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距離出京只剩一天。實在太趕了。
應小滿跟義母帶著阿織去了趟肉饅頭鋪子, 應家三口跟老夫妻打過招呼,把家里屯的十來斤羊肉都留給老夫妻,相約明年二月開春時見。
應家把才掛了沒幾天的新招牌摘下,收攏入柜, 鋪子各處擦拭干凈, 門板上鎖。
有路過的老主顧驚訝打招呼:“怎么鋪子上鎖了?不是說要做到八月底?”
應小滿歉意地笑笑:“提前回老家。明年開春回京。”
門面不大, 不久便收拾妥貼。應小滿抱起阿織, 回頭不舍地看了眼晨光里關閉落鎖的肉鋪子門面。
“走罷。”
門面處耽擱了約莫兩刻鐘。
就這么會兒功夫,足夠有心人接到通風報信趕來。
街邊不知何時勒馬停住一隊甲胄鮮明的禁軍。雁二郎穿一身簇新的朱紅武官袍子,在馬上盯著有一陣子了。
“早晨沿街巡視, 遠遠地瞧見你家三口。以為你帶一家老小出來做生意,沒想到是來關店的。”
雁二郎下馬幾步踱近,站在應小滿面前。
“提前回老家?出什么事了,這么急。”他仔細打量面前小娘子的神色, 言語里帶試探。
“和晏家的六禮還沒過完呢。”
應小滿:“提前回老家不犯法罷?讓個道, 我們趕時間。”
雁二郎:“說清楚我就讓。”
應小滿:“想挨揍是不是。”
義母謹慎地過來說話打圓場:“這位官人, 我們確實趕著回老家,明早就要走了。如果官人是來鋪子買肉的, 等明年開春后——”
應小滿拉住老娘:“娘忘了?他就是雁二郎, 上回銅鑼巷時一路追到咱們家放話的那個。后來還跟到七舉人巷來著。”
義母大驚: “雁二郎?就是他?!”
她只在新搬去七舉人巷那陣子, 遠遠地見過一次雁二郎, 相貌早忘了。但這名字熟!
義母立刻緊張往前半步, 護在女兒面前。
雁二郎:“……等等,伯母,之前都是誤會……”
阿織眨了眨黑葡萄般的眼睛, 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舉起小手怒指雁二郎:“阿姐, 就是他,穿紅袍子的壞人!打他啊阿姐!”
雁二郎:“……不是,小妹……”
應小滿呸了聲:“誰是你家小妹。”
昨晚七郎確實提過:雁二郎如今領著兩路禁軍,掌管京畿治安巡值事,可以用他。
但雁二郎給應家留得印象太差,應家三口沒一個想跟他打交道。
義母護在前頭,應小滿抱著阿織,一家三口目光帶警惕防備,加快腳步擠過雁二郎身側,穿過巷口禁軍隊伍,往大街斜對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
雁二郎倒也不下令攔人。
抱臂站在街邊,若有所思地目送苗條身影遠走,消失在官衙門口。
禁軍都尉低聲問:“追不追。”
雁二郎在心里盤算:“明天啟程回老家。明年開春回來……”
六個月,六禮過了兩禮。晏七郎手里還有案子,人肯定在京城。六個月派人兩地往返,過剩下的幾道禮……時間也夠了?
雁二郎喃喃說:“等明年開春回京,就要拜堂啊。”
邊上的都尉沒聽清,又問一遍:“人進大理寺了。弟兄們要不要盯著?”
雁二郎往路邊踱開幾步,忽地一個大轉身,問都尉說:“禁軍維護京畿治安的巡值職責,到哪處地界截止?京城城門里頭,還是整片京畿地帶的幾個縣鄉都算?”
都尉如實答:“維護京畿治安,當然是整片京畿地帶都算禁軍管轄。一直到出城百來里外,到了京畿界碑邊上,才算是出了京畿地段。界碑外開始算地方州郡的治安,不歸我們管了。”
“出城百來里……”雁二郎又琢磨了一陣。“尋常老百姓雇的車,走到京畿界碑邊上,得走個兩天。”
“看腳程。馬車快,驢車慢。腳程慢的話,走三四天都有的。”
雁二郎點點頭,人上了馬,卻不急著巡視,馬匹邁開小碎步,沿街慢悠悠地晃悠。
晃出百來步,慢騰騰地路過大理寺門前,雁二郎勒馬抬頭,意義不明地看一眼高處的大理寺匾額。
馬匹繼續小碎步前行,雁二郎往身后勾勾手,召都尉近身,壓低嗓音問:
“出城往南百來里,不出京畿界碑的這段地帶,找個地方,出點意外,把百姓家雇的尋常車馬給留個一天半日的……不難罷?”
這可太容易了。
都尉眼睛眨也不眨,主意接二連三:“馬車轱轆卡路溝里,翻了。前頭倒了棵樹,把官道截住了。有貴人車馬通行,拒馬叉子抬出去,官道上擋個一天半日的,沒人敢言語。還有……”
“行了行了。”雁二郎擋住后頭的餿主意:
“秋天風大,早晚雨多,官道前頭倒了棵樹就蠻好。車上有老有小的,別傷著人,別把人凍著了。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讓樹倒一棵。”
這禁軍都尉也算是一路跟著雁二郎升升貶貶的親信了。自家上司跟應家小娘子幾個月的糾葛看在眼里,沒忍住,壓低嗓子勸了句。
“讓樹倒一棵倒是容易。但小娘子在京畿地界多留個一天半日的,又有什么大用呢。小娘子脾氣瞧著可不大好……”
雁二郎這幾天可不是白過的。四下派遣人手問話,禁軍精干,兩三天查出不少事。
“她對我脾氣確實不大好,對長樂巷晏家那位可好得很。你可知道為什么?”
都尉眨巴著精光泛起的小眼睛,“卑職不知。”
雁二郎笑了聲,松開衣襟領口,秋風里露出一截精壯的胸膛。
“因為我身子骨太結實了。”
身子骨太結實,扛揍。
他派人去銅鑼巷挨家挨戶地查問時,有鄰居還記得應家突然冒出來的年輕后生。個頭身段都符合,時間也正好對得上晏容時開春遇襲失蹤的那段日子。后來和應家一齊搬走了。
所以,應小滿和晏家七郎,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之所以會相識,后來又走在一處,就是因為應小滿救了晏七郎。七郎在銅鑼巷養傷的那段日子,兩人悄悄好上了。
“還真是個小白兔。”雁二郎喃喃自語,“純樸自然質,一個字都沒說錯她。”
瞧著七郎受傷可憐,心疼了,對七郎好聲好氣的。瞧著他雁翼行精壯有力,結實能扛揍,成天不是罵就是打,上來就扇巴掌……
一天半日的,當然攔不住人家小娘子歸心似箭。
但一天半日的,足夠自己病歪歪、慘兮兮地出現在應家人面前。
應小滿那小白兔性子,難不成還能把自己給扔路上?
雁二郎拿定主意,招手示意都尉附耳過來,篤定地吩咐下去。
“找個妥當地方。倒一棵樹。”
“挑幾十個嘴穩可靠能干的,喬裝打扮,配合本指揮使演一出戲。”
“放心,不會耽誤你們前程。事成之后,重重有賞。”
——
大理寺官署內燈火明亮。
黑漆木長案上擱著的紅木雕花小盒打開。晏容時在燈下微微地瞇起眼,打量木盒里靜靜躺著的三把精鐵鑰匙。
“昨晚我離開后,是不是有人動過盒子?”
他詢問清晨灑掃的幾個吏人。“我看木盒的位置似乎移動過了。”
幾個灑掃吏人慌忙分辯說:“少卿桌案的重要物件,小人碰都不敢碰。”
“昨晚小人看盒子就在這處,壓在文書上。少卿看,壓痕還在。”
清晨早到的大理寺丞急忙過來查看。晏容時把雕花紅木盒原樣上鎖,若無其事說:“確實壓痕還在。盒子里三把鑰匙也都在。好了,無事了,你們退下罷。”
等灑掃吏人退下后,晏容時關上門,重新打開木盒,單獨招大理寺丞說話。
“正是因為平日無人碰觸,我也不動,這幾把鑰匙已經落了灰。但一夜過去,鑰匙表面變得干干凈凈。”
大理寺丞是多年查案老手,接過三把鐵鑰匙,手指細細地捻過一圈,驟然變色說:“確實被人動過了。表面觸手滑膩,應當是被人拿去壓入泥模里,又細細擦拭干凈,原樣放回盒子里。”
鑰匙壓入泥模里,當然為了復制。
大理寺丞肅然說:“此事極為嚴重,要追查。”
晏容時卻笑了。
抬手壓去自己唇邊,“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接下來這句,還請寺丞保密。”
“啊?”
“這三把鑰匙留在官署里,就是在等有心人。如今——果然有人動了鑰匙,我就安心了。”
——
半個京城之外。鄭相賃居多年的宅邸里。
鄭相身穿一身質地極為尋常的青布袍子,腳下穿黑布鞋,坐在書房中。瞇起細長的眼,仔細打量面前三把鑰匙。
連夜打制的精鐵鑰匙,每一把都有十兩上下,壓在手掌中沉甸甸的。
“果然一模一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鑰匙若差上一點,便打不開鎖孔了。”
在他對面恭謹長揖行禮的,是一名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年輕工部員外郎。執學生禮,對鄭相的態度極為敬重。
“八月十五中秋當夜,晏少卿召去工部一名匠工。學生當面詢問過,似乎關系重大,那名匠工不肯多說。但工部冊子確實明確記載,那匠工連中秋都沒回家過,當晚從庫倉取走五斤精鐵,記錄為“大理寺急調用”。這筆開支由工部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已經如數支付了。”
“如此說來,這名匠工連中秋節都沒過,連夜趕工制成的,便是這三把鑰匙?”鄭相仔細比對三把極為相似的鑰匙。
“原物被燒得邊角融化,難為匠工妙手,將鑰匙還原得如此之好。”
他贊嘆勉勵了一番工部員外郎,當面將鑰匙收入屜中。
“本相懷疑,表面浮現的兵部武器失竊大案背后,尚有一起大案,和北國奸細另有牽連。”
“武器失竊大案從去年秋冬開始追查,至今難以破案,大理寺或有內奸。此事牽扯重大,關系國本,一切都在秘密追查中。賀生,務必守口如瓶啊。”
名叫“賀生”的年輕工部員外郎露出震驚神色,鄭重應下,退出書房。
書房里恢復了安靜。
片刻后,陸續幾撥人進出書房,報進不同的消息。
河童巷謀殺案的舊宅老仆已經洗脫嫌疑,今日無罪放出大理寺獄。
“河童巷兩間舊宅拆成平地,老仆無處可去,人就在巷子里蹲著。”
鄭相搖頭嘆息:“這老仆乃是老夫當年一位舊友家中人。如今舊友已經不在人世,遺下既聾且瞎的老仆,一把年紀,牽連進命案里。好在洗脫了清白。老夫這就準備些銀兩衣物贈他。”
報來消息的幕僚露出敬佩神色,長揖贊說:“鄭相公大仁。”退出書房。
下一撥幕僚帶來了應家的消息。
“應家肉鋪子上鎖了。據說要提前回老家。”
鄭相又搖搖頭,嘆息說:“老友固執,他這女兒也固執。京城豈不是比老家容易討生活。老夫之前遣人勸過幾句,不聽,還是要走。罷了,隨她們心意罷。老夫這就準備些銀兩衣物贈她們。”
報來消息的幕僚同樣露出敬佩神色:“鄭相公仁義。”
連續幾撥人離去之后,書房終于徹底安靜下去。
鄭相單獨坐在書房里,拉開小屜,撥弄了幾下鑰匙。
“晏家麒麟兒。” 鄭相微笑自語。
“倒也有三份本事。只可惜,放過余慶樓最重要的線索,只挖出方響那一窩就匆匆結案。比起他家祖父那老狐貍,終究還是生嫩了點。”
畢竟是年輕人。為了些情情愛愛,為了喜愛的小娘子,把應家干干凈凈地摘了出去。供詞里只見莊九,不見應大碩。
“缺了應大碩就是莊九這條線,不敢往下深挖應家小娘子手里得來的鐵鑰匙來歷,呵呵,又如何追查到底呢。這三把精鐵鑰匙,落在晏七郎手里,終究就是廢鐵而已。”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吶。”
晃動的三把精鐵鑰匙發出清脆的聲響。鄭相把鑰匙收入屜中,悠然背手走出書房,吩咐下去。
“備車。老夫去城西探望老友。”
*
傍晚時分,天邊飄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渾濁的眼睛瞪眼瞧著面前被拆得干干凈凈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個月牢獄,他身上還是入獄時那身單秋衣。
有鄰居同情地遞來一件夾衣,比劃著和老仆說:“官府把你家主人兩間舊宅都拆了!別在雨里蹲著了,去尋個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來,凍著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瀝瀝,穿著夾衣的老仆依舊蹲在舊宅消失的門口。路過的鄰居們紛紛嘆息。
入夜了。老仆還是動也不動地蹲在原處。
一倆不起眼的樸素馬車拐進河童巷口。
質地尋常的黑布鞋從馬車踩落地面,走過幾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別來無恙。”
聲音穩重親和,聽著也有五十來歲了。來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瀝瀝的雨中,老仆卻應聲抬頭。
泛白翳的渾濁眼睛往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還沒死?”
雨中撐傘的鄭相含笑打量幾眼“老友”:“你都好好活著,我為何會死。”
逐漸大起來的秋雨聲響,遮蔽了小巷暗處的對話。
*
八月二十二這天的天氣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來時落葉滿地,頭頂還飄著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時站在小院門邊,仔細地詢問昨日應家人和雁二郎在街邊相遇的對話。
“所以他知道應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話說了一半沒說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趕。”
應小滿回想起來還挺詫異。“難得沒見他死纏爛打。我罵了他兩句,撥開禁軍就走,他倒也不追。興許他在手下面前要臉?”
晏容時淡定說:“他打定主意要跟著你出城了。”
應小滿:“……啊?!”
“不妨事。讓他送你一程也好。”
晏家馬車在官衙門口等候,箱籠行李裝得差不多了。晏容時抱著睡眼惺忪的阿織,撐起雨傘,和應小滿并肩往官衙大門方向緩行。
“至少有一點考慮,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
“就是絕不讓你出事,絕不讓你家里出事。”
話雖這么說,應小滿心里還是覺得,應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頭綴著,誰知道會出什么烏糟事。
臨別在即,應小滿自己一顆心也是揪著的。
“七郎,我們在前頭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腳程,九月底總該到家了。你真的會在后頭快馬追上我們么?你真的在京城不會出事?”
晏容時答得簡短而有力:“不會出事。會追上你們。”
義母抱過阿織,應小滿攙扶他們上了車。
輪到她自己上車時,纖長的手扶住車門,簾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頭呼嘯的秋風細雨里,她終究還是沒忍住,借著那短暫光亮縫隙,側身回望。
頭頂的簾子始終沒有落下。木門邊那道透光的縫隙始終留著。
晏容時的手搭在布簾高處,同樣深深地望來。
在離別關頭,覆蓋于表面的一層淡定從容終于裂開細小縫隙,平日掛在唇邊的微笑已不見,此刻他的眼神濃烈而壓抑,帶著許多難以當眾吐露的情愫,口中卻只喚她的名字:“小滿。”
話音還沒落地,應小滿已經跳下了馬車。
在煙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顧地一頭扎過去,張開手臂緊緊把人摟住:“七郎!”
周圍猛地一靜。馬車里隨即傳出女童的聲音:“嬸娘,我也要下車!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義母的手從馬車門邊伸出,把隨風亂晃的車簾子拉嚴實了。
馬車邊上的隋淼咳了聲,領著十來個晏家長隨站去臨街那邊,組成阻擋視線的人墻。
即將分別兩地的有情人在細雨中久久相擁。
雨聲連綿,雨點洗刷地面。直到大街遠處一道視線冒了火,馬車邊相擁的兩道身影依舊沒分開。
官衙斜對面百來步,應家肉鋪子門面那處小巷里。馬匹焦躁地來回邁著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滿腹惱火:
“有沒完沒了,晏七還要抱多久?我家小滿衣裳都濕了!”
