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黃金
謝蘊放肆的笑聲, 讓謝昭寧無地自容。
她不得不伸手捂著對方的嘴:“不許笑,再笑給你丟出去。”
謝蘊半躺著,斜斜地望著她, 眼中染著光, 輕輕撥開她的手:“陛下說你感情用事, 不讓你去。”
謝昭寧與陛下不同, 她尚且有自己的感情,而不似陛下, 拋開了所有的感情,理智壓過一切。
“她說的對, 我若去了,必然會不計一切代價。”謝昭寧伏在枕上,歪頭看著謝蘊, “謝蘊,我不想成為陛下這樣的人。”
謝蘊沉默了。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陛下一生,都被‘大局’二字困住。
陛下放棄立后、放棄榮安, 她的人生中只有‘帝位’了。
謝蘊掀開眼簾, 伸手摸摸謝昭寧柔軟的臉頰, “你不想是對的, 你與陛下不同的, 若是太傅在,她不會讓榮安留在西涼。早在去歲, 便會親赴西涼, 不計一切代價,將人帶回來。她與我們不同。”
太傅有許多辦法, 她想做,就一定會辦到。
她不會讓陛下傷心。
朝臣忠于帝王, 而太傅忠于她的殿下。
謝昭寧說:“是啊,太傅多厲害。”
一句感嘆,萬般無奈。
謝蘊說:“陛下的身子越發不好了。”
謝昭寧抬眸,她繼續說:“太醫院有脈案。”
兩人都沒有開口,誰都不愿打破這份寂靜,誰先開口,對方便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謝昭寧沉思,修長的眼睫乖巧地低垂著,謝蘊靜靜地看著她。
謝昭寧的眼睛徐徐闔上了,困意襲來,她又睜開眼睛,說:“我會讓安大夫進宮的。”
進宮又如何,陛下不會讓她診治的,陛下同樣倔強。
謝蘊沒有說,伸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困了就睡。”
“你要睡嗎?”謝昭寧嘀咕一句,眼皮睜不開了,直接睡了過去。
謝蘊失笑,兩個呼吸的功夫便睡著了。她就這么靜靜看著,目光盡情描繪著謝昭寧的五官輪廓。
須臾后,謝蘊起身,看她一眼,不舍地摸摸她的腦袋,隨后喚來掌事宮娥。
“女醫來過了嗎?”謝蘊壓低聲音詢問。
“來過了,女醫說休息幾日就好了。”
那便是小傷。謝蘊笑了,回首望向內寢,難怪還有心情看話本子。
“陛下處可說禁足幾日?”
“沒說,殿下回來后沒說這些,但是詹事嚇得不輕。”
謝蘊了然,多半沒有禁足,她能下地就可以出東宮,“我知道了,下去吧。”
明月高懸,周遭靜寂無聲。
謝蘊沒有多待,準備在宮門落鑰前出宮,她匆匆來,匆匆離開。
睡夢中的人皺眉,睡得不踏實。
一覺醒來,謝昭寧自己先迷糊了一陣,東宮詹事湊到她跟前,“殿下,謝相出城了。”
謝昭寧沒答話,閉上眼睛繼續睡,東宮詹事忐忑不安,“陛下說,您想出去就出去。”
“我走得出去嗎?”謝昭寧終于忍不住了,眸生怒氣,又氣又覺得身上疼,“告訴她,最好給我腿打斷了,我傷好了,謝相也回來了。”
“這話、臣不敢傳。”東宮詹事果斷裝慫,“陛下還問您有沒有錢,她想繼續修帝陵。”
“沒錢、帝陵不是一直在造嗎?”謝昭寧及時改了口。
承桑珂登基后就在修帝陵,花費頗豐,可那么大一座陵寢,十多年壓根修不好,到了陛下手中,帝陵暫時停了。
打仗就沒錢。
東宮詹事說:“陛下就問您有沒有,借她些,等謝相回來就還您。”
“為何等謝相回來還我?”
“謝相有錢。”
東宮詹事的聲音越來越小了,“陛下說謝相回不來,相府財產充公,她就有錢了。”
謝昭寧:“……”如意算盤真好。
謝昭寧深吸一口氣,“等我傷好了再回復陛下,要不然你讓她過來。”
過分!
以前給她,她不要,現在明搶。
謝昭寧又氣又疼,趕走礙事的東宮詹事,閉眼接著休息。
午后,女帝當真來了,坐在床前,開口就問:“你的錢呢?”
“你不是不要嗎?”謝昭寧沒好氣道。
承桑茴說:“朕覺得朕快死了,早日修好帝陵,了去一件事。”
“陛下,為錢這么咒自己,合適嗎?”謝昭寧扭頭看她,澄澈的眼睛里充斥著不甘,“我給你送了錢呀。”
“沒了、花完了 ,你去歲紅利呢?”承桑茴溫柔地笑了,如謝蘊一般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別小氣,等朕死了,這里都是你的。”
“去歲我不在家,都給了謝蘊,在相府,我也不知道。”謝昭寧擺爛了,恐防陛下不信,解釋道:“去歲,管事們送入京城,就直接入了相府,我只看到總賬了。”
承桑茴略瞇了眼睛,伸手揪著她的耳朵:“你是不是想說,謝蘊走了,你連一個銅板都不敢動?”
“我素來不動她的錢。”謝昭寧解釋,極力拍開陛下的手,“我真的沒有,不如你先從戶部調,等她回來,再還給戶部。”
“朕此刻動戶部的錢修帝陵,傳出去,驚動軍心,豈不是壞事。朕不管你,朕要二十萬兩,你自己想辦法。”
承桑茴也不權了,直接下了死命令。
謝昭寧聽后,瞪大了眼睛,“你要白銀還是黃金?”
“黃金。”
謝昭寧揉揉自己的眼睛,覺得陛下腦子壞了,“我去哪里給你弄黃金二十萬兩,我連白銀二十萬兩都湊不出來。”
陛下今日怎么了?
“那是你的事情。你去偷去搶去賣身,都可。”承桑茴憐愛地看著她,“朕不介意。”
謝昭寧心如死灰,“我把謝蘊的黃金屋給你。”
“甚好,不過她回來,你就要跪算盤了。”
承桑茴得了錢,不忘嘲諷一句,笑意深深,“謝蘊的黃金屋可是你給她的后路,你連她后路都敢拆了?”
“陛下,我給您偷錢,你不能這么嘲諷我,我為了誰?”謝昭寧據理力爭,臉色發紅,“您可聽過一詞?”
承桑茴笑呵呵地問她:“為老不尊?”
謝昭寧深深點頭,承桑茴說:“朕昨日就該賞你二十板子,腿都給打斷。”
“你打死我,你二十萬黃金從哪里來?您去相府偷?”謝昭寧毫不猶豫反擊,“一朝天子為了自己的帝陵去臣下府里偷黃金。您聽聽,您干了些什么?”資 源 扣 峮 82 3410 647
“你怒氣好像很大?”
“您挨十板子,您會高興嗎?”
承桑茴認真地搖首:“不高興,但是看你挨打,朕很高興,趕緊養傷,去相府偷黃金。”
謝昭寧哼哼兩聲,不動彈了。
“不高興去偷?”
謝昭寧說:“我有個條件?”
“說。”
“讓安大夫入宮給您診脈,調養身子。”
承桑茴冷笑,“你盼著朕早死?”
“那是不敢,但我可以不偷。”
“行,聽你的。”承桑茴爽快地答應下來,故作憐愛在她腦門上拍了拍,“謝蘊臨走前說了,不準你查賬。”
“我不信,我查我的。”謝昭寧捂著耳朵不聽,“我就查、我就查,我攪得您晚上都睡不好。”
“你想傷好后再挨十板子嗎?”
謝昭寧:“……”
“我查我的,您打您的,我會在您動手前先將內廷司去歲的賬目找一遍,您說,秦思安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天天來您跟前哭訴?不僅內廷司,還有……”
承桑茴捂著她的嘴,生無可戀,道:“朕走了,記得去偷黃金。”
吵死了。一張嘴叨叨叨,叨個沒完,也不知道隨了誰,吵得人頭疼。
謝昭寧終于小勝一回,目送陛下離開。
****
謝昭寧養傷半月,出東宮時,已是二月了,謝蘊送回三封書信,皆是報平安。
二月二龍抬頭,謝昭寧回了相府,與藍顏商議,借走二十萬兩黃金。
藍顏倒也大方,說道:“您說借便是與謝相生分了,謝相臨走前說了,您若要便給您。”
“那你給我取出來,分批送到帝陵,莫要招人察覺。”謝昭寧頷首。
藍顏問:“二十萬兩黃金,夠嗎?”
謝昭寧反問:“謝相給我留了多少?”
“她說,你想要多少,都有,都在庫房里,太傅的黃金沒有動,謝相的意思都給您。”藍顏解釋。
謝昭寧琢磨了會兒,哀嘆一聲,說道:“那就都送過去。”
物盡其用,太傅的錢給她和陛下修陵寢,也算合適了。
站在相府門口,她仰首看向碧洗的天空,微微闔眸,兜兜轉轉,又送回去了。
她回宮給陛下復命。
“偷到了?”
“是拿到了,偷這個詞不合適。”
“不是你的東西,你就是偷。”
謝昭寧懶得給她辯解,轉身要走,她將人喊了回來:“站住,去哪里?這就查賬去了?”
“您還有事吩咐?”
“過來,搬張桌子,朕說什么,你聽著。從今日起,朕在這里待著,你就待著。”
謝昭寧驚訝,“這是做什么?”
“謝蘊走了,你的鏡囊妙計走了,你不想想如何上進,一天到晚搗鼓你的賬本。”承桑茴呵斥一聲,招呼內侍去搬桌子,示意傻子近前。
謝昭寧:“……”
謝昭寧被迫坐下,很快屬于她的小桌子上擺了許多奏疏,累起來,快比她的人還高了。
看著一本又一本奏疏,她想反駁,張了張嘴,又吞下去。
算了,斗不過她,聽著就是了。
謝昭寧認真地邊看邊聽,一日間倒是聽了不少東西,眼看過亥時,陛下還不走,她悄悄提醒:“該回去了。”
承桑茴看她一眼:“困了?”
謝昭寧點點頭,“我喜歡早睡。”
承桑茴淡笑:“那從今日改了,晚睡早起。”
謝昭寧:“晚睡早起不長個子。”
承桑茴:“你不需要長個子了,上天嗎?”
謝昭寧默默低頭,困得打哈欠,一直等到子時才回去,她勸說道:“陛下,您這么熬,對身子不好,老的快。”
“老了又如何?朕又沒有小朕十歲的小妻子。”承桑茴涼涼地說一句,而后笑著走了。
謝昭寧一人在殿門前吹著冷風,深吸一口氣,不生氣,又不是說我,說謝蘊呢。
謝蘊聽不到,等于陛下沒有說。
第一日,尚可接受。
接下來,日日如此,謝昭寧熬不住了,沒人的時候趴在桌上睡覺,冷不防給喊醒,像極了學堂上被先生抓包。
可她太困了,晚睡早起的日子,讓她時刻都想睡覺。
一回被喊醒,承桑茴給她遞了杯熱茶,道:“你精神這么差,和謝蘊在一起也是這樣嗎?”
若是旁人,肯定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但謝昭寧與她相處一兩年了,如何不明白。
“我們那不過是偶爾罷了,休沐又不用早起。”她抿了口茶,精神了些,繼續說道:“陛下,您有沒有身子被掏空的感覺?”
“被什么掏空了?”承桑茴一本正經的繼續問她。
謝昭寧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尷尬得臉色發紅,“政事,我說的是政事。”
“是嗎?朕以為你說的是情.欲。”承桑茴哀嘆一聲,輕輕一笑,袖口中的右手抖了抖,她旋即起身,招呼謝昭寧過來,“坐。”
看在近在遲尺的龍椅,謝昭寧慫得搖首:“臣不敢、您自己坐,臣坐這里挺好的,風景不錯、甚好、甚好。”
“坐就坐,你怕什么,將來就是你的。”承桑茴朝她點點頭,“別害怕,坐了便是,又沒有刀尖戳你。”
謝昭寧沒有辦法,認命地坐了下來,接著,承桑茴吩咐她:“念。”XΖϝ
念、念、念……
謝昭寧吞了吞口水,拿起奏疏磕磕絆絆地讀了一遍,讀完后猛喝了一大口水,對面的承桑茴凝眸,反問她:“你怎么看?”
