昆吾對他停頓處的未盡之言有些恐慌。

    纖纖細雨外的燈光依稀閃爍,窗外吹進來的雨絲更是打得他思?緒紛亂,他反手將窗門合上。

    高清永古井無波地?問?:“我們手上還有多少可用的人?讓他們天亮之后,從不同方向沖出城門。”

    范昆吾應道:“是。”

    ·

    連天的風雨斷去日升時的明光,雞鳴早早叫過,天幕尤被烏云壓沉,在晝如昏。

    范昆吾披著?蓑衣,只露出半張臉,從小巷中架著?馬車駛出。他指尖掛著?一枚令牌,朝守城的將士出示,馬不停蹄地?疾馳而去。

    順利出得城門,范昆吾不敢大?意,揚鞭策馬,朝小路拐去。

    可泥地?經過雨水半宿的浸泡,幾段未修平整的路面將車輪深深吃入,馬匹跑得費勁,只能發出痛苦的嘶鳴。

    飄灑的雨點遮掩了?周遭的響動,范昆吾戒備地?環視著?四周,馬蹄蹬得坑中泥水飛濺,錯眼?的剎那,傾瀉下墜的雨點被一股氣勁揉亂,小片的光色變得迷蒙。

    埋伏的刺客無聲從山道上殺出,朝前方投來細密的銀針。

    范昆吾急急勒馬,摘下斗笠,擋住在馬車的窗口前。

    那名刺客確認幾人身份之后,閃身便跑,朝天空放出一枚信號彈。

    雨水天氣,白色的煙霧未能飄散出去,可候在城內的同伴已然瞥見,縱身飛上馬背,口中吹出一聲長哨。

    隱藏在后方的高家護衛眼見行跡暴露,從街巷中沖殺出來,試圖拖住追兵腳步。

    不明真相的百姓眼?見城中突然出現一大?批手持刀劍的虎夫,兇悍纏斗在一起,瞬間被恐慌席卷,放聲尖叫,丟下手中的器物四處奔逃。

    東市外的小攤上,宋回涯瞅見不遠處冉冉升起的黑煙,吞下手中最后一塊胡餅,騎馬朝廝殺的人群沖去。

    她長劍出鞘,握在手中,一干護衛見她靠近,不敢硬攔,舉刀在前方威嚇,見她不做退避,臨到關頭自己滾地?躲閃。

    宋回涯沿途刺傷了?兩人,可謂長驅直入,毫無阻礙,很快便近了?城門。

    守城的將士之間也起了?內訌。幾人要攔住出口,又有幾人揮舞著?手臂大?喊:“放行!放行!”

    爭持不下之下,賭鬼趕來支援,大?掌拍開攔路的拒馬,喊道:“爺爺來了?!”

    宋回涯策馬長躍,趁機從城門沖出。

    后方數名俠客跟著?要上,他們人數本不占優,賭鬼朝他們大?喝道:“你?們留下!攔住這幫孫子!一個也不能放出城!”

    偷襲的箭矢從高處的窗口^射出,正要上前平亂的金吾衛被迫后撤。拼殺中的人群倒下一片,其余諸人跟著?退向隱蔽的角落。

    拒馬被重新擺上,亂箭暫時停歇,喊殺聲再?次響起。

    ·

    陰風慘雨,寂寥山道上傳來輕微的震動,路旁黃葉上的水珠隨之亂撒,撲在風雨無庇的俠客臉上。

    宋回涯單槍匹馬,循著?車轍,很快便追上了?范昆吾等人。

    她放松韁繩,直接從馬上飛下,手中劍光

    如一閃的輕雷朝前撞去。

    范昆吾跟著?翻身,提起佩刀,暴喝道:“好!我就在等著?你?!”

    二?人直截了?當地?對了?一招,碰撞的兵器發出快要刺破耳膜的尖銳哀鳴。

    宋回涯被刀的力勁推得朝后滑去,腳下難以發力,堪堪止住倒滑的身形。

    范昆吾不留她喘息之機,又是快出殘影的一刀。

    宋回涯腰身后仰,手中長劍斜掠刺去,趁對方撤力之際,靈巧從刀身下方游過,一劍揮斷了?套馬的繩索。

    那馬早已承受不住,失去禁錮,立馬甩脫車廂朝林中逃去。

    范昆吾大?步踏下,氣勢雄渾如巨山,兩手執刀,騰空一躍,就要全力斬向宋回涯。

    賭鬼從后方趕到,一手寬刀,一手從守將處劫來的長^槍,深吸一氣,對著?范昆吾的后心擲出那柄銀^槍。

    “受死吧!”

    勁風飛至,范昆吾不敢讓自己腹背受敵,猛然轉身,用刀背拍開長^槍。

    宋回涯身若游鴻,已挪轉至車廂旁側,一劍從窗口刺入。

    劍身鋒銳向前,半途遇到阻礙,不得寸進。

    范昆吾的大?刀從側面砍來,宋回涯當機立斷,旋身飛踹,踢得車廂微微傾斜,趁著?松動的片刻,抽回長劍,翻身后撤。

    凜冽的刀光險險與她擦身而過,掀翻了?車廂的頂部。藏在里面的兩位武者跟著?碎裂的木板沖殺出來,一左一右,劍光交織,青鋒如影,殺意畢露。

    范昆吾也欲找宋回涯做個了?結,但被賭鬼纏住去路。

    宋回涯剛站穩身形,立刻催動內勁,踏空迎上,手中劍光如倒流的飛瀑,攪動著?將空中諸多細小的木刺蕩了?開去。

    雙方劍鋒交錯時,她劍上的柔勁震開那兩柄殺氣騰騰的長劍,從二?人之間穿過,鋒銳的劍氣緊貼向他們脖頸,逼得二?人抽身暫退,分離開來。

    宋回涯亦不強追,拉出一段距離后,望向遠處翻倒的車廂,新奇道:“高清永居然沒跟你?們出來?我以為他如此怕死,該跟一塊狗皮膏藥一樣地?黏著?你?們。范昆吾,看來他不怎么信任你?。”

    兩名武者表情肅穆道:“總有你?們算不到的事情。”

    “你?們高興什么?”宋回涯笑說,“謀算再?深,結果也未必能稱你?們心意。不過你?們是看不到了?,死期近在眼?前。”

    ·

    雕欄玉砌的宮殿內,青年坐在上首,看著?一眾臣子前方趕來朝會的魏凌生,意外他今日的出現,又憤怒他此刻的冷靜。

    他忍耐許久,皮笑肉不笑地?道:“魏大?夫是不是,該為昨天的事情給朕一個解釋?”

    魏凌生面不改色地?說:“前幾日侍中府上遭劫,昨日,也有一伙流匪進我府中行刺,張舍人湊巧出現,英勇救我,被為首匪徒一劍刺殺。今日那幫流匪又在京城東門作亂,請陛下遣兵清剿,好慰張舍人在天之靈。”

    青年聽到他這番荒唐的陳詞,勃然大?怒,豁然起身,指著?他怒吼道:“魏凌生!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他說完,大?殿之內鴉雀無聲。他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心中一片冰冷,一寸寸地?扭頭,轉向自己最為倚重的幾名臣子。

    盧尚書耷拉著?腦袋,縮起肩膀回避上方的注視,幾名武將亦沉默不語,但調轉了?足尖稍稍偏向魏凌生。

    群臣長久地?緘默,落針可聞的死寂猶如沉重的磐石壓得眾人喘不過氣。可各種意味已不言自明。

    青年眼?前人影飛轉,面上慘無人色。

    魏凌生遲緩開口:“陛下若要給臣定罪,臣一腔忠烈之心不敢不從,只是為民?生社稷無奈如此。下獄之日,全府掛喪,心無所愧,也算死得其所。”

    陸向澤上前一步,字正腔圓地?附和?:“臣亦是。”

    青年心下一片灰沉,諸多陰暗的念頭在潮濕的角落迅速滋生蔓延,他張著?嘴,怔愕地?道:“你?敢裹挾民?意,煽動暴民?,來脅迫朕?”

