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論怎樣, 七郎撇開手里的案子,專程趕來教她宮里應答,肯定不會害她。
況且說得每句都是大實話,不心虛。
應小滿懸著的一顆心放下, 歡歡喜喜把面前剝好的橘子掰開兩份, 一人一半。
“七郎, 別只顧著剝橘子, 你自己也吃點!
這個晚上過得極愉快。
晏容時坐在小院里半個時辰,把今晚教授的對話和應小滿當面練習幾回,對答如流, 他欣慰地夸贊:“小滿好樣的!
應小滿真心實意說:“七郎教得好!
一輪半圓月高掛頭頂,瑩瑩月色從梧桐樹葉的縫隙間映照下清靜小院,小院里對坐的兩人漸漸停了說笑,彼此凝望。
“大理寺官衙一天三頓公署堂食, 多用點!睉滿仔細打量面前郎君在月色下的輪廓。
“人又瘦了。晚上是不是壓根沒用飯, 審完案子直接就過來了?”
說得其實不差。晏容時倒也不否認, 只說:“早些見到你,早些歡喜!
頭頂月色照亮半敞開的院門, 隋淼站在門口躊躇著該不該進。
應小滿瞧見了他, 親近地招呼:“隋淼也進來, 一起吃個橘子!
隋淼道謝, 站在桌邊吃橘子時, 晏容時問他,“隔壁都準備妥當了?”
隋淼:“都準備妥當了。屋宅搜查并無異樣,留下五人常住!
應小滿:?
她納悶地問:“你們不好住的吧?隔壁已經被沈家賃下, 這兩天就要從帳篷搬過來的!
“沈家不會搬來了!标倘輹r耐心和她解釋: “已經替沈家尋到更好的住處。牙人今日和他們新簽了賃契!
應小滿怔忪了一會兒。所以,左邊的鄰居從沈家娘子換成晏家護衛了?
“晏家安排人住在隔壁, 是擔心逃脫的死士?”
這些天過得風平浪靜,小隊禁軍亦步亦趨地護衛應家三口人,卻連死士的影子都沒見著。
應家母女私下里嘀咕,京城百萬人口,只逃脫兩個死士,當真是水滴入海。
要說風險,大理寺查辦酒樓的官員豈不是更危險?禁軍們貼身跟隨保護的,應該是七郎才對。
“這處需要額外看顧,倒不是因為那兩個逃脫的死士。”
晏容時沉吟片刻,放下橘子起身,示意應小滿跟上。
應小滿莫名其妙地被帶出自家門,兩人繞進隔壁院子。
并排兩間方正小院,格局幾乎一模一樣。左邊空置的這間,剛剛被晏家帶來的人手仔細清理過,就連小院地上鋪的青磚都被挨個撬起查看。并無任何異狀。
小院中央的長木桌被擦拭得干干凈凈,高處掛燈,木桌上擺放著一把金酒壺,兩個玉杯。
應小滿去空置的三間大瓦房里轉悠一圈,再出來小院時,木桌上又添了一盤橘子。晏容時依舊閑坐在桌邊,手里不緊不慢地剝橘子。
如果不是正屋里沒有義母和阿織,桌上多了壺酒,這場景和應家小院里幾乎分毫不差。
應小滿瞅了一會兒,忽然間若有所悟,忍著笑挨坐去旁邊,附耳悄悄說:“我知道你為什么要把隔壁的院子賃下了。”
“為什么?”晏容時把剝好的橘子給她,執壺往兩個空杯里倒酒,玉杯里傾倒出芳馥酒香。
二兩杯,分量不多多少。他把一個玉杯往應小滿這處推了推。
“余慶樓收繳的玉樓春,以后在京城只怕再也喝不到。上次酒樓見你喝了幾口,似乎喜歡,今晚又帶了些來。價值八十文的一壺酒而已,談不上‘公器私用’,放心喝。”
應小滿確實喜歡玉樓春濃香芳馥的余味。兩人在月下舉杯,輕輕一碰。
“還問我?我要在自家院子里,有我娘盯著,沒喝幾口酒她就得叫我放下。喏,你看!彼斆鎸⒂癖锏拿谰坪瓤,舔了舔唇角。
“這算第一杯。等第二杯喝完,我娘就得催著我停下。上回你送來一次酸酸甜甜的葡萄酒,杯子又好看,我才喝到第二杯我娘就開始念叨!
今晚兩人在隔壁小院,自然沒有長輩念叨。
晏容時執壺倒滿第二杯酒。“今晚這壺酒都是你的。愛喝幾杯便喝幾杯。”
第二杯酒各自喝完,應小滿愉悅地舔了舔酒光潤澤的唇角,空杯遞過去。
晏容時慢悠悠給她斟第三杯酒時,開口說:“隔壁沒有長輩確實方便喝酒。不過賃下隔壁這間屋宅,主要原因倒不是為了喝酒方便。而是因為這處宅子在河童巷。”
河童巷怎么了?
應小滿抿了口酒,眼神晶亮地遞來疑問。
“河童巷這兩處宅院,牽扯進最近一樁案子當中。五月里才收繳入冊,沒想到七月就轉做了賃屋。也是我之前疏忽,沒能早些留意這處,提醒你們!
應小滿其實挺喜歡河童巷這處宅院的位置。想了想:“是因為隔壁老仆太麻煩的緣故么?”
“倒不是老仆的緣故。這處宅子牽扯進的案子,你其實聽過的。但當晚你正在大理寺小院里提著心等候錄口供,我隨意提起兩句,你隨意聽過,當時都沒太在意!
“說起來,八郎對河童巷這處宅子熟悉得很!
晏容時云淡風輕道:“你們剛剛賃下的右邊那間宅院,便是從前八郎派遣親信晏安,暗中向外頭泄露我出行消息的所在!
應小滿:!
她的眼睛都瞪圓了。“怎么這么巧?!”
其實也不算巧。應家跟官府賃短宅,要求靠近肉鋪子門面的好地段、叫價又不貴的清靜好宅院,原本也沒幾處。
晏容時今日審訊到半途,聽說宮里女官尋應小滿教授規矩,當時便打算過來看看情況。細問起應家的新住處,赫然聽說“河童巷”三個字。
他當時便感覺不對,即刻尋牙人來,三言兩語問明情況,當場替沈家把拖欠的“二十四押一”的欠款給付清,叫沈家依舊住回七舉人巷去。再以隋淼的名義把應家隔壁的院子賃下。
“還好左邊這間空著!
說話間兩邊玉杯又喝得見底,晏容時提酒壺挨個斟滿,應小滿一口喝完整杯壓驚,自己又把空杯倒滿。
晏容時還在叮囑她:“聾瞎老仆倒是不涉案。但右邊這處宅院畢竟曾經被余慶樓占用半年,用作傳遞消息的聯絡地,難保會有不知來路的人物尋上門。求穩妥些,你回去和母親商量一下,兩邊院子置換,你家盡快搬來左邊。”
“哦……好吧!睉滿說。
脫口而出又覺得不妥當,哪里不妥當?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隱約想起兩位姑姑嚴肅的臉孔,迷迷瞪瞪地說:“是!
晏容時正在斟酒,聽了這句語氣模糊的“是”,視線即刻轉過來,在身側小娘子的臉上轉了一圈。
兩邊視線對上,應小滿說:“看我做什么?已經說‘是’了。”
兩人挨得近,說話吐氣間全是香甜酒香。晏容時在燈下仔細打量面前泛起動人暈紅的嬌艷面容,平日晶亮的眼睛此刻蒙蒙朧朧的,仿佛海面清晨起了一層薄霧。
他掂了掂酒壺分量。兩人邊閑說邊喝酒,不知不覺幾乎把整壺都喝空了。
晏容時抬手在應小滿面前晃了一晃,張開五根手指:
“小滿,數一數,這是幾?”
應小滿抬手就抓住他的手,挨個數過去。
“一、二、三、四,五!”她高高興興地喊,“五個手指頭!七郎,你一個手指頭都沒少!”
這聲喊得大,半敞的院門外守著的隋淼眼角抽搐一下,瞬間反手把院門給帶上了。
小娘子醉后手勁失卻分寸,晏容時默默吸口氣,哄她說:“小滿,數的很好,我一根手指頭也沒少,F在可以把我的手放開了!
但應小滿既然把他的手掌整個攥在手里,又豈能輕易哄得松手的?
哄了幾句,她反倒攥得更緊了。酒后暈紅的臉頰開始發熱,她趴在長案上,仿佛掰飛爪關節那般,把五根修長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貼在自己發燙的臉頰上。
“七郎,”她閉眼咕噥著:“再給我倒點酒。趁著娘不在,我多喝幾杯!
晏容時數著酒滴,往空杯倒了五滴,正好一小口的份量。把酒杯遞去,哄她說:“酒來了,松松手,拿酒杯。這是今晚最后一口。喝完我送你回去!
緊攥不放的手總算松開了,改握酒杯。
應小滿一口喝完那堪堪覆蓋杯底的五滴酒,舔了舔滋潤光澤的紅艷艷的嘴唇,不滿地說:“都喝不到什么。你跟我娘一樣,也不給我喝酒!
晏容時抬手擋了下她摸索酒壺的手,把酒壺挪去遠處,攙扶她起身。
“如今我知道你娘為什么管著你不讓多喝了。上回葡萄酒的量淺,玉樓春這等后勁大的酒容易醉。小娘子喝醉了不大好。能起來么?”
應小滿其實并沒有完全醉倒。她現在的狀態處于微醺和大醉之間。
她被攙扶著歪歪斜斜起身時,人其實還清醒著,眼睜睜看著酒壺被挪去桌子邊角,看得見摸不準。
抓了幾下,酒壺反倒被挪得更遠。她有點不高興地一抬手,手掌擋在身側還在低聲問她的郎君唇邊。
火熱柔軟的掌心碰著同樣柔軟的嘴唇,晏容時問了半截的話便頓住了。
應小滿此刻的聲音模模糊糊的,視野也模模糊糊的。
周圍映照的暖黃色的燈籠光芒落在她眼中,仿佛三月阡陌田野開了滿地春花。
她自以為在很兇地說話。
“不許嘮叨我!彼嬷媲袄删郎責崛彳浀淖齑剑硭斎坏說:
“你天天在官衙里審案子,我從早到晚都看不到你,想你想得難受,我都沒嘮叨你。我只喝幾杯酒,你為什么要嘮叨我!
晏容時坐在她身側的木凳上。應小滿站著,他坐著,他的手扶著她的后腰。
現在輪到他閉著嘴,聽應小滿一句句的絮叨。
“最遲八月底我們一定要走了。你說‘好’,你真的能跟我們走么?你手里審的案子怎么辦呢。”
“我娘說,你到墳前燒兩刀紙,敬一壺酒,叫爹爹好好看一看你。但爹爹萬一不喜歡你呢。如果他托夢說,你就是他仇家,他要殺的就是你,我怎么辦。我娘說爹爹老糊涂,叫我不要理爹爹的混蛋話,但怎可以不理呢……”
半醉的小娘子嘀咕個不停,也不知說給身邊的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語速既輕又快,喃喃地一口氣說了許多。
頓了頓,茫然地回想:“說到哪兒了……”
晏容時抬起手,替她擦了下霧蒙蒙的眼角。
“說到你心里兩難掙扎。既喜愛我,又敬愛義父。既不想為難我,又不想讓你爹爹在地下失望。返鄉在即,心里焦灼。”
應小滿連連點頭:“對!
有只手引著她坐下,但坐處卻不是堅硬的長木凳,而帶著些溫熱,透出人體的熱度。
應小滿迷迷瞪瞪地坐在郎君膝上,仰著頭,籠罩周身的熟悉的清淡熏香氣息里,又摻著些她喜愛的香甜酒味。
耳邊有熟悉的嗓音和她一句句地慢慢說。
“在加緊追查了。答應八月底隨你去老家祭墳,最近便加快審訊,日夜不休,爭取早些追查出結果,早些結案。只要一個月內結案,便能和你啟程。并無一個字敷衍你!
“嗯……”
“放寬心,笑一笑。像你這般純粹的女孩兒,就該整天無憂無慮、過得高高興興的。天下事不見得必須取舍為難,總有兩全的法子。我們再找找看。莫哭了!
應小滿感覺自己睡著了。
然而醉后的睡夢和平日里大為不同。
他們分明在自家小院里,母親和幼妹卻都不在,她可以在無人庭院和七郎久久地擁抱在一處。
兩人在星子天幕下肆意擁吻,平日里壓抑的年輕而熱烈的情愫洶涌而出,隨著劇烈跳動的脈搏聲聲,炙情四散蔓延。
夢隨風萬里。
魂夢與君同。
第62章
大晚上地喝醉了酒, 人暈暈乎乎地被送回自家,就連隔壁老仆的咳嗽聲都沒能驚動應小滿這夜的美夢。
睡到第二天晨間,她倒是照常醒了,掩著呵欠懶洋洋起身洗漱, 被老娘念叨了滿耳朵。
無論怎么念叨, 應小滿只彎著眼笑。
河童巷右邊這間院子從前被占用作傳遞消息的據點, 不知多少人來過, 不能不提防。沒得好說的,換。
當天就收拾物件兩邊置換,應家搬來左邊院子, 隋淼領著五名晏家好手搬去右邊。
義母惦記著西北小院里住的老仆,叮囑應小滿:“把灶上熬好的藥再分一碗給老人家,年紀大了,有病早治才好。拖來拖去把人拖垮了!
送去小院時, 老仆依舊用那雙渾濁的眼上下打量應小滿, 扯著嗓子隆隆地喊:“咋回事?怎么換人住我家啦?”
應小滿手腳比劃著喊回去:“我跟我娘改住隔壁了~隔壁!左邊那間宅子!”
老仆也不知聽清了幾分, 接過藥碗,慢慢地邊走回去邊大聲咕噥:“他們誰。
“一天天的, 誰能都住我家!”
辰時整, 宮里兩位姑姑準時登門。聽聞晏家派人, 護衛著應家搬遷去左邊, 兩位姑姑露出微妙的眼神互看一眼。
嘴上當然什么也不多說, 宮中常見禮數一樣樣地教起來,又是兵荒馬亂的一天。
如此連續十天。
應小滿學會了一記絕招。每當兩位姑姑雙目無神、累癱倒在木椅上時,她就挨個捏捏肩膀, 遞過兩杯家里自煮的烏梅飲子,再滿懷歉意沖她們笑一笑。
“罷了!秉S姑姑最后捧著甜滋滋的烏梅飲子邊喝邊說:“儀態行止之類的, 還是得看人。只要小娘子不要在貴人面前胡亂說話,入宮一趟,怎樣都能討得封賞回來。”
入宮覲見的具體日子在中元節后不久傳來應家。
七月二十八。黃道吉日,諸事大吉。
應小滿穿起家里最好的一套衣裳。
這是義母從枕頭布套里掏出積攢多年的私房錢,給自家伢兒精挑細選扯了幾尺上好綢緞制成的衣裳。
專門挑選了適合未出閣小娘子年紀的鮮嫩顏色,花半個月功夫,精細趕制出一身淺粉色窄袖襦衣,海棠紅繡牡丹蝴蝶百褶長裙。
搭配晏家送來的一套精致玉飾:兩支玉簪,翡翠鬧娥兒,白玉珍珠耳墜,系在腰上的一塊玲瓏玉佩。都是適合十來歲小娘子穿戴的首飾,精巧又不顯累贅。
應小滿梳起螺髻,把整套穿戴上身時,義母拉著她在陽光下的小院里看了又看,舍不得放手,不知不覺蓄了滿眼的淚。
“真該讓你爹看看。”義母含著淚又哭又笑:“叫他大話說了一輩子!咱們伢兒如今當真穿起綢緞衣裳了,肯定比你爹想的還要標致……”
應小滿不太習慣地扯幾下百褶長裙擺,放緩腳步,在小院里來回走幾遍。
裙擺搖曳,安靜無聲。
七郎做事妥貼,送來的首飾里既沒有四處亂晃的步搖,壓裙裾的玉佩也只一塊,不會發出碰撞聲響……
應小滿起先慢慢地走,后來按照平常步速快走,確定身上這套行頭無論怎樣走都不會發出聲響,放下心來,出門牽著裙擺輕巧一跳便跳上馬車。
馬車沿著御道街一路往北,直送到皇城門口。
巍峨的皇城城樓下方,兩處邊門開啟,甲胄鮮明的禁軍把守各處。時不時有幾輛車馬停下,身穿朱紫的官員步入皇城。
應小滿才下車,遠遠地便看到皇城門樓下等候的一道朱袍頎長身影。她當即便笑了。
百褶裙擺搖曳成盛放牡丹,她一路小跑著過去。趕在禁軍過來攔阻之前緩下步子,幾步快走近城門邊,眼神亮晶晶的:“七郎,你來很久了么?”
晏容時一路注視著她跑近。
青春年華的小娘子難得穿起艷色,整個人從里到外地透出鮮活靈動四個字,舉手投足皆是勃勃生氣。
他眼里帶激賞,不動聲色拿身子擋了擋,擋住四面八方注目的驚艷視線。
引應小滿過來拜見對面一位須發斑白、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
“這位便是朝中太傅、大理寺卿,韓老!彼先向應小滿引見尊長。
“韓老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我年幼時曾經師從韓老學過隸書,有半師之誼。小滿,過來拜會!
又把應小滿引見給對方: “韓老,這位便是之前提過的應家小滿!
韓興繼捻須微笑,問應小滿:“便是你這小娘子遵從父親遺命,千里迢迢來京城尋長樂巷晏家七郎?”
應小滿道了個萬福:“是。”
晏容時不緊不慢也道:“正是!
“我看你這小娘子年歲不大,怎么,你家父親和七郎的祖父當年認識?”
應小滿心里琢磨了片刻。都兩邊結仇了,當然認識……
人在宮門邊上,不好提“有仇”,她只客氣說:“我爹年紀不小,他少年時似乎在京城里做事,不過爹不提,我也不清楚。進京后七郎跟我說起,我才知道爹跟七郎的祖父……”
她想了想,把結仇兩個字換成:“認識!
晏容時不緊不慢又接一句:“二十余年前,兩家長輩曾在京城結下一段緣分!
“小娘子年紀輕輕,膽氣可嘉。”韓老微笑打量幾眼,應諾下來。
“好了。人我見到了,果然和你說得無差。老夫看一眼也算放下心,不至于將來去地下還被你祖父責怪。你們年輕人自去罷。老夫步子慢,在后頭慢慢地走!
為什么不看她一眼,就會被七郎的祖父責怪,應小滿沒想明白,不過還是道了個萬福告辭。晏容時引她當先穿過城墻洞,步入皇城。
兩人其實并不能并肩走多遠。
外皇城這段路來往的人極多。值守禁軍,出宮辦事的宮人,外皇城官衙當值的官員,今日還有入宮赴宴的許多大理寺和刑部官員。
耳邊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寒暄聲。
趁片刻清靜功夫,應小滿扯了下身側郎君的衣袖:“你忙吧。前頭兩位姑姑來接我了!
晏容時抓緊和她一樁樁地叮囑。
“這幾日演練的說辭都記得?”
“記得!
“男女分席設宴。雁二郎在我這邊牽制,叫他翻不起浪花。若女席那邊有人興風作浪,十一郎中途會去拜見太后娘娘,你向十一郎示意求助!
“嗯!
“小心說話。若有實在難以應對的局面……”
應小滿沖他笑了下,心里暖洋洋的。
“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
“純樸自然質,天然無雕飾!边@兩句話最近在宮里傳得人盡皆知。
應小滿被領進一處松柏莊嚴的宮殿,跨四五道宮門后,終于也見到了那位“生性質樸”的太后娘娘。
確實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滿頭華發,看著年歲往七十上走了。說起話來并不高高在上,反倒隨和得很。當面閑聊幾句,她心里的拘謹不知不覺便去了。
宮里的人當面并不直接稱呼太后娘娘,只稱呼:“老娘娘。”
老娘娘招呼應小滿在近前賜座,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瞧一回,笑說:“興寧侯府上那么多娃兒,怎么沒生出一個這般好模樣的?這小丫頭若是生在雁家里,肯定被我抱進宮里養。”
詳細問起家里情況,應小滿一一地答了。
說起抱養也沒瞞著。
倒把老娘娘吃了一驚:“居然是抱養的。這么好模樣個女娃娃,怎會舍得扔。”
應小滿感覺親近,仰臉沖老娘娘笑了笑:“鄉下養人難,往山里往水里扔女娃娃的每年都不少。我運氣好,被我家爹娘抱了回去。”
宮人七嘴八舌地嗟嘆。
滿殿室感慨嘆息的熱鬧氣氛里,不知誰起的話頭,問起應小滿的年歲,家中有沒有定親。
應小滿原本跪坐在老娘娘跟前回話,耳朵突然敏銳一豎。關鍵話題來了!