這邊話音未落,那邊晏容時已經撐開了傘。
細密的雨簾中,油紙大傘面逐漸往下,遮擋住越來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遠遠地瞪著傘。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難以置信:“他們……當街就親上了?!”
第72章
斜風里帶秋寒, 一陣接一陣的細雨里,應家馬車出了城。
出城筆直往南,城門十里內的官道平坦開闊,兩邊整齊栽種常青樹, 車道來往如織, 稱得上一句盛世氣象。
但繼續往南, 出城十來里之后, 隨著道路分叉越來越多,視野里連綿成片的民居越來越少,山巒田野逐漸變多, 坐車里的感覺越來越顛簸,官道兩邊的常青樹也開始稀稀拉拉。
“離京城越遠,路越差。”義母抱住小臉發白的阿織,跟應小滿商量:“后面的路只會更顛。車行慢些, 幺兒快吐了。”
應小滿掀開車簾子喊隋淼。馬車停在路邊, 兩邊正商量著要不要早些停下休息, 在何處歇腳的時候,前方探路的晏家長隨飛馬奔回來。
“前頭走不了了。”
“往前五里, 往南必經的官道邊上, 不知怎么的轟然倒下一棵大樹。那樹粗壯得很, 把路堵得嚴嚴實實。樹兩邊車馬排起的長龍有兩里路。再往前就能看見我們這邊出京的車隊尾巴。”
“哎喲, 怎么這么不巧。”義母扼腕說:“那咱們今晚只能歇在馬車上了?你們這些騎馬的后生怎么辦呢。”
晏家長隨和隋淼低聲商議一陣。隋淼過來說:“倒也巧得很。大樹倒塌塞住的那段官道附近, 正好就有處京郊出名的邸店[1],有房舍兩百余間。剛才見情況不對,我們已定下五間房, 如果今晚官道不得通路的話,便住去邸店。”
官道阻塞, 車馬緩行如蟲。等應家車馬一路慢慢挪到五里外的邸店正門處時,已到了傍晚,小雨中的天光黯淡,各家車馬燈籠在雨里現出朦朧光暈。
邸店的兩百來間客房爆滿。
應小滿戴起斗笠,抱著阿織走進店門時,還不斷地有客人嚷嚷著要討空房住,店小二左支右拙,賠笑到臉發僵。
“下午便滿住了。實在對不住,一間空房都無……”
有憤怒的行商高喊,“你這小二滿口胡沁,最東邊三間甲字房分明都是空的!你狗眼看人低,打量我們付不起房錢怎的!”
店小二連聲叫屈:“那三間房不敢收錢,都是被禁軍征用的上房!外頭大樹擋路,京城一路禁軍正好路過,正在辛苦鋸木,清除道路。禁軍征用小店三間上房給一位指揮使官人和兩位都尉休息,誰敢多說一個字!”
京城來的禁軍指揮使和兩位都尉,行商當然惹不起。鬧事的幾人立刻閉上嘴。
但其他住店的客人免不了議論起來。
“禁軍不是向來只管大事么?京城里救火輕易都請不動禁軍。出城十來里的官道倒了一棵樹,鋸木頭的事也歸禁軍管?”
“誰知道。禁軍幾十路指揮使各自有各自的脾性,興許今天路上這位就想鋸木頭練練兵呢。”
正在大堂里用飯的應家三口人聽了個囫圇。
應家因為都是女客,被店家安排到大堂角落處,拿一扇大屏風隔開,在滿堂嘈雜聲響里聽了個模模糊糊。
只知道有路禁軍指揮使正好路過,見路堵得厲害,直接命麾下的禁軍動手鋸木頭,清空道路。
“好人吶。”義母聽得很感動:“托禁軍的福,今晚把樹挪走,明早咱們就能啟程。”
愿望很美好。大家都這么想。
應家還沒吃完,一隊甲胄鮮明的禁軍罵罵咧咧走進門里。
“怎么倒了這么棵樹!我看有上千斤。”
“手上鋸出一溜排水泡,才挪走小半截。”
“頭兒說不急。天晚了,弟兄們先吃喝休息,養足精神明早繼續挪。”
“店家,上好酒好菜!我家指揮使和都尉馬上就到。”
說曹操曹操就到,鋸木頭清路障的禁軍入店休息了。大堂里嘈雜的聲音安靜下來,許多人閉嘴低頭吃飯。
應小滿有點好奇,透過大屏風的邊角縫隙往門外看,想看看究竟是閑著沒事鋸木頭練兵的,究竟是哪路禁軍指揮使……
迎面居然看到個意想不到的熟人。
雁二郎還是穿那身朱紅窄袖武官袍子,腰間佩刀,瞧著精神奕奕的模樣,和邊上兩個都尉勾肩搭背,談笑風生地走進店里。
應小滿:“……”
屏風后的烏黑眼睛頓時消失不見。
但旁邊坐著的阿織也好奇,也隔著屏風往外瞧。葡萄般的眼睛吃驚地瞪大了。
下一刻,阿織小手指向門外,童音清脆地喊:“穿紅袍子的壞人!”
應小滿:“……”
義母:“……”
這邊話音還沒落地,那邊雁二郎精神大振,瞬間繞過桌椅屏風直奔過來,簡直像早有準備,預先等著似的。
“人生何處不相逢!小滿,好巧。”
隔壁桌子坐著的隋淼姿態戒備地站起身。
雁二郎彎唇一笑,視線落回應小滿身上,明知故問:“今天七郎不在?”
應小滿沒理他,把阿織往身邊抱了抱。
“娘,繼續吃飯。吃完我們回房休息。”
雁二郎居然接口說:“確實要好好休息。這一場秋雨一場寒吶,你們家似乎在荊州?千里迢迢遠得很,不好多耽擱。等弟兄們吃飽喝足,我們連夜挪開倒木,你們明天就能繼續啟程了。”
這番話說得實在漂亮,簡直不像是雁二郎的嘴里能吐出來的。義母愣了下,打量他身上簇新的官袍子,起身道謝。
應小滿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飯。
她吃飯的時候,雁二郎就大剌剌坐在隔壁桌,自顧自地喊手疼,跟店家討銅針。手掌當眾張開,手心明晃晃三四個大水泡。
視線偶爾瞥過時,雁二郎在挑的水泡居然貨真價實。
應小滿眼瞧著銅針尖放火里淬過,水泡被挨個挑破,手掌心紅彤彤一片。
等應小滿吃完,抱著阿織走過隔壁木桌時,她又瞥了眼雁二郎掌心的大水泡,說了句,“謝了。”
雁二郎一挑眉。
銅針穩準狠地挑開最后一個水泡,憊懶嗓音里帶笑:“別客氣。分內事。”
——
頭發斑白的老仆冒雨趕路。
穿了身鄰居好心給的舊夾衣,里頭還是入獄那身秋單衣,腳下的鞋倒是雙簇新的黑布鞋。
秋雨連綿下到晚上,郊外風里夾雨絲,刮得臉上身上涼颼颼的。
車馬長龍還堵在官道上,隱約都是抱怨聲和小孩兒的隱約哭聲。老仆不走官道,不緊不慢地下到官道旁邊的田野里,沿著田埂走。
新布鞋早就泥濘不堪。夾衣也沾了泥濘,灰撲撲的。暗下去的暮色里,十足像個田間穿梭耕作的尋常老農,并不引人注意。
慢吞吞走在田埂的動作瞧著緩慢,隨著天色黑沉,人影隱入夜色,越走越快。
沿著官道,筆直往南。
“老友”昨晚來河童巷找他。
三十年滄海桑田,“老友”如今成了人人尊稱的鄭相。可惜老仆的記性很好。
在他眼里,所謂“鄭相”,依舊是多年前那個年輕張狂的兵部主簿,鄭軼。
鄭軼當然有事才會來找他。
“河童巷殺人案,替我辦事的那位幕僚,是你殺的?”
“其實你本不必動手,追究不到我身上。但以你的多疑,我那幕僚不死,你終歸不放心。罷了,那等蠢貨,除去也好。”
從頭到尾,老仆一個字沒吭聲。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吃面。
面對這位多年“老友”,鄭相并不急躁。他知道老仆在聽。
“莊九的后人現身了。”
“莊九化名應大碩,在鄉郡隱姓埋名,安安穩穩做了多年獵戶,有妻有女,去年善終。”
“他的后人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對她爹在京城的當年一問三不知。但莊九有沒有對他唯一的女兒守口如瓶,他女兒知不知曉你當年交給他的信物下落,是不是知曉你還活在世上。呵呵,誰知道呢。”
“莊九消失了二十六年。帶著你托付的信物,辜負你的信任,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倒是得了個善終,京城只留下你我還苦熬著。”
“比起區區一個幕僚,莊九的女兒才是更大的變數。這世上最能保密的,只有死人。”
“你覺得呢,盛富貴?”
“我知道余慶樓逃脫的死士跟著你。帶著你的死士,取莊九女兒的性命。讓莊九的后人和信物徹底消失在世間,你自己安心,以后也不必再疑心我。”
“莊九的女兒,叫做應小滿。”
——
“應小滿。那小丫頭居然是莊九的女兒。”
老仆,不,如今要稱呼他為盛富貴了——在越來越大的秋雨里自言自語著,停下腳步。
一溜排馬車塞在官道上。燈火透亮,京郊邸舍就在三四里外。
他打量周圍田野地,找了個避風處,包袱里取出油布,開始搭雨棚子。
兩名相貌尋常、農夫打扮的男子從身后走近,沉默地幫忙。
他們是余慶樓逃脫的死士。方響被官府抓捕,余慶樓奸細窩被連根拔出,死士無處可去,只能來找盛富貴。
但盛富貴也沒想到,廂房里死個人而已,兩間舊宅居然被大理寺拆成了平地。連下人住的西北小院都沒給他留下。
“這些官兒越來越缺德了。”盛富貴在雨里喃喃地說。
三人很快搭好簡陋的遮雨棚子。盛富貴從包袱里取出暖和的被褥,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花白的頭顱。
牢里冷得很。多虧應小滿給他留下一床九成新的被褥,他好歹在牢里沒凍出病來。這次無罪釋審,被褥也被他帶了出來。
盛富貴裹著被褥想了會兒,嘿地笑了,自語說:“小丫頭的性子確實像莊九。”
四野漆黑,邸舍的幾百間客房里燈火亮堂,從三五里地外遠遠地看得清楚輪廓。
應小滿就住在那間邸舍里。
他雖然帶出了死士,卻并不打算按鄭相的話去做。
“鄭軼那廝嘴里的話也能信?”盛富貴嘿嘿地冷笑。“聽他說得天花亂墜,嘿,我寧愿聽小丫頭說話。”
時辰還早。打在雨棚子上的雨點聲綿延不絕,他眼盯著三里外的邸舍方向。
“你們別動手。”他叮囑兩名死士:“老夫自己過去找人。”
先瞇一覺,等三更天前后,把應小滿那小丫頭搖醒,仔仔細細地聽她說一回。她爹莊九這些年到底怎么回事,把當年的五十兩銀錠帶到哪個山溝溝里去了……
不遠處的官道上嘈雜響動不斷,鋸子鋸樹枝的聲響時斷時續。
這些禁軍小崽子動鋸子的手腳不穩當,吵死個鳥人。
盛富貴在一片令人牙酸的鋸木頭聲里皺著眉頭睡下。
萬籟俱寂的深夜里,耳邊還在斷斷續續地傳來響動。
七八個禁軍還在官道上鋸木頭。
沒吃飽飯似地,慢騰騰地拖著鋸子,半天鋸不下一根樹枝。與其說在鋸樹清理道路,倒不如說隨便弄出點響動交差。
盛富貴沒搭理那邊禁軍的偷懶行徑,在雨棚子里準備行動。
窄袖夜行衣,蒙面黑布。以防萬一,懷里揣把匕首。對應家小丫頭用不著,防備著撞到邸店里不相干的倒霉鬼用。
打理妥當。盛富貴滿意地走出雨棚子,仿佛一道輕煙出現在官道邊,借著下雨無月的黑夜掩飾,朝燈火明亮的邸舍方向輕手輕腳行去。
即將靠近邸舍,約莫三百來步距離時,官道邊的野林子里卻迎面閃出十幾個同樣裝束,夜行衣裳,黑布蒙面的漢子。
兩邊驟然面對面撞上。盛富貴停在原地,匕首從袖口滑入手心。
對面夜行人卻沒發現異樣,還在招呼他:“愣著干嘛,快過來,就差你一個了。頭兒吩咐兩個字。今晚要像,要真。”
又對其余人道:“人齊了。走!應家小娘子住二樓西邊的‘甲二十六’號房。記得靠近甲二十六號房再開始打斗。頭兒說過了,今晚演得像,演得真,事成之后每人賞五十貫!”
黑布遮掩下的一雙渾濁老眼精光閃動。盛富貴放開匕首柄,無事人般加入隊伍。
二十人小隊借著黑夜細雨遮掩,快速往邸舍方向行動。
眼看就要接近邸舍時,身后忽地傳來一陣疾跑。同樣身穿夜行衣裳的蒙面人氣喘吁吁急奔過來:“都尉,卑職遲了……”
前頭領路的都尉剛罵了句:“死哪里去了!入隊,就差你一個——”
說著說著,都尉忽然感覺哪里不對……
腳步驟然急停,回頭開始數人頭。
說好的今晚手下領二十個人……咋多出一個呢。
朦朧燈籠光芒映亮周圍。
蒙面夜行人小隊跟在他身后,眾多黑發黑衣的兒郎當中,突兀現出一個花白的頭顱。
都尉懵了一瞬,伸手去指,喝道:“你是何人——”
盛富貴手里的匕首閃電般刺出。
精光閃耀的匕首直刺胸膛,當一聲巨響,刺中了都尉穿在夜行衣里的護心鏡,匕首尖震蕩滑開,劃過胳膊,血光四濺。
都尉捂著胳膊大喊:“哎喲!”
盛富貴一擊不中,立刻遁走。身影在雨中幾個翻滾,直奔前方邸舍。
半夜三更,邸舍的正門早關閉了。側邊的雕花木窗卻有半扇開著,隱約露出點燈火。
身穿夜行黑衣的人影從窗戶迅速翻滾進入。
迎面撞上抱臂站在窗邊的雁二郎。
雁二郎還是那身朱紅窄袖的武官袍子,在窗邊喝酒打量,遠遠地看了有陣子了,對敬業的麾下極為贊賞。
“虧你想到把頭發染白,做事有心。你叫什么名字——”
才夸獎到半截,迎面對上一雙專屬于老人的渾濁帶白翳的眼睛。
雁二郎一怔,喝酒的手停在半空,頓了頓,忽地反應過來,抬手便砸出酒杯!
眼前白刃寒光閃動。
剛才都尉身上撞到了護心鏡,這次匕首便直奔脖頸要害處而來。
雁二郎原地往后一個倒仰,驚險躲開致命襲擊。鋒利匕首帶著風聲,突襲不中咽喉,匕首轉往下直刺。
鮮血飛濺。
雁二郎悶哼一聲,匕首扎入左邊肩膀的同時,他往后旋風疾退,反手拔刀。
兩邊閃電般交手幾次,雁二郎一腳踹開窗子,沖外頭高喊:“有賊人!”
盛富貴啐了聲。這幫禁軍小崽子瞧著像兵混混,動起手來居然弄不死,失策。
應家小丫頭住二樓西邊,“甲二十六號”房。他不再戀戰,身影瞬間消失在客棧里。
外頭都尉領著二十人匆忙趕來。
脫去夜行黑衣的眾禁軍圍成一圈,看看肩膀扎匕首的自家雁指揮使,又看看齜牙咧嘴、胳膊血流不止的都尉,敬佩不已,紛紛夸贊:
“指揮使,都尉,您兩位演得真像!卑職等十分佩服!”
雁二郎又疼又氣,捂著鮮血淋漓的肩膀,人給氣笑了。
“你大爺的,真有賊人!給了我一刀,人進邸舍了。是個頭發斑白、眼泛白翳的老賊,挨個房間搜!”