    魏凌生抬起頭,直視著?高高在上的帝王,眸光堅毅,聲音清晰而有力道:“陛下覺得,順應君意,是為良民?,悖逆君意,是為暴民?。臣私以為,順應民?意,是為天,悖逆民?意……”

    殿內仿佛有無形的雷霆在頭頂呼嘯。邊上老臣驚恐萬狀,想喝他住嘴,奈何?都?跟被掐住了?喉嚨一般,只發出了?幾聲抽氣,魏凌生已將后面的話說出口:“是為寇。”

    窗外凄切的風雨轟轟烈烈地?吹了?進來。

    青年抄過桌上鎮紙,沖著?魏凌生的面門砸了?過去,嘶吼道:“你?放肆!你?謀逆!”

    那塊方正的玉石沒能落在魏凌生的臉上,一只手從后方將它接了?下來。

    陸向澤將鎮紙握在手中翻看了?遍,兩手端正捧著?,腳步堅定地?走上前去。

    一旁的內侍汗不敢出,拼盡最后的力氣尖聲喝止:“停下!”

    “站住!”

    青年與陸向澤四目相對,幾乎要被他眼?中的兇光吞沒,毫不懷疑下一刻這位武將會當場暴起,血濺三尺。

    而他的一干臣子,一群侍衛,只無動于衷地?看著?。

    “陛下。”

    直至高觀啟溫和?地?喊了?一聲。青年渾身顫抖,才在恍惚中清醒。

    陸向澤早已停住腳步,向那內侍笑吟吟地?示意,將手中鎮紙呈上。

    青年扶著?桌椅,強裝鎮定地?坐下。心氣喪失,蔫蔫地?彎下脊背。

    高觀啟說:“陛下這幾日為家父瑣事費心勞神?,想是疲累。如無其余要事稟奏,今日朝會不如到此為止。”

    內侍回看青年臉色,見他眼?神?渙散,瀕臨崩潰,急切地?宣布散朝。

    一眾臣子噤若寒蟬,帶著?前所未有的謹慎無聲退出大?殿。

    走進雨中,眾人難止顫栗。

    點點滴滴、將停未停的雨水如同落在眾人的魂魄上,摧殘得他們血液冰涼,情緒蕭索。

    盧尚書出聲喊住魏凌生,沙啞問?道:“你?想做什么?你?們都?姓魏……”

    魏凌生無波無瀾地?說:“如要北伐,我不能再?給陛下機會,叫他因一時的猜疑反復,令無數將士平白斷送性命。這樣的教訓,我吃夠了?。”

    魏凌生轉向他,反問?道:“高清永一死,師弟帶著?大?批的兵馬去了?前線,你?猜我們的陛下會如何?做?”

    盧尚書的表情陰晴不定,最后定格在一種極為蒼然的悲痛上,什么也沒說,頹喪地?走了?。

    ·

    宋回涯被兩名劍客攔住,賭鬼只能勉力應戰范昆吾。

    他很想替那矮子報仇雪恨,連同鄭九生捱的那一掌,以及這多年來,數不清的死在他手上的兄弟。

    內息流轉中,他體溫熱得燙人,但只招架幾次,便不得不承認高清永會將這莽漢留在身邊,形影不離,是因他有能傲視天下的武藝。

    賭鬼咬緊牙關,苦力支撐。范昆吾與他周旋片刻,便要將他置于一旁,去一同圍殺宋回涯。

    賭鬼受他輕視,燥怒非常,腦海中電光一閃,高聲喊道:“你?兒子死了?!”

    范昆吾的動作僵硬了?下,轉過刀鋒,悍勇朝他殺去。

    賭鬼的雙臂被震得發麻,連連后退,快要抵御不住,嘴上不停說道:“范昆吾,你?何?必自欺欺人?你?跟著?高清永那么多年,應該最清楚他睚眥必報的本性,何?曾見他對仇人心慈手軟過?你?殺了?他的兒子,他還能由著?你?一家團聚?真是癡人說夢!”

    范昆吾的刀勢太過霸道,賭鬼每次接招,都?猶如被巨大?的銅鐘迎面錘砸。

    過不知多久,“鏘”的一聲清脆撞響,他手中的刀還是脫手飛了?出去。

    賭鬼全身氣血激蕩,口鼻溢出鮮血。耳鳴如雷,聽不見任何?聲音。手腳軟綿綿地?定在原地?,渾身健碩的肌肉好似一團棉花,在風中輕微晃動著?身體,搖搖欲墜。

    他半睜著?眼?,視線昏花,尤在說那些錐心刺骨的話:“他不過是要利用你?……無你?在身旁庇佑,他如何?能離開京城?待他逃出生天,你?就該去黃泉與你?妻兒作伴了?……”

    賭鬼的一番唬炸,沒能撼動范昆吾的威勢,但叫那兩名劍客聽清,反亂了?陣腳。怕范昆吾聽信倒戈。

    宋回涯抓住二?人剎那的遲疑,一劍當胸穿過,解決一人。另外一人當即心生退意,宋回涯哪能放過,抽劍的同時劍身橫直刺去,腳下輕功催至極致,人若天外飛石,勁猛殺去,一劍封喉。

    賭鬼堅持著?說了?幾句,不見奪命的刀光劈下。眼?皮竭力睜開,想要看清面前的景象,可被風雨糊了?眼?。所見好似隔著?一重重厚重的珠簾,叫擋在他面前的人影有種不真切的朦朧。

    賭鬼下意識抬手抓了?一下,沒抓住那道虛幻的泡影,失去重心,身形轟然朝后倒去。

    范昆吾的刀被抵在半空,恨意噴涌而出,目眥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賭鬼累得無法動彈,扯著?嘴角笑出聲來,翻了?個身在雨中昏睡過去。

    第097章 白云無盡時

    刀劍相持間。

    宋回涯聽見了一聲微弱的, 肖似冰面?開裂的聲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劍身上,這把扛過了十數春秋,在兵戈擾攘中滌蕩的長?劍, 此刻多出一道縱橫的裂紋。

    宋回涯當即卸去劍上的力道,圓融避了過去。

    范昆吾大喜,刀法?開合間剛猛悍戾, 勢大力沉, 熠熠的刀光層疊如白浪,步步緊逼,每一刀都似要將人一擊斬斷。

    二人對了數十招, 范昆吾的力勁有?種堅無不摧的蠻橫,可始終沒能占得上風。

    宋回涯的劍,比他當年?所見的更快、更詭譎, 甚至比今天的斜雨還要飄逸三分, 竟憑著靈巧與他僵持不下。

    范昆吾幾次以為自己要取勝, 又在宋回涯行云流水的招式中兇險潰敗,往復的拉扯, 讓他逐漸體力不支, 手中那把寬刀有?如被磨去鋒芒, 宋回涯的劍勢卻依舊密不透風。

    范昆吾感覺自己的眼睛開始不受大腦的操控, 能看見飛迸開的水花,卻看不見繚亂的劍光。

    他心?知不妙, 不得不變招,手中刀身一橫,擋住襲來?的劍尖, 身形不住后退,試圖拉開距離。

    宋回涯手腕向上一揚, 再是一抖,劍上掛著細碎的水珠順著劍身朝他眼珠彈射而去,早已酸澀發紅的眼睛再扛不住本能,用力閉合,有?瞬息的片刻難以睜開。

    這一幕與多年?前的戰局恍然相似。

    只是這一次,打落他手中刀的人不是背后的季夫人,而是宋回涯平直又迅疾的一劍。

    他感覺腕部發涼,還沒體會到多少痛感,手臂已劇烈一抖,將刀扔了出去。

    等他視野恢復時,那凝成一點的劍尖已近在咫尺。

    范昆吾兩手合十,拍住長?劍,想要止住她的攻勢。

    可劍尖還是迅猛向前,刺破他的血肉,貫穿了他的心?臟,帶出一條細長?的血線。

    范昆吾被余勁帶得朝后退了兩步,注視著自己的傷口,眼神有?些空洞,遲鈍地抬起頭。

    宋回涯以為他要做殊死一搏,手腕擰轉,加重傷勢。

    范昆吾雙手緊握住她的劍身,不顧掌心?割裂,亦不反擊,雙膝一彎,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宋回涯不由放輕了力道。