她瞬間轉頭。
滿臉帶笑、提起“定親事”的,看打扮也是個女官,生得白白凈凈的福相,沒見過的陌生相貌。
宮里這些人的想法她管不著,總之,和七郎準備多日的標準答案脫口而出。
“十六歲,過年十七!睉M不假思索地說:“老家尚未婚配,但義父在臨終前,叮囑我來京城尋人!
七郎準備的話頭簡直像挖坑。她這處提起尋人,那邊的白凈女官立刻跳下坑去,追著問:“尋人?尋何人?”
老娘娘也大感興趣:“千里迢迢地來京城尋人?那可不容易。尋到了么?”
“尋到了!睉M如實答說:“長樂巷晏家七郎!
滿殿響起恍然大悟的感嘆聲,許多人眼神彼此互看,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也不知道她們自以為恍然知曉了什么。
老娘娘倒笑了!叭绱苏f來,竟是家里早定下的?難怪你一個初來乍到京城的小閨女,會和晏家七郎親近!
老娘娘又笑問:“你家義父既然是認識晏家的,想必也不尋常。去鄉郡隱居之前,他是何等的人物?”
這是個預先沒對過的問題,不大好答。
應小滿想了想,按照和七郎商量下來的作答路子,盡量如實說:“從前爹爹在京城怎樣,他不怎么說。反正他身子壯實,在鄉下做的是獵戶。隔三差五進山打獵。”
殿里許多人又遞過恍然大悟的眼神,老娘娘身邊幾個親近的宮人議論: “必定是歸隱的武將了!
老娘娘顯然贊同:“武將出身。說起來,咱們雁家也是武勛出身?上О,幾代傳下來,一代不如一代,還能上馬出長槍的年輕兒郎沒剩幾個……”
話題唏噓扯開了。
莫名其妙被按上個“武將出身”的應小滿張了張嘴,又閉上。
說啥呢,別說了。武將總好過山匪吧。
總之,一番熱絡聊下來,晌午時分,宮里傳宴席。
老娘娘愛熱鬧,女席就開在永寧宮里。
宮里的吃食一道道流水似擺上,頭幾道擺得滿滿當當的是“看盤”,能看不能吃,誰吃誰丟人。這些兩位姑姑都教過。
好容易等看盤撤下,眼前終于擺上真正用來吃的宴菜,應小滿卻顧不上吃席了。
因為她這邊才動筷,第二個關鍵問題就被拋上桌案。
“果然是‘純樸自然質,天然無雕飾’,形容得半點都不錯。老娘娘喜愛應家小丫頭的話,留她幾日說說話如何?”
應小滿耳朵一豎,不假思索拋出去標準答案。
“我娘身上有咳嗽眩暈的舊疾,時不時地發作一回,家里又有個四歲的幼妹離不開人。留在宮里,民女心中不安!
“是個有孝心的!”老娘娘果然欣慰大贊,當場賞下一柄玉如意。
應小滿趕緊放下筷子謝恩。
這邊熱熱鬧鬧賜下了玉如意,滿室歡笑言語,應小滿捧著玉如意正要入座時,白凈女官又開口說:
“老娘娘難得喜愛小娘子,派幾個宮人去她家里照看著,這邊留三五日,又不打緊。”
一句又一句的攛掇,什么意思?應小滿盯去一眼,牢牢記住那女官的相貌。
這句難回答,都說宮里的貴人直接拒絕不好,如何委婉拒絕,突然間又想不起說辭,應小滿捧著玉如意發了一會兒怔。
在滿殿盯來的炯炯視線里,她脫口而出:“誰說不打緊?我舍不得我娘!
滿室說笑聲安靜下來。
不管回話是不是太直接了,總之,話已經說出口,她只能繼續往下說,還是說實話。
“我們家人口少,從小一起住在鄉下,進京了就一起賃宅子住。我跟我娘打小沒分開過。今天進宮說好只是吃席,傍晚就回。突然不打招呼離開三五天,即便我這里不哭,我娘想我也會想到哭的!
老娘娘嘆息著對左右宮人說:“你們聽聽,這才叫大實話!
“雁家那幫小的,每個入宮來嘴里都一套接一套地恭維,沒幾個實誠的。我為什么喜歡二郎?二郎那小子不喜歡他爹,整天挨揍也不給他爹個好臉色。他喜歡我這老婆子,那是打心眼里喜歡,挖空了心思孝敬。人心都是肉長的,真心假意誰看不出。”
老娘娘感慨地沖應小滿招招手:“來,小丫頭,坐老身面前。老身小聲問你一句話,你小聲地答。莫讓其他人聽到了!
身側眾宮人紛紛識趣地起身挪去遠處。
應小滿放筷,單獨跪坐在小娘娘身側蒲團面前。
“你上京城來尋長樂巷晏家七郎,但老身怎么聽說,你先認識的是莫干巷雁家的二郎?你悄悄地直說,可是見了晏家七郎更俊俏,便不喜歡二郎了?”
應小滿沒忍住,撇了下嘴。
“先認識的當然是七郎!彼龑嵲拰嵳f:
“我爹托我尋人,我又不熟京城,找長樂巷晏家的時候不小心誤入了莫干巷雁家。從來就沒喜歡過雁二郎。我家都從城南搬來城北了,他還一路盯梢,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走!
老娘娘聽得扼腕,旁邊幾個女官其實沒挪多遠,一個個嘴角直抽抽。
“這事二郎做得不厚道!崩夏锬飮@說:“人家小娘子分明不喜歡他,在我面前一個字不提,張嘴只說他喜歡‘淳樸自然質’。以為我看不出來他的小心思?家里親爹后娘都靠不住,指望老身替他撐腰。老身是和應家小丫頭投緣,但聽到沒有?人家過世的爹把她許給長樂巷晏家七郎了!
說到這處,抬手指點先前幾度發話的白凈女官,“你少攛掇兩句罷!
白凈女官驚得急忙伏地請罪,一個字不敢再說,小步倒退出殿。
莫名其妙被“過世的爹許給七郎”的應小滿張了張嘴,又閉上。
說啥呢,別說了。老娘娘正罵壞人呢。
吃席到中途,十一郎果然過來拜見老娘娘。
十一郎今日穿了身正式的皇子袞服,頗為鄭重地拜見完畢,借起身機會,飛快地往應小滿這處一瞥,狹長眼里露出幾分詢問之意。
應小滿案頭擱一柄玉如意,此刻手握一把小刀,正在扒拉著鮮嫩多汁的炙羊腿,嘴角翹著,沖十一郎搖搖頭。
女席這邊風平浪靜,沒事。她好得很!
十一郎心里納悶。刻意多留了一陣,和老娘娘閑話幾句家常,眼看這處宮宴確實風平浪靜、處處和氣。他放下心,很快告退出去。
女席這處風平浪靜,朝臣宴席那處,可是波濤洶涌……
——
今日這場宮宴,官家喝三杯便離席。酒過三巡,十一郎也中途離席。
席間人聲鼎沸,喝高了的朝臣們醉醺醺互相搭話,雁二郎覷準機會,端起案上酒杯一飲而盡,抽身便往殿外走。
沒走出幾步,身邊廊柱后慢悠悠踱出來個人。
“哪里去,二郎。”晏容時打招呼。
雁二郎嘴角抽了抽:“怎么回回更衣都碰著你?喝多了要解手,七郎又要跟著?”
“正巧,同路。”
“……呵呵!
“呵呵!
兩人呵呵談笑著,第三回 并肩去更衣。
雁二郎自小出入內廷,對殿室格局極熟悉,走到宮道岔口時,腳步一頓,裝模作樣掏摸身上:“丟了塊玉佩,我原路回去尋,七郎自去無妨!
晏容時停步召來廊下一位值守的禁軍校尉:“可是殿前司都虞候,吳尋麾下?”
“是。”校尉躬身行禮:“今日宴席周圍值守的,俱是吳都虞候麾下!
“很好!标倘輹r抬手一指雁二郎:“二郎丟了玉佩,你領幾個眼神好的精干人,陪他一路尋回去,務必尋到玉佩!
雁二郎抱臂冷笑:“七郎還不去更衣?”
“不勞記掛!标倘輹r悠然踱開了。
雁二郎沿著長廊往回幾十步,眼看兩邊距離拉開,立刻自來熟地搭上校尉的肩膀,稱兄道弟起來:
“這位弟兄面生,但你家吳都虞候和我相熟的。我有急事要去太后娘娘那處,通融通融?”
禁軍校尉不茍言笑。他家都虞候雖然跟雁二郎相熟,但十一殿下跟晏少卿更熟。殿下親自叮囑下來,看好雁二郎,哪個敢私下放水?
禁軍校尉客氣抱拳:“敢問雁小侯爺丟失的玉佩大小如何,何等形狀?卑職奉命護送去尋,自然要尋到才好。”
雁二郎琢磨了片刻,把校尉拉去僻靜處,掏出一疊紙交子:“明人不說暗話,晏家那位多少錢買通你這條路?我出雙份,拿去給下頭弟兄們分。只求通融。”
禁軍校尉趕緊推開:“求雁小侯爺放過!”
雁二郎:?
雁二郎給氣笑了。他自己就是禁軍出身,今天打獵叫鷹啄瞎了眼,給自己人攔了!
他把紙交子當折扇迎風扇了扇,冷笑說:“我提前和太后娘娘打過招呼了,今日入宮會拜見她老人家。你們非要攔著,老娘娘等不著人問起來,我可實話實話。”抬腳就往太后娘娘的永寧宮方向走。
校尉見勢不妙,又不敢硬攔,只得緊隨不舍。兩邊沿著宮道前后走出十來步,雁二郎忽地臉色一變,自己停下步子,身子微微弓起,露出異樣神色。
校尉吃驚問:“雁小侯爺怎么了?可是吃喝撐著了,要加急更衣?卑職即刻護送!
雁二郎罵了句:“宮宴上就顧著跟晏七斗法,老子都沒吃喝幾口,吃撐個屁。嘶,不對勁……”
雁二郎外表倒沒顯出明顯的不對勁,臉頰發紅,腳步虛軟,乍看和喝多了酒差不多。
但這里誰也比不上他自己是花場老手,瞬間意識到不對,忍著頭暈目眩,眼前一波波五光十色,咬牙憋出三個字:“催|情|藥……”
校尉大驚。這可是在宮里!誰敢在宮里對赴宴的勛貴兒郎下藥!
他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雁二郎捂著小腹蹲在路邊,咬牙切齒說:“一個都不許走!都給老子原地站著!你們……你們都是人證!老子在宮里干干凈凈,什么也沒做!”
校尉不敢違令。七八人果然原地站著,大眼瞪小眼。
但雁二郎緊急中出了岔子,只嚴令他們不許走,忘了嚴令他們不許喊。
禁軍面面相覷一陣,彼此從眼神里讀出用意。
一、二、三。
幾名禁軍忽地同時轉過方向,往百來步外、離他們最近的一位朝廷大員方向,扯開嗓門齊聲高喊:
“——晏少卿!晏少卿速來!”
第63章
嘩啦——一桶冷水澆下。
從井里打出的冰涼涼的井水, 怕不夠冷,還額外放進許多碎冰渣子,一桶當頭澆下去,雁二郎當場蹦得三尺高。
“你娘的……” 雁二郎上前一步就要揪衣襟動手:“晏七, 故意整老子是不是!
周圍幾個禁軍趕緊把人架開。
“二郎這不是能起身了?可見藥效被壓制, 冰水功不可沒!标倘輹r不咸不淡地道一句, 叫來禁軍校尉吩咐下去。
“其他人原地守著二郎。你去尋你的頂頭上司吳都虞候, 把這里的情況急報給他。叫他即刻領人趕來,把今日宮宴伺候二郎飲食的相關宮人全部拘下待查。”
雁二郎冷笑:“宮宴還未結束。你這是要鬧得眾人皆知,叫我丟個大臉了?”
“趕在入宮赴宴的時機下藥, 背后謀劃之人已存了害你之心。把事情壓下,強做無事,對你自己有何好處?今日你運氣好,周圍許多人證。下回你的運氣還能如此好?”
不管兩人關系如何, 晏容時這番話說得有道理, 雁二郎閉嘴不言, 額頭隱隱青筋露出。
晏容時走近兩步,循循善誘:“今日時機正好。天時地利人和。不想順藤摸瓜, 把背后害你之人當場揪出, 來個一勞永逸?——相比于長久的好處來說, 一時的顏面又算什么!
最后那句話說的意味深長。雁二郎神色微微動容。他被說動了。
當即沖禁軍校尉擺擺手:“快去。”
校尉立刻小跑著去找殿前司都虞候吳尋。
一陣秋風吹過廊子, 雁二郎頭重腳輕, 被冷水強壓下的藥性又往上涌,附近路過的宮娥落在眼里,各個眉清目秀。
“他娘的……”
晏容時往他身上瞥一眼:“附近有沒有空置的偏殿?趕緊給二郎尋個無人的僻靜地。你們把門窗都守好了!
——
宮里的宴席當然少不了酒。
宮宴三十道正菜。一輪上兩道正菜, 搭一種美酒。[1]
其中許多都是京城人熟知的宮廷名酒!把蚋峋啤,“黃柑酒”, “荔枝酒”……
應小滿偶爾聽七舉人巷的鄰居們議論幾句,語氣飽含艷羨,都是“某某家官人入宮赴宴,賜下一壺羊羔酒。滋味絕頂!”諸如此類的形容。
今天這場宮宴她把名酒徹底嘗了個遍。
以上好羊羔肉發酵制成的羊羔酒。
以上好黃柑橘,酸酸甜甜滋味余長的黃柑酒。
聽名字便覺得滿口清香的荔枝酒。
前幾道正菜搭配美酒,應小滿吃喝得有滋有味。
五輪十道正菜過去,上頭的老娘娘已停下不再喝酒,新上的酒只擺在食案上好看。
應小滿還在倒酒。
但喝著喝著,不同美酒漸漸地在舌尖辨不出滋味。旁邊伺候的宮人還在殷勤倒酒,她暈暈乎乎地握著酒杯,盯著前方虛空出神。
滿殿明亮的火燭,在她眼前,都化作五光十色的光暈,過年時京城夜空升騰的煙火。
殿內回蕩的說笑言語,化作鄉下過年吃席時嘈雜熱鬧的人聲。
老娘娘停下說笑,留意到她這處,指著笑說:“小丫頭發什么呆呢?”
應小滿的目光盯著殿里一處明亮的仙鶴龜壽落地銅燈臺,正在迷迷瞪瞪地微笑。
“真好。”她喃喃地說:“娘,來看呀。好漂亮!
周圍女官們捂著嘴低笑起來。有幾個年紀大些的女官目光里帶出憐愛。
“應小娘子喝醉了。”登門教導了她十來日的黃姑姑帶著些感慨說:“是個心眼實誠的,醉了還喊娘!
老娘娘笑著搖搖頭:“真把人留在宮里三五日,夜里只怕睡不著要哭的。哎,難怪二郎喜歡她,看這小丫頭在面前笑一笑,老婆子心都要化了……”
明亮燭火下,老娘娘微笑著又打量幾眼,和身側同樣頭發花白的一位老嬤嬤低聲念叨起來。
“剛才就覺得有點像。應家小丫頭一笑起來,感覺更像了。你仔細看看,小丫頭的臉龐模樣,是不是有點像小妱兒當年?”
白發嬤嬤是太后娘娘當年入宮時就跟在身邊的老人,知根知底。
老娘娘提起“小妱兒”三個字,白發嬤嬤當時微微一驚,凝神細看。
看完嘆口氣說:“老奴眼睛昏花,看不清啦。但應家小娘子生得一雙水靈靈的圓眼,俏生生瓜子臉,確實有三分像妱娘子當年。話說回來,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原本生得都有幾分相似!
老娘娘的微笑里帶幾分懷念:“確實有幾分像。這么多年了,小妱兒那么嬌氣個人,年紀輕輕離了家,哪能吃得了外頭萬般辛苦,早不在人世了罷。老身都活到這把年紀,也不在乎什么家丑不外揚。看著眼前的小丫頭,想起當年的小丫頭,多嘴說幾句罷了。”
白發嬤嬤低聲道是。
老娘娘感慨發話時,周圍自然無人敢發出響動。驟然安靜下來的殿室里,只有應小滿還在說話。
喝得半醉的小娘子視線迷蒙,直勾勾盯著大殿里的落地銅燈臺,小聲喊:“七郎,七郎。你也來看呀。好漂亮的煙火!
老娘娘帶笑聽著。
言語間帶遺憾,對周圍幾個女官說道:“二郎說好了宴席中間過來,怎么人還沒來。等他來了,老身當面勸勸他。再漂亮的花兒,種在人家花園子里頭,怎么好采呢……”
殿外忽地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一位掌事宦官快步走近老娘娘身側,低聲耳語幾句。老娘娘微微一怔,轉過頭去!霸趺磿羞@種事。人呢?”
掌事宦官:“被禁軍團團守衛著,尋了處四面不靠的空水榭歇下!
“把人守好了。”
老娘娘露出幾分意興闌珊的神色:“二郎今天不能過來看老婆子了!
——
應小滿喝得醉醺醺,被宮人攙扶著,去永寧宮后頭的偏殿里睡了一覺。
幾種酒混在一處喝確實痛快,但酒勁發作起來,她這次比上回在小院里醉得沉多了。
等人悠悠醒轉時,日頭已經偏了西,斜陽穿過窗紗,映照在光可鑒人的水磨磚石地上。
相熟的黃姑姑和紀姑姑兩人在殿里守著她。
等她醒轉,兩名姑姑送來醒酒湯,應小滿盤膝坐在床上,醒酒湯似乎用處不大,人看起來依舊暈暈乎乎的。好在人醉后乖巧,說什么便做什么,叫抬手就抬手,叫抬頭就抬頭。只一點不行,死活不肯換衣裳。
沾染著酒漬的粉色窄袖上襦,海棠色百褶長裙,兩位姑姑手還沒碰上,應小滿自己捂得牢牢的。
“我娘一針一線縫的衣裳!彼Z氣含糊地咕噥:“怎么穿進來,怎么穿出去!
兩名姑姑沒奈何,湊合著把人洗漱干凈。眼看天色擦黑,宮門不久就要下鑰,急忙點起四五名宮人,眾人前后簇擁著,把應小滿送出永寧宮門。
“人多點不容易出事!奔o姑姑透露了一句。“雁二郎今天入宮赴宴似乎被人暗算了。晏少卿托人傳話過來,后宮這處看緊些。”
應小滿:?
她被攙扶著歪歪斜斜往前走,耳邊穿來的話仿佛一陣陣的拂面輕風,從耳邊朦朧吹了過去。她只問了句:“雁二郎受傷了?”
兩名姑姑互看一眼,含糊地說:“這個倒沒有……”
“哦。”沒事就好。
她便把這樁小事拋去腦后,又問:“七郎得空接我了么?我們一起入宮的,他說會接我一起出去!
兩位女官也說不準。
“晏少卿和吳都虞候兩人下午在外殿排查宮人,追究謀害二郎的背后主使。不知道現在得不得空……”
這番話語又輕飄飄地從耳邊滑了過去。正值宮里掌燈時分,當值宮人點亮各處燈火,應小滿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在她的眼里,周圍五光十色,光影旋轉,天邊綻放七彩光華。
“呀~”她指著天邊驚嘆:“快看,好美的彩虹!”
