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白云無盡時
宋回涯的眼神讓他很熟悉, 對著他看了一會兒,仰頭去看夜空,片刻后又轉過來看他。
臉上帶著抹靜水似的笑?容, 看不出深處的潛流,被僅余的一點?素光勾勒得十分美好。
可是始終沒有說話。
魏凌生的頭緒在?她的沉默中變得有些空幻游離,朝空曠渺遠的前塵飄去。
自分別失散, 天?各一隅, 二人其?實很少見面?。有時數年才?相逢一次,多是信件往來。
宋回涯的信比她本人要冰冷得多,一封來回幾千上萬里的書信, 上面?常常僅有草草幾個字:“安好。不宣。幸勿掛懷!
“幸勿”二字的距離比兩地山水征程更遙遠、更崎嶇。后面?附上地址,似乎寄信只為交代?自己的去處,絕少離愁的寄托。
那段時間, 魏凌生曾數次從旁人口中聽過關于她的死訊, 那些境遇驚險得離奇, 好似在?刀山火海上獨行,每一步都岌岌可危, 每一日都是死里逃生?稍?此后的問?候中, 宋回涯的筆下依舊是倦怠的“平安”兩字。
光寒山下遇險的那年, 是宋回涯第一次主動過來找他, 在?親眼見到?師姐出現之前,魏凌生都不期望她真?的會來。
可風塵仆仆的宋回涯, 仿佛冬日里的微火,匹馬闖關,意氣?風發, 飛過重重的包圍,沖進綿延不絕的雪山。
她肩上的衣衫積滿雪粉, 對著魏凌生溫和地笑?,不顯生分,好像她只是一個不愛寫信的人。
魏凌生深為所動,好似被無常的風卷成的細絲糾纏住了,霎時紅了眼眶,對她說:“師姐能來,我很高興。”
宋回涯的表情他看不懂,只狀似親近地說:“師弟會叫我來,我也很高興!
魏凌生聽著迷糊,追問?道:“師姐在?說什么?”
宋回涯就沒有了下文。
魏凌生過去的刨根問?底從未得到?過確切的回復,宋回涯對他的態度時冷時熱,可以貌似極為率真?地說著體己話,又常常對他置之不理。
二人長久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種略顯寥廓的冷清。仿似天?地大得無邊,偏盛不下那點?微末的心事。
宋回涯深思熟慮后慎重地開口:“我不知道師弟說的是哪種喜歡。師弟自己都說想不明白……”
魏凌生脫口而?出道:“我為一個人牽腸掛肚、失魂落魄,總是對她隨口說的一句反復參悟,猜她究竟是不是厭煩我。是那種喜歡。”
宋回涯又靜了靜,佯裝輕松地說:“有哪里需要師弟參悟?你?今天?說出來,我盡量與?你?講明白!
魏凌生不由問?了出來:“師姐每回見我,都說是歡喜,是真?的嗎?”
這句說完,他就有些后悔。許多事情已不會再有答案了,因為師姐早不記得。
他怕宋回涯此時絕情地接一句:“不知道!,又或者是“不過是騙你?的。”。那不如糊涂略過。
宋回涯被他說得好一陣提心吊膽,聞言笑?道:“他鄉遇故知,尤其?還?是久別重逢的同門師弟,見你?能安然無恙,一句高興自然是真?情實意的。這也不信?”
銀白的月輝照出兩道極淡的影子,地上重疊的姿影像是在?密切地牽著手,魏凌生聽著她的聲音,過了會兒才?道:“師姐還?說過,每次想到?要來見我,都是歸心似箭!
宋回涯坦蕩地說:“怕你?危險,自然是趕著去見你?。路上只擔心自己來遲一步,見不到?你?!
“那……”魏凌生的聲線低得有些含混,“那師姐幾次因我危淺,可后悔過認下我這師弟?”
“這有什么好后悔?”宋回涯風輕云淡地笑?道,“就算你?不是我師弟,我也會來救你?!
魏凌生看著她的影子,將信將疑:“你?真?是這樣想?”
宋回涯“嗯”了一聲,無奈道:“‘明月直入,無心可猜!Gд?萬確!
她從懷里摸出一本冊子。夜色太暗,看不清字,隨意扔了過去。
魏凌生狐疑地拿著書走到?前方的一盞燈下,還?沒翻開,宋回涯想起那滿篇的廢話有礙形象,又過去招招手道:“還?我!
魏凌生不解地將書遞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關的字句,叮囑道:“只許看這一頁。”
魏凌生就著火光,去認上面?的文字。
一頁紙上不過百余字,一半是在?擔心他,另一半是在?擔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兩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點?燃的蠟燭,渾身披著澄澈的光,一動不動。
直至宋回涯將書冊抽走,他才?隨之抬起頭,看著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師姐是真?心惦念我的。從我入不留山,師姐就待我以誠!
宋回涯見他呆頭呆腦的,點?了下他的額頭,笑?道:“那倒不是,當時的確是在?擠兌你?,那么明顯的好賴話你也分不出來?”
魏凌生跟著笑?了起來,人有些回過魂來。
宋回涯如實坦誠:“也是真?的戲弄過你。對你一陣好一陣壞,是在?生你?的氣?。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頭。是你又說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側擊地請我幫你?做事,進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沒意思的話!
魏凌生承認得很快:“是我的錯!
但又反駁:“可有時不是,是真?的在?想師姐!
宋回涯沿著長街漫無目的地踱步,說:“換做別人,我或許就直接罵了?呻x開不留山時,我許過誓,再不會對你們說傷人的話!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聞到?風中帶著股清甜的花香,思維發散,想著許是春風到?了。
他一腳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問?:“師姐打算什么時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說:“天?氣?暖和一些再走。不過我會抽空回來看你?的!
魏凌生對“抽空”二字從沒有任何樂觀的期許,但敏銳地從中聽出了幾許離分的隱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長在?江流兩岸的樹葉,能隔水相望,可哪怕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樹來,順著河流漫游過去,才?有相會的可能。
夜闌燈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靜謐。
魏凌生一顆心高高揚起,又問?:“如果不論以后,只看眼下,師姐會喜歡我嗎?”
宋回涯嘆了一聲,說:“很難回答啊!
話是這樣說,可她的語氣?中很少會出現困擾。尾音輕得像要化開,也有一種淡然的灑脫。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鏡,看起來惻惻動人。手握得很緊,向來冰涼的皮膚此刻熱得燙人。
他放緩了語調,又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當初我師父帶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會對他這樣好嗎?”
“不知道,或許吧。”宋回涯幾乎沒有思考,說,“可是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選你?做我師弟。”
魏凌生聲音有些發顫:“為什么?”
宋回涯看著他,眼神中悠然不盡,徐緩流出的情緒,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動而?混雜的情懷。
竟不是他的錯覺。
他聽見宋回涯反問?:“如果我不喜歡一個人,師弟覺得,我會對他說那些大膽又越禮的話嗎?”
魏凌生有些昏頭轉向了,腦子沉得厲害,手不自覺松了開來。
他如墜夢里,說話的聲音極輕,怕驚醒了自己,還?是那句疑問?:“為什么?”
宋回涯轉身走到?路邊的杏樹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綻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別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對時,宋回涯笑?了起來,輕輕撫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皺,說:“有不明白的事,好過胡思亂想。離開的時候,我就不來與?師弟辭別了,回來時再叫師弟來接我!
魏凌生張了張嘴,最后只是應下,沒有出口挽留。
他問?:“那師姐走時,我能送師姐把劍嗎?那把鐵劍快要斷了。”
“還?不想換新的!彼位匮膿u了搖頭,自然牽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
一場小雨過后,這個冬天?的寒意似乎終于走到?了盡頭,天?氣?日日轉暖。
春意鬧得熱烈,滿城開遍紅粉的桃杏,花繁似錦。
沈歲的腿腳逐漸康復,能下地行走,出門閑逛的時候,找到?了個新樂趣,日日膩在?鄭九院里薅他養的花草。
宋知怯背會了一篇長達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賭鬼則整日去高府門前晃蕩,淚灑衣襟。那癡戀繾綣的模樣,看得眾人不勝其?煩。
沈歲諷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問?問?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認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沒應和,賭鬼反來怨她,嫌棄道:“宋門主如今連處能落腳的山頭都沒有,我還?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過幾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禮,準備擇日動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給她帶來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開信紙,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龍飛鳳舞地占了半張紙。
“宋回涯,何時來我嚴家?堡做客?嚴老堡主近日身體康健不少,命我學字念書。
“我想死,常覺已死,又實在?推脫不開,尋不到?合適借口,否則該去京城找你?飲酒;蛘吣?寫封信來,邀我前去不留山!
短短一句話,宋回涯已翻過三張紙,尤其?是中間的“死”字,寫得尤其?的大,恍悟難怪信件入手如此厚重,還?以為是梁洗對自己思念過深,特意作了本書出來表以慰藉。
宋回涯嘖嘖稱奇,幾行字翻來覆去地讀。
看得出這頑猴確實是有用心,只是描出來的橫豎撇捺各有風貌,奇詭扭曲,比重巖疊嶂的崇山還?難以翻越。
其?中夾雜著幾個異常清秀的字,該是嚴鶴儀代?筆。
梁洗還?說:“我找到?一位號稱舉世無雙的工匠,跟著他學了半月的鑄鐵,現下覺得打把神兵也不算多難。我那逆徒不許我替嚴家?那把傳世刀改名,我決定自己鑄把真?正的梁洗刀,下次見面?,由你?掌掌眼,再與?你?比一回,定不能輸你?!
后面?筆鋒一轉,改口道:
“對了,我近日有件私事,要離開嚴家?堡一段時間,歸期不定,你?先不要過來。先給我寫兩封信,屆時回去路上我繞去找你?喝酒,再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宋回涯失笑?。
看來這封信是攢了有段時間,一字一句皆是梁洗的心血。想到?她每日念完書、練完武,還?要坐在?書桌前抓耳撓腮地給自己寫信,宋回涯便忍俊不禁。
再往后翻。
“我到?了北寧,胡人的東西我果然是使不慣,好在?我不挑食,餓不著自己,你?不用擔心。”
“今日我偶然見了個有些眼熟的人,想了半天?沒想起是誰。幸虧我那逆徒提醒,我才?記起,那不是你?師弟嗎?我去斷雁接你?時與?他打了一架,好在?他沒放在?心上,找我報復。怎么他也在?北胡?你?們不留山的人真?是各個來歷不凡,就是嚇得我那沒用的徒弟好幾天?不敢入睡,半夜都來搖我起床催我回去。再這樣,我下回就假裝沒醒,給他腦門上來一掌。唉,我怎么就收了這么一個膽小的徒弟?”
后面?的威脅分明是寫給嚴鶴儀看的。
最后一句被人用筆涂去。對方重新在?下面?端正寫道:“梁洗雖莽撞得不帶腦子,可天?性機敏,不犯大錯,未露端倪,只混在?人群里湊熱鬧地瞧了幾眼。北胡正值多事之秋,風云變幻不定,宋大俠聲名過顯,毀譽頗多,是非不斷,萬勿現身。切記。”
宋回涯看見阿勉,不由心神一震。飛速往后掃去。
“我見識到?你?師弟的長^槍了。從前看你?使劍,覺得自有一股風流韻味,不想你?師弟的槍亦是極為威猛。我若練槍,你?覺得如何?”
沒別的多提,最后添了一句催促:“速速給我回信。我的朋友。你?不回,那逆徒笑?我!
宋回涯鋪平信紙,提筆回了兩句:“前時相別,已有春秋。聞君佳信,忽憶往昔。以君意之慷慨,志之堅毅,若要使槍,自然也是匹夫難敵之勇武!
她知道梁洗還?認不得幾個字,頂多也就嘟囔一句她廢話太少,筆墨金貴。這信最后還?是得送到?嚴鶴儀手上。若是不巧,指不定還?要去嚴老堡主手里轉一圈,是以語氣?說得十分客氣?。
多余的不敢提及,怕信件被人半道截走,只含蓄地說,自己不日要回南面?拜見師長,確實給她留了杯酒。待她平安,記得給自己回信。屆時相見再做詳談。
宋回涯將信差人送走,回到?院中,看著滿屋的雜物,坐著發了會兒愣。
這里面?有許多是魏凌生同陸向澤送來的,還?有一筆銀錢與?挑好的地契。
二人案牘勞形,奔波忙碌,只有宋回涯一人清閑,過去探望過他們幾次,陪他們坐上一會兒,經常說不出上幾句話。
開春之后,陸向澤該也要走了,只比她晚上幾天?。
如此一來,不留山的弟子又要四面?流散,不知何時才?能團聚。
這日春光晴好,草木翠新。
宋回涯不再多留,決定啟程回家?了。
·
不留山的山腳有個曾經聞名江湖的村落。
自宋回涯棄山而?去,這座遠隔塵世的村莊也被迫卷入江湖浩蕩的風波,山腳下的百姓失去了遮風避雨的依靠,相繼搬遷遠走,在?艱辛的世道中尋找可以棲身茍活的住所。
時間倏忽而?過,最近數年,宋回涯的聲名傳遍南北,遠走逃荒的百姓又陸陸續續地回來,不約而?同地住進往日的住所。
曾經荒廢的村莊重新匯聚起人氣?,雖不如從前那般平穩安定,可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是保留了十多年前的痕跡。只是對比往昔,始終有幾分心潮難平的凄涼。
人事變遷的缺憾,如同山上永不停歇的長風、終年飄落的樹葉,無論多少日復一日的苦守,也無人再從山頂彌漫的煙波中走出,掃去堆積在?青石邊上枯朽的殘骸。
巨石上雕刻著的“不留山”三字,早已在?歲月磋磨中覆蓋上厚重的青苔。
這日清晨,山腳下的村鎮在?一陣雞鳴中蘇醒。
昨夜起了場風,路邊全是從山上飄來的花瓣,透過窗紗望去,街上滿是春色照臨的和美景象。村外的雜草一天?一長,深得能絆住人的腳步,林間的黃鶯春燕,吵得人不堪懶睡。
婦人剛困乏地搬開擋門的木板,將幾張老舊的桌椅擺到?街上,就見幾名小童呼喊著村口跑來,提醒附近的百姓:“騎馬的人又來啦!又來啦!”
婦人陡然清醒,惱怒摔了下抹布,嘴里叫罵著道:“這幫狗犢子!白瞎這好天?氣?!”
她大感晦氣?地踢了腳桌子,轉身走進鋪子。
不多時,一陣錯落的馬蹄聲靠近過來。
婦人握著把菜刀,背對著大門泄憤地剁肉,刀片與?菜板發出震天?的響聲,卻還?是遮不過外頭幾人說話的聲音。
來人嗓音渾厚地喊:“來十個餅,十個饅頭,再來幾碟小菜。有酒嗎?”
男人從樓上下來,小跑到?門口迎客,唯唯諾諾地說著什么。
外頭那人中氣?十足地道:“中午也在?你?這兒吃,都有什么好吃的?”
婦人聽不下去,舉著刀沖了出來,帶著要與?人同歸于盡的氣?勢唾罵道:“老娘把后巷里的狗屎撿了塞你?嘴里吃不吃?你?們這群渾人,給你?們兩分臉色——”
賭鬼正在?數手心里的銀錢,被那刀上沾著的肉末甩了一臉,抬眼見婦人滿臉的兇神惡煞,一時愣住了,都忘了躲。
婦人看見他手里的錢,也是傻眼,罵到?一半大張著嘴僵在?原地,邊上男人趕忙將她的手按了下去,低下頭告罪。
賭鬼劈頭蓋臉被罵了一頓,反是笑?了,覺得不留山的風土人情就是與?別處不同,連山腳下隨意一個平頭百姓都如此豪邁,有江湖的快意,打趣道:“黑店啊?”
婦人當即變換臉色,掛上笑?容,涎著臉告罪道:“哎呀,原是外來的貴客。渴ФY失禮,實在?是對不住,近日山腳不知從哪里來了一伙強人,總是在?村里占便宜。打發了一回又一回,還?不罷休。這村子閉塞,少有外人,才?誤將貴客當做是那邊的嘍啰了。也是心急沒先見到?人,否則看到?大俠如此偉岸的身形,我斷不能認錯。”
她說著將刀放下,接過賭鬼手里的銀錢,分出視線朝街上掃去。
一行不算人多。
為首一位是名年輕的女?人,頭上戴著頂斗笠,遮住了眉眼,松弛地坐在?馬上,循著聲音微微偏了下頭,見事情已經解決,略一頷首,夾緊馬腹,朝前緩慢奔去。
婦人從下方窺見了她半張側臉,輪廓與?她印象中稍有不同,不敢確認,可心里的直覺在?大聲地嘶吼,叫她失神地往外走了兩步,等看清女?人騎著的馬背上掛著把漆黑的鐵劍,瞬間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
耳邊的人聲仿佛撼天?動地的轟鳴,世界一下子活了過來,她就要追著那背影過去,沒跑出多久,被人拽著手臂攔住。
男子額頭冒著熱汗道:“你?是怎么了?被勾了魂了?怎么喊你?都不聽!”
婦人嘴唇翕動,好半晌找不回自己的聲音,抬手指著遠處,帶著男人往前走了幾步。見眼前已沒了那一人一馬的背影,顫聲道:“宋、宋回涯回來了!是她啊!”
男人當她是起得太早睡糊涂了,碰了下她的額頭,說:“怎么可能?你?別說又看錯了!
“我沒有!真?是宋回涯!你?問?他!”婦人返身回去,死死抓住賭鬼的手腕,久蓄的情感勃發出來,近乎嘶吼之道,“你?說,同你?們來的那個人,是不是宋回涯!”
她扭頭沖著同行的幾人大吼:“是不是?你?們說。
周遭的百姓相繼推開門窗走了過來,迷惘地看著數人,很快將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鄭九微微一個點?頭,言簡意賅的“確實”答復中,才?反應過來,回身望向遠處巍峨的山林。
第102章 南風吹歸心
鳥聲輕碎, 山花明媚,塵世的紛擾似乎在愈發深濃的山色中?靜止下來。
宋回涯站在山門前,仰頭?注視前方的青石, 抬手在虛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筆鋒。
當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從門前經過,都未駐足停看, 以致于今時回顧, 才發現所書形體?與記憶中?并不?相同。
山門弟子那等前赴后繼、正身直行的剛毅,總叫世人?以為“不?留山”這個名字天生就該是鋒芒畢露的,如劍一般寧折不?彎。
但刻這山名的人?, 刀鋒銳利,如錐畫沙,卻一筆一劃寫得中?正柔和, 氣韻沉雄。如今被一層脆嫩的苔草覆蓋, 僅能看見一個行云流水似的輪廓, 更顯得飄灑自然,酣暢豪爽, 與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體?。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 指尖沾滿露水的潮濕, 她輕捻手指, 踏進山門。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經常打掃,兩旁如茵的雜草被剪短, 露出一段彎彎曲曲的小徑,路中?也僅有昨夜剛落下的碎花,輕盈飄動, 如同別致的彩繡。
宋回涯閑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見什么行人?, 在經過一排新建的屋舍時,遠遠聽見了齊整的誦讀聲。
免起糾紛,宋回涯繞了過去,避開人?群,順著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墳冢打理得亦是整潔。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紅黃白綠地?束在一塊兒,看起來生機勃勃。
她摘下斗笠,將花分別擺在相鄰的兩座墳前,半跪著拂去石碑上的灰塵,又?將周邊新長的野草仔細拔去,而后跪下虔誠叩首。
跪拜過后,宋回涯站了起來,上前數步,朝四面散落著無?名冢的方向又?拜過幾次,以敬深埋黃土再無?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墳前,孤立良久,注視著上面的名字,用極輕的聲音,伴著風道:“師父、師伯,我回來了。”
她有許多話?想說?,臨到嘴邊又?成空白,扯出個生硬的笑:“等我將師弟們帶回來,再與你們說?說?這些年的事!