    這位桀驁不馴的鼎世高手,一輩子聲名不顯,曾創下諸多傳奇,從?無敗績。此時低著頭,面?帶祈求之?色,卑微道:“宋回涯,幫我,去看看,我的妻兒……”

    他張開嘴,溫熱的血液不斷從?唇角溢出,怕自己就?此死去,費力地說著最后的遺言:“我若不能活著回去,高清永定不會善待他們……”

    他不知道賭鬼先前所言是不是真,可他從?來?別無選擇。

    “我生來?不久,故土淪喪,家國破亡,是無根浮草。我無所歸依,只想有?個去處,顛簸一生,唯有?忠心?一條路。你我同是江湖淪落人,該明白我的苦衷。求你……”

    他口中含著血沫,字句已說不清楚,最后不停地重復:“求、你——”

    臨終之?言,竟然只能囑托勢不兩立的對手,聽起來?著實可悲。

    “我……”

    范昆吾哆嗦著將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但前襟被宋回涯的劍釘住。

    宋回涯一把將劍抽走,失去支撐的男子朝前傾倒,額頭磕在了地面?,如同虔誠叩拜。

    纏綿徹夜的雨水停了,血水從?他身下緩緩流出,與宋回涯劍上滑落的點點血珠匯到一處。

    宋回涯喉嚨干澀,吞咽著滾動,抬劍輕輕一撥,對面?男子綿軟地側躺下去,已沒了呼吸。

    他臉上泥血交融,斑駁的顏色構成一張丑陋的面?具,蓋住他的五官。瞳孔里倒映著遠處環繞的山脈,背景中遼闊的天幕在氤氳的淚光里悠悠地飄蕩。眼中的世界仿佛在接受這片天地的環抱。

    宋回涯定定地看著,亂緒紛呈,緩慢蹲下身,從?他胸口摸出一個錦囊,翻出里面?的東西,發現是一些銀票,還有?一張圖紙。

    范昆吾不識幾個漢字,他用木炭草草畫了幾筆,宋回涯認出上面?是京城周遭的地形。

    她將紙張攥在手心?,拖著劍過去拍了拍賭鬼的側臉。后者眼珠滾動,面?露痛苦,可無法?睜開。

    云霧散開一片空隙,天光宣泄而下。駘蕩微風從?青碧長?空吹下,吹散了山頭的白煙,也吹開了彌漫的血腥。

    宋回涯盤腿坐在地上,失神地端詳起自己的劍,手指順著那幾道交錯的裂縫來?回摩挲。

    不多時,北面?有?馬蹄聲傳來?,是騰出人手前來支援的俠客。

    宋回涯將賭鬼交給他,背上劍,朝山道另外?一面?趕去。

    ·

    高清永穿著一身發黃的布衣,在幾名武者拱衛下悄然穿進小巷。

    東市的動亂尚未平息,城中的衛兵分派了大半的精力前去搜捕,百姓聽見風聲閉門不出,此刻街上空無一人,分外?寂寥。

    幾人兜兜轉轉,在東北方向的一處角落停下。

    城墻底部被碎石遮掩的位置有?個小洞,是前幾日剛挖出的出口。幾名護衛先從?洞口鉆出,將在外?面?巡視的士兵斬殺,確認安全后,再將高清永接出。

    一行人朝著半里外?的茶寮倉促奔去,豈料半途還是引起追兵的注意,一名高瘦的青年?呼喊著招來?幫手,護衛見對方人多勢眾,只能推著高清永讓他先走,其余人留下斷后。

    高清永頭也不回地沖向茶寮,確認身后無人,搬開雜亂擺放著的一張桌案,從?露出的漆黑洞口中爬了進去。

    通過一段漫長?的甬道,高清永灰頭土臉地走了出來?。

    這次附近杳無人煙,不知名的地方傳出幾聲雛鳥的鳴叫。

    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換上掛在墻邊的一身舊衣,走出木屋,給系在老槐樹上的毛驢喂了點水,隨后牽了它朝南方走去。

    冷落荒僻的古道離京城越發遙遠,高清永騎在驢背上,享受這難得的安寧,眺望著蒼蒼的流云,哼唱出一首家鄉的小調。

    他手指拍打著膝蓋,從?草木叢生的山徑中穿出。衣衫被草葉上的雨珠打濕成深色,他彎腰拍打去草屑,抬起頭的時候,才看見前路上站了一人。

    對方靠著山壁,闔眼假寐,懷里抱了一把劍,半濕的頭發細碎地散在額前,聽到聲音時睜開眼,順著他未完的曲調唱了下去。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指尖頂開劍鞘。

    最后一個音調落下時,蒼莽山林間的禽鳥振翅驚飛,黃黑的泥土上潑出幾道刺眼的艷紅。

    ·

    “看樣?子是叫他逃出去了。那幾名死士已全部自刎,現場也搜不到什么有?用的線索。”陸向澤在廳內走動,說道,“我會命人沿途仔細搜查,只要他敢露面?,我不信他能逃過。除非他真舍得放棄自己多年?的心?血,跑去荒山野嶺,做個山野閑人。”

    魏凌生沉聲道:“他不死,我不安心?。”

    陸向澤攤開雙手,說:“我也不安心?啊!”

    清朗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高清永不會再回來?了。”

    宋回涯闊步邁過大門,不修邊幅地往寬椅上一坐,架著條腿,抽出隨身的佩劍,見二人都看著自己,才補上一句:“他死了。”

    陸向澤問:“師姐殺了他?”

    宋回涯觀察著劍上的裂痕,心?不在焉地答:“對啊。”

    陸向澤唇角上揚,笑意如花,按捺住心?頭的激動,追問道:“那尸首呢?”

    宋回涯避而不談:“尸首……總歸回不來?了。就?看高觀啟頭七的時候能不能夢到他。”

    “好!”陸向澤拍手大笑,極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的模樣?,喜氣?洋洋道,“我先去告訴他們不用找了。師姐奔勞半天,也好好休息。大恩不言謝。”

    宋回涯衣服還濕得滴水,魏凌生給她倒來?一杯熱茶。

    府里早備了姜湯,管事見她出現,火速端了過來?,順帶將魏凌生的藥也盛了過來?。

    宋回涯喝了口水,又接過姜湯,跟魏凌生碰了碰碗,仰頭一口悶下。

    魏凌生見她喝得豪爽,笑說:“師姐以前不喜歡喝這些。”

    宋回涯也笑:“師姐以前身體好,淋個三天雨還能當著你師父的面?上房揭瓦,現在不敢了,生場小病,我那徒弟能哭得我滿身的鼻涕。”

    管事在一旁小聲告狀:“郎君現在也不喜歡喝藥。”

    “藥這東西,誰會喜歡喝?”宋回涯溫聲細語地說,“師弟不喜歡的東西,我一向不勉強,除了這個。”

    魏凌生聽她這話有?些呆了,心?神搖蕩地端起藥喝下。

    宋回涯像哄小孩一般,敷衍而溫情地笑道:“好師弟。”

    “先放在你這兒。”她拍了拍劍,起身說,“我去找高觀啟。”

    魏凌生快步跟在她身后。

    宋回涯扭頭看他,他又不說話。

    宋回涯頓時頭大道:“你想說什么?”

    魏凌生說:“我也去找他。”

    宋回涯奇怪道:“你閑得無事嗎?”

    魏凌生睜眼說瞎話,面?不改色道:“閑。”

    宋回涯眸光轉了轉,坐了回去,說:“那我不去了。”

    魏凌生跟著掉頭,只心?情看起來?更低落了。

    第098章 白云無盡時

    宋回涯不急著走?, 留在府里換了身衣服,說要?小睡片刻,借了間?屋子。

    一腳踩在窗臺, 準備偷溜出去的時候,她腦海中不由冒出個郁悶的想法:為什?么自?己要?偷偷摸摸的?