在她手指的方向,前方不遠的一道宮門處,正好走進來兩列提燈宮人。被她遠遠地拿手一指,宮人簇擁當中的兩人便停下了。
兩名女官臉上頓時變色,小聲催促:“應小娘子快把手放下,以手指人無禮!前頭來的是十一殿下。退去路邊萬福行禮。”
連說了兩遍無用,前方宮門下的十一郎腳步停頓片刻,又抬腳過來。越走越近的當兒,紀姑姑急忙挽住應小滿抬起的手臂,好歹把往前指人的手放下了。
十一郎已經走到近前,應小滿仰著頭,目光里帶震撼,還在小聲驚嘆著:
“哇,好美。七郎,七郎,快來看彩虹呀!”
十一郎回身看她指的那處。
五彩絲帛系在樹上,一排十來棵花樹。周圍燈籠和石座燈臺全部點亮,光影交織,映亮了五彩絲絹。
“把人扶好了。就在這處左長慶門下等晏少卿來接人。”十一郎面無表情說:“前頭已經出事了,后宮這個萬不能再出事!
兩名女官斂衽肅然行禮:“是!
和十一郎并行同來的,是令一名紫袍文臣,精神矍鑠,五十出頭年紀,留一把烏亮美髯。
十一郎對來人極敬重,以商量語氣說:“此處有些小事需處置,鄭相若身有急務,無需耽擱,鄭相自去官署!
原來紫袍文臣,便是當今朝臣之首,極受官家器重的鄭相。
鄭相擺擺手:“難得閑暇,趁今日宮宴,老夫也歇一歇!
前方樹下醉得迷糊的應小滿還在連聲地驚嘆著“彩虹”。
“樹下的小娘子,可是這次余慶樓北國奸細案相關的那位應小娘子?”
鄭相捻須微笑:“我聽了些坊間風聞。聽說她父親當年和方掌柜相熟,拿著銀錠上門歸還,不知怎么爭執起來,才有了后面的意外破案。如此說來,這位小娘子其實該居首功啊。”
事關好友和應小滿兩人,十一郎不敢怠慢,按照供狀口徑說:“只是風聞,并無實據!
鄭相微微一笑,
暮色漸起,籠罩殿室。左長慶門外又有一行人提燈緩行而來。
應小滿人出于半醉半醒間的迷茫狀態,不知怎么得一眼看見還沒進宮門的頎長身影,視線便直勾勾盯著那處,剎那間便掙開女官攙扶的手,往朱紅宮門下奔去。
動作居然快得很,一陣風般卷過眾人身側,從動作到聲音透出毫不掩飾的歡欣雀躍:
“——七郎!”
晏容時扔開燈籠,把人抱在懷里。
應小滿渾身上下都是酒香味兒。臉頰紅撲撲的,眼神亮晶晶的。
半醉半醒間,她連人前男女大防都忘了,撲過去要抱,果然被抱個滿懷,心滿意足地仰起臉,興奮地拉著人要去“看彩虹”。
晏容時沒忍住,抬手輕輕地捏了下她的臉。
周圍暮色黯淡,原本極輕的動作,除了當事兩人沒人察覺,應小滿卻反應很大地“嗯~”了聲,酡紅的臉頰仰起,親昵地抬手摟住肩膀:“七郎,親親我!”
十一郎嘴角微微抽搐,掉頭就走,眼不見為凈。
再看下去,只怕他要后悔。
晏容時低聲地哄。哄了幾句,把地上的燈籠撿起交給應小滿手里。小娘子總算松開手,提著燈籠在宮門下等他。
晏容時往前幾步,向前方五彩絹帛樹下陰影籠罩的身影行禮:“鄭相!
鄭相從樹影下走出兩步,人卻依舊籠罩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微笑還禮:“晏少卿不必客氣。老夫眼看著,似乎好事當近啊!
“多謝鄭相吉言。好事近時,必當奉上喜帖。”
“哈哈,老夫必然備上厚禮登門,恭賀喜事!
吳尋領一隊禁軍趕來護送。晏容時和鄭相并肩往左長慶門外走,走出一道朱紅宮門,門下等候的應小滿高高興興地遞還燈籠,又把手遞過來。
晏容時左手提著燈籠,攬起心愛的小娘子的手,嘴上客氣兩句:“鄭相莫見怪,我家小滿醉了。”
吳尋眼皮子猛跳幾下,喝令禁軍前后圍攏,組成一堵人墻,把當中非禮勿視的場景擋得密密實實。
鄭相帶笑感慨:“老夫果然老了。舊日換新天,如今當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晏容時滴水不漏寒暄:“鄭相夙興夜寐,乃是朝廷肱股。官家倚重鄭相,如何輕易說老!
“哎,心未老,人已老!
宮門口分別時,鄭相捻須微笑著又看一眼應小滿,悠悠感慨:
“當時年少春衫薄。依稀還記得些舊日光景,一轉眼已年過百半,知命之年,故人零落,不得不服老了!
晏容時長揖作別。分兩邊走出百來步,兩邊各自上馬車時,他停步回身,往鄭相馬車方向盯了一眼。
——
醉得歪歪斜斜的人格外話多。
“聽說雁二郎出事,你不幫他查案子了?”
“我和吳尋排查了兩個時辰,查出幾分眉目,似乎是他自家有人作妖。宮里有太后娘娘這個雁家長輩在,無需我再多插手。聽聞你睡醒了,我便來接你出宮!
車簾放下、無人打擾的馬車里,晏容時抬手又捏了捏面前漾粉的臉頰:“你的事比較重要!
應小滿也不躲,仰著臉,任他輕輕地捏,只嘀咕著:“雁二郎人呢?”
“應該還在宮里。這回夠他忙的,至少半個月沒空再來煩你!
晏容時輕描淡寫把話頭扯開:“我們已經出宮,不提他了!
“嗯。”應小滿乖巧地閉了嘴。
伏在郎君溫暖的懷中,半醒半醉間的思緒凌亂而跳躍,她的注意力很快跳去另一樁事。
“好事當近。我們的好事快近了嗎!
“快了。還記得入宮時叫你拜見的韓老嗎?德高望重,和我祖父的好友。我家中祖父和父親都已過世,由韓老做主提親,再合適不過的!
“可是我爹沒把我許給你呀。我爹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叮囑我進京報——”
“噓……不要說那兩個字。”
應小滿自己也隱隱約約地想起,入宮不好提,恍然閉上了嘴。
車行晃動,兩人在馬車廂里安靜地對視一陣。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思緒又跳去另一樁被半途打斷的事。
“七郎,親親!
第64章
京城在幾場蕭瑟秋雨里進入八月。
小院頭頂泛黃的梧桐葉開始大批大批地飄落。每天清晨起來, 應小滿都要領著阿織,忙忙碌碌地掃上好一會兒。
河童巷相鄰的兩間宅子一個月賃期過去,風平浪靜,無事發生。這個月敲響應家門戶的陌生人, 只有走街串巷叫賣的貨郎。
牙人在八月頭準時登門, 應家續了第二個月的賃屋。
應家八月底才啟程。應小滿如約等七郎。
返鄉在即, 她加緊調養老娘的身子, 每天早晚兩頓藥,外加一頓滋補藥膳。隔壁老仆也跟著早晚喝藥,夜里響亮的咳嗽聲小了許多。
老仆瞧著年紀六十往上, 身子骨著實硬朗,應小滿有幾次送藥找不到人,尋來尋去,原來大清早地拿把竹掃帚, 在兩家院墻當中的半尺夾道里掃落葉。
夾道過于狹窄, 人直著走必然過不去, 只能側過身來,像個螃蟹般橫著進夾道。
許久沒有清掃的夾道里落葉灰塵蛛網無數, 應小滿端著藥碗在夾道口清脆地招呼:“別掃了老人家, 反正沒人走。出來喝藥!”
老仆渾濁的眼睛轉往夾道外, 盯了眼小娘子的苗條身影, 手下用力, 嘩啦——
夾道盡頭的磚墻下,多日積累的大堆落葉連帶著無數灰塵掃出了夾道口。
應小滿眼疾手快地往旁邊一跳,堪堪避開。
“老人家手勁夠大的!”她扯著嗓子往里喊, “下次記得提前說一聲,陳年老灰落進藥碗里咋辦!
老仆在夾道里嘩啦嘩啦地掃地。并不抬頭, 扯著嗓子隆隆地喊:
“裙子都臟了!你還站邊上?回家去!”
應小滿壓根不怕他喊。
老人家面相長得兇,嗓門又大,有點像過世的爹。她聽著語氣很兇的大嗓門感覺有點親近。
她舉著藥碗往夾道里晃幾晃,高喊:“待會兒繼續掃,先出來喝藥!我馬上要出門了。”
老仆扔開竹掃帚,灰撲撲地蹲在夾道邊喝藥。
喝到一半時,不抬頭地問:“出門去哪。”
應小滿咦了聲。居然聽見了?
她蹲在旁邊回答:“家里開個羊肉鋪子。月底我們要回老家了,每天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攤賺些盤纏!
老仆咕嚕咕嚕地喝藥,也不知聽到沒有?胀脒f還時一抹嘴,問了個不相干的事。
“這些后生都誰啊,不打招呼住我家。你家為啥搬去隔壁了?”
這個問題有點難答。應小滿蹲在旁邊比劃:“他們是七郎的人。七郎——是我認識的……嗯,反正我們認識。七郎怕我出事,兩邊調換了院子!
老仆兩只渾濁的眼又抬起,定定看她。
不知道聽清楚多少,總之突然扯開嘴角,嘿嘿一樂,極大聲地喊一嗓子:“情郎吶?”
“……”
應小滿:“老人家,你聲音小點!
“里頭哪個是你情郎?”
“……”
夾道這個位置很好。兩邊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
右邊晏家人如何想的不得而知,總之,左邊小院響起了義母的腳步聲,幾步轉出來,站在夾道口小聲地念叨應小滿:“什么情郎,難聽得很。跟老人家瞎嘀咕什么呢?”
話音還沒落,老仆反應很大地站起身,扯著嗓子忿然高喊:“誰說我瞎啦?我沒瞎!”
義母:“……”
應小滿:“……”
這才叫有嘴說不清。應小滿把空藥碗塞給老娘,干脆一溜煙跑了。
“我去肉鋪子出攤!”
——
新鮮羊腿掛上鐵鉤,兩只高竿子立起,打出【應家羊肉鋪】五字橫幅。應小滿忙忙碌碌開張做生意的間隙,不忘回應老主顧。
“對,家里出了些事。八月照常開張做生意!
“月底會關鋪子,這個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開春還回來。嬸子別擔心,鋪子還留著!
有相熟的婦人買肉時笑問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該不會回去嫁人了?明年還能回來?”
應小滿邊篤篤篤地剁肉邊答說:“回家守著我爹墳頭,不嫁人。明年二月里就回京!
相熟的婦人連連笑說了幾句‘好’。
“似你這等標志又能干的小娘子,京城沒見到第二個。不瞞你說,我夫家有個貢生侄兒,學業爭氣,相貌也周正。明年開春進京來趕考,已經提前打好招呼,會借住在我家里,離你這處肉鋪子只有兩里路。應小娘子沒許人家的話,明年……”
應小滿抿嘴笑了下。西門內大街斜對面,卷起落葉的呼嘯秋風里,一道頎長人影正踩著晨光走來。
她打斷熱心婦人的絮叨:“已經許人了!
婦人惋惜地提著肉走遠。
篤篤的斬肉聲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個。
輪到晏容時站在肉鋪子前,應小滿正好把上個主顧的半斤羊排肉包好遞去。趁著抬手擦汗的空擋,兩邊視線在半空里碰上,糾纏著半晌沒分開。
應小滿最先發現了他懷里熱氣騰騰的肉饅頭,撲哧一樂,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出來買肉饅頭吶?”
“吃夠了官署堂食,出來買幾個肉饅頭換換口味!
晏容時提著一屜熱騰騰的肉饅頭,問她:“又開張了?”
“嗯。開到月底!
“甚好。買十斤肉!
應小滿麻利地摘下鐵鉤子掛的羊腿:“十斤肉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陰涼處。當天吃才新鮮。隔天肉質就變了。”
清脆響起的剁肉聲里,晏容時不緊不慢說:“不拿回家,十斤肉放官衙廚房。體恤眾官員加急審案辛苦,晚上那頓官署堂食加個菜!
應小滿撲哧又樂了!靶U好。”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額外多添進兩斤里脊肉。
人太辛苦,每天多吃頓滋補羊肉,對身體有大好處。
晏容時出來不了太久,臨走前不忘叮囑:“河童巷最近無動靜,但你在外頭可有遇到搭話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準備了兩處小院,距離肉鋪子門面都不甚遠,可以叫隋淼帶你過去看看。”
應小滿催促他回去!昂油飪砷g屋子收繳官府、轉做賃屋的告示明晃晃貼在巷子口,哪還會有不長眼的上門鬧事,等著被官差抓嗎?巷子里幾十戶人家都好好的。外頭搭話的人物倒是有幾個……”
在對面郎君的注視下,她忍著笑,抬起下巴示意遠處。
“剛剛走遠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顧,替她家大侄子打聽親事來著。”
晏容時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難怪!彼朴频了句。
“難怪什么?”應小滿詫異地問。
“難怪我剛才過來時,依稀聽到一句‘已經許人了’。”
“……少胡說八道! 應小滿裝作無事人般,把沉甸甸十來斤肉的油紙包遞去。
“我說的是‘沒許人’。你肯定聽錯了!
晏容時眼里隱隱約約帶了笑,并不和她爭辯什么,只說:“是么,大概是我聽錯了。”
依舊溫聲叮囑幾句“出入注意安全”,“留意搭話的可疑人物”,接過油紙包,往大街斜對面走去,身影消失來往人流中。
應小滿借著擦汗的動作,抬手捋了下長發絲,把發紅的耳尖擋在烏發后頭。
——
準備的二十斤新鮮羊肉,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攤回家。
兩輪木轱轆車推出去的同時,坐在隔壁肉饅頭鋪子門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著起身,遠遠地跟隨身后。
轉彎時,應小滿無語地瞅了一眼。
說過幾次不用,七郎始終不同意把人撤掉。余慶樓逃脫了兩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殺,倒總擔心她這邊出事。這幾天出門時始終有幾個尾巴跟著。
她能出什么事?關在大牢里的方掌柜人在生死危急關頭,依舊惦記著爹爹的五十兩銀錠,想方設法叫死士來她這里討錢?
鉆在錢眼里的貪財鬼也做不出這種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蹺;睾油锇胪局校尤徽的被個陌生人當街攔了。
身后幾人知道應小滿不習慣,刻意綴得遠,來人并未意識到有人追隨,以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對個十來歲的小娘子并不怎么在意,抬手把她攔住,多一句寒暄也無,直接便問:“應家小娘子,應小滿?”
應小滿腳下一個急停。
斗笠抬起三寸,仔細打量來人。
四十來歲年紀,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說話間背著手,有幾分文人自矜神態。
“你誰呀!彼璧貑。
“我是何人不打緊。重要的是應小娘子父親臨終前的叮囑,去余慶樓歸還舊友五十兩銀這樁事,一來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應小娘子的父親,其實就是莊九,對不對!
“……”
應小滿犀利地看來人一眼,二話不說,推起轱轆車就走。
來人往前兩步,借著小巷狹窄,以自身阻擋前路,抬手把車攔住。
“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縱然生在鄉郡不知禮數,總不能一個字不答,裝作看不見人。事關你父親的遺愿,小娘子若是個有孝心的,就該——哎喲!”
應小滿直接把人撞去路邊,轱轆車絲毫不停,從捂著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邊直穿過去。
拋下一句話:“別擋路。趕著回家呢。”
文士在窄巷攔人時,萬萬想不到主人口中“嬌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難應付”的小娘子會是這種反應。
捂著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陣陣發黑,等他好容易緩過氣來,小車早去遠了。
中年文士咬著牙,顫巍巍直起腰。追著小轱轆車的方向趕出沒幾步,身后忽地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腳步聲太輕,直到接近身后時才驚覺。文士警惕轉頭,迎面看見四個漢子以包圍的姿態站在四個方向。
“誰指使你來的?”為首的精壯漢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钡诙䝼漢子道。
一記手刀劈在頸項。
文士生平引以為傲的一張如簧巧舌,連續碰到兩撥不聽他說話的,連張嘴的機會都沒有。眼前一黑,當場失去知覺。
——
應小滿回到家里不久,便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應家三口都穿起了新買的夾衣。她坐在敞開的窗邊,借著天光記錄今天的進賬。
雨聲沖刷地面,聲聲入耳,反襯出小巷深處幽靜。然而這份難得的安靜很快被隔壁的動靜打斷了。
應小滿停下筆,納悶地側耳細聽。
幾句模糊的對話聲夾雜在雨聲里,隨即響起男子嗚嗚咽咽的哀求聲。沒說幾句,突然 “嗷~”一聲大喊,雨聲里格外明顯,喊聲中途斷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么像在打人吶?
她心里納悶,當天傍晚照常送藥給隔壁老仆時,便多打量了幾眼。
隔壁小院今日氣氛不尋常。東廂房門窗緊閉,五六個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緊。
傍晚轉小的雨聲里,依稀還是能聽見廂房里的隱約嗚咽聲。
晏家幾個好手不愿多話,只和應小滿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里頭那個絕不是清白無辜的好人。此人背后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經傳話給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時,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
“哦。”應小滿聽得個囫圇,繞開那間廂房,走去西北窄門邊,打開門栓。
老仆接過藥碗時,渾濁的老眼上下打量,扯開嗓子問得還是早上那句:“哪個是你情郎?!指給我看!”
應小滿:“……”
“老人家別鬧!彼B拉帶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里坐著。
老人坐在屋里唯一的破舊木桌邊喝藥時,頭次見識老仆屋子的應小滿卻吃了一驚。
只見這老仆天天拿個竹掃帚打掃兩處院子,她還以為和自己老娘一樣,是個手腳歇不住的勤快人。沒想到他自己住了幾十年的這間朝北小屋里,墻角桌面,處處滿是灰塵污垢,竟像是許多年沒清掃的樣子。
難怪會整日咳嗽。應小滿心里嘀咕著,住在這么臟的屋子里,塵土入肺,能不咳嗽嗎?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處。俊
趁著老仆喝藥的功夫,她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抓起小院的掃帚抹布就開始幫忙清理屋里。
一邊打掃一邊放開嗓子高聲問:“老人家別只顧著掃主人的兩間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墻角臟得很!哎喲,死鼠。”
她趕緊把墻角里兩只僵硬的死鼠尸體掃出去了。
幾下把地面掃得干干凈凈,應小滿出去倒盆清水來,又回自家拿幾只曬干的絲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墻,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臟得看不出色,邊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漢水老家,許多物件帶不走,待會兒我給你送套新床褥來。”
老仆已經喝完了藥,人就坐在陳年泛黃的床褥子邊,泛起白翳的兩只老眼直勾勾盯著煥然一新的屋里,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別。
任憑應小滿連說帶比劃,一句答話都沒有,就像人突然啞巴了似的。
說了半天不得回應,應小滿從門邊納悶地探頭進來看。老仆坐在床邊,花白頭顱一點一點,傳來均勻的呼嚕聲。
坐著就睡著了?!果然年紀大了。
應小滿便閉了嘴,安安靜靜地把門窗擦干凈,掃帚抹布放回原處,躡手躡腳地出去。
片刻后回返,抱來一床家里九成新的松軟暖和的床褥子,換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黃棉絮的舊被褥。依舊輕手輕腳地出去。
吱呀一聲,西北小院的窄門原樣關好。
屋里的呼嚕聲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天邊最后一點亮堂天光照進屋里,照亮了門邊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頭倒是難得的好心。”老仆自言自語地道。
“外頭住的五六個,也不知哪個是她情郎。倒不好殺了!
——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后的雨勢驟然大了起來。
整個京城籠罩在迷蒙秋雨里。
門窗緊閉的東廂房內,中年文士被捆成個粽子,麻布堵嘴,狼狽地倒在地上。
中午攔應小滿時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干凈。黑暗屋里,文士神色焦灼,輾轉不安。
太平日子過久了,意外馬失前蹄,他連半天拷問都沒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當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說“鄭相麾下幕僚”,“你們抓錯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問。
但自己當街攔住應小滿問話是事實。言語里又提起了“余慶樓”,“莊九”。
應小滿是人證。牽扯進她自己的爹,她會不會把自己的問話如實告知晏容時?