“不知道,民生、不、不會。”謝昭寧搖頭,“您說,我給您寫。”
承桑茴睨她一眼,道:“朕說,你寫。”
謝昭寧如同算盤珠子,陛下說一句,她寫一句。
待見朝臣之際,她與陛下換了坐席,她坐龍椅,陛下坐在她的位置上托腮小憩,正大光明睡覺,她什么都不能說。
一連幾日,謝昭寧都活在心驚擔顫中,各地奏報、民生、政事,像是蜜蜂般嗡嗡地圍著她繞。
好不容易熬到了休沐日,謝昭寧準備哪里都不去,躺在床上補眠,可剛天亮,承桑茴將她從床上拖起來,“今日適合出宮。”
“出宮做什么?”謝昭寧抱著被子,恨不得將手中的被子丟到她身上,“今日休沐,我不歸您管,您想去自己去。”
承桑茴低嘆一聲:“年輕人,朕是在教你。”
“殿下,該起了。”東宮詹事靠過來,低聲喊著謝昭寧。
“上朝都沒這么早。”謝昭寧炸毛了,“謝蘊不在,你就這么欺負我。”
“誰讓你要贖回榮安尸骨,是誰信誓旦旦要不計一切代價贖回來的。朕又沒有逼你,你喊的時候,沒想過結果?”承桑茴淡笑,甚至歪頭看著她,眼中帶著狡黠,讓這位帝位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
謝昭寧點點頭:“行,出宮我要坐車。”
“不成,朕坐車,你騎馬。”承桑茴輕易駁回她的請求。
謝昭寧被折騰瘋了,不得不問一句:“去哪里?”
“春耕。”
****
春日里的日頭暖和,照在身上,更是催發困意。
出了城后,謝昭寧被太陽照的挪不開眼,索性丟了馬,躲進馬車里睡覺
秦思安、陸白紅等人亦是騎馬跟隨。
兩人看向前面的馬車,陸白紅握著韁繩,說道:“聽聞陛下在加緊修帝陵。”
秦思安聽后說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工部說的。”
秦思安疑惑,“為何那么急?”
陸白紅搖首,“許是陛下喜歡早一日修建好。亦或是覺得現在的帝陵太寒酸,委屈了太傅。”
京城二十里地外有大片的水田,莊稼也是不錯,一行人下車,跟隨女帝查詢春耕。
謝昭寧磨磨唧唧地跟在眾人后面,看著面前精神非常好的兩人,她納悶道:“你們精神怎么那么好?”
陸白紅認真地說:“年歲大了,覺少。春困秋乏,殿下又是年少,正是愛睡覺的事情。”
一番話堵得謝昭寧無話可說,她看向對方,深深又看了一眼,“陸大人,這是多大了?”
“臣比謝相大一歲,秦大人比謝相大……”
“好了。”秦思安將陸白紅的話題打住,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謝昭寧犯困,小臉卻是白里透著粉妍,被陛下親自拖了起來,早起也沒有時間涂抹脂粉,可一張臉十分驚艷,肌膚吹彈可破。
眼光下,臉上肌膚泛著光澤,引人羨慕。
謝昭寧疑惑道:“來這里為何要選休沐日,平常的日子不能來嗎?”
非要耽誤休息的時間?
果然謝蘊走了,陛下行事,沒人能勸。
她看向秦思安:“你怎么不勸勸,陛下也是要休息的。”
秦思安老實:“我不敢,我沒謝相不怕死的底氣。”
謝昭寧又看向陸白紅,陸白紅低頭:“臣也不敢。”
謝昭寧嘆氣,“沒謝相,都得散!”
眾人等候陛下,她卻與農夫攀談,詢問近些年的收成,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
她挨個詢問,問了許久,不時微笑點頭。
等候許久,陛下又問了幾人,見時辰不早才從田地里上來。
午后回宮。
入宮,天色已黑得陰沉。
謝昭寧騎馬往東宮跑去,臨走告訴承桑茴:“今晚不要找我,您再找我,我哭給你看。”
好好的休息日,就這么被白白糟蹋了,下一回休沐還有等十天。
承桑茴還沒答應,馬蹄聲起,人跑得極快。
“懶惰。”她評價一句。
****
謝昭寧委委屈屈的家書抵達冀州邊境時,謝蘊也剛好到了。
一行人沒有入軍營,免得動搖軍心,謝蘊讓人去前面戰場打探,又秘密召見主帥詢問那日的情形。
西涼有沒有提及要求,尸骨愿不愿意給,若是不愿給,潛入軍營,能不能搶回來。
主帥來后,只說一句:“搶吧,我可以襄助謝相。”
謝蘊沉默。
承恩侯在一側不敢言語。
“謝相,此刻去贖回尸骨,我營中將士如何想,寧可死,也不能低頭。”
謝蘊說:“錢的事情不必在意,若折損將士……”
她欲言又止,難以抉擇。
“謝相,戰場之上,你死我活,勝敗都是家常之事,他們死了,厚慰家人。面子一旦沒了,再想撿起來,就難了。您放心,我馬上派人去找榮安郡主的尸骨。”
“好。我等你的消息。”謝蘊不勉強了,將決定交給對方。
“您放心,下官不會讓您空手回去的。”
簡單的商議后,屋內恢復平靜,謝蘊讓承恩侯退下,她問浮清:“若是真搶,未必能搶得回來,我想以計家人的身份去談一談。”
“不如等等。”浮清說,“這步路走了,那就是通敵。”
謝蘊眼皮子跳了起來,浮清的話,醍醐灌頂,她接著笑了,似是自嘲,道:“對,你說得很對,等一等。”
晚間,謝昭寧的信便送來了。
謝蘊看過信,就信了,風沙之地,陡然有了樂趣。
查賬?
都不給你查賬的時間。
謝昭寧太嫩了。
謝蘊由衷地笑了,提筆寫了今日的事,又囑咐她稍安勿躁,等她回來。
信使回京,京城已到三月底,謝昭寧的時間習慣調整過來了,習慣了晚睡早起,休沐日早起干活的事情。
春夏交替,陛下染了風寒,突然間,她就成了脫韁的野馬,再大的勁也拉不回來。
可她忘了,陛下病后,命她監國。
噩耗來得太快,一下子就將她打懵了,東宮詹事喜不自禁,“殿下,這是好事呀。”
“好事?我子時能睡覺嗎?好事給你,讓你一天睡兩三個時辰,你高興嗎?”謝昭寧沒忍住,怒氣上涌。
東宮詹事委屈,小聲辯解:“殿下,這個真是好事。”
“別煩我,我先睡會兒。”謝昭寧郁悶地回東宮去了。
滿腦子都在想:謝蘊什么時候回來?
想不到,醒來繼續干活,本來子時可以回去的,莫名監國后,她發現子時都回不去了。
她一日兩遍地往陛下寢殿去跑,不為別的,就為了盯著陛下喝藥,一遍不落。
在她苦心伺候后,風寒退得快,五六日的功夫便痊愈了。
謝昭寧在想,子時回去也挺好的,很好,人要知足。
陛下還朝,謝昭寧精神多了,白日里也不打瞌睡,聽政的時候也格外認真了,最重要的是她不頂嘴了。
幾日下來,承桑茴覺得怪異:“誰給你喂啞藥了?”
“您不喜歡母慈子孝的場面嗎?”謝昭寧虛心詢問,“您只要好好的,我絕對不惹您生氣。”
承桑茴遍體生寒,“朕覺得你在利用朕。”
謝昭寧:“呵呵,您長命百歲,我就十分高興。”
追封
母慈女孝的場面, 莫名溫馨,以至于承桑茴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也虛心問教:“你是怕朕死了,你就沒法偷懶, 對嗎?”
謝昭寧沉默如金, 心虛地望著屋頂。
“滾!”
謝昭寧麻利地滾出去了。
拐了個彎, 她偷偷摸摸去了太醫院, 去找安大夫。
安大夫是太醫院特招進來的,只給陛下診脈, 整日里十分閑散,謝昭寧打眼一看, 她躺在藥材旁睡覺。
“你這么悠閑嗎?”謝昭寧納悶,湊近前,“陛下身子如何?”
“與太傅一樣。”
“那你不去解毒, 還這么悠閑睡覺?”
“我想解啊,沒辦法解,我和師傅研制了十多年, 都沒個結果, 我著急也不行啊。再說, 這位陛下一點都不配合, 我去請脈, 她就晾著我。我就沒遇到這么難伺候的病人。”
安大夫大為不滿,嘀嘀咕咕訴說一番, 不忘拿著蒲扇扇風, “我和你說,我現在都不像個大夫。”
“你是一日一請脈嗎?”謝昭寧詢問。
“對, 現在三日一請了。”
“一日一請,午時過去, 我每日午時入宮,陪你一起。”謝昭寧說道。
安大夫也算是松了口氣,“那也行,我等你。”
“陛下身子如何?”謝昭寧問正經事。
“不大好,太傅好歹配合師父針灸散毒,她連見都不想見我,我上回提議針灸,她拿眼睛瞪我,二話不說就把我趕出來了。”安大夫提起來,也是不解,“病人不配合,我又不是神仙,動動手就給她治好了。”
謝昭寧面沉如水,“你明日午時過去。”
說完,她轉身走了。
回到大殿,她徑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著桌上的奏疏,半晌不語。
承桑茴納悶,“誰又氣你了?”
“要你管。”謝昭寧在桌上摸索奏疏,自顧自看了起來。
承桑茴:“……”
母女二人誰都不搭理誰,氣氛凝滯,入殿的朝臣察覺不對,小心翼翼地稟事。
僵持半日,承桑茴罕見地耐不住性子,“小祖宗,你鬧什么幺蛾子。”
謝昭寧正頭疼,聞言將奏疏遞給她:“您來,我不會。”
“朕不問奏疏,朕問你,你鬧什么脾氣。”承桑茴看了一眼就丟在了案上。
謝昭寧托腮,“陛下是想太傅嗎?”
承桑茴微怔,隨后學她語氣:“要你管。”
“那就不管。”謝昭寧對著空氣怒罵一聲,“活該。”
承桑茴:“……”
“你指桑罵槐罵誰呢?”
“我如何敢罵您呢,我罵虛空。”
“閉嘴吧。”承桑茴攪得心煩意亂。
夜晚,兩人依舊不搭話,承桑茴沒走,謝昭寧就要跑了,承桑茴將人喊回來:“朕讓你走了嗎?”
“您自己熬夜,別拉著我,我想長命百歲。您連大夫都趕走了,說明您自己不想活了,那這樣,您別拉著我啊。”謝昭寧站在她面前,理直氣壯。
承桑茴凝眸,明白她今日鬧的幺蛾子了,擺擺手:“趕緊滾。”
謝昭寧滾得特別快,挽留的話都沒有,也不說客氣話,比如陛下早些休息一類的話。
氣得承桑茴摔了筆,“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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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駐足半月后,主帥帶回了消息,蘇察的尸體帶走了,但榮安留在了大營。ХŹϜ
營地內布滿了陷阱,就等著甕中捉鱉。
謝蘊聞言后,沒有急著發表自己的意見,先問主帥,“怎么搶?”
“搶。”
“損失慘重,將軍,我有一計。”
“謝相,您說。”
謝蘊說:“引君入甕,以糧草為誘,誘對方過來,甕中捉鱉,糧食兵分十隊。若擒拿對方主將,我們便也算賺到了。若沒有主將,糧草中摻雜火藥,屆時偷襲大營,攪亂對方陣腳,隨機應對。如何?”
“只是哪里來的那么多糧草?”主帥皺眉,這就是一個浪費糧草的計策。
謝蘊淡笑:“無妨,我來時,讓人送糧草過來,以防西涼獅子大開口,既然將軍不愿贖人,那就暗搶。”
“好,此事就聽謝相之計,下官立即去安排。”
謝蘊頷首,目送對方離開。
等人走了,浮清才問:“若對方不上當,該如何是好?”
