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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南風吹歸心

    高觀啟將人扶住, 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屋中充斥著一股臭味,他佯裝不覺,滿眼只有心疼, 拍著對方肩膀問:“陛下,怎將自己弄得這?樣?狼狽?”

    青年長發凌亂,下巴上長著青澀的胡茬, 多日輾轉難眠, 雙目變得有些渾濁,用力扼住高觀啟手腕,宛若抓著救命的浮木, 訴苦道:“他關著我,二郎,宮中禁衛如今大多都被他策反, 他將我幽禁, 他是想弒君!你?說得對, 他人面獸心,喪盡天良, 往常種種皆是做戲, 讒言佞語誆我真心, 枉我真拿他當大哥, 他卻要殺我!”

    高觀啟用力握了下他手,陪他一同坐下, 安撫道:“我知?道,陛下,你?先冷靜, 我能與你?見面的時間不多!

    青年豁然起身,急切追問:“朝中大臣不曾問起我嗎?他們難道就?不管我了?盧尚書呢?你?不說他是忠君之?臣嗎?還有那些個從前在我面前恨不能剖心坼肝的臣子, 如今都在哪里!”

    高觀啟隨他起身,張開嘴,沉痛說道:“陛下的苦楚我都明?白。”

    青年情緒失控,尖聲打斷他道:“你?不明?白!那幫狗奴才將我關在此處,整日連句話也不同我說,任由我打罵,只裝作啞巴。后來從門里扔了飯菜便走,拿我當狗嗎?!二郎,你?快叫他們來救我,你?幫我送信給我阿姐,魏凌生他狼子野心……”

    高觀啟偏過頭,幾?經猶豫,還是發狠將真話說出?:“陛下有所不知?,陸向澤回到邊地之?后,大梁與寧國頻頻開戰。前段時日剛傳來捷報,陸向澤連戰連勝,兵馬已過光寒山,就?要打到寧國境內了。宋回涯也趁勢起頭,在不留山開了場勞什子的英雄大會,叫一眾武林好漢聽她號令。而今江湖、朝堂,俱是由他們一手遮天,哪里容得別?人說話?”

    青年撒開手,神色空洞,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道:“那怎么辦?怎么辦……”

    “陛下,陛下!”高觀啟晃動著青年肩膀,迫使他直視自己,堅決說道,“就?是舍出?命去,二郎也是會救陛下的。何況我等?也不是全無用處的草輩,趁他不防,未必沒有一爭之?力。陛下需得自己保重,斷不能灰心喪氣!

    青年得知?自己大勢將去,心中唯余一片崩潰的殘垣,哪里聽得進他這?些開解,沖著門外?大聲嘶吼:“就?該叫人將那孽畜千刀萬剮地殺了!看看他手足相殘,還有沒有顏面去見地下的先祖!”

    高觀啟忙將他攔住,把人拽了回來,死死錮住他的手臂,厲聲喝道:“陛下,這?些置氣的話多說無益。魏凌生雖獨攬大權,可?到底陛下您才是正統,他想要玄黃翻覆,江山易主,還得問陛下點不點頭。不得名分?,他終究也只是個亂臣賊子。滿朝文武并不全然忠心于他,內憂未除,外?患當前,他豈敢妄為?”

    青年直視著他的眼睛,臉上的癲狂與怨憤漸漸消退。

    高觀啟放低了聲音,繼續道:“這?次也是我等?幾?次威逼,得來今日拜謁的機會!

    “拜謁?”青年悲從中來,身形一晃,癱坐到地上,閉著眼睛哀嘆,“我困死在此處,不過是個囚犯罷了!

    高觀啟不理會他自暴自棄的感言,跪在他的對面,身體前傾,靠近了他,真情實意地說:“我等?雖有心為陛下奔走,可?沒有陛下旨意,人心散亂,推舉不出?一個足以服眾的臣子。諸人只顧彼此算計,各自謀利,才叫魏賊三言兩語瓦解,處處受其掣肘。還得陛下表態,方能穩定大局!

    青年這?段時間寢食難安,日夜都在思考如何脫困。

    他生性多疑,早在魏凌生動手之?前,已有預料??高觀啟并非他所屬意。且因高家失勢太過蹊蹺,這?位“故友親朋”如今不怎么得他信任。

    青年指尖摩挲著衣上的繡紋,沉思中沒了聲音。

    高觀啟眼中寫滿誠懇的憂慮,輕聲喚道:“陛下?”

    青年表情呆愣地“啊?”了一聲,當是沒聽見他方才的話。

    “陛下,您若再做猶豫,時局難解,真要叫魏凌生占了便宜!备哂^啟與他近距離地四目相對,眼神中帶著深切款款的情誼,說得輕聲細語,似是怕引起他的慌亂,“陛下,請陛下給我一個主意,往后我們是該聽黃尚書的指示,還是先隨張將軍將陛下搭救出?來?又或者陛下有別?的人選?”

    大抵是見青年久不吭聲,怕他此刻腦子發蒙,捋不清楚,高觀啟耐心等?了片刻,膝行靠得更前,兩手按在膝上,細細與他分析:“盧尚書那幫老臣從前是精忠之?士,如今我看未必。他們雖不會加害陛下,卻也沒有同陛下生死相隨的決意……”

    青年低眉斂目,意志衰頹,歪著腦袋說:“可?是我有什么辦法?你?說的這?些,都解不了我如今之?困。二郎,你?有辦法叫張將軍親自進來見我一面嗎?”

    高觀啟說:“我豈有那樣?的神通?我連我父的那些舊屬都不能收服,還能奈何得了魏凌生?”

    他臉上黯然失色,眼神虛虛看著前方,自我菲薄道:“我父親一死,我在他眼中最是無用,僅有陛下恩寵,不能成事?,所以他才會放我進來?刹慌屡c陛下說句實話,就?算我能帶著陛下口?諭出?去,也未必能說服多少人肯信我!

    青年抱著他肩膀痛哭:“二郎你受苦了。你我兄弟二人,怎會落得這?樣?境地?”

    眼見時間已過去大半,而青年口?風毫無松動,高觀啟知?他防備自己頗深,再多勸說暗示,只會愈發引他猜忌,也不會有比目下更好的時機。

    他拍著青年手背,將諸般利弊在腦海中拉扯比量,只當自己是尊冷血無情的木石,諸般遲疑便在冷硬下來的心腸里蕩然無存。

    他眼底帶著幽暗的戾氣,恨聲道:“魏凌生若是非要將我等?逼入絕路,我也不怕與他玉石俱焚。他自己都無畏懼,我又何必替他顧慮?”

    青年驚疑看著他,問:“二郎還有什么手段?”

    “陛下知?道,謝仲初為何要對陸向澤的身份瞞而不報嗎?他若只是怕得罪魏凌生,就?不會在蒼石城里設伏殺宋回涯了。”高觀啟冷笑道,“季歸年偷梁換柱,那真正的陸向澤去了哪里?謝仲初去北胡走過一趟才發現,魏凌生將他那位好師弟割花了臉,送到寧國做了所謂的六殿下。”

    青年微張著嘴,驚愕道:“所言當真?!”

    高觀啟說:“千真萬確。謝仲初還曾用這?秘密,要挾宋回涯替他拿了敵將首級。此事?在江湖在已傳遍了!

    “難怪……難怪!”青年用力拍了下掌,站起身在殿內來回走動,多年來大惑不解的疑問此時終于茅塞頓開,嘴里喃喃道,“我說他陸向澤怎么就?用兵如神,好似開了天眼了,所到之?處敵人望風潰敗,千軍難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青年精神抖擻,反身抓住高觀啟的肩膀,壓著嗓音激動道:“二郎!這?事?你?怎么不早說?”

    高觀啟苦不堪言地笑道:“謝仲初臨死都不敢說。連我父,就?算被魏凌生虐殺二子,還要替大梁守這?秘密。我若是說了,是要受千古唾罵的。如非走投無路,我只會將它爛在肚里,帶進棺材!

    青年容光煥發,振奮道:“高侍中是個愛民如子的賢臣,所以受他算計。可?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二郎你?怎么也糊涂了?魏凌生這?樣?的奸詐小人若是登位,哪里能有百姓好過?”

    青年朝著門外?窺探一眼,拉住高觀啟的手道:“二郎跟我來!”

    他帶著人繞去了床榻后方,從角落里翻出?一個布帛包著的小盒,小盒里有條腰帶。

    他撕開腰帶的夾層,取出?一卷血書。

    高觀啟粗粗掃了兩眼,看出?是誅伐魏凌生的召令。

    “這?上面蓋了我的私印,我同張將軍他們說過,四人各持一卷,你?帶著這?東西出?去,他們便知?你?是我心腹,不會疑你?所言。”

    青年說著將血書翻到背面,看了眼手指,猶豫片刻,狠下心,用力咬了下去。

    這?一下疼得他齜牙咧嘴,可?沒咬破口?子,死死捂住手指,偏頭無助地望向高觀啟。

    高觀啟:“……”

    他蹲下身,吃痛地皺了下眉,咬破手指,照青年口?述,將阿勉身份寫明?,又在末尾囑托眾人傳信于北胡。

    青年靠坐在墻邊,心神松懈,才忽而想起一人,低聲自語道:“我阿姐不會也知?道這?事?吧?她嫁去寧國那么多年……”

    高觀啟將血書收好,塞回腰帶,系在身上,沒有答他的話。

    青年看出?他神色間的不情愿,見他起身,心中也生出?微末的遲疑,可?很快又被打消,自我安慰地道:“是他魏凌生不義在先,不能怪我不仁。二郎,你?會幫我的,是吧?”

    高觀啟背光站著,居高臨下地朝他看去,眼神晦澀,帶著些他看不懂的深沉。

    外?面禁衛已開始大聲催促。

    青年扶著墻起身,剛要說點什么,高觀啟后退一步,朝他端正行禮,告辭離去。

    魏凌生還等?在殿外?。

    初秋的風和暢而綿長,吹得衣袍不住飄揚擺動,墜在地上的影子也在卷曲中變幻,鏗然作響。

    孤影立在巍峨宮殿的包圍之?中,頭頂是好似濤濤亂流的濃云,也渺小得如同被蕭瑟卷落的樹葉。

    高觀啟緩步走過魏凌生身側,聽見對方開口?問:“拿到了?”

    高觀啟停了下來,微微抬起下巴,偏過頭看他,笑道:“我說過,我比你?了解他。”

    魏凌生問:“你?同他說了什么?”

    “這?事?由不得你?管。”高觀啟帶著無懈可?擊的笑容,與他爭鋒相對,“我只同你?約好,成王敗寇。北胡之?爭,你?若輸了,我殺你?立威。你?若贏了,我帶王孫西行避亂,替你?拔除隱患。他會同先帝一般死在路上。從今往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你?的大梁皇帝。你?要是害怕,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魏凌生注視著他背影遠去,這?次沒有阻攔。

    ·

    深夜,萬籟俱寂。

    高觀啟在燈前枯坐,看著窗外?殘陽落盡,月上樹梢。

    門外?敲門聲響起三遍,走進一道人影。

    術士打扮的武者兩手托著一張血書,放到桌案上,說:“時間太短,找了塊相似的布,上面的繡紋只能仿個七八成,若不仔細辨認,是看不出?來。字跡與印章,倒是沒有別?的問題。”

    高觀啟僵硬地轉動眼珠,仔細比對起兩份血書。

    他手指在布帛表面輕撫,人好似失魂了,腦子被蒙在一片瀟瀟暮雨中,看什么都渺渺不清,半晌后醒悟過來,自嘲一笑,說:“事?到如今,還談什么僥幸?一步都不能再錯,又怎么管得了個人的死活。”

    他拿起仿制的血書,湊到火上,看著火舌竄起,轉眼將布帛吞噬,松開手,任由掉落在地。

    屋內彌漫起一股焦炭的氣味。幾?片灰燼被熱風揚了起來,落到桌上,又被高觀啟用手指碾得粉碎。

    術士安靜在一旁看著。

    高觀啟低頭盯著指尖染上的黑漬,面無表情地說:“待我出?門后,你?去轉告魏凌生,截住今后去往北胡的所有書信,一只鳥都別?放過!

    術士問:“他若問起緣由?”

    高觀啟靠到椅背上,語氣冷淡道:“他若能截住,叫他自己看。他若截不住,說明?阿勉命該如此,不怨旁人!

    術士領命欲要離去,走出?兩步,又回頭看向燈火下伏案的人影,遲疑著問:“郎君,這?又值得嗎?背上這?罪名,再沒有回頭路了!

    高觀啟偏過頭,側臉的輪廓在映躍的火光中,如有一層朦朧的金輝,他笑了出?來,說:“說明?我命該如此,不怨旁人。”

    術士靜默良久,悶聲道:“郎君也不是就?沒有機會的!

    “就?是沒有機會啊。”高觀啟長吐一口?氣,“我從出?生起便是輸的。我父親野心勃勃,又恨我入骨,我要么生,要么死。我不甘心死,我選生。所以我只能跟著走他的路,忍辱負重,驅狼吞虎,待魏凌生勢大,才借他權勢報仇雪恨。

    “可?是又能如何,我在這?條錯路上已走了十多年,若再要跟魏凌生分?個生死,是我大勢先頹。天下人心歸向,七分?在他,我殘局在手,贏也是輸,爭也是輸,何必要天下百姓,再陪我枉送性命?說到底,我從來不是在與他爭勝負,所以臨了,也不算輸在他手上!

    術士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心頭縈繞著一股莫名的凄涼。

    高觀啟低聲感慨:“是我生來就?只能做一個,亂臣賊子!

    術士朝他深深一拜,語氣誠篤道:“不管郎君決意如何,我等?都會陪郎君走這?一程!

    高觀啟再次回頭看他,淡靜的目光中逐漸多出?幾?分?柔婉的溫情,笑道:“好。宋回涯還笑我沒有朋友,這?回是她有錯!

    ·

    一夜秋霜降后,落落蕭蕭而下。滿山桂花開遍,青翠的山林在濃烈的桂香中多出?一點金燦的秋色。

    一匹馬馳騁在斜陽秋風里,越過連綿的山脈,篤篤的馬蹄震得兩旁草木紛紛搖落,直至來到燈火熒熒的不留山前。

    不待弟子上前詢問來意,這?人便從馬上倒頭摔下。

    青年在疲憊中短暫暈厥過去,等?守門弟子沖上來將他扶起,才又艱難睜開眼??分?明?是神志不清,看不清眼前人,也聽不進耳邊話,只強撐著一口?氣,重復著喊:“宋回涯……宋回涯……”

    眾人知?他尋宋回涯該有要事?,當即二人合力,將他往山上抬去,又喊來一名小童,讓其速速跑上山去通報。

    宋回涯在半截山道上碰見他們,照面后發現是個萬想不到的熟人,立馬上前抓住對方手臂,朝他身上傳去一股內力,叫道:“嚴鶴儀?!”

    嚴鶴儀額頭上是摔破的傷口?,血污蓋住了眼皮,睜著半只眼,見到她面,緊繃的心神才敢放松,哽咽道:“宋回涯,梁洗出?事?了!

    宋回涯說:“你?們不是去北胡了嗎?”

    “是……”嚴鶴儀點頭,眼皮沉沉壓著,抬手擦了下血。

    他足足一兩日滴水未盡,此時說話,嘴唇干得開裂,直接滲出?血來。

    好在弟子身邊備了水,忙揭開水壺的口?子給他遞去。

    嚴鶴儀囫圇喝了兩口?,喝得太急,嗆得猛烈咳嗽,雙眼血絲密布,沁出?淚來。

    “怎么回事??”宋回涯彎下腰

    問,“她被胡人抓住了?”

    嚴鶴儀先是搖頭,再是點頭。

    宋回涯搞不懂了,單手將人扶正,說:“先上去坐,慢慢說!

