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南風吹歸心
阿勉回到府中, 反手合上大門,將懷中的鞋子放了下來。
鞋底吸飽血水,他怕留下足跡, 用外衣隨意包裹了下腳底,匆匆趕回。
魏玉詞端來備好?的熱水,給他清洗。
阿勉腳底被石子劃破, 又在?一路跋涉中被凍得?麻痹發(fā)青。泡進溫水之后, 才感受到一點針扎般的痛楚。
他將魏玉詞拉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身?側,扯過一旁布帕草草擦干水分, 一面換下身?上外衣,一面冷靜地同她說:“昨日夜里回來時,我看見了金吾衛(wèi)那位馬將軍。他一直守在?府外, 等著尋你錯處。”
魏玉詞身?形僵硬, 眼皮不住彈跳, 后怕地道:“我就?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我。”
她飛快跟了一句:“這兩日我沒有?出?過門, 不可能?叫他拿住把柄。”
阿勉說:“可我不能?容許他人耳目留我身?側, 何況, 他即便沒有?證據, 等大梁兵馬開始強攻,也會捏造出?罪狀沖進府來抓你。他需要的不是證據, 是時機。”
阿勉脫去衣服,露出?精壯的上身?,肌肉因寒冷而微微繃緊, 他拿著濕布,仔細將身?上沾著的血漬都?擦干凈。
動手之前, 他已將事情經過推敲過數回,雖有?些?疏漏,可事急從?權,顧慮不了太多。
“昨天夜里,他被人一劍割斷咽喉,死后尸首又被懸掛到官署門口。普天之下,唯有?宋回涯敢做這樣大逆不道的狂事。她前兩日來到京城,入府與?你會面,得?知他得?罪了你,有?意要為你出?頭。我聞聽消息,猜到因果,盛怒之下,回來找你審問,不慎出?手太重,將你活活打死。”
魏玉詞過去取來朝服,聞言雙手有?些?不穩(wěn),將衣衫抖開,為他穿到身?上。
阿勉直視著她的眼睛,聲音退去冷厲,變得?溫柔,問:“你聽明白了嗎?”
魏玉詞點頭。
阿勉說:“你帶著黎兒一起走吧。”
魏玉詞問:“那你怎么辦?”
阿勉說:“我走不了。我若走了,他們該知曉寧國?的兵防被我泄露。正是存亡絕續(xù)之機,我半點差錯也不能?有?。臥薪嘗膽多年,不就?只在?今朝一舉嗎?”
魏玉詞扶著木桌,虛脫地坐了下來。
阿勉系好?腰帶,對魏玉詞說:“我知道,這世上最放心我不下的人是師姐,可最懂我的,是你。你陪我最久。若有?來世,你若不嫌我滿身?孽債,做對尋常夫妻也是好?的。你愿意嗎?”
“你……”魏玉詞聽他寥寥幾句,心頭一片慌亂,驚恐至極,不覺便哭了起來。
阿勉給她擦了眼淚,笑著說:“從?前給師姐寫?信,總想著,留幾句等以后見了面再說,否則多年不見,相?顧無言,師姐會覺得?與?我生疏。可一轉眼,那么多年過去,竟一直錯過。后來連信也收不到一封。若有?惦念的話?,有?便說了,不分什么早晚。”
他來不及與?魏玉詞多說幾句熨帖的話?,抬手輕撫了下她的臉,過去取過官帽,最后說:“我先走了。你準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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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寧國?皇帝安伯益聽著臣子閃爍其詞的稟報,大發(fā)雷霆,怒斥眾臣皆是廢物。
竟在?天子腳下,眾目睽睽之中,任人虐殺朝廷官員,還被堂而皇之地將尸首掛到官署門前。
殺手的名字已能?叫出?口了,兇犯卻仍舊逍遙法外。這是何等恥辱?
換做昔年,他直接親率一隊鐵騎,踏平大梁,屠殺三城,以解此恨。何須對著一幫只能?看見后腦勺的老東西發(fā)邪火。
想起南方戰(zhàn)事,安伯益更是火冒三丈。抄起桌上公文,拍向為首的一名官員,怒吼道:“當初你說陸向澤是袁回的手下敗將,又說袁回是何等用兵如神的天驕,不出?三月定能?斬下陸向澤的首級,送到朕案前來,如今呢?如今呢!三月又三月,那姓陸的雜種就?要打到朕的臉上來了!你的凱旋在?哪里?人頭又在?哪里!”
臣子們跪了一地,紛紛開口道:
“是計謀!袁將軍深謀遠慮,為叫大梁掉以輕心,引他們深入寧國?之后,截斷他們的糧草,不費吹灰之力,拖死他們三十萬大軍!”
“陛下,我寧國?將士雖死傷數萬,可他大梁已死了十多萬士兵。大梁視人命如草芥,而今不過是困獸猶斗,不足為懼!”
“我大寧兵強力壯,陛下明斷是非,梁國?那個黃毛小兒,怎敢與?陛下相?提并論?梁國?敢向我大寧發(fā)兵,是取死之道,”
安伯益指著他們,氣笑道:“你們連一個宋回涯都殺不了,還來同朕說什么大話??!她宋回涯如今都敢到我寧國都?城來殺人了,如此囂張的氣焰,難說不是受了朝廷的指使!”