“不會不上當,此刻正是糧食緊缺的時候,哪怕明知危險,他們也會派人來奪糧。”謝蘊說道。
浮清點頭:“屬下也去。”
“不,你等偷襲大營的時候再去,一旦偷襲大營,就必須要奪回榮安郡主的尸骨,再等下去,天氣炎熱,尸骨就要腐爛了。”謝蘊憂心忡忡。
浮清只能等。
等了兩三日,送糧車隊被偷襲。
當日夜晚,我軍偷襲西涼大營。
謝蘊坐在院子里,一夜未眠,等著消息。
這一回再敗了,她就沒有機會了。
榮安尸骨奪不回來,陛下連最后補償的機會都沒有了。
謝蘊枯等了一夜,天明之際,忍不住去大營等。
等到黃昏,才見一隊人風塵仆仆地趕回來。
她匆匆迎了過去,是先前部隊回來了,不見浮清。
謝蘊的心沉了下去,浮清……
春風撲在臉上,像是催眠,催得人昏昏欲睡。
謝蘊只能等,等到天黑,依舊不見人回來。XΖϜ
一天一夜,謝蘊覺得自己的耐心都要耗盡了,可急是沒有用的。
沒有辦法,只能等。
熬到天明,終見大部隊匆匆回來,眾人迎著一具棺木回來。
看見棺木的那刻,謝蘊懸起來的心終于放下了。
尸骨已有些腐爛了,謝蘊讓人去找冰塊,又請人收斂,匆匆回京。
尸骨奪回來的當晚,謝蘊就派人送信回京,以安帝王之心。
急報呈至女帝跟前,她掃了一眼,隨后看向一側昏昏欲睡的人,她拿起奏疏砸了過去。
啪嗒一聲。
謝昭寧捂著額頭,頓時就醒了,歪頭看著承桑茴,也不說話,繼續低頭看自己面前的書。
她就像是課堂上偷懶的學生,偷懶一刻是一刻,自己舒服了再說。
承桑茴拿她沒有辦法,只得說道:“謝蘊要回來了,你去迎一迎。”
昏昏欲睡的人頃刻間就醒了,歪頭看向陛下:“真的?”
“若是不想去,朕就派秦思安去,算了,還是讓秦思安去。”承桑茴又改變主意了。
“陛下、臣愿意去、臣愿意。”謝昭寧忙跪下來,“我愿意去。”
“朕后悔了,你留下。”承桑茴輕輕地笑了,像是得意,又像是看熱鬧,告誡她;“你敢跑,朕還會揍你。”
“君無戲言,您剛剛讓我去的。”謝昭寧面色羞紅,“您怎么又改變主意了。”
承桑茴說:“朕又沒下旨。”
“您耍無賴。”謝昭寧氣個仰倒,“您、您、您這樣,君無戲言,出爾反爾。”
承桑茴在意她的話,吩咐人去傳內廷使。
謝昭寧繼續叨叨:“我想去,我愿意去。”
“那是你的事情。”承桑茴不為所動,“朕給了你機會,是你自己放棄了。”
謝昭寧據理力爭:“我沒有放棄,是您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改口了。”
承桑茴說:“就是你自己沒有把握機會,怨不了旁人,回到你座位上待著去。”
謝昭寧幽怨地瞪了一眼,“您是在報復我。”報復她領著安大夫給她看病。
“說得極對,就是報復你、欺負你。”承桑茴大大方方答應了。
謝昭寧發覺自己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氣得干瞪眼,對方不僅不安慰她,甚至嘲諷:“要不等謝蘊回來,你拉著謝蘊宮變,朕讓位給你。”
“她都回來了,我還造反干什么?”謝昭寧不客氣地翻白眼,已然不顧自己的儀態了。
承桑茴說:“也對,你現在也沒有機會造反了。”
母女二人越說越偏,直到秦思安過來,兩人依舊都不肯搭理對方。謝昭寧委委屈屈,承桑茴則高高興興地拉著秦思安說去迎謝蘊一事。
秦思安疑惑,“此事當由殿下去才是。”
小祖宗最合適。
承桑茴說:“她哪里合適?她又不閑,那么多事情要做,晚上還要睡覺,不讓她睡覺就像割肉一樣。”
謝昭寧:“?”
秦思安笑了,想賣謝昭寧一個人情,便說道:“陛下,殿下合適,不如讓殿下去迎。”
“別勸朕,她不合適,你若不去,朕讓陸白紅去。”承桑茴識破秦思安的詭計,“她不配去。”
謝昭寧:“?”
和配不配,還有關系?
秦思安想笑,卻又不敢笑,勸不下來,自己只能答應下來:“臣這就去安排。”
“去吧,朕等你們回來。”承桑茴擺擺手。
謝昭寧生無可戀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睜睜看著秦思安離去,自己只能繼續低頭做自己的事情。
看著奏疏上的字,她認命地寫下自己的見解,交任務一般交給陛下。
承桑茴看著螃蟹橫走一樣的字,轉頭不好意思地問她:“太傅夸你自幼聰慧,寫字也是好看,你這是敷衍真?”
“心情不好。”謝昭寧張口就回答。
承桑茴將奏疏丟給她:“重寫,見解很好,再謄抄一遍,抄不好就繼續抄。”
謝昭寧無怨無悔拿著紙,繼續抄、繼續抄。
接下來幾日,朝臣發現奏疏上的字變了,不再是陛下的字跡。
蛛絲馬跡就能掀起一團風雨,不少人都往東宮打探消息。謝昭寧則是一副‘我被她折騰’的模樣,對于各府的送禮,也是不收,哪里送來的,還回去。
她又不缺錢。
缺錢的是陛下,她收下了,指不定就被陛下薅走了。
一連十日,奏疏上的筆跡都是東宮太女的,意味著陛下準許她代為理政。
休沐前一天晚上,謝昭寧溜出宮了,沒有去相府。
承桑茴派人去相府撈人回來去郊外查勘田地莊稼,人沒找到。
竟然沒有去相府。
承桑茴納悶,將人收回來,自己也不去了。
休沐結束,謝昭寧出現在朝堂上,承桑茴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就問她:“你昨日玩得可高興?”
謝昭寧不解,“陛下是何意?”
“朕聽聞你出去玩兒啊,聽曲兒了。”
“陛下,臣沒有。臣不過是在清月姨娘的府上住了一日罷了。”謝昭寧著急解釋。
承桑茴若有所思,原來跑去清月府上了。
她記住了。下回找不到人,就去清月府上找人。
謝昭寧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暴露,解釋過后,反而輕松下來。
又逢休沐日,謝昭寧故技重施,沒出宮門就被人攔住了,送回東宮。
翌日,女帝領著她出城,又是外出的一日。
臨近夏日,日頭曬人,田里的莊稼拔高不少,莊稼人守著田,早出晚歸。
謝昭寧與陸白紅坐在樹蔭下,聽著女帝與百姓交談,謝昭寧納悶:“休沐日外出,這比當值還難受。”
她想說,陛下怎么不去玩,去泡泡泉水也是好的。
陸白紅也被曬出一身汗,深深看她一眼:“陛下或許喜歡和百姓說話,其實農業司的人隔幾日就會去各處田里查勘,不需陛下過來的。”
“她為何要過來?”
陸白紅也想不明白,揣摩一句:“覺得您太悠閑了?”
禍水又潑在了謝昭寧的身上,謝昭寧百口莫辯,眨眨無辜的眼睛,“陛下可能喜歡和我出門。”
陸白紅干笑不語。
又是跟著曬太陽的一天。
臨回宮之際,謝昭寧買了一個早西瓜,半路上被陛下薅走了,美其名曰孝順她。
謝昭寧苦不堪言,回到宮里,倒頭就睡。
早出晚歸的生活,讓謝昭寧忙了起來,沒時間查賬了,日日跟著陛下,耳提面命。
直到謝蘊歸來,陛下喬裝,親自出城去迎。
一行人黃昏入城,棺木內外放置冰塊,饒是如此,依舊腐爛了。
承桑茴下馬,走到棺木前,深深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但很快,她又轉身,吩咐道:“送往帝陵。”
秦思安詢問:“陛下,以何名義安葬?”
黃昏時分,瑰麗色的云層掛在了西邊,橘黃色的光搭在了承桑茴的紫衣上。
承桑茴沒有及時回答,而是看向謝蘊,“謝相,你說,以何名義安葬?”
難題丟給了謝蘊。
謝蘊一時語塞,似有風刮過,她說道:“帝女。”
秦思安驚訝,“若是這樣,等于推翻了之間的旨意,于陛下名聲有損。”
之前都說,榮安只是計家女,如今又說是帝女,百姓怎么想?怎么看待皇家的事情。
四下靜寂無聲,只余風聲。
謝蘊掃過她一眼,無奈惋惜,陛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秦思安偏偏不懂帝心。
陛下生前不敢將人贖回,怕影響士氣,又恐巴邑王從中作亂。
如今人死了,巴邑王也死了,追封帝女,并無不妥。
承認之前的錯誤……她望向陛下,說道:“陛下,不如承認榮安的身份,之前不承認,是怕西涼要挾,如今人都死了,追封帝女,并不影響戰局,并無不妥。陛下,追封一事,并無影響。”
“聽謝相的。”承桑茴微微一笑,轉身上馬了。
謝昭寧凝望陛下離去的背影,心中沉了沉,道:“陛下可能也是喜歡榮安的。她說過,自己的孩子,沒有理由不喜歡的。”
謝蘊聞言,看向謝昭寧,夕陽外背影堅毅,半年不見,她似乎成熟了許多。
“喜歡,卻無法保護。”謝蘊嘆一句。
謝昭寧走過去,握著她的手,“回去罷。”
兩人翻身上馬,將秦思安等人遠遠拋開,臨近天黑,路上的行人很少,三三兩兩,腳步匆匆,害怕耽誤了入城的時辰。
兩人無言,靜靜騎馬。
謝蘊先回相府,離開半年之久,她有許多事情要處理,謝昭寧也不纏著她,自己回宮去了。
進入大殿,就見到陛下坐在她的位置上,她悄悄走過去,嬉笑道:“陛下,你坐錯了。”
“朕喜歡。”承桑茴看都不看她,盯著桌上的文書。
須臾后,祝云來了,她是內廷司的人,有替陛下擬旨之用。
看到祝云,謝昭寧知曉陛下下定主意了,她便站在一側。
祝云跪下,女帝良久沒有說話,祝云悄悄看向謝昭寧,謝昭寧同她搖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祝云只能等了,等著陛下開口。
夜色深深,大殿森嚴空寂,燈火煌煌。
“祝云,擬旨,追封榮安郡主為帝女,以公主尊位入葬帝陵一側的公主陵。”
承桑茴終于在空寂的殿宇中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說完后,祝云的神色難以用震驚來形容,就像是聽到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陛下、之前您說過,她只是計家女。”
“內廷副使,去擬旨便是。”謝昭寧壓低聲音提醒,再勸說下去,陛下又得改主意了。
祝云回魂一般,顫顫地領旨,出了大殿,涼風一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之前陛下為何不認呢?
祝云回首,望向巍峨的殿宇,這一刻,心高高地提起來,榮安是陛下的女兒!
她吞了吞口水,這道旨意下去,京城內必然掀起大浪,先帝當真將陛下的女兒送給了西涼嗎?
祝云渾渾噩噩回到內廷司,提筆欲擬圣旨,可拿起筆,又不知道怎么寫了。
如何擬詞呢?
祝云自認自己滿腹文采,到了緊要關頭,腦袋里一片空白,她一咬牙,吩咐下屬:“去請謝相過來。”
左等右等,等到謝蘊星夜趕來,她慌了,說道:“謝相,這道旨意,我不知如何擬,您幫幫我。”
謝蘊解下披風,遞給下屬,隨后跟著祝云進屋,關上門。
“第一,這道旨意是給陛下自己看的,你要讓陛下寬心。”
“第二,不可引起民間不滿,簡而言之,這就是皇家的事情,人已經死了,又無后嗣,并不會影響朝廷。”
“第三,不可影響東宮的地位。”
祝云聽完,渾身都涼了,“這怎么擬,您這注意的方向太多了,下官、下官腦子里一片空白。”
謝蘊說:“別慌,我教你。”
聽到這句話,祝云終于敢大口喘氣,就怕謝蘊提了一堆要求后不作為。
“下官都聽您的。”
謝蘊點頭:“我說、你寫。”
祝云提筆,深深吸氣,靜氣凝神,聽著謝相開口,一筆一畫。
擬旨后,祝云忙趕到大殿,大殿內,陛下還未歇息。
“陛下。”祝云上前,將圣旨奉上。
謝昭寧下臺階接過來,轉而奉給女帝。
承桑茴掃了一眼,從頭至尾,看了三遍,滿意點頭:“好,明日早朝宣讀。”
謝昭寧望她一眼,默默垂首。
祝云千恩萬謝地退出大殿。
“你今夜還不走?”承桑茴好奇,“不去見謝蘊?”
“她忙呢,我不給她添亂。”謝昭寧心虛得厲害,“我陪陪您。”
“你怕是朕想不開,還是怕朕去跳城墻?”承桑茴不耐煩,“該留下來的時候,跑得比兔子還快,不該留的時候,趕都趕不走。”
謝昭寧耷拉著腦袋,不回嘴。
“還不走?”