    到了山上的嚴鶴儀總算鎮定下來,喝了幾?口?水,吃過弟子端來的白粥,身上有了力氣。

    大夫給他看過傷勢,發現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摔打過的青紫。給他臉上止了血,出?門去為他煎藥。

    “你?們這?是遭劫了?”宋回涯說,“那也不該是你?跑回來啊!

    嚴鶴儀搖頭,臉上表情不見先前那種急亂,卻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懊喪:“這?是我自己摔的!

    他來時這?般匆忙,連命都顧不上了,日夜兼程地來求救,此時不知?為何,變得有些難以啟齒,數次張嘴,才想出?要說什么。

    “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梁洗跟你?說過,她還有個家人!

    宋回涯聽她驕傲地說過幾?次,印象還算深刻:“我知?道!

    嚴鶴儀低著頭道:“她其實還有個弟弟,這?次去北胡,就?是想去找她弟弟!

    宋回涯不作催促,等?著他整理思緒。

    嚴鶴儀說得很詳細,似是能從那些細碎的講述中獲得一定的安全感。

    “梁洗本是住在邊關附近的一戶普通人家,那年村里闖進一伙胡人,她母親怕她受凌辱,將她藏到了水井里,讓她躲過一劫。梁洗爬出?井后,翻遍全城的尸首,找到了她父親的,她母親的,唯獨不見她弟弟的蹤影。第?二日我嚴家堡得知?消息,去村里救治災民,見梁洗孤身一人,灰撲撲地坐在家里,便將她帶了回去!

    “梁洗聽說我嚴家堡也做打探消息的生意,想叫我們幫她尋找她弟弟的下落。當時我父受傷,嚴家堡正值風雨飄搖,無人理會那樣?一個孩子的要求,何況她還拿不出?銀錢,于是將她打發。梁洗為了賺錢,沒怎么多想,就?將自己賣了,去石場做苦役。但錢還是不夠,她便生出?別?的心思,白天在街上閑逛,見我有錢,直接將我劫了!

    宋回涯笑了出?來,笑完發現不合時宜,可?實在忍不住,朝嚴鶴儀抱拳致歉。

    嚴鶴儀本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被她這?一笑,也覺得莫名有些詼諧,差點說不下去。

    宋回涯問:“你?身邊沒有護衛嗎?”

    “那是我嚴家堡,那是我家啊!你?在家里也跟防賊似的?”嚴鶴儀憤憤不平道,“何況護衛哪頂得住她,一悶棍將人給敲暈了。她當年才多大啊?誰能想到她那么兇橫!”

    宋回涯連連稱是,繃緊唇角肌肉,正經問道:“那后來怎么抓住她的?”

    嚴鶴儀更大聲地斥責,有種見了鬼的憋悶:“她搶了我的東西,來求嚴家堡幫她辦事?,蠢得升天了,自投羅網,哪里需要我找?!”

    宋回涯肩膀聳動,再憋不住,低低笑出?聲來。她抬手半遮住臉,抱歉道:“對不住,你?繼續!

    嚴鶴儀說起這?段往事?,心頭一片沮喪,耷拉著腦袋說:“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也算情有可?原,能將她如何?本是打算將她放逐出?去,我不甘心,想還她一拳,領著我父親來找她尋仇,可?我父親一見她面,發現她根骨奇佳,天資過人,便同意幫她尋人,只要她答應來日出?手奪刀。”

    宋回涯:“奪刀?”

    嚴鶴儀說:“是。我父只我一個兒?子,我又沒什么武學天賦,他指望不上我半分?,索性讓我念書去了??身邊人爭權奪利,是不能容我接任嚴家堡的。我父就?放言,誰能搶到那把刀,誰就?是下一任的嚴家堡堡主。他收養了許多孤兒?,教?他們習武,只要求他們來日能護我平安。梁洗是其中資質最高的一個!

    宋回涯問:“人是什么時候找到的?”

    嚴鶴儀說:“十多年前就?找到了。她弟弟是個男孩兒?,又十分?聰明?,那幫胡匪沒舍得殺他,將他帶去寧國,賣給了一位富商!

    宋回涯奇怪問:“那梁洗怎么現在才去找?”

    “不,梁洗當年就?去找過一次,只是對方不愿意跟她回來。”嚴鶴儀說著悔恨不已,拍打著膝蓋道,“早知?她弟弟是個如此涼薄之?人,當初便是隨意在街上找個相似的乞兒?來哄騙她,也好過告訴她實情!”

    第112章 南風吹歸心

    嚴鶴儀額頭上剛止住血的傷口, 因他?激動又撕裂開來,臉部肌肉變得有些發?僵,五官牽動不大自然。

    宋回涯給他?遞了一塊巾帕, 他?粗暴地按住傷口,仿佛察覺不到疼痛,閉著眼睛混亂地敘述:“幾個月前, 梁洗收到她弟弟的書信, 說是想要見她。梁洗等這一天太久,當下喜出望外,就要過去赴約。我?放心不下, 隨她一起過去。”

    嚴鶴儀嘴唇抽動,雖是坐著,四?肢仍在不斷顫抖, 停下緩了口氣, 說:“那小?子起初表現?得很是熱切, 帶著梁洗四?處逛了一圈,還給她介紹了幾個所謂的朋友?蓮?不提回大梁的事?。梁洗高興得忘乎所以, 覺得他?弟弟總算長大, 通曉人情, 學會理解她的不易。其余事?往后再勸。但我?知道?, 他?分明是別有所圖!

    宋回涯聽得起疑,覺得梁洗雖慣來不怎么聰明, 可不至于連這點人心好壞都分不清楚。

    嚴鶴儀松開按著傷口的手,喉結滾動,干澀道?:“后來有一日, 他?約我?二人出城去賞花。我?看不慣他?,找了個借口推說不去。當夜梁洗便沒?了蹤跡, 也沒?叫人捎回消息。她從?不是那樣的人。我?察覺不對,天黑后便立馬換了一間客!

    嚴鶴儀從?懷中摸出一張紙,拍在桌上。

    那紙張皺皺巴巴,曾被雨水打濕過,墨字暈成一團,依稀可以辨認出字體。

    “他?們?找不到我?,便在我?房中留了這封信。說讓我?誘騙你去北胡,便放了梁洗。多半是聽說梁洗與你是朋友,想抓了你好脅迫你兩個師弟。”

    宋回涯打開那張紙掃了一遍,又將它合上,輕輕放回原處。

    嚴鶴儀盯著高處掛著的燈火,眼神沒?有焦距,臉龐被火光照得明亮,表情中交雜著怨悱與悲傷,流下一行眼淚,怔然道?:“我?早勸她不要信,她分明……分明該是猜到了,可她偏要試。她以為?對方多少會有一點顧念血緣的憐憫,哪怕只是一點,結果連那點惻隱之心也沒?賭來。最后竟是沖著你來的!

    不是怨懟或者?責怪,而?是對荒誕世事?宣泄不出的憤懣。

    宋回涯察言觀色地道?:“你替她覺得不值。”

    嚴鶴儀五指按著扶手,用力得指尖發?白:“我?自然替她覺得不值!”

    說起梁洗的舊事?,嚴鶴儀嘴邊有數不清的話?可以說?梢毤毦縼,也能用一詞概括,便是荊棘載途。

    梁洗在石場做苦役的那段時?間,從?沒?掉過一滴眼淚。大多青壯都吃不了開鑿負重的艱辛,她才不到十歲的年紀,卻能咬著牙生生硬扛下來。

    后來開始學武,也沒?一天日子能稱得上好過。身上傷口交錯潰爛,與衣服粘在一起,愈合又撕裂,從?沒?幾塊好皮肉。

    習武便是如此,除卻資質以外,全憑水磨。無人能一步登天。

    嚴鶴儀不喜歡她的愚魯跟莽撞,與她總是講不通道?理,又記恨她第一回見面就莫名其妙揍了自己,提起她總是諸般數落,卻也不得不佩服她性情堅毅。

    梁洗好似天生是個堅不可摧的戰士,八方風雨不動,天塌下來砸在肩上,也頂多只是皺皺眉頭。

    嚴鶴儀自認是吃不了她哪怕一成的苦。后來與她認識得久了,被她那榆木雕的腦袋給氣習慣了,才同她關系親近起來。

    結果梁洗這廝從?始至終都沒?發?現?自己在與她慪氣,活得沒?心沒?肺,怡然自得。

    嚴鶴儀回憶著道?:“當年獲知她弟弟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次見梁洗著急,她當夜便收拾了東西,要去北胡尋人。臨行前她請求我?父親,如若能帶回她弟弟,可否讓她離開嚴家?堡,她不能讓她弟弟過朝不保夕的生活,欠的銀錢她余生定加倍奉還。我?父親覺得人心不可強留,同意了,并讓我?陪著去。后來想想,動身之前,我?父親或許已經料到結果!

    梁洗欠了嚴家?堡許多銀錢,雖然她要離開,老堡主還是贈了她十兩銀子。

    梁洗分文未取,只穿一身襤褸衣衫,朝著北方日夜不停地趕去。

    她找到那戶人家?,說明來意,請求相見,被對方斷然回絕。

    梁洗見不到人,便守在門口。餓了就去附近買個饅頭,累了蜷縮成一團躺在地上休息。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

    嚴鶴儀看不慣她這般模樣,如何罵她自甘下賤、自作多情,梁洗也不作理會,替她弟弟找了許多借口,譬如尚不知情,又譬如身不由己,不見到本人,不肯罷休。

    她雖未鬧事?,可她穿得破爛,礙著人家?體面了。家?仆幾次轟趕不去,拿她沒?有辦法,將她領到側門,讓她在小?巷子里等。

    梁洗老老實實地坐下,懷里抱著個干癟的包袱,小心撣去衣服上的灰塵。

    夜里下起一點小?雨,梁洗改坐為?蹲,靠在墻邊,長發?被打得半濕,睜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被煙云籠罩的月亮。

    嚴鶴儀怒其不爭,本欲離她而?去,馬車拐出城門,又不忍心地回來。

    他?打著傘,站在巷口,看不見那個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沖著深處大喊了聲:“喂!”

    梁洗沒?有回應。

    嚴鶴儀又喊:“回去了!他?不會來見你的!”

    隔了很久,梁洗沉悶的聲音才從漆黑夜幕中傳來,聽著平靜又波瀾,像一條暗流深涌,隨月色起伏的長河:“你不懂!

    ·

    嚴鶴儀偏過頭,望向身邊的人,覺得自己太過荒唐,不禁笑出聲來:“我?確實不懂。我?只以為?她是愚鈍,愚鈍得連痛都不怕。腦子里只有一根筋,是一個不會難過的人。”

    梁洗沒?念過什么書,不懂什么人各有命的道理。她想不通許多事,只能帶著困惑面對陡然而?至的災難,面對親人的離散、生活的磋磨。

    她滿腦子只有父母教給她的一個樸實道?理,只要是煎熬,那便總能熬過去。她得存著口氣活下來。

    她沒?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刻意不去思考孤寂處境下的憂懼跟空茫,在巨大的變故后竭力維系住生活的最后一點假象,靠著微弱的念想踽踽獨行。

    嚴鶴儀看見了她的平靜,卻從?不能與她內心深處的惶恐與壓抑感同身受。

    他?不能明白,那最后一個親人在梁洗心中的重量。

    屋外的風聲吹得哀婉,灌進堂里來,嗚咽回環,吹散火焰上那縹緲的一縷白煙。

    宋回涯過去將窗戶關上,室內驟然變得冷清。

    嚴鶴儀單手扶著額頭,指尖滲出一點血漬,他?低聲說:“梁洗脾氣如何犟,你是知道?的,從?來不聽人勸?陕犚娦睦锏氖?情,無論如何也會去做!

    ·

    秋天的葉子一片片飄零,落滿空巷。入夜的北胡顯得尤為?的寒冷,有種浸骨的凄涼。

    梁洗坐著等到天亮,頭發?、肩上都是紅葉,遲鈍地意識到自己被人戲耍。

    她回到正門,悶聲不吭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鍥而?不舍的精神,終于將管事?驚動出來。

    皓首管事?苦口婆心地與她道?:“姑娘,聽我?一句勸,你在門外等了這么久,有心來的人早就來了,無心來的人,又何必再等?回去吧。”

    梁洗望向他?身后。

    管事?指著她道?:“你非要我?將話?跟你說白了?你瞧瞧自己,身上拿得出一兩銀子嗎?無權、無財、無名,難道?是要帶著我?家?小?郎君回去吃苦?即便你是他?親姐姐又如何?別說我?們?小?郎君不會答應,就算是家?主,也不會答應!

    梁洗靜默片刻,還是朝他?身后張望,問?:“他?知道?我?在嗎?”

    “他?當然知道?。他?懶得見你。他?本是要我?帶著護院將你打出去的,可我?見你年歲尚小?,與你多說幾句。你也不要再執迷不悟了。”管事?從?袖口摸出一把銅錢,拋在她身上,揮揮手道?,“小?郎君打發?你的。他?吉人天相,自有貴人照拂。你若不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別來連累他?了!

    梁洗低下頭,望著那幾枚滾遠的銅錢,臉上沒?什么表情,遲緩地收回視線,也只是執著地說了一句:“那我?下次再來!

    ·

    “那一回,她連弟弟的面都沒?見到。她這么多年,生死徘徊,一心揚名立萬,我?知道?她在期盼什么!眹历Q儀看向宋回涯,聲音無力地問?,“你那兩個師弟,雖不是親生,可都將你放在心里,怎么梁洗就這樣倒霉?”

    第113章 南風吹歸心

    宋回涯想, 如果是讓梁洗自己來講,她多半是不?會哭的。

    大抵還會翻翻肚中屈指可數的筆墨,故作高深地引兩?句圣人之言來不?著?調地插科打諢。斷不?可能像嚴鶴儀這樣, 哭得不?能成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回涯也彎下腰,注視著?嚴鶴儀的眼睛, 問道:“你喜歡她?”

    嚴鶴儀瞳孔顫動了下, 喉嚨吞咽滾動,就著?舌尖那?道苦味,一字一句地細數:“她又?笨, 又?窮,腦子不?會拐彎,脾氣比十頭驢加一起還犟!

    宋回涯笑著?問:“那?你為什?么喜歡她?”

    嚴鶴儀用力咬字, 唇角肌肉繃緊, 說來全是不?滿, 可聲音越來越輕:“性情魯莽,總是給我添麻煩, 想一出是一出, 缺的心眼大得女媧都補不?上, 還不?聽我勸告……”

    宋回涯低笑道:“所以你喜歡她什?么呢?”

    嚴鶴儀一言不?發?, 彎曲著?脊背,散亂的長發?垂落下來遮擋住視線。

    宋回涯不?打趣他了, 正色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我讓人備好東西,明天早上就隨你去找梁洗!

    嚴鶴儀昂起頭, 滄桑的面?容掩不?住絲毫的情緒,嘴唇翕動, 不?敢置信地問:“你當真要跟我過去?”

    宋回涯失笑道:“你這話問的,是在瞧不?起我?你敢直白告訴我,我為何不?敢去?”

    嚴鶴儀那?張素來能言善辯的嘴今日失了才能,數次語塞,拙笨得不?知道該說什?么。

    想到一母同胞的親弟冷酷至此,而?萍水相逢的友人卻肯舍命相陪,過于諷刺,又?實在感激,用袖子抹了把臉,搖晃著?起身對她深深一揖。

    宋回涯托住他的手?臂,見他實在憂慮,故作輕松地玩笑道:“我本來也是打算要去一趟的,只是提早一些時候。你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先拾掇一下自己,如今這種蓬頭垢面?的模樣,實在有失你少堡主的身份,叫梁洗看見,少不?得要嘲笑你幾?句,倒是可以名正言順地轟你去做馬夫了!