——
應小滿今晚睡得不大好。
邸舍里的木板床窄,睡不下三個人。義母帶著阿織睡去隔壁,她獨自睡一間。
但邸舍人多嘈雜,木樓梯響動沒停歇過,東邊客房里又歇著雁二郎。
她心里有防備,飛裝爪的牛皮袋就放在枕頭邊,直到二更初,邸舍逐漸安靜下去,才合眼瞇一小覺。
沒想到還沒到三更天,樓下大堂又開始吵鬧。她迷迷糊糊地翻個身的功夫,房門竟然打開了。
應小滿:?
“誰。”她瞬間清醒,一個骨碌翻身起來,反手抓住飛爪牛皮袋,警惕地對著門外黑黢黢的人影:
“雁二郎?你最好別干下作事。信不信我揍得你滿臉開花。”
門外站著的人卻不是雁二郎。
某個似曾相識、細聽卻又不大熟悉的蒼老聲音說:
“莊九的女兒,應小滿?”
應小滿人懵了片刻。
“你是誰?”她并沒有否認,只反問道。
門外人說:“老夫是你父親當年的京城舊友。這里的禁軍小混賬太多,我們找個穩妥地方說話。老夫想問問你父親。”
應小滿手快,兩句話功夫已經點起油燈。
燈光往門邊晃了下,來人正好拉下蒙面黑布。她吃驚不小:“——老人家?”
門外來人呵呵一笑。
燈下顯露出來人斑白的頭發。渾濁的眼睛此刻精光畢露:
“老夫姓盛。”
第73章
秋雨淅瀝。大理寺官衙籠罩在朦朧雨簾里。
隸屬禁軍殿前司的一名精銳都尉, 如今正站在官署,向左右長案坐著的十一郎和晏容時兩人回稟:
“卑職奉命跟隨鄭相行蹤。”
“鄭相昨晚冒雨前往城西河童巷,和老仆見了面。單獨說半刻鐘話,留下些銅錢衣裳, 乘車離去。”
“離開河童巷后, 鄭相又拜訪了家住城西的一位大儒友人, 逗留半個時辰離開。”
“河童巷舊宅的前任嚴姓主人, 是一位擅長書畫丹青的大儒,和鄭相有私交。老仆兩度入獄,兩度無罪釋出, 鄭相都送去了衣物錢財。”
殿前司都尉退下后,十一郎皺了皺眉,對晏容時說:“所以,昨晚鄭相去城西拜訪友人, 順道給河童巷舊友家的老仆送去些衣裳財物。舉動并無可疑之處。”
“七郎, 鄭相是朝廷百官之首, 我們暗盯著他不妥當。到底要盯到何時?”
晏容時提筆在線索凌亂的白紙上寫下:
鄭相——老仆(舊相識)
抬手點了點紙張上的新關系:“所謂老仆,一定是嚴家的老仆?并無任何人可以證實這點。”
十一郎大出意外, 發起了怔。
“殿前司禁軍再盯幾日。”晏容時折起白紙, 以鎮紙鎮住:“如果落下干系, 被人追責, 我擔著。”
鄭相身份非同尋常, 需出動殿前司禁軍盯梢。至于老仆這邊盯梢,只需大理寺官差即可。
很快進來兩名大理寺捕頭,行禮后卻不敢起身。
“老仆昨日釋放出獄后, 就一直蹲在自家拆干凈的大門口。”
“從下午蹲到夜里,動都不動。”
“后來小人等看到鄭相過來送衣物銅錢, 給老仆一碗熱騰騰的面吃,閑說幾句話,很快便走了。”
“老仆吃完鄭相送的面,又跑回自家大門口原地蹲著,動也不動,跟個石像似的。小人等盯梢到夜里,一不留神,就……就瞇了會。”
“等小人醒來時,天還沒亮,但……但老仆不見了!”
——
田野雨聲連綿不絕。
前后兩個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漆黑的田埂間。
“老人家,斗笠戴起來。”應小滿遞過去第二個斗笠:“身上都淋透了。”
盛富貴呵呵地笑:“用不著。”
“哎?我小聲說話老人家你聽得見?”
“耳朵確實不大好,但周圍這么靜,聽得見。”
兩人沿著田埂走去一處臨時搭建的雨棚子邊上。雨棚子里坐著兩個農夫打扮的男子,人不起眼,眼神卻銳利,不像侍弄田禾的農夫的眼睛。
應小滿腳步停住,不肯進雨棚子,手按住腰間掛的飛爪。
盛富貴開口把雨棚子里兩人驅趕出去。
空下來的雨棚子里,他彎腰攥了把被褥,有點濕,但沒身上濕。他不怎么在意地把被褥又裹身上,招呼應小滿坐近說話。
“小丫頭坐。這里離邸舍不遠,我問幾句你爹爹的事,只要你好好答,很快就能回去。”
應小滿坐在雨棚子對面,帶著三分警惕,七分詫異,盯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你說和我爹認識?你們是京城舊友?什么樣的舊友?”
“呵呵,豈止是認識。你爹當年身手好得很。老夫一眼相中他的好身手,把他留在身邊多年……”
——
與此同時。
邸舍里兵荒馬亂。大堂里所有的燈籠油燈全點亮。
住滿的兩百余間房舍被禁軍挨個踢開,入室搜尋一名“頭發斑白、眼有白翳的老賊”。
“小滿人不見了?”
空空蕩蕩的甲字二十六號房門敞開,義母抱著阿織站在門口,驚慌萬分。
禁軍查驗回稟說:“門口有沾泥的男子腳印。”
雁二郎肩膀上還扎著匕首,顧不得拔,先沿空屋走一圈,對義母說:“沒有打斗的痕跡,斗笠也被帶走。我猜是小滿自己出去查看動靜了。她身手我試過,跟旋風似地,想無聲無息把她擄走可不容易。”
義母細細查看過,發現房里裝飛爪的牛皮袋也不見,稍微放下點心。
“飛爪被她帶在身上。”
義母抱著阿織,站在空屋里犯愁。“大半夜的,伢兒跟誰走了……”
雁二郎的心思立刻就歪了。
“該不會跟著晏七私奔了吧?”他立刻吩咐禁軍出去丈量外頭沾泥的男人腳印大小。
義母氣得在背后怒啐一聲。你才私奔!這雁二郎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這邊正亂糟糟掰扯時,忽然聽到幾個聲音同時在門口喊:“小娘子自己回來了!”“小娘子好好的。”
應小滿戴著斗笠,腰間掛飛爪牛皮囊,除了身上淋濕幾分,人安然無恙。
但神色卻有點恍惚。
心不在焉,腳步發飄,幾步飄到義母身邊:“我沒事,回去歇著吧。”
無論雁二郎和義母怎么發問,她只搖頭,警惕看一眼周圍禁軍和圍攏看熱鬧的人群。
“娘,回房再說。”
關起門來,單獨對著自家老娘時,她才開口說:“真的沒事。我爹從前的舊友找上門,問了幾句話。”
義母總算放下心來。但虛驚一場,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分開,兩大一小擠擠挨挨在一間屋里住下。
義母開箱籠取出干凈衣裳鞋襪叫應小滿換上:“大晚上跑去哪里了,衣裳淋濕半截,踩得滿腳泥。要不是看到你帶飛爪出去,險些急死我。”
又不放心地問:“這回找上門的,又是你爹哪個京城舊友?又來坑咱們了?”
“這回是真的舊友。”應小滿坐在床邊,換衣裳邊答:
“開口問起我爹怎么去世的,我說生了場重病,治不好,去年臘月走了。又問我爹的墳頭在哪里。我說埋在老家山上。盛老爹嘆了口氣,說,英雄埋骨無名處。”
不止這些,盛富貴問得極為詳細。
聽應小滿說義父瘸了條腿,進不了深山打獵,以至于家里很多年只能勉強溫飽時,意外地沉默了很久。
“怎么瘸的?”
應小滿自己也不知道。義父從來不跟她提這些。她只知道義父來到村子落戶時,腿已是瘸的了。
之后又閑聊了許多。都是關于爹爹這些年在老家如何過活,過得好不好。
“最后他問我,老家那么遠,為什么要來京城討生活。我告訴他,爹爹臨終前念念不忘,讓我來京城給他的主家報仇,還要我去余慶樓歸還五十兩銀。盛老爹哭了。”
義母停下整理動作,吃驚地問:“一把年紀的人,當真哭了?”
“當真哭了。”應小滿回想了想,抬手做出個老人抹眼角擦淚的動作:“就這樣。”
應小滿如此描述時,義母沒忍住,也悄悄抹了把淚。
“你爹在京城那幾年總算沒白活。總算有個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真正心疼他。你爹舊友他人呢,我也出去見見他。”
“盛老爹和我說完話就走啦。他說河童巷宅子拆了,他在京城不再安穩,索性去別處討生活。”
應小滿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提。
“對了,娘,盛老爹你認識的。就是河童巷喝了咱們家好多碗咳嗽藥的老仆。”
義母:“……啥?!”
*
雁二郎坐在大堂中央。一把雪亮匕首筆直插在左肩膀上。
禁軍拔刀警告,把鬧哄哄圍觀的住客全趕回房。
都尉胳膊處受的皮肉小傷不礙事,過來大堂報信:“小娘子換身衣裳,從屋里出來了!”
雁二郎便吩咐:“趕緊的,熱水細布金瘡藥準備好。等小滿走到二樓樓梯中央那時候,拔匕首。”
“雁指揮使,這匕首扎得可不淺。當真不要等郎中來?”
言語間,樓上已現出應小滿的人影。
雁二郎估摸著方向,往她那處側了側身,渾不在意說:“等什么郎中。快動手。”
應小滿順著樓梯往大堂下走的時候,心里半信半疑。
義母跟她說雁二郎受傷了。半夜邸店進賊人,他肩膀插一把匕首,瞧著好生嚇人。
“畢竟是為了尋你受傷的。趕緊出去看看。”
應小滿:“……他怎么為尋我受傷了?我出去一趟又回來,壓根沒看見他好不好。”
“禁軍官人們都這么說。”義母催促女兒:“趕緊出去大堂看看情況。我瞧著傷得不輕。”
應小滿才出房間,果然迎面便看見一把匕首明晃晃扎在雁二郎肩膀上,扎得還挺深。
真受傷了?
她站在木樓梯扶手邊,正納悶地往大堂處細看時,忽然聽都尉大喊一聲“起!”
剎那間,就在她眼前,寒光四射的精鐵匕首從肩膀硬生生拔出,一股血箭飆得老高。
雁二郎悶哼一聲,臉色當場泛了白。
應小滿:“……”
她震驚地瞪視著那股血箭在眼前噴出半尺,沾滿了鮮血的匕首扔在地上。
好家伙,來真的啊?!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隋淼領著四名晏家好手趕來,護衛在應小滿身側,皺眉看大堂的場面。
“今日事不尋常。這處離京城不遠,快馬一個時辰便能往返。我現在就回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回稟郎君定奪。”
隋淼低聲問應小滿:“小滿娘子今夜出去見了何人,不知能不能轉告我家郎君?”
應小滿想了想,對隋淼說:“我答應了老人家不往外亂說的。這樣吧,我只寫給七郎一個,你別拿給旁人看。”
“是。”
應小滿沿著木樓梯下大堂,站在雁二郎身邊,撥開肩頭沾血布料,仔細查看傷口。
這是小滿頭一次主動碰觸他。雁二郎愉悅地在燈下側轉半身,展示血淋淋的傷口,豪氣放話:“小傷而已,莫臟了你的眼。”
纖長的手指搭在雁二郎肩頭,應小滿把血衣繼續往旁邊撥,打量創口,皺起了秀氣的眉。
“傷口很深,血涌得太多了。你真的沒事?再不趕緊止血的話,你要暈了。”
雁二郎大馬金刀坐著,把軍中的金瘡藥不要錢似地往傷口撒,擺出刮骨療毒的姿態,嘴里還在說笑,“早和你說了,沒事。心疼了?”
金瘡藥粉才撒上就被鮮血沖走,兩個都尉原本站在旁邊笑看。笑著笑著,忽地察覺不對,漸漸收了笑容。
“血確實流得太多了。雁指揮使,你趕緊躺下。”
雁二郎當然不肯裝慫躺下。
兩個都尉臉色漸漸凝重,互看一眼,同時上前,合力把雁二郎放倒在長凳上,牢牢按住受傷的肩胛和上臂止血,回頭喝道:“金瘡藥再拿幾瓶來!”
大堂忙亂之中,兩個禁軍跑進來問詢:“許多住客受驚離去,弟兄們要不要把人拘回店里?”
雁二郎被按住平躺著,頭一陣陣地開始發暈,意識還清醒,吩咐下去:“別管無關旁人,盯著應小娘子和應家伯母小妹的安全即可……”
應小滿彎腰看他傷口的情況,又皺了皺眉,阻止他:“你別說話了。”
雁二郎難得見了應小滿的好臉色,短短五個字居然被他咂摸出幾分憐惜,驚喜之下,頓時豪氣迸發,連傷口都不疼了,無事般擺擺手:“區區小傷——”
應小滿直接把他受傷的左手肘牢牢按去長凳上。
轉頭對兩個都尉說:“他不老實,動個不停。得拿個繩子把他上半截身子捆凳上等郎中來。”
兩個都尉居然都贊成:“確實要固定。”
雁二郎:“……”
求仁得仁,雖說他受傷后確實得了應小滿的憐惜照顧……
但眼前拿粗麻繩一圈圈捆他的小娘子,怎么感覺跟想象里的溫柔照顧場面,不大一樣?
——
京城。鄭相賃宅。
受他的恩惠,愿意追隨他的“清客”和“幕僚”不知有幾百個,卻沒有所謂心腹。
此刻站在書房里的這個,跟隨他七八年了。忠心耿耿,愿意赴湯蹈火,在他眼里,卻也依舊稱不上心腹。
幕僚從城南郊外冒雨趕來。
“城郊倒了棵大樹,正好擋住官道。應家的車馬被擋住,晚上歇在城外邸店里。”
“有一路禁軍正好路過官道,鋸樹清道,當晚也歇在店里。似乎有匪人夜襲邸店?禁軍遇襲受了傷。具體什么情況,里頭亂糟糟的,誰也說不清楚。”
“一會兒說應家小娘子遇襲失蹤。禁軍亂哄哄搜尋半日,小娘子又自己半夜回來了。小人親眼見她進了邸舍大門。”
“知道了。”鄭相思索著,緩緩道:
“應家小娘子無事就好。畢竟是老夫舊友家眷,需得多看顧些。”
“是。”
幕僚退下后,鄭相坐在安靜的書房里,擺弄著鐵鑰匙。
盛富貴確實跟去了城外邸店。
卻沒有動手殺莊九的女兒應小滿。而是把她劫去外頭問話,又好好地放回來。
這位來自北國草原的“好友”,長久扎根京城的敵國奸細,和他從來不是一路人。
不按照他的意愿做事,倒也談不上背叛。
如果非要比喻的話,他們兩個的關系,更像是——被一根繩子拴住的兩只毒蜘蛛。
手持利刃,彼此提防。
卻又想方設法,合力隱匿掩埋多年前那段塵土堆里的過往。
“所以,盛富貴找莊九的女兒說話。卻又放過了她。”
“也就是說,莊九的女兒對過去當真一無所知。既不知莊九手上的信物,也不知盛富貴是何人。盛富貴才會放過她。”
“莊九這條線,從此不必再提防了。”鄭相將鑰匙扔回匣子,取出一張紙打開,把姓名劃去一道。
那是一張陳年泛黃的紙張。曾經密密麻麻列出許多姓名,寫下蜘蛛網般的復雜關系。
又陸陸續續被劃去。
“方響”這個名字,新近被劃去。
年代久遠的“莊九”,以及新添的“莊九后人”兩處也被劃去。
泛黃發脆的紙張上,只留下最后一個尚未被劃去的名字。
名字周圍列出的關系網全部斷裂,只剩下孤零零最后一段關系網。
盛富貴——余慶樓兩名死士。
“死士。”鄭相微笑著點了點:“忠心愚魯,對過去一無所知。又牽扯上余慶樓……尋到行蹤,可以當場擊殺。”
又點了點盛富貴。
“老友,少了余慶樓方響,你只剩孤家寡人了。即便死死捏著那倉精鐵武器的下落……又能保住你的性命幾日?”