“我送您回宮,好不好?”謝昭寧臉皮厚,依舊上前嬉笑討好女帝,“天黑了,路不好走。”
“是嗎?天天不好走,也不見你孝順。朕不需要你送,滾。”
謝昭寧還想掙扎下,女帝先起身走了,她忙跟上。
一道上了車輦,車卻沒有走,謝昭寧朝外看去,見到謝蘊站在車外。
“你還送朕嗎?”承桑茴嘲諷。
謝昭寧朝謝蘊擺手:“謝相,你先去東宮。”
謝蘊遙遙揖禮,算作默認她的決定。
馬車徐徐動步,兩人走遠,承桑茴逮住機會就嘲笑她:“小心她回去生氣,讓你跪算盤。”
謝昭寧不聽她的話,“謝相不是小氣的人。”
“你的意思是朕是小氣的人?”承桑茴反問。
謝昭寧:“您若是這么想,我也沒辦法,我努力孝順您,您看我笑話。”
承桑茴:“你的孝順,太扎眼,讓人不舒服。”
謝昭寧語塞,“好,我的錯,我日后肯定改。”
承桑茴說:“別改了,越改越扎眼。”
謝昭寧嘆氣,“您有氣,是想撒我身上嗎?”
“你配嗎?”
謝昭寧:“臣不配。”
兩人一路拌嘴,到了寢殿,謝昭寧先下車,回身去扶陛下。不想,人家拒絕她,自己下車了。
謝昭寧眨眨眼,直接就問了:“你的手抖嗎?”
因為手抖,所以不讓我扶。
“滾回去。”
“不,我晚上住您這里。”謝昭寧心中的叛逆驟然升起來,“我晚上打地鋪守著你。”
女帝回身,看著她,微微一笑,吩咐道:“綁起來,送回東宮,送給謝蘊。就說憐她一路辛苦,送給她消除疲勞。”
“陛下,不合適。”謝昭寧嚇得拔腿就跑了,手腳并用地爬上車輦,“快,回東宮。”
綁著送回去,太丟人了。
門口的承桑茴溫柔地笑了,轉身回殿。
又慫又愛玩,膽子還小。
駕崩
謝昭寧坐著陛下的龍輦回東宮, 跳下馬車,一陣風似的進了寢殿。
彼時,謝蘊已沐浴過坐在案后, 翻看她的賬簿。
謝昭寧的案上最多的便是賬簿, 各種賬簿, 眼花繚亂, 謝蘊亦算長了見識,沒想到賬簿還可以分很多種。
都是錢。
謝蘊隨手擱置在一側, 又看到一堆書信,都是沒送出去的。
出于好奇, 謝蘊打開了,里面都是寫給她。
控訴陛下。
謝蘊勾了勾唇角,扶額偷笑。這封信說陛下子時才離開大殿, 絲毫不顧及身體,又道她累了,想睡覺。
春困秋乏, 她日日想睡覺。
謝蘊將信塞了回去, 又打開一封。休沐日本該休息, 可天色未亮就被拖起來, 出宮去看春耕。
休沐日還不如上朝, 好歹上朝不用起那么早。
謝蘊笑得伏案不起,明白這段時間為何這么安靜, 謝昭寧忙得腳不沾地, 哪里有時間查賬。
案上也擺了些舊日奏疏,民生一事, 是先帝事情的奏疏,上面還有先帝的批注。
不僅有先帝的, 還有廢帝。
謝昭寧好似長大了一般,終于肯將心思放在朝政上。
謝蘊將案上的冊子都翻看了一便,將賬簿奏疏歸類整理好,燈火將滅,一陣風過,謝昭寧回來了。
“謝相。”謝昭寧氣喘吁吁地跑來,停在謝蘊眼前,長身玉立,肌膚雪白。
謝蘊說道:“進步很大。”
“我都會批注奏疏了,我還監國半月,并無差錯。”謝昭寧略顯得。
“不錯,很好。”謝蘊夸贊一句,“我也聽說了,陛下的教導,十分好。”
陛下舍得磨煉她,便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謝昭寧沒聽懂她的話音,轉頭吩咐宮娥去擺膳,自己搬了凳子坐在陛下跟前,緊張道:“謝相,陛下身子、不大好,她不肯吃藥,不肯針灸,安大夫束手無策。”
“你盯著也不成?”謝蘊心驚。
謝昭寧為難道:“我盯過兩回,又不能日日盯著,我剛剛要陪她回寢殿,她就嫌我煩。”
謝蘊也是無奈,“安大夫怎么說?”
“安大夫說病人配合她,她會盡力去救治,奈何陛下見她如見仇人,神醫也不成。”
“我明日去勸勸陛下。”謝蘊說道,“也只能勸勸,聽與不聽,在于陛下。”
她心中有數,謝昭寧的勸說都沒有用,她的權慰,不過是浪費口舌。
謝昭寧嘆氣,“你說她想做什么?”
“想見太傅了。”謝蘊說。
謝昭寧驀然一顫,“想見太傅?見太傅……”
她沒想到這里,誰不想長命百歲呢,怎么會想死。
“不會的,她是天子,肩負萬民,慣來會顧全大局,怎么會丟下萬民不管。”謝昭寧不可置信,“荒唐、荒唐。”
“我猜猜罷了。你別慌。”謝蘊急忙按住躁動的人,“或許陛下有更好的藥,她的身子,她自己心里有數。”
“明日起,我就盯著她喝藥。”謝昭寧內心極度不安,下意識攥住謝蘊的手,臉色徐徐發白。
謝蘊不敢繼續說了。
兩人坐下來,安靜地用了晚膳。
謝昭寧坐在床上不言不語,似在想什么。謝蘊熄了燈,走過來,挨著她坐下,“我想辭官,入東宮。”
“辭官?”謝昭寧眨了眨眼睛,搖首不允:“辭官的話對你不公,你如今還是謝蘊,你若辭官的,沒人記住你是謝蘊,只會覺得你是東宮的女主人,失了你的名字。”
“終歸有那么一日。”謝蘊失笑,“如今我尚可掌控,若真有那么一日,來的突然,我無法掌控,對你我都不好。”
“你決定好了?”謝昭寧說道,“你自己想想。”
“決定好了。”
謝昭寧伸手抱住她,道:“那就聽你的,我都聽你的。”
謝蘊淡笑,“自然聽我的。”
兩人相擁,繼而躺下,謝昭寧貼著她,十分規矩,沒有綺念。
謝蘊與她說著沿途趣事,說百姓、說民生、說戰場,謝昭寧時不時會問一兩句。
不知不覺,兩人都睡著了。
這回,謝昭寧先醒的,這些時日早就成了習慣,到了時間點就會醒。她坐起來,呆了呆,謝蘊也跟著醒了,見她發呆,好笑又心疼。
“醒了嗎?”
謝昭寧沒回答,點點頭,聽到熟悉的聲音后似乎想起什么,轉身抱住謝蘊,伏在她的身上。
謝蘊微驚,面色發紅,但沒有抵觸,只余淡淡的笑容。
謝昭寧虔誠地捧起她的臉頰,在她眉眼落下一吻。
吻順著鼻梁,落在唇角,引得心口一顫。
清晨靜寂,燭火昏暗,唇角間的觸碰,讓困意頃刻間就散了,神清氣爽。
外面傳來宮娥的催促聲,謝昭寧戀戀不舍地松開謝蘊,瞇眼笑了,扯開緊張就站起來。
宮娥魚貫而入,伺候她熟悉,謝蘊望著她的背影,半載離別,她成長了許多。
謝昭寧并非長不大,而是不愿成長,離了她,成長迅速,顯得她成了阻礙。
謝蘊無端失笑,卻又高興。
兩人一道入朝,同僚們見謝蘊回來,紛紛上前恭賀,唯有祝云眼下烏青,似一夜未眠。
謝昭寧走到她的跟前,“祝大人,你昨夜沒睡好嗎?”
“啊……”祝云驚了一聲,忙揖首,“回殿下,昨夜蚊蟲多,嗡嗡了半夜,臣沒有睡好。”
謝昭寧笑了,“蚊蟲多,又熏香,你怕什么。”
最后一句‘你怕什么’讓祝云稍稍安定許多,確實不用怕,畢竟是陛下的意思,她只是遵從罷了。
可每回一想,都覺得膽戰心驚。
不等她想明白,女帝來了,山呼萬歲,內侍長拿出圣旨宣讀。
不等宣讀結束,朝臣們紛紛說了起來。
“帝女……”
“怎么會這樣?之前不是說不是嗎?”
“這么一來,榮安郡主與東宮殿下是雙生嗎?難怪長得那么相似。”
“出爾反爾,百姓會怎么看皇室啊。”
“人都死了,你們吵什么勁,不過是追封帝女罷了,值得你們爭吵。”
前面的重臣都沒有說話,謝蘊一黨跟隨主子,都沒有說話,聲音徐徐小了。
待無人說話后,承桑茴才笑道:“你們有異議嗎?”
沒有人敢做出頭鳥。
她又說:“有異議也無妨,正好缺幾個陪葬公主的位置,你們看看誰合適?”
殿內鴉雀無聲。
“無異議,禮部工部去安排,秦思安,你送公主去公主陵。”承桑茴笑著將事情安排下來。
眾人領旨。
散朝后,謝昭寧依舊留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唉聲嘆氣,托腮看著奏疏。
承桑茴恍若沒有聽到她的嘆氣,低頭想事情。
默了半晌,承桑茴問道:“朕該不該去公主陵?”
“該。”謝昭寧老實點點頭。
承桑茴微笑:“好,召安大夫來,朕身子不舒服,你代為監管幾日,辛苦了。”
謝昭寧:“……”
她轉而一想謝蘊回來了,闊氣地答應下來,“臣領旨。”
“智慧錦囊回來了,說話語氣都不一樣了,張口就答應下來。”承桑茴冷嘲熱諷,手腳極為誠實,說完就起身要走。
謝昭寧哼哼一聲,“從您安排秦思安送棺槨去公主陵的時候,您就想好給我下套了,我不與您計較罷了。您路上注意安全,晚兩日回來也無妨。”
承桑茴凝眸,聽著她得意洋洋的話,冷笑連連,“朕將謝蘊也帶走。”
“您放心就帶走。”謝昭寧咬咬牙,“有您在,天塌不了,我怕什么呀。我就是一儲君,不敢造反的儲君。”
承桑茴拂袖走了。
她一走,謝昭寧就將謝蘊找來,闊氣地將自己的位置送給她。
謝蘊不與她計較,翻開她案上的奏疏,細細看了一遍,隨后將沒有批注地還給她,自己選擇她批注過的。
“陛下看過了嗎?”
“沒有,這不你來了。”謝昭寧坐在龍椅上,托腮看著謝蘊,眼中含笑,溫情脈脈。
謝蘊頷首,替她檢查一遍,說道:“聽聞今日奏疏都是你批注的?”
“不是,陛下手疼,拿不住筆,她說我寫的。”謝昭寧語氣低沉。
謝蘊頓住,拿不住筆?
她沒有繼續問,繼續看批注。
謝昭寧似乎習慣了,也不偷懶,轉頭看自己的奏疏。
朝臣來稟事,乍見兩人,先是遲疑,而后進來說話。
陛下出宮去了,臨走前下了旨意,身子不適,儲君代為理政。
陛下走了,謝蘊回來,謝昭寧反而輕松些,有問題就問,謝蘊不會嘲諷她,她問的時候更大膽。
****
公主陵建造匆忙,挨著帝陵,陪葬頗多,棺槨送進去后,并沒有及時封門。
承桑茴倒是得了閑散,坐在棺槨前望著虛空,一待便是半日,期間一言不發。
秦思安等人便在外面等候。
承桑茴沒有急著回宮,早上入陵,晚上離開,一待便待了七日。
她沒有話說,甚至可以說與榮安很生疏,僅僅三面罷了。
榮安身上有西涼人的野性,她像是馬上英勇的女將軍,與謝昭寧的柔軟又不同。
在承桑茴的印象里,那張臉的主人就該擁有謝昭寧那樣的性子,看似乖巧實則反叛,柔弱卻又可挑起大粱。
美貌、青春、明艷,帶著小小的壞。
第七日黃昏,她從陵里走了出來,面對夕陽,秦思安等人迎了過來,她吩咐道:“封門。”
秦思安于心不忍,朝陵里又看了一眼,最后,領旨,親自帶著人封門。
封門后,承桑茴沒有急著離開,晚上依舊在這里住下。
隔日,日色騰空,她坐在殿門口,望著朝陽升起。
她又看到了日落西山,像是一個木頭人,定定的看著,定定的想著,沒有人知曉她的想法。
突然間,她喜歡這里的生活,安靜、無人吵鬧,她喜歡的人長眠于此。
她問秦思安:“你心目中的儲君是何模樣?”