    嚴鶴儀咧嘴笑了一下,與?梁洗待久了被傳染,看著?有些傻氣。他朝后退了兩?步,心事重重地坐下,嘴上還在記掛:“不?知道梁洗怎么樣了……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別又?是沖動,平白叫自己多受罪!

    ·

    暗牢里有不?知哪里傳來的水聲,滴滴噠噠,從梁洗睡前開始出現,到現在變得緩慢,近乎十來息才有一聲。

    她猜測先前該是下雨了,可不?知道外?面?已過去時日。

    秋風無孔不?入,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里吹來,可她手?腳麻木,近乎失去知覺,也察覺不?到寒冷,只肌肉在本能地抽搐。

    這回醒的時間稍早一些,來給她送飯的人還沒到。

    梁洗抬了下頭,渾渾噩噩地環顧一圈,只看見墻角映著?的一點光線。

    那?蠟燭快燒到盡頭了,火光越發?黯淡,在風里明明滅滅地閃爍。梁洗的大腦近乎滯澀,無法思考,盯著?瞧了片刻,便有種強烈的困意,催著?她繼續昏睡。

    意識迷離之際,光線中多出一道影子。

    來人腳步放得很輕,沒有像往常一般進來,停在門?口的位置,露出一段淡薄的影子,似乎蹲下身做了什?么,很快便轉身離去。

    梁洗張開嘴想喊人,喉嚨干渴得宛如刀割,每次呼吸,都如同灌進一口鐵砂,五臟六腑跟著?刺痛,只發?出幾?個沙啞的氣音,又?虛弱地暈厥過去。

    半昏半醒之際,她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氣,混在濃烈的霉味中,幾?乎難以察覺。

    那?氣息帶來絲絲的涼意,順著?鼻腔滑入她的腦海,叫她迷迷糊糊地做起夢。

    她想起村子被匪賊屠戮的那?日,母親抱著?她來到井邊,將她放進水桶里。

    那?木桶搖搖晃晃,人輕易要翻下去,梁洗一手?死死抓著?上方的繩索,不?敢動彈,驚恐中反復地喊“娘”。

    婦人回過頭,哭著?對身后的男子道:“這里只坐得下一個人!

    梁洗朝他們伸出雙手?,后方男子已抱著?懷里的孩子離開。

    婦人握住梁洗的雙手?,緊緊貼在臉上,流著?淚叮囑道:“我的兒?,聽娘的話,千萬不?要出聲。照顧好你弟弟。等娘來找你!

    婦人說罷解開繩索,梁洗隨那?木桶掉了下去,她摔進水里,抱著?木桶浮在水面?。

    外?面?是凄慘的嚎叫,梁洗緊閉著?嘴,仰頭看著?那?片狹小的天幕。等到云聚云散,天空昏暗下來,外?面?再沒了動靜,她才順著?繩子朝外?爬去。

    爬出井口時,空氣里飄著?濃黑的煙霧,地上是橫陳的尸首。她渾身被井水打濕,站在風中瑟瑟發?抖,一步步越過人群,朝外?走去。

    她精疲力盡,找了一圈,回到自己家門?,虛脫坐了下去。

    這一坐,等她抬起頭,畫面?到了寧國那?扇陌生的朱門?前。

    梁洗曾透過大門?,見過一眼她的弟弟。

    雖有數年離分,可她還記得少年的長相,對方眉眼與?她父親相似,輪廓隨了她母親,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少年拿著?書本從堂前跑過,與?一名仆役嬉笑著?玩鬧。瞥見她的身影,立即跑了回去。

    梁洗不?是沒有感觸。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里,全身血液被替換成了冷水,耳邊有一陣陣無聲的潮汐在洶涌。

    她載不?動那?份積重的愁苦,無法思考。

    這樣想來,她最為無憂無慮的生活,還是在嚴家堡。

    嚴老堡主重傷退隱之后,梁洗悍然出手?奪刀。

    她一個橫空出世?的黃毛丫頭,縱然武學力壓眾人,卻不?能服眾。

    嚴家堡風雨飄搖,眾人群起討伐,逼她退步。

    嚴鶴儀窮途之下同她商議,與?她成婚。這樣她即是執刀人,又?是少夫人。門?中長老挑不?出理由,只能扶她上位。

    二?人去見嚴老堡主。

    老者聞聽來意,對著?她搖頭說:“梁洗,你錯了。”

    他已無多少氣力,強撐著?病體坐正,直視梁洗的眼睛,教會她這江湖的第一個道理。

    “他們苛責你,向你要說法,是因為他們不?怕你。即便你名正言順,他們也會找別的借口!

    嚴老堡主的聲音嚴厲而?深刻,字字鋒利,要叫她刻到心底。

    “這江湖,從來瞧不?起后輩,更瞧不?起女人。你應該同宋回涯一樣,要做什?么,一句也不?必向他們解釋。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殺到他們膽戰心驚!殺到他們當著?你的面?,只敢說你好,不?敢說你壞!”

    “殺!”

    那?道冷厲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梁洗整個人如同出水的魚,劇烈喘息起來,下一瞬,從大汗淋漓中猛然驚醒。

    梁洗睜開眼睛,思緒變得清晰。

    前方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青年停在門?外?,在火光熄滅前,換了墻上的蠟燭,提著?一個食盒走進門?來。

    梁洗氣若游絲地喊:“阿弟……”

    青年默不?吭聲,端起一個湯碗朝她嘴里灌去,梁洗被他捏著?下巴,無從反抗,被嗆了數口,咳得心肺要從胸腔嘔出。

    青年給她喂完東西,收拾著?東西準備離開。

    “阿弟……我已經是嚴家堡堡主了!绷合词?指動了動,掙扎著?將腦袋朝他腳邊靠去,艱難說道,“你可以去打聽打聽,嚴家堡在江湖里是什?么地位!

    青年不?知是畏懼還是心虛,肅著?臉回避她的視線。

    梁洗極力仰起頭,在對方走出大門?前,發?出一段模糊的嘶吼:“我知道你在這里受苦,我這次過來,帶了一千兩?黃金,本想給你作補償。我那?徒弟不?信你,叫我離開時再給你。”

    好在這暗牢幽靜,哪怕她的聲音細若蚊蚋,還是叫青年聽清。

    他這才有了點反應,回過頭來,正眼瞧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梁洗閉上眼睛,藥勁上來,吐不?出連貫的字句,嘴唇張合著?說道:“阿姐何時騙過你?”

    青年看著?她臉上的淚痕,思及她先前對自己的推心置腹,確實沒有可能空手?來會。猶豫后走了回去,辨認著?她的口型,看出她在念叨:“你跟我走吧。大梁的兵馬就要打過來了,你就算在寧國謀得官職,也不?能長久。到了大梁,阿姐能護你平安!

    這些話,早在見面?時梁洗就說過一次。

    青年置若罔聞,與?梁洗隔著?一小段距離,問道:“你帶來的東西呢?”

    梁洗呼吸沉緩下來,像是睡著?了。

    青年上前推了推她肩膀,她才又?痛苦地請求:“你先把我松開,阿姐手?疼!

    青年追問了幾?遍,她只不?斷重復這句話。

    青年見她奄奄一息,又?剛喝過藥,正是骨軟筋酥,怕連只貓也放不?倒,上前解開綁縛她雙手?的繩索。

    梁洗側躺在地,得了自由,也調動不?了四肢,兩?手?依舊背在身后,嘴里呢喃道:“在……”

    青年跪在地上,靠近過去問:“在哪兒??”

    梁洗睜開眼睛,驟然暴起,渾身重量壓到他的背上,右手?順勢抵住他后脖頸,因抖得厲害,施展不?出力氣,左手?一并壓了上去。

    她渾身血液上涌,雙目猩紅,發?絲掃在青年臉上,連同縱橫的淚水,從咬緊的牙關中聲嘶力竭地擠出兩?字:“阿——弟!”

    第114章 南風吹歸心

    青年奮力?掙扎, 氣管中發出一陣短促的?倒氣聲,驚恐下不知所措,本能地用手去摸脖頸, 試圖頂住梁洗的?壓迫。察覺到背上人體虛力?疲,他心神稍定,用背部的?力?量, 將梁洗掀了出去。

    青年捂著傷處, 半滾半爬地朝前逃去,直至撞上對面的?土墻,才敢轉身朝后看去。

    梁洗側躺在地, 幾次試圖起身,都沒能支撐著坐起。她拔下頭上的?一根發簪,從低處望向對面的?青年, 眼白中密布的?血絲, 與?眼角繃緊的?肌肉, 叫她晦暗的?眼神帶著別?樣的?兇戾與?殺意?v是臉上有未干的?水光,也看不出絲毫的?柔情。

    青年對她的?目光感到心悸, 脖頸仍在鈍痛, 似乎稍一扭頭, 脆弱的?骨節便要斷裂。他渾身僵直, 戰栗不止,一手扶著墻, 從腰間摸出把防身的?匕首,死死攥緊,對著梁洗的?方向在半空揮刺。

    他帶著哭腔問:“為……為什么?”

    卻沒有要聽梁洗解釋的?意思?, 認定她拿出發簪是為與?自己一分生死,也發了狠心朝她刺去。

    梁洗強行催動內力?, 引得經脈氣息紊亂,內臟受損,嘔出一口?血來。她兩指點在胃部,先前喝下的?藥跟著血液一同?吐出。

    她試圖掰開發簪上的?暗扣,青年已經撲了過來。梁洗只能忍著眩暈,順勢在地上一滾,躲開致命的?刀傷。

    青年沒練過什么武術,進攻毫無章法,一擊落空,高抬起手,追著再次落下。

    梁洗視線昏花,看著那凝成一點的?白光,用左手手掌生生接住了刀口?。

    匕首的?刀鋒極為鋒銳,撞上的?骨頭,發出沉悶的?聲響,刀片微微一滑,又從縫隙中貫穿血肉,釘在了梁洗的?手掌。

    傷口?處的?血液沒有飆濺,只順著刀劍在往下流淌,可青年還是閉上眼睛顫抖了下,微張著嘴,發出絕望而尖利的?哀鳴,但又很快睜開,見梁洗正要去咬發簪上的?雕飾,不加思?考地沖上去搶奪。

    青年蠻橫地掰開梁洗手指,將發簪從她手心摳出,正欲丟棄,偏過頭時,看見梁洗咬住了匕首的?把手,將刀片抽了出來。

    這一幕觸目驚心。拔刀的?瞬間,原先平緩的?血液驟然迸濺開來,因梁洗甩動的?姿勢,點點落在青年臉上,有一簇飛進了對方眼睛。

    青年視野一片血紅,被迫閉上眼睛,他立馬抬手去抹,腳下倉皇后退。梁洗已不顧疼痛,一把抓起匕首,扎進青年的?腳尖。

    青年慘叫著蹲下身,手指隨之松開,發簪掉了下去。他兩手并用地拔出刀鋒后,踉蹌得站不穩身形,一腳踩在那根發簪上,將頂部的?玉雕踩裂開來。

    梁洗伸長右手,將碎裂的?玉片,和藏在里面的?藥粉,混著腥臭的?泥沙一并抓了過來,塞進嘴里。

    青年一瘸一拐地上前,再次舉起刀。他臉上的?表情頗為復雜,驚怖、兇惡、畏懼等等,諸多情緒交錯陳雜,連嘴唇都在顫抖。

    梁洗唇色蒼白,但嘴里全?是傷口?,不斷有血從唇角流出,不喜不怒地注視著他,朝地上吐出一口?渾濁的?血水,又叫了一聲:“阿弟!”

    青年五官周正,原本有種平實的?忠厚感,此時抹著血液的?兩眼仿似閃著紅光,全?身發力?的?一瞬,活像個從煉獄爬出來的?青面獠牙的?厲鬼。

    許是流了太多血,也許是先前喝下的?藥被她吐了出去,又許是疼得實在太厲害,仿佛心腸都叫剖了出來,那些在靈魂深處狂暴的?刺激讓梁洗剎那間生出一股力?氣。

    在青年持刀襲來時,梁洗一腿猛然踢向對方受傷的?腳,將人放倒在地,再次壓到他后背,曲指擊打在對方手腕,卸去他手中的?刀。

    青年還要故技重施地掙脫,刀尖的?冷光先一步直逼他的?瞳孔。

    青年呼吸一窒,魂飛魄散地求饒:“阿姐!阿姐!不要殺我?!”

    梁洗握刀的?手亦不平穩,金屬的?冷光不斷在青年眼中晃動。男子偏過腦袋,試圖遠離,梁洗便又迫近一分。青年感覺眼皮上有絲絲發涼,不知是否被劃出口?來,嚇得面無人色,哀聲啜泣。

    “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绷合吹?嗓音低沉得仿佛古木中空的?樹樁內傳出的?回響,她靠在青年耳邊,真心實意地問,“我?待你?沒有一處不好,你?為何想要殺我??”

    青年聽出了她的?留戀,凄厲哭喊著道?:“他們早要殺你?,無所謂你?的?死活,是我?于心不忍,偷偷背著他們將你?關在這里。阿姐,我?……是你?逼我?殺你?的?!”

    梁洗貼近他的?側臉,想要看穿他的?假面。含著淚的?眼睛里水光浮動,視野盡被切割成模糊的?碎塊,燭火閃得她眼前忽明忽暗,交替著被大火燒成焦土的?村莊、遮天蔽日的?黑煙、以及母親不舍的?臉龐。

    青年尤在哭泣,字字句句的懇求猶如甘甜醇香的?毒^藥,往梁洗的?四肢百骸里鉆。

    “阿姐,你?知道?,我?是依賴你?的?。這世上只有我?與?你?是親人……我?從無心要害你?,可他們逼迫我?,我?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文弱書生,想要活命,能有什么辦法?

    “他們許我?高官厚祿,說我只要能將宋回涯騙來,不計成敗,都是有功之臣,來日能將權勢抓在自己手里。我從小被他們羞辱是個野種,連大聲的?話都不敢說?上一句,我?苦怕了,我?也想能抬頭做人,可以帶著阿姐一起在寧國安身立命……”

    “你心里曾有在意過我?”梁洗也希望他能騙過自己,哪怕是一番花言巧語,可理智前所未有的?冷靜,聽進耳朵里的?每一個字,都被舉得高高的?,化?成尖銳的?利箭,戳破想要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顫聲道?:“你?不是輕視我?才疏學淺,怎么會故意送我?扇子?你?不是厭煩我?粗俗,怎么會對我?避之不及?你?不是想害我?,怎么會用藥將我?囚在此地?阿弟啊……你?真是令我?想不到。”

    青年的聲音被噎在喉嚨里,有種猝不及防的?驚惶。

    梁洗凄愴道?:“我?真的?給過你?很多次機會……哪怕你?剛剛同?我?說?實話!

    向來只看眼前的?人,第一次想得很遠。可越想越是悲涼。

    梁洗低聲說?:“你?若是嫌貧愛富,我?不會怪你?。你?若是六親不認,我?也不會怪你?。即便你?是個惡人,薄情寡義,壞事?做盡,我?都舍不得殺你?,只當自己不知,遠遠走了,可是你?偏偏——”

    梁洗語氣中那綿綿的?情義如同?殘更?的?滴漏走到了盡頭,剩下的?是無盡的?憎恨與?憤怒:“可你?偏偏忘了自己是個大梁人!你?知道?爹娘怎么死的?嗎?國仇家?恨,你?認賊作?父就罷,還要幫著他們,來屠戮同?胞的?手足!梁凈,是你?非逼我?殺你?!”

    “可爹娘又不是寧國人殺的?!是大梁自己無用,邊地異族數十?,誰都敢來大梁侵犯,你?如何分得清當初殺害爹娘的?究竟是誰?何況養我?長大的?是寧國,你?告訴我?誰是手足,誰是賊!”青年梗著脖子,嘴里發出烏鴉垂死似的?嘶鳴,“全?是因為你?!如果當初你?不來找我?,他們哪會知道?我?是誰!我?如果沒有你?這阿姐,我?本可以做個好人!”