臣子們抬起頭,七嘴八舌地呼喊:“陛下,梁國?皇帝不過是只軟腳蟲,連同朝堂上下的臣子,聽得?陛下一聲怒喝,無不屈服于陛下雄威,恨不能?束手告饒,自縛于城門之下,哪有?這般膽量?對于宋回涯等人的自作主?張,他們反倒比我等更氣急敗壞。生怕這匪賊阻了他們坎坷的向陽路。”
“聽聞去年梁國還曾著人圍殺過宋回涯,可惜那孽障命大,這也不死,如今看是走投無路,才躲我寧國?來了。”
阿勉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吹噓,同他們一般深埋著頭,心中只覺荒唐可笑。
前線的真實戰(zhàn)況,朝中不是無人知曉,可只敢混在人群中偶爾說上兩句,遭人駁斥便噤聲不言,唯恐惹禍上身?。
這些?年里,寧國?的繁盛與?強大早已在?傲慢跟忽微中沙化成一個華麗的空殼,昔年的強盛反成了如今的枷鎖,將他們架在?高空的基業(yè)上,叫他們看不見腳下的千瘡百孔。
上官怠廢,下官貪奢,百姓長饑至死,一生清貧,多年積弊叢生,食祿之人無一提策,自此黃圖消歇,也不足為奇了。
阿勉不由苦澀地想,大梁百年頹敗之際,朝堂上是否也如今日這般,上演過蹩腳而蠢鈍的戲曲。
安伯益在?眾人極力的擔保與?誓言中放下心來,再次翻閱桌上戰(zhàn)報,被臣子說服,以為寧國?傷亡不過少數,領兵之將定謀有?后手。
他合上公文,下令全城搜捕兇犯,定要將匪首及其同黨,盡數捉拿,以定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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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過后,城中衛(wèi)兵開始嚴加巡查,連同衙門的差役、各部閑散的小吏,全被派遣出?去,逐門逐戶地查找兇犯。
唐掌柜借著嚴家堡的門路,提前得?到風聲,將貴重首飾搬去別處,店鋪叫人給砸了個稀爛。
他交握著兩手站在?門前,抬首望天,任由那幫差役在?鋪中哄搶,憂郁長嘆。
他在?北寧深耕多年,手中有?銀錢開道,頂多不過破財消災,尚無牢獄之禍。當年被擄至寧國?的大梁人,無他這種好?運。
不過半天時間,唐掌柜已看見街上被打死兩人、抓走四人,理?由大同小異,不過是言語反抗。這些?可憐蟲都?會成為大梁打入寧國?的細作或是匪賊。
唐掌柜心情沉重,幾次想上樓抄起兵器,與?這幫畜生同歸于盡。可是還得?守在?門口,等官吏一波波地來,點頭哈欠地向他們奉上孝敬。
傍晚時分,將士們仍未撤走,只是不如白天那般蠻橫。
百姓閉門不出?,街頭荒無人煙,僅有?幾名饑腸轆轆的乞丐經過。
唐掌柜平日心善,常會接濟貧民,今日街上討不到吃食,不少叫花子到他店里討要。
唐掌柜轟趕不去,便命人煮了鍋稀粥,擺在?空鋪子前,有?吃不飽的,自己過來打粥。
一將士晃蕩到這附近,隨口對著蹲在?門檻上的乞丐喊了一聲。
那乞丐聽到問話?,該是平日受過不少毒打,第一反應竟是拔腿而逃。
附近守著不少衛(wèi)兵,不等那將士呼喊,見有?人敢在?街上狂奔,不由分說地將人攔下。
乞丐撲跪在?地,連連告饒,將手伸進衣襟,摸出?個東西,爬向衛(wèi)兵。
那衛(wèi)兵見他雙手骯臟,還在?不停靠近,手中不知藏著什么東西,擔心是暗器,一刀將其胸口捅了個對穿。
乞丐發(fā)出?痛苦哀嚎,將手中物品扔了過去,以為自己尚有?生還之機,苦苦求道:“救……”
衛(wèi)兵霎時抽出?刀身?,將那東西重重拍飛出?去。
聽得?一道清脆的響聲,東西四分五裂,散落開來。
衛(wèi)兵找到一塊碎片,用腳踢了一下,沒多看地上人一眼,奇怪說:“這是什么!”
“一塊玉?”邊上同伴跟著用腳在?地上碾了碾,說,“撿的吧?瞧你方才嚇成那樣,我還以為是什么洪水猛獸。”
“呸!”衛(wèi)兵過去朝乞丐臉上“啐”了一口,惱羞成怒道,“跑什么?當老子會要你這破玩意兒?”
乞丐胸口破開一道狹長的刀口,他試圖用手堵住,然無濟于事,歪過腦袋,與?高樓上的唐掌柜對上視線,淚水奔涌,無聲哀求,睜著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氣。
唐掌柜將窗門合上。
縱不是血親同胞,見人死得?如此輕易,也是一陣心痛如絞。
“畜生啊……”唐掌柜眼中盈著淚水,語盡詞窮,來來去去只有?一句,“真是畜生……”
附近的差役聽見動靜跑來支援,見地上只剩一具尸體,而那兩名衛(wèi)兵低著頭小聲談論,自知這幫禁衛(wèi)看不上他們這些?小吏,并未上前自討沒趣。
等人走開,才好?奇地過去,找了半天,撿起兩枚玉片,拼湊到一起,翻來覆去地看。
“上面刻著字吧?”兩名差役互相?耳語道,“是什么字?”
上面的字比蠅頭還小,又被方才那衛(wèi)兵用腳磨花,兩人對著看了半天,只認出?一個“假”字。
反正閑來無事,在?附近又翻找一圈,從?角落中共找到四五枚玉塊,來來回回地嘗試,到了夜晚,終于從?零星的幾個字體中辨認出?,上面刻的該是一封來自邊關的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