秦思安在她面前,沒有什么不敢說的,思考一番,低聲說:“殿下少了一份氣魄。”
“你可以說她愛玩,不可以說她不行。她只是愛玩罷了。她比起朕,多了分狡猾。”承桑茴笑了,“她本就是商賈出身,身上有股狡猾勁。”
秦思安說道:“您很滿意殿下。”
“她與朕當初很相似,太傅少了謝蘊的陰狠。”承桑茴坦然,“若是謝蘊,她會將承桑珂直接暗殺了。”
秦思安低頭,謝蘊確實做得出來。
“謝蘊與太傅,看似是一樣的人,驚才艷艷,可太傅心有天下百姓,光明磊落。謝蘊不同,說罷了,出身不同,為達目的,不折手段。”承桑茴徐徐分析,“謝蘊心中大局抵不過她的天下。”
“她心中自有天下,她敢另辟蹊徑,可以將天下改變成她心中的天下。謝蘊,更像是個人。”
秦思安默默揣摩她的話,又覺得不解,太傅不像人嗎?
她疑惑的間隙里,承桑茴站了起來,扶著門檻,瞇了瞇眼,道:“朕想回去了。”
“臣這就去安排回宮。”秦思安忙收回思緒,應聲應答。
離宮近乎半月,一行人回宮,謝昭寧聞訊就趕來寢殿,身后帶著陛下最不喜歡的安大夫。
看到安大夫,承桑茴直接蓋著被子,不見人。
謝昭寧不顧她的想法,直接將她的手拖出來,按住,招呼安大夫來診脈。
“承桑漾,你敢謀逆嗎?”
“來呀,腦袋給你,你想砍就砍。”謝昭寧無所畏懼。
安大夫上前來診脈,心驚膽戰,漠視帝位吃人的眼神。
“陛下近日憂思過重了。”她道一句,隨后收回手,徐徐退下,“臣改幾味藥方,陛下,可要針灸?針灸可防止手腳發抖。”
“你問朕有何用,朕拒絕,她答應嗎?”承桑茴指著一旁虎視眈眈的謝昭寧。
謝昭寧頷首:“你去安排,盡快針灸,我等著。”
承桑茴翻身背對著外,背影里透著委屈,可惜謝昭寧無視。
“陛下,我和您說,我準備過繼子嗣了。我準備過繼七個八個,您覺得可好?”
“閉嘴!”
“我說真的,藩王那么多女兒兒子,你說,我選哪個好?”
“閉嘴!”
“陛下,您不想有人喊您祖母嗎?”
“朕連女兒都不想要,還會惦記人家的孫兒孫女?”
謝昭寧認真說:“可以惦記一下。”
承桑茴忽而坐了起來,長發披散,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她凝著對方:“朕記得,謝家的長孫女應該會喊人了,你自己都做祖母了,還來問朕想不想?”
謝昭寧恍然大悟,跟著說一句;“對哦,快抓周了,滿一周歲了。”
這回,承桑茴笑了,靠著躺了下來,幽幽看著她,欣賞她的窘迫,“謝蘊又該頭疼了,朕囑咐謝家人,教孩子說話,別先教爹娘,先教她喊姑祖母。”χȤF
“陛下,這樣不厚道。”謝昭寧咋舌,你怎么唯恐天下不亂呢。
“朕喜歡、朕樂意,你現在滾,朕就打消主意。”
“哦,那你去安排,我又不怕,喊我姑祖母又怎么了,我年輕不怕喊。”
謝昭寧也不怕了,“我會盯著您吃藥、針灸,我會讓您長命百歲。”
承桑茴嘆氣,說不過她了,翻身繼續躺下,“你別盯著了,安大夫留下就行了。”
“不行,我盯著。”謝昭寧不上當了,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
承桑茴蒙著臉,當她不存在。
等安大夫提了藥箱過來,準備針灸,承桑茴又說道:“承桑漾,朕的私庫空了,你給填一填。”
“你的錢呢?”
“給你妹陪葬了。”
謝昭寧聽到這個稱呼,覺得詫異:“原來她比我大呀,我以為我才是妹妹呢。”
“去找你媳婦商議,填一填。朕死了,都是你的,你可以提前挪走她的錢。”承桑茴故作認真,“快去安排。”
謝昭寧一副淡漠,“不去,別想支開我,你今天也綁不了我,我給你換了人,她們都聽我的。”
“你想造反?”承桑茴裝出驚訝模樣,痛心疾首,“朕待你不薄。”
“您別演了。”謝昭寧微微一笑,“針灸最好。”
承桑茴生無可戀地躺在龍床上,“若有來生,朕一定先掐死你。”
“若有來生,陛下,你先該籌謀怎么將三姨娘掐死,掐死她,你就可以和太傅成親了。”
“說得也是,不過,那就是沒有你。”
承桑茴自己先笑了,蒙著被子偷笑,渾然一副孩子模樣,謝昭寧卻說道:“正好,你先問問我的意見,愿不愿意被你生出來。我不愿意,你下輩子就別生了。”
一旁準備針灸的安大夫聽著兩人荒唐的話,險些扎了自己的手,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這是她能聽的嗎?
承桑茴笑過一通,正視謝昭寧:“你該去問問謝蘊,你沒了,她多孤獨,或者她就會喜歡承桑梓了。”
“您先針灸。”謝昭寧彎彎唇角,“您想多了。”
承桑茴說:“滾出去。”
謝昭寧覺得自己也不該留下,聽話地滾了出去,在門外候著。
等了半個時辰,安大夫大汗淋漓的出來,喘口氣,道:“殿下,我算是看出來了,親生的就是不一樣,您這大逆不道的話 ,可真敢說。”
“陛下性子好,針灸如何?”謝昭寧焦急詢問。
“挺好的,多試幾回。”
謝昭寧放心,回大殿去了。
****
入秋后,謝家要辦抓周宴,帖子送入東宮,邀請謝昭寧出席。
自陛下稱病后,便一直沒有還朝,謝蘊辭官也找不到對象,依舊輔助謝昭寧。如今是東宮理政,謝家的帖子入東宮,群臣都回注意著。
“謝相去嗎?”謝昭寧詢問,托腮把玩著帖子,“那個孩子會說話了嗎?”
“謝相好像不去,那日有事安排,所以才給您送帖子,讓您代去。說不說話,臣也不知道。”
謝昭寧收了帖子,“到時候再說,還有幾日呢。”
謝蘊是不去的,她再不去,就是不給謝家顏面,還是要去一趟,待上片刻再走,也是要去一趟的。
想通后,謝昭寧將帖子放在一邊,此事算是決定了。
她得空又去看了陛下。
承桑茴躺在軟榻上,姿態懶散,隔窗看向外面風景,突然,眼前一黑,她納悶,道:“你很閑嗎?”
“不及陛下閑散。”謝昭寧趴在窗戶上,盈盈笑了,“陛下的氣色好了許多,看來安大夫的藥很好呀。”
“日日被你盯著,朕頭都疼了。”承桑茴伸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說:“今日的藥都喝完了,趕緊走。”
“好,陛下聽話,我就走。”謝昭寧揮揮手,也不留戀。
反是承桑茴起身,站起來,看向她離去的背影,突然開口:“謝昭寧。”
聽她喊謝昭寧,謝昭寧有些不適應,回頭看了過去。
承桑茴只一笑,“回去吧,晚上好好睡覺。”
“記住了。”謝昭寧點點頭。
承桑茴復又躺了下來,闔眸淺寐,又覺得不該睡,便對外吩咐道:“宣秦思安。”
謝昭寧不知道宮內的事情,回到東宮,暫休了片刻,起身去整理賬簿。
謝蘊是在亥時后才來的,她一進門便說道:“陛下召了秦思安。”
“許是想她了,畢竟二人是姐妹。”
“陛下回來三月有余,第一回召見秦思安。你不想知道陛下為何召見嗎?”
謝昭寧捧著賬簿,“安大夫說她身子好了許多,許是要還朝,正好你我也輕松些。”
“不,你去看看,我覺得有事。”謝蘊說。
謝昭寧頓了頓,捧著賬簿的手有些發抖,下意識看向謝蘊:“你的意思是?”
言罷,她丟下賬簿,跑向寢殿。
謝蘊在原地站了會,看著熟悉的殿宇,想起前幾日院正找她說的話。
院正吞吞吐吐說:“陛下尋我拿了些藥。”
“院正不妨直說。”
院正欲言又止,“牽機。”
牽機是什么藥,謝蘊很清楚,陛下拿牽機做什么?她想殺誰,可直接賜死,犯不著悄悄拿藥。
謝蘊俯身坐了下來,望著黑夜,可又坐不住,她此刻什么都不能做。
她有些餓了,讓人做了些吃食,她吃兩口,門外吵吵鬧鬧,她看過去。
是一內侍。
“謝相,秦大人讓我給您傳話,封鎖宮門。”
“封鎖宮門做什么?”
“秦大人沒說。”
“那你下去,就說我知道了。”謝蘊繼續抿了口湯,實在又吃不下。
胃里翻涌得厲害,她放下湯碗,繼續吃了兩口米飯,努力喂飽自己。
實在吃不下了,她才放下筷子,吩咐宮娥收拾。
她散會兒步,去沐浴,將自己洗干凈,沒有穿寢衣,而是換上了朝服。
她穿好后,等了半個時辰,謝昭寧沒有回來。她繼續等,后半夜,萬籟寂靜,喪鐘敲響了。
默默數了下,四十五下。
她闔眸,外面內侍沖了進來,哭道:“謝相、謝相,陛下駕崩了。”
大喪
謝昭寧沖進帝王寢殿, 秦思安剛出來,她驟然停了下來,隱隱生怒:“陛下與你說什么?”
“說些過往的事情。”秦思安望向她, 由于奔跑, 發髻散了, 神色嚇人, 她不解道:“臣與陛下并未說什么。”
她們沒有說朝政,說過往、說太傅、說二公主, 小祖宗怎么這么生氣?
謝昭寧狐疑未定,望著殿門, 大口呼吸,突然推開秦思安,自己跑了進去。
秦思安覺得不對, 心口莫名發慌,轉身跟了進去。
承桑茴立于窗下,仰首望著明月, 聽著走近的腳步聲, 回頭朝她微微一笑。
她沒有像往常那般調侃, 只道一句:“朕累了。”
謝昭寧怔怔望著她, 淚水突然不爭氣地滑下來, 腳下黏住一般。
累了、累了……
謝昭寧看著她的神態,鮮活、生動。
“累了, 好好睡一覺。”她動了動嘴, 喉嚨里堵得厲害,“陛下, 您放心嗎?”
“秦思安、謝蘊、陸白紅、祝云,誰不信服你呢。”承桑茴垂眸, 唇角勾起溫柔的笑。
她一笑,謝昭寧哭得更厲害,心中空空蕩蕩,她猛地搖頭,“您這樣,對自己不公。”
“沒有不公。”她輕輕一笑。
謝昭寧說:“太傅會生氣的。”
承桑茴也搖首,“人總會死的,不過時間早晚問題罷了,朕累了,不想再聽到任何事情。”
秦思安疑惑了須臾,聽著兩人的對話,轟然跪了下來。
她跪下之際,承桑茴輕掃她一眼,自己走到美人榻上坐了下來,仰面躺下,她望著屋頂,“先生該滿意。天下將大定,西涼潰不成軍,巴邑撤藩,哪里不好嗎?”
她看透了一切,便沒有什么值得她留下的。
累了,好好睡一覺。
秦思安恍惚明白過來,沖出殿門,“傳話給謝相,封鎖宮門,要快!”
殿內的謝昭寧走至沒人榻前,摸索到陛下雙手,取出她手中的白色瓷瓶,她霍然笑了,笑了便又哭,嘴里說不出一句話。
她哭著問:“您的大局呢?”
承桑茴坦然笑了,“我、一生任性過三回,第一回,年少之際愛慕少傅,累得她一生被毀;第二回,追封榮安,彌補曾經的錯誤;第三回,棄天下、棄萬民。任性的感覺,真的很好。”
“你沒有任性的機會了,懂嗎?朕棄你,讓你取代朕了。”
她笑得溫柔、釋懷,就像是孩子看到了最喜歡的糖,難以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歡喜。
謝昭寧握著她的手,“為什么呢?”