    ·

    高四娘的行李被仆從逐一搬上馬車,她站在門外, 雙目紅腫, 仰頭定定望著高府的大門,干涸的眼眶里傳來針扎般的刺痛,居然忍住了沒哭出來。

    邊上侍女扶著她的手臂, 小聲喚了一句:“姑娘。”

    高四娘渾渾噩噩地走?進車廂。

    此時高觀啟還?是沒有出面送她。

    車夫在外頭問:“姑娘,可以走?了嗎?”

    高四娘從座位底下翻出一個木匣,緊緊抱在懷中, 忍不住提出:“我?想跟二哥說兩句話。”

    不一會兒高觀啟走?進車廂。

    高四娘一看見?他就哭了, 知道他不喜歡自?己這幅柔弱可憐的模樣, 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表情?,哽咽著道:“二哥, 我?知道你以前待我?的好, 都不算真心。我?知道爹娘的死跟你有關?系, 我?也知道他們做錯了許多事……但?我?最不知道的, 是我?該怎么做?我?、我?這兩天想了很多,我?有些明白?你為什?么討厭我?, 可能真的是我?太沒用了,做什?么事都是優柔寡斷,狠不下心。”

    她懷里抱著的木匣滴滿她的眼淚。她用袖口擦了擦, 將?東西遞過去,再抑制不住, 情?緒決堤潰敗,失聲痛哭出來:“這些都給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往后我?再也不會回京城了……”

    高觀啟猶豫一會兒,接過木匣,沒心沒肺地笑說:“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回來就罷了。”

    高四娘這幾日?做夢,都能夢見?高觀啟那雙涼薄疏離的眼睛。此刻看見?他平易慈和的面容,不知為何心中疼痛如?絞。

    哪怕那張笑臉里沒有任何親近。

    “可是二哥,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是我?最后一個親人了。”高四娘用力抹了抹臉,最后說,“我?走?了。”

    高觀啟點了下頭,走?下馬車。前排車夫見?他揮手,喊了一聲,駕車遠去。

    高觀啟定定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抬起?頭,感覺微弱的陽光忽而變得強烈,曬得他有些頭重腳輕。

    眸光偏轉,眼前的景物俱如?同光怪陸離的虛影,他仿佛獨自?一人站在湍急的河岸上,不真切地看著他們從身邊流過。

    心事一片浩茫。

    直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將?他從那神游天外的狀態中拉扯出來。

    宋回涯站在他身側,偏過頭問:“這么快就送她走??不怕京城里的人說你無?容人之量,連一個小妹都要?趕盡殺絕?”

    高觀啟注視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喉結滾動,再開口時已恢復了平靜,帶著他慣有的、無?懈可擊的輕佻:“有人想要?她走?,怕我?殺了她。何況這樣的傷心地,多留幾天能做什?么?”

    如?果不是方才宋回涯親眼見?到他孤寂傷懷,真是要?信了。懶得拆穿,“呵”了一聲。

    高觀啟收回視線,朝門內一指,邀請道:“近日?家中喜事頗多,設了場小小的家宴,你要?不要?進去喝杯水酒?”

    宋回涯擺擺手,敬謝不敏:“你們高家人的喜酒還?是算了吧,我?怕又喝出什?么干戈來。”

    高觀啟順手將?木匣遞過去,慷慨道:“送你了。”

    宋回涯瞥了眼,還?是搖頭:“算了。你小妹送你的臨別禮,你自?己留著吧。我?拿了算怎么回事?”

    高觀啟立馬將?手收了回來,可見?方才那份客套極為虛偽,還?擺出一副假惺惺地姿態說:“宋大門主,本想給你個承我?情?的機會,不多,可惜你不珍惜。往后可別來求我?啊。”

    宋回涯多看一眼他那張欠揍的臉,都覺得手癢,大言不慚地說:“我?這輩子從不求人,更何況是對你。你不答應的事我?可以去找我?師弟,犯不上讓我?紆尊降貴。”

    “哦……”高觀啟意味深長地點頭,笑說,“拭目以待。”

    宋回涯戲謔道:“而且旁人送高侍郎的禮物,我?是不敢輕易拿的。誰知道里頭是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只等你打開好取你性命。我?可不想無?辜替你擔罪。”

    高觀啟稱贊道:“不愧是宋大門主,果真深謀遠慮。”

    他將?手中東西遞給門口的仆役,示意對方仔細收好。

    宋回涯抬抬下巴,問說:“怎么一臉命不久矣的樣子?不會是等不及要?去地府跟你父親團聚吧?”

    高觀啟揚眉,表情?地夸張地道:“你竟然還?關?心我?的身體是否安康?我以為宋大門主日夜盼著我?死呢。”

    “你忘了是誰救你出來的?”宋回涯感覺面前這人真是狼心狗肺,“我?只是隨口一句,你可別當是關?心啊。”

    高觀啟長長嘆息一聲,由衷說道:“你這隨口的一句,許是近日?說這話的人里,最真心的一個了。”

    “所以要?做個好人啊,高觀啟,不然天天有人盼著你死。”宋回涯說著笑了起?來,頗為自?豪地道,“不過而今盼我?死的人,應該比盼你的多,我?果然做什?么都不落下風。”

    高觀啟對她這異于常人的好勝心只覺得不屑,甩袖轟趕道:“走?吧走?吧,少留在這里看我笑話,我?還?能多活幾年。”

    宋回涯勾勾手指,一臉大發慈悲地說:“給你一個能承我情的機會。走?吧。”

    她在前面帶路,不管高觀啟是不是能跟上,大步流星地穿進小巷,幾次兜轉,在高觀啟以為她在故意遛著自?己戲耍時,停在了一座破敗的木屋前。

    大門歪斜,只虛掩地遮擋住入口。窗戶早叫人偷了,此時被一張紙潦草地糊著。

    走?近后能聽見?一些極其微弱的動靜,像是呻^吟,又像是無?孔不入的鶴唳風聲。

    高觀啟倏然轉過頭,錯愕地看向宋回涯。

    后者背對著他,在小院前的門檻上坐了下來。

    高觀啟抬手推了下門,那半扇木板失去平衡,轟隆倒塌,掀得滿地灰塵如?浪潮撲起?。

    天光驟然照入,室內飄蕩著一片白?色的光點。

    高觀啟走?進去,眨了下眼,才看清墻角處用鐵鏈鎖著的人。

    老者頭發散亂,手腳已不能動彈,側躺在地,怕在夜里凍死,身上蓋了層厚重的棉被,嘴里不停發出嘶啞的哀嚎。此刻揚起?了頭,與高觀啟四目相對。

    他痛苦的聲音忽然停了,見?高觀啟朝他靠近,高大的身形投出影子罩在自?己身上,而他全?力伸長脖子也看不見?對方的臉,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

    地面留下一片暗紅的血痕。

    沒能掙扎多久,高清永貼著墻面停了下來,打著寒顫,拼命地呼吸。

    高觀啟笑了出來,蹲下身問:“你在害怕?”

    高清永已經回答不了他,只是放棄了求生的意志,頹喪地不再動彈,閉上眼睛,淌出兩行清淚。

    “你哭什?么?”高觀啟彎下腰,一只手掐住他的臉,叫他直視著自?己,低聲問他,“娘死的時候你沒哭,小妹死的時候你也沒哭,如?今你在哭什?么?”

    老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聽見?他的問話還?是睜開眼皮。二人近距離地四目相對,將?彼此的每一個表情?都看得無?比清晰。

    先前的那行眼淚似乎只是疼痛下的自?然反應,這位叱咤風云的權臣,嘴唇張合,發出含糊的氣音,高觀啟從他的口型中辨認出他在罵自?己“孽障”。

    高觀啟在笑,笑得恣意,笑得癲狂,笑到渾身顫抖、滿眼淚水。

    他脖頸上的青筋猙獰外突,咬牙切齒地道:“我?的父親啊,你說得對,我?是個孽障。可我?造的孽,終歸比不得你。黃泉路上,就請你先行一步。”

    高觀啟的眼淚成?串從高處墜落,有幾滴掉入高清永的眼眶,一下模糊了對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高清永不由閉了下眼,任由他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頸,表情?里沒有恐懼,更沒有悔恨,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靜。

    一生歷經跌宕、見?慣離愁的老者,最明白?如?何才能叫人痛不欲生,尤其當這個人是他的兒子。

    他咧開嘴角,無?聲地說:還?是你與我?最像啊,我?兒……

    可惜高觀啟不隨他意,輕聲在他耳邊說道:“你從來都喜歡這樣自?作多情?,我?分明是更像我?娘,你該不會是忘了她嗎?我?知道不可能,你只是不敢認,因為你心里清楚,你如?何也比不上她。父親,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你還?會在夜里被她驚醒嗎?”