    梁洗有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多年逐求的?人生都淪為一場泡影似的?笑談。脊背彎曲顫動,一陣大哭又是一陣大笑。

    青年察覺到她的?失神,兩手握住匕首,在地上翻了個身,欲要操縱刀身朝梁洗刺去,刀刃竟不受他控制地轉了個方向,順著他的?皮膚,利落地割開他的?喉嚨。

    青年錯愕地睜大眼睛,嘴里吐出成串的?血泡,對著梁洗不可置信地道?:“你?……”

    他兩手捂住傷口?,指縫間是噴涌而出的?鮮血,跪在地上,用膝蓋奮力?朝外挪動,想要離開。

    在死亡降臨的?前一刻,他趴倒在地,朝梁洗的?方向回過頭。側臉緊貼著地面,不知是想說?什么。

    暗牢里冷寂無聲。

    梁洗松開手,靠坐在墻邊,看著血液在青年身下暈開,強作?笑臉,淚流滿面。

    ·

    深秋的?風將老舊木窗徹底吹落在地,木板斷成兩截,灰塵撲騰而起。

    一中年男子躲在墻后,一動不動,眼皮隨著落地的?響聲跳動了下,五指按著粗糙的?墻面,指尖發白,幾要磨出血來。

    他抬頭瞅一眼天色,見青年與?梁洗久不出現,知暗牢里該是出事?,不再多留,轉身出了這座荒僻的?古宅。

    他匆匆穿過弄巷,來到一棟尋常的?屋舍,走進院中,隔著半丈的?距離朝正門方向躬身作?拜,小聲說?道?:“長公主。我?幫她散了一半的?藥力?,沒等到她出來,但該是無需擔心。晚上我?便讓人去給嚴家?堡的?鋪子送信,叫他們不要找宋女俠過來!

    “辛苦你?!遍T內傳來一道?清朗的?女聲,“難為要你?動手。我?知你?心里不舍,實在沒有辦法,才來勞煩你?!

    “此事?因我?所起。”男人仍舊彎著腰,脊背好似折了,直不起來,身影蕭索,驟然蒼衰,“當初若不是見他是個大梁人,覺得他身世可憐,將他收養,也不會有今日。這些年里不曾虧待過他,對其視如己出,卻不知他利欲熏心,早背著我?投靠他人。是我?管教不嚴,早知會養出條豺狼,還不如當初任由他死了……”

    男人說?著哽咽,終究是心緒難平。

    長公主就要出門來見,影子剛映在門上,男人后退兩步,噤聲不言,先行背身走出院落。

    中年男人抬袖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冷風吹得他面部僵硬,皺紋深刻,一席寬大的?青衫不住朝后方揚去。

    他攏住寬袖,埋頭走到泥濘潮濕的?小路上,直至看見兩雙沾滿泥漬的?黑色布鞋,堵住了前方的?巷口?。

    他陡然大驚,回頭去看,才發現街巷四面圍滿了刺客。

    “我?就說?,即便是個廢物,留著,不定也能釣出什么魚來。只是過沒想到,咬餌的?會是我?們王大掌柜!

    一黑衣武者從人群后方悠然走出,低著頭,斜眼睨向中年男子。

    “我?想不明白,那女人許了你?多少好處,叫你?放著大好的?富貴不要,親自撫養的?兒子也不要,死心塌地地為她辦事??還是說?,你?們這些大梁人,愚忠得只認一個名字?”

    第115章 南風吹歸心

    宋回涯與嚴鶴儀剛進城門?, 便有一男子從路邊風風火火地?沖過來,攔在她面前。

    這人身材有些偏胖,長著張和和氣氣的臉, 眼睛不大,下巴圓潤,跑動時, 整張面皮都在抖動。

    宋回涯正草木皆兵, 一手摸向腰間?的佩劍。嚴鶴儀及時按住她的手,側過身,站在二人中間?, 介紹道:“這是我嚴家堡的人。唐叔!

    “我就知道二位可能?收不到信,所以每日天不亮就來城門?口等著了!惫苁?語速急促,但咬字清晰, 朝二人拱了拱手, 直截了當道, “梁姑娘回來了!

    嚴鶴儀激動得聲音有些發顫:“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的?”

    管事?做了個手勢,在前頭領路, 邊走邊說道:“我托人城里的朋友四下關注著, 前兩?天, 一個小叫花在街邊見到梁姑娘了, 渾身是血,像在躲什么人。他將?梁姑娘藏到干草下面, 來找我領賞,我帶著人過去一看,果然是她!身上受了些傷, 但沒什么大礙,只是喝了太多?軟骨散, 藥性一時半會兒?散不去。還受內傷反噬,走不動道。在屋里躺了兩?天,今早好?轉,出門?了,說是要去王掌柜家一趟。至于發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問了幾?句,梁姑娘不愛說,我就沒堅持!

    他看似笨重,可走起路來穩健靈活,速度極快,嚴鶴儀甚至跟得有些吃力,要偶爾小跑幾?步,才能?與他平齊。

    管事?看出他的勉強,但不敢帶著他在街上過多?停留,不時朝暗處張望兩?眼,確認無人跟蹤。過不久停下腳步,舒了口氣道:“到了。”

    這是一家布莊,兼著賣些金銀首飾,客人不算多?,但能?看出都是些貴門?女子,一人身邊跟著幾?名仆從,坐在角落閑適地?喝茶。四五位伙計捧著東西圍在她們身邊打轉,點頭哈腰地?與她們講解桌上的貨品。

    管事?進了門?,去與客人簡單招呼了聲,而后掀開一處布簾,壓低了聲音與二人道:“先將?東西放下,我讓人去喊梁姑娘回來!

    “不用了,我們去找她吧!彼位匮奶ь^打量著高闊華麗的鋪面,感慨道,“你們嚴家堡生意做得真是大!

    管事?率先朝樓上走去,一腳踩在階梯上,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噪音。

    他瞇著眼睛,樂呵呵地?道:“宋姑娘高看了,不過是些小本生意。前些年?陪郎君來過寧國一趟,當時舉目無親,太不自在,到哪兒?都要先碰一鼻子灰。咱們江湖人,不就是意氣當頭?嚴老堡主便說在寧國也開幾?間?鋪子,叫大梁來的商戶也好?,游俠也好?,在這里能?有個朋友!

    他等宋回涯進了門?,將?房門?與窗戶都合上,屋內只剩自己人了,才拉下臉痛罵道:“就是這幫寧狗太不厚道,見到大梁來的百姓,不由分說地?欺壓。我開了這十幾?年?的鋪子,生意做得紅火,可明里暗里還倒賠進去好?幾?萬兩?,全叫那幫黑肚腸的孫子給貪了,到這兩?年?才稍有好?轉,立住腳跟,能?說上幾?句話!

    管事?憋屈地?罵了一通,提醒宋回涯道:“武器是不好?帶進城的,那幫龜孫子見你是游俠打扮,少不得要來找你盤問,若真遇上,你使些銀子打發他們就好?,可若是帶著兵器,他們便要找各種借口將?你的刀劍都給繳了,再讓你花大價錢去衙門?贖買,麻煩得很。”

    嚴鶴儀一進門?就坐下了。提心吊膽了太久,如今松懈下來,疲憊感成倍地?席卷,說出的話又帶上慣來的不正經:“倒是多?虧了他們如此,才沒把我嚴家的刀給丟了!

    可惜會與他回嘴對罵的人此刻不在這里。

    宋回涯索性將?身上物品都取了下來,連同佩劍一并放到角落,回頭一個眼神,嚴鶴儀立馬起身,著急忙慌地?與她出門?尋人。

    半途就碰見了梁洗,她坐在街邊的一個小攤上,瘦得脫相,臉頰凹陷,形容枯槁,原先緊實的肌肉在月余的囚禁中消退大半,加上那萎靡消極的氣場,叫人不敢相認。

    她點了一桌的菜,可長時間?湯湯水水地?往胃里灌,吃什么都食不知味,草草動了幾?筷子,便吃不下去,坐在那兒?干發愣。

    嚴鶴儀闊步跑過去,又氣又急地?喊了聲:“梁洗!”

    梁洗見到嚴鶴儀,也是一怔,因?為這平日里溫文爾雅、吹毛求疵的貴公子,此刻哪里還有半點儒士的風度?一席衣衫臟舊,額頭添了幾?道未好?全的瘡疤,鞋邊更是沾染泥漬,活似是逃荒來的,當即自覺理虧地?低下頭,

    宋回涯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重復了遍二人當時見面時她可以奚落自己的話:“本以為能?見到你落魄的一面,馬不停蹄地趕來,果然趕上了!

    梁洗這才認真審視她。

    第一眼是覺得陌生,還想嚴鶴儀又從哪里找來的朋友,細看輪廓,才發現居然是宋回涯。

    以后再不能?放大話說對方化?成灰自己也認得了。

    他鄉遇故知,怎么都是件高興的事?,何況對方還是為著自己來的。

    梁洗提起點精神,但很快又泄了氣,病懨懨地?問:“你臉怎么成這樣了?”

    宋回涯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鄭九教我畫的。出來辦事?,總不好?太引人注目。”

    梁洗困惑道:“鄭九?”

    嚴鶴儀在路上還是個一氣不出的悶葫蘆,如今見了人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道:“就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鬼手一門?。易九銷聲匿跡多?年?,武林都傳他已?經死了,原是躲不留山去了。他那一手易容術果真出神入化?,可惜不能?跟著來,只好?叫宋回涯隨意糊弄兩?下。你見到人就別叫鄭九了,他只與朋友說這個姓名!

    梁洗聽著很是羨慕。她手下怎么就沒這種報個名頭出來便叫人驚呼的能?人?轉念想起自己如今弟弟都沒有了,十多?年?的苦心奔走盡成徒勞,心頭一片倦怠,長長嘆了口氣。

    嚴鶴儀見著她這幅多?愁善感的樣子,也是意志消沉,坐下后無話可說。

    宋回涯招招手,讓店家添了兩?幅碗筷。

    梁洗從懷里取出把扇子,合上又打開,打開再合上。

    看著親弟送她的東西,到底是有些傷心。

    嚴鶴儀幾?次欲言又止,滿腦子全是臟話,又怕惹梁洗不快,忍得臉色漲紅。

    梁洗將?扇子遞給宋回涯,問:“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宋回涯隨意掃去,目光停留片刻,嫌棄道:“好?丑的字,不認識!

    嚴鶴儀倒是認得,給她解釋了遍:“說是一位身手矯健的少年?游俠,心懷凌云之志。若是能?得君王賞識,愿肝腦涂地?、馬革裹尸,以報圣恩!

    梁洗小心將?扇子合上,心中五味雜陳,唯獨沒有多?少失望,耷拉著腦袋道:“什么狗屁,與我一點都不像。”

    她將?東西朝宋回涯手里塞去,一臉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道:“送你了!

    宋回涯心說自己要這破玩意兒?做什么用?嚴鶴儀先一步將?東西接了過去。

    “叫你看笑話了!

    梁洗用左手托住下巴,忘了手上有傷,將?自己疼得齜牙咧嘴。改成右手,當做無事?發生,一臉深沉地?重復了遍:“叫你看笑話了!

    宋回涯不客氣地?說:“確實是有些狼狽了啊,梁洗!

    梁洗拿余光覷她,語氣直沖沖地?道:“明知是龍潭虎穴,你還來做什么?”

    宋回涯餓了一路,忙著吃飯,抽空才答她一句:“我怕你在寧國每天都能?找到人說我的壞話,混得太風生水起,所以來扯一扯你的后腿!

    “宋回涯,這不怎么好?笑。”梁洗自覺被輕視,不悅道,“你以為我在大梁會找不到人說你的壞話?”

    嚴鶴儀見她們兩?個嘀咕到一塊兒?,說不到三?句話就要開始插科打諢,跟著在旁邊低笑。

    宋回涯還沒繼續接嘴,梁洗抬起手阻止:“好?了,你不要說了,你這人說話,沒一句我愛聽的。”

    宋回涯覺得好?冤枉。

    嚴鶴儀顧不上吃,搬著椅子靠近,碰了下她的左手,問:“你是怎么出來的?你這手傷得怎么樣?”

    梁洗沉悶了好?些天,說起這些事?依舊十分抗拒,可對著嚴鶴儀熱切的眼神,冷硬不下來,言簡意賅地?將?原委說了。

    “我被關在一間?暗牢里,有人幫了我,我不知道是誰。我從地?下的密室出來后,察覺有人跟著我,正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殺了一個,又放了把火,嚇退他們,趁亂脫身了。”

    梁洗臉上不大好?看,作勢整理桌上的餐盤,碰掉了自己的筷子。

    嚴鶴儀彎腰給她撿了,梁洗分心沒看見,苦悶道:“我本打算找王家人幫忙去給他收尸的,今早過來一問,他們說王大掌柜不見了!

    “王大掌柜?”宋回涯想了會兒?才明白是誰,問,“什么時候不見的?”

    “我脫困那一日!绷合凑f,“當天晚上王大掌柜就沒回家,倒是沖進去一隊衛兵,沒報自己來歷,進了門?一頓粗暴翻找,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王家當時就懷疑自家老爺出了事?,可到現在都沒個信,也只能?干等著。”

    “王掌柜家人丁不算稀薄,會收養個大梁人做養子,有些匪夷所思啊!彼位匮霓D頭去問嚴鶴儀,“你對他有多?少了解?”

    嚴鶴儀回憶著道:“其實也不多?。當年?我到寧國的時候,王掌柜還只是個普通的富商,遠不及我嚴家堡有錢。可這回來,聽聞王家發跡了,單是這西市,就有三?十多?家鋪面是他的,全是在最繁華的地?段。且門?路很是開闊,各條道上都有朋友,在京城里是數一數二的顯貴人家。只差家里出個能?登仕途的子弟,就可以一飛沖天了!

    嚴鶴儀補充道:“他也不是只收養了……那個小子,王大掌柜心善,見到路邊有吃不起飯的孩子,只要老實本分,都會收進鋪子里做伙計,打小教起。只是那佛口蛇心的孽障最擅長念書?,過目不忘,能?識字起就能?作詩,嘴巴又甜,會討人歡心,王大掌柜才將?他養在自己膝前,認他做親兒?!

    他到底還是沒忍住罵了一句。

    梁洗聞言又是一句嘆息,垂頭喪氣地?道:“他同我說,他在王家孤苦無依,被人指著鼻子罵是個野種,怨我當日過去找他,害他暴露了身世,低人一等。我來打聽了才知道,他上面是有兩?位兄長,可都不擅念書?,早早開始跟著父親學做生意。王大掌柜對他最是器重,為他遍訪名師,想要送他入仕,幾?乎事?事?有求必應。他在家里,比王老爺親生的兒?子還風光著呢!

    梁洗琢磨著,感受到了什么叫酒入愁腸無處消解的滋味,難過地?道:“他到死,對我都沒有一句真話!

    宋回涯神色古怪地?問:“王大掌柜是大梁人嗎?”

    嚴鶴儀收回落在梁洗身上的視線,大吃一驚,說:“怎么可能??王大掌柜孩子時就在寧國走商了,與胡人打的交道遠比跟大梁的多?。五湖四海的朋友都認識,各族胡語都能?說上幾?句。據說還與朝中哪位侍郎是同族,得他提攜,自己心思也活絡,才有今日的頭臉;蛟S有大梁的血統,可是從祖上就遷到這邊來了,他自個兒?也不能?認啊!

    “是嗎?”宋回涯抿了口酒,沉思著道,“只是覺得有些說不過去。”

    嚴鶴儀打趣道:“為何?覺得胡族生性野蠻,不該有這樣溫良的大善人?”

    宋回涯搖頭說:“不是這回事?。”

    梁洗見他們自顧著聊得興起,將?自己撂在一遍,眼珠在二人之間?轉了兩?圈,趴在桌上道:“就沒人關心我了嗎?”