宋回涯停頓良久,又?說?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山間回蕩著和暖的風,晃動的草葉如同蕩漾的碧波,一陣陣地?作響。
宋回涯低垂著頭?,被綿長而嫵媚的春光環繞,忘了時間。最后用手擦了擦碑上的名字,道一聲“走?了!保D身離去。
宋回涯此前聽北屠說?過不?留山被外人?所占。他們重?修了藏書閣,仍在祭拜舊時的祖師堂。
后來與鄭九等人?打聽,得知?是群本分良善的人?,不?知?從哪里來,這些年在山上花過不?少心思,也費了不?少銀錢,但從沒?頂著不?留山的名聲進江湖闖蕩,只與世無?爭地?守著山門。
在見到后山那些墳冢前,宋回涯的本意是將它買回來。若是后山荒疏,凄慘冷落,她就是威逼利誘,不?擇手段,也要將山門奪回,給師門前輩一個清凈的棲身之所,F下卻是有些動搖。
唯一不?忍,是不?愿見兩位師長的居所就此敗落,一些過去常用的物件被草草丟棄。
宋回涯惋惜擔憂之際,人?已走?到宋惜微的屋前。
那間古樸的屋舍與她離開時并無?多少不?同,連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極好,沒?了宋回涯時常來此搗亂摧折,此時幾株桃花開得繁盛,比往年還要明艷。
宋回涯的心一陣暖又?一陣疼,站在林木的陰影后溫情脈脈地?看,見有一小童在里面辛勤澆水,猶豫許久,還是沒?有靠近,轉道去了湖邊。
水光瀲滟,映照著亙古不?變的明日,仿佛十多年的久別真只是彈指一揮間。
魚竿依舊架在原處,該在雨打風吹中?摔落過無?數次,長竿早已崩裂,不?知?被哪個執拗的弟子又?擺了回去。
宋回涯盤腿在湖邊坐下,望著澄明湖面,水中?游云,只覺世事如空,萬物皆明,一時不?舍離開。
身后風也輕,山也青。
十多歲的少年,坐在湖邊,想的是江湖之大,天地?之遠。
如今的宋回涯,坐在湖邊,想的是飯飽黃昏,雞鳴犬吠。
究竟哪個更像是南柯一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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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少年穿著件過于寬大的衣袍,拎著掃把來掃后山的落葉,困倦中?半闔著眼,不?住打著哈欠。
他沿著石碑一個個過去,只覺得今日風吹得尤為得急,飛走?的沙塵幾次撲進眼睛里。幾次扯了扯下滑的衣領,揉搓著發酸的眼睛。
等打掃到宋惜微跟宋誓成的墳前,才發現地?上無?故多了頂簇新的斗笠,邊上還擺著一堆野花。
一些細碎的花瓣已被風卷走?,剩下的也有些散亂。
少年腦子還未清醒,彎腰將地?上的花枝撿了起來,很快覺得不?敬趕緊放下,兩手緊握著掃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反應過來后左右張望,不?見人?影,又?朝前幾步,眺望山腳的方向,可惜目力?所及只有重?重?的綠影。
少年抱著掃把轉身,朝原路狂奔而去,扯著嗓子鬼哭狼嚎:“師兄——!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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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朝著山下走?去,心事紛呈,正在思索往后的打算,聽見山前傳來一陣沸騰的人?聲。
她腳步稍頓,繼續下行,迎面看見一群人站在山門外,在她出現時,那些喧鬧的議論聲戛然而止,數十道目光灼熱地朝她射來。
鄭九得以從圍聚的人群中走出來,退到路邊,朝她攤了下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賭鬼等人?不?見蹤影。
為首的婦人?看清她的臉,眼淚瞬時奪眶而出,大聲哭道:“你這臭丫頭?!怎么才回來啊?我就知?道你不?能撂下這么一幫人?不?管!可你也走?得太?久了!”
她快步沖到了宋回涯面前,抬起手本欲埋怨地?拍她一掌,要落下時忍住了,捂住臉,泣不?成聲地?道:“你……你怎么不?回來?非要在外頭?與他們爭個對錯?對錯就那么重?要?”
宋回涯不?大認得她了,但見她哭得這樣厲害,不?由有些觸動,摸出一張巾帕遞過去,被婦人?下意識地?接過,攥成一團捏在掌心,胡亂地?擦拭臉上眼淚。
宋回涯玩笑說?:“我爭贏了回來的,那對錯自然重?要!
婦人?被她一句話?說?得破涕而笑,不?知?該做什么表情好,可那點歡欣太?過稀少,看著她拔高的身形與沉穩的氣質,又?被莫名的悲傷籠罩,閉上眼睛,哭得難以自拔:“你這妮子——你跟你師父,一樣的犟。你師父起碼還贏了個身后名,人?人?稱道,怎么你出去闖蕩一圈,就由著他們欺負?還敢說?自己爭贏了呢,外頭?那幫人?都怎么罵你?”
哭得后面一群人?跟著落淚,一時間山門前全是凄涼哀傷的抽泣聲。
宋回涯有些一籌莫展,想叫氣氛不?那么沉重?,豁然道:“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都過去了!
婦人?抓著她的手臂,不?肯挪眼地?瞧,不?知?她這些年經歷了什么,如今才大變樣了,老成持重?得叫她快要不?認識,急促呼吸,憤慨不?平道:“你這魔頭?,我家里養條黃狗都要被你攆著滿山跑,怎么離了不?留山,就由著別人?罵?你給你師長報仇,這道理江湖傳了上千年了,憑什么到你這里就行不?通?不?過是仗著你師父不?在,連起伙來欺負你!
說?著不?禁哀怨自責起來:“也是我們幫不?上忙……才顯得你勢單力?薄,沒?別的依靠。”
宋回涯見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張臉都是紅了,柔聲寬慰:“世上人?情總隨時勢變轉。你們再等等,往后傳來的消息,多會是贊揚我的。不?留山的委屈到頭?了。”
一兩鬢霜白的男人?走?上前,周身縈繞著股輕微的草藥味,出來得太?急,手中?還握著只筆,右手被墨水染得烏黑,比了下自己肩膀的高度,聲音低啞道:“好孩子,你走?的時候,才到我這里高,傷也沒?好全,還生著病呢,半大個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我們以為你會回來,給你留了信和糧食的,你找著沒?有?”
宋回涯不?記得了,不?過書中?沒?寫,那多半是沒?有,否則該是一針一線都記得清楚,遂搖了搖頭?。
婦人?頓時橫眉倒豎,面目猙獰道:“定是叫那幫不?要臉面的東西給搶走?了!也虧得說?自己是個好漢,怕不?是幾輩子祖宗都在地?下討飯吃,才跟個過境蝗蟲似的什么都貪!”
宋回涯聽著他們說?了許多,遲緩地?問:“你們是在等我?”
“你說?的什么渾話?!”婦人?氣急,“不?等你等誰?不?留山沒?了你,還叫不?留山嗎?”
后面一群人?跟著出聲:
“江湖上幾次傳得有鼻子有眼,我們還真以為你已經死了!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曉得回來?便是傳個信,叫我們好找你,也是可以的!
“如今還說?什么晦氣話??都別說?了。回涯一身的好本事,你師父若是瞧見,定然很是驕傲!
“回來就好。莫管山外那些風風雨雨,回到不?留山,就是到家了!
“回涯,這次回來,要么別走?了,要么我們同你一起走?!
婦人?一抹眼淚,抓住宋回涯的手,大聲道:“走?什么走??我在山下給你擺幾桌大席,為你接風洗塵!回到家里,哪里不?得先吃頓好的?”
“好!村里許久沒?這樣的喜事,我家里還有幾壇好酒,這就都拿出來!”
山門后方,兩位年輕弟子倉促往下跑來,見到門前這哭作一團的場景,怔了一怔,確認了宋回涯的身份,想上前卻躑躅不?定,對視一眼,互相抓著手,復又?莽莽撞撞地?朝上沖去。
宋回涯回頭?,有些不?明所以,可被眾人?拉扯著推脫不?得,只能順從地?先往山下去。
第103章 南風吹歸心
宋回涯被簇擁著往下走, 余光掃見?了自己的徒弟。
怕將她弄丟,賭鬼拎著她的后衣領等在?最后方的人?群外。
此時宋知怯正牛鼻子朝天地跟邊上人?炫耀,一手叉腰, 一手指著宋回涯道:“那個人?,就是?我師父!相信了吧?我就說她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你敢說她半句不好,你爹娘都得?先打你一頓!”
她邊上是?個與她一般大的小?童, 身上衣衫單薄, 被風吹得?直流鼻涕,吸了口氣?,眼神向往地問:“那我怎么才能叫她也做我師父?”
“你?”宋知怯高傲地拍拍賭鬼的大腿, 說,“你這樣的呆頭鵝,過?不了我師父那一關, 只能拜他做師父!
小?童仰起頭, 覺得?面前的壯漢高大得?跟棵巨樹一樣, 光是?要看清他的臉,脖子都得?抬酸了, 而且舉止粗獷, 臉上幾乎就寫著“才疏學淺”幾個字, 想起他爹娘敦促他多念書時的諸般教?誨, 認定這男子除了拳腳沒太大的前途,便失望地張開?嘴道:“啊?”
宋知怯當面就開?始告刁狀:“聽見?了嗎?連個大字不識的小?子都瞧不上你!”
小?童焦急澄清:“我識字!”
賭鬼居高臨下地瞄向二人?, 扯出個和?善的笑容,陰惻惻地問:“你們兩個小?東西,喜歡被當球踢嗎?”
小?童陡然噤聲。宋知怯用一個別扭的姿勢, 在?他耳邊嘀嘀咕咕。小?童兩手捂住嘴,憨實地笑了起來。
賭鬼將她提起來, 板著臉問:“你這小?狐貍又在?編排我什?么?”
宋知怯乖巧地道:“沒什?么。
她撲騰著手腳要下去,鬧了沒一會兒,山上烏泱泱地沖下來一撥人?。
為首的青年?在?山道上跑得?太急,眼瞅著像是?要翻滾下來,見?到幾人?,舌頭都捋不直地喊:“宋、宋——”
賭鬼聽得?都快喘不上氣?了,抬臂往山下一指。
一群人?腳下不停,唯恐宋回涯跑了,繼續著急忙慌地追趕。
宋知怯望著這壯觀的一幕,砸吧著嘴道:“……不知道的要以為我師父是?欠人?錢了。”
賭鬼故作高深地道:“這叫人?情債啊?杀仁?么銀錢難還多了。”
他精神抖擻,興致勃勃道:“既然都是?仰慕你師父的人?,那叫鄭九出面拜訪,該是?不會拒絕。不如我們幾個借此機會進去逛逛。小?雀兒,你師父問起來,你可得?說明白,我這不是?硬闖。
小?童跑來招呼,抹了抹鼻子道:“姐姐,我要回家去了,我娘在?下頭喊我呢!
“你回吧,當心點!
宋知怯也才剛認識他,不過?淺有幾句話的交情,不明白他為何要同自己解釋,擺擺手將他打發,才發覺身邊少?了個人?,找了一圈,問:“沈歲呢?”
賭鬼說:“你管他做什?么?還怕他能出事??”
鄭九垂手站在?一側,閑適地瀏覽著山中景色,答了一句:“沒上山。在?下面跟一老農坐著聊天呢。”
賭鬼心潮澎湃,顧不上舊日?的好友,催促著道:“進去瞧瞧!看這叫滿江湖心馳神往的不留山,究竟是?個什?么地方!
·
宋回涯被人?流帶著進了村莊,四下被圍得?密不透風,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坐下時還沒分清東西南北。
屁股尚未坐熱,便有人?捧著酒壇出來,拿陶碗倒滿,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里。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話,吵鬧的聲響太過?喧囂,混雜在?一塊兒,頗有種排山倒海的架勢,她聽不清楚,只能抿了口酒,朝四面點頭微笑,再胡亂地答上幾句。
一些不認識宋回涯的生面孔,也帶了孩子出來,添油加醋地吹噓她的武藝,說得?她好比劍仙在?世,是?天上人?間都無二的絕頂高手。
隨即一老漢推了自己孫兒上前,壓著孩子的肩膀讓他跪下,兩手囫圇抱拳,懇請道:“宋大俠,您瞧瞧我家這孩子有學武的天資嗎?不指望成?什?么高手,得?您指點兩式,將來出門不平白挨打,就足夠了。”
從前不留山雖不收弟子,可常會下山教?百姓幾套強身健體的功夫,遇著事?了不至于任人?宰割。是?以不留山下的百姓,在?從前的亂世里,有一分稱得?上鐵骨錚錚的狂傲。
宋回涯胡作非為慣了,總是?犯錯,后來這樣的差事?就落到她頭上,美名其曰讓她修身養性?。
結果她帶著一幫毛孩子,將村莊鬧得?雞飛狗跳,罵聲連連。
不想如今還有人敢叫她來指點。
宋回涯還沒下定主意,暫時應承不了,正思忖著如何作答,人?群自發分出一條道,幾十名穿著相似衣袍的青年從中走了出來。
宋回涯認出是山上那幫弟子。
為首青年朝群聚的鄉民們抱拳致意,連連作揖,才求得?眾人?稍稍安靜,抬袖擦了把額頭的汗漬,表現得?極為恭敬,屈身折腰,將宋回涯請去人少些的街口。
宋回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遍青年?,從他步伐與吐息中探出他武學大致的深淺,知他不以功法為長,屬于實在?排不上號的末流。
隨他身側的師弟師妹與他不相上下,幾十個人?湊不出半個能打的。分明占了人?多,對著她一個,卻各個局促不安,如履薄冰。
宋回涯不由摸了把臉,反省自己該沒有擺出什?么威懾的姿態,不至于兇神惡煞才對。
青年?朝她深深一禮,沒什?么底氣?地開?口:“久仰宋大俠威名,可惜一直無緣求見?,今日?得?見?真顏,實乃榮幸!
他寒暄一句,稍作停頓,便心急如焚地問:“不知宋大俠此次回來,是?有什?么打算?”
宋回涯如實說道:“我此番回來,確實是?想看看,如何能將門派再立起來。我師伯將山門交托到我手上,到底是?不甘心,叫它就此銷聲匿跡。”
宋回涯見?他們一個個欲言又止,畏她如虎,面上盡量顯出溫厚之色,輕聲笑道:“你們擔心我是?來生奪硬搶的?這不留山你們守得?很好,我該要多謝諸位幫忙照看前輩的墳冢。諸位義氣?在?先,我自不能忘恩負義。若是?諸位愿意讓出山門,我可以用銀錢補償,如有條件,盡管開?口。若是?不愿意,我便帶著朋友去往別處落腳,不作強求!
眾人?一聽頓時急眼,紛紛叫道:“不要!”
機靈些的干脆直接喊:“宋門主!”
青年?崩不住了,什?么臉面都拋之腦后,傾訴道:“只等著宋門主回來主持公道的,這山上日?子快過?不去了!”
宋回涯剛聽人?哭過?一場,生怕他們接著來,倒是?明白他們的來意了,知道不留山還能回自己手里,心情當即雀躍起來。
但?見?面前眾人?都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悲催模樣,強壓住面上表情,只有語氣?不覺變得?親和?,關心問道:“是?沒錢了?”
“不是?錢的問題!鼻嗄?搖頭,神色黯然,腦子轉過?彎來,又補充說,“也確實沒多少?余錢。不過?一饑兩飽,還餓不死人?!
這話說著實在?惹人?憐惜。
青年?壓了壓手,止住眾人?的聲音,愁眉苦臉地道:“外人?多是?覺得?,當初是?我等趁人?之危,強占了不留山,平素對待我等就不怎么友善,總來鬧事?。先前謝仲初身死,前不久高清永又失勢,武林的靠山一夜塌了好幾座,好些江湖人?沒了去處,只能四下作亂。這幾月更是?變本加厲,不停來山中滋事?,嘴上找了各種借口,實則是?為搜刮錢財!
宋回涯驚詫道:“你們窮成?這樣,他們還來搜刮錢財?太無恥了吧?”
青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后很小?聲地說:“曾經有錢!
……是?個敗家子啊。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奇怪問:“山上就沒有武功好的弟子嗎?”
那還建什?么門派?混什?么江湖?改開?學堂得?了。
青年?羞愧得?抬不起頭,抓著自己的袖口,嘴唇嚅囁道:“武藝高強的不想來,來了我等也不敢收。山上日?子雖然清閑,可說白了就是?無趣,我等又從來忍氣?吞聲,外人?眼里好生窩囊,哪里留得?住他們?”
宋回涯仔細聽著,微微頷首。
青年?見?她聽這些糟心事?,沒有不耐,在?她鼓勵的眼神中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在?掌心捶了一拳,羞憤交加地控訴:“先前我們也是?花銀子請過?一幫好手上去守山的,豈料找了群歹人?。門內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們還覺得?不爽利,一有不快就打罵弟子,還進門人?房中行竊,我去與他們講道理,他們連我都按著打,簡直成?了山上的活閻王,比外頭的那伙強賊還要難纏。從此再不敢隨意請人?來了!
青年?說著捂住自己側臉,舊傷雖已好全?,可提及往事?,被抽打過?的地方依舊隱隱作用。再看一眼面前宋回涯那張淡定的面孔,壓抑了多年?的屈辱涌現出來,頓時感覺更痛了。像是?剛被人?當場教?訓過?一場,滿心說不盡的苦楚。
宋回涯也是?有點懵了。還能叫幾條泥鰍欺到頭上?
她問:“那后來是?如何趕他們出去的?”
眾人?更加不好意思,閉緊嘴巴。
青年?支支吾吾地往下說:“是?附近路過?的幾名游俠,特意繞到不留山看一眼,聽說山上出了事?,便召來幾名好友聚伙,幫著點翻了那群惡賊。好算是?平息下來了!
宋回涯:“……”
眾人?見?她不說話,擔心她是?嫌自己等人?沒出息,四肢畏縮,脅肩低眉,拘謹而立,表情中有些悲戚。
宋回涯:“……”
青年?睜大眼睛,可憐兮兮地凝視著她,只等她說錯一個字就要當場嚎叫賣慘。
宋回涯趕緊開?口:“我知道了!
“不錯!彼涯c刮肚,尋找合適的措詞稱贊道,“守正克己,堅貞忠直,武功雖不怎么好,但?知難不退,鍥而不舍,也是?一種勇猛,算是?踐履了我不留山的門規!
眾人?聽得?眼含熱淚,就要抱頭痛哭:“宋門主——!”
他們半吊著的心此刻才敢放下。
里頭好些僅十多歲大的少?年?,情緒上來如山洪崩塌,聲淚俱下。
“宋門主!我們等了你好久,可算是?等到你回來了!”
第104章 南風吹歸心
宴上缺了主客, 眾人?自沒有心思吃喝,坐在桌邊等了半天,始終不見談話結束, 擔心雙方是?因?不留山的歸屬起了什么沖突,更是?惴惴不安。
幾名村人?按捺不住,裝作若無其事?地舒展四肢, 甩著手臂在三四丈外的街上徘徊走動, 不時引頸而?望。
宋回涯瞥見,不忍拂了眾人?好意,便將余下的瑣事?暫且按下, 領著弟子們去與村民一道吃飯。
眾人?見他們回來時眉開眼笑?,該是?談得融洽,方冷落下去的席面在高漲的情緒中再次變得熱烈, 彼此招呼著吃酒。
酒氣熏熱了清晨的寒意。
日漸高升。
一番觥籌交錯的慶賀過后, 宋回涯給青年塞了一筆銀子, 讓他找機會?還給今日宴客的村人?,在弟子陪同中往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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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山腳附近有幾片拋荒的農田, 自人?丁凋零后, 長滿繁茂的雜草。
后來村莊雖有了些人?氣, 這?塊地方因?位置不好, 土壤也不肥沃,依舊少有人?來。僅有一老翁, 扛著鋤頭,借著閑暇時分一塊塊地翻耕開墾。
邊上搭著間粗糙的茅屋。
老翁從屋里端出兩碗清粥。沈歲一彎腰,嬉皮笑?臉地湊上前接過。老漢又返身拿出兩碟咸菜, 招呼著他往外走。
二人?將碗筷隨意擺在一塊石頭上,不介意早晨未干的露水, 一屁股坐了下來。
老翁解下腰間的葫蘆在耳邊晃動,聽到里面還有輕微的水聲,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沈歲與他閑聊幾句,才聞到空氣里隱約的酒氣,顯然那葫蘆里盛的是?兌過不少水的劣酒,笑?著問:“方才有群人?嚷嚷著下山,張羅著說有酒喝,請大家?都去,老伯既然喜歡,怎么不也湊個熱鬧?”
老翁說:“我不認識那位大俠,我是?從別處逃難來的,與這?里的人?都且生分,放不下老臉白?蹭酒喝!
他將葫蘆擰上,放到一旁,用手指倒著抹去竹筷上的毛刺,端著粥邊喝邊說道:“何況近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這?地方雖然自在,沒那些惡吏成天變著法兒地過來剝皮,可山上也沒個能作主的人?,遠近那些大小門派,隔三差五地要來搜刮,連吃帶拿的,不給剩下多少。大伙兒統共就藏了那么一點酒,要先緊著貴客,我怎么好意思去喝?還是?喝粥吧。這?米也有滋味!