    高觀啟刻意放柔了聲音,說:“你再瞧瞧,我?是誰。”

    高清永迷離中看見?了半張熟悉的臉,想要?駁斥他的荒謬,說是自?己活了下來,卻開不了口。

    高觀啟暢懷笑道:“如?果我?娘是你,贏到最后的人一定會是她。從一開始,她就不會放我?活著,也不會讓大梁有這數十年的動蕩。她教了你那么多,到頭來,你既沒學會她的果決,又沒學會她的明見?,所以今日?才會死在我?手里。高清永,你真是一個廢物!”

    屋內很快再沒了動靜。

    高觀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下垂的袖口上沾了幾道灰,木然在宋回涯身側坐下。

    他伸出手,手背上多了幾道新?鮮的抓痕,碰了碰,許是溫度太冷,沒有知覺。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臉上的眼淚沒擦,用手背隨意抹了把。

    咸濕的淚水滲進傷口,傳來一種密密麻麻又不達深處的疼。

    宋回涯陪他坐了會兒。

    風從二人之間?的縫隙吹過,猶如?濃烈醉人的酒。潦倒的人在醉夢里沉淪浮生,又在片刻的清醒中踉蹌前行。

    宋回涯站起?身,走?到檐下,看見?一只蜘蛛懸吊在柔軟的游絲上,在搖晃的北風中艱難往上攀爬,最后躲進無?風的屋舍,朝著更深處的角落跑去。

    她轉開視線,瞥見?高清永被棉被蓋住的尸體,退了兩步,說:“我?要?走?了。”

    高觀啟尚沉浸在自?己滔天駭浪的情?緒中,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寡淡說了一句:“不送。”

    宋回涯走?到他身后,用腳輕輕踢了他一下,說:“我?覺得,你跟你父親還?是不一樣的。”

    高觀啟生硬扯了扯嘴角,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開心還?是難過,說:“宋回涯,你果然會說些討人喜歡的謊話。”

    宋回涯想要?解釋,張了張嘴,順著他的意思道:“我?是在奉承你啊。”

    高觀啟有了些許反應,轉過視線看著她,詫異問:“宋大俠居然也會來討好我??那可真是惶恐。”

    宋回涯今日?寬仁大度,不與他計較,轉而問:“對了,范昆吾的妻兒還?活著嗎?”

    高觀啟好氣又好笑,挖苦道:“宋回涯,你真是多管閑事。范昆吾是什?么好東西,值得你特意幫他?”

    “你管我?是不是多管閑事?”宋回涯說,“我?這個人喜歡恩怨兩清的,他們的下落就交給你了。也不是要?你照看他們,只要?別被你高家的人給牽連殺了,往后的事,各看天命了。”

    見?人走?到門口,高觀啟又問:“你要?去哪里?”

    他問的是以后。

    宋回涯兩手環胸,神神叨叨地說:“自?然是不能告訴你的,怕你半路設伏殺我?。”

    高觀啟殘忍地吐出一句:“不留山已經不姓宋了。”

    宋回涯唏噓道:“所以,我?最討厭你們這些明知故問的人。”

    高觀啟抬起?頭,宋回涯已經不見?了。只有幾片風從別處銜來的殘花落葉,從門口一閃而過。

    ·

    宋回涯踩著青石長階跳上回廊,見?里頭有人,鬼鬼祟祟地歪著身子朝門內查看,發現陸向澤在給父母上香。

    她走?了進去,等師弟叩拜完起?身,也從邊上取了三支香,恭敬祭拜后插進香爐。

    宋回涯湊近了牌位細看,說:“上回忘了問,原來你娘叫馮香來?”

    陸向澤點頭,眸光溫柔地解釋道:“我?娘說,她家窗外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是某位路過的行商無?意落下的種子,自?己抽根發芽,在墻根活了下來。我?娘出生的當天,那花恰巧開了,滿室芳香,我?外祖沒念過幾年書,覺得這是個吉兆,于是就叫她香來。”

    宋回涯說:“挺好。”

    陸向澤笑道:“這名字聽起?來柔弱,可我?娘從小就要?強。我?外祖走?得早,她一個人照顧弟妹,種地開荒,沒叫過一聲苦。最初見?到我?爹時,還?頗為瞧不上他,覺得他不配做個武將?,都沒自?己壯實。我?爹在她面前從來不敢大聲說話,常惋惜她生不逢時,否則也該是個氣貫長虹的豪杰。”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略帶哭腔道:“如?今也算是……沒有辜負她的囑托,為他們報仇了。”

    宋回涯摸出一塊帕子遞過去,陸向澤搖頭推開,抹了把臉,很快平復好心情?。

    宋回涯問:“你師兄呢?”

    陸向澤拿了塊方布擦拭桌案上的香灰,說:“生氣喝酒去了。”

    “嗯?”

    宋回涯有些不敢輕斷他話里的真偽,上次這廝一本正經地說魏凌生在樓下,看起?來像是在說謊,不料是真的。

    她狐疑地盯著青年。

    陸向澤本想蒙她兩句,說她偷跑出去傷了人心,見?的什?么亂七八糟的家伙能有師弟重要??又不想平白?挨頓打,權衡過后老實改口道:“喝喜酒去了。”

    宋回涯下意識說了句:“又是喜酒?”

    “又?”陸向澤茫然道,“京城最近哪里還?有好事?”

    宋回涯反應機敏,不動聲色地說:“沒有,高清永死了,我?還?琢磨著要?不要?在家里擺一桌慶賀慶賀。”

    陸向澤不疑有它,笑道:“這酒可請不了外人喝。”

    他收起?方布,與宋回涯走?出房門。

    宋回涯敏銳察覺到他的回避,追問道:“哪家的喜酒?眼下光景誰家還?敢擺酒?不是朝堂上的人吧?那還?有誰能勞得動你師兄去?”

    陸向澤猶豫了下,還?是答道:“嚴老的夫人,今年七十大壽,送來拜帖,請師兄賞臉去一趟。”

    宋回涯問:“誰?”

    很快反應過來,是當初給她下毒,又連累魏凌生重傷的那位長輩,遂“哦”了一聲。

    陸向澤不知她是否心里介懷,趕忙解釋道:“嚴老當年是受高清永蠱惑,才一時糊涂鑄下大錯。可他到底曾舍命救過師兄數次,亦是一心赤膽,多年戍邊,連獨子也戰死在光寒山下,只留下個小孫。師兄念及舊情?,未苛責他的家眷,只斷了聯系。他家那個小子以前總來纏著師兄,鬧著要?個說法,后來江湖傳出些許風聲,他大抵明白?過來真相,好幾年都不曾出現。今年不知為何,突然來請師兄前去赴宴,還?特意拜托了那些不大往來的朝中舊友鄭重來遞的帖子。師兄不想寒了幾位叔伯的心,就答應去了。”

    宋回涯認真聽他說完,笑了笑道:“你說這么多理由,其實還?是因為他不忍心。他多半認為,嚴老當年叛主,有他自?己的過錯。對著嚴家遺孤,怨也不是,責備也不是,又因傷及太多人,不能不了了之。”

    陸向澤沉默。

    宋回涯低聲說:“可是他們都知道,師弟心軟。找他是要?什?么呢?”

    陸向澤欲言又止。

    “我?也去吧。順道把我?徒弟帶上,讓她跟著見?見?世面。”宋回涯下了決定,問,“你去嗎?”

    陸向澤心道,你們幾個都去,他哪敢不去?