你明明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了。
“累了呀。”承桑茴輕輕一笑,眉頭微皺,似乎是藥性發作了,她有些痛苦,她頓了頓,看著謝昭寧懵懂的模樣,說:“那一日,我失去了明師、愛人、好友,東宮內哀嚎遍地,我縱替她們翻案,提拔她們的親人,她們還是死了。”
“皇權又如何,死人回不來,覆水難收。”
“死了就是死了,翻案、辯解,都有什么用呢?”
“你可曉得,自她去后,從未有一日入夢。”
她歪頭望著明月,想從月光中看出什么,她此刻明明活著,卻又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身軀。她可以不用偽裝,不用顧及天下,不用惦記百姓民生。
她笑了,“你與我不一樣的。”
“可你不要我了。就像太傅支開我,只身赴死。”謝昭寧緊緊攥住她的手,“我不想、我不想、真的不想。”
承桑茴低頭,望著她,“朕對你,沒有可囑咐的。”
“我有、我有許多話說。”謝昭寧痛哭,驟然覺得無力,一遍又一遍問著為什么。
承桑茴已然不回答了,燭火打在身上,似一層枷鎖,將她牢牢套住。
她平靜了下來,這一刻,無比輕松。
世間事兩難,不知如何抉擇,她痛苦了一生,依舊感覺不到快慰。
誰說生在皇家,就是幸事呢。
她抬手,拍了拍謝昭寧的腦袋,微微一笑,心沉了下來,她打量著她,如初見一般打量。
須臾后,她收回手,擦去唇角的血跡,扭頭看向秦思安,繼而看向她的身后,莊重而巍峨的殿宇,刺得眼睛疼。
她閉上眼睛,渾身都疼了起來,卻又照常抿唇笑了,“謝昭寧,別哭了,你還有許多事情可做。”
謝昭寧伸手抱住她,跟著笑了,“好,做,我什么都做。你看,今晚的月亮,很好看的。”
承桑茴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朦朧一團明月,看不清了。
“謝昭寧,別任性。”
“知道,我聽你的。”謝昭寧抵著她的肩膀,舒心地笑了,“不任性。陛下,你后悔嗎?”
“沒什么可后悔的事情,于我而言,很好。”
承桑茴握著她的手,“累了呀。”
謝昭寧仰首,望著今夜格外亮的明月,“快入秋了,快到八月十五了。”
沒人回話了。
“阿娘……”
“阿娘……”
謝昭寧忽而痛哭起來,剛剛不敢哭,此刻哭得撕心裂肺。
秦思安懵了,半個時辰前,陛下還在念過往,她看著地上的瓷瓶,走過去,撿了起來,心猛地提了起來。
她握著瓷瓶,走出去,夜色深深,她張了張嘴,“陛下駕崩了,敲喪鐘,去通知謝相,再請清月長公主。”
陛下駕崩了……
她自己沒忍住,仰首哭了起來,“先生……”
謝蘊來時,宮娥內侍跪了滿地,謝昭寧依舊坐在榻上,歪頭看著明月,緊緊抱著女帝,口中不斷說著,“快到八月十五了……”
謝蘊提起衣擺,跪地叩首,只道一句:“該替陛下更衣了。”
謝昭寧恍然回神,看著一身朝服的謝蘊,奇跡般的平靜下來,這一刻,她只覺得自己不堪重負。
英明若陛下,果斷若廢帝,她算什么呢?
“再等我一會兒。”謝昭寧說,“我沒有任性的意思,我怕我一松手,她就不見了。”
謝蘊闔眸,淚水順勢滑落,勸說的話在嘴里翻轉,怎么都說不口。
謝昭寧說一會兒就一會,她將陛下抱至龍榻上,輕輕放下,指腹擦去唇角的血跡,跪地叩首。
這一刻,她恍然回頭,背后便是萬丈深淵,她沒有任性的底氣了。
她看向謝蘊,平靜地說:“我很好。”
怎么不算好呢,她即將是新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她呆呆地跪著,看著龍床的母親,渾身無力。
陛下駕崩,朝堂動蕩,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去做了,她驀然伸手,握著陛下的手,可手的溫度,已然涼了。
她愣了,突然間,一人從身后抱住她,溫熱的體溫,讓她哭了出來。
“謝蘊,我、我、我怎么辦呢?”
“沒事兒的,有我呢。”謝蘊低語,“我會給安排的,想哭就哭,不會有事兒的。”
這一日,她早就猜到了。只是未曾想到,陛下連中秋都不愿等下去了。
外面沖進來一人,撲到跟前,謝蘊扶著謝昭寧起來,清月似乎傻了,“陛下的病,不是好了很多嗎?”
沒人回答她的問題。
陛下駕崩,朝臣陸陸續續趕來,站在殿外。
秦思安坐在殿門口,仰首看著今日的晨光,神色呆滯,無論祝云說什么,她都沒回應。
她坐了許久,想不通,也不明白陛下的選擇。
她閉了眼,淚水從眼角滑落,她再度大哭。
祝云等人紅了眼睛。
殿內亂成一團,謝昭寧像是無事人一般,跪坐在地上,低頭看著面前的地磚。
看了許久,又看向龍床上安睡的人,她站了起來,平靜的地整理衣襟。
她不哭了,也不鬧,走到龍床前,一言不發。
****
國逢大喪,舉朝悲痛。
禮部定下新帝登基之日,趕制龍袍,各部有條不紊的忙碌。
謝昭寧坐在臺階上,渾渾噩噩,背后便是陛下的靈堂,她守著靈堂,一步不離,時常發呆。
謝蘊說:“醫正欲自盡,被我派人按住了,準他辭官,回鄉去了。”
謝昭寧不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呆呆傻傻,像是不懂事的傻子。
謝蘊見她不想聽,便也不說了,就這么靜靜守著她。
日后,她身邊只有她了。
不知坐了多久,謝昭寧想起什么事情般,扭頭看著她,“你累不累?”
“不累。”謝蘊朝她輕輕地笑了,握著她的手,“你要是累了就去睡會兒,我陪你。”
“你不累,我也不累。”謝昭寧搖搖頭,眼神依舊沒有光彩。
謝蘊哄她:“你去睡會兒,事情急不得,陛下想著你好。你好好活著,她也會高興的。”
“我很好,就是不累。”謝昭寧自顧自開口,臉色白得厲害,她又說:“她們說你過幾日要出城,你去哪里?”
“我忘了。”謝蘊搖首,“就算要出去,現在也不去了。你惦記這個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惦記了,腦子里反反復復想起這幾日的事情,我還在想我當時怎么不去喊太醫。我又在想,喊太醫過來也沒有用,朝堂動蕩,反而會引起不安。”謝昭寧極力去回憶,面色痛苦,又覺得不對,“我該去找太醫的。”ХŹF
謝蘊安慰她:“找了也沒有用,只會讓他們生疑。”
“是啊,只會讓他們生疑。”謝昭寧喃喃一句,歪頭靠著謝蘊,累得閉上眼睛。
她說:“我不累,我就是困了,困了和累了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不一樣。”謝蘊嘆氣,“你睡會兒,有事,我喊你。”
謝昭寧閉上眼睛,呼吸徐徐緩了下來。
謝蘊也松了口氣,看向明月,月亮越發圓了,大概是要到團圓的時日了。
登基
陛下駕崩, 新帝登基。
先帝棺槨送入帝陵,與太傅合葬。
過了中秋,各地送來奏報, 以示哀悼先帝。
謝昭寧翻看藩王的奏報, 看似真情實感, 可她知曉, 不過都是假的。
她一個個丟進了火盆里,火焰遇紙, 幾乎是一簇而上,燒得殿內嗆人。
秦思安被嗆得眼淚流出來, “小祖宗,你在燒什么?”
謝昭寧沒有回答,看著火焰漸漸滅了, 眼底的冷意才散了,她走回到龍椅前坐下,“有事兒?”
“立后。”秦思安擦擦眼淚水, 最近哭得有點多, 眼睛都疼了。
她就一只完好的眼睛了, 再給毀了, 她就得瞎了。
謝昭寧眨了眨眼睛, 狐疑道:“你是想急著立后,還是想惦記相位?”
一句話, 讓秦思安無地自容。新帝漫不經心地瞥她一眼, 威儀不大,嘲諷很深, “您就這么想我?”
“不是嗎?”謝昭寧冷笑。
“你不急著立后嗎?”
“再等等。”
秦思安險些跳腳,“你還要等多久?先帝駕崩月余, 你也登基大半月了,晾著她不立后,你讓旁人怎么想她?”
“怎么想?就算不立后,她也是丞相,比你官高,你急什么呢?”謝昭寧回到。
秦思安皺眉,“你不想立她為后了?”
那日她派人去傳話,謝蘊來時,一身朝服,明顯知曉出事了,她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那夜她慌張下,讓人告訴謝蘊封鎖宮門,但謝蘊沒有,饒是如此,依舊沒有大亂。
她問過禁衛軍中的指揮使顧春和,顧春和說謝相早就吩咐過了,那夜守好宮門,若有人生事,就地格殺。
她能問出來的事情,小祖宗也能問出來。
謝蘊知曉先帝的心思,卻沒有勸,小祖宗因此生了嫌隙?
秦思安揣摩不過她的心思。
“你急什么。”謝昭寧依舊敷衍秦思安,“你的事情忙完了嗎?朕已經騰出手了,需要查一查內廷司的帳嗎?”
“臣與謝相交好,她不好意思問問,我來問罷了。臣事可多了,這就回去辦事。”
秦思安跑得極快,瞬息就沒了影子。
出殿后,她開始不安了,陛下不立后,謝蘊怎么辦?
她若不立,謝蘊也沒有辦法。
秦思安去官署見謝蘊。
謝蘊在處理事情,她進去后,沒說話,尋了個角落坐下。
等人散盡后,謝蘊才看向她:“你有難事?”
“我去見了陛下,問了立后的事情,她敷衍我……”秦思安實話實說,“我覺得要出事。”
謝蘊失笑:“能出什么事兒?”
“她不急著立后,是什么意思?”秦思安打量謝蘊的反應。
謝蘊平平靜靜,聽到后也沒有生氣不安,只說一句:“眼下正忙,她哪里有時間惦記立后的事情,你催早了。”
“可你們成過親了。”
“那也叫成親?”謝蘊說,“親事過半,便被耽誤了,算不得。”
“那照你這么說,你們就是沒成親了。”秦思安開始反思她二人之間的關系,萬一小祖宗真的心懷怨恨,不立后,故意晾著謝蘊,謝蘊豈不丟人?
京城乃至天下誰人不知她二人之間的關系,萬一不認呢。
秦思安心涼了半截,“你還笑得出來?”
“你想多了,她沒有你想的那么壞。”謝蘊解釋,“她或許有自己的難處,等等便是,急什么?”
“這是等的問題嗎?明顯對你不滿。”秦思安恨不得敲開她的腦袋,“平日里精明如斯,到了關鍵時刻,你怎么就自己糊涂了,她與你解釋過嗎?”
“要何解釋?”謝蘊不以為然,“先帝方去,你讓在她這個時候立后?”
若不是安撫天下,她連登基大典都想推遲。
秦思安說:“哪怕不是這個時候,也該讓禮部著手安排了,禮部什么動靜都沒有。”
“那就再等等。”
謝蘊的話與謝昭寧一模一樣,氣得秦思安拂袖走了。
謝蘊失神,無奈笑了。
秦思安也變了,多了些人情味,先帝故去,對許多人都有影響。
變化最大的,還是宮里那位,突然間,穩重許多,就像是一夜間成長許多。
她說等等,就等等。
****
立后一事,本無人提及的,隨著時間推移,新帝出了孝期,依舊沒有人提及。
直到年前,清月提了一句,“你不想立后嗎?”