    “關心你什么?你那個弟弟啊……”宋回涯放下酒杯,思忖片刻,已?是用了最委婉的措詞,“‘節哀’二字我都說不出口。”

    梁洗:“……”

    宋回涯給她倒了杯酒,語重心長道:“你沒對不起他,你只是覺得對不起你父母。可孩子呱呱落地?,就好?比四散的飛蓬,種子能?落到一處,生根發芽,那是緣分。落不到一處,那是時運。你問心無愧,便是你爹娘在世,也怪不得你。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攬罪?喝過這一杯酒,就當過去了。”

    嚴鶴儀見宋回涯開了口,跟著說出心里話:“他是記著你的。就算你當年?不來找他,他后來知道你的身份,不會主動來找你嗎?歸根究底,他沒拿你當姐姐,也沒拿自己當大梁人!

    宋回涯深諳梁洗脾性,跟著說:“不過是多?給你一個機會選,是讓我殺了他,還是你自己殺了他。梁洗,其實你心里很清楚,你不后悔,所以別多?想了!

    梁洗傷勢未愈,不能?多?喝酒,淺飲一杯,有感而發,說:“我發現酒不能?解愁,也許作詩可以。難怪那些文人都愛喝酒!

    “呵。”宋回涯脊背一下子坐直了,聲音都有些發飄,“你要作詩?”

    梁洗本來詩興大發,一腔愁緒好?比春江之水浩浩蕩蕩,只差宣泄,可醞釀了半晌憋不出個屁來,更難受了,擺手道:“算了!

    宋回涯說:“不如我送你一句詩吧!难匝嗳改鄦,自有云霄萬里高!!

    梁洗不愛聽這些虛頭巴腦的,翻了個白眼道:“你能?不能?說人話?”

    宋回涯說:“好?好?夸你一句,你還不樂意了。”

    梁洗怒道:“即是夸我的,不該說些我聽得懂的?”

    “你不是有在念書?嗎?”宋回涯瞥向嚴鶴儀,指責道,“你怎么教的?”

    嚴鶴儀叫屈道:“院子里的狗都要能?立起兩?條后腿作詩了,這姑奶奶還在想昨天教了什么,前天又教了什么。一覺醒來,全學狗肚子里去了!

    梁洗不滿道:“不是你說,‘吾日三?省吾身’嗎?”

    嚴鶴儀感覺天都要塌了:“那是‘溫故而知新’!”

    梁洗恍然大悟:“哦。是嗎?好?像也有這句!

    她裝傻充愣地?偏過頭,推了推宋回涯道:“將?剛才夸我的,換成人話!

    宋回涯笑著抱拳,對她吹捧道:“梁洗姑奶奶,真是氣概豪宕,舉世無二的風流俠客!

    梁洗得寸進尺,問:“同宋回涯比怎么樣?”

    宋回涯說:“那還是略遜一籌!

    嚴鶴儀聽得耳朵發癢,不參與她二人胡鬧。

    遠處忽起一陣大風,卷起滿地?的石粒沙塵,細沙如同一陣渾濁的黃潮,貼著地?面盤旋飛行。

    攤上客人登時一片叫罵,用手護住桌上餐食。

    一輛馬車從邊上駛過,馬兒?的眼睛也被風沙迷住,半停下來,嘶鳴著在原地?踱步,急得馬夫連連喊叫,才將?其安撫下來。

    梁洗叩了叩桌面,點點下巴,示意宋回涯朝街上看去。

    車上的小童嫌悶,掀開窗子的簾幕鉆了出來。

    他一手搭在窗邊,一手垂了下來,手腕上戴著個金鐲,在車廂上無聊地?拍打,一雙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街邊的路人,從宋回涯三?人身上掃過時,稍稍停留了下視線,抬起手臂,像是要打招呼。

    很快一雙手從后方將?他抱了回去,馬車也跑遠了。

    宋回涯不明就里地?看向梁洗。梁洗笑而不語。

    嚴鶴儀往桌上扔了兩?枚大錢,朝攤主喊道:“結賬。”

    待朝前走出一段,確認左右沒人,梁洗才附到宋回涯耳邊小聲說:“你不覺得那小子很眼熟嗎?他是你師弟的好?兒?子啊。”

    宋回涯震驚,身形微微后仰:“誰?”

    梁洗見到她這失態的反應,注意力被轉移,心情好?了不少,眉飛色舞地?道:“他一北胡風頭正盛的皇子,怎么可能?這把年?紀了還沒有成家?他孩子都五歲了!

    宋回涯一時有些難以回神,再次回頭去看身后的長街,感覺思緒七零八碎的,攪得混亂,又呆呆“?”了一聲,才問:“他妻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梁洗說:“大梁長公主啊,你另一個師弟的堂妹。本是送來給那老皇帝和親的,滿朝文武好?些不同意,彼時大梁都不過是塊任人宰割的魚肉,和親做什么?送人來受辱嗎?可我們那小皇帝打輸了仗,心里害怕,不敢拒絕,直接背著臣子,巴巴地?把人送過來了!

    宋回涯聽糊涂了:“到底嫁給誰?”

    “嫁給寧國的老皇帝啊!绷合瓷斐鲆桓种,指著她道,“但是和親的隊伍半路讓你給劫了。你不忍心讓她送死,背著她出了光寒山,只差一步回大梁,又讓七殿下帶著一隊騎兵給劫回去了。就是你師弟。路上發生了一些事?情……你師弟的名聲不大好?,總歸后來長公主就嫁給你師弟了。我還拿這事?嘲諷過你,說你居然輸給一毛都沒長齊的胡人,原是你們早就商量好?的!

    嚴鶴儀聽她說起這些隱秘之事?心肝兒?都在發顫,眼睛跟做賊似地?四下掃視,警惕著周圍風吹草動。

    梁洗拍拍胸口,熟絡地?道:“上回就是跟你那小師侄打上照面了。挺有意思一小孩兒?,比你徒弟好?逗,聰明又單純,下回再去找他玩兒?!

    宋回涯若有所思,站住了沒有動作。

    嚴鶴儀擔心她一時沖動,插嘴找補道:“你可別去找你師弟。他手上殺了好?些人,你見到他該是恨得牙癢癢,若是辦不到,就別見他。他身邊不知有多?少道眼線在盯著,我懷疑寧國已?有人對他起疑,老皇帝也不怎么信任他,畢竟傷了臉,難承大統,就怕他擁兵自重,鬧出亂來。否則以寧國如今的局勢,不會將?他留在京城,早派去邊關整軍經武了。你萬萬慎重。”

    梁洗嘀咕道:“他要不是你師弟,我都不信他是個好?人。”

    宋回涯聽得滿腹心酸,低聲自語:“那想來,他是過得不怎么好?!

    第116章 南風吹歸心

    馬車停下, 小童一溜煙跑了下來,興奮地喊:“爹!我回來啦!”

    他一路紅著?臉沖進前廳,才發現家中還有一個客人在。

    阿勉與那武將面色陰沉地無?言對坐, 邊上沒有仆從隨侍。聽見聲音,一齊將目光朝門□□來。

    小童半只腳邁過門檻,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 被二人的眼神嚇得一個縮瑟, 轉身朝外跑去。

    長?公?主就跟在他身后,已從長?廊處出現。小童抱住她的腿不住往外推,嘴里胡亂地喊:“娘, 我肚子疼,我想吃飯!”

    魏玉詞抬頭對上阿勉陰冷的眼神,不可抑制地僵硬了一瞬, 渾身寒毛直豎, 連呼吸也放沉下來。

    她緩緩蹲下身, 整理?了下小童額前的碎發,找回正常的聲音, 才柔聲與兒子叮囑:“你先與你誠哥出去玩, 娘和爹有話要說!

    小童搖頭不肯, 死死拽著?她的衣角, 癟著?嘴就要哭出來。

    魏玉詞板起臉來,厲聲道:“聽話!別叫阿娘生氣!”

    小童小聲抽噎著?, 悲傷看?著?母親,被后方的仆役半拖半拽地帶走了。

    魏玉詞起身,理?了理?衣擺跟寬袖, 抬起下巴,儀態端莊地邁進廳堂, 順手?合上大?門。

    剛轉過身,阿勉已走到她跟前,一巴掌抽在她的臉上。

    這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魏玉詞被余勁帶得整個人撞到墻上,隨即虛軟地躺倒在地,沒了動靜,像是直接被打得暈厥過去。

    饒是邊上武將也被那聲音嚇了一跳,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再無?看?熱鬧的閑情。

    阿勉指著?她怒斥道:“賤婦!你背著?我想做什么?”

    “娘!”

    小童踢開大?門,哭喊著?闖了進來。奔向母親。

    魏玉詞聽見聲音,才搖搖晃晃地抬起頭,可眼前發黑,臉頰火辣辣地疼,半晌起不來身。

    阿勉一手?拎著?小童的衣領,將他提在半空。

    小童撲騰著?手?腳,對他拳打腳踢,哭得稀里嘩啦:“你壞!你這壞爹!我不要再理?你了!”

    后方仆從緊跟著?沖了進來,驚慌中絆了一腳,重重摔在地上。

    阿勉勃然大?怒,罵道:“我讓你帶他下去,這點事都做不好,留著?你有什么用??!”

    他要踢向婦人的腳轉向踢在了仆從身上,將人踹得翻滾出去。

    那少年四肢并用?地爬回來,強忍著?沒哭出聲,抱起小童朝外退。

    小童掙扎著?哭嚎,胸口被仆從手?臂緊緊勒住,有些喘不過氣,低頭一口咬住身后人的手?。

    少年沒有出聲,死死抱著?他不放。小童自己松開手?,哭得要背過氣去。

    魏玉詞半坐起來,臉上清晰印著?紅腫的指印,唇邊淌下血,她一手?按著?傷口,一手?伸向小童。

    仆從見狀,跪著?將孩子抱了過去。

    小童得以解脫,將臉埋進魏玉詞懷中,抱著?她放聲痛哭。

    魏玉詞溫柔摸著?他的腦袋,安撫著?道:“還記得娘跟你說過什么嗎?聽話,不要胡鬧,出去吧。”

    她將人推回仆從懷里。

    仆從這才將小童抱起,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不等哭聲遠去,阿勉又抓住魏玉詞的手?臂,將人提了起來。

    魏玉詞兩腳幾不能站立,手?臂被扼得生疼,似要生生折斷。她咬緊牙關,沒有喊叫,可臉上已滿是淚痕,慘無?人色。

    她弱柳扶風,虛軟無?力,唯獨眼神堅定狠厲,側著?臉與阿勉對視,全無?半分退怯,還能說句狠話挑釁:“你要對我動私刑,總該有個罪名?,我如何也是大?梁長?公?主,輪不到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武將久聞七皇子暴烈無?常的性情,與他那張布滿傷疤的臉如出一轍的兇惡,怕他大?怒之下一拳將人打死,忙上前阻攔:“殿下!先別生氣,聽夫人解釋兩句!

    他見阿勉無?動于衷,盯著?魏玉詞的眼神已動了分明的殺意,情急之下動了手?,按住阿勉的手?臂往下壓,低喝道:“殿下!”

    阿勉眸光朝旁一轉,這才不情愿地松手?。

    魏玉詞癱軟在地,摸向前方的座椅,支撐著?爬了上去,坐穩在椅子上。

    武將走到她面前,端正行了個禮,擺著?張笑臉問:“不知夫人前幾日去桃兒巷,是要見什么人?”

    魏玉詞別過臉沒答。

    阿勉轉身,一腳踹在凳子腿上,嚇得魏玉詞發出短促的驚呼。

    她兩手?扶住邊上茶幾,胸膛起伏,屈辱地痛泣。

    武將低頭看?著?自己鞋尖,又問:“夫人,不知是否認識月初樓的那位王大掌柜?”

    他不期待魏玉詞回答,自行說了下去:“那位王大掌柜在京城里樹大?根深,潛藏多?年,從前幫著?三殿下做事,還算機靈,有個養子,也入了殿下的眼,替殿下解憂。前段時間這王小郎君查到些梁國?細作的線索,還沒得及順藤摸瓜,抓出背后的人,便被王大掌柜給狠心毒殺了。我人贓俱獲,將人擒拿,帶到獄中一番審問。他哭天喊地,說自己原本是大?梁人,受夫人威逼,才迫不得己,對自己朝夕相處的兒子痛下殺手。”

    他說得藹然和善,臉上一直是帶著?笑的,在一旁等著?魏玉詞的反應。

    魏玉詞冷聲呵斥道:“你將他找來,他若能拿出一點我指使他的證據,你就割了我的頭,去找大?梁要賠償。若是沒有,就扒了他的皮——問問究竟是誰人要害我!”

    武將放軟了態度,緩聲道:“夫人不必生氣。那老賤骨頭嘴硬得很?,這幾日胡亂攀咬,已誣陷了好幾個人。我本也是不信的,可城中巡衛的將士說,有人親眼見到,王大?掌柜殺完親兒之后,去秘密見了夫人,所以,我才想來叫夫人過去問一問話……”

    阿勉架著?條腿坐在上首,聞言在案上輕輕拍了一下,陰惻惻地道:“三哥,是要叫我的人,去哪里問話?想問些什么出來?不如干脆直接將我也帶走吧,你看?怎么樣?”

    武將亦是畏懼他的兇名?,見他發怒,不愿觸他霉頭,當即改口道:“殿下誤會了。夫人的事,是殿下的家事,我過兩日再來詢問,想來殿下會給下官一個滿意的答復。今日就不打擾了,告辭!

    武將離去之前,下意識瞥了眼阿勉的臉。對方面上那崎嶇縱橫的傷疤,配上陰鷙狠毒的眼神,驟然一眼,叫他也不由心底發涼。加快步伐,退了出去,免受遷怒。

    阿勉過去關上門。

    屋內光線暗下,魏玉詞再克制不住,捂著?臉痛哭起來。

    “我就知道要出事。世上哪有這么巧合的事,剛抓了梁洗,消息就進了你我的耳朵,又叫王大?哥發現動手?的是他兒子。可我心存僥幸,怕師姐中了他們奸計,才讓王哥去。若是牽連到你,可怎么辦?”

    阿勉走到她身前,默然將她攬進懷里。

    魏玉詞抓著?他的手?臂,悔恨不已道:“王哥叫他們抓住的時候,定是自盡了。他此前還和我說,這生意做得累了,等明年回到大?梁,就到鄉下種地去。轉眼就遭了難。我若是再小心一些,也不至于如此?晌覍嵲谔舨怀鋈藖硖嫖胰ヒ娝!

    阿勉半跪在地,從下方看?著?她,給她小心擦了擦淚,只是道:“對不住。”

    魏玉詞眼淚不停地流,捂著?心口慌亂地說:“從收到大?哥的信起,我就日日怕得睡不著?覺,覺得身邊沒一個可信的人,會帶著?密信去告發你。初到北寧時都不這樣怕,可是如今,越說大?梁要勝了,我越是害怕……唯恐一覺醒來,府里叫人給圍了。怕你早上出去上朝,再回不來!

    阿勉好聲安慰她:“不會的。是因為你在京城,所見是一片歌舞升平,才會覺得慌張。其實就跟當初的大?梁一樣,朱門笙歌達旦,可實際上,積重難返,亡國?之災早在寧國?頭頂了。過不了明年,這場戰事就結束,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魏玉詞顫栗不止,與他貼著?臉,哭道:“阿勉,可是明年好長?……一日日地數不到頭!

    阿勉只重復地與她道:“沒事的。不要害怕。師姐今日也來了,有她在,從來不會出事。”

    魏玉詞點了點頭。

    ·

    入夜,寒霜凝重,流光清冷。

    后院的花圃旁,小童抄著?桿木頭制的長?^槍,有模有樣地甩著?,累得滿頭大?汗,對石桌邊上的婦人起誓道:“娘,我以后好好學武,一天也不玩了,以后保護你!爹再動手?,我就打他!”