    “走?。”

    第099章 白云無盡時

    嚴老雖已?過世, 可子孫因蒙舊友照拂,并未落魄,田宅商鋪能供得?起一家花銷, 在京城依舊有間不小?的宅院。

    門口的仆役見三人出現?,彎腰詢問請帖。陸向澤尚未自報家門,宋回涯瀟灑一句“沒有”, 渾然不當?回事地往里?走。

    護院出手來攔, 宋回涯不輕不重地揮去一掌。

    幾人只?覺自己兩條腿跟繩子纏繞住一般,在無形的力勁中不受控制地轉了幾個圈,等?暈暈乎乎地定住身形, 眼前哪里?還有宋回涯?只?剩下一名高大男人跟一個黃毛小?童。

    庭院中燈火融融,宋回涯順著路邊懸掛的彩燈一路走進去。

    一貌美?女子正在獻藝彈琴,縷縷琴音在淡雅月色中飄動。

    說是壽宴, 席間竟無人閑聊說話。宋回涯驟然出現?, 引起幾人驚呼, 便顯得?尤為喧嚷。

    管事見是張生面孔,強闖的姿態又如此飛揚跋扈, 下意識要出聲訓斥。但見宋回涯意氣自若, 威勢迫人, 又覺得?不是俗人。剛擺出個架勢, 立刻將手收了回來,趨步上前, 好聲問道:“姑娘來這里?是要做什么?今日府中有貴人做客,恕難款待,還請這邊說話。”

    宋回涯傲然漠視, 兀自走到魏凌生身后,對著一旁仆從支使?道:“去搬幾張椅子, 擺我師弟邊上。我們師門上下今日都來湊個熱鬧。”

    那青年不知所措,眼神求助地望向管事,未得?到明?示,只?局促地站著。

    魏凌生已?迅速起身,表情全不似先前那般肅冷,低斂著眉眼,殷切道:“師姐坐這里?。”

    宋回涯大剌剌地坐下。邊上幾人哪敢叫魏凌生站著作陪,當?即跟著起身,惶恐讓出自己的座位。

    陸向澤這才從拱門后拐進來,見在場眾人神色各異,爽朗笑道:“師姐這就先喝上酒了,怎不等?我一步?”

    他嫌宋知怯走得?太慢,抓著她的左肩提了一把。宋知怯兩腳突然懸空,慌亂揮舞了下四肢,等?回過神來,人已?被按在一張空座椅上。

    獻藝的姑娘驚慌中彈錯了幾個音,面色慘白幾分,匆匆低下頭。好在此時無人關注她的表演,都在暗暗打量宋回涯,猜測幾人背后是有什么名堂。

    管事無可奈何,命人先換上干凈的碗筷,又領著那幾位賓客去往別處入座。

    矚目之中,宋回涯八風不動地坐著,眼神隨意地往杯上一掃,魏凌生與?陸向澤意會,同時將手伸向酒壺。

    陸向澤笑笑收回手,魏凌生熟稔自若地給她倒了一杯。

    宋回涯喝了一杯,他又再倒。

    一眾人旁觀此景瞠目結舌,心緒浮動,難以平靜。

    朝堂上,魏凌生臉一沉,就能嚇得?大半朝臣緘口無言。就如同方才,分明?是一場壽宴,魏凌生怏怏不悅地沉默,其?余人便都不敢作聲。

    他雖脾性溫和,極少?發火,可從來不是任人揉搓的軟柿子,更?像只?藏著爪牙假寐惑敵的猛獸。連對待陛下也多是一板一眼,禮敬有余,恭順不足。

    何曾真的如此聽話?更?莫說會看人眼色了。

    宋回涯喝了三杯酒,曲子也換了一首。她叫停道:“不用?彈了。”

    席間一老者飛速接腔:“宋大俠是覺得?這琴彈得?不好?”

    年輕姑娘戰戰兢兢地停下,抱著琴朝四面行禮致歉。

    宋回涯笑道:“姑娘彈的琴自然是高雅動聽的,可惜我是個不解風情的人,聽不懂太多。只?是覺得?這樣大喜的日子,不必叫如花似玉的美?人在這里?受罪。”

    一人不敢說得?太直白,心下又壓不住對她攪局的惱意,陰陽怪氣地諷道:“這位是嚴家的三姑娘,祖母大壽,她出來彈兩首曲子賀喜,哪里?能稱得?上受罪?宋姑娘是江湖人,想來在外闖蕩慣了,不懂京城的人情世故。”

    魏凌生正欲開口,宋回涯抬了下手,將他制止,并不生氣,只?淡然一笑:“你們自己問問她,愿不愿意在這里?彈琴。”

    不等?姑娘開口,她又斜眼掃向先前說話的人,不溫不火地補充道:“當?然,你們問,她肯定是不敢說不的。可她應該是怕我師弟,當?然或許更?怕我。從我落座起,便一直在瑟瑟發抖。今日天氣又冷,她穿得?如此單薄,十指凍得?發紅,這種人情世故我看了是不忍心的。什么東西?道理都講不通,還要端到臺面上?”

    姑娘下意識扯了扯袖口,想將手指藏起來,低垂著頭,不敢正眼相看,明?白她是在為自己說話,朝她微微一欠身。

    “說是賀喜,我見諸位臉上未有幾分喜色,更?無人在意這曲彈得?如何,平白糟蹋了這位姑娘的心意,不如不彈。誰要實在喜歡這些絲竹管弦,非得?要聽,不如自己上去彈,我不阻攔。”

    宋回涯語氣說得?輕快,但那不容置疑的強勢好似她才是此間的主人,對著那姑娘點頭示意,溫和道:“去坐下吃飯。這里?沒有你的知己。”

    姑娘楚楚可憐地望了她一眼,眸光轉動,征詢地偏向左側,隨后意識到什么,忐忑轉向魏凌生。

    宋回涯看見她的動作,笑道:“你會發現?,今日在場的人里?,不管是主是客,是男是女,是長是幼,我說的話,比誰都管用。去吧。”

    “你——”

    有人說了一字,見魏凌生都在旁默許,罵她狂妄的話到底不敢出口。

    那姑娘將懷里的琴抱得更緊,窺覷她的眼神中有些震撼,提著口氣,小?步退了下去。

    “好了。”宋回涯見人下去,開門見山地道,“也不必委婉打探,浪費時間了。誰有事相求,直白說出來,別躲在一個小?姑娘背后,畏畏縮縮地不敢出頭。”

    她這話出來,同桌好些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為難看。

    宋知怯嘴里?嚼著飯菜,粗魯地打了個飽嗝。

    這會兒聽明?白了,知道這幫人都欠罵。

    她摸摸肚子,脆生生地道:“師父,我吃飽了。”

    她剛要點評一下和朱門酒肉,她對面的少?年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挺起胸膛,走到魏凌生面前,端正行了個禮,眼帶希冀地問:“郎君,聽說郎君劍指北上,我雖力薄,亦想報國雪恥。我想參軍。”

    魏凌生神色不動,正作思忖,宋回涯按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指尖點了點桌面,笑問道:“說起來,季平宣在邊關過得?如何?”

    魏凌生轉過頭,一時沒想起這人是誰,認真思考了片刻,記起是盤平城里?宋回涯救下的那個少?年,答道:“不知道,這個要問問師弟。”

    陸向澤與?她對視一眼,簡單說:“印象不深。”

    宋回涯寬慰地說:“看來就算沒成大器,起碼也沒犯大錯。這我就安心了。”

    少?年還在等?著魏凌生回答,不明?白宋回涯為何要提一個不相干的名字。腦海中不斷回憶這是不是哪家王侯貴胄的子弟?或者江湖里?的青年才俊?