“二十六年了。你威脅了我二十六年。你說,只要你出事,我當年的通敵證據,便會有人送去大理寺官衙門外。老夫忍了你二十六年。”
“等最后兩名死士落網,你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老友。你身邊還有誰?誰會把我的通敵證據送去大理寺?”
——
晏容時半夜被緊急叫起身。
隋淼帶來一疊紙,橫平豎直寫滿了字。
“小滿娘子說,只能郎君一個知道。有些字實在不會寫,她便畫個圈代替。事情重大,希望郎君費些心思猜一猜。”
厚重的整疊紙拿在手里,晏容時掂了掂分量,唇邊泛起溫柔笑意:“難為她了。”
才翻過頭一張,邊角處竟顯出觸目驚心的血痕。
才顯露的笑意凝住了。
晏容時盯著那刺目血痕:“怎么回事?”
隋淼急忙道:“受傷的是雁二郎,小滿娘子安然無恙。小滿娘子書寫時坐在雁二郎旁邊,盯著他不許亂動。興許從桌子邊角沾的血。”
隋淼把當夜邸店里的遇襲情況簡略描繪一番。
晏容時又掃了眼血痕。小滿坐在受傷的雁二郎旁邊,盯他?
嘴里沒多說什么,他開始翻閱紙張。
“河童巷老仆來尋我說話。說他姓盛,是爹爹當年的京城好友。”
“盛老爹說了許多當年和爹爹在京城的事。他真的是舊友,問起爹爹這么多年在村子怎么過活的,家里過得好不好,問起我爹的瘸腿,又問起墳頭葬在何處。”
“他問我為什么要來京城。我告訴他,爹爹讓我來京城報仇,還要我去余慶樓歸還五十兩銀。盛老爹哭了。”
“盛老爹說,要去爹爹墳前拜他。我說路太遠,有話我替他帶給爹爹就行。盛老爹說,這么多年,我信得過的,0有你。你沒有0負我的信任。”
晏容時按住字紙,應小滿不會寫的兩個字在心中補全。
他心頭默念盛富貴帶去莊九墳前的話:
【這么多年,我信得過的,唯有你。你沒有辜負我的信任】
兩人閑聊的家常占據了滿滿四五張字紙。應小滿在最后一張紙上提起:
“老人家給了我兩本舊書卷,讓我收好,說很珍貴。但書卷有年頭了,紙張黃脆,沾了雨水,有些字都糊了,不知怎么晾干才不傷紙。你能不能寫一個曬書的法子,叫0淼帶回給我。”
“小滿。”
第74章
秋雨越下越大。
軍醫背著醫箱冒雨趕來城郊邸店, 給半夜遇襲受傷的禁軍指揮使查看傷情。
大堂滿地的血。雁二郎躺在臨時搬來的小榻上,臉色白得像紙,氣色實在不大好。
不過說話的力氣還是有的。
“誰找來的軍醫?從哪兒來回哪里去。”他不滿地擺擺手:“這里有人照顧我。照顧得好好的,別多事。”
應小滿坐在小榻邊的長凳, 把才松綁就亂動的手臂又按回去。
摸了下雁二郎發燙的額頭, 她回身招呼尷尬停在門外的軍醫:“他發燒說胡話呢。郎中快過來看看。”
軍醫查看片刻肩膀傷口。匕首扎得深, 好在已厚厚糊了整層的金瘡藥粉, 又被布帶狠勒上臂止血,頓時松了口氣。
“雖不是致命傷,但血流過多危險。還好用了些緊急止血手段。邸店條件簡陋, 盡快挪回京城醫治為好。”
雁二郎的臉頰開始呈現病態的紅。應小滿取來井水,把細布浸入井水里擰干,涼冰冰的細布搭上額頭的同時,纖長的指尖碰觸滾燙的額頭, 停了一會兒。
她皺起秀氣的眉, 跟軍醫說:“越來越燙了。趕緊挪吧。”
雁二郎整個人都飄了。裝作忍疼, 把頭扭去朝著小榻里,沒人瞧見的地方, 彎唇笑個不住。
小滿不止心疼他, 還親自動手照顧他。挪什么挪, 死在邸店里也不挪!
他強忍著笑, 重重呻|吟兩聲, 痛苦說:“不能動。瞧瞧外頭官道塞成什么樣了。一路慢騰騰挪回京城,路上也顛死了我。”
軍醫遲疑道:“路上顛簸,確實對傷口不好……”
邸店虛掩的大門忽地從外推開。
秋風夾雜著冷雨呼啦啦從門外吹進大堂, 聚攏的熱氣散個干凈。
雁二郎頭對著小榻里面,人忍不住地笑, 卻裝出怕冷的模樣:“身上忽熱忽冷的,我是不是要凍病了。小滿,幫我看看……”
應小滿撈過一床被褥搭在雁二郎身上,眼睛卻向著門外。
隋淼三更天出門,眼下凌晨四更末,快馬來往京城的話,人該回來了。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門外走近邸店。
領頭進門的果然是隋淼。
應小滿心里一喜,正要招呼他時,隋淼卻停在門邊,把兩扇門拉得大開。
身后十來個晏家長隨簇擁著當中身穿大氅的頎長身影踏進門來。
一雙總是含情帶笑的桃花眼此刻冷靜而銳利,目光四下里掃過,落在大堂當中坐著的應小滿的身上。
兩邊的視線在半空里一碰,晏容時目光里的銳意便淡去了。他解下濕透的氅衣,往大堂當中走來。
應小滿又驚又喜,瞬間從小榻邊蹦起身,三兩步奔來門邊,“七郎!你怎么來了。”
晏容時張開手臂,把撲過來的小娘子穩穩地攬住。
他身上里外幾層衣裳都濕漉漉的。和隋淼一同從京城快馬出城,路上免不了淋雨,把人摟在懷里片刻就松開“我身上濕。當心把你弄濕了。”
應小滿摸了下他的臉頰,又去摸他的手。臉頰沾雨冰涼,手掌倒是熱的。她牽著晏容時的手往小榻邊的長凳上坐。邊上兩個禁軍都尉忙來行禮。
晏容時低頭打量榻上躺著的傷號。
雁二郎早在那聲“七郎”時便一個大翻身,臉朝門外瞪視過來。
此刻盯著不速之客,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
“大晚上的,你忙得很啊,七郎。”
“彼此彼此。”晏容時隨手撣去衣擺上沾的落葉:“二郎專程跑來京郊官道鋸樹,也忙得很。聽說半夜遇襲受傷了?”
他叫來軍醫詢問:“打開包扎查驗過沒有?雁指揮使肩膀的傷是真是假?”
軍醫摸不住頭腦,實話實說:“真傷著了。匕首利刃傷,直刺入肩胛四寸,流血不止,人還未脫離危險。”
“聽到沒有?遇到賊人,追趕打斗中受傷,誰拿假傷哄人。”
雁二郎冷嗤一聲,轉頭對著應小滿哼唧:“小滿,我還未脫離危險,需要人照顧……”
應小滿納悶問:“不是有軍醫?”
“軍醫那雙糙手!哪能碰我。”雁二郎轉了下頭,在燈光下刻意露出失血虛弱的面色:“小滿,我疼得很。你動作輕手輕腳的,軍醫哪有你會照顧人。”
晏容時略打量兩眼,從小榻邊起身,自己的影子直接擋住雁二郎的臉,對應小滿溫聲說:“你也累了罷?看你眼下發青,夜里沒睡好?”
應小滿抬手掩住困倦的呵欠,淚汪汪說:“兩更天才睡,三更天被吵醒,困……”
“你回去歇著,大堂這里有我照應。你房間在何處?”
“二樓西邊。”
晏容時捏了捏應小滿夜風里微涼的手指尖,攥在溫熱掌心里。兩人肩并肩往二樓木樓梯上走。
周圍無人,他輕聲說:“河童巷老仆給你的兩卷舊書,你悄悄收好了,莫要說給旁人。等得空時拿給我看看。”
“嗯。壓箱底收著呢。”
應小滿沿著木梯走上二樓,進房前回頭望了一眼。
雁二郎不知何時從小榻坐起身,一條長腿半屈半伸著,從大堂下方往上張望,唇色蒼白,氣色羸弱,不復之前的精神奕奕,瞧著有些萎靡。
她的腳步停了停,“雁二郎的傷……”
晏容時:“有我在。畢竟從小認識,總不能眼看著人死在面前。我來看顧他。”
七郎做事向來妥當,應小滿沖他笑了笑,放心地進門休息。
晏容時沿著木樓下大堂,站在雁二郎面前,又打量他幾眼。
雁二郎躺回小榻上去。面朝里,背朝外。
“盯得真緊啊,七郎。”心情不好,小滿又不在,說話無需顧忌什么,雁二郎張嘴冷嘲熱諷。
“快馬整個時辰趕來的?馬上就到五更天,官衙點卯要誤了,大理寺的案子不查了?小滿和政務,兩頭都抓著,兩頭都想要。你顧得上么?”
晏容時把細布浸入井水里,冰涼濕透的細布擰得半干,往滾燙的額頭上搭。雁二郎凍得渾身一個激靈,翻身朝外罵娘。
“不提前說一聲就往老子頭上招呼?!”
“有人看顧你不錯了。人要知足,二郎。” 晏容時不慌不忙地繼續擰細布:
“世上有些事你做不到,莫以為旁人也不行。世間有些人和你只有相識一場的緣分,莫強求。”
雁二郎嗤笑。“你嘴皮子上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小滿這頭探望過了,還不快馬回大理寺點卯去?”
晏容時非但不走,反倒在大堂當中尋一處干凈桌椅坐下了。
“邸舍昨夜新出一起賊人襲擊朝廷武官的重案。禁軍輕傷都尉一名,重傷指揮使一名。今日就地查案。”
他吩咐軍醫:“雁指揮使說了半天廢話,瞧著精神不錯。去樓上尋一處干凈房間,把人抬進去。有什么治療手段,可以即刻開始。治好了再把人放出來。”
二樓東邊現成空著三間甲字房。當即就把雁二郎抬進最大的一間房治療。
清掃干凈的大堂中央,燈火全部點亮。
隨行大理寺差人鋪開長案卷宗,準備好紙筆硯臺。晏容時坐在黑漆木長案后,靜候京城第二撥人來。
——
禁軍武官在城郊遇襲重傷,消息不可能壓下,必然連夜報入京城。
更何況重傷的不是普通的禁軍指揮使,而是興寧侯家嫡子,太后娘娘的母家后輩,官家的內侄兒。
一隊八百名披堅執銳的禁軍早晨從京城趕來,團團圍住了邸店。從店主到店小二,乃至幾百個房客,全部拘押待審。
但領隊趕來的禁軍武官人選出乎意料,居然是殿前司四品都虞候吳尋本人。
——吳尋奉命護衛十一郎安全,輕易不出京城的。
晏容時把人迎進來時,問了句:“怎么是你來了。十一郎讓你來?”
吳尋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官家的旨意。”
消息是在清晨傳入的皇宮。當時官家剛剛起身不久,鄭相隨侍御前。
“鄭相在御前提起,余慶樓死士至今尚有兩名未抓獲,在京畿四處逃竄。昨夜在城郊襲擊禁軍武官,導致雁指揮使重傷的,難保會不會是逃竄的死士。”
“官家震怒,正好卑職跟隨十一郎入宮覲見,官家便點到了卑職頭上。”
吳尋匆匆而來,準備說兩句便走:“案子捅到御前,非破不可。官家發話說,逃逸的兩名死士必須擒獲,生死不論。剛才在田埂里發現了一處新搭的雨棚子,卑職這就去查看。”
晏容時抬手一攔:“不急,我這里也有不少線索。這起大案并不簡單,背后另有隱情。若想徹底破獲大案、御前立功的話,吳都虞候,有件事和你商量……”
他召吳尋附耳過來,低聲說了幾句。
吳尋肩頭一震,張嘴說:“這怎么行!”
晏容時繼續附耳細細叮囑幾句,吳尋聽著聽著,渾身大震,渾身又震,人差點聽傻了。
最后躊躇道:“之前暗中盯梢鄭相也就罷了……這件事更為嚴重,卑職需得報給十一郎知曉。”
晏容時悠悠說:“正是因為事態嚴重,你報給十一郎知道,就是十一郎擔責了。這里主事的人是我,按我說的去做,事后有人追責,我擔著。若果然能立下大功,首功歸你。”
“……”
躊躇良久,吳尋咬牙應下。
*
應小滿才睡起來,便被京城來的殿前司禁軍召去,詳細追問了一番。她實話實說。
“老人家確實在雨棚子里問我話來著。”
“原本還有兩個漢子,被老人家趕走了。”
“沒說啥重要事。老人家是我爹的舊友,問了許多我爹在老家如何過活的,怎么去世的,家里平常怎么過日子這些閑話……”
吳尋細細地詢問了一番。文書吏根據應小滿的描述畫出三幅小像。
“老人家的相貌差不離。”應小滿指著小像:“那兩個漢子我沒留意,相貌可說不準。”
不論畫的準不準,三幅小像立刻被分發下去,殿前司禁軍精銳四處尋人。
應小滿被送回客房時,納悶地問:“我們還不能走么?耽擱了大半天了。老家在荊州,遠得很。”
送她回來的禁軍客客氣氣說:“倒下的大樹還沒挪走。需要繼續鋸木清理道路。”
但等到傍晚,倒下的大樹終于被挪走,官道兩邊滯留的百姓陸續出行,應家還是不能走。
“咱們怎么又成人證了?”
這天晚上,應家三口下來大堂用晚食,三人在空蕩蕩的大堂里占了處干凈桌椅,桌上吃食倒還算豐盛,義母邊吃邊嘆氣:
“我總覺得,咱們這年在京城的氣運不大好,處處占刑克……”
晏容時正好從樓上踩著木梯下來。
耳朵里聽到七八分,接口說:“但應家至今安然無恙。可見氣運加身,遇難成祥,否極泰來。”
應小滿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揮手招呼說:“七郎,來坐,一起吃。”
義母邊吃邊擔心地問:“七郎你在這處邸舍停留整天了。只陪我們,不用回去大理寺坐衙么?”
晏容時坐在應小滿身邊,給她碗里夾了塊鮮嫩的鱖魚肉,淡定說:“并沒有特意陪著應家。這次過來查辦禁軍遇襲的案子,主要陪著受傷的雁二郎。”
撲哧,應小滿抿著嘴想笑,但人實打實地受了傷,她勉強忍住了。
她把晏容時愛喝的鮮甜魚湯盛半碗給他:“沒錯,你主要陪雁二郎。他人在樓上還好罷。”
“唔,還活著。”晏容時舀了舀乳白色的魚湯,“好鮮。”
喝幾口湯,他閑聊間提起:“下午查案時意外查出個情況。官道上倒的那顆樹,并非自然斷裂,原來是被人刻意砍倒的。”
“……啥?!”