該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會說。
但晏容時知道又如何?
不幸中的萬幸,應小滿并不聽他說話,他還沒來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圖和盤托出。
應小滿牽扯進余慶樓案子,她爹應大碩和莊九“疑似無證”,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為“鄭相麾下幕僚”,聽到些余慶樓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尋當事的小娘子問話。
再咬死“全是你們誤會”,“無故抓人”,鄭相自然會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篤定下來,閉目假寐。
秋雨擊打長檐的連綿聲響中,時不時響起屋外幾名看守的腳步聲和簡短對話。屋里墻角處也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
文士起先以為是爬蟲碩鼠,并未理會。
但屋里的細微聲響突然大了起來。嗒地一聲。
文士一怔睜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貼墻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開了。
一個黑魆魆的影子從打開的木柜門里緩緩顯出身形。
“嗚嗚嗚——”文士驚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傳出幾聲含糊的嗚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腳步落地極輕,無聲無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彎下身來,露出一雙渾濁帶白翳的老眼。
盯著地上驚恐萬狀的文士,仿佛在看墻角倒斃的死鼠。
伸出粗糲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頸間,用勁一擰。
秋雨從長檐濺落地面。
連綿不斷的雨聲里,應小滿把困倦的阿織抱去屋里給義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準備著明早出攤的鮮肉。
隔壁小院里,幾名晏家人捧著文士畫押招認的供狀,神色凝重低聲交談著,時不時望一眼門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廂房安靜無聲。
第65章
秋雨淅淅瀝瀝。
晏容時的面前擺放著一份墨跡尚新的供狀。末尾簽字畫押, 寫明供狀之人的姓名:“朱臣年!
供狀篇幅不長,里頭只兩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稱是鄭相麾下幕僚。
其二:堅稱被綁是一場誤會。他在街上偶遇應小娘子,想起近期聽聞的余慶樓案,起了好奇之心, 閑聊幾句而已。
當然, 第二條證實是謊言。
應小滿回家半途中遇到個不懷好意的中年文士, 把壞人對她說的原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一點不留。
所以, 朱臣年清楚地知道應小滿的身份,并且知道應小滿的義父和余慶樓方掌柜相識的往事。特意來尋她。
至于他半路攔住應小滿想說什么,話未說完, 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時思忖著,指節在供狀上敲了幾下。
人是鄭相幕僚。朱臣年這回來尋應小滿,是他主家鄭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嚴密看守下,被人無聲無息潛入房中, 扭斷頸骨而死。
線索又斷了。
細煙雨籠罩的京城, 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無形之手, 于某處嚴密操控著局面。一旦案件有所進展,即將突破的前夕, 即刻掐斷線索。
但反過來想……被刻意掐斷的線索, 正是有用的線索。
長檐雨聲里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仵作驗尸完畢, 把尸首交還大理寺看管。此刻裹著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時的案牘前, 依次擺放著幾份供證。
刑部主簿周顯光供證:
大理寺移交刑部過程中動了手腳, 被兩邊文書一筆勾銷、憑空消失的眾多收繳贓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評事處置。
大理寺評事卞知書供證:
大理寺收繳的贓物,按照不同功用, 有許多的銷贓渠道。鐵器高價賣給城東余慶樓。無論私鑄還是官造鐵器,無論犁田的鐵耙, 翻墻的飛爪,飛賊偷來的鐵蒺藜、小銅炮,余慶樓都要,穩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銷贓渠道。
至于余慶樓要這些鐵器作什么?卞評事一問三不知。他只記得被大理寺收繳入庫的一門報廢的虎頭小銅炮,叫他賺了一大筆。
余慶樓掌柜方響供證:
北國土地貧瘠,急缺精鐵。兩國長期交戰,邊境查禁銅鐵交易。余慶樓作為在京城的長期據點,重要任務之一,便是購買精鐵武器。
但武器管控嚴厲,再如何熱絡交結,京城這些六七品的主簿、員外郎們不敢牽扯進武器庫買賣。余慶樓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間私自買賣、官府查繳的精鐵器盡數買下來。能買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傳遍京城的精鐵武器倒賣大案?和余慶樓無關!狈巾懣噶藥纵唶佬炭酱,依舊死活不松口。
晏容時提審過他一次。方響當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結貴人,悄無聲息弄走滿庫倉精鐵火器的本事,余慶樓又何必連民用的鐵耙、盜匪用的飛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慶樓里一待二十年?歸國領功榮養不好么。”
說得雖然不好聽,確實像大實話。
綿長不絕的細雨里,晏容時取過另一摞供狀。
這摞供狀是十一郎近日坐鎮兵部,跳過上頭的兵部尚書和兩位兵部侍郎,從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務郎的幾百號官員挨個排查提審,錄來的口供。
邊境長期有戰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撥下大筆開支。
兵部養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這些每日過手六部來往庶務的低品階官員,一個個提起庫倉里消失的大批精鐵武器便哭訴叫屈:
“兵部記錄在冊的武器數目,和京畿三處庫倉里的實際數目,從來就沒有對上過!
“幾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這就是一筆陳年爛賬。”
“不止庫倉里的武器數目和在冊數目對不上,各處禁軍、廂軍的實際人數,邊境配發馬匹數目,從來都對不上。下頭報上來的數目原本就不實,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實?”
“兵部慣例,每逢大戰前夕,只需調撥去邊境的武器數目符合調令即可。若清點數目不夠便緊急趕工趕制。至于庫倉里到底囤積了多少武器,冊子上的數目多少,沒人當真!
人人過手都拿一點。人人都覺得自己無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責怪海邊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狀最上頭三份,是兵部尚書和兩位兵部侍郎的錄狀。
去年新調來兵部的右侍郎年輕氣盛,就是他察覺京畿三大倉囤積的精鐵武器虧空了一整倉,把事情捅了出來。
兵部左侍郎已經在兵部坐鎮十年。
當著緊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說了句:“武器庫倉虧空之事,其實,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當政時期,就已如此了……”
坐鎮兵部二十年的兵部尚書沉默了更久,最后說:“水至清而無魚……”
十一郎早晨親自來大理寺移送供狀時,人就坐在對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狹長眼里泛起陰沉幽光。
“聽聽看,七郎。這幫老油子推來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頭上去了!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連連。
“所以,根本沒有所謂‘突發’的‘精鐵火器倒賣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蓋不知多少年前的舊虧空。官場自成規矩,人人習以為常,庫倉武器不夠,緊急趕制就是。錢不夠,伸手跟國庫討要就是。消失的整倉庫精鐵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樣一點點地消失在歲月長河里,如何在眾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運轉,誰在乎!
十一郎越說越氣,憤然抬手砸了茶盞。茶水流淌滿地。
“水至清而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些老匹夫在隱晦告誡我無需多管閑事!四月里我曾單獨提審一位掌管武器庫倉的前兵部員外郎,許以重諾,他才松口說考慮考慮,當夜就暴死獄中,難說其中沒有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牽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當政時期,如何追查?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時的長案上擺得滿滿當當都是供狀。
修長指節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個翻找著,從紙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狀。”他不緊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狀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來。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時候了,你還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謀害你這兄長的案子往后推一推……”
“推不得。八月天氣不算冷,再推幾日,尸身要放壞了。”
晏容時幾句對話間已經找到了想要尋的關鍵字眼,指節在紙面上輕輕地叩了叩。
“去歲冬夜晚,當街攔住八郎,巧舌如簧說動他往外遞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來歲年紀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體態瘦削,山羊胡,言談頗為文雅!嗝矊ι狭。”
他當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處?傳來上堂。”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處審訊室里,昏天黑日地審人犯,錄口供。除了一天三頓堂食機會能出審訊室放放風,幾乎不見天日。
被自家兄長相召,晏八郎像個幽魂般飄過來。
眼下青黑,比起關在待審小院整天傷春悲秋那陣,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時滿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確實能干。有他頂著,自己最近清閑了不少。
晏容時開始每日例行的溫言勉勵。
“按理來說,你現在應該罷官待審。但你的運氣實在好,最近大理寺接連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見的戴罪立功的機會放在你面前。八郎,你還能頂得住否?”
晏八郎強打精神,咬牙說:“下官撐得住!下官還可以做更多!”
“很好。過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著的尸體。”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轉了幾日,腦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飄過去,果然掀開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臉色大變。
連著倒退兩步,扶住墻柱,閉了閉眼。
晏容時露出滿意的神色:“所以你們認識。究竟是如何認識的,如實說!
“有勞!彼殃贪死傻墓罘湃ナ焕擅媲。“親友涉案,審斷回避!
十一郎:“……”誰讓他不長記性,一次兩次往七郎面前湊,活該他被抓差!
十一郎面無表情地提筆蘸墨。
晏八郎的供狀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斷頸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確實就是去年冬日開始和他接洽,見過幾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許諾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時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狀翻過來,在“鄭相”兩個字下,提筆畫了個圈。
若無其事把供狀扔進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戰戰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時,晏容時另起個話頭,和面沉如水、查驗尸體相貌的十一郎說話。
“說起我祖父,老人家看人極準。曾經有幾次笑說點評朝廷嶄露頭角的后起之秀,性情,為人,長處,弱點,事后均一一應驗!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這位無論性情還是處事,和祖父當年的預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隱退后,還有兩三次提起了他!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轉移過來。
“晏相當政時的后起之秀,如今年歲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評議的是哪位朝廷棟梁?”
晏容時捧著茶盞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鄭相!
——
傍晚時分,老門房顫巍巍把兩個燈籠高高掛上大理寺官衙門楣時,一輛馬車在官衙臺階前緩緩停下。
應小滿跳下車,攙扶著義母和阿織下車。晏家幾名長隨從馬車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邊請。”隋淼當前帶路,走進大理寺。
河童巷突發命案,住在隔壁的應家又成了人證,又住進來官衙西邊小院。住的還是同一間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應家人這次搬進來官衙住,心態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宮里賜下的玉如意最先從箱籠里取出,連同觀音大士畫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籠包袱再慢慢收拾。
義母一邊收拾著箱籠一邊和應小滿閑聊。
“咱們又搬進官衙里,七郎晚上會來么?他忙成個陀螺了!
“最近有八郎幫他。七郎這邊逐漸騰出手,可以偶爾過來咱家吃飯。如今搬進官衙了……興許得空就會來吧!
義母很高興!按蚧⒂H兄弟,上陣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該互相幫襯著。”
但對著眼前擺了滿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馬上要回老家了,咱們還搬來搬去,夠折騰的!
應小滿抿著嘴只笑,高高興興地把包袱打開,物件四處放好。
阿織含著隋家哥哥幫忙搬家時塞來的糖人兒,篤定地說:“阿姐喜歡住這里!
應小滿刮了下阿織的小鼻子。
心里惦記著人,嘴上硬扯別的事。
“肉鋪子就在斜對面,走過去幾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錯!
義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證錄口供,怎么做生意?你還能在官衙里殺羊?”
應小滿頓時一懵。忘了這茬了……
“等七郎過來,我問問他。”
——
“把這袋卷宗交給晏寺正。”
晏容時當面把整牛皮袋二十來斤的卷宗移交給執事官員。
方掌柜在京城人脈太廣,他自己供認的定期走動交結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錄供急缺人手。
還好現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個抵仨。
“替本官傳話給晏寺正說,余慶樓奸細案已經上報給朝廷,定下八月中結案。每日至少錄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時結案,將功抵罪,望他努力。對了,晚上那頓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肉,叫他多吃點,莫累倒了!
“是。”執事官員吃力地拖著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遠。
天邊籠罩的暮色中,晏容時換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著廊子往西,敲響了西邊一排清凈小院的其中一處院門。
門打開了。
阿織的小腦袋從門縫里探出,歡天喜地回頭喊:“嬸娘,阿姐。七郎來啦!”
晏容時笑著揉揉阿織的丫髻,把手里香氣撲鼻的油紙包遞過去。“廚房現做的炙羊肉,拿去給嬸娘。你阿姐呢!
“在東屋里收拾東西!卑⒖椗踔图埌,蹦蹦跳跳去屋里找義母拿大盤子。
其實應小滿已經聽到動靜,三兩步迎出來,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進門檻。
晏容時立在小院竹林邊,視線往東邊廂房方向掃過,空蕩蕩不見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卻瞥見一道苗條影子躡手躡腳地貼著長檐陰影挪動。
一雙桃花眼里頓時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還配合地轉過半個身子,筆直往東屋的方向走。
身后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
應小滿忍著笑,張開手臂直撲上去,從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時反手摟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轉了半圈。
“哇!碧梦莘较騻鱽硪宦暻宕嗟捏@嘆。阿織興奮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轉圈唔唔——”
義母一手托著炙肉盤子,一手拖著阿織,剛邁出堂屋的腳縮回去,在屋里大聲地說:“咳,幺兒,我們要出去了!
“嬸娘,我們剛才已經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邊擁抱的兩人依依不舍地分開。
借著小院燈光,晏容時仔細觀察應小滿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隱憂。
畢竟事發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條人命。
“人證暴死隔壁,你可受著驚嚇了?”
應小滿仰著頭,眼神晶亮瑩光,驚嚇沒看出來,倒有個問題問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殺羊?”
晏容時:“……”
很好。完全沒受驚。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
晏容時耐心跟她解釋官署規矩:“官衙大門只供人出入,就連大理寺養的獵犬都要從西邊側門進出。忘了?”
說的有道理。應小滿煩惱地琢磨了好一會兒,忽地靈光一閃。
“那,把活羊牽到隔壁養狗的院子里,借塊地殺羊?”
對著面前滿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時沒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軟的臉頰。
“就跟大理寺的狗過不去是吧。”
第66章
小院當中燈火亮堂。
大理寺廚房的廚子手藝不錯, 晚上現做的炙羊腿肉滋味鮮嫩,香氣撲鼻。
三大一小圍坐在石桌前用晚食,晏容時細說起河童巷這樁殺人案。
“出事的廂房整間拆成平地,掘地三尺。屋子角落處放的一個五斗木柜搬開時, 赫然發現墻里一處夾壁。木柜后板可上下開啟, 開啟后連通夾壁!
“夾壁里的地道直通外部, 另一頭有個石蓋。官差花費不少力氣掀開石蓋后, 猜猜通往哪處?”
應小滿猜測:“屋子外頭?總之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方!
“不錯。”晏容時贊賞說:“說起來倒是個尋常人想不到的好地方。正是兩處宅院中間的那處夾道盡頭!
“平日里覆蓋了許多落葉灰土,無人出入,也無人在意。沒想到地下暗藏玄機!
義母抱著阿織邊吃邊聽, 聽著聽著,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動。
應小滿的眼睛瞪得滾圓。那處夾道她有印象,窄的很,又臟。居然被人用作地道出入口?
“所以, 賊人從夾道掀開石蓋入地道, 就可以自由出入右邊宅子。”
晏容時以手指蘸茶水, 在桌上畫出示意圖。
一條地道,從夾道盡頭地下越過右側院墻, 通往廂房。
“是陳年地道。從夯土痕跡看, 有年頭了。余慶樓最近半年才占用那間小院, 很難說有關聯。方掌柜也供認說, 他對地道之事一無所知。”
“是不是舊主人自己挖的避難地道?”
應小滿有想法:“在我們鄉下, 挺多人家地下自己挖的地窖,都是躲戰亂用!
“有可能。因此,我們昨日提審了老仆!
應小滿張了張嘴, 又閉上。隱約露出些擔心神色,被晏容時看在眼里。
“莫擔心。老人家年紀大了, 只例行詢問,并無動刑。”
“結果呢?”
“你說呢?”晏容時夾一筷子炙肉,放在應小滿碗里。“年紀既大,更兼聾瞎。一問三不知。”
應小滿想了想,撲哧樂了。
“我也覺得。提審他挺不容易,提審官的耳朵沒聾吧?”
但晏容時思慮的倒不是這個。
他夾起一筷子鮮炙羊肉,不緊不慢接著問:“聽說你和這老仆早晚送藥,有些交情。小滿你覺得……他當真聾瞎,聽不見,看不清?”
應小滿一怔。
低頭仔細回想片刻,老仆雖然嗓門大,要說全聾全瞎,她是不信的。
“似乎偶爾也能聽見幾句,有時候和我對答來著。但眼睛似乎當真不太好。我看他屋子里的陳年老垢好久沒清掃了!
晏容時點點頭。話題很快帶過。
用罷晚食,幾人圍坐喝茶時,義母問起老仆的下落。
“人既然也在大理寺,可就在附近院子里頭住著?我這邊早晚燉的咳嗽好藥,喝不完也是倒,不如送一碗過去給他!
“沒關在此處待審小院。”晏容時說:“暫拘在大理寺獄里!
應小滿和義母齊齊“。俊币宦暋
晏容時:“他不是人證!
“河童巷這處舊宅秘密甚多。長居多年的老仆,極有可能知道地道的秘密!
“他身上有作案嫌疑!
——
大理寺丞隔天傍晚過來尋應家母女做人證。
按照慣例,同樣帶來兩位錄供文吏。在小院里挪動桌椅時,大理寺丞捂著耳朵,神情痛苦,喃喃說:
“小聲點,小聲點。耳朵疼。”
應小滿坐在人證的木交椅上,低聲和老娘嘀咕:“老仆多半是大理寺丞負責審問的!
義母也低聲嘀咕:“聽說牢房的審訊室都是四四方方一間屋,里頭說話有回音!
應小滿同情地說:“那么大嗓門,還有回音。做提審活計也不容易啊……”
大理寺丞捂著耳朵入座,嘆氣說:“兩位,聲音大點。聽不見!
應家供證無甚好說的。有話實說。
凡是和老仆的對談,想起一句是一句,盡數錄下。
兩名文吏嘴角抽搐,筆下如飛如實錄下:
“喝藥!
“你說啥?”
“喝藥。
……
“哪個是你情郎?”
“什么情郎,難聽得很。你跟老人家瞎說什么!
“誰說我瞎!”
……
“哪個是你情郎。恐附o我看!”
“老人家別鬧!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處?別只顧著掃主人的兩間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墻角臟得很!哎呀,死鼠!”
……
花了整個時辰,滿滿當當錄下三大張口供,里頭許多雞同鴨講的轱轆話,大理寺丞揉著發疼的耳朵,瞧著滿紙廢話發愁。
“當真再無旁的了?錄下的這些,嗐,不似有用啊。”
應小滿扶著老娘站起身,同情地說:“能想起的就這些了,老仆原本話就不多。寺丞提審辛苦,回去早些休息罷!
這些日子以來,大理寺上下官員誰不知道應家小娘子和晏少卿的關系?大理寺丞也趕忙起身,態度頗為客氣。
“問不出線索,心里難安。睡也睡不踏實。應小娘子再想想?”
和老仆的日常對話,應小滿實在想不起更多。
想來想去,她只加了句:“命案那天早晨,我記得老仆拿大掃帚,把夾道掃了個干凈。當時我親眼看到的!
大理寺丞立刻敏銳地察覺不尋常處:“他不是每日都清掃夾道?”
“不是!
應小滿和義母想了半日,隱約記起:“大約半個月掃一次。我們搬去河童巷整個月,只見他掃過兩次而已!
大理寺丞揉著耳朵思索。文書吏刷刷記錄不停。
應小滿還在納悶地問:“這些也有用?幾天掃一次地也要記錄在案?”
太過瑣碎,誰也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線索,哪些是廢話。大理寺丞只答:“錄下再說!
當晚臨睡前,義母和女兒嘀咕。
“大理寺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這些官兒,一個個眼下青黑,沒幾個有精神,只怕都在日夜查案。七郎人瘦得厲害。得空你問問七郎,能不能挪個地兒,換處衙門當官?”
應小滿想起七郎的承諾。
“他趕著八月中結案,八月底就可以跟咱們回老家給爹掃墓了。路上來回總要兩個月,回家再待一陣,那段時間多吃多休息,叫七郎養養身子!
義母贊同:“人年輕,休息一兩個月總能恢復。但他手里的案子當真八月中能結案,八月底能跟咱們回老家?”
應小滿也說不準。
她起身吹熄義母屋里的油燈,嘴里只說:“再等等他!