沈歲吃相豪邁,就著咸菜,沒兩口就見了底,粗獷地一抹嘴,笑?說:“那如今山上能作主的人?來了。老伯可以放心了!
老翁只搖頭道:“不敢想。不好說!
沈歲也沒多解釋,吃他一碗飯,幫著干些雜活,過去拎起屋前的兩個木桶,幫他將水缸打滿。
等他回來時,老翁已將東西收拾好,見他腿腳雖不利索,可走路的速度極快,遲疑地問:“你這?腿是?天生的嗎?”
沈歲捶打著自己大腿,滿臉混不吝地道:“不是?,與人?廝殺,本事?不夠,被對方扎了一刀,還能留住算是?命大了!
老翁不大贊同地說:“別學那些人?打打殺殺,看似有人?吹著捧著,可拿小命換幾句好話,怎么值當?江湖里每年不知要死多少個好漢,全?是?年輕力壯的,若是?老實做個莊稼漢,有那一身的牛力氣,想活到老頭子我這?么大年紀,可不更容易?活著多好啊。”
沈歲聽著大笑?,轉身給他比了個手勢,朗聲附和道:“老先生說得是?極!
“什么老先生?”老翁擺擺手,被口水嗆得咳了兩聲,害臊道,“聽了怪不自在。”
春末時節,正午的太陽已有些毒辣。
沈歲索性脫去外衣,留里面一件薄衫,正停下喝水,山道后傳來幾人?說話的聲音。
老翁表情變了變,過去用手肘推了推沈歲的胳膊,朝他微微搖頭示意。
從北面進村,邊上有條踩實了的小路。五六名壯漢從林中出來,高視闊步,刻意往田里踩。
老漢該是?習慣了,將腰壓得更低,沒有說話。
沈歲陪著老翁挑揀了半天的碎石子,連最上層的松散土壤也是?從別處挑過來的,就等著過幾天點豆。眼見這?幫人?一個接一個地踩踏上去,好似腦袋前面沒長眼,沈歲臉上慣來油滑的笑?容頃刻消失,冷聲道:“都給我下去!
這?話出口時,沈歲覺得自己如今真是?生了副菩薩的心腸,這?也能沉得住氣。
老漢卻是?被嚇得兩腿打顫,扯了下沈歲的衣袖,后者不作理會?,他猶豫片刻,彎腰撿起一旁扁擔,躲進后方的茅屋。
壯漢聽見喝令,起初當是?蚊蠅之聲聞而?不顧,快要走出這?片田了,見沈歲目光陰森地盯著自己,到底是?憤懣不過,又調轉回來在田間用力跺了幾腳,對著身后的兄弟歡欣笑?道:“這?土松軟,踩著就是?舒服!
接著環顧四周,好似半晌才發現說話的沈歲,走到他跟前,彎下腰對著他,拿手在他頭頂比了比,表情夸張地問:“原來有人在說話?”
他鄙夷不屑地挑釁道:“是個矮子就算,還是?個瘸子。難怪我瞧不見,你們看見了嗎?”
一幫人?在旁跟著哄笑?。
“這矮子還沒我兒子高!
“猴子大小的東西也敢在我大哥面前叫喚?沒人教過你怎么夾著尾巴,總該見過狗吧?”
另一人?學著沈歲歪斜的站姿,怪腔怪調地模仿:“給我下去!
沈歲放下手中的水瓢,慢吞吞進了茅屋。
眾人?見狀,又是?一陣嗤笑?。可對著一灘軟和的爛泥,嘲諷幾句就覺得沒什么意思,以為他躲進屋里是?不敢叫板,也懶得深究,兀自朝村莊的方向走去。
不多時,沈歲扛著把鋤頭走出門來。
老翁一臉驚恐地追在后面,怕他沖動闖下大禍,高喊了聲:“住手!”
幾人?回頭,都沒看清沈歲是?如何動作,后者已晃到他們跟前。
沈歲面無表情地舉起雙手,照著為首頭領的后腦就是?一下。
宋回涯一行人?到的時候,沈歲正蹲在水桶邊上洗手。
他衣袖上沾了幾點血漬,使勁搓了幾把洗不干凈,倒是?扯出個洞,好好一身新衣就那么破了,心情十分煩悶。
邊上躺著幾個健壯的大漢,被打得鼻青臉腫,躺在地上跟蚯蚓似地痛苦打滾,慘叫聲不絕于?耳,哭得極沒骨氣。
老翁握著兩手站在樹下,表情頗為恍惚,整個人?在風中凌亂。
宋回涯瞠目結舌道:“這?是?怎么了?”
沈歲掀開眼皮,朝地上那團橫七豎八的東西一睨,冷哼道:“怪不得我。我對他們客客氣氣的,是?他們自己非要找死,第?一天就逼著我動手。不信你問他們。”
那群壯漢不敢回答,許是?覺得沒臉,連告饒聲也憋了回去。
年輕弟子們交頭接耳,片刻后推舉出一人?向她告發道:“宋門主,這?里面有個人?我識得,是?北面城里一個叫什么青淮門的小頭目,倚仗身后的門派,成日里不干正事?,就愛四下找地方敲竹杠。我們不留山下開間客棧,他們都伸長了手臂要管!
沈歲立馬說:“那就更罰不得我了。我打得好!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道:“正要帶他們去找場子,你先給解決了幾個。沒傷著自己吧?”
沈歲甩了甩手上的水,摸不準宋回涯是?在關心,還是?等著關心過了好發難,剛要開口,一雙手托著條抹布遞到他面前。
沈歲:“??”
他瞥向年輕弟子的面龐,戒備地將麻布扯了過來,擦了把手的功夫,思考的東西太多,忘記了自己方才要說什么,改而?憤怒地問:“這?幫敗興的東西把這?里的田給踩壞了,這?事?兒你管不管?”
宋回涯哪有耐性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眼珠轉了圈,推脫道:“找鄭九去。我聽他的道理。”
沈歲不滿嘀咕:“什么都是?鄭九!
一弟子小心翼翼地問:“大俠,如此厲害的身手,不知該怎么稱呼?”
“我?”沈歲摳了摳指甲縫里的污泥,懶洋洋地說,“我是?你們宋門主請來給不留山看門的,可以叫我沈哥!
眾人?互相推攘著,只當他前半句是?玩笑?,崇拜地叫道:“沈哥!”
宋回涯下意識回了下頭。
弟子們默契地高聲驚呼。
宋回涯一臉的莫名其妙,朝山上走了幾步,再次回頭。
身后弟子跟著喊聲如潮,不知是?在興奮什么。
沈歲樂了,打趣說:“你去村里玩了一圈,這?是?叼了群貓貓狗狗回來?”
宋回涯用手指點了點他,又指指地上幾人?,示意將他們綁了,一并抬到山上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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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山上原有一間議事?的廳堂,如今成了門內弟子每日上早課的地方。
邊上一棵古樹的樹蔭蓋住了大半的樓閣,屋檐上如水的濃陰不停流淌,隔斷了午后的暑氣。
他們回來的動靜浩浩蕩蕩,剛過大門,鄭九那邊便得了消息,跟著朝這?里來。
鄭九一只腳跨過門檻時,屋外飛揚的風恰巧吹起他的長發與衣袍,他從泛著金絲的熾烈日光下,走到屋內淺淡的陰影中,露出一張溫潤的臉,真好似個不在塵世的云中仙。
有弟子當場脫口而?出:“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邊上人?低低地笑?出聲來。
沈歲酸溜溜地“嘁”了一聲,不修邊幅地坐在門外石階上,脫下腳上的鞋子,在地上使勁拍打,震散鞋底沾著的泥沙。等弄干凈了,才大大咧咧地走進廳里,自己找了個位置坐。
弟子擠擠挨挨站了半間屋子,幾名傷患只能被扔在走廊上。
鄭九聽青年說完頭尾,慢條斯理地道:“把他們留下,給口水喝,別叫他們死了。青淮門想要人?,叫他們拿錢來贖!
青年站在宋回涯跟前,一臉認真聽訓的模樣,等了等,見宋回涯不開口,主動問:“不知多少價錢合適?”
“做買賣,該留點余地!编嵕怕砸凰妓,說,“一千兩!
無人?吭聲。
宋回涯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水。
過了許久,眾人?才意識到他們是?真有如此打算。
青年大驚發出一句:“啊?”
滿堂弟子轟然炸了開來,一迭聲地問:
“外面那幾個人?值一千兩?”
“青淮門是?長在金山上嗎?”
“一千兩有多少?”
“他們若是?狠心不給,我們還要養著外面那幫家?伙?”
宋回涯手指輕敲了下幾案,眾人?迅速安靜下來。
宋回涯理直氣壯地笑?說:“他們這?回是?主動犯在我手里,做賊被抓,區區一千兩,怎么算多?還沒算這?些年里他們騷擾百姓該給的賠償。欺負了我不留山,想拍拍屁股草草了事??我要是?這?么好說話,早不叫宋回涯了!
鄭九已在考量具體?的事?宜,覺得大有可為。
沈歲都被說得心動,不嫌事?大地煽風點火:“讓賭鬼帶著宋知怯過去叫陣。罵得他們不能縮在殼里做王八。”
青年急聲問:“他們若是?直接派人?來搶呢?”
“豈不正好!编嵕牌降卣f,“那就一起抓了!
沈歲滿意點頭,補充道:“到時候再來要人?,就是?兩千兩了。一串再一串地來,不定能再起一座不留山!”
弟子們聽著這?見風就漲的價錢,都有些慌神?,腦子險些轉不過來。
一人?揚聲問:“他們若是?舍了人?不救呢?不留山怎么關得下這?許多人??”
鄭九掃去一眼。宋回涯也對他們這?問題感到奇怪,理所?當然地道:“送官啊!
這?一句把所?有人?都給弄沉默了。只覺腦子被攪成一團漿糊,感覺他們嘴里的世界是?如此的與眾不同。
宋回涯饒有興趣地問:“青淮門的掌門值多少錢?”
鄭九搖頭表示不知。
宋回涯盤算著道:“查一下他手下人?做過多少惡事?,我為民除匪,總該有些賞銀。到時候讓縣衙的差役一路敲鑼打鼓地把人?綁回去,受他欺負的百姓順道能出口惡氣。縣令除匪有功,轄內清明安定!
她拍掌道:“皆大歡喜啊!
青年顧慮重重,還是?放心不下,又不敢指責宋回涯托大,硬著頭皮道:“事?情若是?鬧大了,不能收場怎么辦?諸位許不了解,如今不留山臨近的城鎮里,大大小小有幾十個門派。逼得他們聯起手,怕招架不住。”
“鬧得再大,也不過是?些秋后的螞蚱。”鄭九輕描淡寫地說,“狠狠打一頓,就是?要讓他們明白?,宋門主回來了,往后只有他們求著不留山的份,不留什么相安無事?的臉面!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過霸氣,奈何眾人?心里沒底,心頭激蕩了會?兒,感覺兩腳懸得太空,跟摸著一棟海市蜃樓似的。
青年忐忑問:“宋門主會?一直留在山上嗎?”
“不會?。”宋回涯說,“等你們這?邊安定下來,我就要去接我師弟回家?了。往后我也不定會?一直留在山上!
青年問出眾人?的心聲:“那宋門主不在的時候怎么辦?”
宋回涯將視線偏向鄭九。
鄭九不挑這?重擔,清雋的面容也隨他的話語而?顯出幾分冷酷:“靠你們自己。不要什么都仰賴宋門主。她不是?神?仙,既沒有三頭六臂,也不能撒豆成兵。江湖上就算不起風雨,浪頭也大,你們若是?覺得怕了,可以現在走。莫到時候再生怨懟,覺得是?宋門主沒護你們周全?。”
“不要一臉怯生生的,讓人?看著想欺負!鄙驓q抬腳輕踢了下就近的一位弟子,“宋門主沒回來之前,你們能過得下去,怎么她回來了,你們反倒開始害怕了?事?實一直明擺著,你們是?要明哲保身,還是?要快意恩仇,自己想清楚。什么都要,那就找根柱子撞一下,早點醒了。”
眾人?低下頭,被說得慚愧萬分,卻無一人?說要走。
鄭九微一側頭,詢問宋回涯的意見。
宋回涯笑?說:“很好。”
事?情在她兩字中就這?樣下了定論。
宋回涯轉而?道:“讓鄭九理一理不留山的賬務,還缺哪些物件,看怎么補齊!
青年應下,命人?搬來賬冊,按著時間分門別類,一摞摞地擺在中間的空地。
宋回涯隨手拿過一本,翻看上面的賬目,發現記錄得頗為詳實,一紙一筆都寫了下來。遂問道:“這?些年里,你在不留山一共花了多少銀錢?”
青年抬起頭,表情看著不大聰明,還沉浸在方才的談話里,憨厚撓頭道:“不是?我的錢啊!
宋回涯笑?了:“那是?天上掉下來的?”
青年轉頭看向鄭九。
“你看他做什么?你認識他?”宋回涯著實大吃一驚,“九哥果然是?知交遍天下啊。”
青年連連擺手,謙虛道:“鬼手一門是?江湖上傳了近百年的響當當的名號,我哪敢高攀說是?前輩的朋友?我與鄭大俠僅有過一面之緣,正是?他送我出京城的那次!
鄭九低頭迅速翻閱,回答道:“你離開山門之后,謝仲初將不留山進獻給高清永。可高清永對江湖的事?情沒什么興趣,四姑娘順口討要,就送給了她。”
他停頓了下,狐疑問:“你不知道?”
宋回涯自我懷疑地道:“我應該知道嗎?”
鄭九聞言,也有些迷糊:“郎君說,他本打算將不留山還給你,是?宋門主自己不要。”
宋回涯直呼冤枉:“他什么時候給過我?”
說完便想起高四娘離京當日,高觀啟是?要轉贈她一個木匣,被她回絕。
高觀啟當時說的什么,她已經差不多忘了,抬手按住額頭,有種天昏地暗的錯覺。
鄭九失笑?道:“算了,也不用在意,郎君難不成還會?回來找你討要?”
宋回涯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側,朝青年抬抬下巴問:“那你是?做什么的?”
青年如實答道:“晚輩馬英長,家?里原本是?開客棧的,生意做的不大,但南北往來的客商跟俠士都結識一些。后來被卷進一場無妄之災里,客棧叫兩個爭斗的幫派一把火給燒了,死了好多人?。我爹娘也沒逃出來,全?家?只剩我一個。后來四姑娘說山上缺個管事?的,郎君舉薦了我,問我想不想來不留山,我就來了!
他說起這?段話時,已能做到古井無波,好似沒往心里去?擅佳鄞沟煤艿,呼吸也有些粗重。
青年平鋪直敘地往下說:“起初,四姑娘每年會?給我一筆銀錢,叫我操持不留山的大小事?務,但多年不見起色,她興致漸失,就把銀子斷了,叫我也不用再管。可山上這?么多口人?等著吃飯,我放不下手,只能找各種辦法,勉強維持生計,直到今日!
宋回涯知道各中辛酸,絕不是?這?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她靜默片刻,還是?問道:“若只是?一個生計,何苦這?般勞心?”
青年抖抖寬袖,朝宋回涯深深一拜,聲線終于?有了些起伏,說:“我自知百無一用,若只憑自己,怕是?此生也難報大仇。但那幾個放火燒客棧的人?,后來被宋門主給殺了!
宋回涯沉吟道:“是?嗎?”
青年躬著腰背,鼻子發酸,濃厚的悲愴堵在喉嚨口,憋著股氣,艱難才能發出聲音。
“當年宋門主前來投宿,我父親怕引火燒身,拒收你的銀錢,將你趕走?蜅.斠咕推鹆舜蠡,謝仲初領著一幫江湖人?士聲討你的罪行,我起初真以為是?宋大俠所?為,與人?痛罵你的無恥。
“宋大俠本有千百條理由?可以不管,可偏偏管了,一句不作辯解,只將罪人?的尸首掛在客棧的殘虛上。隔了一年我才查明事?情的真相,想同宋大俠賠個不是?,一直沒有機會?!
宋回涯曠達笑?道:“我不記得了。”
青年聲音粗啞,每個字都像變了音調:“宋門主可以不記得,但我一輩子都該記得。”
他招招手,將一小童攬到身邊,介紹道:“這?山上還有幾人?,也是?那場大火后的遺孤。一是?無路可去,二是?想報宋門主的大恩。人?微言輕,這?江湖不聽我等的辯訴,想著能幫宋門主一點小忙,叫外人?別擾了不留山的情景,也是?好的。其實山上大多人?,都是?因?宋門主的俠義之舉才來。只要宋門主不嫌棄,我等絕不離開。”
“宋姐姐不認得我了嗎?”小童舉起手,等不及地踮著腳,笑?容燦爛地道,“宋門主的屋子是?我每日打掃的!我連桌子都擦得干干凈凈,保管沒有半點灰塵!”
便有人?爭先恐后地喊:“后院的花是?我養的!我照料得精細,一株沒死過!還長得那么高了!”
宋回涯彎下腰,對著幾個邀功的小童柔聲贊許:“好!
又是?誰說,人?情翻覆,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草木逢春生,秋云去復來。
只當隨心,不定哪時,哪日,能見一朵花開。
第105章 南風吹歸心
在別處瘋玩的宋知怯慢一步趕到, 碰上走廊前跟蠶蟲一樣?扭曲爬行的幾人,嚇得一個激靈,上前便是?一腳, 大叫道:“嗬!哪里來的妖怪?”
宋回涯還在奇怪怎么聽見了雞叫,下一刻,宋知怯兩手舉著只雞活蹦亂跳地沖了進來, 獻寶似地給宋回涯展示:“師父你看!我抓到只彩色尾巴的野雞!肥得很!”
她還掐不穩那對雞翅膀, 一個甩手的動作,雞直接掙脫禁錮飛了出去,她手中僅剩下一把色彩鮮艷的羽毛。
邊上弟子失聲叫了出來:“我的雞!”
那雞一輩子沒受過如此隆重的圍觀, 驚恐地鳴叫,死命撲騰著翅膀,滿室飛奔。
沈歲眼疾手快將它?拿住, 遞給邊上還目瞪口呆的弟子。
宋知怯不高興了, 剛要說自己?是?如何英勇才在后山林里找到的這小東西, 就聽宋回涯吩咐:“放回山里去!
宋知怯只能失望道:“好吧!
廳內全是?飛揚的絨毛,眾人一面散開, 一面用?手揮擋。
賭鬼狡猾地躲在門外沒進來, 宋知怯意識到自己?或許又犯錯了, 一步兩步地后退, 打算偷偷開溜。
“跑什么?”宋回涯叫住她,“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宋知怯一掃臉上頹靡, 豎起耳朵問:“師父你說,什么事?”
·
翌日?正午,領了重任的二人不緊不慢地出發。
穿過花木扶疏的山道, 進入城門,賭鬼單手拎著宋知怯, 敏捷躍下馬背。將馬交給客棧的伙計后,挽起袖口,與?宋知怯一路打聽著朝青淮門走去。
見識過京城的紙醉金迷,這座小城的青磚黛瓦都顯得有些失色,只有裊裊的熱氣與?食物的濃香,帶著別樣?誘人的美味。
宋知怯一路吃得滿嘴油光,到地方時,撐得直打飽嗝。
賭鬼平白被訛了一頓飯錢,笑罵道:“倒是?給你這鬼精的小丫頭?玩了個痛快!
宋知怯“嘿嘿”地傻笑。
兩名年輕弟子站在門前陰影里,正靠著閑話打發時間。
賭鬼清清嗓子,從胸口取出張皺皺巴巴的紙,展開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說:“你們門中弟子昨日?來我不留山鬧事,毀壞了許多?貴重物品。這是?他們畫押認罪的證詞,你速去通報你們門主,拿一千兩來,將他們贖走。”
左側弟子滿頭?霧水地接過一看,發現字寫?得潦草不說,內容也極為草率——“青淮門欠我不留山一千兩,速還。過時加價!
他將紙張一丟,火冒三丈道:“哪里來的騙子?當這是?什么地方?滾別處發瘋去!”
宋知怯嘆氣道:“我就說王八池子里沒只好鱉,你們還非要白費這功夫。”
弟子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被個孩子罵了,賭鬼又扯著嗓門,聲如洪鐘地道:“白紙黑字寫?著的東西,這是?要不認賬?你們門主在哪里?我親自與?他說!”