就在應家人邊吃邊痛罵砍樹擋道的人太缺德的數落聲里,外頭天色入了夜。邸店門外匆匆小跑進來一位殿前司的傳信禁軍。
“吳都虞候命卑職傳話給晏少卿。此處往西南十二里,尋獲三名嫌犯身影,正在趁夜展開抓捕。晏少卿此處當心。”
晏容時道:“傳我的話給吳都虞候,邸店這處一切安好。叫他按原定籌劃行事。”
眼看著時辰漸晚,他起身送應家三口回二樓客房。
應小滿作為人證,又單獨住回“甲二十六號房”,義母帶著阿織住在隔壁的甲二十七號。
“伯母放心休息。”晏容時沉著站在門邊:“今晚我陪小滿,不會出事的。”
義母一步三回頭地進了自己客房。
應小滿叫來一壺熱茶,兩盤點心,關上房門。晏容時細細地查驗墻壁地面,確定沒有任何偷窺途徑,把桌上油燈撥亮。
“老仆給你的兩卷舊書,拿出來看一看。”
應小滿便打開墻角箱籠,翻開衣物,從最底下掏出兩卷破舊書卷,放在燈下攤開。
“雨棚子里漏水,沾濕了邊角。這兩卷書瞧著有年頭了,盛老爹很鄭重地給我,只怕貴得很。你看看能不能晾干。”
說起“盛老爹”,她又有點揪心。
“禁軍為什么要畫像找他?一把年紀的老人家了,還能犯什么事。”
晏容時想起河童巷廂房里被徒手捏斷頸骨、死不瞑目的尸體。
“這位盛老爹,可不是尋常老人家。”他隨手拉開第一份書卷,邊看邊勸應小滿:
“雖說是你義父舊友,似乎殘留幾分舊情誼,誰知下一刻會不會翻臉無情。你當心些為好,半夜輕易跟人出去的事,以后不要做……”
陳舊泛黃的書卷開頭記載幾行模糊文字,外加一副繪圖。晏容時看著看著,說話聲便頓住了。
他把油燈挪近,書卷往后拉,在木桌上攤開,開始快速翻閱。
跳著看過幾篇,又打開第二份書卷,一目十行地飛快掃過關鍵字句。
他動作向來不緊不慢,像這般迅速翻閱的情況極少見。
應小滿緊張地站在桌邊,盯著完全左右拉開、鋪滿木桌的兩卷舊書卷。
入眼密密麻麻全是小字,時不時夾雜幾副圖畫。邊角處有許多模糊了,中間部分倒是字跡清楚,卻又難讀得很。
她磕磕碰碰地讀一段:“……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職方司主簿鄭軼登門,什么……火炮圖一副。吾以金三十兩、明珠一袋相贈。火炮圖不知真偽,姑且錄下。”
“鄭軼是誰?”她納悶地問。
晏容時的指節按在線條清晰的火炮制作圖上,沉思著,點了點鄭軼的名字。
“朝中熟人。”
*
秋雨還在下。
微涼的雨絲從半敞窗邊飄入室內。
應小滿困了,趴在桌上問:“你不睡么?”
晏容時毫無困意。他把桌上的兩卷文書通讀一遍,原樣卷起,依舊放回裝衣裳的箱籠底下壓著。
“殿前司精銳今夜出動,我在等他們消息。你呢,你怎么也不睡?”
應小滿心里在琢磨事。
“東邊屋里的雁二郎傷勢還好嗎?我想去看看他。”
嗯?晏容時放下箱籠蓋:“我陪你去。”
但應小滿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和雁二郎單獨說幾句。你就在屋里等我好不好。”
晏容時走回桌邊,在應小滿身側坐下,將她兩只手都握進掌心里,深深地看她一眼,沒應答。
應小滿頭一歪,親昵地靠在他肩膀上。臉頰在線條優美的肩胛四周蹭了蹭,找了處舒服地方靠著,咕噥:“你衣裳還是有點濕。”
晏容時細微擰起的眉眼舒展開來,抬手捏了下粉嫩的臉頰。
“怎么想單獨去見他。他對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知道。”應小滿抬手掩住困倦的小呵欠,淚汪汪地說:“就是因為知道,才想單獨跟他說幾句。”
晏容時已經猜到她想去說什么。仔細地把眼前水汪汪的動人淚霧擦拭干凈,退讓一步,和她商量:
“單獨把話說開也好。你掛著飛爪去,我送你到門外。”
*
應小滿腰間掛著飛爪牛皮袋,拎著提盒走進藥味彌漫的東邊甲二號房。
雁二郎虧損了氣血,迷迷糊糊剛睡醒,正睜眼盯著屋頂。夢里縈繞不去的嬌俏面容忽地毫無預兆出現眼前,他恍惚片刻,猛地就要撐起身。
應小滿動作比他更快,直接把人按回去。
“別動。”
她取出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湯。廚房現做的,室內香氣彌漫。
“我有話要和你說。你喝湯,聽我說話。”
雁二郎沒急著應聲,挪了挪身子,先往應小滿身后瞅。
“那位沒跟來?”他嗤說,“他盯得你這般緊,怎么突然舍得放你單獨跟我一處了?”
應小滿取來兩個靠枕,把雁二郎扶起半截。
“我想單獨和你說幾句,他在外頭等我。”她舀起一木勺大骨湯:“你失血太多,喝點肉湯補氣血。多喝湯,少講廢話。”
湯勺靠在下唇邊,雁二郎低頭喝了口湯,眼風就沒離開過面前的人。
他仔仔細細瞧應小滿此刻的神色表情,敷衍喝兩三口,越喝越精神,推開木勺,一挑眉又要說話。
應小滿直接把大木勺塞他嘴里了。
“專門挑這么大個勺子還塞不住你嘴?喝湯!”
雁二郎:“……”
這邊喝湯喝得開不了口,那邊應小滿開始跟他言說。
“其實你這人不算壞。我認識你這么久,沒見你當真做欺男霸女的惡事。以前扇過你倆回巴掌,算計你挨家法,也沒見你報復回來。可見心胸并不狹窄,算不得惡人。”
雁二郎被個大木勺塞嘴里,只得咕嚕嚕閉嘴喝湯,邊喝邊連連點頭,以眼神表示極度贊同。
然而應小滿的整句沒講完呢。
肉湯灌下整勺,她又舀起兩塊燉爛香軟的羊肉塞過去:“但你纏起人來是真煩。”
第75章
“……”雁二郎張了兩次嘴, 被塞進兩塊燉肉,只得閉嘴嚼肉。
“為什么你覺得死纏爛打對我有用?你越死纏,我越煩你。”應小滿說。
雁二郎艱難地嚼爛羊肉囫圇吞下喉嚨,終于有機會開口分辯:
“就是因為你厭煩我。我自知最初幾次留下的印象不好, 只得想方設法彌補, 想讓你看見我的心意——”
應小滿又塞一勺肉湯過去。
“沒用。首先, 我已經有七郎了。其次, 我不喜歡你這樣的。”
雁二郎咕嚕嚕喝湯,說不了話,狂打手勢。
“你想問我不喜歡你什么?”
應小滿想了想, 反問:“其實我也想問,你喜歡我什么?因為我長得好嗎?但好看的小娘子以后都會變老的。”
雁二郎這回學乖了。飛快地喝完湯,語速更快,抓緊機會剖陳心跡:
“從來都不只是喜愛你相貌。京城從來不缺美貌的小娘子, 我又豈是那等只看容貌之輩?我在老娘娘面前提起你說的‘純樸自然質, 天然無雕飾’, 便是發自我心底的言語。小滿,我愛你質樸純真。”
應小滿納悶地想了好一會兒。“你說的好像很了解我。但我們并不熟。”
她掰著手指頭問:“你知道我愛吃什么, 不愛吃什么?”
“你知道我娘生了什么病, 在吃什么藥方子?”
“你知道我老家在何處?我從小怎么過的, 最喜歡玩樂什么, 最討厭做什么, 最擅長做什么?你知道我現在最煩惱的是什么?”
雁二郎一個都答不上來。
但他答不上來,卻也不以為然。
“這些都是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就會知曉的東西。小滿, 你先和我好上,就會了解我對人掏心掏肺的熱心腸。你不和我親近, 對我蚌殼一般緊閉防備著,我如何知曉你問的這些?”
應小滿搖搖頭。“可從前我也不和七郎親近。我也防備著他。但他就能知道許多。”
興許真正的喜歡便是七郎那樣。眼里都是她,心里時時刻刻想著她,所以她一不留神多說兩句,就被他記下。她想做什么,哪怕聽來離奇,他都想方設法幫著去做。至于眼前這位么……
應小滿邊喂湯邊說:“是,你回回過來找我,也花費你許多的精力,做下許多的打算。就像你安排老娘娘見我那次。”
“但我回回都不喜歡。”
眼看雁二郎吸氣要說長句,她的木勺更快,連肉帶湯塞進他嘴里。
“就像喝湯。看,你其實不想喝了,但我還硬塞到你嘴里。對你說:‘為了你好’,‘我關心你’,‘你得喝。’開心么?痛快么?喜歡我天天這樣對你么?”
她把倒空的木勺從雁二郎嘴邊抽走: “我也不喜歡。”
“我當面許多次地講我不喜歡。說也說了,罵也罵了,你為什么還要打定主意糾纏不放呢。你到底是喜歡我這個人,還是只喜歡從七郎手里搶我?”
說著收拾空碗,拎提盒起身。
雁二郎加快嚼嘴里塞得滿滿當當的羊肉,好容易囫圇咽下,坐起身喊:“小滿!”
應小滿已經走到門邊,回身說:“我有七郎了。七郎中意我,我也中意他。世上這么大,該是你的東西,壓根不用搶。找真正中意你的小娘子去。”
雁二郎狠錘了下床,沖門外高喊:“小滿!哪怕你一輩子往我嘴里塞肉湯,我愿意吃一輩子!”
應小滿走出門,不回頭地說:“少犯渾!想想我說的話。”
晏容時長身鶴立,站在二樓長廊欄桿邊。應小滿拉開房門,沖屋里喊“少犯渾”的時候,他已經迎上來接人。
“說好了?”他把房門連同門里的呼喊聲都關上。
應小滿不太確定:“該說的話都說了。但雁二郎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無妨。”晏容時篤定地說:“把該說的都說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開,那是他自己的事。”
說的很有道理。
“嗯!”
應小滿此刻心里確實如釋重負,兩人閑說笑著往西邊走。“甲二十六號”房就在前方,原本半開的門被人從里關上。
“娘過來了?還不放心我。”應小滿嘀咕著,推開門進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來,跟你說無事了。”
房里果然站著義母。手里端著一壺熱茶,兩個空碗:“小滿和七郎回來了。”
她帶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邊,繼續對著窗邊熱絡說話。
“老人家,你是大碩從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邊的木桌處,和義母對坐著一位老人。
盛富貴穿著身布衣,花白頭發淋濕了雨,看起來又像尋常老農模樣,厚繭重疊的手捧著空茶碗。
義母熱絡地找布巾給他擦臉。
回頭繼續招呼說:“小滿你見過了。她旁邊的是七郎,大碩的女婿,正在和小滿議親。七郎,這位是我家老頭子當年在京城的舊友,姓盛。”
頭發斑白的盛富貴,身上殘留少許泥污,緩緩起身,把敞開的窗戶挨個關上。
應小滿納悶中帶點緊張和關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別處了么,怎么又回來了。有官兵到處找你,你當心些。”
“無事。”盛富貴嗓音沙啞,露出幾分疲憊。“天黑下雨,走累了,回來小丫頭這處歇歇。天亮我就走。”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處,一雙老眼打量立于門邊的晏容時。
“這就是小丫頭嘴里的七郎?不錯,后生長得俊。進來坐,把門關好,下雨天有點冷。”
晏容時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側的手。布料遇風不動,袖中藏兵刃,瞧著像匕首。
他無事人般關好門,走近木桌邊。
“下雨天確實有點冷。”他接過義母手里的茶壺,將空杯分給在場四人,逐個倒茶。倒滿溫茶的瓷杯呈給盛富貴面前:“老人家,喝點熱茶。”
盛富貴神色緩和幾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
義母是過來看女兒動靜的。
前夜小滿突然失蹤,今晚她無論如何睡不踏實。哄睡阿織后,耳聽著有腳步聲出門,義母出來查看時,吃驚地發現女兒居然單獨去了東邊二號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沒攔著她!
義母這下可睡不著了,追過去就要問怎么回事。還沒往西邊走兩步,二樓值守的禁軍都尉趕緊把她老人家給攔住。
都尉眼看著自家雁指揮使和應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著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換來小娘子拎著提盒探望自家指揮使,難得的好事哇!
二樓值守的十來個禁軍呼啦啦全圍上來了,圍著義母七嘴八舌解釋。總之,十幾張嘴對一張嘴,成功勸動了老人家別去打擾,回屋里等著。
義母納悶地轉回女兒房間,打算等人回來追問來著。
沒等著女兒和七郎,屋里卻多了個人。
腳下沾泥、布衣淋濕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時進來的。坐在空蕩蕩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著剛進門的義母:“應小滿不在?”
義母怔了下,當時就把人熱絡地迎去靠窗的桌邊坐。
“在!小丫頭馬上就回。我聽伢兒說,你跟我家老頭子當年在京城有交情。”
過世的老頭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難得遇到個舊友,她張羅熱茶點心,噓寒問暖,問起老頭子年輕時在京城的舊事。
盛富貴沉默著擦干凈身上雨水。又盯了義母片刻,開口問: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應小滿和晏容時回返時,義母正說到中途。
四人圍坐在方桌邊,每人手里捧著杯熱騰騰的茶水,在擊打屋檐的雨聲里,聽義母繼續唏噓道:
“老頭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說。后來有次過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夢,不知被什么魘著了,在夢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個不停,被我給聽見了。”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聽起來像在救兩口子?夢里吵著我不行,我就把他給搖醒。他恍惚了好一陣,那晚上漏出點口風。原來他從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禍事!他那條腿,就是扶著他主家、背著主家娘子蹚水時,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這是應小滿之前從未聽說過的舊事。她震驚地捧著茶杯。
“真的?爹都沒跟我說過。”
“你爹那脾氣,哪會跟你個小丫頭說他從前受傷狼狽、鄉野里四處躲追兵的糗事。他還不許我跟你提。”
義母仔細查看過義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個疤。箭傷浸泡河水,沒能及時治療,人雖然撐過這場大難,卻落下終身的后遺癥。
義母嘆著氣,問起盛富貴:“盛老,你和我家老頭子從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家,遇到怎樣的禍事哪。老頭子為他主家賣命不說,還搭上一條腿。這事在我心里擱了幾十年了,想問個清楚。”
盛富貴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緒似乎跳躍出千里之外。
被義母的詢問聲驚醒,他本能地舉杯喝茶。放茶碗時,茶杯突地抖一下,潑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時的眼風始終沒離開盛富貴,仔細觀察他此刻反常的舉止,嘴里什么也沒說,起身尋來細布,擦拭桌上四處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貴終于回過神,冷靜下來:“認識,也是我的當年舊友。確實在京城遇到一場大禍事。”
晏容時給潑空的茶盞里續上茶水。
盛富貴的神色和緩幾分,把熱茶捧在手里,低頭慢慢地喝兩口。
忽地呵呵笑起來。“他主家年紀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兒子和沒過門的媳婦。”
盛富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強自壓抑下去,激動地滿臉放光。
“他主家滿門牽扯進大禍事,老子判死,兒子判了流放。媳婦還沒過門,老夫原以為媳婦肯定拋下兒子跑了。如此說來,媳婦跟著兒子,一起被莊九給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貴倏然激動地站起身,在屋里走來走去,來回轉了七八圈,回身緊緊握住義母的手,迭聲說:“你夫婿果然是個英雄!老夫果然沒看錯他!”
義母疼得臉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勁松點……”
應小滿趕緊過去把老娘的手從盛老爹手里抽出來。輪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貴厚厚老繭的手緊握著,迭聲夸贊:“不愧是他的女兒,英雄生虎女!小滿也是個好孩子!”
應小滿的表情也有點扭曲,忍著疼說:“不是爹親生的,抱、抱養的……”
盛富貴一怔。隨即又呵呵笑道:“抱養的又怎樣,還是他莊九的女兒,脾性養得一模一樣!”
“謝謝盛老爹夸獎,嘶,手勁松些……”
輪到晏容時起身把應小滿的手抽出來,不動聲色地觀察盛富貴激動難抑的表情動作,接著話頭往下問。
問得是義母。
“如此說來,伯父主家的兒子判了流放,未過門的媳婦自愿跟隨,兩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傷。”
“既然還沒成親,被救下的兩人應該年紀都不大。外鄉來的小夫妻,不知有沒有跟隨伯父過活。伯母見過么?”
盛富貴的一雙老眼果然瞬間移過去,炯炯地緊盯著義母。
義母想了許久。
她和義父成親時,義父已經在村子里落戶了四五年。
“沒啥印象。”她搖搖頭。“興許一開始跟著老頭子,等我嫁入應家那陣,人早走了?”