    魏玉詞看?著?他,不知該說什么。側臉已經上過藥,還是消不去腫,笑了跟哭一樣難看?。

    就聽夜色里傳來一道如水似的女?聲:“他打你了?”

    魏玉詞驀地起身,轉向身后。

    就見回廊的燈火下不知何時坐了個人,一身長?發飄逸,簡單束起,發尾側披在肩上,一身白?衣,好似片塵不沾,靜靜看?著?二人。

    小童擋在母親面前,拿著?長?^槍直指宋回涯,粗聲粗氣地質問:“喂,你是誰?為什么進我家?”

    魏玉詞盯著?宋回涯看?了許久,終于醒過神來,將兒子的手?按下,帶著?他快步上前,鼻翼翕動道:“不要無?禮!”

    她將小童推到宋回涯面前,開口莫名?帶上了哭腔,嘶啞道:“師姐,你仔細看?看?他。他是……他是我的孩子!

    宋回涯彎下腰,對著?那小童笑道:“你好啊!

    小童放下手?里的木槍,歪著?腦袋與她對視,雙眼清邃澄明,繃緊的臉上滿是倔強,還帶著?些戒備,字正腔圓地回了一句:“你好。”

    魏玉詞抱住他,在他耳邊說了句話。小童點頭,這才友善起來,主動上前兩步,靠在木欄上,說:“原來你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這般年紀或許還不懂什么叫恩人,連生死都理?解不大?清楚,但知道這是個好詞。

    他從腰間摸出一塊糖,示意宋回涯伸出手?來,放在她手?心,大?方地道:“給你啦,以后也要保護好我娘。 

    宋回涯看?著?那塊被他放在懷里捂熱,已有些融化的糖,抱拳回禮,笑道:“多?謝小友的重禮。從沒收過這樣好的禮物!

    “我存了好久的!”童子說著?小心覷了眼母親的臉色,強調道,“不是我偷的,是我省的!我都七天沒吃糖了!想等爹回來一起吃!”

    說到父親,他又是一陣氣憤,跺著?腳記恨道:“以后不給他吃了!全給師姐吃!”

    宋回涯臉上的笑險些維持不住。魏玉詞也低下頭,眼神閃過悲戚之色,可也只能小聲勸導:“不要說這樣的話。你父親會傷心的!

    “他傷心就傷心,關我什么事?是他先不講理?的!”小童不服氣,對著?宋回涯問,“你說!他打了我娘,我該不該給他糖吃?”

    宋回涯沉默了會兒,笑著?說:“不該!

    小童得她肯定,當即挺起胸膛,昂著?下巴,回頭看?向母親,說:“看?吧!師姐也這么說!”

    第117章 南風吹歸心

    魏玉詞的表情有些?無措, 她有許多想教給兒子的事,可?最后都在顧慮中化作第無數次的欲言又止。

    小?童能察覺到她的憂郁跟愁悶,內心是無法?形容的茫然, 但不覺自?己有錯,便沮喪地將臉貼向母親垂放下來?的手,委屈地蹭了蹭。

    他抬起眼, 一雙烏黑的眼睛隨之?望向對面的宋回涯, 濃密的睫毛迅速眨了眨,堅強地要將涌上來?的水花壓下。就在他快要崩不住眼淚的時候,宋回涯笑吟吟地開?口:“小?滑頭, 你不應該叫我師姐!

    小?童問:“那別人叫你什?么?”

    宋回涯說:“別人叫我宋大俠,或者宋門主!

    “什?么叫門主?”小?童往前走了兩步,張開?雙臂比劃了下, “管門的嗎?你家也跟皇宮一樣, 有很多很多的門嗎?”

    宋回涯被?他天真?的童言逗笑, 后仰著靠上身后的長柱,擺手慚愧道:“那我還沒有那樣大的本事, 只管得了自?己的家門。”

    小?童踮著腳坐上闌干, 一股腦地問道:“你家在哪里?在很遠的地方嗎?你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里?”

    他有各種天馬行空的疑問, 可?母親總是不回答, 問得多了,便用“你長大后會懂”的理由來?搪塞。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長大。他能等院前的紅花敗落再開?, 能等樹上的鳥兒去別處飛過一圈再回到巢來?,唯獨“長大”的時間太過漫長,讓他找不到任何足以比量的尺度。

    他長得好慢好慢。

    宋回涯注視著他, 一個個認真?地答:“我家和你家在同一個地方,在很遠很遠的高山之?外, 祖祖輩輩走了百來?年才快要走到。你若是想看,來?年我帶你去!

    小?童下意識地反駁:“你騙人!”

    宋回涯說:“我沒有騙你,不信你問你娘!

    小?童回頭看一眼魏玉詞,見對方頷首,不由兩手抱住腦袋,苦惱道:“我聽不懂!”

    他正要自?己先說,“我長大以后會懂的!,宋回涯卻是耐心地用淺顯平易的語言同他解釋:“因為這條路被?人攔住了,對方蠻不講理,不許我們過去,也不許我們家人回來?。我們求他們、跪他們,發現都不行,于是抄起武器同他們打、同他們爭,如今終于快贏了!

    小?童聽得一知半解,故作老成地“哦”了一聲。

    宋回涯不等他翻出一連串的新問題,一臉賣關子的表情對他說:“我今日早上其實見過你!

    小?童努力思索了會兒,沒想起來?,挪動著朝她靠近過去,問:“在哪里?”

    宋回涯說:“你坐在馬車上,我跟梁洗在一塊兒,你知道梁洗是誰嗎?”

    “?”小?童眼睛猛然睜大,眉毛擰動著變化,以表達自?己的困惑,“你當時長這個樣子嗎?”

    “當然不。我有一千張臉,每張都不一樣?葱那榇髂膹埑鋈!彼位匮纳裆襁哆兜卣f,“這世上見過我真?面目的人……”

    小?童儼然是旁聽過不少奇聞異談的,接嘴道:“都死?了?”

    宋回涯笑而?不語。

    小?童有些?畏懼,片刻后實在好奇,壯著膽子問:“那我能知道你長什?么樣嗎?”

    宋回涯朝他勾勾手指,俯下身與?他視線平齊。

    小?童緊張上前,伸長兩手,仔細在她臉頰兩側輕輕摸了摸,沒摸到說書先生?故事里那層薄薄的假皮。正覺納悶,宋回涯掐住他的臉,逗趣地捏了捏。

    小?童掙脫著退開?,見她與?母親低聲發笑,才明白過來?自?己被?耍,捂著臉生?氣道:“我不和你玩兒了!你欺負人!”

    長廊并不避風,晚秋的寒意一來?便冷得浸骨,小?童先前練得滿身是汗,這會兒靜坐片刻,被?凍得清涕直流。

    魏玉詞拿手帕給他擦了擦鼻子,用手掌包住他紅腫的手指,說:“你先回屋里去,娘待會兒進去找你。洗完澡就躺床上,別光著腳去鬧你誠哥。他不舒服。今日你還咬他了,該同他說什?么?”

    “對不住!毙?童乖順地說,“我同他說過一遍了。我還代爹跟他說了一遍!

    他過去撿起地上的木槍,沿著游廊跑向自?己的房間。關門時留了條縫,躲在門后鬼鬼祟祟地偷看宋回涯。見宋回涯隔空點了下他的額頭,才一把將門關緊,呵呵地傻樂。

    魏玉詞注視著黑夜中被?燈火照亮的微茫景象,眼神亦有些?虛浮,許久后回過頭,對著宋回涯說:“他從小?沒有什?么玩伴,居然能同師姐聊得來?!

    她的笑容總有種蒼白無力感。

    宋回涯自?我打趣道:“我?上到七老八十,下到蹣跚學步,我都能聊得來。不過他們樂不樂意與我聊就不一定了!

    魏玉詞后知后覺地道:“阿勉今晚不在,我去讓人喊他回來?。”

    “不必了,我知道他不在!彼位匮奶Я讼率忠允咀钄r,“我來?找你,尚說得過去,阿勉回來?,不與?我打一場,就說不過去了。誰知這城里有多少人在看,我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時候才進來?!

    魏玉詞心事重重,思緒百結,過了會兒才木訥應了一聲,踱步到宋回涯身邊坐下。凜冽肅殺的霜風吹得她呼吸沉緩,以致于聲音變得細碎。

    “此前阿勉冒險去過大梁一趟,想見師姐一面,可?惜總不順遂,幾?次失之?交臂,未能如愿。回來?后他一直耿耿于懷,害怕是師姐在故意避他,怪他做錯事,生?他的氣……”

    一個個含糊的字從魏玉詞的喉嚨里嗆出:“前段時日收到大哥寄來?的密信,他才想明白,原來?師姐當年執意要去無名涯,全是為了他!

    魏玉詞本不是愛哭的人,今日見到宋回涯,前十幾?年里攢的辛酸淚,好似都要在今天補上。

    宋回涯低聲說:“我怎么會怪他?”

    魏玉詞惻惻悲痛地道:“我是大梁長公主,阿勉又會護著我,頂多不過是明面上聽幾?句折辱,不必做昧己瞞心的事。可?阿勉有太多身不由己,四面楚歌,無可?傍依,許多話對我也不敢如實說。夜里驚醒,想起旁人對他的咒罵,自?己都怕報應,如何敢奢求師姐對他的諒解?”

    宋回涯聽著她凄切的講述,諸般感觸宛如春水漲潮,潮水推起大浪,緩慢地升高,再浩蕩地拍下,將她嘴邊的話全部碾得粉碎,只能沉默。

    在宋回涯有限的記憶里,阿勉是個聽話、膽小?,又十分好哄騙的孩子。

    他喜歡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可?宋回涯嫌他礙事,不愿帶著他玩兒。要么給他布置許多的功課,要么故意避開?他的視線,去山中躲個清凈。

    找不到她,阿勉便會蹲在半山的石階上,打著瞌睡等她回來?。一見她出現,立刻從原地一蹦而?起,圍在她身邊問東問西,打聽她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后用一種滿懷期待的語氣“哇哇”叫個不停,雙眼神采奕奕。

    宋回涯最常用的一個借口是:“我去河里摸魚了!

    阿勉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更?察覺不到宋回涯的有意疏離,只會執著地纏著她說:“摸到了嗎?師姐,我也想去。我會游泳了!

    宋回涯隨意找理由打發:“天氣太冷了,你還小?,下水會著涼的。”

    阿勉要小?跑著才能跟上她的步伐,甩著手,努力為自?己爭取:“天也不涼啊,我今天都出汗了。我不怕冷!

    宋回涯敷衍地說:“水下涼,等暖和一些?了我再帶你去,不然師父又該說我了!

    阿勉當是承諾,開?心地道:“好!”

    宋回涯遞了個路上順手摘的果?子給他,阿勉接過,直接往嘴里塞,吃了一口,被?酸得口水直流,鼻子眼睛皺到一塊兒。

    他呲了呲牙,又興高采烈地跟在宋回涯屁股后頭喊:“師姐!師姐!”

    不留山的四季更?迭快得無常,有時一夜雨后,山間風光已然大變,春秋轉瞬而?至??溪流山巖、碧湖輕煙,似乎自?亙古而?起,從無變改。

    相似的一幕總在那段恒久的石階上發生?,以致于宋回涯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哪年哪月的場景。

    路上宋回涯也聽說過一些?阿勉的事跡,說他如何喜怒無常、殘暴不仁,是不敢就此深思,阿勉這些?年是里如何變成這個樣子。

    青石板上那片燭火與?月華鋪就的朦朧顏色,仿佛下著場冬天的雪。

    宋回涯靜靜注視著那片渾濁的白,久到視線中的光影都變得扭曲,才輕聲說:“他長高了。”

    魏玉詞說:“是。不知師姐上回見他是什?么時候,他如今比我高上半個頭!

    宋回涯的幾?個字里,帶著無盡悵惋的意味:“他長大了!

    魏玉詞哭得無聲克制,只是不停擦拭流出的眼淚,氣息略有紊亂,開?口時仍會深吸一口氣,來?保持聲線的平穩:“阿勉說起師姐,未盡之?言里多是愧疚,想必師姐也是如此。可?阿勉托我轉告師姐,這多年來?投身赴難,是他自?愿。眼見強虜侵凌,山河陸沉,他亦有殷殷報國之?心,不愿任人宰割。縱是沒有師姐,他也不會獨自?留在大梁,安穩地蹉跎歲月;厥灼缴?,并無缺憾,只怕師姐為他掛心!

    宋回涯深深凝視著她那張端秀婉約的臉龐,感慨著道:“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樣!

    魏玉詞下意識側過臉,擋了下紅腫的傷口。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以為你是個楚楚可?憐的人!彼位匮挠芍缘卣f,“可?你比我想的要更?豁達、更?堅韌。是我小?瞧你了!

    魏玉詞卻是轉回頭來?,神色復雜地對著她道:“師姐果?然不記得我了!

    宋回涯如實道:“我也不記得阿勉,所以才銷聲匿跡這許久。陸陸續續想起來?一些?,也多是不留山上的舊事。”

    “我記得師姐!”魏玉詞聲音忽然拔高,隨著情緒開?始起伏,“我記得師姐帶我走出光寒山的每一步!

    宋回涯靜默了會兒,慚愧道:“可?惜沒能帶你回來?。”

    “不!蔽河裨~搖頭說,“回來?了的!

    第118章 南風吹歸心

    魏玉詞被阿弟背出?宮門, 送去和親的路上,還曾肖想過?她的親弟會心生后悔,半途命人來攔。

    可數十人的隊伍一路穿過?城鎮, 進入光寒山,遇上前來迎親的胡人部伍,都未遇上半點阻礙, 她才?透徹明白, 不止是她阿弟,其實無人在意她的死?活。

    遠行的路途山水迢迢,來時日夜兼程, 與寧國的將士相會之后,才?開?始放慢速度。

    迎親的將士對她毫無尊重,幾次故意掀開?馬車的簾幕, 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 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樣子, 與邊上兄弟打趣說笑?。

    偶爾是用她聽不懂的胡語交流,偶爾是直白地夸贊她的容貌、身段, 說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

    護送的侍衛不言語, 魏玉詞亦不敢作聲, 取下一根金釵握在掌心, 蜷縮著身軀躲在馬車里,日夜不闔眼。

    她感受著車輛的顛簸, 估算著與大梁的距離,想到就此遠離故土,心中死?意漸濃, 沒?有一點茍且偷生的氣力。

    遙望天際是蒼茫一片,車馬朝著日月的盡頭不斷行進, 魏玉詞不知道明日到來時自己會身在何?處,只是想到任人凌辱、求死?不能的境地,便感覺魂魄不在身上。

    梨花似的大雪在空中飄灑,被云霧籠罩的起伏山線如同凌遲的刀鋒越發逼近。

    眼看著即將離開?光寒山,魏玉詞萬念死?灰之際,變故突生。車隊叫人攔了?下來,雙方未說幾句,便傳來一陣慘叫跟打斗聲。

    魏玉詞屏住呼吸,尚未弄清狀況,馬匹受驚,帶著車輛駛出?主路,沖上一旁的雪地。

    車輪陷入深深的積雪,車廂失去平衡,側翻在地,又被癲狂的馬匹繼續拖拽著滑行,直至韁繩被趕來的人一劍砍斷,才?停在莽莽的白雪之間。

    魏玉詞在車內摔得七葷八素,驚慌地爬坐起來,推開?壓在身上的桌椅跟器物,戰戰兢兢地挪向大門,一寧國將士正被人踹了?過?來,直直撞進她的懷里。

    對方還睜著眼,留有半口氣,轉動著眼珠與她對視,眼神中對死?亡的極致恐懼,脖頸

    上的血流到她的裙擺上,魏玉詞當場嚇得尖聲大叫,抬腳將人踢了?出?去。

    等她定下神,外頭已無任何?動靜,只有大風灌滿山川的縈回低鳴。

    沉寂之中,一只手?扯斷了?厚重的垂簾。

    雪花順著寒意沖進車廂,撲在她的臉上,魏玉詞驚顫著抬起頭,看見了?一身衣衫在狂風中滌蕩,看不清面容的劍客。

    高遠恢弘的雪山在她身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她腳下是一串暗紅色的腳印,身上只穿著一件磨損黯淡的布衣,可天地間最純粹最濃烈的顏色,也壓不去她劍上的一點紅。

    宋回涯看著她,眼神平淡而疲憊,與看陌生人沒?什么不同,問道:“你知道,你去和親,胡人會對你做什么嗎?”