弟子惱怒,上手推了一把,一掌按在賭鬼胸口,用?了幾分內力,本是?要將人摔個跟斗,豈料對方竟是?紋絲不動,知他武功深淺難料,當下語氣收斂不少,咽下嘴邊的辱罵,只敷衍地道:“誰弄壞的東西你們找誰賠去,我們門主不在。”
賭鬼一根筋地堅持問:“你們門主去哪兒了?什么時候回來?這樣?吧,你們給我搬兩張椅子,我跟我這小侄就坐在外面等他!
弟子見他油鹽不進,沒個好臉色,忍不住說道:“你這人怎么聽不懂話?什么不留山,不鬼山的,別來我們這里找事。”
宋知怯跑開兩步,免得挨揍,深吸一口氣,在街上大喊道:“青淮門欠錢不還啦!好大一個門派,闖出禍了,光著屁股不擦,好不要臉!”
路過的百姓很快被吸引過來,礙于門派平日?的威勢,又不敢靠得太近,駐足在遠處旁觀。
弟子見狀就要來攔,怒叱道:“哪里來的小東西?太過放肆!”
賭鬼雙臂一張,逗狗似地將二人攔下。
宋知怯又喊:“青淮門的門主躲在里頭?不敢見人,喊兩個小魚蝦出來打小孩兒,我要是?他們,臉上不蒙塊尿布,出了門都不好意思見人。”
宋知怯吃得太飽,氣喘得又急,腹中一時翻江倒海,彎腰嘔了出來。
她捂著肚子,張口就來:“打得我都吐了。這是?內傷,得賠錢。”
弟子勃然大怒,從沒見過這樣?無賴的市井潑皮,手上下了力氣,在賭鬼肩頭?重重一拍。
賭鬼微微側了下身,見他先動手,跟著發作,一拳擦著青年耳朵,帶著暴烈的氣勁,砸在靠墻的朱門上。
木塊在耳邊崩裂的巨響,如同一記雷霆轟在腦門上。守門弟子渾身一個哆嗦,僵硬在原地,不敢再動作。眼珠一寸寸地往邊上挪。
賭鬼拉開門板,隔著那個大洞與青年無辜對視,撓了撓臉,滿懷歉意地道:“對不住啊,你說你攔我做什么?我一激動,下手失了分寸,可?不就打偏了?”
弟子瞳孔震顫。
這要是沒打偏呢?把他腦袋砸成?一個爛瓜?
賭鬼不理?會他面上的驚悚,走到另外一扇門板前,抬手又是?一拳。欣賞著兩個對稱的大洞,點頭?道:“這樣?就好看多?了!
他出招時甚至連眉頭?都未皺上一下,好似打穿這寸余厚的木板不費吹灰之?力。
聽著動靜趕來的弟子恰巧看見這一幕。眾人盡皆駭然。
賭鬼再次轉頭?看向他們時,幾位弟子一致后退。
宋知怯仰著腦袋說:“你把他們嚇壞了!
賭鬼反開始叫屈,攤開手道:“我可?什么都沒做!不過是?想要把椅子,好等他們門主答復。”
他說著面色一沉,嗓門粗大地抱怨起來:“這青淮門確實好沒禮數。我特意來登門拜訪,不說請我進去喝杯熱茶,連個口信都不肯替我通傳。想是?宋門主太久沒回不留山,這顏面已經?不好使了。”
里面管事走出來,抱著拳問:“請問壯士所說,是?哪位宋門主?”
賭鬼抬手點點額側,淡笑不語。
管事彎下腰將紙撿了,認真看了遍上面的字,面上不動聲色,抬手一揮,示意弟子依言搬兩張椅子、再上壺熱茶來,道一聲“失禮”,轉身進去找人。
“這么聽話?”宋知怯拽著賭鬼衣角,小聲說,“他們看起來沒什么出息,別是?一群慫貨,搬個名字出來就怕了!
賭鬼俯下身,高深莫測地道:“你懂什么?你師父結下的死仇,多?得連她自己?都數不清,她還不記事。這幫人就算打落牙齒,也不可?能與?你師父低頭?!
宋知怯撇嘴,不屑一顧:“這么一群臭魚爛蝦,還配跟我師父結仇?”
賭鬼瞅她一眼,仿佛在看一個蠢貨,嗤聲道:“你以為無名涯上的那幫義士,知道你師父活著,就隨謝仲初一起吊死了?還有這些年里受命追殺過你師父的那些江湖客。你師父是?只想叫他們賠些錢,他們可?不敢這樣?想!
宋知怯一拍腦門,醍醐灌頂,她都快忘了這樁大仇了。
她問:“我師父是?真忘了,你怎么不提醒她?”
“易九不也沒說?”賭鬼摳摳耳朵,無所謂地道,“說不說都一樣?,當時那人山人海的,差不多?半個江湖的人都涌過去了,我怎么知道里頭?都有誰?說錯了別又賴我誣了他們。只管等著吧,是?或不是?,他們自己?能露出馬腳。”
后院,書?房。
管事將閑人屏退,關緊了門窗,謹慎地道:“人就在外面坐著,看起來是?個高手,可?江湖里對不上這樣?一號人。”
中年男人垂眸看著手上紙張,一個字都讀不進去,心?亂如麻,將紙捏成?一團,扔了出去。
竭力保持冷靜,說:“這不是?我青淮門一家的事,將他們都叫過來。”
管事問:“叫到哪里商議?”
“就到這里!還怕丟臉嗎?”中年男子驟然發了火,端過桌上茶杯摔了個粉碎,咆哮道,“讓他們都來看看,她宋回涯的刀已經?貼在脖子上了,是?誰還做夢癡想說她不會回來!叫他們自己?掂量著看,就算是?當初沒動過手的,又有幾個清白,沒跟著一起罵過?!憑宋回涯那睚眥必報的性情,能不能獨獨放過他們!”
管事應了一句,匆匆退下。
很快,門中弟子一個個出去,朝四面八方派送急信。
傍晚時分,賭鬼坐得累了,領著宋知怯回客棧休息。
第二日?大早,天色將曉未明,又來青淮門門前露臉。
昏昏晨霧中,一眾徹夜不眠的武林豪杰相繼趕來。
賭鬼在路邊掐了根柳條,無聊地在手中把玩,目光不時從門前掃過。
年輕弟子被他看得寒毛直豎,無暇核實身份,索性敞開大門請人入內。
宋回涯戴著頂斗笠,與?那弟子禮貌一頷首,光明正大走了進去。
第106章 南風吹歸心
莊內還亮著燈火, 路上一片敞亮。
宋回涯照著弟子指引,進了議事的主廳,找一清凈的角落坐下, 打量起到會的眾人。
要想在江湖站穩腳跟,哪怕僅是方寸之地,也需得有一身八面玲瓏的處世功夫。今日堂中坐的各路英雄明顯彼時相識, 哪怕不熟也有過一面之緣, 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你來我往地打探消息。
宋回涯有用的沒聽到,倒聽了一耳朵稀奇古怪的名?號。什?么蛇、熊、虎、豹, 像是要把天下猛獸給?包圓了,還有各種東南西北大?小劍,風雨雷電無影手, 跟大?鍋燉出?的雜菜一樣, 難分你我。只感慨世上好聽的字還是太少, 不夠他們起的。
宋回涯喝兩口茶,轉了個方向, 欣賞起窗外的紅花綠柳。
過了約半個時辰, 云霧散盡, 天朗氣?清。從窗戶望出?去, 古臺芳謝都帶著一層淺藍的柔光。
議論聲驟然小去,一健碩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 屋內眾人見他出?現,紛紛起身。
青淮門門主粗粗一掃,見人已?差不多到齊, 朝眾人抱拳問候。
他該是真的擔驚受怕了一整夜,場面話都顧不上多說, 開門見山地道:“今日請諸位同?仁前來,緣由我想大?家已?經清楚。宋回涯的人就虎視眈眈地守在門外,從昨日開始,寸步不離。還拿了我門中幾位弟子,扣在不留山中凌虐折磨,想是如今兇多吉少!
男人適時停頓,喉結滾動?,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愴。
宋回涯手中的茶涼了,隨意朝窗外一潑,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水流碰撞瓷杯的清脆聲音,在滿座寂靜中尤為刺耳。
眾人克制住沖動?沒有回頭,暗想著哪家小輩如此上不了臺面,到這里來混水飽來了。
男人續道:“謝仲初縱有過錯萬千,死后?叫人掀了棺材,落得一個身敗名?裂,可到底管了江湖幾十年太平。自他離世,武林群龍無首,宋回涯憑一身滔天殺焰,恣行無忌,視道義為無物,壓得天下英杰都抬不起頭,這世道更是暗無天日了。如今看?,謝仲初當初號令群雄討伐宋回涯,倒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善事,只可惜功敗垂成。”
他重重一嘆,一拳落在桌上,震得杯盞微微晃動?。
男人揚聲道:“江湖雖大?,可你我既為心中公義同?生共死,便是同?氣?連枝的異姓兄弟,大?難當頭,沒有獨善其身的說法。今日宋回涯拿我青淮門開刀,明日又該輪到誰?她?若要重新入主不留山,豈會容我等安然在側?諸位辛苦經營數十年的山門,難道舍得就這樣拱手讓人?”
沒有他這番慷慨陳詞,眾人積蓄了徹夜的憤慨也早已?沸騰,斷然道:“她?想強權威逼,我等誓不相從!”
可惜人心不怎么齊。
激憤的罵聲過后?,幾道聲音稀稀落落地響起:
“宋回涯是何打算,只是我等臆測;蛟S沒有丁門主猜得這般糟糕。不過一千兩,丁門主不如先將錢交了,探探形勢!
“丁門主的意思該不是,想效仿無名?涯一戰,將宋回涯殺死在不留山?謝仲初都沒做到的事,僅憑我們幾個,怕是白白送命。”
丁姓門主道:“今日請諸位同?道前來,便是想與大?家商議出?個對策。不是只有死斗一條路可走!
“宋回涯”這個名?字仿佛是個禁忌。說話的人聲逐漸小去,到最?后?鴉雀無聲。
角落里傳來一道失望的感慨:“怎么在座數十豪杰,對付一個邪魔外道,竟茫無一策?”
這話聽著太像諷刺。
眾人循聲看?去,見窗邊坐著個女?人,看?不清面容,一手搭在窗臺上,端著杯茶坐姿懶散,儼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閑。
在江湖上能混出?名?號的女?人,各個不是省油的燈。眾人不知她?是哪門哪派的,但?看?她?頭上那頂斗笠極不順眼,嘟囔道:“在這屋里,還戴什?么斗笠?曬不得太陽?”
差點以為是宋回涯來了。
丁門主干咳一聲,將眾人目光吸引回來,說道:“宋回涯的武學功底是遠勝我等,可她?到底是肉身凡胎,只能只手遮天。她?門內弟子,山下百姓,難道不顧及嗎?我等若勠力同?心,一致對外,便是宋回涯,也要心生忌憚。不是非得受她?掣肘!
眾人聞言沉思,心有動?搖,又覺得此舉是取死之道,是以不反駁也不贊同?。
宋回涯驚訝于他們的膽魄,居然敢打這主意,再次開口:“宋回涯本可能是不打算殺人的,我們若是拿無關人去要挾,怕她下手就真不客氣了。”
有人小聲附和:“有理!
當即便有人直截了當地反駁了去:“大家若是此時就心生退意,各自只想著明哲保身,那正正是中了宋回涯的詭計。當初無名?涯上,她?是怎么說的,該不是都忘了吧?在座有多少人去過蒼石城,追隨過謝仲初,是為了看?熱鬧還是切實出?了力,一張嘴說不清楚。宋回涯今日說是謀財,我覺得慢刀子割肉,故意叫我等煎熬,才更說得通!”
心懷鬼胎的一群人當即果決道:
“不錯!誰人敢拿祖宗基業,去賭宋回涯的慈悲?”
“宋回涯正是如日中天,我等再化成一盤散沙,不是上趕著做她?的盤中餐嗎?何其愚蠢!”
一眾豪俠明顯地分成了數派,眼看?著氣?勢要往一邊傾倒。宋回涯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茶,再次開口:“諸位說得都有理?山锬男┤苏媸撬?殺的,哪些不是,一張嘴也說不清楚。唯有幾次確信是她?所為的禍事,她?既沒殺弟子,也沒殺仆從,不像是那種暴虐嗜血的狂徒。何況,我想在座大?多數人,未必能叫她?記住。別是本燒不到火,因自己多慮,反招惹來殺機。”
邊上一八字眉的青年聽她?幾次插話,都是空言無補,只動?搖了人心,不悅回頭,想一見真容,呵斥她?兩句。
可定睛細看?,越看?越是覺得不對。
那氣?場、姿態、身形,無不透露著某種令他戰栗的熟悉味道,同?噩夢中的某個畫面一致無二。
大?抵是察覺到他刺人的視線,對方用手指頂開斗笠,露出?下方一雙的眼睛。
幽深冰涼的目光與他在半空相觸,剎那間,青年如遭雷擊,渾身的寒意順著腿腳飛速流失。
宋回涯意識到他認出?自己,甚至揚起唇角朝他輕笑?。
這一笑?直接嚇丟了青年一半的魂。
他微張著嘴,后?背冷汗密布,強烈地想奪門而逃。
宋回涯下巴一點,示意他轉回身去。青年喉結滾動?,兩眼發虛,渾然無知地轉了過去。
他忍下了,可有人忍不下,悻悻罵道:“哪里來的臭娘們兒,什?么都不懂,口氣?倒是大?!由得你在這里說話?”
青年注視著屋頂上的橫梁,幻想著三尺白綾把自己掛上去,一了百了。不敢深究堂內諸人現下是在做什?么。
宋回涯緩聲道:“閣下的口氣?也不小。如今根本談不上對付宋回涯,門外正坐著個好漢呢,怕是在座能打得過他的,都屈指可數。誰若不信,不如試試?”
八字眉青年肝膽俱顫,尤在驚悸,率先出?聲應和:“這位女?俠說得有理!誰出?去試試那好漢的身手?贏下他,證明宋回涯手底無可用之人,我等心中也添了幾分底氣?。若是連他都打不過,不如干脆籌個一千兩出?來,送去不留山,看?他們肯不肯放人。何苦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與不留山過不去?”
罵人的武者環視一圈,見眾人都唯唯諾諾地不敢出?頭,從鼻間哼出?一氣?,暴喝道:“我去會會他!單一個宋回涯,我或許還怕她?,如果?連她?手底下的小嘍啰都怕,那這江湖待著還有什?么意思?比力氣?小爺就沒輸過!”
說罷昂首闊步,殺氣?騰騰地走了出?去。
有幾人好奇,對視一眼后?起身跟在了后?頭。
就見壯漢一路快步流星地出?了大?門,沖著門外的賭鬼大?言不慚道:“這位好漢,不知什?么來歷,我來與你比試比試。照咱們江湖規矩,從來是拳頭說話,你若贏了,我甘拜下風,這一百兩給?你。要是輸了,你帶著這筆舊賬即刻回你的不留山,此事就此一筆勾銷,別打了孫子告爺爺,一個接一個地來找麻煩,如何?”
賭鬼不置一詞。
打斗聲在高墻外響起,拳風猶如破空的箭矢,爆鳴作響。
沒多久便是兩聲高亢的慘叫。
幾人匆忙上前,欲從門縫里窺覷一下戰況,那壯漢捂著半張臉,另半張臉跟耳朵紅得近乎滴血,悲憤欲絕地從外面進來。步伐不大?穩當,不知還被傷到了哪里。
幾人嘴唇翕動?,尷尬地別開視線,不好出?口安慰,也不好上前攙扶,只能轉過身,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回走。
來去如此匆匆,等數人沉默著回到大?廳,除了宋回涯,一眾豪杰都笑?不出?來了。
武學境界的高低,猶如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現在鴻溝之間又多加一道鴻溝,如何叫人不絕望?
廳內一陣黑云壓頂的凝重。
宋回涯晃著二郎腿,甚至想叫徒弟來唱上一曲兒,覺得應該能十分應景。
過了許久,終于有人說話了,憤恨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好卑鄙,出?手這樣狠辣。打人不打臉……這分明是故意要給?我等難堪!”
“宋回涯擺明了不愿善了!
眾人討論著,感覺前程渺茫,無從抉擇,破罐子破摔起來,發狠話道:“那就讓宋回涯把我們全都殺了!把整個武林都換成她?自己的人,聽她?號令,她?敢嗎?!”
“宋回涯當初被追得東躲西藏,只能像只老鼠在陰溝里茍活。如今謝仲初死了,她?就想跟著搖身一變,做這武林魁首?那得先問問天下英雄答不答應!”
“不錯!與宋回涯有仇的又不止我等,她?敢入主不留山,便是立了靶子請人來殺!我看?她?能守到幾時!”
……叫他們知難而退,反逼得他們迎難而上了。
不待眾人說出?更狂妄的話,八字眉的俠士飛速接嘴,將話題按下:“何苦說這樣的氣?話?宋回涯如若真有這打算,就不必先找青淮門來探口風了。我覺得宋大?俠不是那種喜好拐彎抹角的人,從她?往日作風也可以看?出?,她?說一說一,說二是二,言行一致,今日來找青淮門討錢贖人,或許就是打算網開一面,告訴我等,花錢消災,往事不究!
眾人沒料他口風變得這樣快,從前還是跟著大?家一起喊“宋賊”、“魔頭”、“孽障”,如今一句話就從“宋回涯”改成“宋大?俠”了??他的眼神不由多出?了些興味。
不過道理是不虛的。宋回涯不擅鉆營詭道,他們最?是心知肚明,沒理由玩這樣的把戲。
主座男人沉郁道:“這樣聽來,劉兄是準備倒戈了?”
八字眉俠士心里恨得發癢。他在這里急得跳腳,抓耳撓腮地想救這幫蠢貨一命,這些人倒好,還有心情?擠兌他,真是鼠目寸光。
自己當初怎會與他們為伍?
丁門主要將他與自己死綁在一條船上:“劉兄當初在無名?涯上,可是不遺余力的!”
青年大?吼一聲,急赤白臉地想打斷他。
丁門主指著他面門揭穿道:“你想見風使舵,也要看?宋回涯肯不肯留你!”
青年直挺挺地站起身來,面上因恐懼只剩一片沒血色的慘淡。
眾人以為他是要發難,卻見他轉過身,兩腿彎曲,卑微跪了下去,“砰砰”便是三個干脆利落的響頭。
這一幕將眾人給?看?呆了,以為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瘋。
青年以頭貼地,帶著哭腔祈求道:“我當日亦是受奸人蠱惑,不辨是非,才鑄下大?錯。只以為宋門主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可心中并無歹意,還請宋門主念我往日善舉,饒我一命!”
眾人順著視線望向角落,再次注意到窗邊那名?氣?度淵雅,風采高逸的俠客,這才醒悟過來。
當下周邊的人群如潮流退去,驟然騰出?半邊屋子的空地。膽小的更是發出?驚恐的尖嘯,幾欲刺破眾人耳膜。
還有人拉開大?門,不管不顧地要逃離出?去。
宋回涯摘下斗笠,朝前一扔。斗笠打著旋兒,將半開的門扉合上。
這一下擊潰了眾人心防。
宋回涯端坐在原位,什?么都沒做,群雄已?自亂陣腳。說是雞飛狗跳也毫不為過。
她?手里握著一個茶杯,平靜地道:“都別動?。否則,莫怪我不客氣?。門外也有我的人,除非能插翅飛出?去,不然勸你們還是聽我的。”
她?勾勾手指,示意門邊的幾人離遠一些。見眾人乖乖聽話,吹去茶上熱氣?,低頭抿了一口。
看?著一群人貼墻而立,新奇道:“怎么怕成這樣?方才不是還在商量著要怎么對付我嗎?”
眾人心道:知道山中有虎,與跟虎共處一室,那是純粹的兩碼事。
尤其身邊人,俱是無膽之徒,原先心中有幾分果?勇的,這會兒也被影響得煙消云散了。
他們心照不宣地移動?站位,將丁門主的所在暴露出?來。后?者血色盡褪,一手按在腰間兵器上,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豈料宋回涯沒多看?他。
“諸位先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彼位匮哪抗庖灰粧哌^眾人,惡意逗弄,“無論是說要與我過不去的,還是要拿我門中弟子威脅我的……”
眾人無不驚顫。
跪在地上的青年用力磕頭,屋內回蕩著他響亮的撞擊聲。
不少人面露猶豫,思考要不要跟著跪下,好引宋回涯憐憫。
宋回涯平心靜氣?地說:“你們要殺我,其實我不生氣?!