    宋回涯解釋道:“就是很普通的一個小?子,為了很渺茫的一個念頭,跋山涉水,幾經?生死。我在路邊遇到他的時候,他已?重傷垂危,仍不肯低頭。我欣賞他的堅韌,代友收徒。他自愿去我師弟手下歷練,從小?兵做起,為自己爭個造化。不算多有本事,勝在一腔赤誠。”

    她端詳著面前的少?年,目光中帶著明?顯的挑剔,冷淡道:“你想參軍,其?實不用?特意來同我師弟說,真若有心投報,直接去就好,同那小?子一樣,披肝瀝膽,殺身報國,我師弟不會攔你,更?不會貪你的功名。

    “可你若是沒那份膽魄,貪生怕死,只?想借我師弟的權柄助你平步青云,那就是自認自己沒本事。年紀輕輕少?了份心氣不說,倒是好高騖遠,想搶別人的功績,做個人人稱羨的英雄?憑什么?這種事情,就算我師弟同意,我也不會同意。”

    少?年面皮快要掛不住,耳朵紅得?滴血,抬頭看向魏凌生的時候,因為皺緊眉頭,眼神被四面的光打得?有些凌厲。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端起酒喝了一口。

    宋知怯眨著眼睛,天真無邪地說:“這位小?哥,你敢生氣你就完了。我師父可不是好脾氣的人,她會掀翻了這酒席,再動手抽你兩巴掌。對嗎師父?”

    陸向澤津津有味地看著戲,聞言差點把酒噴出來。

    宋回涯特意帶著這小?徒弟,是為了方便罵人嗎?

    一老者聽不下去,敲著竹杖出聲質疑道:“什么叫貪生怕死,什么又叫好高騖遠?還請宋姑娘說個明?白。別是因著前人的恩怨,來遷怒一個無辜的孩子。今日這小?子來找郎君開口,不是要郎君多加照拂。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自會替他安排。只?是想著,從老將軍算起,幾十年的生死之交,再賠上我們這幾張老臉,多少?有些情面在,所以特意來知會一聲,郎君說點什么也好,不說也好,當?是全自己的本分,沒別的圖求。不料這樣簡單一個心思,倒叫郎君拿我們當?是什么恬不知恥來打秋風的人了!老夫體面一輩子,還沒這樣叫人瞧不起過!真是人老啦,該有自知之明?,莫到貴人面前討嫌。”

    邊上同伴被他說得?怒火高漲,過去將少?年護到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指著宋回涯道:“這件事情與?你宋回涯有什么關系?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宋知怯聽他們強詞奪理,還來罵自己師父,炸毛地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爬上椅子,從高處指著那人破口大罵:“你這老東西!求人的時候恨不能裝個孫子,被人點破就開始潑人臟水,他自己是個廢物?,怎么反賴別人多管閑事?!他要是有我師父那樣的本事,需要你們幾個老家伙過來賣臉面?我呸!還不就是沒打到秋風,又臭不要臉嗎?”

    陸向澤趕忙伸手去攔,黑著張臉訓斥道:“你這孩子,怎么口無遮攔,什么都敢胡說?快快下來!”

    他一飛檐走壁、威震八方的武將,此刻手忙腳亂,抓不住一個靈活的孩子,等?她罵完要脫鞋子親自上陣去打了,才眼疾手快地將人一把拉下,捂住她的嘴。

    對面老者拍案而起,氣得?發須皆顫,見宋回涯沒有斥責的意思,不客氣道:“好沒教養的小?娃娃!”

    宋知怯掰開陸向澤的手,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一個小?娃娃,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這半截入土的老東西,怎么還那么糊涂?你跟我一起找九叔上課去吧!”

    陸向澤像是束手無策,干脆將人打橫抱起來,嘴上說著失禮,慢悠悠地帶著人往外走。

    宋知怯跟條出水的魚一樣死命掙扎,奮力揮舞著手腳,伸長了脖子瞪向那罵人的老者,嘴上滔滔不絕,一口氣不喘地罵道:“我師叔的事,我師父憑什么不能管?難不成聽你們這幫老不死的,把你們家那群廢物?的阿貓阿狗全提上來當?大官?有本事來同我吵,我們幼對老,誰也不占便宜!啊——放開我!”

    陸向澤帶著人走到看不見的地方了,這邊還能聽見宋知怯哇哇亂叫的怒吼聲。

    一老者氣血翻騰,捂著胸口就要暈厥,邊上人匆匆將他圍住,拍著他背給他順氣,又翻出藥丸讓他含在舌下。

    等?他緩過氣,一眾人相繼轉過頭,痛心疾首地怒視魏凌生。

    魏凌生眸色深微,開口道:“田伯……”

    宋回涯截斷他的話語,說:“師弟不用?說話,今日你說什么都是錯。你說道理,他們拿情理來壓。你講情理,來日他們可以拿更?大的情理來壓,總有你應不上的條件。”

    魏凌生目光沉凝,靜靜注視著她,垂放在桌面下的手腕被她虛握,相觸的皮膚一片冰冷,可掌心有種無端的滾燙。喉嚨發干,心臟發熱,甚至整條手臂都崩緊得?有些麻木。聽她為自己咄咄逼人、唇槍舌戰,恍然若回到了剛離開不留山的那幾年。

    他們相依為命,患難與?共。再不似后來,雖然他權傾朝野,卻孤立無援。再得?不來師姐的真心交托。

    一人面紅耳赤地反駁:“宋回涯,你好骯臟的小?人之心!”

    “你又錯了。”宋回涯笑道,“你們以為高清永失蹤了,高府換人了,往事就可以一筆勾銷。可我厭惡高清永,并不是因為他幾次要置我于死地。我希望高黨分崩離析,更?不是為了再起一個嚴黨、李黨,或者是勞什子狗黨。我不管你們之間有幾輩人的交情,也懶得?揣測你們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只?看結果。虧恩剝下、徇私廢公這種事情,我不許他做。”

    一人憤慨道:“你不許,那能如何?這是朝廷的事,不是你江湖上那群草莽湊在一塊兒拍拍腦袋能做的決定!”

    說罷又指著魏凌生怒其?不爭道:“魏凌生,你就由著一個女人在你面前大放厥詞?”

    宋回涯無所謂地大笑道:“我最?喜歡別人問我敢不敢、能怎么做了,因為一般再過些時候,他們就要跪在我面前屁滾尿流地求我放過。”

    她一手搭在桌面,眼神四下轉了圈,沒找到太趁手的兵器,復又直視那人,說:“我今日沒帶劍,諸位或許忘了。魏凌生可以不是我師弟,但我,一定是不留山的大師姐。”

    魏凌生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

    眾人被她震住,表情有些駭然,一時間不敢揣摩她話中的意思,只?覺身上衣衫被寒風穿透。

    “設下這么大的陣仗,就為了這么一點小?事。”宋回涯漫不經?心地端起酒杯,像是在看杯上描出的紋樣,酒水隨她傾斜的手腕緩緩流到地上,連成一道銀白的水線。

    她失望地道:“你們這些豪門望族的酒,喝起來真是無趣。”

    魏凌生對面前眾人,已?是心灰意冷,掩住情緒,淡淡一闔眼,說:“師姐既然覺得?無聊,那我也不留了,陪師姐去別處走走吧。”

    魏凌生站到宋回涯身后。

    宋回涯將杯子倒扣在桌上,臉上再不見和善的嬉笑,肅然留下最?后一句:“不要欺負我師弟。我還活著呢。”

    這場宴席終落了個不歡而散。

    第100章 白云無盡時

    陸向澤站在不遠處的街邊等候, 給宋知怯買了串糖葫蘆,見二人并肩過來,眼熱道:“你這徒弟能?不能?借我兩天?我也準備帶她?出去見見世面。”

    宋知怯拿眼尾睨他, 背著?一只手,老氣橫秋地道:“那你拿什么孝敬我?”

    陸向澤作勢要去搶她?的糖葫蘆,笑罵道:“你這小猢猻, 吃了我的東西連點情面都不給?”

    宋知怯一個彎腰從他手下鉆了過去, 見宋回?涯只站一旁笑吟吟地看,沒有要幫自己解圍的意思,繞著?她?轉了半個圈, 嚷嚷著?救命跑向遠處。

    街道前方有幾?位同她?一般大小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鬧,他們手中各自舉了個栩栩如生的泥人,比劃成天兵天將在一團亂斗。

    宋知怯瞧見, 分了下神, 揉了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 大聲地喊:“我也想要那種泥人!”