    魏玉詞面上毫無血色,聽她一言,連日的恐懼剎那浮現,理智近乎崩潰,連身體也挺不直了?,倚在車壁上凄然抽泣。

    宋回涯問:“你想去嗎?”

    “我?不想去,我?害怕!蔽河裨~抬起頭,雙眼通紅,渾身不住戰栗,說話的聲音很輕,帶著摻雜絕望的迷茫跟痛苦,“我?是不是不應該害怕?”

    她脆弱地低伏著上身,清麗的臉龐嫵媚動人,像支美麗的隨時凋敗的曇花。彎著頭顱,期盼著能為她帶來死?亡的天明曙光。

    宋回涯沒?有安慰,只是朝她伸出?手?。

    魏玉詞怔怔看了?半晌,才?將手?伸了?過?去。

    宋回涯的手?上布滿粗糙的老繭,還有數道未痊愈的傷疤。握過?劍的五指同落在她臉上的雪一樣冷,魏玉詞還沒?感受到她的體溫,便從?車廂被拽了?出?來。

    魏玉詞穿著繁重的華服,地上的積雪快要沒?過?她的腳踝,一腳踩上松軟的地面,難以站穩,險些摔倒。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半抱在懷里,提了?起來。

    魏玉詞擦了?把臉,不問去處,默不吭聲地跟在她身后。

    她腳步很重,走得也慢,瞻望前路,感覺自己是一只在妄圖逾越蒼山的螻蟻,可笑?至極。

    還未走出?多遠,她便四肢僵直,雙腿猶如被千百雙手?拖拽,無法前行。

    她跌坐在地上,自暴自棄地痛哭。

    宋回涯臉上不見厭棄,抓著她的手?臂扶她起身,將她背了?起來,帶著她穿過?這片無垠的雪山。

    魏玉詞與宋回涯其實并不相識,只聽說過?她是魏凌生的師姐,更是個人人不齒的流匪。

    那些鄙陋落魄的市井江湖,如同高樓墻角的雜草,連發出?的聲音都鮮少能傳到她的耳邊,魏玉詞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二?人能有這樣的交集。

    魏玉詞靠在宋回涯背上,累得暈厥過?去,醒來時天色一片灰暗,不知是夜是晨。

    無邊無際的大雪還在滾滾而下,宋回涯的長發、睫毛,皆被雪粉染白。視野之內,是窮盡筆墨也描繪不出?的蒼涼。

    魏玉詞皮膚被風刀割得生疼,稍一動作,好似要裂出?條條的口子,嘴里也干得能嘗到一股血腥味,嗓子發出?的聲音變調得像是烏鴉垂死時發出的嚎叫。

    她問:“難走嗎?”

    宋回涯唇間吐出?團團的熱氣,混著粗重的呼吸聲道:“再難也要走!

    魏玉詞拍了下她的肩,掙扎著要下去,說:“我?自己走吧!

    宋回涯腳下不停,喉頭微微蠕動,緩聲道:“我?只帶你走這一次,往后是要相信誰、求什么,你自己想清楚!

    說話間,天邊翻起一抹魚肚白,魏玉詞才?驚覺時間竟已過?了?這許久。

    她望向來路,一片空白的大腦里又出?現那纏結成?巨山的憂慮跟愁苦,哽咽道:“我?若是這樣一走了?之,大梁子民因我?遭難,我?該怎么辦?”

    宋回涯嗤笑?道:“那幫高居廟堂的朝臣不怕,那位醉生夢死?的皇帝也不怕,倒要你一個女人,來擔滅國亡種的責任?你如果信你那阿弟的鬼話,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魏玉詞低聲啜泣:“我?知道,他?們不在乎一個女人,可是他?們會拿我?作借口,發兵大梁。我?縱是再?圖一己之私,也不想叫天下生民,因我?而墜涂炭。”

    宋回涯輕蔑道:“這是你那個做君主的弟弟在怕的,可他?不配說這樣的話。他?連敵人的刀都沒?見過?,高坐在他?華貴的龍椅上,聽著臣子戲說幾句沙場的兇險,便被嚇得軟了?骨頭。冰雹打在他?頭上,他?都覺得是天要塌了?,他?懂什么?”

    大雪覆蓋了?路況,山道有些崎嶇,宋回涯走得不算平穩。忽然腳下被一塊看不見的碎石磕絆,身體歪斜了?下,彎著腰稍作調整,將背上的人往上抬了?抬,接著道:“胡人想找借口,根本用不著你。人命在他?們眼里微賤得很,比不過?一只羊、一頭牛。胡人沒?你想得那般勇猛,大梁也沒?你以為的那等不堪。胡人不打,只是因為他?們如今不敢。”

    魏玉詞緊緊抱著她,能感覺到她脊背上充滿力量的肌肉,蓬勃的氣血在躍動,她問:“師姐為何?要來救我??”

    “師弟請我?來。”宋回涯說,“我?也替那些馬革裹尸的將士不值。他?們一批批地死?在疆場,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不是為了?目送大梁的長公主去寧國和親,被剝光衣服,當牲畜一樣圈養,用來羞辱全天下的大梁人。那你不如直接死?在故土,縱是死?后血海滔天,起碼贏得忠烈的聲名。大梁就算來日真的亡了?,還有血性能傳于后世,不是不能再?爭一爭。”

    魏玉詞趴在她肩上哭得難以自抑,感受到一種身處萬尺云霄無人可依的孤獨跟無措,忍不住為苦苦哀求:“我?不是沒?有骨頭,求師姐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才?好?”

    宋回涯說一聲:“到了?!

    魏玉詞抬起頭,眸中水花映照著初升的朝陽,那驟亮的白光灑滿她的視野,隨后魏凌生等人的身影出?現在模糊的光影中。

    十多人就近找了?個避風處,原地扎營,生火取暖,暫作修整。

    宋回涯吃了?點熱食,說還有事,未多逗留,牽了?馬便要走。

    魏玉詞坐在火堆旁注視著她,目光中滿是眷戀跟不舍。

    宋回涯騎在馬上,與她四目相對,想說點什么,又覺得無益,最后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策馬離去。

    等人徹底消失在風雪之外,連同馬蹄聲一同湮沒?,魏玉詞仍在翹首遠眺那個方向。

    魏凌生舀了?碗熱水,端到她手?中,魏玉詞順著轉過?視線,又緊盯著他?的臉。人有些癡愣,呆呆的缺了?神采。

    “玉娘!蔽毫枭鷾芈曊f,“你若是想過?安穩的生活,我?可以給?你找一位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臣子許配。你若是不想回京,我?也可以給?你一筆銀錢,安排個普通人的身份,叫你從?此抽身遠禍,過?尋常人的生活?蛇@是你唯一的機會,我?不會再?救你第二?次。你自己想清楚。”

    魏玉詞拿不定主意,喝完手?里的水,扯了?扯衣領,坐著睡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最先入目的,是一張刀傷猙獰的臉。

    魏玉詞剛經歷過?一場動蕩離亂的噩夢,驚魂未定,又驀然看見這樣一個陰森可怖的人,兩腿猛地后蹬,受驚地慘叫起來。

    片刻后才?意識到面前的不是什么厲鬼,捂著嘴劇烈喘息。

    青年略帶一絲冷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下一刻,提起手?邊長^槍,轉身離去。

    魏凌生喊了?一句:“阿勉!”

    阿勉停步,側了?下頭,又繼續朝前走。

    魏玉詞看清阿勉身上的軍裝,又看一眼魏凌生復雜的臉色,領會到許多事,在阿勉翻身上馬,準備離去時,起身跑了?過?去,大聲喊:“將軍!”

    阿勉手?中握著韁繩,不回頭地奔向北方。

    魏玉詞跟著那行馬蹄的行跡,不停地喊:“將軍!”

    終于阿勉的速度慢了?下來。

    一人一馬,一前一后,在寥落風雪間不遠不近地追著。

    走出?足有一里多遠,見魏玉詞還不回去,阿勉才?調轉了?方向回來找她。

    魏玉詞精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仰頭看著馬上人,眼眶發紅。

    “你愿意跟我?去北寧?”阿勉低著頭說,“是師姐救你出?來,我?不騙你。去了?以后,不會有一日好過?。你若先扛不住,我?只能殺了?你!

    魏玉詞抹了?把淚,挺直脊背,嘴唇翕動,嘶啞道:“我?不問別人,我?問自己,這世間沒?有一條回頭路,是我?想走的。我?跟你去!

    她朝阿勉伸出?手?,五指在寒風中抽顫。

    阿勉彎腰,將她拉上馬背,用身上寬袍將她裹緊,替她避風。

    二?人緊緊依偎,從?對方身上汲取到一絲暖意,重新走向那條被大雪覆蓋的路,

    第119章 南風吹歸心

    魏玉詞沉浸在往事?之中, 一句句說得緩慢:“師姐當初沒有回答我,是不希望我吃苦,想?叫我干脆回大梁過安穩清閑的生活。后來知道我的去向, 嘴上雖然未說,心里卻?有些芥蒂,覺得是大哥與阿勉利用了我。叫師姐相救也不過是為收買人心, 其?實不是。可惜一直無緣與師姐解釋!

    她?理了理鬢邊的碎發, 眸中閃耀著秀徹的神采,對著宋回涯扯出一個笑容,驕傲問道:“闊別多年再見?師姐, 我是不是已與當初大有不同??”

    宋回涯朝她?抱拳一禮,不遺余力地?吹捧道:“何止,放在江湖里, 也是個不輸任何人的大俠了!

    魏玉詞被她?說得羞赧, 又忍俊不禁。

    宋回涯從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包, 遞過去道:“這是我從唐掌柜那里拿來的糖糕。每年入冬,師父都會去山下買上一蒸籠, 阿勉最喜歡吃。離開不留山后, 許再沒有機會!

    魏玉詞小心接過, 指尖還能感受到上面的一點余溫。

    宋回涯說:“不知道你喜歡什么?, 給你帶了些大梁常見?的糕點,嘗嘗家鄉的味道。”

    魏玉詞將東西?抱進懷里, 抿著唇角,說:“謝謝師姐。”

    “看來愛哭這一點,還是同?以前相似的!彼位匮霓揶砹司, 擔心撞上晚歸的阿勉,說, “我走了!

    魏玉詞跟著站起,欲要挽留,又不好?開口?。

    宋回涯一向來去灑脫,已腳尖一點翻出高墻。

    府邸外,都城中。

    一面是千燈映照,管弦笙歌。

    一面是衡門深巷,寥落冷清。

    東南西?北片角一隅,如天壤遙遙萬里難及。

    宋回涯警惕往偏僻處走去,可惜只那么?一段路,也能遇到些風波,麻煩總跟長了眼一樣地?往她?面前撞。

    所幸宋回涯閃得快,聽見?那陣異常的腳步聲時,及時后退隱匿了聲息。

    不等片刻,就見?前方接連飛過幾道人影?葱蝿莶皇菦_著她?來的,而是在追最前方的一名青年。

    宋回涯不欲多管閑事?,躲在暗處,側靠著墻,袖手旁觀,打?算等諸人離開再出去。

    逃命青年見?前路被堵,返身藏進了一戶人家用來堆放雜物的簡陋草棚。

    后方武者亦頗為老道,跟丟了人影,未有魯莽追襲,火速停下,探查蛛絲馬跡。

    就聽一人壓著嗓子說了句:“把著巷口?,一個漏風的地?方都別放過。一寸寸地?翻過去,我不信那泥鰍小子還能飛天遁地?!

    宋回涯眼皮彈跳了下,覺得這聲音頗為耳熟,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從巷口?走出,認真辨認了會兒那位跟壁虎似扒在墻上,小心探出個頭四面張望的老者,認出原是許久未見?的清溪道長。

    對方也瞧見?她?了,可光色暝瞑,視野迷亂,只將她?當做是城中流蕩的匪賊。

    靜默的瞬息間,宋回涯察覺出他要動手的意?圖,朝前一指,出聲道:“那邊草棚下!

    同?行?幾名武者都未察覺她?的聲息,驟然聽見?聲音,俱是嚇得一個激靈。

    清溪道長已踏風而起,縱身撲向前方那座簡陋的草棚。

    躲在干草堆下的青年拔腿狂奔,聽見?耳后風聲襲來,回身灑出一把草屑,還欲喊叫,被清溪一掌拍中額頭斃命。

    數人幾個起落,使著爐火純青的輕功趕到尸體旁,俱是身法的好?手。

    待湊到一塊兒,這回才看清了,一武者驚喜對著宋回涯道:“宋回涯?怎么?你這混世魔頭也在這兒?”

    邊上的同?伴當即接了句:“還叫魔頭?人家如今可是正道魁首!回大梁見?了她?,你得抱拳鞠躬,高喊一句:‘恭迎宋門主?!’。”

    這人說著,滑稽地?打?了個揖。

    宋回涯:“……”

    那武者“哎喲”地?叫喚兩聲,跟著調侃道:“也是也是,如今該叫宋門主?了。宋門主?可莫怪我這張不把門的嘴!

    幾人嘴上忙著,手里也不停,圍繞著草棚四下搜尋,不知是在找什么?。

    宋回涯不記得他們,但?見?他們面善,語氣聽著又極為熟稔,和善扯扯唇角,尷尬微笑。

    豈料幾人扭頭看見?,反覺得不對了,紛紛皺眉道:“哎喲我的姑奶奶,你笑什么??”

    “這表情怪瘆人的!

    “我等可沒得罪你啊,有什么?事?找那老道去。”

    “關老道何事??老道先認出的她?。她?一走路老道就聽見?她?滿肚子壞水晃蕩的聲兒了!

    宋回涯:“……”

    這么?一幫前輩在,江湖著實是不大好混。

    她?壓下唇角,板起一張死人臉。眾人這才滿意?,復又擺出那種嬉皮笑臉的姿態來。

    清溪在尸體身上摸出幾樣東西?,不等宋回涯看清,隱蔽地?收進掌心。其余人在附近搜過一圈,然一無所獲。

    此時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說話聲。

    “是巡夜的衛兵,先走!鼻逑篱L揮了下手,“這小子不老實,直接將他尸體帶上,免有什么?疏漏!

    邊上壯漢不待他語畢,自發將人扛到肩上,朝著黑暗奔去。

    一個眨眼人便散了干凈。

    宋回涯莫名其?妙就成了殺人的同?伙,猶豫片刻,只能滿頭霧水地?跟上。

    眾人對寧國到底不熟悉,不敢橫沖直撞,免誤入是非之地?。跑出一段路后,找了條人煙稀少?的窮巷,確認前后無人家居住,便暫時停了下來。

    宋回涯險些跟丟,慢一步找來,開口?問:“你們怎么?在這兒?”

    幾人異口?同?聲道:“我們還想?問你呢。”

    宋回涯簡短概括了句:“梁洗被人設陷謀害,我來救她?,結果她?自己脫困,已經無礙。”

    “我們是受你師弟的囑托,來追幾封密信。”清溪道長指了指壯漢扛著的尸首,說起來還頗感頭疼,“其?余的都截下了,連接應的暗探都找出來殺了,唯獨這小子,奸猾得很,能說一口?流利的胡語,又是扮難民,又是扮行?商,一路喬裝過來,幾次險些將我們騙過,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拿下。”

    他后悔嘆道:“本該活捉的,可實在不敢冒險了!