青年渾身縮瑟了下,哽咽出?聲,被嚇得夠嗆。
不知誰人帶頭,現場嘩啦啦又跪了一片。
她?若冷血無情?,眾人許還有心奮力一博,可她?偏偏擺出?一副寬宏大?量、與人為善的模樣,他們便斗志消弭,滿腦子只想活命了。
宋回涯啼笑?皆非,真誠地一攤手,說:“我這趟出?門沒有帶劍。不是要來殺人的!
無論她?說什?么,眾人都只覺悚怖。
光從窗格外照進來,宋回涯的面容沐在明光中,瞳孔澄澈淺淡,被半闔的眼皮遮掩,有種仙人垂目,不似凡人的慈悲,低聲笑?道:“這么怕我做什?么?當年我聲名?狼藉,你們要殺我,是非對錯已?無從論證,我信你們一句無心之失,既往不咎。都可把心放下!
眾人聽她?語氣?,確實沒要與自己等人索命的意圖,面面相覷,有種不真實的僥幸。尚不敢完全相信。
青年大?聲叩謝道:“多謝宋門主大?恩!感激涕零,定當結草以報!”
這才踉蹌起身,頂著滿臉的血污,退回人群中。
他這表現中有幾分真心,宋回涯不管,摸摸耳朵,對眾人道:“下回有疑問,大?可以直接來問我,不要叫了一群人來揣度我的心思,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得個好沒意思的結果?。不過有一事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我這人脾氣?急,若真要殺誰,是忍不住留他隔夜的!
眾人屏息凝神,木訥應上兩句。
宋回涯想到什?么說什?么,隨性補充道:“你們想留下,自然可以,我無心鳩占鵲巢,也管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但?在不留山附近,就得守我的規矩。我這人確實記仇得很,不是什?么都能寬赦。曾經欺凌過我不留山的,該怎么賠,自己看?著辦,別叫我主動?開口討要。此外,我的事歸我的事,殺過人、做過惡的,被我發現,不是一句算了可以揭過。自己早些找我坦白,我可以從輕發落。被人告到我這里,可不那么簡單了。我會派人出?去打聽,尚未查實前,還請諸位就留在這青淮門里!
她?說著停頓,意識到自己定的這些規矩,已?不僅是多管閑事了。
心下想到什?么,出?神片刻,隨后?面容一定,手指點中一名?青年,在對方全神戒備的目光中,輕狂笑?道:“你說得對,這武林紛亂無序,我想做這出?頭的人,給?江湖定定規矩,該先問世人答不答應。我人就在這里,不怕天下人責問。三個月后?,我開席設宴,昭告群雄,重掌不留山,請武林同?道都來做個見證。世上還有多少想殺的人,盡管一起來,切莫錯過這個機會!
說罷不看?眾人表情?,兀自起身離去。
第107章 南風吹歸心
“你把他們關起?來做什么?”
青淮門外, 兩張寬椅橫擋在街道正?中,賭鬼架著條腿,兩手環胸, 看著宋回涯氣不?打一處來,抗議道:“你把他們關起?來就算,為何是要我在這里看著?”
宋回涯說:“山上山下……”
賭鬼怒目圓睜, 只等她嘴里吐出一個“閑”字, 立馬甩臉離去。
宋回涯抱拳道:“只你最有本事。”
賭鬼面上怒容驟然消減,險些壓不?住唇角的弧度,低頭將姿態囂張的腿放了下去, 摸摸鬢角,又理?理?衣襟,勉為其難地?說:“這倒是確實。沈歲那矮子缺些道行, 易九長一張小白臉又鎮不?住場子。唉, 整座不?留山, 也只有我能頂上用場!
宋知?怯從一旁的椅子上下來,殷勤地?擦了擦, 請宋回涯入座。
宋回涯抬了下手, 無聲婉拒。宋知?怯干脆也不?坐了, 走到她身后站著。
賭鬼得意了沒一會兒, 理?智壓過內心的快活,表情?一肅, 兩手按在膝上,一本正?經地?道:“可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說要開個什么英雄大會!整座不?留山, 兩條腿跑路的加起?來,就是把后山那群野雞都算上, 都不?夠人一刀殺的。拿什么辦?”
宋回涯澄清道:“我可沒說是英雄大會。我不?過是要拿回我的不?留山!
賭鬼嚷嚷道:“你宋大門主摸下劍,他們都以為你是來滅門的。那話落在你嘴里,就是這么個意思!”
宋知?怯不?樂意了,在后面幫腔道:“那是他們廢物,你怎么說得好像是我師父的錯。難不?成?天要下雨,也怪我師父皺了眉頭?”
賭鬼本以為這幾日帶著宋知?怯好吃好喝,兩人該有深切的交情?了,結果還是這樣翻臉不?認人,感覺叫她刺了一刀,指著她怒道:“你這頑猴,把吃我的都吐出來!”
宋知?怯斜睨一眼,無情?地?說:“你自己去客棧的茅坑里翻翻!
賭鬼氣得額頭抽疼,一陣挫敗,沖上去要好好教?訓她。
兩人正?在打鬧,鄭九與沈歲也來了。
沈歲撐著瘸腿,舒服地?坐著,拍著扶手說:“以為打起?來了,想著過來給宋門主幫把手,結果是在街上閑聊呢?”
賭鬼見了八字不?合的二人,怒火迅速轉移,奚落道:“就你們這慢慢騰騰的動?作,等你們過來相?助,只剩個收尸的功夫了!
鄭九問:“這是怎么了?”
賭鬼將事情?原委三兩句道明,覺得自己這些人里,唯一能說動?宋回涯的,就一個鄭九,指使著道:“易九,你也說她兩句!怎么做門主的?還沒我思慮周全!
宋回涯“呵”了一聲。
鄭九在一旁沒有吭聲。
沈歲深知?,宋回涯放下的話,就算來一個戲班的鄭九,全磨破嘴皮子,也挽回不?了半句。可見對方沉默,又抓著機會開始陰陽怪氣:“易九這人,哪像我等莽撞的粗漢?你何時聽他說過惱人的話?”
賭鬼當即上勾,跟著一邊譏諷:“也是,說是兄弟,偏生處處要跟我們不?同。我喜歡吃辣的,他非喜歡吃甜的。我喜歡紅他就喜歡白!
“我等在前面說著不?討喜的話,他回去后不?定背著我們跟宋門主賣好,說她氣概威武,這江湖正?是八方風雨齊來,她憑此一戰掃凈妖氛,能得四海歸心。哎呀,我可說不?出這樣的好話!
二人一唱一和,將鄭九數落一番,給他潑了幾桶黑水,算是氣順了。
宋回涯憋著壞笑,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本性蠢蠢欲動?,在一旁煽風點火道:“鄭九,他們罵你呢。這你也忍得了?”
鄭九眉目慈和,語氣無波無瀾地?說:“既知?惡言似刀,何苦逞一時之快,傷人傷己?由他們說上幾句,又算不?了什么!
沈歲與賭鬼登時啞然失聲,卻不?是被他的闊達胸懷所?感化?,而?是大感憋悶,宛如被灌了一嘴的毒藥,又吐不?出來,難受得厲害。
賭鬼搓搓胳膊,嘀咕道:“你休要惡心人了!
沈歲終于記起?正?事,問:“宋門主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宋回涯兩手負后,風輕云淡道,“江湖上叫得出名的朋友,我倒是有幾個!
鄭九說:“我也有。”
“說得好似我沒有!”賭鬼被激得跳了起?來,拍拍胸口豪放道,“你等著,我給你報幾個名字,你回去幫我寫?信!”
沈歲目不?忍視,嗤笑了句:“傻子!
·
別處已經入夏,邊城還有些寒涼。
軍營外的一處空地?,一群江湖人穿著血衣,三三兩兩地?圍坐著,從沙場上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呼人喝酒。
季平宣拖著沉重步伐,疲憊從邊上走過,背上是一把半人多高的環首刀。
與最初瘦弱的身板相比,如今他背著這把刀,雖還是不?怎么趁手,可不?至于不?倫不?類了。
一俠客見人出現,騰出些位置,喊了他一聲:“小子,怎么才來?過來吃飯!”
季平宣停下腳步,朝幾人靦腆笑了一下,指指水井,謝過好意。
那人見狀,扯下一塊雞腿,朝他扔了過去:“接著!”
桌上多是百姓送來的蔬菜,只有一只雞、一小刀的豬肉,是昨日接到傳信,為慶賀幾人生還,特意去數十里外的城鎮買的。
酒杯推過一輪,還沒人舍得動?第一筷。
同桌青年?見他撕走雞腿給個無名后輩,新奇地?“哦”了一聲,對著季平宣擠眉弄眼道:“季小友,看來這回是立了大功啊。”
季平宣怔怔盯著雞腿,臉上蓋著一層厚重的臟污,叫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反應稍顯遲鈍,過了片刻才曉得抬頭朝眾人作揖道謝。
卻沒有上桌吃飯,而?是將雞腿就那樣塞進懷里,走到井邊打上桶水,先忙著清洗自己的大刀。
男人見怪不?怪,但還是無奈拍了下腿,指著人似罵似嘆道:“這小子,當真是一根筋啊。我這會是見識到了,他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瞧著沒什么脾氣,可真遇到事了,是個能力挽狂瀾的人物!
說起?這兩月里的遭遇,饒是他也有些心有余悸。
一行人本打算繞行突襲,不?料途中遇上大風,只能原地?修整。風沙平息后,他們就迷了路。偏生如此倒霉,尋路時遭遇了幾波胡人,與他們廝殺,死?傷了小半兄弟,他們則被俘虜,僅有季平宣等幾個年?輕人在他們庇護下倉皇逃脫。
本以為死?到臨頭了,季平宣這小子膽大包天,竟領著幾個兄弟趁夜直接摸進敵營,將他們救下。好在對方人也不?多,不?敢深追。
又自告奮勇,帶頭領路,幾次繞轉,真找對了方向?,這才讓他們活著回來。
男人直冒冷汗道:“我還以為這次要去見祖宗了,想起?我埋在床底的幾壇老酒,心里那個悔呀,回來就挖出來喝了!
同伴用力拍了下桌,大聲贊許道:“好小子,命夠大!粗中有細,夠聰明也夠英勇!”
男人瞇起?眼睛,觀察不?遠處的少年?,摩挲著下巴道:“就是那把刀,我總覺得很眼熟!
邊上人說:“北屠的刀嘛,這也認不?出?看來黃大俠當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什么?北屠的刀?!”黃大俠驚愕道,“北屠的刀怎么會在他這樣一個小娃兒身上?”
“北屠既然死?了,這刀自然得有個去處。原先我也不?明白宋回涯為何要選這樣一個小子,功夫馬馬虎虎,天資普普通通,雖夠勤勉,可論學武年?齡又大了,人還是個悶葫蘆,莫非是照著脾氣選的?現在瞧嘛……”青年?朗聲大笑著道,“哈哈,選得不?錯!宋回涯果然是有些眼光在!”
桌上另外一人跟了一句:“否則陸將軍為何叫他跟著我們?不?留山的幾位都看好這小子,他來日必成?大器。”
黃大俠又是一驚:“什么?北屠死?了?!”
眾人都是無語,翻了個白眼,對著他開始輪番的調侃:
“黃兄,老了!”
“黃老弟,你這腦子,可千萬別忘了與你出生入死?的老兄我啊!”
“老黃,不?如你先把你的劍交托給我,我替你找個傳人!
“都滾滾滾!你們這幫牙都不?齊的老賊,倒好意思在我面前裝起?年?輕來了!
在這烽火連天的苦寒之地?,生死?都輕如煙柳,誰還去關心江湖上的恩仇。
哪位少俠橫空出世,哪家宗族家門不?幸,這些世人津津樂道的茶余趣聞,在這里只顯得格格不?入。
偶爾聽上兩嘴,多是平添一肚子的怒火,還不?如埋頭去戰場上多殺幾個敵賊來得痛快。
可如黃大俠這樣消息閉塞,兩耳不?聞的,也是切真少有。
那邊季平宣洗好了刀,用布將刀身上的水漬仔細擦干凈,橫放在膝上,這才拿出懷里的雞腿。
邊地?物資貧瘠,三五日里才能偶爾吃到兩口葷腥,肥肉燉煮出的湯汁拿來拌拌米飯,已是極美味的大餐了。偶爾送來些獎賞的酒肉,不?夠人吃,從上到下發下去,傳到他手里,就只剩個影兒了。
倒不?是他們在論資排輩欺負后生,這里的人情?與榮辱全看本事。恰巧季平宣的本事在這些早年?聞名的江湖前輩眼里,同莽莽風沙沒什么兩樣,都沒修煉出個人形。
這還是他第一回得到這么大塊的肉。
季平宣喉結滾動?,快要麻木的臉上閃出幾分神采,似乎此時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得了他人肯定。
來邊關的日子過得稀里糊涂。他身微力薄,是只落于人后的燕雀,既不?能振翅高飛,便只能每日苦功搓磨,以求將萬里的征途趕上。
有些時候疲累得連日夜都分不?清楚,何況年?月。身上新添的交錯傷疤,或許比來這里的時間更長。
季平宣看著手中雞肉,眼眶無端有些發熱,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泛濫上來,隨血液奔涌,潺潺地?流過他的四肢百骸。
桌上幾人見他尤在發愣,高舉起?一杯酒,朝他大喊道:“小子,酒就不?叫你大口喝了,大口吃肉,痛快殺敵!”
季平宣點點頭,張口咬下,因嘴里還殘留干涸的泥沙與發苦的血腥味,沒嘗出味道,囫圇嚼了兩口就要咽下,結果不?慎將自己噎住,嗆得眼淚都要出來,看得幾位俠客在旁拍掌嘲笑。
此時一老道笑吟吟地?從后方走來,見季平宣彎腰咳嗽,順道給他端來碗水。
眾人熱情?招呼:“清溪道長,坐下一同喝一杯?”
清溪道長一甩寬袖,從善如流,“也好。”
他與數人擠在一起?,問:“聊的什么?這樣暢快!
“沒聊什么。聊那小子呢。說宋回涯好眼光!
清溪道長袖口抽出一封信件,捏在手里,故弄玄虛地?道:“說來,宋回涯給我寄了封信!
眾人訝然道:“她宋回涯還會寫?信?”
便有人打趣說:“道長前段時間,是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叫她隔了那么久還要寫?信來罵?”
這話引得一眾豪俠跟著大笑,覺得真相?大抵如此。
清溪道長展開紙張,捋著胡須,老神在在地?道:“宋小友說,她要重振不?留山,請武林上的朋友也好,仇人也罷,一同過去做個了斷。”
黃大俠:“嗯?”
清溪道長點頭:“嗯!
眾人見他說得認真,玩笑的聲音小了下去。邊上聽見的幾桌人跟著朝這邊看來。
對面俠客一把搶過他手中信紙,來來回回看了數遍,才敢確認真假。
“宋回涯?”那人正?色道,“前段時日還聽說她被半個武林罵是禍害,這是決意要與他們清算了?莫非是孤立無援,怕不?留山失了體面,找我等幫忙?”
黃大俠一臉正?色道:“就宋回涯那桀驁不?馴的性情?,脖子梗得像是鐵打的,非是萬不?得已,不?會低頭給我等寫?信。”
清溪道長糾正?他說:“是‘我’,老道,不?是‘我等’!
黃大俠充耳不?聞,鏗鏘有力道:“她宋大俠既然開口,這個顏面,自然是要給足的,莫叫將江湖上的那些后生,小瞧了我等,真拿我們當死?了!”
他一只腳踩在凳子上,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大聲喊道:“諸位好漢!家中還有親友在的,都給他們寫?封信,叫他們別藏著掖著,備份厚禮,代我等上不?留山祝賀,撐一撐她宋回涯的門面,別叫人比了下去!”
眾人高聲應和,此起?彼伏地?喊:“好——!”
現場情?緒一片激蕩,好些原本昏昏欲睡的人此時都亢奮起?來,敲打鍋碗瓢盆的聲音在四下響徹。
“這江湖可算是有個敢管事的人!那些個烏煙瘴氣我也是受夠了,宋回涯敢出來,我定然鼎力支持宋大俠!”
“呼朋喚友這種事,難不?成?只他們那幫宵小能做?挑能打的去,大不?了真刀實槍地?干一場,也叫江湖的小輩看看,什么叫血性跟傲氣!”
“老楊你這廝,前幾年?還叫人家黃毛丫頭,如今背著人都不?敢這樣叫了?”
“換做兩年?前,我要說一聲她宋回涯太不?知?天高地?厚!但從她親身斬除謝仲初,伏殺高清永,就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她宋回涯要做的事,從無失言!她宋回涯要平這江湖,我就信她能扭轉乾坤,叫日月重光!”
黃大俠今日不?知?多少次驚嘆:“什么?謝仲初不?是病死?的嗎?怎么是宋回涯殺的?高清永也死?了?”
邊上眾人異口同聲地?道:“你住嘴吧!”
黃大俠訕訕閉嘴,又低下頭問:“什么時候去?”
清溪道長說:“七月初一!
黃大俠直眉楞眼道:“什么?七月初一的事,你現在才同我們說?”
清溪道長吹了下胡子,好笑道:“這信是憑空變到我手上的不?成??我今早才接到!”
邊上人司空見慣道:“怪宋回涯,她這人,從來是不?火燒眉毛不?挪地?。”
黃大俠扯著嗓子喊:“好!那就都抓緊些!我們宋大俠七月初一就要做宋門主了!叫她欠我們一次酒錢,待殺贏了胡賊,去找她討要!”
響聲震天,直入云霄。
“好!”
·
寧國都城。
嚴鶴儀放下茶盞,越過二樓的窗臺,觀察下方的街巷。
這是他到寧國之后碰上的第一個雨天。雨水淅淅瀝瀝,連成?一片白色的垂幕,將客棧團團圍住。
光色一片灰黑,遠處的樓閣被繚繞的云霧遮掩得半隱半現,路上僅有幾個行人。
一輛馬車在門口停下,積水飛濺,伙計碎步小跑著出來,撐開雨傘,賠著笑上前迎接。
不?多時,房門被人推開。一直倚在窗邊默不?作聲的梁洗立刻上前,朝來人走了過去。
她見青年?肩上的布料被雨水打濕成?斑駁的顏色,想要伸手替他擦拭,又沒有干凈的巾帕,跟在他身后走了兩步,兩手懸在半空,顯得有些尷尬,體貼道:“你若是不?方便,叫人捎個口信就好,這樣的風雨天,別被凍著了!
“阿姐!鼻嗄?拍去頭上的水珠,對她靦腆笑道,“是我約阿姐出來的,如何能失言?”
他垂下眉眼,神態軟和順從,說話聲音也是輕細的,聽來能將三分的惋惜,說出七分的真切:“只是可惜,好不?容易抽出空來,本想帶阿姐到別處看看,卻沒了機會!
梁洗笑了笑,對什么文人墨客的賞花聽曲兒本也沒什么興趣,沒有順著搭話。
嚴鶴儀只與青年?在視線交匯時點了點頭,算作招呼,自顧著喝茶,倒了一杯又一杯。
青年?對他亦不?熱絡,與他隔了一段距離落座。梁洗挨著青年?,坐在了嚴鶴儀的對面。
寒意陣陣襲上小樓,青年?握著兩手,打了個哆嗦,梁洗便說:“把窗戶關了!
嚴鶴儀充耳不?聞。
梁洗隱約察覺到他心有不?快,自行上前將窗子合緊。
青年?從懷中取出一把扇子,打開后遞給梁洗說:“送給阿姐的禮物。前幾日剛聽到的一首詩,覺得有阿姐的倜儻跟颯爽,特意抄下來給阿姐看!
梁洗對著看了會兒,因字寫?得有些過于豪放,龍飛鳳舞的,她認不?得一個。本打算遞給嚴鶴儀過目,抬頭發現對方臉上只差寫?上“興致缺缺”四個字,怕被掃興,便歡喜地?將東西收了,放進懷里。
嚴鶴儀從鼻間哼出一氣,冷笑了聲。
青年?舉起?筷子,露出虎口處的一道紅痕。梁洗眼尖,一下瞥見,彎下腰,就要去捧他的手細瞧,皺眉問:“你手怎么了?誰人打你了?”