盛富貴露出難掩的失落神色,花白頭顱低垂下去。
屋里安靜片刻,晏容時閑聊般地往下拋話頭:
“伯父的主家是京城人氏罷。雇請得起護院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貴,應該也是小富人家。家里遭逢大難,年紀輕輕的兒郎判了流放,家產肯定保不住,多半要收繳充公。雖說不幸中的萬幸,人被伯父救了出去,哎,只怕苦日子還在后頭。”
這番議論言語帶幾分惋惜意味,不止義母連連嘆息,盛富貴嘴里的半口茶頓時喝不下了。
晏容時還在無事人般問:“盛老,你應該是知道伯父的主家的。他家里到底什么情況?”
盛富貴的眼神直愣愣的,發怔片刻,勉強說:“小富之家。”
晏容時點點頭,就此閉嘴不言,開始喝茶。
陡然安靜下來的房間里,言語停住,思緒未終止。剛開啟的話頭引發的眾多聯想再也停不下。
盛富貴臉上的片刻歡喜消息不見,越想越凝重,神色逐漸黯淡下去。
隔半晌,沉重嘆了口氣。
“他主家的兒子,雖說嬌慣了些,苦日子倒也勉強能過活。但他那媳婦……”
盛富貴搖頭:“那才叫真正的嬌生慣養,在外頭活不了幾年。”
義母不大信。“好日子有好日子的過法,苦日子有苦日子的過法。女人像水。比男人能熬。”
盛富貴擺擺手,想起沒過門的媳婦,臉上完全一副苦笑了。
“鄉郡里出身的女人能吃苦。京城里這些嬌滴滴的小丫頭,從小錦繡堆里長大,自個兒頭發都不會梳,衣裳都要奴婢幫著穿。丟去外頭,活不了,活不了。”連嘆兩聲“活不了。”
義母驚道:“自個兒頭發都不會梳?那得是大戶人家了。身邊跟一群婢子,那是不用自己梳頭,伸手等人穿衣……哎喲,老頭子他主家聘下的竟是這等大戶人家的小娘子?”連說想不到。
盛富貴哼道:“老輩哪個想聘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媳婦?門第高,脾氣又大,娶過來當菩薩供著?兒子自己要死要活,跟人家看對眼了!”
晏容時適時地插一句說:“不論如何,畢竟是生死追隨。未過門的媳婦愿意跟隨犯事的兒郎流放吃苦,真心難得。”
盛富貴的臉色頓時和緩下去七八分。出神地想了好一陣。
“罷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媳婦吃不得苦,人多半早不在了。也不知我那……”
他猛地住嘴,頓了頓,在應小滿好奇的眼神里接著說:“我那位舊友,也就是莊九的主家……的兒子。此刻人在何處,媳婦有沒有給他留個孩兒。”
義母喃喃地念佛。
“老天有眼,憐惜苦命人。我家老頭子廢了條腿救下的小夫妻,年紀輕輕又吃許多苦頭,會留下個孩兒的。”
盛富貴臉上的肌肉細微地抽搐幾下,似哭又似想笑,渾濁老眼里泛起一層淚光,扭下頭,借著燭光陰影擋住了。
隔半晌只說:“但愿如此。”
晏容時又挨個給空掉的茶碗續茶。盛富貴此刻的神色極為和善了,茶碗捧在手里,對他道了謝。
“七郎是吧。”他和晏容時閑話幾句:“打算何時和小滿成婚吶。”
晏容時溫聲答:“兩家在過禮。之后的事,要等小滿今年回老家祭拜過伯父再說。”
盛富貴連說幾個“有孝心”,“好”。
茶水倒整圈,輪到應小滿時正好倒完,晏容時提起空壺搖了搖:“我喊店家換一壺。”
說罷走到門邊。在盛富貴陡然警惕起來的注視下,人并不出去,只站在門里喊“店家。”
片刻后有腳步聲小跑靠近。有人在外頭喊:“何事啊客官。”
晏容時拉開房門,遞出空壺:“勞煩小二,添一壺茶。”
兩三句簡短交談后,店小二送來熱茶,他便重新關好門,捧一茶新壺走回窗邊,給應小滿和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熱茶。
盛富貴眼里的警惕淡去了。落到掌心的匕首重新插回后腰。
“好茶。”他深深嗅著:“小龍鳳,多少年沒喝著了。這店的茶水點心不錯。”
*
房門外。“店小二”刻意放重腳步走出幾步,快步下樓,召集人手。
整個邸店從店家到小二全部關押待審,哪還有“店小二”?過來送茶的是二樓值守的禁軍都尉。
剛才晏容時喊了聲“店家”,都尉瞬間反應過來,里頭出事了。
“甲字二十六號房動靜不對。晏少卿和應家人在里頭,弟兄們預備好。隨機應變。”
禁軍們都很納悶。殿前司剛剛傳來消息,說還在十幾里外抓捕三名逃犯。甲二十六號房能出什么事?
都尉想不清楚,低聲喝令準備,急忙去東邊甲二號房,知會自家雁指揮使。
——
甲二十六號房里又叫了回“店家”。
這次把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湯遞出門來,吩咐廚房里加熱加湯,多添些肉,再送壺酒。
廚房很快送回來熱騰騰一大碗肉湯,一壺溫好的美酒。
緊閉的窗外風雨大作。
快三更天了。
甲二十六號房里點著兩盞油燈。四人圍坐在方桌前喝熱湯,喝溫酒。
升騰的霧氣里,義母和盛富貴兩位老人家對坐,愜意地咂著小酒。應小滿和晏容時擠擠挨挨坐在一處,喝幾口湯,互相夾肉,場面倒也顯得其樂融融。
“你家養了個好女兒啊!”盛富貴夸贊義母,“心腸實在!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為人做事有義勇俠氣。”
他在燈下仔細打量應小滿,越看越覺得好:
“長得又水靈。小丫頭是莊九在外頭撿來的?山溝溝里撿來個處處都好的小丫頭,他什么手氣?簡直八輩子撞大運。”
義母美滋滋喝小酒,笑說:“我起先也以為是老頭子撞大運在山上撿來的。后來聽七郎說,不可能這么巧,多半是提前約好,去人家家里專程抱回來養。我也覺得,把女娃娃往山上扔的人家,哪舍得那么好料子的襁褓。”
說著就開始比劃:“七郎看過襁褓,上好的織錦提花料子,城里好人家才用得上,對不對?”
晏容時尋常閑聊般應下:“確實。”
應小滿又炸毛了,氣呼呼站起身喊:“娘!你又喝多了!不許喝了!”
盛富貴呵呵地壓著聲笑。笑著笑著,抹了把眼角。
看著眼前水靈靈的小丫頭,思念不知生死的兒子跟媳婦,興許還有孫兒孫女?今年也得有十幾二十歲了罷……
媳婦脾氣不好,人又嬌慣,但長得確實拔尖,水靈靈的不比眼前這小丫頭差。兩邊家世對不上,自己起先不同意,但兒子要死要活地不肯分。
他關起來幾頓家法狠揍,差點打斷兒子的腿。結果呢,兒子死不松口,媳婦心疼他,半夜翻墻出來找人,兩邊如膠似蜜的,分不開了!
傻兒子有傻福。媳婦終究死心塌地跟了他……
電光火石間,有個念頭突兀閃過腦海,他臉上的笑容微微一頓。
盛富貴開口說:“小丫頭,頭轉過來。剛才對你老娘發脾氣的樣子,再發一次給我看看。”
應小滿的脾氣早發完了。納悶說:“我好了。”
“再發一次脾氣給我看。”
應小滿:?
她回想發脾氣的模樣,皺了下鼻子,瞪起一雙烏亮圓眼:“就這樣。好了嗎盛老爹?”
盛富貴瞬間起身!
像,有五分像。發脾氣時尤其像。
他忽地把應小滿拉來燈下,仔仔細細、一分一寸地端詳她的容貌。
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心情俱震之下,臉上肌肉都不自覺地抽搐起來。
義母緊張地起身,連聲問:“怎么了?”
晏容時邁上兩步,站在應小滿身側,緊盯老人不尋常的舉動,不動聲色攔住盛富貴激動拉扯的手,自己往前擋。
聲音卻還若無其事般和緩平靜。“怎么了,盛老?”
盛富貴轉頭急問義母:“小丫頭耳朵后頭有沒有天生的耳倉!”
義母一愣,她也說不清。
“似乎小時候左邊耳邊上有一個,不太記得了……”
盛富貴大步過來就要查驗應小滿的左耳。
他身子剛一動,晏容時已經擋在前頭,抬手撥開了應小滿覆蓋左耳的長發,嘴里和緩勸說:“老人家,把燈臺拿近了看。”
燈火明亮。屋里的情形改成盛富貴舉燈臺,湊近了細看。晏容時擋在兩人中間,攬著應小滿的肩膀,撥開長發,露出左耳廓。
左耳廓中部靠下的部位,確實生了個小小的耳倉。耳倉是天生的細瘺管,略微往耳廓下凹陷一個小洞進去,不疼不癢的,應小滿自己都不知道。
“耳倉怎么了?”她茫然地拿自己的指尖去摸那凹陷小洞。“不好么?”
盛富貴舉著燈臺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眼看著燈油往下滴漏,義母趕緊把他往邊上拉扯。“當心哪。”
盛富貴魂不守舍,隨著拉扯坐回桌邊。
低垂著花白的頭顱,燈油滴漏在手里都沒反應。義母趕緊把燈臺挪走了。
義母既吃驚又納悶:“盛老,你咋知道我家小滿耳朵后頭生了個耳倉?誰告訴你的?我都忘了,她爹肯定不知道。”
盛富貴喃喃地說:“我哪能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兒子的左耳朵后頭生了個耳倉。我族中許多人都天生有耳倉。大家都說,耳倉好啊。耳有倉,衣食無憂,天生富貴……”
義母還在發著愣,晏容時聽到那句“我兒子左耳生有耳倉”便驟然吃了一驚。
天生耳倉,據他所知,是可以相傳的。
就像天生眼睛形狀,天生發質軟硬那般。家族有人天生耳倉,隔三差五,便會生出個帶有耳倉的孩兒。
和蒙在鼓里的應家人不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這位老農打扮的“盛老爹”,就是莊九在京城的主家本人。
莊九救下的“郎君”“娘子”,也就是盛富貴的兒子和兒媳。
剎那間,心神如電轉,他已想到盛富貴此刻心中轉過的念頭。
仿佛驚濤駭浪,把他也震得不輕。
目光瞬間望向身邊的應小滿。“你……”
盛富貴忽地仰頭大笑幾聲。笑聲隆隆,在房間里回蕩。
對得上,一切都對得上!
當年他判處斬死罪,人人都以為他死在牢中。樹倒猢猻散,盛家散了個干凈,只有莊九顧念義氣,不離不棄,跟著他流放的兒子和媳婦出京,中途把人救下,為此瘸了條腿。
腿瘸了,還要照顧他兒子媳婦,當然沒法回京城。自己危急時交給他的五十兩銀錠也就沒送出去,從此落在山溝溝里。
他兒子媳婦既然在某處隱姓埋名過日子,日子安穩了,就有可能生娃娃。
幾年后,莊九不聲不響抱回家一個小女娃,左耳朵后生了他家族天生的耳倉,又長得一副像極他媳婦的水靈靈的相貌,烏亮滾圓的杏眼……
盛富貴拍桌放聲大笑。
蒼老臉上的喜悅要溢出來。他上前一把抓住應小滿的肩膀,仔仔細細地從頭打量,發自心里地歡喜澎湃。
“像。細看嘴巴耳朵像我兒。”
義母不干了。
“盛老,知道你喜愛我家小滿。但別人家的女兒,你咋能張嘴硬說像你家兒子?”
應小滿擔憂地說:“盛老爹,你聲音小點。笑聲太大了。當心外頭聽見。禁軍還在找你呢。”
晏容時開口問:“她母親是誰?”
盛富貴停下笑。兩只渾濁老眼精光四射,盯了晏容時一眼。
轉向應小滿的時候,神色又溫和下去。
“方才老夫就隱約覺得,外頭太靜了。走廊沒有人走動,起先老夫以為夜深的緣故。”
“但剛才老夫忘情大笑,還是沒有人過來查看……外頭多半早有兵馬守住,等著老夫出去自投羅網。”
盛富貴溫和地看著應小滿,目光里帶眷念,不舍得挪動開。
慢騰騰地又吃喝幾口,攥了把半濕不干的衣裳,站起身來,推開了窗。
呼嘯的夜風帶著雨線刮進室內,雨點冰涼,打上應小滿溫熱的臉頰,凍得她一個激靈。
她心里隱隱約約現出個念頭,但急切間那念頭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張口喊:“盛老爹!你當心!”
盛富貴帶著笑嘆說:“老夫這輩子活夠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頭的年歲還多。你在屋里好好坐著,以后好好地成親,每年給你爹上墳,孝順你娘。別記掛老夫,把今晚忘了。”
“等老夫死了,昨晚給你的兩卷舊書,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門,交給里頭主事的官兒。”
說話時人已走近窗邊,把窗戶拉得大敞。
對著迎面撲進來的雨點躍上窗欞時,晏容時走上兩步,問得還是那句:“她母親是誰?”
盛富貴沒急著回答,抬手一指他,對應小滿說:“你這七郎心思轉得快,小丫頭比心眼比不過。好在他打不過你。成親以后,他要是敢對你耍心眼,在外頭偷女人,對你不好了,你只管動手打。”
應小滿哭笑不得,分明想笑著答“他好好的,我打他做什么”,但沖上去幾步,握住老人厚繭粗糙的手時,不知為什么,眼淚卻啪地落下一滴在窗欞上,和窗外的大雨混在一處。
“盛老爹!”她哽咽說,“還有好酒熱湯,你再吃喝點。”
盛富貴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應小滿的眼角,抹得她臉上火辣辣的。
“老夫年輕時金玉里打滾,吃喝夠了。”
“七郎,你也來聽著。”他對晏容時招招手。
“小丫頭的親娘出身顯赫名門。我看小丫頭家境尋常,你幫襯她一點,幫她認祖歸宗,背靠大樹好乘涼。”
晏容時站在應小滿身側,不止出聲應下,還把盛富貴心里想著沒有言說的部分當面直說出來。
“盛老爹放心。小滿既然母家出身顯赫,有小滿母族這棵大樹罩在頭上,我定會對小滿好,不會對不起她。”
盛富貴笑了聲,搖搖頭。“憨丫頭找了個機靈鬼。”
“你們聽好了,小滿的親娘,單名一個“妱”。女字旁,征召的召。她親娘家里是皇親外戚,家里有個長輩在宮里,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小滿親娘姓雁,家在京城東,莫干巷。莫干巷里有座大宅邸,牌匾上寫興寧侯府,就是小滿親娘家了。”
“牢牢記住,小滿登門認親時,千萬別提他親爹,只提她親娘。雁家有人問起,就說親爹早死了,只把她親娘留下的襁褓拿去認親。”
“雁家有心認回的話,自然會認。雁家裝傻賴賬的話,小滿,你便跟他們說,妱娘子未成婚,始終是雁家的人。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盡辛苦,你們雁家不聞不問,難道族譜上沒有妱娘子這個女兒?”
余音繚繚在耳,夾雜著嘈雜的風雨聲,話音落地時,人已去遠了。
應小滿想喊又不敢放聲大喊,人趴在窗欞邊,片刻失神的功夫,肩頭淋個濕透。
敞開的窗戶被晏容時逐個合攏。
“抬頭。”他取過帕子,替她仔細擦拭混著淚和雨水的濕漉漉的臉。
事態急轉直下,不止義母坐在桌邊發呆,應小滿也站在窗邊久久回不過神來。
“我親娘,妱娘子。是……興寧侯府,雁家人?”