    宋回涯順口?問道:“什么?密信?”

    清溪道長翻了個白眼:“渾話,這我豈能知道?小人之心度我老道了吧?”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告饒:“晚輩可不敢,道長別冤了我!

    壯漢輕咳一聲提醒。

    無暇敘舊,清溪道長收起臉上笑容,正色道:“夜里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楚,我等先去處理了尸體,明日天亮再去城里搜一遍,無事?便要走了。北章如今正是缺人,你事?情辦完了嗎?辦完就跟我們一道走。將梁小友一并叫上。”

    宋回涯沒有應答。她?有些放心不下阿勉跟魏玉詞。

    清溪道長看出她?的猶豫,語重心長地?說:“宋小友,老道不是要勉強你,可你自己的名頭自己清楚,你殺過多少?寧國的將領?身上又背著多少?賞銀?你在胡人的地?界,獨獨小心謹慎是沒有用的,難道你進城的事?真沒人發現嗎?不過是他們也覺得害怕罷了。見?過舊友就該走了,多住幾日,嚴家堡的那些人就要有麻煩了。許還要叫胡人生出戒備。”

    宋回涯微微側身,低聲道:“我知道。”

    清溪道長頷首,替她?拿了主?意?:“好?,明日晚上,我們去接你!

    ·

    空蕩長街。

    就在巡夜的衛兵離開之后,一乞丐打?著哈欠從后方跟了過來。

    他嘴里罵了兩句臟話,熟稔地?鉆進草棚,整理了下散落的干草,將自己埋了進去。

    躺下后感覺身下硌著什么?東西?,以為是附近滾過來的木柴,伸手摸了摸,發覺不是,掃開地?面的一層浮土后,挖出個圓形的物件。

    乞丐瞇起眼睛,就著月色看了半天,連顏色都沒能看清,只覺手感溫潤光滑,表面雕刻了些復雜的紋樣,該是個值錢的寶貝。在手里拋玩兩下,將它往懷里一揣,美美地?睡去。

    ·

    天色將亮時阿勉才回來,被人醉醺醺地?抬進屋里,嘴里用胡語罵著臟話,放到床上后倒頭大睡。

    魏玉詞用布沾了些水給他擦臉,被他一把扼住手腕。

    阿勉睜開眼睛,渙散的瞳孔對著魏玉詞看了許久,才松開手指,在鋪天蓋地?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臨近正午時阿勉酒醒,忍著頭疼從床上起身。魏玉詞正坐在太陽能照到的窗邊,拿針線縫補著兒子的一件舊衣。見?阿勉醒來,對著門外喊了一聲。

    阿勉坐在床沿,呆呆注視著她?側臉上的指印。不多時,仆從端來一盤熱好?的糕點。

    阿勉走到桌邊,神色有些恍惚,吃了幾口?過后,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悵惘:“同?我從前吃的味道不大一樣!

    魏玉詞說:“不是同?一個人做的,自然是不一樣的味道。”

    她?指尖在領口?處細細撫摸,對照著細密的針腳走向又確認一遍,咬斷線頭。

    阿勉放下手中糕點,心神不寧地?道:“以后不要做黎兒的衣服了。我有些發慌!

    魏玉詞“嗯”了一聲,將手中短衣折疊平整,放在桌上。

    阿勉朝外走了兩步,像是酒意?未散,心不在焉地?坐在門檻上。

    今日晴光和暖,云霏如煙,碧瓦上寒霜消融,璀璨金光照透院落,也不吝嗇地?流進屋舍。

    魏玉詞靠在窗臺,小聲說:“師姐昨夜來過了。”

    “我知道!卑⒚阈Φ,“只有她?會記著給我送吃的。”

    他偏過頭,臉上積年的舊傷被明媚的日光磨平,仿佛又變回了當初那個模樣俊俏的少?年,抬著下巴,笑容恣意?而熱切,難得主?動與人說起舊事?:“你知道我是怎么?進的不留山嗎?是師姐帶我進去的,雖不是她?本意?。”

    第120章 南風吹歸心

    阿勉從?有?記憶起便?住在不留山下。生父不詳, 母親聽聞是下九流出身,活不下去,抱著尚在襁褓中的他投河自盡, 被路過?的阿婆救了下來,從?此由阿婆撫養。

    他不知道阿婆多大,印象中婦人蒼老衰微、脊背佝僂, 臉上布滿憔悴的痕跡, 連說話的聲音都是輕輕的,對誰都發不出脾氣,像是個?行將?就木的風燭之人。

    可她的兩條細腿又異常有?勁, 能背著阿勉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支撐了一年又一年。

    阿勉稍大一些,跟著她一同上街, 會有?不懂事的孩童圍繞過?來, 追在二人身后?, 笑?話阿婆年輕時是個?娼妓。

    阿婆每每見此便?顯露出難堪窘迫的神色,捂住阿勉的耳朵, 快步走開, 不讓他聽。

    阿勉記得, 那年阿婆在別處撿了幾只山雞, 很是高興,揣在懷里小跑著帶回家中。

    她用枯枝爛葉壘了個?雞窩, 每日去外頭翻找食物拿來喂養。

    好不容易養到大了,剛開始下蛋,一日回來, 山雞被村人偷走,烤熟下肚。

    阿婆因著此事傷心過?度, 病了一場,沒挺過?那個?冬天。

    阿勉守在她床邊,不懂什么叫生離死別,握著她的手?一遍遍地喊餓,渴了就去院里打水喝,自己?喝完再喂給阿婆。這樣熬了兩三?日,喝到滿肚子水飽也堅持不住,鼓起勇氣,決定出門去找吃食。

    他學著阿婆的模樣,挎著個?竹籃,搖搖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半途沒有?力氣,坐在路邊休息,記著阿婆的教導,沒有?開口?向人乞討。只是餓得太難受,坐在原地無聲地抹眼淚。

    那日天也很冷,他哭著睡了過?去,不久后?被人拎著后?衣領拍醒,對方在他耳邊說:“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阿勉氣若游絲地發出一聲:“餓!

    對方往他嘴里塞了塊撕碎的饅頭,阿勉含在嘴里,嘗到微微的甜味,鼓動著腮幫,意猶未盡地舔舔牙齒,才抬頭看向對面。

    “你睡在這里做什么?”宋回涯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我記得你,你不是陸姨撿來的小孫子嗎?你阿婆呢?”

    阿勉少時沒有?玩伴可以說話,反應頗為遲鈍,看著宋回涯嘴唇張張合合,只傻傻地盯著她的臉,不懂回話。

    宋回涯挑起眉梢,說:“真是個?傻的?”

    她轉過?身,望向身后?的師父。阿勉跟著抬頭,恰巧看到宋惜微皺了下眉。

    阿勉不知這是什么意思,沒放在心上,又木楞地瞅著宋回涯,見宋回涯臉上露出些許玩味的神色,隨即牽著他的手?,朝宋惜微走去。

    宋回涯臉上不見多少真誠,朝著女人求情道:“師父,這孩子身世凄苦,餓暈在街上,怕是無人照料了。山下百姓多瞧不起他,對他動輒打罵,分不出他一口?飯吃,不如師父收他為徒吧。笨是笨了一些,臟也臟了一點,但是他可憐呀。”

    宋惜微沒有?馬上說話,邊上的宋誓成先“嘖”了一聲,看破她陰暗的心思,手?指在她額上戳了一下,念道:“你這臭丫頭……故意找事?”

    宋回涯猶自陰陽怪氣地挑釁:“我是市井泥潭里出來的下九流,找的師弟自然也是一個?不入眼的下九流。不過?像師父這樣的無瑕君子,悲憫蒼生,厚德流光,想來不會瞧不上我們這種可憐人呢。請師父收了他吧,往后?讓小師弟跟我一起在您堂前盡孝,給您養老送終!

    說著踢了阿勉一腳,讓他跪下求情。

    阿勉沒有?領會她的意思,彎腰摸了摸被她踢疼的位置,可憐地流下兩行眼淚。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怎么這么沒眼力價?跪下,拜師。 

    阿勉畏懼宋惜微的氣場,兩只手?一齊拽住了宋回涯,將?頭埋在雙臂之間,不敢吭聲。

    宋回涯卻是越發熱情地道:“師父!他雖然膽小怯懦,可師父怎忍心眼睜睜看著他餓死?我與他有?緣,師父收了他,往后?由我照料,不勞師父費心!

    宋惜微知道宋回涯心懷怨懟,不多真心,如此說辭僅是為了挑刺,要她不快。上前摸了摸阿勉的腦袋,破天荒的沒有?生氣,更沒有?責罰,只溫和說了一句:“上山以后?,好好念書,認真學劍,勿行惡事!

    說完便?走了,算是認下這個?徒弟。

    這回換作宋回涯驚詫不已,挑了挑眉尾,忘了自己?還牽著阿勉的手?,苦思不解地道:“真收了?她竟不罵我,也不罰我?為什么?”

    “是啊!彼问某赏炱鹦淇?,擺出一臉兇相,作勢要打,“要不師伯給你補上?”

    宋回涯立馬退開,咧嘴笑?道:“不必了,我又不皮癢。走了走了!小師弟,師姐先去給你買身新衣裳!

    宋回涯不止給阿勉買了衣服,還給阿婆也買了一身。

    她手?里攢下的積蓄不多,與掌柜嬉皮笑?臉地談了番價,又賒了筆賬,才將?東西買全。隨后?帶著阿勉回家。

    尸首在屋中放了兩日,皮膚已變了顏色,黃蠟蠟的宛若一截枯木。

    宋回涯面不改色地給阿婆換去舊衣,給她梳理頭發,擦拭身體。

    阿勉在一旁歪著腦袋看,茫然地問一句:“阿婆怎么不動?”

    宋回涯直白地告訴他:“她死了!

    阿勉“哦”一聲,又一知半解地問:“什么時候能不死?”

    宋回涯按著他的頭,讓他跪到地上。

    阿勉乖巧跪著,握著雙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最后?看著宋回涯用草席裹起尸體,抬手?一招,靈活地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她到后?山將?阿婆體面落葬。

    阿勉再是年幼懵懂,也知道師姐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長廊前,阿勉伸出手?,接著面前那片金燦的流光,一字一句描述著那完美無缺的往事。

    “我知道師姐其實?不喜歡我,她覺得我煩。可是她從?來嘴硬心軟,總不忍心對我說傷人的話。收我入山后?不久,發覺師父其實?沒有?對我不喜,興頭過?去,后?知后?覺地想要反悔,絞盡腦汁找了套說辭打發我,讓我去做事,煞有?其事地對我說,‘阿勉,我全是為了你好。你若不好好念書,就要挨師父的責罰。師父不留情面,連她都要打。所以你得聽話!。可是師父從?沒與我紅過?臉,師父也很疼我的!

    他笑?得眉眼彎彎:“師姐命我去抄書、練武,我都做了。做完后?,找不見她,便?坐在階前等她。不留山的路很長,每回等到太陽快走到頭了,她就會背著劍回來。從?懷里掏出各種東西,有?時是吃的,有?時是好玩兒的。都是給我帶的。她是記掛著我的。”

    阿勉對每一處細節都記得清晰,珍重地翻出來回顧:“不留山附近還有?一座山門,叫茂衡山。師姐很討厭那個?宗門的人,與他們結有?舊怨,經常為此跟師父嗆聲。有?次茂衡門的弟子又來山上拜訪,師姐干脆躲著不見,我不知道,漫山遍野地找她,在半山遇到了幾名陌生的弟子,他們見我軟弱,又聽我跟師姐親近,故意沖撞上來,硬說我弄臟了自己?的鞋,讓我蹲下給他們擦鞋。我自然不肯,要與師姐一道,同仇敵愾,對著他吐了口?唾罵,惹怒了他們,挨了頓打!

    宋回涯放心不下阿勉,不知他會往哪個?犄角旮旯里鉆,聽見哭聲找過?去,正好看見幾人按著自己?師弟痛打。本就有?私怨在心,正愁沒機會報復,對方主動送上門來,哪里有?放過?的道理?直接沖上去與人搏斗。

    等宋惜微趕到時。阿勉嚇得在一旁嚎啕大哭,被人推攘了幾下,撞了滿額頭的包,看著好生凄慘。

    宋回涯獨自一人力戰群雄仍不落下風,將?對面十多人打得臉上掛彩,自己?只受了點小傷。傲然地昂著頭,朝對面的人冷笑?。

    茂衡門弟子張口?造謠,指著宋回涯告起刁狀:“師父,是她先動的手?!她莫名其妙上來揍我們一頓,我們顧忌師門情誼,不敢反手?,豈料她如此冷酷,借此重傷弟子!”

    宋回涯揉了揉發疼的手?指,冷笑?道:“街頭的狗打輸了都知道夾著尾巴。那么多人打不過?我一個?,也好意思出聲?師伯確實?是家風嚴謹。一脈相承啊。”

    茂衡門那位前輩勃然大怒:“目無尊長,你好生放肆!不留山的弟子,豈能是這般教養?宋師妹,你怎么說!”

    宋回涯以為少不得要被數落一頓,做好了準備,為免吃虧,先瞪了宋惜微一眼。

    阿勉止住哭聲,過?去抱住宋回涯,委屈地控訴:“是他們先打我的!他們好多人打我一個?!”

    宋惜微沒搭腔,面色陰沉。宋誓成則態度疏離地轟趕道:“山中尚有?要事,諸位還先請回。恕不送客!

    那前輩不甘作罷,怒目圓瞪道:“你——”

    宋惜微抬了下劍,劍上紅穗朝著前方稍稍擺動,目光冷冷斜去。

    男子驟然噤聲,將?怒火壓下,面上橫肉抖動,放了句狠話,帶著門下弟子甩袖離去。

    等山門重新安靜,宋惜微環顧一圈,在地上看見一塊破碎的玉佩,上前撿了起來。

    是宋回涯方才與他們打斗時被人扯落,又遭人踩了幾腳,看情況難以修復。

    宋回涯瞧見,不覺可惜,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反嗤笑?道:“那糟老頭子送的東西,碎了就碎了,我也不稀罕。戴在身上,我還嫌晦氣!”

    她說完抱著腦袋朝后?退去,以為起碼要挨一腦殼的敲打,結果宋惜微只是收起玉佩,淡然說了一句:“此番魯莽行徑,雖也有?錯,可與你往常脾性相較,倒算不上是逞兇斗狠。何況維護同門師弟,情有?可原,這次姑且不罰,下不為例!

    宋惜微沒什么心情,離去的背影也有?些落寞。

    宋回涯沒等到該有?的責罰,很不習慣,甚感稀奇。

    宋誓成欲言又止,幾經考量,最后?只是狀似無奈地說:“你以為你師父不想抽那驢鼻子一巴掌?著實?欠揍,你打得好。”

    怕宋回涯太過?得意,又強調了一遍:“下不為例!”

    ·

    阿勉垂眸,渾身被日光照得發熱。

    “師姐以為那塊玉佩是茂衡門的東西,其實?是師祖的遺物。她后?來知道,悔恨不已,覺得自己?傷透了師父的心。我不知該怎么寬慰!

    “師姐以前常拿師父恐嚇我,說我若是不好好聽話,惹了師父生氣,就要回去街上做朝不保夕的小乞丐,任人欺負,一個?人偷偷地哭。我知道師父心軟,只想要我平安,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可是真怕師姐會因一時興起,又找個?更討喜的師弟,屆時不再喜歡我,于是跟在她后?面不停追問:‘那師姐你會回來找我嗎?會嗎?我有?危險,師姐會來救我嗎?’。”

    阿勉聲音輕了下去,動搖的心神在短短幾字中獲得了安定跟力量:“她說會的。她一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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