青年?握緊手心,回避地?將手揣進袖口,揚起?臉乖巧笑道:“犯了些小錯,父親罰我抄書,所?以才出來晚了。”
梁洗張了張嘴,臨要出口,又覺得自己不?好多說,只給青年?的碗里多夾了兩塊肉。
飯菜已是半涼,二人都沒動?過幾筷。
嚴鶴儀直接用手捏起?面前的一粒豆子,沒個正?形地?往自己嘴里丟,咀嚼兩口,視線在二人中間打轉,揚唇笑道:“真是稀奇,這么點小傷你也會放在心上。只是梁洗,你看你滿手的刀疤跟蜈蚣爬似的,擔心別嚇著小郎君了,還是不?要靠他太近。你與他雖然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可到底生分了些。”
梁洗聽著他分明不?懷好意的話語,面上表情?不?變,稍稍坐正?了姿勢,似乎未往心里去。
“我聽說阿姐的刀法很厲害。嚴家堡前些年?在江湖上是很有威名的。”青年?放下筷子,兩手虛按桌沿,看起?來十分拘謹,低著頭慚愧道,“可惜我什么都不?懂,父親只叫我念書!
梁洗一點看不?得他受委屈,飛快說:“還是念書好,江湖里打打殺殺,沒什么意思。”眼神落在嚴鶴儀身上,帶著些許不?悅的責備。
嚴鶴儀也覺得沒什么意思。
原本日子清閑舒服得很,莫名其妙收到這小子的信,哄得梁洗恨不?能插了翅膀地?朝北寧趕來。打那開始,什么都不?對勁。
梁洗的一句疑問從見面起?憋到現在,此時才忐忑地?問了出來:“你父親待你好嗎?”
青年?沒有馬上回答,舔舔嘴唇,出口時聲音沒什么底氣,頭垂得更低了,說:“……還好吧!
嚴鶴儀看他這一臉欲說還休的,不?禁高聲開口:“我看王家是積善余慶之家,對你管教?嚴苛一些,但肯叫你念書,該是不?錯的!
青年?點頭,摸著自己手指,轉向?梁洗,怯懦地?道:“他們待我是很好,從未短過我衣食,我亦感念他們大恩。只是我在王家,終究不?過是個養子,偌大家財與我無關,我也從不?敢奢望。可我養母許是覺得我會與兩位兄長相?爭,近幾年?來,時常挑我錯處,以致父親與我日漸疏離。我在家中,沒有能說得上話的人,雖什么都有,卻越發覺得寂寞。”
他擦了擦眼睛,聲音含混地?對梁洗傾訴道:“我幼時不?更事,如今才明白,唯有阿姐才是我的至親,血緣是誰人都斷不?去的關聯。我只敢在阿姐面前說兩句真話。”
青年?看似忙碌地?給梁洗倒水,起?身時避開了梁洗搭來的手。
他雙手捧著茶杯,躬身敬到梁洗面前。
梁洗受寵若驚地?接過,一口喝干,對他說:“阿姐找你很多年?了,你若覺得過得不?如意,就跟我回去。大梁如今兵強馬壯,再不?必怕受人欺凌。你隨我住在嚴家堡,過得不?會比現在差。”
青年?表情?肅穆,像是經過多番思慮,流暢說道:“父母養我多年?,尚未報恩,我不?能就此背信棄義,隨阿姐到大梁享福。阿姐愿意常來看我就是。”
梁洗看著他神色,不?知?該不?該勸。
青年?坐了回去,不?等梁洗開口,又朝她討好地?說:“阿姐既然來了,總會多住一段時日吧。我想聽阿姐同我說說大梁的事!
梁洗欣然應允:“好啊。”
嚴鶴儀從沒見梁洗對誰這樣體貼入微,還會仔細揣度對方的每一個神態、每一句話語。
只是腦袋前邊兒的眼睛跟繡上去一樣,雖然睜著卻是個半瞎的,只顧盯著人家瞧,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
“梁洗,你忘了,你還有事!眹历Q儀硬邦邦地?提醒道,“宋回涯正?在不?留山等你,你不?過去看看嗎?你不?是最喜歡湊熱鬧嗎?何況宋回涯還是你為數不?多的朋友。”
梁洗想起?前幾日收到的信,頓時有些搖擺不?定。
“阿姐。”青年?在旁輕喚了聲,眼巴巴地?看著她。
梁洗瞅他一眼,抿抿唇角,扭頭對嚴鶴儀道:“我頂多能幫宋回涯打打架,可不?留山的事,她有自己的主意在,不?會愿意叫我插手的,就算我快馬加鞭地?趕過去,也幫不?上她什么忙。老管事替我去是一樣的,且老先生持重練達,反比我更合適。就請嚴家堡幫忙備份厚禮,給宋回涯捎幾句話,說我過段時日再去找她,與她敘舊!
梁洗是極少給自己行為找理?由的人。下了決定,嚴鶴儀同不?同意,她都會去做。
如今說了這許多,反常到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嚴鶴儀本要冷冰冰地?刺她一句昏頭轉向?、不?知?所?為,可聽她游移地?反問自己“你說呢?”,又狠不?下心了。
不?由暗自反省,勸自己他姐弟二人骨肉分離,縱使這青年?別有所?圖,連惺惺作態都裝不?像樣,但能叫梁洗圓此生夙愿,解多年?心病,自己又何苦咄咄相?逼。
遂放軟了語氣,順著她的話說:“不?留山這次的是非不?會少,你這樣的脾氣過去,不?定真會給宋回涯惹上麻煩。算了,我請父親多拜托幾位老朋友,看能不?能給宋回涯捧個人場,你就留在這里,多陪陪你阿弟吧。”
梁洗察覺青年?側著耳朵聽得認真,扯出一個笑容,對他許諾道:“等到來年?開春,天氣暖了,我去不?留山見見宋回涯,回來告訴你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我還同她說過,要給她介紹一個朋友。就是阿弟你!
她說起?宋回涯,笑容才變得真切一些,沒了那種無形的束縛跟窘迫,沖著嚴鶴儀抬抬下巴,炫耀道:“她比我晚一步,還是我更早接任嚴家堡。算她欠我一杯酒!
第108章 南風吹歸心
入了初伏, 天氣一下子燥熱,白晝拉得漫長,四面環繞的山林攏住了熱氣, 化?成一個巨大的蒸鍋。
草木瘋長,蚊蟲跟著肆虐,夜里難得有幾縷涼快的風, 高卷門簾, 燈下全是?環繞的飛蟲,叮得人滿頭滿臉是?包。
原本清幽僻靜的不留山在短短一月間變得門庭若市,天下武者?群涌而入, 小小的池子里魚龍混雜。有些脾氣爆的,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斗上一場。
局勢陡然變得劍拔弩張, 在這酷熱的烈日下, 仿佛一把火就能著了。
沈歲守在山門前, 夜里睡覺都感覺有人站在自己床頭,整日不敢掉以?輕心。
倒是?不留山腳的百姓喜出望外。生意做得紅火, 迎來送往沒個停歇, 短短數月賺了往常三五年?都不曾有的積蓄。
哪怕遇上一些面貌兇惡的客人, 也宛若見著財神, 眉開眼笑的,只挑好?話, 點頭哈腰地伺候。
用宋知怯的話說,活似個畫了笑臉的泥人,軟綿綿的一團, 任誰打都發不出氣。
這么?一幫祖宗聚在山下,如若無人看管, 恐怕一個晚上就能掀翻了天。
宋回涯只管拿著劍每日往客棧門前一坐,一壺酒一碟菜,與路過的村人談笑風生,便壓得一眾好?漢收斂了脾氣,不敢作亂。
至于別處的地方,她安心做個甩手掌柜,諸事不管,全丟給當日青淮門內的一眾豪杰。
她自己挑起的事端,最后數她最為清閑。
眼見著定?好?的七月日漸接近,賭鬼頻頻去往街巷巡視,所見所聞叫他?膽戰心驚。
若不是?他?眼力出錯,匯聚在山腳的這幫武者?,該是?來者?不善的居多。連同周邊那些大小門派的弟子,其實也對宋回涯暗藏怨念。
偶爾聽到他?們幾句密謀,不是?在拿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指責“宋回涯揣奸把猾”,便是?一同就著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宣揚“宋回涯罪孽深重”。
氣得賭鬼捏碎了一個杯子,幾次呼吸,才克制住沒上前送他?們一頓毒打。
路邊的野狗都沒宋回涯招人討厭。
賭鬼深感事態危急,去找對方探問對策。
夕陽斜斜照來,橙黃的暮色之中,宋回涯正在馬廄里洗馬,見他?出現,擦干凈手,熱情招呼道:“走,帶你去吃飯。”
近日伙食豐盛,餐餐都有好?菜,連宋知怯都吃得面色紅潤。
宋回涯吃飯時沒什么?心思說話,如今好?似連眼力價也給丟了,全程看不出他?快要拉到地上的臭臉。
賭鬼見她這無憂無慮的模樣?,心里極不平衡,筷子提起又放下,問:“你什么?打算?”
宋回涯迷茫反問:“我什么?打算?”
賭鬼登時感覺一口氣堵在肺里,整個胸膛都要炸了。
宋回涯這始作俑者?毫無自知之明,將空碗往桌上一放,擦了擦嘴,提起邊上的劍,樂呵呵地說:“走了。”
窗外的綠葉被卷進屋里,彤云四垂中光色一片艷紅。賭鬼捻起一枚落葉,感覺有些惆悵。
一個藏不住心事的莽漢,硬生生憋著不敢與人表露,夜深時分,實在忍不住了,去找鄭九竹筒倒豆子地宣泄。
賭鬼焦灼不安地在屋內走動?,豎起兩?根手指,顫抖著道:“我愁得都要睡不著覺了,那矮子也是?憔悴成一副鬼樣?,就宋門主,今天還吃了兩?碗飯!她怎有胃口吃得下去?”
鄭九為宋回涯叫屈:“你晚上不是?吃了三碗嗎?”
“我什么?體格?她怎么?同我比!”
賭鬼沖到桌前,說話間口水四濺,吹得蠟燭火光撲朔。他?兩?手將燭臺推遠,拉著鄭九喋喋不休道:“難怪郎君說我難成大事,從前我還不服,如今見了宋門主這種天塌了還要拿來當被蓋的狂人,才知自己確實少?了幾分定?力。可我實在是?不明白,她究竟哪來的底氣?就青淮門里的那些弟子,叫她如此得罪,虧得她還敢用!
鄭九是?為宋回涯說話的:“他?們自己開宗立派,若連一畝三分地都不能看護,任由別人撒野,那還留著他?們做什么?用?”
賭鬼滿腔倒不盡的苦水,郁郁寡歡地嘆息:“宋門主這信,雪花似地寄出去,沒一封回來。你說她真有朋友嗎?”
鄭九實在煩他?,聽他?說得耳朵起繭,始終沒完,揮揮手逐客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賭鬼脫了鞋直接往他?床上躺,枕著手臂,厚顏無恥道:“不出去,我以后都在你這里睡了。我怕你們這些聰明的,提前跑了不知會我!
鄭九:“……”
“我怕,九哥!辟鬼學著宋回涯的語氣,拿腔捏調地說,“你就讓我留下吧,到底是?半個兄弟!
鄭九背過身,吐出口氣,又轉回來,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過去拿起墻邊的鐵劍,與他?半夜打了起來。
兵刃的冷光交錯中,不覺月落日升。
院中花朵開了又謝,一院芳香。
時間轉瞬而逝。
七月初一,不留山迎來了數十年?里最為繁華的日子。
蜿蜒的山脈剛在晨光中顯出輪廓,山道兩?側已?被擠得水泄不通。
鄭九等人領著一眾弟子,搬來一張香案,幾面大鼓,擺在山門前。等著吉時。
賭鬼目光在攢動?的人群找了再?找,奈何一眼望去,要么?是?閑來無聊的看客,要么?是?成群集黨的仇敵。不由兩?眼發黑,與身邊人耳語道:“果不然,這回怕是?要完了,別是?剛回來沒幾月,就得卷鋪蓋滾走。怎么?會有這么?多人看不慣宋門主?”
沈歲冷笑道:“江湖都要變天了,射利沽名之徒自然是爬著也要過來。不留山的規矩可與謝仲初的不同,他?們過慣了坐在權勢上呼風喚雨的日子,怎舍得自己的子孫后代丟掉這份唾手可得的榮華?宋門主一旦得勢,無異于在革他?們的命!
賭鬼扭頭問:“話說你的那些朋友呢?我叫你寫的信,你寫了嗎?”
鄭九鎮定?自若,給他?遞去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小聲說:“應當是?在路上。村里無處投宿,總不能倒街臥巷吧?何況宋門主都不急,你們急什么??”
沈歲說得直白,皺眉道:“火星子都撩到屁股了還不急?來的若是?朋友,手上總該帶著禮物?此?們一個個悍戾兇猛的眼神,跟要活吞了人似的。這幾月里,看是?早商量好?了對策,要叫宋門主難堪。今日定?要見見血,才能擺平事端,都小心著吧!
沈歲做好?了惡戰的準備,倒是?不怕,可見局勢如此懸殊,還是?大失所望,胸膛起伏,憤恨交加道:“總說正道式微,還不是?因為嫉善憎忠之人齊心并?力,旦暮奔走。自詡高潔之士,卻不懂唇寒齒亡的道理,試試今日,尤在閉門自守,這偌大江湖淪落至此,滿滿當當湊不出幾個有膽識的豪杰,真是?替宋門主不值!”
鄭九“噓”了一聲,打斷二人的牢騷。
待到辰時的鐘聲響起,風停霧散,天山共色,宋回涯依舊沒有露面。
一刀客率先出列發問:“宋回涯呢?怎么?還不見人影?別是?臨陣脫逃了吧?”
他?話音剛落,一陣喧鬧的吵鬧從山下傳來,隱約夾著宋回涯的名字。
人潮當即朝下方涌動?,混亂中咒罵聲不斷。
直至宋回涯清越的嗓音逆著風向在眾人耳邊響起,將那些聒噪的雜音壓了下去。
“多謝諸位同道今日賞臉,不辭辛苦,來我不留山觀禮。”
就見她信步地從人群中走出。清風拂面,眉眼淡泊,帶著種悠游自在的愜意,出現在萬眾矚目之下,可卻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氣場,使?得滿山豪杰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一青年?快步沖出山道,攔在她的面前,振振有詞道:“宋大俠這些年?是?殺得痛快淋漓了,可腳下尸骨盈野,欠了多少?血債?滿江湖都是?有冤無處訴的苦主。如今你既然放話要給江湖立規矩,請天下英豪來作見證,那么?我也趁此機會,斗膽請宋回涯與諸位英雄講講道理,這些因宋大俠而一夕落得家破人亡的無辜百姓,該遵什么?規矩?”
他?抬手一揚,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隨之走出人群,抱著牌位跪在山道上,低下頭哀怨哭泣。
一時間凄慘的哭訴宛如山間低回的風聲,縈繞在林野的每一處角落。
賭鬼臉色驟然陰沉,怒斥道:“好?生卑鄙,玩這等陰損的把戲?”
他?就要下山與人爭辯,被鄭九攔住。
人群再?次浮躁起來。
宋回涯隨手從路邊折了根樹枝,摘去上面的細葉,面無表情道:“我今日,不是?要與你們說道理的!
青年?當即使?了內力,將聲音震蕩開,傳遍山野,質問道:“宋大俠是?不敢認了?”
宋回涯漠不關心道:“我殺的人是?多,各個死有余辜,沒有不敢認的。世?上道理,也不是?誰更會哭喪,就能站得住腳。只是?今日賓客盈門,我懶得浪費唇舌,與你們爭辯是?非!
她甩了下手中樹枝,覺得不大順手,又給丟了,一步步朝上走去。
青年?如臨大敵,當即橫過佩劍,擋在身前。
兩?側武者?同是?惶恐,手忙腳亂地按住兵器,蓄勢待發。
宋回涯停下腳步,笑容和熙道:“我也知道,今日諸位備足了好?戲,等著輪番登場。可我實在沒有耐心應付,也無暇一個個招架。這次設宴,本是?為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至于什么?蛇蟲鼠蟻,與我并?不相干。但你們既然非要找我不痛快,我干脆也給你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兩?側哭聲小了下去,一群人紛紛抬頭看她,備好?的腹稿無從出口,想要回罵一時也找不到好?的理由。
宋回涯朝上方一指,風流豪爽地笑道:“我的劍,就擺在山門前,我今日赤手空拳,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不管你們初心如何,也不管你們召集多少?高手,能在這條路上殺了我,就算作你們本事。”
她分明站在山腳的最低處,可昂首掃視眾人的眼神仿佛在睥睨天下。傲然張狂之意盡顯。豪情蕩氣回腸。
宋回涯夾槍帶棒地道:“真相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但狗不咬到包子,是?不愿意撒口,為了省些麻煩,我今日大發慈悲陪你們玩玩。在此之后,誰若還敢拿些骯臟下作的手段到我面前找死,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冷血無情!
一群人彼此對視,交換眼神,有些詫異于她敢當眾設這樣?的賭局,是?渾然不將自己等人放在眼里。同時又被她那刻毒的言辭罵得怒氣填胸,難以?克制。
青年?咬牙切齒道:“宋回涯,你要不要睜眼看看,你哪來的同道中人?今日在列的,都是?等著要你命的!”
宋回涯見他?們尚在猶豫,眸光掃去,笑容輕蔑,問:“怎么?,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連仗勢欺人都不敢?”
她的諷刺太過尖銳,青年?被激得氣息紊亂,當場變了臉色,拋卻原先定?好?的諸多計劃,嘶吼一聲,執劍殺了上去。
一眾同伙見狀,跟著抽出刀劍,沖殺而下。
騰騰殺氣朝一處凝聚。
山上擂鼓聲驟然作響,“咚”得一聲,引得眾人心神俱震。
鄭九轉身,不緊不慢點了柱香。
賭鬼瞠目結舌道:“她打的是?這主意?!”
簡單粗暴的一個“殺”字?
圍觀眾人只見宋回涯被刀光劍影所圍,看不清具體的戰況。
幾位游俠實在看不過去,豁然出手道:“我呸!什么?孬種,也真下得去臉動?手!宋大俠,我來助你!”
宋回涯并?不領情,厲喝一聲:“讓開!”
鼓聲陡然加急,奔放激昂,似暴雨來襲。
宋回涯運勁踏下,身形拔高,俯沖向前,腳底如踏云馭風,倏然向上躥出丈余遠。
本在她上方的武者?正要劈落一刀,斷她去路,奈何宋回涯身法太過詭譎,好?比一片沾衣的落葉,不過錯眼之間,已?將他?拋到了身后。
而山道上全是?圍靠來的人影,出鞘的刀身遏制不住砍落的趨勢,險些誤傷自己的同伴,一收一放間,拖累了追襲的速度。
人群陡然大亂,不分敵我地對罵起來。
剛抽出兵器準備援手的少?俠們茫然站在原地,見確實幫不上忙,只得羞愧離場。
最先發難的青年?本以?為占據高處地形更為優勢,見宋回涯騰飛遠去而他?被人群阻礙時,才意識到這陡峭狹窄的山路于他?們不利。
越多瓦合之卒,越是?不便,嘴里喊出一句:“且慢!”
又喊:“武功不行的,自己退下!莫要擋路!”