震撼里帶驚嚇,她難以置信,喃喃地說:“不能吧……”
“先記下,以后再查證。至于盛富貴,”晏容時沉吟著,倒是有些難以定奪。
在逃人犯,按律當拘捕。
但按照今晚的推斷,有□□成可能,盛富貴是應小滿的祖父。如此倒有些棘手。
他沉吟著推開房門,對外頭等候的禁軍說:“人從窗外逃走了。可有人手跟著——”
門外直挺挺站了個人。
肩膀綁布帶,白布外頭還在滲血。
雁二郎正獨自翻來覆去琢磨小滿那番話時,驟然聽聞都尉緊急報訊,顧不上身上的傷,即刻奔來西頭,靜悄悄站定應小滿房前,扒拉著門縫細聽。
原打算隨機應變,將功補過,一舉擒獲老賊,解救應家母女于險境——
他聽到了個啥?
小滿她親娘,姓雁?城東莫干巷,興寧侯府?
單名一個“妱”字。
妱娘子,那不是家里多少年前跟情郎私奔的小姑姑嗎?!
小滿,是他小姑姑的女兒?
——他表妹?
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成親戚了?!
晏容時站門里,雁二郎站門外,兩邊意外地對上片刻,晏容時鎮定問:“都聽見了?”
雁二郎恍惚地張開嘴,想說又不知說什么,重新閉上。
“應該聽見了。也好。”
晏容時想了想,換了個稱呼:“如此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二表兄。”
第76章
邸店大堂中央燈火明亮, 燈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簾里,晏容時和雁二郎對坐在長案兩邊。兩人掰扯有一陣了。
“盛老賊不急著抓?你什么意思。”
雁二郎把長案敲得山響:“你把賊人放走,失了人證。小滿的身世,誰知道是不是盛老賊為了脫身信口胡謅?你要以私誤公, 輕輕放過, 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這么算了!”
晏容時八風不動地聽著。
聽完只問:“盛富貴和余慶樓死士有干系, 他身上有奸細嫌疑。你想一查到底, 把小滿牽扯進去?”
雁二郎頓時閉了嘴。
晏容時又說:“盛富貴是殿前司禁軍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給殿前司都虞候吳尋手里,你最好別插手。同為禁軍同僚,搶功不好。”
“搶功”是軍里大忌。雁二郎罵了句娘, 就此歇了領兵連夜追捕的念頭。
但他越想越不對。“等等,人落到吳都虞候手里,招認出來,不還會牽扯到小滿嗎?”
晏容時:“事先打過招呼。不會。”
究竟怎么個“不會”, 無論雁二郎怎么追問, 再問不出半句。
晏容時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對小滿兄妹情深。盡管放寬心, 我總歸不會害了我家小滿。”
“兄妹情深”四個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輕。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罵:“誰是你二表兄!”
就在樓下的鬧騰動靜里, 一陣腳步聲從樓上傳來。
應小滿身后跟著軍醫, 兩人踩著二樓木梯下到大堂。軍醫嘆著氣說:“小娘子, 雁指揮使不老實。叮囑他靜臥養傷, 莫劇烈動作, 當心傷口崩裂,他直接當做耳邊風。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應小滿:“繩子呢。拿給我。”
樓下的對峙氛圍一掃而空。雁二郎聽得不對勁, 趕緊迎上去:“小滿,別捆我。我睡一覺起身, 精神已經恢復許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時掃一眼對面滲血的肩膀:“剛才敲桌案太用力,傷口崩裂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過去,話說得半點不錯。雖說雁二郎大聲喊冤,但他的左肩頭可不正在滲血?
應小滿惱火地說:“坐回去。躺長凳上。”
用山里捆野豬的姿勢,三兩下把雁二郎嚴嚴實實捆在長凳上,軍醫領幾個禁軍把不老實的傷號抬回二樓東邊房里。
雖說不好搶功,但逃犯的線索不能丟。追出去的都尉很快傳來消息:
盛富貴孤身往西北邊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發現和兩名死士匯合的跡象。
天色即將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軍撒網抓魚的地界。
晏容時吩咐下去:
繼續追蹤,無需動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軍遭遇,知會一聲逃犯蹤跡,追蹤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殿前司傳來連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兩人。都是活口。
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順利。并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后轉小的雨勢里,吳尋難掩激動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時商議昨夜的搜捕情況。
“夜里下雨看不清楚,遠遠瞧著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個人背著另一個。弟兄們都以為年輕死士背著年老的盛富貴。”
“近處才發現,原來往西南逃逸的只有兩個死士。其中一個背著田里弄來的稻草人。”
“這兩名死士的情況不尋常。”
七月搜捕余慶樓時,幾名死士頑抗到底,悍不畏死,當場重傷幾個,服毒死了一個。
但昨夜的兩名死士,輕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獨有的亡命悍勇從他們眼里消失了。
“這是連夜錄來的口供。”吳尋把兩份新錄供狀放在長案上。
“防備萬一,我親自錄的供。內容并無第三人知曉。晏少卿,我們撈到大魚了。余慶樓死士供證,盛富貴手里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
晏容時把油燈挪近,展開雨水打濕的兩份供狀。
吳尋在旁邊閑說幾句這次遇到的稀罕事。
兩個活口供認不諱,確實是余慶樓方響豢養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國,暗中輸送精鐵,遞交情報,在京城四處活動。
方響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細據點被拔起,死士無處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貴的河童巷據點,平日就藏身在舊宅地下挖的幾處地窖里。
每隔半個月,盛富貴清掃夾道落葉,表示安全無事。死士在地下聽到聲響,便短暫出來放風。
但奇異的是,兩邊的關系,雖然依附,卻并不緊密。
“根據死士招供,盛富貴和余慶樓方響雖然同為北國派遣來的奸細,但兩邊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時的手指搭在供狀上,輕輕點了點。“有意思。”
每個國家都有朝堂內斗。
來自草原的北國內部,也少不了內斗和清算。
“三十年前,盛富貴偽裝做財大氣粗的薔薇水商人,在京城交結王公貴人,揮金如土,幾乎傾盡北國財力。后來盛富貴事發,倒賣的大批精鐵武器未能送去北國王庭,萬貫家財倒被收繳充公,連累北國窮了好多年。”
當年,京城爆出的武器倒賣大案被晏相查獲,盛富貴失敗。遙遠的北國王庭大受打擊。
方響吸取盛富貴的失敗教訓,不再試圖重金交結京城王公貴人,改而交結下層的六七品京官。
“但方響耗費二十余年,還是失敗了。”吳尋道。
晏容時思索著道:“死士看不到希望,因此才失了死戰不惜身的精氣神,束手就擒?”
吳尋搖頭,拉開供狀到后頭,指給晏容時看。
“出乎意料。因為這樁敵國內斗。”
晏容時一目十行地看清原委,微微一驚,很快鎮定下去,拿鎮紙擋住這段口供。
“事情我知曉了。正式錄供時,可否除去這段不相干的敵國內斗,把重點落在盛富貴手里的整庫倉精鐵武器上?”
“我另起草一份供狀,交給你看過。沒問題的話我們一起署名。”
吳尋爽快應下。
他今天趕回來商量的,除了死士那邊錄來的了不得的口供,還有個大問題。
“擒獲的兩個死士,官家吩咐‘生死不論’,鄭相追出來吩咐‘死士危險,不能放任活口入京’。卑職到底該把活人送回京城,還是送尸體回京城……”
晏容時抬手在卷宗上敲了敲:“把活口捆扎好,對外宣稱尸體回京。”
吳尋:??
晏容時也有事和吳尋商量。
“主犯盛富貴正在往西北方向逃逸。他心存死志,若被擒獲,多半會當場求死。勞煩吳都虞候手下留情,留下活口。”
吳尋一驚,即刻就走。
“卑職這就去西北邊監督,定要生擒盛富貴。”
晏容時起身相送,慢悠悠叮囑最后一句:“生擒之后,記得傳話回來,同樣說尸體。”
吳尋:??
門外人喊馬嘶,目送吳尋領著麾下精兵消失在邸店門外后,晏容時坐回長案,把鎮紙挪開,露出之前壓住的那段口供。
余慶樓死士供證:
盛富貴失敗之后,不止錢財損失慘重,更損失了五王子莫爾敦。北國王庭震怒,下令清算盛富貴的家族。
盛富貴留在北國的家族被滅了滿門。但盛富貴把他的獨子帶來了京城。中原朝廷居然只判了盛家兒子流放。
潛伏在京城的余慶樓方響,接到來自北國王庭的秘令,誅滅盛富貴的獨子。
余慶樓死士接令。
千里追蹤,打算等人到了流放地后,無聲無息地動手。
不料才流放到半途,路過荊州時,盛富貴的獨子和兒媳居然半道被人劫走了!
使命未達成,回去也是領死。余慶樓死士在荊州搜尋了整整十年。沿著漢水流域,搜遍荊州各鄉郡。
終于發現了盛家兒子和兒媳的蹤跡。
盛家小夫妻隱姓埋名,在荊州的某處無名鄉野打井造屋,耕田織布,已經平靜生活十年了。
【戊寅年七月,擊殺盛家子與其婦于荊州鄉野】
然而,達成追殺任務回京復命的死士,卻立即被方響秘密處死封口。
因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貴居然還活著。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條路子,以其他死囚頂替,死里逃生之后,盛富貴傳話給北國王庭:
——他手里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開啟庫倉的信物,已經托人轉交余慶樓。
武器庫倉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庫倉只有信物能開啟,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只求自己在京城隱居終老,只求放過流放服刑的兒子。
他愿交付整庫倉精鐵武器,懇求王庭放過他們父子二人。
——
晏容時沉思著展開白紙,寫下紛亂繁復的關系圖。
盛富貴(以整庫倉的精鐵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國王庭(族滅盛家滿門)——余慶樓死士(追殺盛家子)
不論盛富貴手里整庫倉精鐵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總之,北國王庭不愿蒙受任何可能的損失,答應了盛富貴的要求。
但這時追殺密令已經下達。死士不達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兒子兒媳,多年后還是在荊州的某處鄉野,死于北國王庭追殺密令下。
執行追殺密令的余慶樓死士剛返京便被立即處死。
方響把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盛富貴還被瞞在鼓里,以為兒子兒媳還好好地活在天涯某處。
接下去的漫長歲月里,余慶樓方響和盛富貴一同留在京城,靜靜等候著故人攜信物依約而來。
*
晏容時思索著,把卷宗合攏。
余慶樓被連根拔起,主事人方響伏誅。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貴,和余慶樓死士卻有血海深仇,隨時隨地可能拔刀相向。
這也是為什么,兩名余慶樓死士毫無戰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開卷宗,目光里帶憐憫,落在供狀中央。
【戊寅年七月,擊殺盛家子與其婦于荊州鄉野】
戊寅年,正是小滿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滿的親生父母的歸宿。夾在兩國戰事之間,個人的生死命運如水上浮萍。
蠟燭落了滿桌案的燭淚。
晏容時伏案書寫,筆走游龍,根據兩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寫,案上逐漸出現一份新的供狀。
略過所有和盛富貴之子相關的供狀。
只把盛富貴買通了京城路子,死里逃生,傳話給北國王庭的那段單獨錄下。
筆鋒蘸墨,濃墨端正寫下:
【余慶樓死士供認:
盛富貴其人既未死,宣于北國王庭,稱其手握精鐵武器一倉,秘密藏于中原某處。】
【已查實:開啟庫倉之信物,盛富貴交托親信莊九之手。】
【莊九其人,未復現京城。蹤跡不可考。】
——
這天接近傍晚時分,接連下了兩三天的秋雨終于停歇,天空短暫地放了晴。
殿前司連夜搜捕逃犯的禁軍精銳,就在短暫放晴的這段時間里,大張旗鼓地拉回來三具尸體。
白布蒙住頭腳,以粗繩索牢牢捆扎在擔架上,鮮血滴滴答答地從擔架上滴落。
禁軍粗魯地把三具尸體從木板車上扛下來,當著邸店周圍數百圍觀百姓的面前抬上馬車,三副擔架摞成一摞,捆扎綁緊。
“讓讓。”前頭的禁軍驅趕圍觀人群,“這三名逃犯要盡快押解回京城。”
圍觀百姓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都死透了還押解個啥。”
禁軍高喝:“官家御口吩咐:罪大惡極,生死不論!都讓讓。不管逃犯死活,必須盡快押解回京。”
吳尋避開那三具“尸體”,快步走進邸店,臉色不怎么好看。
“這都什么事。”他低聲嘀咕著。
晏容時早看到了外頭的熱鬧,起身相迎。
“吳都虞候辛苦。”他把新寫成的一份口供攤在桌案上,兩份初始口供放在旁邊供比對。“你看新寫的這份如何?”
吳尋從頭到尾仔細比對了一遍。
其他部分都差不離,只略過了當中北國內斗、密令追殺盛富貴獨子的那段。
他認為最為關鍵的整庫倉精鐵武器的口供部分,被晏容時單獨拎出來,濃重墨彩地寫下一長段。
“晏少卿這樣寫極好,把不重要的細枝末節砍掉,主次分明。”吳尋滿意地署上名字。
晏容時也署名。把供狀卷起放入竹筒,正要密封急送皇城時,吳尋咳了聲,“雁指揮使也在?叫出來署個名罷。”
這是要平分功勞的意思了。晏容時無可無不可。
口供卷宗被送進樓上東邊的甲二字房,雁二郎一開始還不愿簽。
他被“兄妹情深”四個字著實刺激得不輕。
應小滿也在房里。眼看著人動作老實下來,她把固定上半身的綁繩松開后,坐在床邊,借著軍醫換藥的功夫查看傷口化膿情況。
雁二郎動作老實了,視線可不老實。他不錯眼地盯著面前神色專注的小娘子,心頭的邪火一陣陣地涌。
表兄妹又怎的。表兄妹結親的人家多的是!
他試探著提一句:“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那才叫兄妹情深。我們這種半道搭上的哪能叫兄妹。”
應小滿聽在耳朵里,很直白地理解成另一種意思。雁二郎瞧不上她平民小戶的出身,不肯認她做兄妹。
她倒也不在乎。
“我只有應家爹娘。你放心,我不會進雁家門認親的。”
雁二郎大急,什么叫“不會進雁家門”?
“小滿別誤會,不是你以為的意思!我哪會瞧不上你?你盡管登門認親!”
應小滿納悶地問:“那你剛才那句什么意思?”
“咳,我——”
晏容時就在這時握著供狀進門來。
雁二郎滿肚子火氣直接不好往小滿這處發,全沖著情敵去了。遞過來的供狀看也不看,連紙帶筆往旁邊一扔。
“密密麻麻的,寫得什么東西?小滿,幫我讀一遍,我頭暈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應小滿手一抬,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腦門。
“七郎沒事害你干嘛?叫你寫名字你就寫!”
雁二郎:“……”
身子骨強壯的時候挨打也就罷了。
眼下受傷體弱,氣色蒼白,自己攬鏡自照都覺得羸弱可憐……怎么還打?
雁二郎惱火地坐起身來,抓著口供從頭到尾看過,才細看幾行,人頓時一怔。
眼睛漸漸放出興奮的光。
他又不傻,當然看出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當即把扔去旁邊的筆拿回,就要在末尾聯署姓名。
晏容時卻把口供往邊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著。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勞。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兒呢?”
晏容時沒搭理他,拉著應小滿走遠幾步說話。
“小滿。”他低聲說:“還記得壓箱籠的兩卷舊文書么?隨便抽一卷拿過來。急用。”
應小滿當然記得盛老爹給她的兩卷舊文書。眼看著七郎神色鄭重,不像開玩笑,她并不多問,立刻回房拿來一卷。
晏容時便把舊文書遞給雁二郎看。
“讀一讀。告訴我你的想法。”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開舊書卷。從頭到尾一遍通讀下來,讀得他頭暈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罷?”他把舊書卷往旁邊一扔:“無憑無證,隨意書寫一卷就來誣告朝中重臣?如果誣告這么容易的話,豈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敵了。”
晏容時:“說說看,為什么你覺得書卷作假。”
“誰寫的?連個署名都沒有。”雁二郎嗤笑:“這等藏頭露尾之輩,多半是誣告。”
應小滿湊過去查看,咦了聲。舊書卷確實開頭沒有題跋,末尾沒有署名。
晏容時:“雖沒有署名,但一筆一筆記錄詳實。年月日期地點人物俱全,不似偽造。你覺得呢。”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記錄,確實寫得詳細,看似真。但萬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說,某年某月某日,做下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記下,記錄時卻換個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當然知道查案講究人證物證俱全,只有物證記錄,當不得真。”
晏容時并不打斷他說話。
聽完后點點頭,對身邊顯露驚愕的應小滿說:“小滿你看,朝中各個都是人精。雁二郎還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脫口而出的脫罪理由,隨隨便便就能數出三五條。”
他把舊書卷仔細卷起。
盛富貴確實是北國派來的人。比起中原這些人精來說,心眼還是太實在了些。
應小滿震驚了。“你們的意思說,里頭記錄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給這個鄭軼定罪?”