“誰說朕不想立后?”謝昭寧詫異。
“你從秋天拖到冬天,都要過年了,你還想拖到什么時候?”清月快言快語,“你若不立后,我便給你送幾個美人,也讓我討好討好你。”
謝昭寧笑了,“朕要美人做什么,朕忙得連口水都來不及喝,還要什么美人。”
聽她說忙,清月又收回心思,疑惑道:“有那么忙嗎?謝蘊她們呢。”
“自然有她們的事情。”謝昭寧眉眼端正,神態認真,肌膚依舊吹彈可破,但眉眼少了以前的肆意。
看著她的變化,清月不敢像以前那般與她說笑了。
她默默停了下來,不敢再提,轉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清月嘆氣,好端端的一個美人,讓人不敢看,那她的美麗,還有什么用處呢。
她勸說無果。
除夕只開家宴,宴上不過十余人,看著先帝的姑母一輩,謝昭寧望著出神。
她們都還活著呢。
先帝卻走了。
謝昭寧抿了口酒,失魂落魄,一杯又一杯。
散宴時,她一人走回寢殿,走走停停,迎著冷風,風吹得她昏昏沉沉。
索性不走了,一人坐在宮墻下,歪頭看著虛空。
她醉了,不想動,又喊不到宮人,便一人靠著。
她有些暈眩,低頭掰著手指去算,算了又算,先帝走了不過走了四五個月,京城內便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想著想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突然有人喊她,“謝昭寧、謝昭寧……”
她覺得太累,想睡一覺,便沒有答應,直到呼聲越來越近,她覺得吵,抬頭想罵人,卻見謝蘊站在她跟前。
“謝蘊……”
她喊了一聲,低頭想繼續睡覺。
“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我在看星星。”謝昭寧眉眼彎彎。
謝蘊扭頭看天:“今夜沒有星星。”
“瞎說,那不就是星星……”謝昭寧伸手指著謝蘊的眼睛,“好大的星星。”
謝蘊被她逗笑了,“起來,我送你回去。”
“我不想跟你回去。我想一個人靜靜,你走吧。”謝昭寧朝她揮揮手,“走、你走。”
謝蘊靜靜地看著她,不為所動,“你不要我了?”
“要。可我想靜靜。”謝昭寧靠著冰冷的墻壁,若非一身錦衣華服,旁人還會以為是哪里的小混混。
謝蘊蹲下來,看著她:“你覺得我心狠,對嗎?”
“沒有。”謝昭寧果斷搖頭,“你很好,沒有心狠。”
謝蘊坦然說:“這幾月以來,你從不召我入宮,我知曉你的心思。”
“謝蘊,我喜歡你。”謝昭寧跟著笑了笑,笑容放肆,與平日里的肅然又有不同。
謝蘊定神:“你喜歡我,又恨我,對嗎?”
“沒有。我不恨你,我就是喜歡你。”謝昭寧拼命搖頭,“我真的很喜歡你,會立你為后,你別害怕,也別擔心,真的,我不會負你。”
“但你害怕面對我,對嗎?”謝蘊又問,直視她的眼睛,“你在想,我喜歡人為何那么狠心,看著我的母親尋短見,卻見死不救,對嗎?”
“沒有,我沒有這么想。”謝昭寧怒氣上涌,沖著謝蘊大喊一句,“這只是你的想法,你別這么想我。”
“你就是這么想的。”謝蘊繼續咄咄逼人。
謝昭寧辯解:“我沒有,我喜歡你、就是很喜歡你。”
“但你也恨我。”
“我不恨,一點都不恨。”謝昭寧被逼近死胡同里,拼命解釋,“你不能這么想我,謝蘊,我都不計較了,你為何要提呢。”
“因為你不見我,因為你今夜辦家宴,沒有召我。”
謝昭寧眸色迷離,聞言卻又笑了,神秘道:“你不是我的家人,你是我喜歡的人,我們要過很久的人。”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兩步,謝蘊拉住她,“你說清楚,為何不見我呢。”
“我日日見你呀。”謝昭寧勾唇笑了出來,酒醉瘋癲,被謝蘊一再相逼,她煩不勝煩,一把推開她,“我日日看到你,你說,我們哪日沒有見面呢。我昨日還見你三回。今日沒見,今日是除夕,你不又站在我面前了嗎?”
謝蘊望著她,像是看見不熟悉的生人,“你若是生氣,可以說出來的,我也可以離開京城,不讓你看著生厭。”
“去哪里呢?你帶我一起走啊。”謝昭寧笑得很大聲,“他們都在逼我立后,就連你的好侄兒也在奏疏上引經據典地提醒我,該立后了,別負你。”
“可我娘剛死啊……”
她站不住,走走晃晃,“我想你,我也喜歡你,我想靜靜,可以嗎?我想自己靜靜。”
她口口聲聲說喜歡,醉態瘋魔,像是嘲諷,缺少往日的愛慕。
謝蘊怔怔看著她,心中越發愧疚,“對不起!”
“說對不起做什么?你沒有錯。”謝昭寧看她一眼,轉身朝自己的寢殿走去。
酒醉的人走得跌跌撞撞,風一吹,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她跌倒了又爬起來,反復幾回后,她坐在了地上,看向謝蘊,“你不拉我起來。”
謝蘊說:“你不希望我站在你面前。”
“那你走!”謝昭寧指著出宮的方向,“去那里,出宮找你娘。”
說完,她自己爬了起來,許是爭口氣,她竟再沒跌倒,一口氣走回寢殿。
跨過門檻,她就跌下去,險些砸到臉。
謝蘊跟著進來,就這么看著她:“丟人嗎?”
討好
謝昭寧從地上爬了起來, 坐著嘆氣,余光不忘瞥向謝蘊,“不拉我就別說話, 你跟來作甚。”
謝蘊直勾勾地看著她, 目光如矩, “我喜歡跟著你。”
酒醉的人突然就不生氣了, 又悄悄看她一眼,唇角弧度壓不住了, 將手伸給她:“那你拉我起來。”
“不生氣了?”謝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謝昭寧眨了眨眼睛,突然收回手, 自己哼哧哼哧地爬起來,晃晃悠悠朝里面走了。
殿內熱,酒意作祟, 她一面走,一面脫下厚重的朝服,等到了內寢, 就剩下一身中衣。
殿內宮娥們面面相覷, 誰都不敢靠近, 謝蘊高喝一聲, “出去。”
宮娥們如蒙大赦, 魚貫而出。
謝昭寧手腳并用的爬上床,打了寒顫, 又覺得冷, 拖著被子將自己裹起來。
謝蘊踱步至榻前,俯身坐下來, “我們聊一聊。”
“我拒絕。”謝昭寧本坐著,聽著她的話, 一頭栽下去,準備要睡覺。
謝蘊伸手搶她的被子,兩人如同孩子一樣搶了起來,謝昭寧腦子不做主,一股蠻力,連帶著謝蘊都拉上床。
“陛下想做什么!”
謝蘊驚呼一聲,謝昭寧按住她的肩膀,伏在她的身上,“你搶我被子,我就搶你的人。”
謝蘊:“……”
“你不是生氣嗎?”
“你自己送來的。”謝昭寧眸色迷離,臉色泛著粉妍,不僅臉上如此,就連露出的脖子都透著粉色。
酒醉中的人不自覺露出媚態,拿手在謝蘊胸前勾了勾,“你自己來的哦,不管我的事。”
“我來與你說和。”
“我不想與你說和。你說幾句話,我就要原諒你?”謝昭寧哼了一聲,眼中泛著光澤。
她拿手又戳了戳,謝蘊被她攪得心煩意亂,推又推不開,自己反倒生了股氣,“你想欺負人嗎?”
“就欺負你。你先欺負我的。”謝昭寧憤懣不平,“你說說,你對得起我嗎?”
謝蘊氣極,“我哪里對不起你。你如今已是皇帝了,我哪里錯了。”
“你就是對不起我。”謝昭寧抿唇,眼中蓄著淚水,怔怔看著她,“于臣,你沒有錯,于枕邊人呢,你錯沒錯?”
謝蘊嘆氣:“我錯了,我改,行嗎?”
“改也沒有用了。”謝昭寧哭了,伸手扯了謝蘊發髻上的步搖,反手丟在了地上,又將她頭上的珠花拆了,繼續丟。
頭飾丟完了,又去扯謝蘊的衣裳。
還是丟。
指腹擦過她胸前的肌膚時,她又愣住了。
謝蘊冷冷地問:“繼續扯、繼續丟。”
“你以為我不敢嗎?”謝昭寧咬牙,哭得梨花帶雨。
謝蘊挑起修長的眉眼,“你是陛下,什么不敢,若不將我也丟出去。”
“不要,我舍不得。”謝昭寧繼續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抬起謝蘊的手給她擦眼淚。
謝蘊無奈極了,捧起她的的臉,指腹輕輕擦過眼角淚水,“都說我錯了,你還要我怎么樣呢?”
“你這么理直氣壯,是真的錯了嗎?再來一回,你還是那么做。”謝昭寧氣個仰倒,“你聽聽,你這是道歉的態度嗎?”
謝蘊說道:“你要我怎么樣,與你說,再回一回,我會改?那我告訴你,再來一回,我還是會那么做。”
謝昭寧拂開她的手,又氣又心疼,松開她,保持距離,“謝蘊,你就是故意欺負我。”
“就欺負你。”謝蘊學著她的話,“我不欺負你,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你還有理?”
“沒理,但看見你,就覺得有理。”
謝昭寧:“……”
又氣又無奈,謝昭寧扯過被子,裹著下地,隨后去喊宮娥,打地鋪。
宮娥進內,地上丟了一地的衣裳不說,就連頭飾都散落一地,可見凄慘。
“陛下,地上涼,要不然給您搬張小榻進來。”
“去搬。”
宮娥們辦事迅速,很快搬來一張小榻,鋪著厚實的被子,謝昭寧指著床上的謝蘊:“給她拿床被子。”
說完,自己鉆進被子里,背對著床榻一側。
謝蘊分到了一張被子,摸著柔軟的布料,她看向賭氣的人,揮揮手,示意宮娥:“我要沐浴,準備熱水。”
宮娥即刻去安排。
謝蘊問賭氣的人:“沐浴,一起嗎?”
沒人搭理她。
她又問:“去沐浴,要一起嗎?”
被窩里的人動了動,回頭罵她:“別用美人計。”
謝蘊說:“美人計對你最有用,你可以先隨我去沐浴,洗干凈后再去生氣,怎么樣?美人計享受了,你也可以繼續不搭理我。如何?”
酒醉糊涂的人腦子不做主,翻身做了起來,一雙眼睛瞇著,顯然在思考這番話。
謝蘊繼續鼓吹:“對你很有利的,你也是做生意的,不吃虧。”
謝昭寧歪頭看她,眼中一片水潤,微醺也是十分迷人。
“對。”謝昭寧上當了,附和一聲。
謝蘊很滿意她的反應,“你還不去?”
“你先去。”謝昭寧高傲地仰首。
謝蘊斜斜地看她一眼,抬手整理自己的衣襟,臨走前不忘摸摸她的臉頰。
謝昭寧有些犯困了,臉色紅撲撲,煩躁地掀開被子,赤腳下地,嚇得宮娥忙給她穿上鞋。
兩人前后進去,進入水里,謝昭寧被熱水一泡,身上感覺更熱,頭也更暈了。她呆了呆,謝蘊靠過來,捧著她的臉頰,吻上紅艷柔軟的唇角。
謝昭寧被迫迎合,唇舌交纏,熱氣上涌,整個人如同踩在云霧里。
謝蘊的溫柔,讓她神魂顛倒,她想做的事情,完全被拋在腦后。
她望著謝蘊,不覺輕輕地笑了,對方也沖著她笑,幾月的不快隨著消散了。
熱氣籠罩著兩人,云霧繚繞,深情之時,誰也分不清誰愛得更深些。
欲.望的浪.潮,傾襲而來。
****
回到床上,謝昭寧困得睜不開眼,突然有人問她:“你睡錯床了。”
謝昭寧翻身,往被子里睡去,對方拉著她起來,扣著她的手,迫她睜開眼睛。
“你別鬧了。”謝昭寧故作威儀地喊了一句,好歹做了幾月的皇帝,身上添了一股子氣勢,拍開謝蘊的手。
謝蘊似乎不累,擺正她的臉,“看著我。”
謝昭寧被迫睜開眼睛,眼皮重若千斤,十分酸澀。
她剛睜開眼睛,謝蘊的吻讓她在困意重再度沉浮起來,渾渾噩噩,渾身都緊繃起來,心口的熱度險些將她燒了起來。
“謝蘊……”
她出聲呢喃,對方沒有回答,而是伸手落在她的小.腹上。
謝昭寧登時就醒了,睜開眼睛,對方伸手蒙住她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她有些慌了。
“謝蘊……”
回應她的是濕熱的吻。
謝蘊似乎是故意的,不讓她睡覺,逼她睜開眼睛,又蒙起來。
謝昭寧畢竟是年輕人,體力好,由著她折騰。
……
初一這日,清晨寂靜,宮內只謝昭寧一個主子,便無人來打擾。
謝蘊醒得早,靠著軟榻看書,等候到黃昏,她自己也睡了午覺,才聽到床上細碎的聲音。
掌事宮娥近前,輕聲詢問可:“陛下,可要起榻,天都要黑了。”
一睡就睡大半日,晚上都不用睡了。
謝昭寧迷迷糊糊坐了起來,宮娥掀開錦帳,她一眼就看到了謝蘊,眨了眨眼睛,記憶還沒有回來,再定了會兒神,她想起昨夜的事情,眼中恢復冷厲。
謝蘊倒是不在意她的情緒,朝她笑了笑,繼續低頭看書。
等謝昭寧起來用過膳食,天色隱隱黑了,她讓人去搬奏疏,自己坐在案后發愣。
定了會兒神,奏疏搬來,她又恢復往日冰冷冷的模樣。
殊不知謝蘊一直注意著她,將她的迷茫、困惑、冷厲,都看入眼中。
起來還是傻乎乎的模樣,自己玩了會兒,看見奏疏,便又換了一副模樣。
謝蘊輕輕咳嗽一聲,謝昭寧瞬間抬頭,張口想問她是不是病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低頭忙自己的。
明明關心,偏偏硬裝,謝蘊想笑,拿書擋著自己的臉,偷偷笑了會兒。
殿內寂靜無聲,只余謝昭寧翻動書頁的聲音,她不說話,也不趕人走。
天色徹底黑了,宮娥詢問謝蘊可要用些膳食。
謝蘊搖首,宮娥便又退了回去。謝蘊下地,步到謝昭寧跟前,掃了一眼桌上的奏疏,隨手拿起一本,謝昭寧抬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陛下啞巴了嗎?”謝蘊揶揄一句,“哦,聲音啞了。”
一句話,無端讓氣氛旖.旎曖.昧。
謝昭寧伸手奪過奏疏,“天色黑了,你該回去了。”
“去哪里?”謝蘊慢條斯理地反問對方,“我回相府嗎?”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謝昭寧將奏疏放回原位。
謝蘊微笑,眼中的笑有些壞壞的,“陛下睡了一日,夜間想必也是不困的。”
謝昭寧猛地握住筆,耳根跟著發紅,謝蘊湊到她的跟前問:“昨夜的美人計,可好?”