——
審訊室日夜燈火通明。
大理寺丞肅然坐在案后,啪的一拍驚堂木。
“堂下老仆,如實召來。你家主人的舊宅,地下暗藏密道數條,縱橫交錯,你可知情?”
頭發花白的布衣老仆跪在堂下,扯著嗓子高喊:“你說啥?”
大理寺丞喝道:“小聲些說話!你家主人的舊宅,地下密道縱橫交錯,你可知情?”
“你說啥?!”
“密道!地下密道!!”
“你說啥?!”
“……”
一墻之隔,晏容時以木塞堵住銅管,坐回黑漆木長案后。
鎮紙壓住面前三大張供狀,他逐字逐句細查。
五月里,河童巷這處空置的舊宅被晏八郎往外傳遞消息,事發當時便提審過一次老仆。
老仆一問三不知,最后無罪釋放。
當時的提審卷宗上,同樣記載著一溜排的“你說啥?”
結案語寫道:“年紀既長,更兼聾瞎。查無可查,無罪釋審!
指節輕輕地點了點“聾瞎”二字。翻過應家母女的最新供狀,逐字細看。
在應小滿的許多口供當中,圈出幾句對話。
“裙子都臟了!
“待會兒繼續掃。先出來喝藥,我馬上要出門了。”
“出門去哪?”
老仆清掃夾道的那個清晨,應小滿端著藥碗等在夾道口,兩人之間的短短幾句對話,分明有來有往。老仆即使聾瞎,也不是全聾全瞎。他聽得見,看得見。
再次拔開木塞,銅管里傳來的提審動靜響徹石室,嗡嗡地回蕩。
隔壁審訊室里,大理寺丞崩潰高喊:“你這老仆可識字?本官把問話寫給你看!”
老仆中氣十足地喊:“你說啥?!”
“識字!你可識字?!來人吶,把筆給他!”
老仆驚恐高喊:“你們要干什么!有沒有天理了,你們硬塞什么東西給小人?小人可沒偷!”
旁邊一個看不下去的文吏插話:“寺丞忘了?老仆不止聾,他還瞎啊。如何識字?”
……
木塞重新塞住。
晏容時在長案上鋪開白紙,思索著,連續畫出幾個三角:
幕后主使——朱臣年——晏八郎。
幕后主使——朱臣年——應小滿。
筆鋒一轉,新添上幾個人名。
應小滿——義父莊九——方掌柜。
晏八郎(傳遞消息)——方掌柜(轉遞消息給某處)—— 晏容時(遇襲)。
莊九(故人歸還五十兩銀)——方掌柜。
卞評事(等眾多低品階官員)——方掌柜(買賣精鐵,收集武器,供給北國)。
白紙落下的線索亂如麻線,仿佛蜘蛛網般往四面延伸,把眾多人物牽扯在內。
關鍵節骨眼上被滅口死亡的朱臣年,格外凸顯出重要性。
他思索著,往朱臣年的名字上畫了個圈,寫上一行小字:
“幕后主事,可是鄭相?還是另有其人?”
幕后的主使之人,借朱臣年的一張利嘴,說動晏八郎傳遞消息,開春時暗殺自己這主審官,企圖阻止國庫武器倒賣大案追查下去的意圖明顯。
但幕后之人沉寂數月,第二次出動朱臣年,居然找上了和國庫武器大案毫無關聯的應小滿。
幕后之人的目的為何?
面對著蜘蛛網般的人物關系,晏容時思索著,在應小滿的義父:“莊九”的名字上,重重畫了個圈。寫下一句話:
【舊人前來歸還五十兩銀】
之前提審方掌柜時,關注點著眼在“舊人”的恩怨之上。但朱臣年當街攔住應小滿,再度吐出同樣這句話時,便不能輕易忽略過去。
提筆寫下關鍵句子后,翻開方掌柜的厚厚大摞供狀。
關于“莊九”其人,方掌柜供狀說道:
二十余年前,結識莊九于京城。
當時,莊九是受雇于其主家的護院之一。因為武力出群,頗得其主家信重,時常護衛主家出行。方掌柜和其主家做生意時,認識了莊九。
方掌柜供說:莊九的主家姓盛,也是個商戶。但盛家做的生意比余慶樓大了不知多少,在三十年前的京城可謂是名聲赫赫。結交往來的都是京城的達官貴人,王公國戚。
這位姓盛的富商,當年在京城做的,是大食國出產的薔薇水生意。
剔透琉璃八角瓶里裝一小瓶色澤晶瑩的薔薇水,乃是京城極罕見的珍物。二兩小瓶,叫價二兩金。
京城王公貴胄趨之若鶩。
“后來不知怎么牽扯進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樁武器買賣大案,盛家抄了家,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產散得一干二凈。”
方掌柜供證當時,晏容時在場。方掌柜抬頭看了眼上首主位的晏容時,眼神很奇異:
“晏相主政時的舊事了。具體為何會把盛家牽連進去,多年往事,誰還記得呢。呵呵,也不知晏少卿當時年方幾歲,是否記事了?”
話說得不敬,當時方掌柜就被獄卒踢翻地上,挨了兩記耳光。
晏容時當然不在意方掌柜的態度如何。
話雖不敬,供出真話就行。
應小滿的義父莊九,當年在京城如何跟晏家結下的仇……
就在方掌柜的這句供狀里現出了端倪。
晏容時思索著,蘸墨提筆,在亂如蜘蛛網的人物關系里又加入三組關系。
盛家(主家)——莊九(護衛)
盛家主人——余慶樓方掌柜(生意關系)
晏家——盛家(二十余年前,精鐵武器倒賣舊案結仇)
【故人前來歸還五十兩銀】
按常理推斷,其實有兩個可能:
要么,莊九自己去余慶樓,歸還五十兩銀。
更大一種可能,莊九受主家(盛家)委托,前來余慶樓,歸還五十兩銀。
晏容時把第二種可能重重地圈起,寫得密密麻麻的人名關系紙張對折,以鎮紙壓好,起身出石室。
他想起一樁之前被忽略的小事。
說來說去,都是【五十兩銀】。
為什么小滿手里的銀餅,稱重只有三十二兩?其他十八兩的去向呢?花掉了?
——
又到了日暮時分。應家暫住的小院里傳來濃郁的清香。
沒有灶臺生火,義母把熬藥的小鍋炊具一字排開,折騰了整個下午,硬是搗鼓出一只荷葉雞。
“秋涼了,荷葉再難買到。家里屯的最后兩張荷葉,燉最后一只雞子。今天吃完這頓,下次要等明年了!
義母把熱騰騰出鍋的荷葉雞擺放桌上,笑著招呼剛剛登門的來客。
“七郎來得正好。一起坐下來吃!
義母做主,把兩只雞腿夾給應小滿和晏容時一人一只。
藥鍋燉出的荷葉雞,格外有股藥香兒味。
晏容時也從提盒里擺出今晚大理寺堂食供給他的那份羊肉。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正門。按照應小滿的提議稍做變通,在隔壁養狗的院子里圈出一塊地,趁獵犬牽出去放風那段時間,應小滿過去殺羊。
大理寺公廚每天雷打不動添加十斤羊肉食材。
除了狗舍里六只狗子瘋癲了點,大理寺上下官員差役們一致表示滿意。
廚子大展手藝,今晚做的是入爐炕羊。灶爐內烤熟的鮮羊肉別有風味。
兩盤肉菜擺上,濃香撲鼻,三大一小圍桌吃得有滋有味。
應小滿邊吃邊答關于“五十兩銀”的疑問!爸按_實花掉八兩,充作四個月的賃金給了牙人!
至于其他的十兩去哪兒了。
“別提了。壓根沒有那十兩銀。我爹當年在京城時,就被他那幫子所謂‘舊友’給坑了!
她從頭說起,大銀錠里如何融進一個鐵疙瘩,如何被七舉人巷賃屋的屋主發現,如何被牙人拿過來抱怨了半日。
說完洗干凈手,轉身進屋,翻箱倒柜好一陣,捧著一坨半融化的鐵疙瘩出來。
“喏,就是這個。上回牙人還給我,我打算帶回老家給爹看看。沉甸甸十兩鐵,硬塞進銀錠里充數!
晏容時意外地捧起一坨鐵疙瘩,托在掌心,借由燈光仔細打量融化殘留的邊角形狀。
“……鐵鑰匙?”
第67章
應小滿手里的雞腿只剩個骨頭, 晏容時面前的雞腿還完完整整的。
蘸了點茶水,眼睛盯著鐵疙瘩,手指在桌上劃輪廓。劃的正是鑰匙形狀。
劃幾下,又涂抹掉, 正琢磨著修正時, 旁邊伸過來一根手指頭, 不客氣地把鑰匙輪廓都抹去了。
“先吃!睉滿把整只荷葉雞連盤子端到他面前。
“你再琢磨這鐵疙瘩, 能有鎖匠精通?把飯用完了,出去找個鎖匠來替你琢磨!
話糙理不糙。晏容時果然一笑停了手。把面前沒動的雞腿放去應小滿面前,自己接過整雞, 拿小刀沿著雞骨架片肉。
臨近中秋,今早上應小滿去肉鋪子做生意的時候,看到滿大街都在賣花燈,她順道買了盞蓮花燈回來給阿織玩兒。此刻阿織吃飽喝足, 正提著蓮花燈在小院里來來回回地跑。
義母眼里笑看著小丫頭玩耍, 言語間卻免不了浮出幾分擔憂。
這兩天小院里閑著沒事干, 義母凈琢磨著河童巷兇殺案了。
“我聽小滿說,怎么跟朝廷里的鄭相公牽扯上了?”
義母憂慮重重:“咱們平民小戶的, 做了兇案人證, 會不會得罪了鄭相公……”
“伯母無需憂慮!标倘輹r安撫說:“河童巷兇案未牽扯鄭相。死者的口供壓在我案上, 沒有錄入卷宗!
應小滿吃驚地問:“為什么?我聽隋淼說, 死者供得明明白白的, 他是鄭相麾下幕僚。”
晏容時不緊不慢地撕下兩只雞翅膀,邊吃邊說。
“首先。死者只是當街攔你說話,他未犯法!
“其次, 他堅持說他自己好奇心起,當街攔你問話, 跟鄭相撇清了關系。至于話里幾分真假,還未多問,人便被謀害!
“最后,前兩日十一郎過來大理寺,死者的口供,我當面拿給十一郎看過。你知道他如何反應?”
應小滿啃著雞腿想。
“十一郎是皇家人嘛。牽扯到鄭相公這么大的官兒,他覺得要慎重地查?”
“不,十一郎當時脫口而出的原話是:‘又是鄭相幕僚?這次又是誰要誣陷鄭相?三番五次,有沒有完!’”
噗~應小滿差點被嗆住,咳了幾聲。
“怎么回事。”
義母把早晨隋淼送來的甜橘取十來只堆一整盤,又搭一盤傍晚現炒的南瓜籽放在石桌上。
應小滿好奇心被完全勾起來,仿佛茶肆里聽人說書那般,噠噠噠地磕南瓜籽,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下文。
晏容時想了一會兒,如此說道。
“鄭相是世上很少見的一種人!
“我祖父晏相當政那些年,因為愛喝酒,曾經酒后誤過幾次不大不小的事。鄭相從不誤事!
“執政勤勉,夙興夜寐。執政六年,風霜雨雪,從不遲到早退。不貪色,不好酒,每日粗茶淡飯而已。朝中不結黨,家中無余財!
“執政六年,被誹謗構陷四次,從不駁斥,也不上書自辯。每次都安然入獄,次次查明清白放出!
“最嚴重的那次,也是門下一位幕僚惹出人命大禍事,被抓捕后供說:‘我是鄭相麾下幕僚,俱是鄭相授意!’連累得鄭相被抄了家!
“事后鄭相被查明毫無關聯。抄家時又意外發現鄭相家里過得清貧,當朝宰執,百官之首,俸祿每月三百貫,家里卻只有老仆兩三人,老妻過世多年未續娶,家里冷冷清清,連屋宅都是賃來的!
俸祿每月三百貫,還住賃宅子?
應小滿驚訝地追問:“這么一大筆俸祿,怎么花用了?”
“抄家報上去后,官家也覺得驚詫,把鄭相從牢里提去宮里,當面問詢!
鄭相自己家住賃宅,但在城郊買了兩處大宅院。宅院里供養了幾百名出身清貧、學識出眾的寒家學子。
其中有不少刻苦攻讀,科考中選的學子,陸陸續續地出仕做官。
也有更多無法考中的學子,便繼續在鄭相宅子里住著,一家老小受鄭相接濟過活,在外頭號稱“鄭相麾下清客”,“鄭相麾下幕僚”。
鄭相隨便他們吃住。
這些“清客”,“幕僚”在外頭惹了事,牽扯到鄭相身上,若事不大,鄭相也擔著。
當著官家面前,鄭相如此說:“錢財易得,人才難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養的士子一百個里頭只有一個最終成才,老臣也覺得,傾盡家財值得!
“官家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鄭相當場官復原職。這是兩年前的事!
說到這里時,晏容時手里的整雞也吃得差不多了,雞骨頭在桌上又拼成個整輪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幾句結尾,結束了今天的“說書”:
“自從那次抄家事件后,鄭相又被牽扯去兩三次禍事中。有政敵攻訐,也有幕僚惹事。但鄭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終穩坐相位!
“官家有句背后贊嘆的話,在朝野流傳甚廣!
“稱贊鄭相說:‘大賢近乎圣’。”
聽得入神的應家母女倆同時發出低低的喟嘆。
義母喃喃地說:“勤勉做事,不貪財不好色,連吃食都不貪一口,確實像個圣人。”
“小滿覺得呢!标倘輹r洗手回來坐下,邊剝橘子邊問。
應小滿想了半天。
“聽起來確實像個圣人。但……聽起來也不大像個活人。不知為啥,我聽著聽著,覺得后背發涼。七郎。”
她緊張地抓住晏容時的手:“做官兒做久了,可別做成這樣。拿著三百貫俸祿,感覺活著沒大意思,倒像要成仙!
晏容時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點意味深長。
“放心,不會。”當著義母的面,他沒多說什么,只指了指面前桌上擺好的雞骨架。
“旁的不說,晏家祖傳好美食。家里日常三頓飲食做得精細,和粗茶淡飯不沾邊。以后小滿不必擔心吃食上虧欠。”
義母當時便明顯松口氣,釋懷地笑了。起身端來熱茶,招呼兩人喝茶。
應小滿:“……”
“你家三頓飲食做得精細,跟我說什么!
晏容時只笑。
把剝好的橘子放去她面前。
“入秋后的橘子甜,多吃點!
祖父當年病中無事,曾經和少年的他閑說過兩三次。他印象很深。
“你之所以為你,我之所以為我,人人都會有獨有的小癖好。喜愛厭憎,七情六欲,自然之道。大節無虧即可!
“人人都想成圣賢,但真正的圣賢只在書里。頭頂明月尚有虧盈,烈日尚有日食。哪有毫無瑕疵的人呢。遇到了世上所謂完人,你要小心留意,他把瑕疵藏于何處了。”
遠處敲響二更天的梆子。呵欠連天的阿織被抱去屋里哄睡。
晏容時起身告辭。
應小滿提燈送他出門,沿著鵝卵石小路一直送出去百來路。
出門時規規矩矩的,等頭頂月影鉆入云層,再從云層現身時,月下的兩個人影已經擠擠挨挨靠在一處。
步廊子轉角處種了一小片竹林。竹影搖動,兩人十指交握,在竹影間慢騰騰地走。
晏容時說:“剛才的橘子我吃了一個半,都是甜的。你吃的呢?”
應小滿細數了數:“吃了兩個半,這種黃皮大柑橘真的很甜!
“我嘗嘗。”
“嗯……?”
月下慢騰騰沿著竹林走的人影停住了。
竹影在林間移動。竹下的人在細細地品嘗,口齒間帶著清茶的香,又帶著柑橘的甜。
月光浮動。依偎在一處的人影開始小聲說話。
“晏家日常飲食做得細致,許多祖傳的食譜秘方。有我祖父的研究,還有我母親的。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愛做菜。我娘愛做!
“你只看。哪個食譜方子看饞了,叫廚房做便是!
聽起來倒不錯。應小滿彎著眼睛,開口剛想說:“阿織那個小饞貓……” 要樂死了。
才說幾個字便忽然醒悟過來,裝作很兇的:“說什么呢。八字沒一撇的事,別瞎說。”
嘴里兇巴巴的,一雙眼睛卻還是彎著的,像竹林高處掛著的彎月,眼底映出面前郎君的影子。
她隱約有些預感!跋面你又要忙了嗎?”
晏容時并不瞞她。“藏在銀錠里的鐵鑰匙是重要線索,會加緊追查。接下來幾日不得來了!
應小滿露出不舍的神色。
晏容時更舍不得。
臨別在即,他摩挲著面前柔軟動人的唇瓣,輕聲哄說:
“甜橘子茶香的嘴再張開些。我嘗嘗!
——
火把亮如白晝。今晚單獨提審重犯。
晏容時坐在石室的黑漆長案后。方掌柜盤膝坐在右角落的木柵欄里。
“拿到應小滿手中的銀錠,你立刻把銀錠融成了銀水。這不是尋常人的做法。”
“因此,故人前來歸還五十兩銀。歸還的不是銀錠,而是銀錠里藏的東西。你對此知情,意圖尋找那東西!
方響笑著拍掌幾下。
“想到這一步不容易,方少卿!
“只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銀錠里藏了什么。不必追問了。不知就是不知,再下令拷打,只不過白費功夫而已!
晏容時并不顯失望。
不疾不徐,有來有往,慢慢地套話,仔細尋找漏洞。
“你這個余慶樓的主事人都不知情,還會有誰知情?等當真有人前來歸還銀錠,你如何驗看來物真假?總不會真的假的都收下,直接送回北國?如此玩忽職守,你北國上司不計較?”
方響自嘲地笑了。
“莊九手里那個銀錠,老夫確實不知里頭到底塞了什么東西。他主家說會托莊九送個東西來余慶樓保管。結果東西始終未來,莊九也消失不見,只有老夫在京城苦等。呵呵,一等二十多年。”
晏容時從書案后抬起視線,注視方響片刻。
“你之前供認說,和盛家只是尋常商賈來往,并無深厚交情。按常理來說,即便還記得盛家,和盛家過去交往的種種事早該忘了。你卻把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托付牢牢記到今日!
“究竟何等的重大原因,讓你把尋常來往的商賈一句尋常問話,牢牢記到二十余年后?以至于多年后應小滿現身時,你立刻現身,她一句‘姓莊’,你立刻想起了莊九,之后更派出死士追蹤應小滿?中間藏的那段,說出來!
方響瞬間閉上了嘴。
石室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晏容時把從前記錄的長卷宗拉開,擺在方響面前。
“方響,你之前說過,愿意配合我們問話,只求速死。你既然已供出了這許多,為何又要隱瞞,導致酷刑加身,不能速死?”
方響嘆了口氣。
“實話與你說,晏少卿。老夫既然落在你們手里,配合供出這許多,確實只求個速死。但老夫在北國還有家族妻兒。你再問下去,老夫的家族妻兒保不住!
晏容時追問:“你的意思是,被捕受死,余慶樓據點暴露,招認在京城潛伏的奸細網,這些都不會牽連你的家族妻兒。但我追問你和早已消失的盛家的關聯,會牽連你在北國的家族妻兒?”
方響閉目不答。
晏容時耐心地等。
空氣凝滯了整個時辰后,方響終于開口,帶幾分苦澀道:“二十余年前逃過了你祖父晏相的手,如今又落在你手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必再問了。老夫已供出這許多,夠立功升官了,何必趕盡殺絕呢。可憐可憐老夫在北國的家族老小。結案罷,晏少卿!
晏容時停下了筆。
兩邊較勁的整個時辰里,他把白紙又畫成個亂麻。
新添幾段關系。
方掌柜——盛家(非同尋常的緊密關系)
盛家(主家)——莊九(送銀錠,內藏銅匙)——方掌柜(苦等二十年)
晏容時抬筆把“銅匙”兩個字重重圈出,繼續開口詢問。
“尋常的五十兩銀,必然不會讓你惦記至今!