應小滿不知鄭軼便是當朝鄭相,晏容時卻清楚“鄭軼”兩個字的份量。
“再加一條,官家信任他。只靠兩卷舊書記錄就想定他的罪,難。”
雁二郎插嘴:“這卷物證當然不夠,寫下這卷物證的人在何處?加上人證,勉強可以在御前爭兩句,勸動官家把人拘捕待審。只靠物證,沒有人證,你連官家那關都過不去,人都拘捕不了。”
晏容時:“人證有。但人證本身不夠清白,不能輕易動用。”
雁二郎:“賄賂官員、倒賣武器的,肯定不清白。”
“如果人證是敵國奸細呢?”
雁二郎一怔。
“敵國奸細,意圖攀咬朝廷重臣。口供當然做不得準。”
晏容時琢磨了片刻,把兩名余慶樓死士的供狀拿過來,筆遞給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納悶地看他一眼,當即不客氣地署上大名,把筆一扔躺回去。“怎么又愿意把功勞讓我了?”
那邊晏容時卷起供狀,放入竹筒,不緊不慢說:
“你時常出入宮廷,了解朝堂政務,人又有幾分精明狡獪,肩膀上頂的正是一顆狡獪朝臣的腦子。讓你解讀舊文書,從你的反應,便能揣測出其他狡獪朝臣如何狡辯。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這是夸他還是損他吶?
撲哧,應小滿抿著嘴樂了。
七郎嘴皮子夠厲害的。分明夸獎的言語,怎么能說得這么損呢。
晏容時已經走出門去。腳步停在門邊,回身喊她:“小滿,來一下。”
應小滿便抱著舊文書出去,站在二樓的木欄桿邊,小聲問他:“盛老爹的物證當真不夠?”
晏容時實話實說:“不夠。以他的奸細身份,作為人證也不足。”
但把小滿叫出來,卻不是為了物證事。
他的目光里帶隱約憐惜:
“小滿,來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單獨和你說。”
——
密封軍報快馬回京,趕在當天宮門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鄭相賃宅也同時接到了消息。
“確定是三具尸體?”鄭相捋須問道。
“小人親眼所見。”幕僚在書房恭謹回報:“在場數百人也親見。殿前司禁軍把尸體急送京城,此刻應該已經入京了。做不得偽。”
“知道了,下去罷。”
這是第四位前來報訊的幕僚了。四位幕僚傳來同樣的消息。
安靜下去的書房里,鄭相拉開小屜,取出三把銅鑰匙,愉悅地擺弄片刻。人前不動聲色的儒雅姿態消散,漸漸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張泛黃發脆的紙張。略過書寫得密密麻麻的眾多陳年字跡,仔細端詳著最后一個尚未被劃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斷裂的關系網。
盛富貴——余慶樓兩名死士。
“老友。終于等到這天了。”他點著舊紙張。
久違的愿望終于達成,頭頂高懸的巨石落下,心頭不見輕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嘆。他甚至還抹了下眼角。
眼角當然毫無淚痕,唇角卻緩緩露出笑容,笑容越來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輕易了。”
鄭相——不,如今稱呼他鄭軼更合適——輕聲感慨著,微笑著提筆蘸墨,重重抹去紙張上最后一個名字。
連帶的兩名余慶樓死士也涂抹黑去。
對著整張涂抹黑墨的泛黃舊紙,出乎意料的,他的臉上只顯露片刻輕松,很快又浮現陰霾。
鄭軼喃喃道:“如今你死了。還暗藏什么手段,還有什么隱藏的人脈?到底會不會有人拿著你留下的通敵證據送去大理寺?現身罷。老夫等著。”
他在書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來人,拿官袍來。案情重大,不容耽擱,老夫要入宮求見官家。”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報,如今正平攤在御前書案上。
官家震驚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辦的那樁武器倒賣大案,竟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尋回?竟落在潛伏京城多年的奸細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鄭軼端立于御案下,補充道:“盛富貴。”
官家拍案:“必須嚴查!這盛富貴可擒獲了?”
鄭軼道:“已然擒獲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
“怎么讓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吳尋生死不論,他就把人當場擊殺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證。”
“此事要怪老臣。” 鄭軼歉然道:“之前吳都虞候出宮時,是老臣多嘴,叮囑他說,死士乃大奸大惡之人,決不能放他們活著回京城,以免惡徒絕境中暴起傷人。”
鄭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讓吳都虞候擒獲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辦。吳都虞候興許誤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擊殺……”
“鄭相宅心仁厚,擔心得并不錯。如此惡徒……” 官家嘆了口氣,“咎由自取,死了也罷。”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傷擒獲’。也就是說擒獲當時人并未死,錄完供才死。再等等,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沒有盛富貴的口供急送入宮。鄭相今晚伴駕,陪朕用膳罷。”
鄭軼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還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領旨。”
當晚直到入夜,卻始終未有第二份口供從京城郊外急送入宮。
官家難掩失望。
夜太深,宮門早已下鑰,鄭軼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沒有盛富貴的口供送入宮里。盛富貴被擒獲時多半極力反抗,重傷瀕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這“老友”的剛硬性子。
雖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終難以卸下,當晚鄭軼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時,叫醒他的是宮里相熟的內宦。
“鄭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鄭軼無事人般洗漱,問:“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報入皇城了?”
“并無第二份急報。”內宦畢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宮求見官家,說有人半夜送來多年前的物證。鄭相你,唉,涉嫌通敵哪。”
鄭軼心里驟然一沉。
人正在穿衣,當時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終于盼到他這位“老友”帶著他身邊僅剩的兩人一齊斷氣。
盛富貴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過去……盛富貴的威脅竟然成了真。竟然當真有人把證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來的人?他疏漏了哪段關系網?!
暴風驟雨般的混亂思緒中,不知他自己臉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內宦顯出吃驚又擔憂的神色,小心翼翼問:“鄭相可還好。”
鄭軼瞬間冷靜下來。
“通敵乃大事。老臣請見官家,當面陳述。”
內宦嘆著氣說:“官家召見鄭相。”
——
官家對鄭軼的多年信任還在。
鄭軼脫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風里只穿一身單薄布袍,凄涼跪倒在官家面前時,晏容時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鄭軼平身。
鄭軼堅持跪倒不起。
“通敵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問,通敵物證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誣告,老臣請拘押此人。”
通敵物證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時送進宮,官家的目光轉了過來。
晏容時泰然應答:“半夜丟棄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來。守門的老吏查看時,門外只留下鄭相通敵的兩卷書卷。”
他在御前展開部分書卷:“陛下請看,邊角處還有雨水浸泡的痕跡。”
官家思索著:“也就是只有物證,并無人證的意思?”
聽出官家言語里的偏袒之意,鄭軼反倒不再多說了。
他凄切地大禮拜下:“老臣愿罷官入獄待審。天理昭昭,總會還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訐,哪能次次都罷官待審入獄。鄭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證給鄭相看一看,當朕面前,讓他自辯。”
晏容時便把兩卷舊文書拉開,展示給鄭軼面前。鄭軼只匆匆看過幾行,心里便一沉。確實是盛富貴記錄的當年事。
等他飛快地前后翻閱片刻后,晏容時把文書又收回,溫聲道:“物證被雨水浸泡潮濕不堪,有許多處的字跡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誦讀?好叫陛下和鄭相同時聽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時便慢悠悠地開始誦讀。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職方司主簿鄭軼登門,攜新制火炮圖一副。吾以金三十兩、明珠一袋相贈。不知真偽,姑且錄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職方司主簿鄭軼家中。以金五十兩相贈。鄭軼交付兵部新研制之連發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驚失語,瞠目望向御案下立著的鄭軼,半晌說不出話來。
鄭軼倒早有準備,嘆了口氣。
“三十年前,老臣確實曾擔任兵部職方司主簿。”
“但此舊書卷中所謂記錄,全系偽造。”
“心懷叵測之惡徒,信口捏造幾句,隨意寫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構陷誣告通敵之大罪。通篇偽造,年代久遠,過往年歲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從何自辯而起。”鄭軼沉痛地抹了把淚。
官家轉向晏容時。“晏卿如何說?除了這兩卷不知真偽的物證,可有人證?”
“臣還需時間查證物證真偽。至于人證,原本有一個。只可惜……”
晏容時不知想到什么,細微皺了下眉,瞥了眼鄭軼,閉嘴不言。
鄭軼心里雪亮。
只可惜,寫下這些記錄的盛富貴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開不得口,做不得人證。
更何況這個死人還是個涉嫌通敵的奸細呢。
鄭軼的心神逐漸篤定。低垂的臉上又露出一絲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當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證據,原來只有這些抄錄的記錄冊子。
哪怕你留下一張兵部匠工手繪的武器圖紙原本,一兩件兵部打造的精銳武器在你身邊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倉武器庫中了?
鄭軼在御前的姿態更加恭謹:“陛下,盛富貴昨日剛剛伏法,今日便有余黨將書卷投擲于衙門外。誣告老臣通敵。老臣百口莫辯。御前泣血自辯:
其一,盛富貴其人,北國奸細也。奸細告朝臣,其言語可信否?”
“其二:盛富貴抄錄的物證,看似年代久遠,筆筆如實記錄,卻又似是而非,并無實據。老臣敢問,抄錄武器圖紙在案,可有兵部出產的武器圖紙原本?如何證明,抄錄在案的武器圖紙,乃是老臣提供?所謂賄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處?”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禍亂朝廷之心。如此抄錄的所謂‘物證’,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誣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韓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懇請徹查此誣告大案。”
官家聽得連連點頭嗟嘆: “說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時的視線定在鄭軼身上片刻。
轉向御前,行禮道:“臣請拘捕鄭相。”
鄭軼:“……”
官家驚問:“為何?鄭相說得在理。盛富貴奸細之言,極大可能誣告,不能作數。”
“鄭相說得句句在理,盛富貴確實是潛藏京城多年的奸細。”晏容時話鋒一轉:“但臣剛才并未有一個字提起盛富貴。”
晏容時把舊卷宗攤開在御案前:“卷宗當中,記錄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稱,未有一個字提起盛富貴。”
“鄭相為何開口便提起盛富貴。敢問鄭相,暗中和盛富貴有何等關聯?為何看到半夜投擲于大理寺外的兩卷舊卷宗,鄭相便開口篤定認作盛富貴手書?”
官家瞠目看向鄭相。
鄭軼:“……”
這世上哪有人記錄了滿滿兩卷文書,頭尾連名字都不寫?哪有這種混賬事?!
中原讀過兩年書的秀才都不會忘記文書署名,只有北國來的不讀書的混賬會做這等混賬事!
下一刻,鄭軼驟然反應過來。
正因為盛富貴記錄時的大疏漏,文書從頭到尾沒有署名!所以晏容時才尋個“字跡模糊”的借口不讓他細查,故意只讓他翻閱片刻。
而他對著滿紙確鑿記錄,絞盡腦汁構思自辯,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頭,怨恨地望向晏容時。
晏容時淡定地把淋雨潮濕的舊卷宗合攏:“鄭相和盛富貴有何關聯?若鄭相不能答,臣請拘捕鄭相。”
鄭軼深吸口氣。
蚌殼般緊閉上嘴。
之后,無論官家如何驚疑詢問,始終一言不發。
*
傍晚時分,暮色籠罩京郊邸店。
應小滿在邸店外尋了個背風處,和義母一起燒紙錢。
她親生父母的最終歸宿,由七郎單獨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還是告訴了義母。
義母尋來一沓紙錢,燒給應小滿苦命的親生爹娘。
“荊州,不就是咱們那兒?”
對著明亮的火光,義母嘆著氣說:“你親生爹娘住的地方,離咱們家肯定不遠。”
應小滿沒說話。把手里的小沓紙錢扔進火里,樹枝撥了撥,眼看著銀箔紙一點點被火舌吞噬。
“娘。外頭冷,回店里歇著。”
義母心事重重,又拿過一摞紙錢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來的三具尸體,也不知里頭有沒有盛老。也給他燒點罷。”
“不會。”應小滿很篤定:“我問過七郎了。他說盛老是重要人證,活得好好的。”
“那樓上停的三具尸體是哪三個倒霉鬼?”義母嘀咕著:“停在店里,跟咱們住同一層,瘆得慌。”
應小滿也不知道邸店停著的是哪三個倒霉逃犯。
昨晚眾目睽睽之下,禁軍把三個停尸擔架捆扎成一摞,馬車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車又拉回來了。
據說——官道又倒了棵樹。進不得京。
她眼瞧著白布蒙住的三具擔架抬進邸店,抬上二樓。
停在東邊最大的甲二號房里。
就擱在負責值守邸店的禁軍指揮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親自看那仨尸體。
“盛老爹人還活著就好。”應小滿嘀咕著,把手里最后一摞紙錢扔去火里。
義母湊近瞧她的臉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沒事。”應小滿拉著義母進門里,“說過多少次了,我只認應家爹娘。”
義母上樓時還惦記著:“你親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認親……”
應小滿:“不去。”
話雖如此說,但半個多時辰后,當晏容時踩著京城的濃重暮色趕來城郊邸店時,應小滿依舊抱著膝蓋蹲在邸店的背風處。面前一堆灰燼。
直到修長身影擋在面前,她才驚醒般猛地抬頭。
“七郎?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要入京拘捕一個重要人犯?”
“已經拘捕了。”晏容時摸了下應小滿的手,凍得冰涼的,人不知在風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掃過那堆灰燼,沒說什么,把依舊蹲著的應小滿拉起身,拉開身上擋風氅衣,把她裹進大氅里。
“下午得空,過來看看你。你親生父母的事……”
“襁褓還我。”應小滿打斷他的話頭。
“襁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里了。改天拿回給你。”晏容時如平常般好聲氣地哄她。
但短短幾句話對話,足以讓應小滿聽出清潤嗓音里掩飾不住的疲憊。
她仰起頭,借著邸店透出來的燈光打量身側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擔心地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么?”
“累。”晏容時嘆了聲:“忙著準備,兩天沒合眼了。早晨御前盯著鄭軼時不覺得,出來時一陣頭重腳輕。還好官家賜下熱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會兒。”
應小滿一聽就急了。“留在京城早點睡呀。你趕著出城做什么。”
“看看你。怕聽聞了親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間里哭。”
晏容時把包裹兩人的大氅又裹緊些,兩人擠擠挨挨地擁在一處,他低頭仔細打量片刻,眉眼逐漸舒展開來:
“眼見你無事,我也安心了。”
“我無事。”現在輪到應小滿拉住晏容時的手快步進邸店門,催促他休息:“樓上空那么多房間,尋一間去睡。”
“慢著。還有樁事要先做。”
晏容時叫來值守的禁軍都尉:“廚房有沒有熱羊肉湯?樓上停的三具‘尸體’,來回路上沒吃喝。準備些熱湯,拎過去挨個喂幾口。”
應小滿:? 死人要喝湯?!
倒吸口涼氣的功夫,兩人已踩著木梯上二樓。
她的腳下往西邊自己的房門前走,眼風卻忍不住往東邊停尸體的甲二號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話帶給她很不好的聯想。
尸體……要在邸店里停好幾天呢。
應小滿撐著門框。清凌凌的目光有點飄忽,時不時往東邊飄一眼,疑惑里隱現一絲緊張:
“給尸體喂熱湯,是什么規矩?”
對著面前略顯緊張的小娘子,晏容時想了想,附耳過來,悄悄壓低嗓音解釋。
“噓~別對外頭說。我們大理寺的老規矩:尸體喂熱湯……防詐尸。”
應小滿:!!