    陸向澤追上來,長臂一撈將她?扛到肩上, 威風凜凜地去找賣泥人的攤販, 爽快應道:“給你買!你這猴頭?, 整日上躥下跳的沒個安分, 怕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我每只手都給你安個泥人要不要?”

    從那幫小童身邊路過時,宋知怯一手攬住陸向澤的脖子, 低垂下視線,罕見的有些安靜。

    那幫毛孩子也短暫地停止了嬉鬧,整齊一致地仰著?頭?, 目光爍亮中又帶著?些好奇,一瞬不瞬地盯著?二人。

    那種眼神宋知怯最為熟悉, 她?曾無數次投向擦肩而過的行人。只是?那種名為羨慕的情緒中時常夾雜著?厭恨與?嫉妒,從不似面前這幫幼童如此純粹,如此熠熠生輝。

    陸向澤找到捏泥人的小販,蹲下身,比了一圈,挑出只胖成一團,瞇著?眼睛梳理毛發?的喜鵲,又挑了個頭?發?束成兩個發?髻,抱著?書本打盹兒?的女娃兒?,付完銀子,示意宋知怯伸手去接。

    宋知怯笑得前俯后仰,差點從陸向澤身上翻下去。嚇得青年一把抓住她?的腿,慌張警告了句:“活祖宗,你可別害我啊。你師父就在后頭?呢。”

    陸向澤扛著?她?起身,繼續朝人多的方向走,路過一棟掛著?彩燈的華美?樓閣時,高?處忽然掉下一個香囊。

    陸向澤單手接住,沒待細看,原路拋了回?去。

    宋知怯急道:“誒!你扔回?去做什么?你不要可以給我啊!”

    陸向澤對她?這愛貪便宜的行為很看不慣,指責道:“什么東西你都敢要?”

    二人說話?的聲音不小,宋知怯的嗓音又清亮,樓上幾?名姑娘倚靠欄桿上,對視著?輕聲嬌笑,分明是?聽?見了,黃衫女子重新將香囊拋下。

    宋知怯用胳膊接住,將那尊喜鵲的泥塑擺在陸向澤的頭?頂,騰出只手,撿起香囊放在鼻間用力吸了一口,滿意地收進懷中。緊跟著?巾帕、絹扇之類也扔了下來。她?在下面收得不亦樂乎。

    等捧了滿懷,再裝不下了,宋知怯興沖沖地道:“走吧師叔,回?去找我師父!”

    陸向澤卻不緊不慢地朝笙歌喧囂走去,笑說:“急什么?師叔帶你去別處逛逛。”

    ·

    宋回?涯二人在席間只喝了幾?杯酒水,沒動?過筷子,在路邊買了幾?樣小吃,隨性地坐在兩側石階上休息。

    魏凌生吃了幾?口,許是?唇舌干澀,只覺那過于濃郁的甜味之后,帶著?絲絲的回?苦,沒多少胃口。

    今早下過一場的冷雨,導致臺階前的地面還有些泥濘,宋回?涯落拓不羈地坐著?,衣擺恰巧落在潮濕的泥坑里。

    魏凌生擦干凈手,彎下腰去提她?的衣服,發?現布料上已經沾了泥漬,抬起頭?,正對上宋回?涯有些奇怪的眼神。

    宋回?涯隨意扯過衣角,往邊上一抖,無所謂地道:“沒事,回?去洗洗就好。”

    不留山上的宋回?涯,衣擺上多數時候沾著?露水跟泥漿,可最初的時候,魏凌生連她?的臉都認不清楚,更不能?接受她?直白的示好。

    此刻意識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殷勤,忽然生出種似曾相識的感傷。腦海中隨之浮現出宋回?涯穿著?磨損的草鞋,提著?傘,站在雨腳如麻的屋檐下遲疑等候的場景。

    當年的抗拒、生疏,與?冷落,在經過悠長的、遲鈍的回?味后,俱是?變成無形的利箭射了回?來,化?作密密匝匝的悔意。

    如同當初的他看不上宋回?涯的低微,蔑視她?的熱情,鮮少在她?面前停下叫一聲“師姐”。而今的宋回?涯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真心跟關切。

    魏凌生忍不住叫了一句:“師姐。”

    宋回?涯應道:“怎么?”

    魏凌生堪堪回?過神來,看著?她?,輕聲說:“其實師姐不替我出頭?,我也不會?覺得為難,能?推脫得去。”

    “只是鬧得不好看?”宋回涯笑道,“你縱有再合理的話?術,不能?全他們心意,他們總要論你是?非,何苦叫他們拿住話?柄,往后再找別的借口來騷擾你?左右我背著殘暴蠻橫的惡名,不怕多這一條罪證,索性替你把麻煩都擋個干凈。”

    宋回?涯放下手里的糕點,說:“何況,是?師姐要替你出頭?。師姐說過,只要師姐在,就護你平安。他們憑什么敢來欺負你?”

    輝煌燈火點亮的繁華街道,猶如一條長空投映出的璀璨星河。火光搖曳,連綿相照,那明暗相間的光影覆在行人的臉上,好似一層迷霧般的虛影。

    只有宋回?涯臉上的那種溫柔,大抵是?他的幻想,顯得尤為逼真,叫他難以自拔。

    不遠處飄來婦人呼喊小兒?回?家的聲音,孩童風風火火地從他們面前跑過。

    宋回?涯偏過頭?問:“今日的那位姑娘,你喜歡嗎?”

    魏凌生沒聽?見她?說話?。

    “今天彈琴的那個姑娘。”宋回?涯重復了一遍,打趣地道,“楚楚可人,姿容秀美?,他們叫她?給你彈琴,看來是?有意撮合。我讓她?下去,該沒有壞了你的好事?”

    魏凌生有時候不明白。他覺得宋回?涯總是?問些難以理解的問題。

    像是?一句不經意的關心,又像是?在故意撩撥他的心緒,試探刺激,叫他胡思亂想。

    魏凌生看了她?許久,才道:“她?又不喜歡我。”

    宋回?涯“哦”了一聲,調侃說:“看來你是?塊木頭?。勞累她?白白對牛彈琴了一個晚上。”

    魏凌生掩下那些冗雜而煩悶的思緒,強行轉了個話?題,問:“師姐要回?不留山嗎?”

    宋回?涯不怎么擅長道別,簡短說:“對。”

    魏凌生道:“我在等你什么時候跟我說。”

    宋回?涯察覺到他心情的低落,說:“我還沒想好什么時候走。”

    魏凌生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微微抿著?唇角,咬字也變重了:“如果我請師姐不要走,師姐能?多留幾?日?”

    宋回?涯沒想過這個問題,或是?習慣了對他的親近虛與?委蛇,一時嘴快,半真半假地說:“你不想我走,我怎么會?走呢?”

    魏凌生轉過頭?,認真看著?她?,聲音在周遭嘈雜的映襯中有些飄忽,帶著?種隱晦的幽怨:“師姐從來不會?對我說難聽?的話?,可是?師姐為什么……”

    魏凌生頓了頓,胸膛起伏,眼神看起來很傷心,出口的聲音卻很微弱,聽?不出是?種控訴,可憐地尋求答案:“師姐為什么總是?這樣哄我?”

    宋回?涯還沒明白,搖了搖頭?。

    人聲漸漸少去,高?處的燈光變得七零八落,暗沉下來的光色叫魏凌生再看不清對面人的臉龐,叫他連最后一個能?分辨真偽的手段也為之失效。

    魏凌生隔著?粘稠的夜色,直直注視著?她?,擠出一個略顯勉強的笑,將一腔肺腑赤^裸裸地坦白出來,輕聲細語地問:“師姐有沒有那么一點,是?真心地喜歡我?哪怕是?一點。我是?喜歡師姐的。”

    他喉結滾動?,又篤定地說了一遍:“我喜歡師姐。”

    魏凌生困惑地問:“可師姐對我是?什么心思?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只拿我當師弟,又好像不是?。我一件件、一句句地想,都不能?肯定,希望師姐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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