“打個比方,盛家同意把他家的億萬家財贈你,這等分量就足夠方掌柜你記住二十年了。”
方響冷嗤:“盛家以億萬家財贈我?盛家早抄家了,哪來的億萬家財!
“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晏容時不緊不慢地說下去。
“不錯,盛家卷入當年的國庫武器倒賣舊案中,抄了家,出了事。因此盛家和你約好送來的東西沒有送來,約好的莊九也沒有出現,而你沒有去追,只能在京城苦等,因為你也不知莊九去了何處。如果盛家還好好的,約好的莊九沒有出現,你必然早就追去盛家詢問了。對不對?”
說到這里,他抬筆蘸墨,記錄在案。
“所以,盛家主人和你相約,讓莊九送五十兩銀來余慶樓的節點,是在盛家已經卷入大案、即將抄家的危機時刻。”
方響懊惱地閉上了嘴。
晏容時繼續往下推:“反過來想一想,盛家即將家破人亡的危急時刻,送出去的東西,必然是極緊要的物件。送東西的人,必然是極可信的人。因此,盛家主人派遣他身邊信賴的莊九,送一件極重要的物件給余慶樓……”
他往前翻了翻錄供:“余慶樓當年,新開不久罷?方掌柜當年新來京城,和盛家的生意往來,不過是幾次酒水買賣。一個立足京城多年、做名貴薔薇水生意的巨賈,一個初來乍到、尋常小酒樓的掌柜,兩邊如何搭上‘臨危受命’的交情的?”
方響咬牙不語,額頭青筋跳動,兩眼露出兇光。
晏容時又低頭看了眼關系圖。
方掌柜——盛家(非同尋常的緊密關系)
提筆補上:方掌柜(北國奸細)
“常理說不通。但若兩邊都是奸細,彼此知根知底……那就說得通了。”他慢悠悠地說。
他起身走到另一處書案,把泛黃的舊卷宗挨個翻看。
盛家之主,盛富貴。主營薔薇水買賣生意,京城交游極廣。充當掮客,引見各路豪富,結交京城達官貴人。
其中一路豪客,實為北國的五王子莫爾敦。借由盛家的路子,暗中交結京城高官,倒賣出去整庫倉的精鐵武器,甚至還有大量火器。
被晏相連抓帶查,在邊境把倒賣武器追了回來,順帶抓了北國王子,端了京城的奸細老窩。
“讓我看看盛家的罪名判定……盛富貴不知北國王子真實身份,被北人利用,交結涉案,判了抄家流放!
晏容時把舊卷宗放好,走回木柵欄邊,繼續溫聲緩語地問方響。
“所以,當年還有漏網之魚?”
“除了被家祖父晏相連根挖出的一大窩奸細。號稱 ‘被北人利用,牽連涉案’的盛家,其實是北國派來的第二窩奸細?”
“你方才不肯說,故意示弱說什么家族老小……為了要保這個秘密?”
方響閉了閉眼,又睜開。
額頭青筋暴起,冷冷道:“晏容時,結案!”
這是方響說的最后一句話。
之后方響再沒開口說一個字。
清晨時分,晏容時緩步走出石室,吩咐下去。
“倒查三十年,重查當年涉案的盛家!
——
鼻下傳來桂花的清香。從審訊室回值房的路上,栽種的桂花樹到了盛放的季節。
晏容時心里一動,腳步停下了。
問周圍路過的文吏要了剪枝的大剪刀,在清晨的晨光里挑揀著剪下幾枝,叮囑隋淼送去西邊應家小院,自己留一支,抱在懷里進值房。
案頭放著一小籃橘子。
他抓起一個看了看。黃橙橙的大個頭,瞧著有點眼熟。
“應家小娘子大清早送來的!
大理寺丞咳了聲:“下官當時正好進門,剛想攔說,官衙值房重地,不好吃橘子。但應小娘子說,晏少卿喜歡這種甜橘子,留下籃子就走了。少卿你看……”
晏容時失笑。他喜歡的哪里是橘子。
嘴上什么也沒說,把兩只黃橙橙的橘子欣然擺在案頭。
——
應小滿午后從大街斜對面的肉鋪子回來后,遠遠地聞到一股清香。
“哪來的桂花?”
義母:“七郎早晨送來一小籃子,四五枝;@子底下還壓了張紙,你瞧瞧。”
應小滿從小空籃里摸出字幅展開,念道:“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齊聚應家小院。”
“啥意思?”
“大概是,昨晚吃了咱們的荷葉雞,今天送來桂花,道謝的意思?”
應小滿高興地四處張望:“花呢花呢!
義母樂滋滋說:“他送的正好。我正閑得發慌,今天做了點桂花金棗糕。桂花都燉鍋里呢!闭f著打開熱氣騰騰的小石鍋,“看。”
應小滿:“……”
————
當天晚上,晏容時在值房里挑燈查閱卷宗時,有服侍吏人敲門進來。
“應家小娘子送來的! 吏人提著小竹籃放去案上:“說不打擾辦案,轉身就走了。叮囑晏少卿要吃完!
晏容時掀開小竹籃里的白布。
迎面一股撲鼻桂花清香。竹籃里整整齊齊放著四塊桂花金棗糕。
早晨隨桂花送去的紙幅也被送回,壓在籃子底,在反面橫平豎直地添了兩行字。
“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都在我娘鍋里!
“吃罷!
第68章
頭頂上高懸的一輪彎月逐漸變圓。
轟動京城的余慶樓查封大案, 于八月中秋前夕正式結案,大理寺拘捕敵國奸細八名,涉案官員三十八人,涉案五百余人, 按涉案輕重量刑定罪。
官府邸報公布了北國奸細據點的消息。之前哄傳街坊茶肆的種種情愛相關、兩個衙內互相斗氣、為個小娘子打砸酒樓之類的流言一掃而空。
“余慶樓的案子結了, 七舉人巷的縱火案也跟著破了。”
中秋這天傍晚, 義母想方設法用煮藥小鍋弄出幾道拿手菜。
對著逐漸顯露天幕的一輪圓月, 義母感慨說:“一個八品的小官兒,聽說姓卞,叫卞評事。跟巷子西邊的周主簿家平日還是好朋友。為了點錢財事, 怎能狠心把周家滿門都燒了呢!
“不止錢財吧,還有官場前程。而且他自己沒動手,總覺得查不到他頭上!
應小滿給老娘和自己的杯子里斟酒,給阿織也倒了杯蜜水。
“卞評事出贓物的路子搭上余慶樓, 跟方掌柜一來二去混了個相熟。周主簿被抓了以后, 書房暗藏的記賬冊子叫他睡不著覺, 他就去余慶樓問辦法。方掌柜給他寫了個‘火’字!
“死士一把火把周家燒成平地。卞評事自己無事人般在家里睡覺。周主簿壓根不知道余慶樓。這案子能破,簡直老天有眼!
義母聽得喃喃地念佛, 起身去供奉著玉如意和觀音大士畫像的佛龕前頭拜了幾拜。
母女倆對著頭頂一輪圓月碰杯。
“八月十五了!
“下個月半, 咱們頂著頭頂的圓月亮, 就該在回家的半路上了!
“嗯。”
“七郎今晚不得來了罷?他自家里肯定擺中秋宴席。上回我聽隋家后生說了一嘴, 好家伙, 晏家竟有那么大一家子人。聽說同輩兄弟就有三十六個。吃席敬酒就得半個時辰。”
應小滿抬頭看了看澄月:“他說晚上抽空來我們小院一趟,自家不回了。這幾天他日夜都在官署里!
義母納悶說:“案子不是破了么?怎么反倒更忙了。”
“余慶樓的案子和七舉人巷縱火案破了!睉M嘆口氣,給阿織夾肉。
“去年秋冬就開始查的那樁國庫武器失竊大案, 還壓在手上呢。”
義母也嘆著氣喝了口酒。
“哎喲,這酒滋味好!”
她稀罕地倒了第二杯, 拿在手里打量:“哪家的酒?咱們回老家帶一壺,供去你爹墳上!
提起供奉去墳頭,義母就沒忍住提起被充作證物的鐵疙瘩。
“記得叫七郎用好了拿回來。你爹那犟驢脾氣,不撞南墻不回頭。鐵疙瘩供去墳上,提醒他怎么被人騙的,叫他在地下長長記性。”
“我曉得!睉M抿了口酒,舔了舔唇角。熟悉的芳馥香味彌漫舌尖。
“這酒是玉樓春!
——
圓月清輝灑向大地。
大理寺官署燈火通明。查辦兵部精鐵武器失竊大案到了最后關頭,相關官員日夜提審人證,查驗物證,翻閱舊卷宗。一場橫跨二十余年的大案,不知多少人耽擱了中秋團圓之夜。
十一郎的長案在左邊,晏容時的長案在右邊。晏八郎的長案擱在下首。眾多值守官員進進出出。
清輝如水,月光隔窗映照在水磨石地面時,晏容時放下筆,吩咐八郎:“難得八月十五,你先回家去。”
晏八郎從供狀紙堆里抬頭,露出一雙發青的無神眼睛。
“下官撐得住。下官還可以繼續做事!
“回去。”晏容時頭也不抬,從案牘中吩咐說:
“你母親在家里等你。今晚你再不回,你母親定以為我把你害了,說不準明早披頭散發來官衙敲鼓鳴冤!
晏八郎的嘴角抽搐幾下。
以他母親的性子,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筆,腳步虛浮地飄出去。
十一郎冷笑:“你這位兄弟的性子,只怕非但不會感激你放他回家過中秋,心里還怒罵你辱他母親。”
“隨他!标倘輹r并不以為意,尋出一份供狀攤開,一目十行地翻閱。
又對十一郎道:“你該回宮了。中秋家宴,缺席不好!
十一郎確實打算走了。起身離席幾步又走回。
“你自己不走?今晚不回長樂巷了?”
“八月中秋團圓夜!标倘輹r淡淡問:“回去長樂巷看誰。”
十一郎噎了下。
七郎是他幼時伴讀,兩人知根知底。他豈不知長樂巷的事。
晏相還在時,格外看重七郎,時常帶在身邊教導。
“吾家麒麟兒”的說法,便是晏相在某次宮宴時,驕傲指著年幼的嫡孫當眾如此說道。
七郎從此名聲大噪。小小年紀,得以交結京城的眾多名士。
相比七郎這個受寵嫡孫來說,七郎的父親卻只是個平庸無奇的兒子。
晏相臨終前,指定七郎為下一任晏家當家之主,當時七郎才十二歲。晏相為此索性跳過其他的兒子,命七郎的父親暫領家主之位。
不止七郎的叔伯兄弟不服,七郎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服。
那幾年晏容時在晏家具體如何過的,他閉嘴不提,十一郎這個生平好友也不大清楚?傊,晏容時的母親便是在那幾年郁郁逝去了。年滿二十加冠后,他父親也并未遵從晏相的遺命,拒不肯將家主之位拱手讓給兒子。
少年時才氣縱橫的晏家麒麟兒,漸漸長成了后來的沉靜含蓄性子。外圓內方,心思縝密,點水不漏。
他父親被一場風寒擊倒后,病重疑心更甚,對自己的親生兒子諸多防備,動輒大罵掌摑。七郎面不改色,晨昏侍疾,被潑得滿身藥水淋漓,依舊安之若素,該點卯照常點卯,該坐衙照常坐衙。
以至于后來連官家都驚動了,問起晏家“名門之后,為何酷虐親兒?”當日下旨把他從修史書的編修院平調去中書省,任御前起居舍人。
下的是皇帝中旨,從宮里發出,未經過六部衙門的層層官員,直接送去晏容時手里。
晏容時將圣旨揣入袖中,若無其事回家,一個字都不提。
平調任職,依舊是正六品。連官袍子都不必換。
第二天照常起身,早晨侍疾后身上什么樣子,就什么樣子直接入宮去。
御前侍奉,記錄起居。官家瞠目盯他良久。
他父親一場風寒大病還沒好全,朝中幾位與晏相交好的老臣相約入宮面圣,在官家面前舊話重提。
提起晏相當年幾次三番對老友們說過的:
【只等吾家七郎長成及冠,便可繼任家主,中興晏家。】
這是三年前的事。晏容時當時二十一歲。
成為京城名門大族最年輕的一位家主后,晏容時將自己的父親客客氣氣移送老家祖宅養病,順帶送走了十幾位叔伯長輩。臨行前贈他們一句話:“鄉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靜氣”。
鄉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靜氣。對著京城見不著的好山好水好風景,一年氣死了仨長輩。
三年中秋月圓,時光荏苒。
祖父,父親,母親?傊瑤孜谎}至親都不在了。過往恩怨皆休。
長樂巷大宅里倒還有個年老忘事的老祖母,整天樂呵呵地問“我家七郎在何處啊”。
十一郎已經走出門去,站在中秋明亮月光里,回身勸了句:“回去看看你家祖母也好。”
晏容時起身送他出去,不置可否,只說:“我自有去處。你且回!
頭頂月色偏移。
明亮月光在云層移動,逐漸升上中天。
被單獨招來問話的工部巧匠站在長案前,把半融化的鐵疙瘩小心雙手奉還,又送上一把新打制的精鐵鑰匙。
“回晏少卿,小人想方設法取模,盡力修補原樣。原本的鐵鑰匙有□□成把握就是這樣。但具體能不能打開鎖頭,還得當面試過才行。”
晏容時拎起鑰匙上方的小銅環,將沉甸甸的精鐵鑰匙舉在面前,借著月光打量。
“極為厚重的一把鑰匙。不像箱柜所能用的!
“不像箱柜鑰匙,太大了!苯彻ひ操澩骸扒浦瓜癜守庫倉的大門鑰匙。”
晏容時晃了晃沉甸甸的鑰匙。
“庫倉鑰匙我見過不少。少有這么厚重的!
匠工見識過的庫倉鑰匙也不少,想了想道:“京畿三座武器庫的庫倉銅鎖,小人有幸見識過一個。那鑰匙,差不多有這么大。”
三座京畿武器庫,晏容時都去過。
他回憶起武器庫倉的大門。“我記得是整塊澆筑的鐵板,九尺高,兩扇合攏!
“是是。須得四個壯漢合力推開。” 匠工補充說:“小人時常修補武器,曾親眼見過幾次武器庫開鎖。兩扇鐵門上極粗的兩道銅柱把手,掛極其厚重一把精鐵大鎖。鎖孔粗圓,需要極大一把精鐵鑰匙打開!
嘩啦~嘩啦~
手里沉甸甸的精鐵鑰匙碰撞銅環,發出細微脆響。
晏容時收起鑰匙,叮囑匠工。
“此事絕密,望你守口如瓶。若能順利破獲大案,會將你的名姓上報記功。若泄露出去,涉嫌通敵。你自己知曉輕重!
“出去時莫聲張。莫驚動其他人!
——
官衙西邊應家小院。冷掉的飯菜熱過兩輪。
阿織眼淚汪汪地打呵欠,“七郎還沒來嗎?我好困……”
應小滿把新上市的柿子剝皮,喂了她一點點!昂贸詥幔俊
阿織閉嘴嚼了嚼!昂锰,好吃。”
“你慢慢地吃,邊吃邊等。吃完半個柿子如果七郎還沒來,你就去屋里睡覺!
阿織捧著柿子咬得不亦樂乎的功夫,應小滿又說:“以后別叫七郎了。叫七哥!
“?”阿織茫然地問:“又要叫七哥了?為什么呀!
“你見了隋淼都喊隋家哥哥,連沈家大郎你都喊沈哥哥!
應小滿一邊幫忙剝柿子皮一邊說,“見了七郎,更該喊哥哥。七郎更親近咱們家!
說的有道理。阿織乖乖地改口!昂冒,喊七哥!
義母對著滿桌子菜,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小酒,放下酒杯說:“先不急。等七郎跟咱們回老家,去你爹墳前,把兩刀紙錢燒過,供一壺京城帶回去的好酒,叫你爹在地下有個數,再叫阿織當場改個口,七郎從此算我們家親近的人!
說得更有道理。應小滿和阿織兩個都乖巧應下。“好吧!
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阿織手里半個柿子還沒啃完,高興地跳起來去開門:“七郎來了!”
晏容時提著一個提盒來的。
三層大提盒,滿滿當當擺著八菜一湯。六葷兩素,湯還是熱燙的。
“從附近酒樓訂的招牌菜。”
山煮羊,蟹釀橙,豆豉雞,鮮鵝鲊,鱸魚膾……
各色京城名菜一一擺出,連帶應家自己準備的六道下酒菜,十四道菜肴,算是極為豐盛的席面了,小院石桌壓根放不下。
義母張羅著把靠院墻放著的長木桌搬來小院中央,總算放下了十四道大菜。三大一小分兩邊對坐,義母帶著阿織坐北邊,應小滿帶著七郎坐對面。
每人面前重新添上筷子,碗勺,酒杯。
“我來晚了!标倘輹r接過筷匙,好笑地捏了捏阿織呵欠連天的小臉蛋。他有些意外。
“帶來的幾道菜原本打算做宵夜。你們還沒吃么?”
“阿織吃過了,我跟娘等你來!睉M晃了晃被老娘喝得半空的酒壺,把第二壺酒放在桌上。
“知道你那邊忙。難得的中秋節,你又不回家過,總不能叫你孤零零地在官署里自己吃喝一頓就算過了?”
她給桌上三個空杯挨個斟滿,放在各人面前。
“好了,不拘人數多少,總歸在一起吃席過節。娘,七郎來了,你老人家舉杯呀!
義母今夜酒喝得有點多。不過她的酒量顯然比女兒好得多,臉上壓根不顯,只有點酒氣上頭,顯出平日少見的開懷模樣,應小滿一催促,義母干脆地舉杯。
“咱們應家在京城過的頭一個中秋。沒啥好說的,大家都平平安安最好!
應小滿歡喜舉杯:“敬八月中秋好月色!
晏容時同時舉杯:“敬中秋皎月,愿四海安平!
阿織左看看,又看看,跟著舉起蜜水杯子,憋了半天:“喝!”
——
今晚放開肚皮吃席,吃喝得盡興。唯一的遺憾是酒不太夠。
應小滿拔開酒瓶塞,一滴滴地往酒杯里滴。
“兩壺酒這么快就見底了!彼止菊f:“我都沒喝兩杯。今晚娘喝得好多!
“我再叫人送一壺來倒是不打緊!标倘輹r搖了搖空壺放下,悠然說:“怕有人喝醉了,當著家里小孩兒的面,又喊七郎,親親——”
應小滿撲過來捂住他的嘴。
“別說!彼÷曊f:“娘不知道。”
晏容時同樣低聲說:“別怕,你母親吃喝得高興,不見得留神聽我們說話!
難得八月中秋好宴席,義母確實還在興致極高地吃喝,時不時地塞兩筷子好菜去阿織嘴里。阿織已經吃得肚皮滾圓,應小滿抱起呵欠連天的小丫頭,送去屋里哄睡。
哄睡的時候,她隱約聽到屋外傳來的交談聲,老娘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很高興,和對面的七郎絮絮叨叨念起許多老家的人事。
阿織已經睡著了,臉頰紅撲撲的。應小滿輕手輕腳地擦臉洗手腳,換了身睡覺的單衣,被褥拉開,把亂動的小手小腳塞進被褥里。
晏容時在小院中,還在和看來很清醒的老人家閑聊。
“我的生辰在庚午年正月十五,午時生。生辰八字需要我寫下么?”
“要的!绷x母惋惜地說:“我一輩子不識字啊。還好我家伢兒識字,字寫得平平整整的,咱們村里的先生都夸她寫得好!
說著說著,更加惋惜起來:“可惜她小時候家里窮,沒得多余的錢供束脩請先生。伢兒沒正式念過書,只旁聽了幾年。”
晏容時從懷中取出一張提前準備好的硬殼紅貼,借用應家的筆墨,開始當面書寫生辰八字。
邊寫邊道:“無妨的。小滿以后想學的話,我會教她!
義母極為歡喜:“七郎你性子好,人耐心。教得肯定比教書先生好!
兩人閑聊幾句,話頭轉回生辰八字。
“小滿的生辰八字,沒有機會知曉了么?當年可有留下什么線索!
“老頭子什么也沒說。總之小滿抱回家時,瞧著像沒滿月。她是在小滿節氣當天,太陽最敞亮時分抱回家的,就算她小滿生,午時罷!