“不好。”
“要不今夜再來一回?”謝蘊虛心請教,“我們試試話本子上的美人計。好不好?”
“謝相,你是破罐子婆破摔了嗎?”謝昭寧察覺不對,謝蘊怪怪的,像是破釜沉舟。
謝蘊點點頭:“陛下不立后,臣自然要討好你,哪里不對嗎?”
“你、你那是討好我嗎?”謝昭寧睜大眼睛,極是不服氣,“你那是折騰我。”
“你、年輕呀。”謝蘊好笑,她抿了抿唇,覺得確實好笑,便又忍不住了。
謝昭寧握緊拳頭,“你是故意的。”
“要不,你今夜折騰回來?”謝蘊依舊在笑,“你昨夜很乖的哦。”
酒醉后迷迷糊糊的人,乖得不像話,讓怎么做就怎么做。
正文完結
謝昭寧很少酒醉, 心情不好,喝得多了,恰巧遇到謝蘊, 后面的事情, 她就無法掌握了。
聽了謝蘊的話, 她只淡淡看了一眼, 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么回相府, 要么自己去歇著。”
她板著臉,說得理直氣壯, 謝蘊似看破她的心思:“你這裝的還是那么一回事兒。”
“你……”謝昭寧被激得說不出話來,“你出去。”
謝蘊繞過書案,在她身側坐下, 隨意翻開一本奏疏,掃了一眼,說:“覺得累嗎?”
謝昭寧想讓她走, 低頭想著措辭, 不想謝蘊提筆寫了批注, “你寫什么?”
“謝昭寧, 先帝的事情, 非我可以決定的,我就算提前告訴你。還有下一回。有一就有二, 從她登基開始, 就沒想過善終,若沒有肩上重擔, 她早就隨太傅去了。我可以阻止第一回,下回呢?往后的日子, 都要提防她嗎?”
“陛下本已中.毒,她的處境,你最清楚。”
謝昭寧望著她:“謝相說得云淡風輕,若是老夫人呢?”
“你想多了,她舍不得死,如今身上有誥命,謝家正在高升,她為何要去死。”
“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沒有若是,她舍不得死。”
“你出去,朕不想見你。”
“陛下該知我的性子,我若真走了,你日后請我,我都不會來。”
謝昭寧的怒氣戛然而止,無奈道:“我自己走。”
謝蘊不為所動,低頭看奏疏,也不想與她繼續說話。
“謝蘊。”謝昭寧站在門口,回身看著她。
謝蘊含笑:“陛下不走了?”
謝昭寧轉身走了,氣呼呼的背影在月下透著可愛。
謝蘊被她逗笑了,吩咐道:“跟著陛下。”
后宮荒廢多日了,就連中宮都沒有修繕,月下殿宇顯得寂寥。
謝昭寧走到中宮前,看著冰冷的宮墻,里面是什么樣子,她也不知道,廢帝從未想過立后,就連先帝也沒有想過立后。
到了她這里,這座殿宇終于有了用處。
她推開宮門,望里走去,宮娥提著燈,她看清了象征女子母儀天下的殿宇。
修繕這座殿宇需要多久?
謝昭寧提著燈,往里走去,推開殿門,灰塵撲面,嗆得她退了出來,夜風吹了進去,緩和了許久,她才走進去。
偌大的殿宇,空空蕩蕩,滿地灰塵,顯得十分破敗。
看著這座寢殿,她恍惚明白謝家的慌張了,修繕這里需要許久,她又遲遲沒有下令。
他們慌了,害怕她負了謝蘊。
她仰首,看著橫梁,無措地笑了,笑了幾聲,淚水滑下。
她從未想過,立后這一日來得這么快。
她以為她還可以做十幾年的儲君。
立后意味著她失去了先帝,她從不敢想,可這一日,來得太快了。
謝昭寧蹲下來,掩面哭泣,先帝走了,毫無顧忌的走了,將江山交給她,去找太傅了。
低低的哭聲在破舊的殿宇中輕輕回蕩,殿外的宮娥面面相覷,沒人敢進去勸說。
黑暗將瘦弱的身子徹底包裹起來,她以黑暗為盾,躲在里面大聲地哭。
她哭了許久,直到發泄了委屈,仰首看著屋頂,淚水散了,她重新站了起來。
從中宮出來,謝昭寧的步伐走快了許多,回到寢殿,謝蘊坐于案后,燈下美人傾城,看得她挪不開眼。
她看了一眼后,回到內寢去睡覺了。
謝蘊抬首,看向內寢的方向,無奈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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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這日,宮里依舊靜悄悄,宮娥們依舊做每日的事情,案牘上的奏疏少了大半。
謝昭寧坐在寢殿內投壺,自己和自己玩兒,謝蘊起榻走了過來,讓人拿了墊子,自己在她身邊坐下。
謝昭寧遞了一支箭給她,自己投了一箭,沒中。
“陛下的技術,不大好。”謝蘊笑了一聲。
言罷,她抬手,一箭就中了。
謝昭寧皺眉,哼了一聲,自己跟著去投,哐當一聲,跟著也中了。她高傲地朝謝蘊看了一眼,謝蘊迎合她:“陛下有進步。”
“你少拍馬屁。”謝昭寧又不高興了,“我不喜歡你曲意逢迎的模樣。”
“那你喜歡什么模樣的?”謝蘊笑著反問她,“脾氣越發大了,動不動就擺臉色。”
謝昭寧抬手又投了一箭,沒投中,心中莫名煩躁,謝蘊突然握著她的手,擺手示意宮娥都散了。
謝昭寧不理解,“做什么?”
“想親你,她們礙事。”謝蘊直言,甚至歪頭看著她,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柔。
她說完,便靠過去,親上她的唇角。
謝昭寧清早被她親了下,腦袋有些懵,謝蘊很快就松開,蜻蜓點水般的親密。
謝蘊抬手,又投了一箭,問:“想修繕中宮了嗎?”
謝昭寧嗯了一聲,沒說其他話。
“其實修繕與否不重要,兩人住在一處,中宮要不要無所謂的。”謝蘊寬慰她的心。
謝昭寧堅持:“這是你的體面,我若不修,秦思安等人都不會饒了我。等開朝后,讓人開始修繕。”
謝蘊掃她一眼:“你會在意秦思安的建議?”
“說得我好像多不聽良言。”謝昭寧無聲抗議,“我哪里不聽她們的話了,你入宮后,相位這個空缺,誰補上?秦思安還是陸白紅?”
“秦思安,陸白紅資歷不如她。秦思安等了多年,她做事,也合你心意。”謝蘊很快給出答復,“先帝如何囑咐你的?”
“她……”謝昭寧神情微頓,低下頭:“沒說,我來時,她只說累了,想見太傅,沒說相位一事,或許在她覺得我會處理好。”
謝蘊微笑,握住她的手,“先帝對你很放心,說明你很出色,你雖說從小在民間長大,但你懂民間疾苦,懂百姓艱難,你會做的很好。”
“我知道,她很滿意我。”謝昭寧勉強微笑,“她更滿意你,若沒有你,她不會這么放心的。”
先帝臨去前,幾乎什么都交代,早早地放權了,早早籌謀,就為了那一日。
“是啊,她很滿意,所以,不要惦記了。其實,她很勇敢。”謝蘊說,“我本覺得廢帝是位明君,乾綱獨斷。可先帝登基后,讓我見識了何謂‘仁德兼備’,她有仁愛,也有廢帝的果斷。”
“但她心中有太傅,堅持留下你們,她明知前路艱險,卻義無反顧。不是說她不愛太傅,而是她的愛,更為廣闊。好比太傅,她愛陛下,愛之超過自己的性命,但她更愛天下百姓。她們的愛,不僅限于男女之情,更多的是責任。”
謝蘊面上露出傾慕,“我一直覺得你的存在,便是對太傅的不忠,可漸漸的,我覺得并不矛盾。人生沒有順風順水,有苦有難,先帝都堅持下來了,最后選擇殉情。你不能說她不愛太傅,只可說她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她的魂魄、她的心,都屬于了太傅。”
謝昭寧靜靜聽著,看著絢麗的天空,眼前豁然開朗,“所以你選擇什么都不知道,提前做了準備,對嗎?”
謝蘊說:“她的選擇,我如何干預?作為臣下,我能做的就是穩住朝綱,這是我的責任。至于陛下的私事,我不會去干預。”
謝昭寧深吸一口氣,歪靠在她的肩膀上,“謝蘊,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幸福?”
“你覺得呢?”
“是。”
謝蘊笑了,“你覺得是,那就是,何必想太多,如今你是尊貴的陛下,萬民臣服,你要做的是便是對得起他們的臣服,做一明君。”
“我知道。”謝昭寧點頭答應。
謝蘊抬手,又是一箭,中了。她笑了,說:“陛下何時立后?”
“你自己安排,你想何時搬進宮里,那就何時立后。”謝昭寧闔眸,“我都聽你的。”
“不生氣了?”謝蘊好笑道,“你之前可是不搭理我,你可曉得,你這么一來,京城勛貴世家蠢蠢欲動,甚至有人勸你納妃。”
“你害怕嗎?”
“不怕。”謝蘊否認,“風雨至今,我若不懂你的心思,怎么會甘愿跟著你呢。”
“是啊,風風雨雨,外人豈會懂我們的心思。”謝昭寧也笑了,“后位自然是你的,你會讓我立旁人為后嗎?”
“不會。”謝蘊果斷反對。
謝昭寧笑了,“是啊,你有能力與我抗衡。你不是尋常人,是謝相啊。”
世間謝蘊不止一個,但謝相只有一個。
她肆意笑了,也不覺得有人威脅皇權,她說:“等我修繕好了中宮,給你修建一座黃金屋。”
“我的黃金呢?”謝蘊反問。
謝昭寧理屈:“先帝拿去修公主陵了,都花完了,我聽聞黃金為地,都是你的錢。”
謝蘊:“……”
“那是太傅的錢。太傅一生為了先帝,生前為你謀局,錢財還給先帝女兒修建公主陵。你說,她虧嗎?”謝蘊故作惋惜,她自然不會在意黃金屋。
黃金屋不過是富貴奢靡之所罷了,空空蕩蕩,沒有帝位恩愛,又算得了什么。
謝昭寧說:“我的錢都給你了,朕的私庫都給你。”
“私庫里有什么?”謝蘊反問。
謝昭寧說:“目前,什么都沒有,等你我大婚,朝臣獻禮,我就有了。”
又想賺錢的損主意。
謝蘊懶得說什么,隨她去了,她自然有生財之道。
“謝昭寧,我若死了,你多活些時日。”
“你別胡說,我還沒娶你呢。”謝昭寧伸手捂住她的嘴,神情不耐,“我們好好的,長命百歲。”XŹF
“是啊,長命百歲。”謝蘊笑了。
兩人靠在一起,望向外面的虛空,新年新樣貌,她們比前人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