然而那聲音徹底被鼓聲蓋過,如同石頭落水,僅起了些無人關注的幾朵水花。
看客們追著宋回涯的身影往上奔跑,很快見到了苔痕青綠的巨石。
宋回涯身形急停,反手一掌,朝后拍去。
掌風掀起飛沙走石,如同翻滾的波濤,瞬間迷了眾人視線。
宋回涯橫腳踢去,掃倒一片。
高空鼓聲又變了節奏,高低不一地起落,時而急促,時而沉緩。
后方的武者?越過地上的傷患,前仆后繼地殺來。
刀片刺到眼前,宋回涯兩?指夾住,內力順著刀身一震,輕而易舉地卸下對方兵器。自己也不用,任由它掉落在地。
宋回涯或拳或掌,打出來的招式雜亂無章,難以?抵抗。而那些武者?不知是?功夫不到家,還是?受了鼓點的影響,腦子跟手仿佛不是?一具身體上的器官,出招總握不準時機。
香很快燃到了盡頭。
宋回涯不再?與眾人糾纏,縱身去取桌案上的長劍。
直到最后一點香灰落下,深紅的火星熄滅。
弟子們放下鼓槌,四下出現一片空蕩的寂靜,只剩下宋回涯長劍出鞘發出的低吟。
“鏘”的一聲,山間似有無盡的回音。
偏斜的日光照在劍身上,反射出一道堂皇正大的白光,從眾人面上閃過。猶如神兵降世?。
宋回涯一轉手腕,劍尖前指。劍身上帶著一道貫穿的裂紋。
所指處的武者?動?作凝滯,冰封在原地,再?不敢上前半步。
宋回涯抬起下巴,低笑一聲。
鄭九心下感慨:這世?間能照凈江山,令眾邪自息的,
也可能,是?把平平無奇的斷劍。
它叫回涯。
第109章 南風吹歸心
一場襲殺, 開始得壯闊恢弘,卻?結束得丑態百出。
這幫人的顏面算是毀了個徹底。
謝仲初死后,余下的一些?盡是群土雞瓦狗, 惜命得很,唯有仗著?聲勢才敢冒頭,是斷不敢只?身領教?宋回涯的劍的。
只?僵持片許, 見無人愿意出聲, 便自覺退回山道兩側。
宋回涯意猶未盡地掃過一圈,眸中譏誚之?意不言而明。
被她注視者無不低頭屏息,任由四面諸般探究輕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抿著?唇角,強裝鎮定。
不留山眾人頓時士氣大振。一掃頹靡,與其余看客歡呼吶喊。
在?那響徹凌云的歡聲之?中, 宋回涯收劍歸鞘, 走到香案前, 將劍平放在?桌邊,點香祭拜。
眾人自發噤聲, 神色莊嚴肅穆, 與她一同, 向峰頂方向鞠躬。
宋回涯隨即端起中間酒杯, 先敬天地,再敬先祖, 最?后轉身面向一眾豪杰,字正腔圓道:“自宋某離開不留山,已有十五年之?久。這十五年間, 苦于時乖命蹇,造化弄人, 只?能四海流蕩,目視山門敗落,有負師長囑托,心中常懷慚愧。幸得際遇,蒙故友不棄,得以?重掌山門。自今日起,我宋回涯,接任不留山第十三代掌門。感謝諸位同道不辭辛苦前來觀禮,愿意做個朋友的,都?請入山飲杯水酒!
她兩手端著?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緩緩將杯子傾倒,朝眾人示意。鏗鏘有力?道:“開席!”
話音落畢,眾人鼓掌應和。
后方弟子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漲得滿臉通紅,慌忙抄起鼓槌,全力?擂響。
強勁蓬勃的鼓聲,將氣氛推至頂點。
就聽山下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樂聲,最?先來賀喜的,是村中的百姓。
他們挑著?豬、雞,還有米面制成的各式糕點,從?山腳一路抬上。
走到半途,回首見身后無人,而觀者如堵,心下開始打顫,暗道不好。在?為?首青壯的吆喝聲中,刻意放緩腳步,拖延時間。兩旁樂手也加大了吹吹打打的氣力?,試圖營造火熱的聲勢。
然而這些?虛張聲勢的舉動,如何能瞞過在?場武者的耳目。
那些?卑劣庸鄙的小人,多年來招搖過市,是不知自慚形穢為?何物的。先前比武落敗,受人嗤笑,短暫的羞惱過后,發覺宋回涯在?江湖威望上到底要遜色三分,縱使?自己技不如人,此時卻?是占了個地利人和,當下又猖狂起來。
青年再次出列,抱拳朗聲宣告:“我等今日,也在?武林同道面前放句丑話,我等與宋回涯勢不兩立,誰人敢坐宋回涯的席面,便是與我等過不去!”
人聲沸沸揚揚,本是歡天喜地的和樂氣象,因他這敗興的一句,多出了幾分沉重。
宋回涯屹立不動,眼神也不賞一個,面上保持著?歡欣的笑容,平靜說:“那我今日也要看看,誰敢對我宋回涯的客人不敬。我讓他一只?手,他都?沒命走出這不留山!
青年不聽她的威脅,抱劍站在?一側,肆意嘲笑:“宋門主說是要給江湖立規矩,怎么來的卻?是一群走卒販夫?不留山是準備要開客棧,還是下地種田了?宋門主早說如此,我等就不平白跑這一趟了!
他那“宋門主”三個字刻意拉長了音調,當個笑話在?講。
步伐輕盈上前,追到隊伍的最?前方,張眉努眼,惺惺作態地說:“諸位若是腿腳不便的話,要不要我來幫你們一把?這不過短短十來丈,走到頭,可別要等到天黑了!
說著?就要動手動腳。
挑著?豬頭的壯漢眼神鋒利射去,對他興妖作怪的嘴臉頗為?厭惡,拿手肘用力?一頂,將人推開。
青年又是大笑,邊退邊說道:“當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留山下的百姓,同宋門主一樣,只?有脾氣犟得厲害。可僅是如此,就妄想能稱霸武林,未免太自命不凡了。經此一事,望宋門主能學會‘謙卑’二字。先給自己人立立規矩吧!”
宋回涯不為?所動,只?是被這蒼蠅吵得煩了,余光不善瞥去,問:“你急什么?是怕自己短壽,今日就得歸西,一時片刻都?等不了嗎?”
青年上躥下跳,朝她吊兒郎當地一拜,掀開眼皮,從?下方陰惻惻地看她,嬉笑道:“希望宋門主能一直這般沉得住氣!
銅鑼聲變得稀稀拉拉,鼓聲也低沉了下去。好端端的喜宴,偏惹上這么一個大煞風景的玩意。
人群中傳來厲聲的怒罵:“吠夠了沒有!哪里來的狗,方才沒被打乖,還想再吃幾棍子?”
青年朝說話的人勾勾手指,叫他若有膽量就親自來,看看是誰吃這棍子。
后者自知不敵,只?得咽下這口惡氣。
賭鬼手指捏得咔咔作響,早要上前舒展拳腳,被鄭九跟沈歲一左一右地攔下。
他掙脫不開,暴跳如雷道:“我若這也能忍住不打他,我搬個蒲團來,就能直接剃度當和尚了!你們兩個給我放開!”
沈歲還有心挖苦:“哪家和尚廟能收你?少做夢了。”
鄭九好聲勸解:“這可不是逞能的時候。你一出手,世人該要罵宋門主沒有肚量,惱羞成怒了。你看看知怯,莫非連個孩子都?比不過?”
宋知怯繃著?臉,跟炮仗似地火爆道:“干嘛?”
沒人想在?此時觸她霉頭,賭鬼面皮抽動了下,冷靜下來,跟著?偃旗息鼓。
后面出場的,大多是沒有跟腳的游俠,或是一些?聲名不顯的小門小派,一時興起前來觀禮,只?為?捧個人場。
有些?只?提了壺酒,有些?則是路上順手捎來的特?產。不怎么撐得起這隆重的臺面。
游俠們面帶羞赧,朝宋回涯拱了拱手。
宋回涯認真?還禮,請諸位入內;剡^頭,對著?擂鼓的弟子問:“才是早上,就沒有力?氣了?”
幾名弟子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多有松懈,賣力?地敲打起來。
自開席已有半個時辰,始終不見名門正派的身影,等著?看好戲的一干人等態度越發囂張。干脆明目張膽地叫嚷起來,引得一陣騷動:“好生冷清的宴席,全是些?江湖浪客,早知如此落魄,我等就不來了!
這話得罪了在?場不少?人,哪里還有心思放在?今日的宴席上。
眼見失態要發展成一場鬧劇,宋回涯出聲接過話題,適時鎮住暗中的鬼祟。
她說:“我宋回涯就做了十幾年的江湖浪客。無拘無束,安閑自得,且遇到過幾位稱得上頂天立地的舉世英豪。名門正派,不過一個名頭,很重要嗎?”
他們只?等著?宋回涯說這話,如同抓住重大錯處,義正辭嚴地呵斥道:“自然重要!這名頭是武林前輩闖出的血路,是這江湖的脊骨,立身的根本。背典忘祖之?人,如何敢自稱為?‘俠’!
宋回涯又問:“那誰家名頭,能比得過我不留山?”
先前的青年悵嘆一聲,牙尖嘴利道:“可惜啊。不留山昔日的盛名就是因武林同道的仰慕推崇而壘就,但如今能為?宋大俠正名的,又有幾何?依我之?見,宋大俠還不配做這不留山的掌門。名不正,言不順。”
宋回涯搖頭,一字一句道:“你錯了,我不留山的輝煌是天下百姓口口相傳壘成的,是黃沙枯骨寫就的功名。是濟蒼生、安社稷的不世功勛。從?來無關名利,更?不需一些?攀高結貴的小人來推崇!
宋回涯笑意森冷,問道:“何況,在?你眼里,哪些?算是名門正派?他們還配嗎?”
眾人聽得熱淚盈眶,想起不留山那些?悲壯的往事,感懷落淚,激動叫道:“說得好!”
他們指著?那幫胡攪蠻纏的乖謬之?徒,唾棄道:“滾!不留山不歡迎你們這種陰險小人!”
“休要臟了不留山的地!”
一眾人憤然甩袖,就要負氣離去:“我等還不稀罕留下!分明是她宋回涯廣昭天下,請我們來的!你們就關起門來,自封個武林魁首吧,待出了這不留山,看看誰人會認!”
就在?此時,山道上傳來一道悠揚的喊聲:“嚴家堡,賀,宋門主大喜!”
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響起,起初只?山腳下的百姓聽見了。很快山底的武者幫著?喊話,數道聲浪層層疊疊地朝上方傳來。
青年等人怔愕停步,反應快的俠客干脆將他們攔下了。
等了許久,喧天的鑼鼓聲驚飛滿山的鳥雀,又過片刻,一行人影顯現在?蜿蜒的山道上。
賭鬼光是靠一雙耳朵聽,已是眉開眼笑,長舒胸口郁氣,痛快大吼道:“不愧是嚴家堡,好大的排場!”
“宋門主——!”
為?首的是一名老管事,人還未走到前來,已一抖寬袖,畢恭畢敬地朝宋回涯作揖行禮。
宋回涯抬手虛扶,老管事還是鄭重將腰彎到低處,實實在?在?行了大禮。
他直起身,慈眉善目地笑道:“奉我家老堡主之?命前來給宋門主賀喜,也多謝宋門主昔日對我家郎君,以?及梁洗大俠的關照。”
他說到“梁洗大俠”四字時咬字極重,可見是被某人千叮萬囑要求過的。
二人對視之?間,心照不宣地笑了出來。
老管事身子骨健朗,且有不俗的武學功底,是以?聲音雄渾有力?,哪怕是在?這嘈雜無比的環境下,十丈開外的看客依舊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家老堡主說了,宋門主的排場,是要給到的。只?是信收到的太晚,挑好禮物,再將這些?東西運來,耽擱了好些?功夫,險些?以?為?趕不上了。有些?倉促,請宋門主莫要見怪!
老漢說得情真?意切,再次彎腰作拜:“江湖已多年沒有這等盛會,本該由家主親自來道賀的,可惜我家老堡主舊病未愈,經不起舟車勞頓,郎君又在?遠游,瑣事絆身,趕不及回來,所以?才叫老夫走這一趟。待日后抽出空,再攜厚禮來叨擾宋門主!
宋回涯兩步上前,被他幾句話說得心花怒放,面上也掩不住喜色,笑道:“老人家客氣了!
老管事身后是二十來名肌肉健碩的青壯,挑著?十個大小不一的木箱。單從?幾人被浸濕的衣衫來看,該是一些?重物。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身后那匹風采神駿的良駒。
棗紅色的馬匹身上綁著?鮮艷的紅綢,體態修長,目光靈動,且脾氣頗為?溫順。韁繩被交到陌生弟子手上時,只?輕輕仰頭噴了下鼻息。管事一拍它的脖子,便順從?地讓人牽走。
不消多說,外行人也知道這是匹千金難求的寶馬。
老管事見宋回涯目光一直落在?那馬身上,等看不見蹤跡了才轉過臉來,揚起眉毛,得意笑道:“那是我嚴家堡馬場這十年里最?好的一匹千里良駒,宋門主還喜歡嗎?”
宋回涯何止是喜歡,正要開口,老管事抬手打斷了她的話,欽佩道:“只?有這樣的馬,才配得上宋門主這樣的豪俠。良禽擇主,這馬合該就是宋門主的,不必道謝!
他這話說得有有意味深長,似乎是在?路上聽人說了方才發生的爭端。
果不其然,話一說完,老管事又轉身走向先前那口出狂言的青年,語氣和善地問:“不知這位少?俠師承何派?”
青年猶豫良久,見回避不開,還是報了家門。
管事搖頭,回看眾人,一臉后怕地捂著?胸口道:“沒聽說過。還以?為?是什么可以?跟不留山比肩的百年名門,才敢與宋門主叫囂。嚇得我好一路,都?以?為?送完這禮,要回不了嚴家堡了!
現場眾人無不捧場,張揚大笑。
那青年臉色一陣青白變化,受他這般直白侮辱,被一道道無形的巴掌扇得無地自容,顫抖著?抬起手,直指他的鼻頭。
老管事無辜看著?他,寬袖盈風,“嗯?”了一聲。宋回涯也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
青年到底不敢與他們翻臉,強行忍下。
宋回涯懶得搭理,邀請道:“老人家,請上座!
管事理了理衣襟,笑若春風道:“那老夫就不客氣了!
老者剛進山門,遠處再次傳來道賀的聲音。
“木寅山莊,賀,宋門主大喜!”
聽見來者身份,一眾俠士目瞪口呆,互相對望,打聽消息。
“木寅山莊?據江湖傳聞,不是宋大俠擅闖木寅山莊,與莊主結惡了嗎?怎么還會來送禮?”
“木寅山莊究竟是在?哪兒?都?聽人說山莊現世了,可我還是連根毛都?沒瞧見!
“木寅山莊避世多年,還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江湖上,宋門主好大的面子!”
一陣嘩然的喧囂聲中,若隱若現的人影逐漸靠近。
眾人伸長了脖子,爭相往前擠,想瞧瞧世上最?為?神秘的山莊之?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付有言從?人群中緩步走出,看著?宋回涯沒有說話,神態有些?局促。
宋回涯溫聲笑問:“怎么樣,江湖的風光好看嗎?”
付有言松了口氣,那種生疏尷尬的感覺消退下去,回說:“不留山的風光很好看,春風如酒,醇香醉人!
宋回涯失笑道:“如今都?快入秋了。”
付有言眺向山頂,眉目舒展,燦然笑道:“秋光也是無限好的。沒有白來!
宋回涯看著?他,解下腰間的一塊木牌,扔了過去。
付有言手指摩挲著?上面的“不留山”三字,有些?呆愣,半晌沒個反應。
“你若想來,不留山永遠有你一席之?地。”宋回涯不與他多客套了,朝后一指,說,“自己進門去,找我徒弟玩兒吧,她對山上熟悉得很。別跟著?她惹是生非就行。”
圍觀眾人沉浸在?錯愕之?中。一是震驚木寅山莊的當家人居然是個很年輕的小郎君,二是詫異于他與宋回涯關系匪淺。
還沒琢磨明白,又聽下方來報。
“云來山,賀,宋門主大喜!”
這下滿堂已不止是震撼了。
清溪道長曾也是聲名在?外的絕世高手,比宋惜微還要長上一輩,那一代還活著?的英雄里已不剩幾個。
這些?年里他領著?弟子駐守邊地、抗擊胡賊,才漸漸從?江湖中隱沒。但云來山,無論跟腳,還是聲名,都?是源遠流長、當之?無愧的名門正派。
清溪道長一聲贊許,抵過江湖上成百上千的毀譽。
兩名小道長踏著?輕功,從?山下騰空飛來,站穩后朝宋回涯齊聲行禮。
二人該是雙生子,舉手投足間連動作都?整齊一致,大抵也是第一次趕上這樣的熱鬧,臉頰紅撲撲的,脆生生地笑道:“我兩個代師祖前來給宋門主道喜來了。禮物雖不貴重,但該是宋門主喜歡的!
兩人一同托著?個木匣,當眾將盒子打開。
里面躺著?塊青綠剔透的玉飾。
小道長們異口同聲道:“這是當年宋誓成前輩請師祖幫忙刻的玉牌,說要作為?今后不留山的掌門信物?上М敃r找不到好的玉石,后來好不容易尋到,又沒機會送出。今天可算是能物歸原主了!”
宋回涯將盒子接過,摸出里面的玉佩,發現上面的紋樣,與玉石的材質,都?與宋惜微曾經送給自己的那塊相似。
可惜那塊被她打碎,再難拼全了。
原來師伯又給她找了一塊。
宋回涯不覺視線發花,眼底浮出一片朦朧水霧,她強忍著?情緒,說道:“代我多謝清溪道長。”
“好嘞!”小道長迫不及待地問,“我們可以?進去吃席了嗎?”
宋回涯闔上眼睛,憋回眼淚,笑道:“去吧。”
二人抱拳一禮,樂顛顛地往里跑。
宋回涯尤在?晃神,就聽身邊人咋咋呼呼地高喊道:“善定大師!”
“你眼花了吧?善定大師離這有千百里遠,怎會大費周章地來不留山?”
眾人前腳反駁,后腳看清人臉,俱是難以?置信,紛紛低頭行禮,下意識往后退開半步,以?示尊重。
宋回涯是認得來人的。當初在?謝仲初的府上與他有過爭執,后來才知道,自己中毒垂死時,多虧老僧庇護,又為?她尋藥,才救她一命。
不想他竟愿意親自前來,為?自己正名。
宋回涯快步上前相迎,謙虛道:“華陽城中多有冒犯,還望大師見諒。先前受的傷可好了?”
老僧看著?她,稍稍后仰,似乎有些?不習慣,過了會兒才道:“宋施主言重了。那日相別過后,老衲回去靜思,宋施主所言是有道理,是老衲著?相了。”
他雙手合十,朝宋回涯微一頷首,二人都?不再提及那些?舊事。
宋回涯誠邀道:“善定大師,要不進去坐坐?”
老僧笑說:“老衲不喝酒!
宋回涯汗顏道:“是晚輩思慮不周了,沒準備素齋!
“本是路過,來給宋施主送份禮物!崩仙f著?頓了一頓,從?懷中取出一串佛珠,遞給宋回涯,“送完便走了,今日還需趕路,宋門主不必費心招待。”
他口中“宋門主”三字一出來,宋回涯的地位幾乎是板上釘釘了。
那些?個跳梁小丑早已大驚失色,朝著?人群深處藏匿。
但現下無人顧得上他們,因為?山道上正有一條長龍,一字鋪開,朝上行進。
眾人算是看出門道來了,紛紛笑罵道:“他們別是約好了來的吧?”
正闊步走來的壯士遠遠便揚手解釋,高聲道:“各位好漢還請不要冤我!可真?不是什么約好,只?是不留山附近太熱鬧,住不下我們這許多人,何況我等還帶著?禮物,所以?借宿在?十幾里外的一處鄉鎮上。昨晚連夜趕路,才在?今早趕上宋門主的席面!”
那壯士朝宋回涯抱拳招呼,熟絡笑道:“云來山的兩位小道長跑得實在?太快,我們分明是一路來的,偏偏他們趕著?先行一步。宋門主,久仰大名!”
宋回涯正思忖著?如何稱呼,對面壯士已一股腦地往下敘述,沒給她插話的機會。
“不知宋門主是否還記得邊關的那些?舊友,我等今日可是領了重任,要來替宋門主撐個場面的。若是辦事不利,可少?不得叫那些?師兄師長數落。本是準備好了,一路搖鈴打鼓,大張聲勢,叫天下人都?來沾沾宋門主的喜氣。只?怕趕不及,誤了門主的大事。結果到了山下才算開了眼界,原是我等自作多情了,宋門主一呼百應,來者如云,我們這上百人還要站不下腳!
他說得有趣,將氣氛帶得歡快,邊上人跟著?玩笑道:“你們確實是晚了一步,但凡早來一些?,我等就不用白受一頓氣了!”
“就是!你是沒瞧見,方才好些?個不要臉面的無恥之?徒,到不留山前來班門弄斧。被宋門主教?訓了一通,還不安分!
壯士忙連連告罪:“罪過罪過,那我到時候自罰三杯!”
眾人點破他的心思:“你是貪酒喝吧!”
壯士仰頭大笑。
后方弟子跑過來,面帶難色地對宋回涯道:“門主,山上席位排不開了!
他聲音不大,可還是叫面前的壯士聽見了。男子當即一拍胸脯,灑脫道:“不用麻煩了,我等江湖人不講究這些?,席地而坐,對酒而歌,已是足意!今日有諸多豪杰知己在?此,相見甚歡,是人生大幸,隨意怎么都?快活!”
一群江湖游俠被他三兩句說得心潮激蕩,主動上前結交:“那就一起喝酒?”
“走!”