晏容時心里默推十六年前:“那應當是:戊寅年,五月二十日,午時生辰。”
又細細問過應家籍貫地,收起紙筆時,他格外提醒義母一句。
“這趟帶阿織離京之前,最好問一問銅鑼巷的舊鄰居,可有人記得阿織的生辰八字。盡早錄一份回來才好。”
“哎喲!绷x母差點真忘了,連連道謝。
晏容時又道:“還有一樁事……”
應小滿在屋里哄阿織睡覺時,眼瞧著老娘在堂屋翻箱倒柜,拿了個物件出去,和七郎又絮叨了半日,把人送出門。
阿織躺在炕上睡沉了,正好義母回來,她納悶地問老娘。“剛才你進屋拿了個什么給七郎?”
義母人瞧著清醒,說到后面忘了前頭的,坐炕邊想了半天:“襁褓啊。”
“?”
“七郎說小滿那天畢竟不是你真正的生辰。他想拿你的襁褓去找人問問,興許能打聽出你親生爹娘的線索。我就開箱籠拿給他啦!
應小滿炸毛了。
“娘!不是跟你說收起來壓箱底別給人看嗎。”
義母又想了半天,“是嗎?忘了。”
“……”
應小滿總算瞧出幾分不對勁。老娘這是喝高了。
她扶著老娘洗漱睡下,義母打了個酒嗝,美滋滋地咕噥說:“跟我討八字了。七郎是個好后生!
“……”
應小滿:“娘你給了?”
“人家都把他自己的給了,我為啥不給?”義母從懷里里取出一張硬殼紅貼,得意拍在長案上。“看看,七郎自己的八字。喲,他字寫得真好。”
紅艷艷的紙張落在應小滿眼里,一顆心咚的劇烈一跳。她伸手翻了翻紅貼。
果然一筆正楷好字。祖父祖母、父母姓名,家族籍貫,生辰八字,寫得清清楚楚的。
“娘,咱還沒帶著七郎回老家,七郎還沒去爹爹墳前燒紙,爹爹還沒托夢呢。娘你就……就同意換庚帖了?”
“換啦!”義母美滋滋地打量紅紙庚帖,越看越滿意:“七郎是個好后生,為啥不換?他臨走前說,你的庚帖他替你寫,明早送來。過兩天會叫他家哪個長輩上門,正式跟咱家換庚帖!
“爹呢?不管爹了?”
“你爹敢攔我相中的好女婿,大半夜我也要坐墳頭跟他吵去!”
“……”
老娘做主給了庚帖,說啥呢。人都睡下了。應小滿啞口無言地吹熄了油燈,關門出去。
等老娘一覺睡醒起來,酒醒了再說吧。
第69章
這一夜應小滿睡得不踏實。整宿都在做夢。
夢里亂糟糟的, 一會兒老娘坐在墳頭,跟地底下鉆出來的爹爹吵成斗雞般。
一會兒夢境突轉,七郎提著玉樓春給爹敬酒。爹吃了京城帶來的酒就不生氣了,高興地拍著七郎肩膀, 扯開洪亮的嗓門稱贊:“是個好后生!”
夢境再轉, 忽然又轉出拜堂的景象。
視野里鋪天蓋地的大紅, 亮堂堂點起龍鳳蠟燭, 兩份紅紙庚帖放在面前,許多雜亂的聲音笑鬧說:“新郎來了!”“新娘子在這里!”
應小滿的視線飄在半空,看到自己穿一身正紅喜服站在堂下, 七郎穿著新郎喜服,捧著同心結站在院門外。老娘牽著阿織的手,喜氣洋洋地和七郎說話。
她在夢里也歡喜,正要迎出去時, 忽然迎面出現一團黑煙, 爹爹從地底下晃悠悠飄出來……
天邊才蒙蒙亮, 應小滿夢里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
一睜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庚帖。
家里起得最早的阿織蹦蹦跳跳把紅貼送進屋來。
“七郎給的!
阿織比劃著說:“我說阿姐還在睡覺, 他說不要打擾你, 收下就好。他都沒進門, 轉身就走啦。”
應小滿一邊穿衣裳一邊飛快地翻庚帖。
還是那筆極好的正楷小字, 把自家情況寫得清清楚楚。
先父:應大碩。母:黃氏。
籍貫:荊州漢陽郡龍口縣小榆莊人氏。家中獨女。
生辰八字:戊寅年, 五月二十日,午時生辰。
昨晚他自己的八字庚帖就擱在堂屋的佛龕邊上。應小滿把第二份庚帖往同樣的位置一拋,小跑追出門去。
“等等!”
晏容時已經沿著鵝卵石道走出去老遠, 腳步一頓,停在微明的晨光里。
他回身張開手臂, 把迎面撲過來的小娘子抱了個滿懷。
“怎么跑這么急?”兩人挨得近,他可以清楚看到應小滿鼻尖上急跑滲出的晶瑩細汗,秋香色小襖衣襟上一處盤扣忘了扣上,露出脖頸間大片雪白肌膚。
他不動聲色拿身子擋在前方,按住那處敞開的衣領,替她把盤扣仔細扣上了。
“可是發現庚帖哪處有錯漏?我拿回去改!
庚帖半點錯漏都沒有。
但應小滿壓在心底的疑問簡直快滿溢出來。
“你還沒跟我們回老家拜墳呢!”
她急得氣都喘不勻:“我爹都沒見過你,我們……我們怎么在京城就定下了?我娘昨晚喝醉了!等她酒醒了……”
“伯母昨晚并沒有喝醉!标倘輹r篤定地對她說。
“京城過禮的規矩,伯母昨晚問得很仔細。我詳盡答了,她才同意互換庚帖!
應小滿:“?”
老娘昨晚回屋就睡了,一個字都沒跟她說……
“你可別哄我!泵髁亮恋难凵窭飵謶岩,“我看娘醉得厲害!
“一個字都不騙你。”晏容時替她擦拭鼻尖細密的汗珠,心疼里帶好笑。
“剛才到底跑得有多快,這么點路就跑出汗來?”
很快么?應小滿想了想:“也就是從前進山追斑鳩追錦雞那樣。沒跑太快,你走路比山里的錦雞慢多了。”
“……”
晏容時抬手不輕不重捏了下她粉撲撲的臉頰:“形容得很好,下次別這么說旁人。會結仇的。”
東邊逐漸亮堂起來的晨光里,他拉著應小滿的手往前走幾步,兩人站在步廊子附近的僻靜竹林角落,細說京城的過禮規矩。
“我私底下送來庚帖,不算正式換帖!
“兩家聯姻結緣,意義深遠。京城過禮的規矩繁瑣,需得有兩家長輩在場,第一步之納采過后,長輩當面允諾,互換庚帖,才是第二步之問名。”
“問名之后,第三步納吉才算文定,又稱小聘。之后還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過完,才算正式締結兩家婚事,因此……”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小娘子嬌艷的面龐上。
聽呆了的應小滿在晨光里微微張開了紅艷艷的唇。
唇邊落下一個親昵的吻。
“到第二步,換帖問名時,兩家還不算正式定下。你領我去老家墳前時,不必對你爹爹心存愧疚。”
……原來是這樣。
兩家換庚帖不算正式定下,應小滿心里感覺好多了。
但唇邊落下的親吻卻沒有離開。起先只是細碎的啄吻,后來漸漸加深加重,應小滿呼吸急促,感覺自己有點喘不過氣,她微微地往后仰,卻又被追逐上來。
偏僻無人的僻靜小竹林里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響。一個急促的說,一個溫柔的哄。
“……七郎,我有點喘不過氣……”
“別慌,還是親親,只是換種親法而已!
“嗯……?”
僻靜竹林里沉寂良久。又響起隱約的對話聲。
“為什么急著在京城換庚帖呢。我原本打算帶你回家看看爹,明年開春再回京城……”
“京城去荊州,來回便是半年。六禮過完又是半年!
“七郎覺得太久了?”
竹林里安靜下去。林中相擁的人在試探著深吻。
連綿的吻落在柔軟芳馥的唇邊,逐漸深入。應小滿起先癢得直笑,笑著笑著又喘不過氣,開始推他。推得力氣并不大,像林間玩鬧的小獸。
晏容時緩緩摩挲著面前小娘子潤澤艷色的唇。
小滿過年便十七了。
她在他面前一日日的褪去青澀,精心呵護已久的山頂雪蓮緩緩浴光盛開。
秋季開始納采。等六禮走完,成親的最早日子也得明年開春。
小滿不習慣深吻。他以小滿最喜歡的親吻方式,蜻蜓點水地親了親她柔軟的唇角。
“太久了!
——
納采,問名,算是兩家結親開始。
應小滿仔細問過了,過幾日來應家商議的,原來就是自己入宮當天,七郎曾今引她見過的韓老。
她詳細地和老娘轉述:“韓老年紀很大了。瞧著七十往上走,須發全白。聽說是掌管大理寺的正卿,還是當朝太傅,三朝元老。七郎小時候和韓老學過書法來著,算半個老師!
義母吃了一驚:“這位老人家好大來頭,咱家沒好東西招待啊。”
“小院連廚房都沒有,娘別多想了。出去買點好茶好糕點,備著就行!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
在應小滿的印象里,韓老應該會找個散值后的傍晚時分,如同七郎平日里過來那般,拎著一提盒禮物,從大理寺某處官衙踱來應家暫住的小院,敲開院門,進來和義母閑聊幾句,兩邊納采,問名。
因此,三日后某個清朗氣爽的秋日早晨,當應家打開院門,迎進來浩浩蕩蕩的一長隊人龍,納采送來的箱籠塞得小院滿滿當當無處落腳時,從義母到應小滿和阿織,應家三口站在堂屋長檐下,全懵了。
大小箱籠六十四抬,最大的箱籠四尺見方。小院空地占滿了都堆不下,中間只留一條走人的空道。
頭發全白的韓老就沿著這條空道緩步從小院外走近堂屋,微笑致意。
“應夫人。老夫韓興繼,今日冒昧登門,替好友家的晚輩求一樁喜事!
事關女兒婚事,義母強做鎮定,裝出見過大場面的樣子,寒暄著把韓老讓進屋里,端上新買的好茶水好糕點,兩邊入座。
阿織也跟前跟后的幫忙,時不時地幫嬸娘遞幾道糕點上來。
韓老笑著摸摸阿織的小腦袋,把提前準備好的一大包糖飴遞去:“小丫頭好乖。辛苦你了,出去吃罷。”
兩邊長輩坐在堂屋里說話,佛龕邊上擱著兩份庚帖被義母起身取來,放在桌上。韓老笑著擺擺手,先把一份大紅聘書放在案頭。
韓老微笑時顯得和藹。但人不笑時,周身便顯出多年積累的威嚴氣質。
義母看不懂遞來的字帖,緊張地托起茶盞,咕嚕嚕喝下去半盞。
并排三間青瓦房,當中的堂屋和兩邊屋子以一道軒窗隔開。此刻東屋隔開的那道軒窗后頭,窗上糊的碧紗被手指頭往下撥了撥,悄然露出一只烏亮的眼睛。
應小滿的眼睛瞪得滾圓。
今天過禮,好……好大場面……
韓老先將男方聘書當面交付,這才捧起兩份庚帖,開始詳細地和義母解釋晏家情況。
“老夫并非晏家人,按理來說,今日應當請晏家長輩前來納采才最妥當。但七郎的祖父和父親都已不在人世,七郎那孩子又請托到老夫面前。與其讓他家那幾個叔伯來納采,倒不如老夫借當年和他祖父的交情,和七郎的半師之誼,腆著這張老臉來一趟罷!
義母聽懂了大致意思,聽完只說:“既然七郎托到韓老面前,韓老肯定是最合適的人選。咱放心得很!
韓老笑著點點頭:“兩家聯姻大事,上祀先祖,下繼香火,還是講清楚為好。七郎難得托老夫辦事,這樁喜事一定要辦得妥妥當當的!
之后的半個時辰,韓老果然握著晏家庚帖,將晏家祖籍何處,三代父祖姓名,母族出身,七郎的生辰八字,族中哪房,身上官職,當面一一闡述得清楚明白。
說著說著起了興致,順道跟義母詳細描述了七郎當年滿月時的模樣,周歲時抓周的場面……
“當著滿屋子人,小七郎在擺滿百來樣物件的長桌上爬來爬去,身邊的撥浪鼓啊,金銀馃子啊,諸多精巧小玩意兒都瞧不上,徑直朝他祖父那邊去,一把抓著他祖父腰上掛的御賜長劍不放手哈哈哈哈……”
韓老笑起來便是個慈祥的老人,不像威嚴高坐的主審官了。
義母繃得筆直的肩膀松緩下來,也繪聲繪色描述起自家女兒抓周時的場面。
“鄉下人沒太多物件,桌上擺著的都是家里尋常用的東西。木鏟,小鍋,銅錢,針線,花兒,煮雞子。小滿都不喜歡,坐在桌上東瞅瞅,西看看,半天什么都沒拿。她爹一急,把他平日進山打獵的物件全擱桌上了,里頭許多小娃兒不能碰的東西。我正罵她爹呢,結果你猜怎么著,小滿動了!從木桌這頭往那頭爬得飛快,一把摟住她爹擦得閃亮亮的鐵爪,抱著爪子就啃哈哈哈哈……”
兩位長輩的話題就此跑歪。
你一言我一語,把兩邊娃娃從小到大的糗事說了整個時辰。應小滿在東屋里聽得嘴角直抽抽。
等兩邊說到盡興,日頭差不多也到了晌午。韓老抬頭看看天色,微笑著取過一份庚帖,往義母方向推了推,自己收起第二份,起身告辭。
“老夫這就去尋香火旺盛的佛寺,把兩家庚帖供于佛前,勘合八字后,再來登門納吉!
義母客氣把人送出門外:“好叫韓老知道,我們八月底要回老家,給小滿她爹上墳。明年開春才回京!
“聽七郎說過。”韓老捋須笑說:“不妨事。”
究竟如何個不妨事,義母也沒聽明白。總歸把消息通傳過去,免得應家離京,老人家一把年紀白跑一趟就行。
韓老登門的這個早晨,應家小院這處門戶始終敞開著。送來的箱籠院子里堆不下,陸陸續續堆到院子外頭。
等義母送人出門時,赫然發現,平日清凈的小院外頭圍得里三圈外三圈,黑壓壓全是人。
除了大理寺自己的官員差役,來往大理寺的各部官員聽著消息,也有許多來專門繞道來官衙西邊瞧熱鬧的……
“韓老登門納采,哪家好事近了?”
“你竟不知?暫住在這處的是應家小娘子。大喜的當然是晏少卿!
“晏少卿人在何處?走走走,當面道喜去。”
……
應小滿出去關門時,門外的議論聲灌了滿耳朵。
她沿著箱籠堆出的小道回去屋里,茫然地問義母:“怎么鬧出這么大動靜?”
義母也很茫然。京城的過六禮,跟應家想象里完全不同。
短暫的疑問很快被拋到腦后,應小滿對著滿院子的大小箱籠發起了愁。
“這么多箱籠,全帶回老家去?不能吧。”
當然不可能。這么多箱籠千里迢迢拉回老家,多少頭騾子都得累死。
義母琢磨了半天!跋却蜷_,跟禮單對一對。核對好一口箱子就鎖上。問問看七郎有沒有空地可以借咱們放箱籠。就在京城放一個秋冬,明年開春回來再計較!
說的有道理。
母女倆一個抓著禮單,一個打開箱蓋,按著禮單核對起物件來。
應小滿按著禮單念:“千手觀音玉佛一座。”
義母打開靠近院門一口木箱,里頭露出了紅彤彤的兩尺高珊瑚盆景。
“哇~”阿織蹲在木箱邊,驚奇地摸了摸紅珊瑚:“好漂亮。能吃嗎?”
應小滿眼皮子一跳,趕緊把小丫頭抱走。
“不能吃。這個珊瑚好貴的。我上回進宮,看到太后娘娘宮里的書架上擺了座差不多的紅珊瑚盆景!
千手觀音玉佛聽著貴重,義母琢磨著,尋了院子里最大的四尺箱籠打開。
里頭“嘎——”一聲嘹亮大響。
義母眼皮子狂跳,大箱籠里頭居然裝了對活雁!
她趕緊把箱蓋合上了。
“叫幺兒離最大的箱籠遠些。當心被雁給啄了!
阿織坐在石桌上,應小滿念禮單,義母把滿地箱籠挨個打開,粗粗清點一遍。
“兩家沒正式定下就送這么多貴禮?”義母吃驚地琢磨:“京城議個親這么花錢的嗎?”
應小滿說不上來。她又沒議過親。
“反正七郎送來的,先收著就是。七郎前幾天早晨跟我說,我們兩家開始過禮,他才好跟朝廷告假,才能跟咱們回老家!
——
掌燈時分,京城首屈一指的花樓里迎來了許久不見的貴客。
四處笑鬧喧囂,人聲鼎沸。專留給貴客的三樓大閣子里卻靜悄悄的。
鬧哄哄獻舞的舞姬,獻酒的花娘,連同聽到消息湊熱鬧的京城眾多紈绔,都被閣子里的貴客毫不客氣趕了出去。
只留下個表情尷尬的莫三郎,拿個酒杯不知該不該敬酒。
“咳,二郎,莫生氣。這回二郎在宮里被人算計,反倒因禍得福,大殺四方,還是要說聲恭喜……”
莫三郎對面,倚案獨坐喝酒的雁二郎笑了聲,明顯興致不高。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被狗咬了,我還能咬回狗?把狗一腳踢翻了事!
實話實說,他這次確實因禍得福。宮里的老娘娘一改往日的和藹不管事,嚴查到底。
他盯了應小滿太久,為美人怒砸余慶樓的事又傳得太廣,家里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余慶樓之事,雁二郎誤打誤撞立下大功,雖說封賞還沒下來,只是入宮赴宴而已。但宮里風傳他的禁軍官職要恢復原職,說不定還要把“指揮副使”的“副”字給去了。
興寧侯難得對這個向來不聽話的兒子和顏悅色幾分。
只這兩樣,就叫家里許多人受夠了刺激。
節骨眼上,他又入宮求見老娘娘,當面說出那句哄傳四處的“純樸自然質”。
家里繼母的心思立刻就活動了。
她想“助”雁二郎低娶。
興寧侯家中嫡子,求娶一位毫無家世助力的貧家小戶之女,足以父子間鬧得天翻地覆了。
他那位繼母不惜重金買通了老娘娘身邊的女官,試圖攛掇老娘娘賜婚。
但繼母這邊不聲不響暗中活動的時候,他家里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在私底下活動。
“我家里那位好弟弟,你也知道的。”雁二郎邊喝酒邊對莫三郎說。
“他嫉妒老娘娘只疼我一個,挖空了心思想讓我丟人丟到老娘娘面前去,叫我被老人家厭棄!
“結果呢,下藥下早了!
“我那好弟弟重金收買的愣頭青,看到我中途起身更衣,以為我要去老娘娘那邊,忙不迭給我端來一杯藥酒。結果外頭有長樂巷晏家那位盯著我。我又回去宮宴繼續喝酒。”
“我出去更衣三回,愣頭青給我倒了三杯藥酒。呵,才出去殿門沒幾步,當著一堆禁軍漢子的面,藥性就發作了。”
莫三郎想笑又不敢笑,覷著雁二郎的臉色,始終覺得不對勁,陪著小心說話。
“如此說來,長樂巷晏家那位也算出力了。要不是他攔著你,等你到了太后娘娘那處,說話說到一半,對著宮人發作起來,你有嘴說不清。”
雁二郎自顧自喝了杯酒。
家里好弟弟的想法更陰毒。小滿在老娘娘那處吃席。藥性當著小滿的面發作起來,他還真不見得控制得住自己。
“是該當面謝謝晏家那位!毖愣沙读扯唇角,臉上卻沒什么笑意。
“言語勸動了我,把事情捅了出去。我留在宮里一查到底,呵,他在外頭照顧小滿。聽說定親了?什么時候的事?”
莫三郎尷尬地笑。
“昨早上的事。你今天下午從宮里出來。就這么巧,差了一天半……”
“才半個月,怎么成事的?細說說看。”
莫三郎便繪聲繪色,連猜帶蒙,把(他猜想)這些日子的經過詳細描述一通。
“長樂巷晏家那位別看平日里不跟咱們玩樂,追逐起小娘子來,手段著實厲害!
“也不知用了何等借口,把應家小娘子全家安排到大理寺里。這才叫近水樓臺先得月。白天審案,晚上卿卿我我,你儂我儂!
“八月初把小娘子弄去大理寺住,八月中就定下了。嘖嘖!
“二郎,聽哥哥一句勸。情場失意,別處得意。這次整治了你那弟弟,承爵的事穩了,你不虧……”
“我不虧?”
這三個字也不知怎么著勾起了雁二郎的邪性,把喝了半截的酒杯往地上砰地一砸,艷紅色澤的葡萄殘酒潑得滿地都是。
他抓起案上新發下的禁軍指揮使腰牌,起身就往閣子外走。
莫三郎大驚,追出去喊:“二郎,你要去做什么!剛剛升一級做了禁軍指揮正使,你身上的官職還不穩當,你慎重!”
雁二郎出門上馬時,已經恢復了往日吊兒郎當的浪蕩模樣,對追出來的莫三郎懶洋洋拋下兩句。
“不就是上門納采問名了?六禮才過二,文定小聘都沒過,算什么定下了!
“等著瞧吧!
第70章
應小滿的羊肉鋪子今早上來了個久違的熟人。
雁二郎誰也沒帶, 一個人從街邊步行過來。遠遠地站在路邊,抬頭打量肉鋪子頭頂上新換的招牌。
原來小娘子自己寫在紅紙上的字幅,換成了晏家七郎寫的匾額。筆力遒勁的五個大字:【應家羊肉鋪】,就這么明晃晃掛在門面高處。
雁二郎抬頭打量夠了, 踱近幾步說話。
“快要做少卿夫人了, 怎么還拋頭露面地做肉鋪子生意?”
“關你什么事!睉M頭也不抬:“買肉排隊, 不買肉去旁邊待著去。”
雁二郎才開口就被沖得八丈遠, 倒咂摸出幾分熟悉的親近來,當即不怒反笑,果然老老實實地排隊買肉。
輪到他時, 開口說:“五斤肉臊子,細細切。這么快就定下了?我記得你之前和七郎的關系時好時壞的。你幾次潛進晏家,想要的那物件……他給你了?”
應小滿納悶地想,什么物件?不是報仇么?
她心里琢磨了一陣, 恍然轉過彎來。雁二郎大約從頭到尾都想歪了。
但雁二郎想歪了關她什么事。
她從鉤子上摘下一快里脊精肉, 開始細細地剁臊子:“壓根就沒什么物件。別瞎說!
雁二郎笑了聲, 從袖中取出象牙扇,唰地打開沖身上扇了扇。
八月天氣秋涼, 扇子不合時宜, 這幾下扇得身上涼拔涼拔的。
小娘子和七郎打得火熱, 這頭和七郎定下, 在他面前矢口不認從前的帳了。
他又抬頭打量肉鋪子新做的匾。
湊近細看, 做的原來是極好質地的黑底金字匾額,晏七郎的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行!毖愣牲c點頭:“所以從頭到尾,你們兩個打情罵俏, 一會兒好,一會兒分。我夾在當中算什么?”
篤篤篤的剁肉聲, 應小滿頭也不抬:“誰叫你夾在當中了?都是你硬湊過來。我巴不得你走遠點!
雁二郎滿肚子憋悶火氣從心底涌上三丈,又強往下壓。
“小滿,捧著良心說話。我雁翼行極少對小娘子這么上心過。七月里我入宮求見老娘娘,當著老娘娘的面說起你,這才有了老娘娘下旨讓你進宮覲見的事。沒錯,對你應小滿,從頭到尾是我一頭熱,苦心思慮替你安排,也沒打算讓你謝我。但我的滿腔心意,你難道一點瞧不見?絲毫都無觸動?”
應小滿剁肉的動作漸漸停下了。
老娘娘下旨入宮覲見,宮里派來兩位姑姑教她規矩,連教了半個月,從早到晚折騰不說,還耽擱她半個月生意……
好哇,原來是雁二郎這廝干的好事!
“進宮吃一次席,搭上我半個月。你還想我謝你?”
應小滿惱火地把刀往砧板上一扔,“做你的大頭夢去!”
雁二郎:“……”
雁二郎深吸口氣,忍著火氣解釋:“聽著。我對你的良苦用心,中途被奸人打斷了。原本我想借著你進宮覲見的機會,當面求一求老娘娘,她老人家喜歡小白兔……不,喜歡像你這般純質可愛的女孩兒。你果然得了老娘娘的喜歡對不對。本來我如果在場,三言兩語相勸,就能勸得她老人家認下你做干孫女……”
應小滿又摘下一塊精瘦肉,繼續篤篤篤地剁:“為什么要做老娘娘的干孫女。我們小門小戶,不敢搭上老娘娘做親戚!
雁二郎心里當然有打算。應家搭上老娘娘做干親,她家就不是小門小戶了,就是皇親國戚。雁家同樣外戚出身,這門親事八字有一撇了。
如今事沒成,嘴上不提,只擺出掏心掏肺的姿態。
“想方設法叫你和宮里的老娘娘搭上關系,難道為了害你不成?當然是為了你好,為你家好。我對你的滿腔心意,為你打算這許多,小滿,你一點瞧不見?你難道生得一副鐵石心腸不成?”
應小滿壓根不為所動。從小到大對她上心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追上門想討她做老婆納她做妾的,老家的門檻幾乎都要被踏破。難道她都要應他們?
篤篤篤的剁肉聲一停,她利落地把肉臊子裝油紙包遞去:“三斤肉臊子;蓊櫲倭!
雁二郎不肯接:“我要的是五斤肉臊子。再細細地切一會兒,多說幾句。你還沒答我!
“沒了。生意好,只剩最后三斤肉,都給你了!睉M把油紙包塞過去,白生生的手掌攤開:
“給錢吶!
雁二郎:“……”
他自認為掏心掏肺的一番話,終究還是沒得回應。
提著油紙包,人站在路邊,眼瞧著應小滿收拾攤子,關上門面,人穿過熱鬧長街,果然往斜對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苗條人影消失在官衙門后。
雁二郎神色莫測,折扇在手里搖幾下,唰得收攏。
抬手摸了下腰間新掛上的天武禁軍指揮正使腰牌。
——
大理寺官署值房。燈火日夜通明。
余慶樓奸細案雖然了結,但牽扯出的線索直指多年前的舊案。
晏相當政時轟動一時的國庫武器倒賣舊案,似乎留下漏網之魚。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依舊和余慶樓奸細窩點有千絲萬縷的殘留關系。
大理寺查案官員的眼睛都熬紅了。幾百斤的舊文檔一卷卷取出翻閱。
重查三十年前的盛家。
“晏少卿!”
接連翻查舊檔的某個深夜,某個文吏頂著通紅的眼睛,捧一卷泛黃地契過來。
“河童巷查出密道的那處賃宅子,多年間換過三任主人。但三十年前——正是盛家名下的產業!”
晏容時在燈下仔細翻閱從順天府調來的歷年地契存檔。地契清楚地寫明歷任主人的資歷。
十二年前轉手。買家姓嚴。
十八年前轉手。買家姓陳。
二十六年前轉手的那份地契比較特殊。上面寫明,此為官府收繳發賣的宅邸。買家從官府手里買來。
再往前翻。
三十七年前,一份紙張黃脆的舊地契上赫然記載買家的姓名:
“盛富貴!
所以,河童巷這兩處賃宅,在三十七年前,還沒有被一分為二,曾經是當年名動京城的巨賈盛家買下的一處別院。
直到盛家被牽扯進多年前的武器倒賣舊案,抄家流放,這處宅子被官府收繳,從此歷經三任主人。
晏容時面前的長案上,依次擺放著三十七年間的四張轉手地契。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一個之前被所有人忽視的問題。
“多年居住在河童巷舊宅的聾瞎老仆……究竟是哪任屋主留下的老仆?”
不止文吏,旁聽的大理寺丞都懵了。
大理寺丞即刻起身:“下官這就去提審老仆!”
晏容時卻阻止道:“莫驚動老仆!
他的目光落在長案上。燈光照上泛黃陳舊的地契,年代久遠的“盛富貴”三個字模糊在光影里。
“去河童巷,找舊鄰居打聽。”
消息很快打聽回來。
“老仆既聾又瞎,說不上話。最近一任屋主嚴家幾年前搬回江南老家后,這老仆便住了進來。曾經有好事的鄰居問過幾句,和老仆比劃著雞同鴨講,老仆扯著大嗓門喊‘主家留我看家!’鄰居觀察一陣子,發現這老仆老實守規矩,每天勤快灑掃,便無人再多問了!
至于老仆嘴里的“主家”,到底是不是嚴家,無人在意。
晏容時仔細聽完后,叮囑大理寺丞的還是那句:
“莫驚動老仆!
——
晏容時的案頭擺著兩只柑橘,一坨鐵疙瘩。
官署里人來人往,他并未刻意避諱什么。有官員指著鐵疙瘩問起,他便語焉不詳地答:“物證!
有細心的官員提起:“似乎有幾分像大門鐵鑰匙啊……”
晏容時便也笑說:“確實像。本官正在研究!
沒幾日,經常來往大理寺的官員便都聽聞,晏少卿手里有個重要物證,極為看重,出入都帶著,時不時拿出來研究。
十一郎過來大理寺時,也觀摩了片刻鐵疙瘩。
“邊角都燒融了。有沒有叫匠人原樣復刻一個?”
“有!
當著官署里眾多好奇觀望的官員,晏容時拉開長案邊的小抽屜,取出一串沉甸甸的鐵鑰匙。
“請了工部最好的匠工,想方設法復原,按照復原后的種種可能,復刻出三把鑰匙。總有一把能打開大鎖!
他把三把鐵鑰匙遞給十一郎,遺憾嘆了聲:“只可惜,尋到了鑰匙,卻不知和精鐵鑰匙對應的銅鎖在何處。鎖著何等物件!
十一郎查驗得仔細:“如此沉重,只怕是庫倉鑰匙。”
“確實像庫倉鑰匙。”晏容時也贊同。
十一郎這些天在兵部追查得人幾乎魔怔了。捧著三把精鐵鑰匙,想起失竊的武器,不假思索道:“兵部消失了整庫倉的武器!你這把鑰匙……”
晏容時不等他說完便抬手截住,看了眼周圍耳朵都豎起的官員們。
“無憑無證。武器失竊重案,關乎國本。不能捕風捉影地查。”
勸誡得有道理。話頭就此打住。
但十一郎的半句話在場聽到的人不少,小道流言還是傳了出去。
兩三天后。
清晨入宮的大朝會結束后,晏容時例行留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臺的主審官覲見圣駕,當面詳述武器失竊大案最近的進展。
晏容時回稟的大理寺這處,相比幾日前無甚進展。
官家在御座處聽完,突然問起一句:“聽聞最近晏卿得了個重要物證,似乎是開啟某處庫倉的鑰匙。極為關鍵,日夜帶于身側?晏卿為何不提此事?”
官家當面問起,晏容時自然當場拿出。
被燒得半融化的一坨鐵疙瘩就這么展示在御前。
晏容時略過應小滿,言語間只提莊九。
從前京城有戶賣薔薇水的大商戶,命親信莊九送五十兩銀至余慶樓。余慶樓掌柜方響在京城做了多年生意,始終沒有等到莊九。
方響供認這段舊事時,正好有一枚五十兩舊銀錠出現在京城,被賃戶充作賃金。屋主融銀時,銀錠里竟然融出一把鐵鑰匙。被他無意中取獲,便帶在身邊。
“臣筆下錄供五十兩銀時,面前便出現五十兩舊銀錠,巧合得很,簡直像冥冥之中暗含天意。”
“銀錠內融鐵罕見,看著又像庫倉鑰匙,臣便留在身邊,時時把玩。心里的想法,其實也如很多人所想那般,萬一……失竊的大批精鐵武器,就藏在某處不為人知的庫倉中。銀錠內藏的精鐵鑰匙,萬一便是那開啟庫倉的鑰匙呢。”
晏容時言辭謙恭:“但臣也知曉,臣的想法毫無線索,只是捕風捉影的愿望罷了。銀錠里藏鐵、藏銅,其實是許多江湖術士慣常的做法,從來不少。寄希望于一把鐵鑰匙,無異于大海撈針,因此,臣御前不敢奏對。”
官家恍然,轉身對御座邊立著的鄭相說話。
“原來是百姓家充作賃金的舊銀錠里融出的一把鐵鑰匙。和兵部武器失竊大案,確實扯不上關系,難怪晏卿不肯提!
鄭相捻須微笑說:“晏少卿為人謹慎機敏,實為棟梁材!
官家指著晏容時感慨笑說:“他祖父晏相還在時,有年除夕帶著晏卿入宮赴宴,當時晏卿才八歲罷?晏相當眾夸贊‘吾家麒麟兒’,朕就在場,印象深得很!一晃十余年了……”
話題就此閑扯開。
在場幾位重臣挨個把燒融的鐵鑰匙接去手里把玩,暢想說笑,最后由鄭相把玩片刻,歸還給晏容時。
“晏少卿拿好!编嵪嗪钚φf:“縱然大海撈針,卻也不是毫無可能。也許,兵部失竊的眾多精鐵武器,此刻正靜置在天下某處庫倉內,就等著晏少卿手里這把鑰匙開啟,重見天日!
晏容時也同樣微微一笑,將鐵疙瘩接過,依舊揣入袖中,云淡風輕說。
“鄭相說笑了!
——
當天傍晚,晏容時提著大理寺公廚當晚現做的一份蒸羊來應家小院,原想說兩句話便走。
韓老已經登門納采,兩家開始議親,京城講究些的人家都會讓兩邊小輩回避。
應家當然不講這許多規矩,晏容時也不舍得長達半年回避不見。
但京城畢竟高門眾多,逢年過節少不得走動來往。若婚前太不講究的話,以后小滿嫁來晏家,耳邊只怕要聽閑話。
來的時候如此打算沒錯。但一屜蒸羊才隔門遞給阿織,人還沒說話,應小滿就把他拉進小院里去。
“襁褓還我。”應小滿不大高興。
“早和你說了,我只有應家的爹娘,誰叫你自作主張查我親生爹娘了。”
關于襁褓,晏容時的想法不同。
他耐心地解釋:“年代久遠,其實多半查不出什么的。但還是要查。哪怕只查出一點點線索,即便查出而不相認,但該知道的,還是要知道!
應小滿納悶問:“既然都不打算相認,為什么還要追查呢。”
晏容時握住她冷風里凍得微涼的手指尖,親了親!斑記得你母親對隔壁村張家認親的心結么?”
在七舉人巷的某個夜里,義母哭得很慘,應小滿記得很清楚。
“你母親會起心結,因為不知張家話里的真假,老人家便一直惦記著。”
“你是應家養女之事,知道的人不少。上回是鄰村張家認親,等下回再有李家,王家來認親呢?若你知道親生父母的線索,便能輕易分辯真偽,讓你母親少起波瀾!
說的有道理。應小滿思索著,襁褓的話題就此放過。
她牽著晏容時的手,繞過箱籠,引他在小院里彎彎曲曲地走。
“瞧瞧你送來的滿地箱籠!
應家收拾了兩天,義母收拾得心驚膽戰,好容易尋出些裝綢緞和金銀器之類不容易損毀的箱籠壘起雙層,把貴重易碎的箱籠靠墻放置。
滿滿當當的小院總算騰出一半空地,可以放阿織跑了。
應小滿指著塞滿的小院:“送來之前,想到院子這么小,堆得走不了路么?”
晏容時表情無辜!熬┏羌{采,就是這么大場面,許多的箱籠。六十四抬算不得什么!
“真的?”應小滿半信半疑。
“……說起來,箱籠不好運送。”晏容時很快把話題扯開:“我之前在城西買下兩所小宅院,如今都空著。你得空時和你母親商量一下,要不要把箱籠送去先放著。”
應小滿和義母之前就是這么想的。兩人當場說定,算是解決了滿院子的箱籠。
晏容時開口說:“今晚過來,主要有件事想和你們商量——”
義母端著熱騰騰一大碗乳白羊湯過來,擱在石桌上,熱絡地招呼。
“七郎來了?先坐下吃飯,有事邊吃邊說。”
隔門說完話就走的回避法子,在應家顯然行不通。
今晚還是三大一小圍坐石桌,撈著熱騰騰羊湯里的大骨,搭一份蒸羊,幾個小菜,吃喝邊說話。
應小滿提起了雁二郎。
“才消停了幾天?人又放出來了!彼缃駸┭愣傻煤。
“一出來就直奔我的肉鋪子。次次都要我切三五斤肉臊子,買了又不拿回家吃。有回我在后頭推著車出來,親眼瞧見他沒走出幾步,直接把包肉臊子的油紙包扔去路邊。我呸!”
她跟義母齊齊怒啐了聲。最討厭浪費好肉的紈绔子弟了!
“雁二郎又來尋你了?”晏容時舀了舀碗里乳白的羊湯。
“他最近扳倒了家里的同父異母弟弟,又重新拿回了禁軍指揮使腰牌?謂是雙喜臨門,春風得意。難怪會來尋你!
“尋你之前,他已知曉我們兩家下定的消息了?”
應小滿想了想:“早知道了。開口第一句就問我和你的事。”
晏容時淡定地繼續喝湯。
喝完半碗后,放下湯匙說:“他知道就好。小滿,他官復原職,還往上升了一級,F在已經是禁軍指揮正使,手下領著天武、龍武兩路禁軍,約莫千人。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
“所以吶?”應小滿氣鼓鼓地邊喝湯邊說:“我不能在小巷里揍他了?”
“這個倒不打緊。你尋到機會照揍他便是。我的意思是——”
說到關鍵處,晏容時細想了一陣才開口。
“你們很快要出京了。既然雁二郎如今掛起禁軍指揮使的牌子,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正好可以用他!
應小滿:?
義母那邊也納悶地插嘴:“說好八月底回老家,眼下才八月二十,還有十天,咱們家的包裹行李還在慢慢準備著。七郎你這邊也莫著急,慢慢查你的案子,別累著了!
晏容時溫聲謝過長輩的叮囑牽掛。
話鋒一轉:“但我今晚就是專程過來說這件事的。應家離京的日子需要提前了!
“不要等八月底,越快啟程越好!
啪嗒,應小滿湯匙里的羊肉滑落一塊。她急忙又從湯里撈起。
“為什么要提前?我們說好的……”
晏容時沉靜地注視著她。
事關重大,越重要的事,越要緩緩說。
“手里的兵部武器失竊大案已尋到突破口。京城開始不安全了!
“應家牽扯在其中,越停留,越危險!
“如果可以的話,就在這一兩日盡快啟程!
應小滿:“……”
事態發展太快,她反倒沒急著發問,低頭喝了口湯。
義母聲音都開始發顫:“咱們家怎么又牽扯在里頭了?兵部丟武器的案子,跟我們應家有什么牽扯啊!
晏容時從袖中取出鐵疙瘩,放在石桌上。
應小滿脫口而出:“……我爹銀錠里的鐵疙瘩?”
“正是。”晏容時重新把鐵疙瘩收入袖中!拔乙运鲷~餌,大魚似乎已咬鉤了。此物有風險,先收在我處。但我放心不下你們!
“應家盡快出發離京。隋淼會帶一隊好手護送。如果雁二郎死活要跟著你們,讓他跟!
“誰管雁二郎!睉M終于把事情在心底琢磨了一圈回來,清脆嗓音里帶出三分惱火七分擔憂:
“你呢?京城不安全了,你不跟著我們走嗎。”
“我不能走。” 大事關頭,晏容時的態度極為鎮定而冷靜,甚至還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等京城此處事了,我會快馬趕上你們。放心,臘月祭拜時,這鐵疙瘩還是會放去義父的墳頭!
話雖說得寬慰,但嚴重性已經解釋得很清楚。
應小滿和母親對視一眼,安撫地拍了拍顯露慌亂的義母的手。
她干脆地決定:“今晚就搬箱籠。明天收拾行李,后天八月二十二,我們早晨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