一群人勾肩搭背地朝里走去。
宋知怯被迷得找不著?北,捧著?臉大喊道:“師父好厲害!我師父不愧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賭鬼揚眉吐氣,已是笑得見牙不見嘴,半身重量都?壓在?沈歲身上。
沈歲也是大喜若狂,連被賭鬼當拐拄了都?未介意。
連鄭九都?是低眉淺笑,面上神采熠熠。
宋回涯被圍在?人群中間,聽到山間吹來一陣浩蕩的風。
這風壓彎枝干,萬壑千林同時發出簌簌的響聲,綠葉如雨,帶著?后山彌漫的酒香,在?林間飛走。
不似人間。
眾人站立風中,衣衫飄搖,瀟灑豪放。
第110章 南風吹歸心
盛宴過后, 一地瑣碎雜務。
諸多賓客的送往與回禮,都推給鄭九等人去做了,可依舊多的是事情要由宋回涯決斷。
宋回涯只闔眼休息了不到一個時辰, 沒什么睡意,干脆到書房翻了遍昨日的禮單與賬目。尚在逐一做安排,天色不覺就?亮了。弟子領了人過來, 說是有想來不留山拜師的蒙童, 請她見一見。
宋回涯暫且沒有招納門人的打算,是以聽得心不在焉,頭也未抬, 指尖在桌上隨意敲了敲。
弟子看出她的推拒,先一步開口道:“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天不亮就?在山門外等著?了, 聽說是走了十多里的山路, 連夜來的, 只穿一雙不合腳的破草鞋,走得腳底板鮮血淋漓, 我看著?有些可憐。她父親不像是會心疼她的, 我勸說了好幾次, 他仍是固執己見, 不肯離去。若是見不著?門主的面,我怕他會一直等候, 硬磨著?門主心軟。門主要不親自同他們說一句,好或不好,都斷了他們念想?也省得落人口實?。”
宋回涯這才?分出心神, 抬眸看了他一眼。
來的正是那位受命照看不留山多年的弟子,名叫馬英長。武功雖不入流, 脾氣也比較軟和,但處事極為穩妥,比他們這些在生殺里闖蕩的游俠要圓融得多。
宋回涯略作思忖,抬手一招,示意他放人進來。
馬英長遂將候在外頭的父女二人領進門。
宋回涯第一眼便落在他說的女童腳上。
那女童走路的姿勢不大穩當,兩根細弱的腿都快打直了,幾乎是被邊上男人生拉硬拽進來的。露在鞋子破洞的腳趾黑得看不出顏色,每走一步,都會在地上留下一點臟黑的鞋印。不知是血是泥。
男人始終彎著?腰,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屋子中間,打躬作揖,諂媚賠笑。
女童也是利落地跪到地上,一言不發地就?開始磕頭。
男人抬袖擦擦眼角,開口哭訴:“我家這小妮子最?是能吃苦,人也伶俐,若不是家中吃飯的人太多,實?在是養不活她了,也是不忍心送她過來的。都說宋門主是天下最?仁慈的大俠,就?當是可憐,收了她吧。任勞任罵,我定不多話!
宋回涯右手托著?下巴,在二人中間看了一圈,問?那女童:“你為何想來不留山,又為何想要學武?”
女童流暢答道:“想跟宋門主一樣,能鋤強扶弱,做個大俠。”
“這是別?人教你的!彼位匮呐d致索然,繼續翻閱手中的賬冊,“我想聽你自己的理由!
小姑娘怯怯抬頭,去看父親的臉色。
宋回涯說:“不用看別?人。想進我不留山的弟子比比皆是,如?果連句真?心話也不敢說,我憑什么收你?”
她態度不多嚴厲,可那沒什么感情的語氣已夠叫面前人瑟瑟發抖。
小姑娘忙轉回身,手指摳著?衣擺上的破洞,木訥地看著?她。
宋回涯端起?茶杯,不溫不火地道:“站起?來說!
女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癟著?嘴,實?在想不出什么動聽的回答,強忍著?哭腔如?實?道:“江湖人更有本事,可以想要什么有什么,還能叫別?人害怕!
宋回涯無端想起?了付麗娘,搖頭道:“就?算有無邊的財富,過人的技藝,在江湖里,竹籃打水才?是常有!
小姑娘以為自己說錯話,驚慌得渾身僵直。
后方男子不悅地一巴掌抽了過去,直打得她腳步踉蹌。張嘴又是大罵,又是求情,臉色連番地變化,點頭哈腰道:“胡說八道些什么!宋門主您別?介意,這臭丫頭腦子笨,總是一沖動就?說張口胡說,不是真?心!
小姑娘抬手捂住臉,憋不住眼淚成串地往下滾,但還記得來時的囑托,死咬著?嘴唇沒敢哭出聲音。
馬英長聽著?那清脆的耳光聲,心中惱怒,張口欲言,就?見宋回涯放下茶杯,開口說:“留她來念書吧!
男人大喜,就?要千恩萬謝,按著?女童的腦袋磕了個頭,才?反應過來,不解道:“念書?”
宋回涯點頭,說:“是啊,村里沒有能教習的先生,我打算開個學堂,將不識字的孩子都叫來一起?。山上弟子大多是懂些學問?的,教一群蒙童,還是綽綽有余。”
事態進展不同男子預期,糾結著?表情想要拒絕。
宋回涯已將他后話中的擔憂先說了出來:“她家離得遠,可以住在村里。我管她一日三?餐。再大一些,能做出粗活,我也會給她發工錢。等她能識文斷字了,往后去哪兒?都方便。你若這也不肯,就?直接帶她回去!
男人諾諾連聲,還有些不死心,猶豫著?問?:“要念多久?念完能進不留山嗎?”
宋回涯笑說:“學無止境,哪有剛開始學,就?問什么時候結束的?先看她有沒有興趣!
女童這會兒?機敏起?來,也不哭了,響亮答道:“我有興趣!”
宋回涯當即拍板道:“那就這樣吧。什么都不用帶了,會有門中弟子替你準備!
男人吞吞吐吐地賴在原地,挖空心思想再找個借口。
馬英長不耐煩地抓住他胳膊,強硬將人拖了出去。
等好不容易將人打發走,馬英長怏怏不樂地走回來。
宋回涯說:“人一出名,總有麻煩會接二連三?地來,想借你的聲勢,謀些好處。偏自己又沒膽子,只能欺負真?正的可憐人!
馬英長很是憂愁地嘆了口氣,撓撓頭說道:“我叫下一個進來了?”
“下一個?”宋回涯有種不祥的預感,瞇著?眼睛問?,“還有多少個?”
馬英長避開她的視線,支吾著?道:“現在的話……有百來人在外等著??宋門主見了一個,余下的怎么好回?”
宋回涯:“……”聽聽這像是人話嗎?
馬英長趕忙解釋道:“大多是昨日來的那些賓客舉薦的,不像她這般凄慘。我看有的已學過拳腳,根骨天賦都算不錯,我怕開罪他們,沒敢回絕。”
“不留山不會輕易收弟子的,只要收了,便要管教,不能叫他敗了師門聲譽,F如?今來拜師的,各懷心思,不好分辨。等過兩年再看吧!彼位匮乃剂恐?說,“那些貧苦出身的孩子,若是聽話,收留下來給他們一口飯吃,免叫讓他們在外餓死。至于什么名門子弟,不管他們是什么來路,都推了吧。”
馬英長突然來了精神,極力勸道:“將他們留下也可以啊,不說是弟子,只當是來花錢學藝。宋門主有空就?去指點兩下。我看鄭前輩的武功也是獨步天下的了得,幫著?教上一招半式,便多得是人想來。聽聞從前不留山也會指點其他門派的弟子,說明?是不忌諱這個的。”
他說到興處,腰背都挺直了,走上前侃侃而談:“江湖上好些門派,規矩多如?牛毛,沒有門路,弟子進去只配做些無用的雜活,求學多年,也不見能學到什么真?本事。若每月只需交點銀子,不用卑躬屈膝地求人,我看不愁學生的!
馬英長掰著?手指頭算給宋回涯聽:“就?算每月收他們個五兩好了,一年到頭少說有個千百上萬。沒錢的弟子就?去山上做工抵債。不留山也實?在缺些人手,這些弟子多少算得上半個自己人,有需要時,方便差遣!
“你說的是有道理!彼位匮暮眯Φ,“可不留山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馬英長脫口而出:“對面不還有座茂衡山嗎?山上屋舍雖被廢置多年,但修一修,就?能住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宋回涯一聽他說話的態度,就?知道他早打上這主意了。見他說得口干舌燥,主動給他倒了杯水。
馬英長一口悶下,條理分明?地分析道:“銀子的事也不費心。總不是養著?弟子什么都不做的。茂衡山與不留山上,都有不少藥田,叫弟子們好生照料,能抵上日;ㄤN。從前經營不下來,是因總有人來搶我們的,還會借著?各種名目來山上搜刮,如?今宋門主回來,這些都不用再愁!
他說起?這些事時,眸光爍爍發亮,綻放出與往常截然不同的神采。
“再就?是,不留山如?今車水馬龍,有幾分繁華的人氣,就?算過不久賓客散去了,往后仰仗門主聲威,打此經過的行客也不會見少。索性就?在山下開家客棧,叫南來北往的行商路過時能安心歇個腳。若是出夠銀子,幫他們護送一程也不算什么。一年到頭下來,又是筆不小的進賬!
看來先前說他是敗家子,著?實?是冤枉他了。能在水深火熱中將不留山維系多年,分明?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宋回涯認真?聽著?他講,等他說累了停下喘氣時,才?笑著?道:“你既然已考慮周詳,列個賬目給我,我撥銀子交由你去做。”
馬英長重重點頭,興奮道:“好!我這就?去!”
他摩拳擦掌,顧不上與宋回涯告辭,嘴里念念叨叨,倉促往外跑了。
宋回涯怕又有人來找,煩得頭大,放下手中東西,也出門去散心。
風中飄著?些魚鱗似的薄云,投下淡淡的影子,而天空藍得透徹。高?處濃淡不一的山峰,好似筆描出的水墨。
仰頭認真?看著?,發現今天的云游得特別?得快,叫天幕都顯得近了,仿佛觸手可及。
密林深處吹來清涼的風,還有悅耳的蟲鳴與空靈的水聲。
宋回涯信步走動,聽到熟悉的聲音,低下頭去看,發現付有言正陪著?宋知怯在玩。
二人趴在厚重的草地上,似乎是在抓蟋蟀。
宋知怯是個老手,網兜里已抓了好幾個,還逮了兩只蝴蝶。
她毫無保留地
向付有言傳授自己的心得,后者懼怕飛蟲,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怎么都學不會,將她氣得牙疼,干脆不聊這些。
她摘了根細草,去逗弄那幾只蟋蟀,關?照地說:“最?近不怎么想吃魚,等過幾天,我帶你去湖里摸魚。那些魚都被養呆了,一撈就?上來了。”
付有言在采一些細碎的野花,黃白?地間雜,很是好看,他整理著?花束,說:“可是我過兩日就?要走了。不能陪你去摸魚!
宋知怯對這個師父點名給她的玩伴有些舍不得,聞言坐了起?來,遺憾說:“。窟@么快?”
付有言說:“山莊離不開人的。我若不在,他們會害怕!
宋知怯失落道:“好吧。”
她甩著?手里的草葉,將它卷成一團打了個結,過了會兒?抬起?頭說:“我還是挺喜歡你的!
能跟她玩到一塊兒?去,偶爾被她戲耍了也不生氣,這樣的人可不多。大多數人,要么拿她當個普通孩子隨意糊弄,要么就?是忙得腳跟打轉分身乏術。
付有言用草將花扎成一束,拿手肘推了推她,說:“別?不開心了,你喜歡什么東西,下回我帶來送你。”
宋知怯不假思索道:“我喜歡錢啊!
“我有錢啊!备队醒孕φf,“難怪你喜歡我。”
“世上有錢的人多了去,我又不是誰都要喜歡。”宋知怯晃著?腦袋,說得頭頭是道,“可他們再有錢,愿意捧著?錢來找我,也全是為了我師父,不過是場交易。交朋友就?不一樣了,你合我的眼緣,沒錢我也樂意和你玩兒?。”
付有言對她說什么都應和,點頭稱是。
宋知怯拍拍屁股站起?來,像是做出了極大犧牲,小手一揚,說:“那我今天就?帶你去摸魚吧!
付有言開心道:“好!其實?木寅山莊也有湖,只是我娘從不準我下水!
宋知怯頗為仗義?地道:“怕什么?我去叫上賭鬼,他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你撈起?來。你隨意玩。”
付有言聽著?感覺有些奇怪。不是撈魚嗎?怎么成撈他了?
宋知怯已麻溜地跑遠了,見他還愣在原地,高?聲招呼道:“快來啊!”
宋回涯站在陰影處看得正樂,忽然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
雖然她略有分神,可這么的距離之下,卻沒叫她聽見任何腳步聲,也就?那么一個。
宋回涯頭皮發麻地轉過身去,不出所料地對上鄭九那張略顯陰沉的俊臉。
宋回涯揉了揉額側,眉宇間掛上一抹痛苦之色,賣慘道:“我早上一覺醒來,感覺像有一千只鳥在我耳邊聒噪地喊,‘宋門主!’,‘宋門主!’。鬼使神差地就?出門了!
鄭九不為所動,嘲謔道:“一千只鳥把?你叫進林里來了?”
“哦?”宋回涯就?坡下驢的本領日益高?漲,如?今沒坡也能自己往下蹦,面上毫無愧色,一臉恍然大悟地道,“難怪我說,怎么跟魂游一樣,一睜眼就?在林子里了。原是聽著?它們的叫聲自己出來的。不留山果然是鐘靈毓秀,鳥都比別?處的有靈性。”
鄭九被她這恬不知恥的借口堵得回不出話。
宋回涯見他脖頸上的青筋開始暴跳,又訕皮訕臉地笑道:“還是因為有九哥在,我才?能躲個清閑!
她趕緊轉移了話題,擺出一本正經的姿態,不給對方譴責的機會:“昨日鬧事的那幫人,九哥還記得他們身份嗎?”
鄭九說:“我還以為宋門主不會在意!
日頭東升,綠蔭縮短,葉隙間的日光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宋回涯換了個位置,挪步到樹下,抬手壓低一截樹枝,替自己擋著?,臉上笑容在半明?半暗的光色下,顯得真?誠明?凈,沒那么可惡了,說:“你對我是有什么誤解?我這人就?是心胸狹隘。他們當著?我不留山列位先祖的面,指著?我鼻子痛罵,事后一句賠罪也沒有,以為縮起?脖子我就?能當事情過去了?那可不成。他們如?此心虛,擺明?了是有把?柄等著?我去抓,我豈能錯過?”
鄭九敗下陣來,如?實?道:“遣人去打聽了!
宋回涯一臉心悅誠服地拱手:“不愧是九哥。”
鄭九見她悶聲不響地往徒弟那邊走,看是還要偷閑躲靜,將人叫住,說:“有人找你,半天尋不到影,在廳里等了許久!
宋回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還想磨蹭掙扎:“哪門哪派的?還勞煩到你那兒?去了。”
鄭九斜眼瞥她,帶著?一言難盡的表情道:“你師弟的人!
宋回涯立馬改口:“我這就?去了!”
·
前廳里,青年坐姿板正,低垂著?頭,分神地想著?什么,不停端起?茶來喝,等人的功夫,已喝了快有小半壺。
宋回涯一進來,他立馬起?身,朝宋回涯行禮。
“宋大俠。”他知道宋回涯不怎么記事,擔心她又將自己忘了,補了一句,“我叫夏啟,是郎君身邊的仆從,跟著?他已有多年。郎君脫不開身,特意遣我來給宋大俠賀喜!
宋回涯笑道:“我認得你。坐吧!
夏啟坐下只片刻,很快又起?身,兩手交握著?在身前,恭謹說道:“其實?我帶著?人半個月前就?到了,只是覺得不方便現身,所以一直等到今日才?來拜會。”
夏啟說得很是詳盡:“一是不想朝廷與江湖扯上太多關?系,亂了規矩。二是怕給宋大俠招來不必要的口舌,叫世人誤會不留山是借了郎君的勢。想來會招宋大俠不痛快!
宋回涯眼珠轉動,點了點頭,有些不明?就?里,說:“我明?白?。”
夏啟還是解釋:“不過,郎君是大致知道有哪些賓客會來,確信宋大俠能將這位置坐穩的。”
“我知道。沒有要責備他!彼位匮耐嫘?,“你們郎君真?有那么多啰里八嗦的話讓你帶?”
夏啟鞠了一躬,忙說:“我們郎君沒有說這些,是我自己要說的。他總是將什么都憋在心里,怕說多了招宋大俠討厭。可若是不說清楚,哪怕是萬一的可能,他也不希望宋大俠誤會。所以我自作主張,多嘴幾句,希望宋大俠不要厭煩!
宋回涯和氣笑道:“不用這樣緊張!
“郎君只讓我帶了一句話過來!毕膯⒛眠^茶幾上的一個木盒,走近兩步,在宋回涯面前打開。
里面是一枝干了的杏花。
是京城那晚,宋回涯摘給他的。
“郎君說他想起?來了。當年他在阿勉胸前別?那朵花的時候,想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叫世間所有像阿勉那樣的孩子,可以安穩留在一個地方,不必天南海北地艱難漂泊。這些年里,他一直在朝那條路上摸索,想知道這動蕩世道里,如?何才?能摘到那朵叫人展顏的花。
“如?今,他決定做一件大事,或許會叫天下人說他的不好。希望師姐不要怪罪。”
他說話時一直在觀察著?宋回涯,怕她聽不明?白?。
宋回涯長久沉默,忘了時間流逝,心里一片寂靜。
她將視線從杏花上收回來,望向夏啟的眼睛,目光堅定而深沉,帶著?某種明?睿的通達,說:“你告訴他,千夫所指,萬人謾罵的日子,師姐先替他嘗過了,其實?不怎么可怕。時與命也不非由天付!
宋回涯說著?停頓,眼皮輕微抽動了下,眸中有微末的光芒閃過,說出口時卻聲線平穩:“你告訴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處之!。不要害怕。有師姐在。”
夏啟抬起?袖口,擋住眼睛,一時間竟悶聲哭了出來,語無倫次地道:“郎君這些年,總是身不由己。人人都不想他活,他留在京城,看似過得光鮮,可沒一日敢松心,每句話都要小心,每個字都要斟酌?珊捱是辜負了太多人。尤其是覺得愧對師姐?晌揖?說,宋大俠怎么會討厭他?宋大俠該是最?懂他心中志向的,只是他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他努力將情緒壓下,用力抹了把?臉,擠出個難看的笑來:“如?今看著?宋大俠什么都好起?來,郎君心里是說不出的高?興。知道宋大俠要接任不留山時,他整晚沒睡,坐在窗邊失神。他是很想親自來的!
宋回涯半闔著?眼,輕聲道:“我明?白?!
夏啟將木盒寶貝地收了起?來,說:“郎君只是叫您看一眼。他要帶回去的。”
宋回涯:“……”
夏啟將臉上的淚痕擦干凈,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幫郎君討份禮物。”
宋回涯摸摸耳朵,思忖良久,發愁道:“我向來身無長物,沒什么合適的東西送他,你這問?題可真?是難倒我了!
“寫封書信什么也是好的。”夏啟說著?忐忑補充了句,“別?……別?太傷人!
宋回涯將懷中的兩枚玉佩取出來,在手心看了會兒?,隨后把?完好的那一塊遞了過去。
“我也只是給他瞧一眼,下次我去見他的時候讓他還我。這是師伯留下的,希望能庇他所求得成。”
夏啟看著?又要哭出來,眼淚還沒流出,又情不自禁地破涕為笑,兩手將東西接過,小心收進懷里,用手按住,說:“那我這就?走了,去給郎君回話!
他抱起?木盒,朝宋回涯行禮,快步朝外走去。
宋回涯獨自坐了會兒?,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的草木帶著?溫潤的綠意,風吹了過來,葉片朝著?青色的石磚壓低。不遠處,揚著?一片深色的衣角。
“郎君!
身后人輕輕叫了一聲。
魏凌生偏過頭,就?見平整的青石路上,高?觀啟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二人兩看相厭地對視一眼。高?觀啟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來到前方大殿門前,被兩名持刀的禁衛攔住去路。
高?觀啟回頭,不耐甩了下袖子。
魏凌生抬手輕揮,示意放行,高?觀啟從鼻間哼出一氣,憤慨甩袖進門。
年輕的君王兩眼無神地躺在地上,面容憔悴,身旁盡是被他砸毀的器具。
聽著?大門開合,仰起?頭來,見來人是高?觀啟,陡然淚崩,哭喊著?朝他撲來:“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